“当初,国王赦免他母亲的死罪,把她交给我……现在,既然她已经死了,我就把她交还给国王吧!”庞兹随口应道,“我会乖乖交出一笔保证金的。哼!老实说,我根本就不想为了那个婊子浪费那些钱!”
“那么,小卓的母亲呢?”锅匠正要关上大门时,柏纳赶紧问他。
小卓的悲惨遭遇,除了已经知道小卓身世的艾柏神父之外,同声叹息的就只有贝雷老夫妇了。事到如今,柏纳只好告诉两位老人家真相。三人竭尽所能安慰这个骤然丧母的孩子。只是,无论大家怎么劝他,小卓始终沉默不语,以往躁动调皮的他,如今却总是提不起劲,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肩头。
“这几年他都这样混过去了,那就继续混吧!”蛮横的庞兹振振有词,“还有,你们最好识相一点!以后不要再来我家了。”
“时间会平复所有伤痛的!”有天清晨,柏纳这样告诉儿子,“我们必须耐心等待,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提供我们的关怀和帮助了。”
“你怎么可以……”柏纳正打算质问他。
然而,小卓依旧一言不发,倒是每天夜里号啕大哭。柏纳父子躺在草席上,只能默默听着那叫人心疼的哭声,直到那孩子哭得累了、困了,哭声才渐渐歇息。
“去把他拉出来吧!”他粗声粗气地对亚诺说,“还有,你跟他说,既然他母亲已经死了,我也不想再看见他出现在这个家里!”
“小卓……”那天晚上,柏纳听见亚诺轻声唤他,“小卓!”
庞兹眯着双眼,一言不发,转身进屋。柏纳父子站在敞开的大门前等着,不久后,锅匠拿着粗绳回到大门口,径自把粗绳递给亚诺。
那孩子没回应。
“那么,我就去报告官府大人!”柏纳出言威胁,但他心知肚明,这个招数不会奏效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请求圣母也做你的母亲……”
“这是我家,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很好,孩子!”柏纳这样暗想着。亚诺一直不愿意提出这个建议,因为那是他的圣母,他的秘密。当初,他很大方地让小卓分享了自己的父亲……至于圣母,应该还是由他做决定吧!
“你不能让一个孩子整夜待在里头啊……”
他已经开口问了,倒是小卓始终没吭声。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
“我没什么打算。”锅匠答,“明天,房门敲开以后,那个小混账就可以出来啦!”
“小卓?”亚诺继续追问。
“你打算怎么办?”柏纳依旧不死心。
“我母亲都是这样叫我的。”这是小卓这几天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躺在草席上的柏纳也突然愣住了,“既然她已经不在了,那么,现在大家就叫我卓安吧!”
柏纳瞪着人高马大的锅匠,双手紧紧抓着儿子的肩膀。亚诺很想缩到父亲身边,但是眼前的锅匠正直直望向他,于是,他努力挺直身子。
“你喜欢就好。你听到我刚刚说的那件关于圣母的事情了吗?小卓……呃,卓安……”亚诺连忙改口叫他的新名字。
“哼!那个小混账……那就一辈子留在里面过日子吧!”
“可是,你母亲不会跟你说话,我的会跟我说话。”
“小卓还在里面,他一直跟母亲在一起……”柏纳刻意以严肃坚定的眼神注视着他,“他出不来。”
“跟他说说飞鸟的事情!”柏纳在儿子耳边低语着。
“那又怎么样?”他耸了耸肩,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
“但是我看得见圣母,而你却看不到你的母亲。”
庞兹无动于衷。
卓安沉默以对。
“但是你有妻子啊!”柏纳用力抵住正要关上的大门,庞兹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收了手,“是这样的,你的妻子……她已经去世了。”
“你怎么知道圣母在听你说话?”他终于开口反问亚诺,“她只是一座石雕像而已,石雕像是不会听人家说话的。”
“我没有儿子!”庞兹气呼呼地驳斥他,作势要把门关上。
柏纳屏息等着。
“我是柏纳·艾斯坦优,这是我儿子……”柏纳抓着儿子的肩头,顺势把他推上前去,“这孩子跟你儿子是好朋友……”
“如果石雕像都不会听人家说话……”亚诺反驳,“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对着那些石雕像说话?甚至连艾柏神父也是这样啊!你自己也看见了。难道你认为艾柏神父会搞不清楚这种事情吗?”
“你们要干什么?”锅匠对着门口的柏纳父子咆哮着,脚上没穿鞋,身上披着长及膝盖的宽松长衫。
“可是,那不是艾柏神父的母亲!”卓安坚称,“他跟我说过,他已经有个母亲了。如果圣母都不跟我说话,我怎么知道她愿不愿意当我的母亲?”
“那里面真的好臭啊!”亚诺这样告诉父亲。柏纳又敲了几下锅匠庞兹家的大门。那孩子在里头待了一整天,怎么熬过来的呀?柏纳再敲门,这次可就毫不客气用力捶打门板了。他为什么不应门?就在这时候,大门总算开了,门口出现一个彪形大汉,壮硕的身材几乎挤满了整个门框。亚诺吓得倒退一步。
“她会在晚上告诉你的,当你睡着的时候,她会派一群飞鸟带着讯息来找你。”
“我没办法啊!里面又没有木箱,窗户太高了,我爬不上去。”
“飞鸟?”
“那你怎么不……”
“嗯……对啦!”亚诺吞吞吐吐的,其实他自己对飞鸟这件事也一知半解,但又不敢去问父亲,“这个说起来很复杂的,以后我……我们的父亲会跟你解释的。”
“她死了!”
柏纳忍着忽然涌上的一阵哽咽。房里又是一片寂静,直到卓安总算又出声了:
亚诺听见屋内传来这样的响应:
“亚诺,我们可以现在就去问圣母吗?”
“是啊!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
“你是亚诺吗?”
“对,现在!他需要啊,儿子!”柏纳这样暗想着。
“小卓?”他又听见墙壁的另一边有人叫他。
“好吗?”
小卓再次抬头望着小窗。
“你也知道,晚上不准进教堂的,艾柏神父……”
“小卓……”
“只要我们不出声就好,没有人会发现的。好不好?”
天色早已漆黑一片。
亚诺还是答应了,于是,两个孩子悄悄离开贝雷家,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海上圣母教堂。
小卓一直守着母亲的遗体,他先是抚摸着母亲的头发,接着,他掰开了她紧握的十指……他始终无意去探究母亲的容颜。后来,他站起来,默默注视着那扇小窗。
柏纳蜷缩在草席上。这两个孩子会不会被人发现?教堂所有人都爱他们呀!
“我们一定会把他找回来的。”柏纳试着安抚她。
皎洁月光流泄在鹰架之间,以及施工中的外墙、护墙、拱门、后殿……夜的寂静包围着圣母教堂,只有火堆昭示了巡守员的存在。亚诺和卓安绕着教堂外围走到波恩街。大门已经锁上,而梅诺墓园那一边则是放置建材的地方,巡守员看得最紧。温暖的火堆照亮了施工中的教堂正面外墙。溜进教堂不是什么难事:外墙和护墙的高度从后殿往波恩街上的侧门递减,侧门口摞了几块木板,那就是暂用的入口阶梯了。两个孩子踩着孟塔谷大师亲手画下的施工记号,清清楚楚地指出侧门和阶梯的正确位置。进了教堂之后,两人径直走向回廊上的圣体神殿,坚固的铁栅栏,雕工精美,栅栏内的圣母正等着他们,由大力士们轮流点上的大蜡烛永远闪烁着灿烂的光芒。
“他会不会出事了?”老太太噙着泪水说道。
两个孩子在胸前画了十字。“你们每次进了教堂就应该这么做。”艾柏神父曾经这样告诉他们。
柏纳才刚到家,还没进家门就被贝雷和妻子挡了下来,老夫妇焦急地告诉他,小卓那孩子没回来。小卓天天在外头晃荡,柏纳从不过问他去了哪里。大伙儿猜想,这孩子可能去了海上圣母教堂,只是,他们在附近打听了一下,那天下午并没有任何人看到他进出教堂。玛丽欧娜突然捂着嘴。
“他希望你成为他的母亲。”亚诺在心中对圣母这样说道,“他的母亲去世了……我不介意和他一起分享你。”
此时,小卓忍不住号啕大哭了起来。
卓安双手紧抓着铁栏杆,先看看圣母,再转过来看看亚诺,同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你却已经死了!”
“怎么样?”卓安忍不住追问亚诺。
那孩子轻抚着母亲的头发,那是一头肮脏、干枯又粗糙的乱发。
“嘘……安静!”
“我可以摸你吗?”
“父亲说,卓安一定吃了不少苦。他母亲一直被关在一间暗室里,你知道吗?她只能从一扇小小的窗子伸出手来摸他的头,卓安始终看不到他母亲,直到她去世的时候……他终于待在母亲身边了。但是他告诉我,即使这样,他还是没看她,因为母亲不准儿子看她。”
小卓坐在母亲遗体旁边。卓亚娜把头埋在双臂间,仿佛早已料到儿子终究会进来,看来,她生前不愿让儿子见到自己如此落魄不堪的处境,死后也不例外。
纯蜂蜡制成的蜡烛在烛台上渐渐变短,烟雾缭绕,烛台旁的圣母雕像也模糊了起来,但是亚诺却看见,圣母的双唇漾起了微笑。
“我想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母亲身旁,这时候,泪水开始汩汩滑下脸庞,“你……你一定会……觉得很好笑的。”他在母亲身旁结结巴巴地说着。
“她愿意当你的母亲了。”亚诺转过头去告诉卓安。
小卓痴痴等着,母亲还是动也不动。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说她回答你的时候都会……”
后来,他隐约看见一个小洞,散发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房间的另一头,就在他左侧的墙脚,有一团东西静置在草席上,他定睛一看,那是母亲的身体。
“我就是知道!不要再说了。”亚诺断然堵住了他的话。
“母亲?”视线逐渐适应了屋内的阴暗之后,小卓开始轻声呼唤着母亲。
“如果我去问她……”
这时候,他紧抓着窗户上沿,两脚蹬上了窗台,然后侧身从窗口钻入,顺势就跳进了屋内。
“不必了。”亚诺又打断了他。
“母亲?”他又喊了一声。
卓安望着那尊石雕像,他希望自己也能和她说话,就像亚诺那样。她为什么不听他说话,却愿意听他哥哥说话呢?亚诺怎么知道……卓安想象着,总有一天,他一定也会听见她说话的。就在这时候,外面传出声响。
他双手攀上小窗子,接着,一只脚踩了上来。窗口太小了!他只能侧身钻进去。
“嘘!”亚诺看了看通往梅诺墓园的侧门。
她总是告诫儿子,千万不能看她的脸,永远都不要有这个念头。但是,她没有回应。小卓还是探头在窗口看了看。室内一片漆黑。
“谁在那里?”门缝间依稀可见一盏油灯提得高高的。
“母亲!”他再次呼喊着,终于忍不住起身凑近窗口。
亚诺随即往波恩街的方向走去,他们就是从那里溜进来的,但是,卓安依旧站在原地,双眼紧盯着已经渐渐接近回廊的油灯。
他无助地跪在木箱上。该怎么办才好?母亲一直都不准他探头到窗口的。
“我们走啦!”亚诺轻声说,马上拉着他往外走。
“母……亲!”小卓放声呼喊着。
到了波恩街上,他们看见好几盏油灯朝他们这边移动。亚诺回头看了看,圣母教堂内已经多了好几盏油灯。
他把耳朵贴在墙上,专注地听了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无处可躲。巡守员正扯着嗓子互相通报最新状况。他们该怎么办?对了,木材地板!他立刻把卓安推倒在地。小男孩吓得愣住了。亚诺继续推着卓安,两人一起从木板空隙间滑了进去,直到撞上教堂的地基才停下来。卓安就贴在地基上。一盏盏油灯在上方的平台上游移着。巡守员踩在亚诺头顶上方的木板上,急切的脚步声在耳边响个不停,加上巡守员的谈话声,亚诺的心跳仿佛就此停住了。
“母亲?”
他们静静等候那几个男子巡视整座教堂。多么漫长的等待,简直就像等了一辈子!亚诺抬头望着上方,试图看出个究竟,每当灯光从木板上闪过时,他却吓得缩进更里头去了。
他等了半晌,毫无响应。
最后,巡守员总算放弃了。不过,其中两个巡守员曾经站在木材地板上往里头张望了老半天。他们怎么可能会没听见他的心跳声?还有卓安的心跳声!巡守员从平台走了下来。可是……卓安人呢?亚诺回头看弟弟原来躲藏的角落。其中一个巡守员把油灯挂在平台边,另一个渐渐走远了。卓安不在那里!他会跑到哪里去呢?亚诺走到靠近平台边的地基旁。他伸出手来,在漆黑中摸索着。原来那里有个小洞,两座地基之间是一条窄小的地道。
“母亲?”
被亚诺推进来的卓安,卡在地基旁不过一会儿,他自己又继续从地道滑了进去。这是一条坡度缓和的地道,一直往主祭坛的方向延伸而去。亚诺推着他从木材地板空隙滑进去。“安静!”哥哥这样交代他好几次。当他的身体在地道里向前滑动时,他什么也听不见,不过,亚诺应该会在他后面的。他听见哥哥一起滑进平台下的小地窖。突然间,空间变得宽敞多了,不但可以让他转个身,甚至可以跪着挺起身来。也就是这时候,卓安才发现自己是孤单一人。他到底在哪里?四周一片漆黑啊!
小卓又抬头望了望那扇小窗。
“亚诺?”他轻声呼唤哥哥。
“母亲?你听我说……我告诉你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葛劳家有匹马……”
他的声音在地道里回绕着。这个地方就像是个山洞,而且是在教堂下面!
但母亲的手并未伸出窗口。
他又叫了亚诺的名字,接二连三叫了好多次。起初还战战兢兢地轻唤着,后来心急了,索性扯着嗓子嘶吼着,但是依旧没有回应。他可以沿着地道爬回去,只是,地道在哪里?卓安伸长了手,什么也没摸到。他已经滑得太远了。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母亲……”小卓把木箱挪到墙边,就在木箱上坐了下来,两条腿还够不着地,“哎呀!你怎么可能会知道嘛!”他坐在木箱上,蜷缩着身子,背靠着墙壁。他知道,就是这个位置,母亲的手伸出来就摸得到他的头。“我跟你说,真的很好玩!昨天葛劳家的一匹马……”
“亚诺!”他又大喊了一声。
面包块已在卓亚娜的囚室里堆成了一座小丘。
没有回应。卓安哭了起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魔窟,还是地狱?他就在教堂的下面;人家不是都说地狱就在下面吗?如果恶魔出现了怎么办?
“快去享受你应有的美好人生吧!”当孩子翻墙离去时,卓亚娜低语着。
亚诺滑进地道。卓安可能去了那里。他不可能爬上地面的。滑了一小段之后,亚诺唤着卓安的名字。外头的巡守员不可能会听见地道里的声音。毫无动静。他继续往前滑。
后来,小卓来过好几趟,她心满意足地聆听着孩子的笑声以及他兴奋愉悦的言谈。小窗偶尔传出音量微弱的简短字句:“对”“不是”“看啊”“快回去了”“你要努力生活啊”……
“小卓!”他大喊,“卓安!”他改口再喊一次。
卓亚娜忽地跌坐在地上。那天,她没吃面包,也没喝水。她知道,她的身体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这里!”他听见这样的回复。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孤单。柏纳紧紧拥抱了他!两人的缘分,仿佛已经一生一世。“好好照顾他呀!柏纳……”她幽幽说道。如今,小卓已经过着幸福的日子,他已经会笑,会跑,还会好多事情。
“这里是哪里?”
此时的她,心中是何感受?多年来,她天天以清水、面包果腹,低矮密闭的暗室角落里,早已布满了她绝望无助的指痕。她望着那扇国王特准才得以开设的小窗,日日因为和孤独、疯狂搏斗而心力交瘁。她还努力熬过各种恶疾的纠缠……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心爱的孩子,就为了能够继续抚摸他细软的发丝,就为了能够继续鼓励他,就为了让他知道,他在世上绝非孤单一人。
“地道的尽头。”
在那幽闭的暗室里,卓亚娜静静听着她心爱的孩子跳下木箱,然后跑了出去,接着,她想象着孩子翻过屋外围墙,那道她极力想要遗忘的围墙……
“你还好吧?”
“快回去吧!孩子……”小卓的母亲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突然打断了儿子的话,“他们正在等你回家。”
卓安不再发抖了。
小卓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尽兴地聊着亚诺和柏纳父子,也讲玛丽欧娜和贝雷这对老夫妇,还有他在海边的见闻、碰到的渔民们,以及老贝雷修理的船具……此时,暗室里的妇人已经无心聆听,因为她已耽溺在无尽的喜悦当中,因为,她的儿子已经知道什么是拥抱,那孩子已经懂得幸福的滋味了!
“很好。”
那只干瘦的手渐渐从孩子的发丝间收了回去。
“你现在往回走吧!”
“后来,柏纳把我紧紧抱住……”小卓继续说,“亚诺还恭喜我。”
“我不能啊!”亚诺一听,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地方就像山洞一样,我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呀!”
被囚禁在暗室的妇人静静聆听着,同时还伸出手来抚摸着孩子的头。这是多大的改变呀!自从孩子跟艾斯坦优父子住在一起,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默默坐在一旁啜泣的孩子了。过去,他只能苦等母亲无声的抚摸,只能聆听母亲寥寥几句温柔的话语,他拥有的只是一份盲目的母爱。现在,他会说话了,还会叙述有趣的事情,甚至还会笑。
“你摸着墙壁找找看……不对……不行!”亚诺立刻修正自己的说法,“你什么都别做。听到没有,卓安?说不定地道不止一条,你等我到那里再说吧……卓安,你看得见旁边的状况吗?”
“今天早上啊……”那天,他这样告诉母亲,“柏纳把房租交给贝雷,没想到,贝雷居然退还他一小笔钱。他说,因为那孩子……噢,那孩子就是我啦!你知道吗?妈妈,他们都叫我‘那孩子’!事情是这样的……贝雷告诉柏纳,因为那孩子天天在家里和海边帮忙打杂,所以他的房租不必付。”
“什么都看不见!”
当然,只要有空,他也会偷偷溜去找母亲。
亚诺可以继续往前滑到卓安所在的位置,只是,如果连他也迷了路怎么办?教堂下面为什么会有山洞呢?啊!他想到办法了……他需要一盏油灯!有了油灯就不怕在地道迷路了。
每天早上,柏纳和亚诺父子出门工作之后,小卓就追着贝雷的妻子玛丽欧娜跟前跟后。他会帮忙打扫和整理,陪玛丽欧娜上街采买。接下来,当她开始忙着做午饭时,小卓就会直奔海边去找贝雷。贝雷一辈子捕鱼为生,如今年纪大了,除了公会发放的微薄补助之外,平常也帮人修补船具赚点家用;小卓没事就来陪他,当老先生需要去其他地方拿东西时,小卓也会很勤快地帮忙跑腿。
“卓安,你在那里等着,听见没有?你在那里乖乖等我,不要乱动啊!听见没有?”
几个月来,连马倌赫苏斯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乡下来的佃农确实有两把刷子。如今,无论柏纳走进哪一间马厩,马匹都是温和平静地站在原地,甚至会主动亲近他。接着,他会上前去拍拍马匹,轻柔地摸摸它们,或是轻声细语安抚它们。换了托马斯走进马厩时,马匹就开始躁动,使劲甩耳,当马夫对着牲畜大声喝斥时,一匹匹马儿全吓得躲在远远的角落里。托马斯到底是怎么了?他一向都是个模范马夫呀!每当赫苏斯听见他又在马厩里大吼大叫时,内心总是这样纳闷着。
“我听见了。你要干什么呀?”
按照规定,亚诺是不准靠近马匹的。平日在马厩里干活,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七匹马了,看着马匹温驯地回应着父亲对它们的细心照料,对他来说是一大享受。当马厩里只剩下父子俩时,柏纳会让儿子去摸摸那些马匹。甚至有几次,所有人都不在,柏纳趁此机会,赶紧让儿子坐上马背,在马厩绕了一小圈。事实上,柏纳平日工作相当繁重,几乎没有时间踏出马具房一步。他必须不断地清洗各种马具。皮制用品都得上油,再用一块布慢慢擦拭,直到油脂完全渗入皮革并展现明亮光泽。他不但得常常清理鞍辔、缰绳、马蹬,还要刷洗毛毯和各种马匹饰品,即使有一根马毛残存都不行……这些工作,都得用手指和指甲慢慢刮出细缝里的污垢。此外,如果还有时间,他就把葛劳租来的那辆马车尽量擦得像一辆新车似的。
“我出去找一盏油灯就回来。你留在原地等我,知道吗?”
“他们为什么要把马匹弄得这么花哨啊?”
“知……知道了。”卓安结结巴巴地应着。
“先修剪,接着绑成辫子,然后佩戴饰品。”
“你就试着想想自己是在圣母,也就是你的母亲脚下!”亚诺没听见任何回应,“卓安,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那么,鬃毛和马尾巴要怎么处理呢?”
他怎么可能会没听见呢?卓安在心中这样想着。亚诺说了“你的母亲”四个字。他听不见圣母说的话,可是亚诺却听得见。圣母也不让他跟她说话。万一亚诺不愿意和他分享母亲,就这样把他锁在那个地狱里怎么办?
“他们就希望把马匹打扮得闪亮耀眼嘛!”柏纳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这样告诉亚诺,“整匹马必须打理到一尘不染的程度!马毛要一梳再梳,非得把所有细沙都清理干净才行,接着要耐心刷毛,刷到毛色出现光泽为止。”
“卓安?”
尽管男爵夫人和她的继子继女们刻意敌视他,但柏纳对牲畜确实有一套。他懂得对待马匹以及喂食的方式,也知道该怎么去清洁马蹄和蹄楔,必要时也替马匹修整马蹄。他唯一缺乏经验的是妆点马匹的外表。
“什么事?”
男爵夫人怒视着丈夫,气得夺门而出。
“乖乖在那里等我啊!”
“可是,你父亲不会知道这件事的,对不对,伊莎蓓?”葛劳这才发现,妻子已经换上晚宴装。伊莎蓓嫁过来之后,葛劳和他那几个孩子的生活多了一些新习惯,晚餐之前换上晚宴装只是其中一项。这个年轻女孩还不满二十岁,骨瘦如柴,就跟葛劳一样。她毫无姿色可言,也没有贾孟娜那样凹凸有致的丰盈身段,但是,她是贵族,本来就该有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葛劳这样暗想着。“你跟两个逃亡的农奴待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种事情,你大概不会希望你父亲知道吧?”
亚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出窄小的地道,总算又回到波恩街旁木材地板下的小地窖里。他不假思索地拿了巡守员挂在平台边的油灯,然后又往地道里钻。
“这要是让我父亲知道……”
卓安看见灯光渐渐靠近了。到了地道尽头,亚诺把油灯转成大火。他看见卓安跪在地上,咫尺之外,正是地道出口。卓安望着他,一脸苍白。
“我认为这样安排并无不妥之处。”他发现妻子已经开始怀疑这两个穷亲戚是逃亡的农奴,不宜多说什么,干脆简单一句话应付了事。
“卓安,你别怕!”亚诺赶紧安慰他。
然而那天晚上,葛劳却没把妻子的牢骚当一回事。
接着,亚诺举起了油灯,把火焰强度再调大一些。这是什么地方呀……这是一座坟墓啊!他们两人在坟墓里。圣母教堂下面居然有这样一个小洞穴,空气格外潮湿,仿佛在冒着水泡似的。穴顶低矮,甚至容不得他们站直身子。亚诺提着油灯照着旁边好几个体积庞大的细颈坛,看起来很像葛劳工场出产的陶罐,但是表面粗糙多了。有些细颈坛已经破裂,坛内的尸骨清晰可见。
“我们以后就会知道了。”男爵夫人随口应道,双眼则盯着柏纳的背影,此刻他正忙着替马匹刷毛。
卓安吓得浑身发抖,眼睛始终盯着那些尸骨。
玛格丽妲径自说道:“他那个儿子亚诺,就是害死我小弟贾蒙的罪魁祸首。我恨他们!我真搞不懂父亲为什么还把这两个人留在家里。”
“你放心,没事的。”亚诺走过去安抚他。
伊莎蓓没说什么,但已经开始起疑。
但是卓安却猛地闪开了。
“他们是乡下来的佃农,土地的奴隶。”
“怎么……”亚诺问道。
伊莎蓓示意玛格丽妲继续聊聊这对父子。
“我们赶快走吧!”卓安哀求他。
不过,四个人照料七匹马,即使对一个惯于劳师动众的男爵夫人而言,还是太多了,所以,当她首度视察马厩时,意外发现这里的艾斯坦优父子,免不了会好奇这两个人的来路。
没等亚诺回应,卓安径自钻进地道。亚诺跟在他后面,到了平台下的小地窖时,亚诺立刻熄了油灯。四下无人,他们把油灯放回原处,然后两人往贝雷家走去。
葛劳已经把话说在前头,关于马匹的事,他是一概不管的,因此,他也从来不涉足宅邸楼下那间宽敞气派的马厩。一切由她做主:马匹是她精挑细选的,马倌赫苏斯是跟着她从娘家一起过来的,此外,她还听从赫苏斯的建议,找来一个经验丰富的马夫托马斯。
“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啊!”返家途中,亚诺这样告诉卓安,“知道吗?”
“那是我母亲的哥哥以及他的儿子。”伊莎蓓正纳闷着,不过才七匹马,葛劳为什么要多雇两个人?于是,玛格丽妲向继母说明原委。
卓安始终没答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