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海潮心事 > 朵拉

朵拉

“为什么?为什么不一样?我只比你小十八个月,并没有多大的差距。难道这多出来的十几个月就让你对阿尔菲的安全更多一份责任吗?”朵拉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相信我,朵拉,那不一样。”

凯西审视着妹妹。“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是不是?你还是放不下他,是不是?”

“你这样说,凯西,爸爸也这样说,丹也这样说,可都没有用。那一天我和你一起在海滩上,我和你一样都有错。要是爸妈哪怕是有那么疯狂的一秒钟觉得你有任何过错,那我也同样该被怪罪,不然根本就说不通。”

朵拉再次摇头。“对,我就是放不下。”她顿了一下,接着疾声说,“我放不下那一天在‘岩洞’里的时光,我一直都在想个不停,你难道没有吗?”

“我告诉过你,朵拉,”凯西坚决地说,“你没有任何可以愧疚的地方,一点都没有。”

“有时候,当然会,但不是每天。我想这样是对的,你觉得呢?”

“这听起来很熟悉,我也对愧疚的感觉略知一二。”

朵拉点点头,但她现在更困惑了。在她的印象中,姐姐才是那个情绪不稳定的人,可现在凯西似乎已经与世界和解,而朵拉则在自己的人生里艰难地挣扎,被噩梦和惊吓弄得不知所措。

“当我在医院里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我想都不敢想回到克里夫托伯的生活,尽管爸爸尽全力说服我,但我还是很坚决:我决不能回家。我无法面对你们。最后,我找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在一个脏兮兮的咖啡厅,那地方烂透了。工资极低,顾客都是些蠢猪……可后来我遇见了菲列克斯,我们成了朋友,他邀请我来这里,来到他家的老房子。我想其他的部分,正如他们所说,都是历史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好起来了,慢慢地与过去和解——与对阿尔菲的愧疚与悲痛和解。”

“所以你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朵拉?过了这么久以后,这不仅仅是一次社交会面,是吗?你在寻找什么东西?我说得对吗?”

朵拉觉得接下来的事情她都已经知道了,但凯西还在继续。

朵拉点点头:“是的,没错。”

“你知道吗,当我得知高级水平考试的结果时,心里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一切都摆在我的面前,爸妈为我所规划好的未来。但他们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离那个优秀的模范女儿有多遥远。我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我简直要窒息了……我想逃跑……想远离你们所有人。我无法面对再一次让你们失望的情景。这就是为什么我去了伦敦,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了自杀。”

“好吧,说出来吧。我已经跟你讲了我的故事,是时候听你说说你的故事了。”

朵拉点点头。

这时候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她决定说出来。“我怀孕了,凯西。”

“那是另一种掌控自己的方式,我想。”

“我的上帝啊!”凯西吃惊地看着朵拉,微笑起来,“这真是太棒了。你怎么不早点说,你这傻瓜!”她侧过身子,把一只温暖的手搭在朵拉的胳膊上。“我在这儿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你就坐在那儿听着,可事实上你的事儿才叫重要!恭喜恭喜!哇,我的妹妹要当妈妈了!”

凯西把手腕转向外侧,两人都能看清那蛛网般沿着她微黑的手臂一直向上蔓延的银白色伤疤。朵拉一看到那景象便畏缩了一下,而凯西只是耸了耸肩。

朵拉充满希望地抬头看着姐姐,凯西的反应出乎了她的意料,尤其是在经历过父母那更为沉默的反应之后。“你高兴吗?”她问道。

朵拉咽了口气,思考自己是否有勇气问出口。“所以那就是……那就是你割自己的原因?”

“当然啦,我高兴得不得了!我要当阿姨啦!”凯西咧着嘴大笑,但当她看到妹妹的表情时,笑容逐渐消失了,“你高兴吗?我想这才是更重要的问题。”

“你知道他们从来都不说,”凯西停了一会儿之后继续说道,“但我知道爸妈心里在想,至少我是那么认为的。每次我一走进房间,他们就会突然沉默,或者转过头去不看我。我发誓,每次我一进房间,爸爸就会出去。这一切都强调了我本来就知道的事情:那件事都是我的错!”凯西用运动鞋的鞋尖刮擦着地面。“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但没有地方可去。我得去上学,还要考高级水平考试。爸妈对我有那么高的期望……他们似乎比我自己还清楚我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该做什么样的事。我很迷茫,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我试图用各种方式来逃避自己:你知道,派对,性,酒精,毒品。我只是不顾一切地想要感觉到什么,你知道,任何除了青春期的迷茫和对阿尔菲的悲痛之外的感觉。”凯西摩擦着牛仔裤上的一个污渍。

“是的,我想是的。我是说,我已经能够接受这个事实了。丹高兴坏了,但我却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惶惶不安。是因为阿尔菲,你看。我不知所措,困在原地。我还在为阿尔菲的逝去而哀悼啊,又怎么能去庆祝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呢?我那么惨烈地辜负了我的小弟弟,又怎么可能当好一个妈妈呢?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妈妈啊?凯西,你能告诉我吗?”朵拉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当妈妈的想法把我吓坏了。”她咽了口气,“我经常做噩梦,凯西,可怕的噩梦。在梦中我会丢失一些东西,很重要的东西。要是我再犯同样的错误该怎么办?一切都是那么脆弱,那么易碎。我不能再像那年夏天失去阿尔菲那样受伤一次了,那会让我彻底崩溃的。我不够坚强,你懂吗?”她的话语散落在空气中,彼此磕碰。

“是啊,”朵拉叹了口气,“可怜的阿尔菲。”

“你必须从这场自我谴责中走出来,朵拉。你错了,你错得太离谱了。”

“我们两个都有责任,凯西。如果要怪你的话,那也应该怪我。”朵拉感到难受,这就是她最害怕的事情。但凯西用力摇摇头。“不,朵拉,你错了。相信我,这不是你的错,一点都不是。如果说我们这个家里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的话,那就是你。你……和阿尔菲,当然了,可怜的阿尔菲。”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刚刚还在说是你对于阿尔菲的愧疚导致了你的崩溃,导致你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不呢?毕竟阿尔菲怎么会在一个拥挤的海滩上就那样不见了?我应该照顾好他的。”

凯西畏缩了一下:“那不一样。”

“怪你害了阿尔菲?”朵拉惊呆了。凯西也在责怪自己?

“我不明白哪里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的?”

“那一天……”凯西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片阴影,“那天,阿尔菲失踪之后,你知道那对我们来说改变了一切,永远地改变了。他死后我整个人一团糟,我们大家都是如此,但我实在是太难受了。我吃不下,睡不着,我知道爸妈都觉得那是我的错,我知道他们都在怪我。”

凯西顿了一下,终于开口回答:“我有感到愧疚的真正原因……你不知道的原因。”

朵拉什么也没说。她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开口凯西就会改变主意,她给姐姐施的坦白咒就会突然失效。但凯西似乎没有动摇,继续缓慢而平稳地独白。

阳光洒在朵拉的脸上,让她忍不住眯起眼睛,可尽管眼里尽是太阳的眩光,她依然清楚地看到姐姐的脸上爬过一丝恐惧。凯西的话缓慢地渗入朵拉的意识。那些词语进入她的大脑,在那里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持续不断,令人烦躁。她任由那声音在脑海中回荡,与花园里的宁静形成强烈的反差。真正原因,你不知道的原因。

凯西摇了摇头,“那对你来说一定很难过。”她轻声说。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中唯有一只鸟扇动翅膀从一棵梨树上起飞的声音。当羽毛拍打空气的声音远去之后,凯西继续说下去。“说实话,我当时没有想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对不起,可那是真的。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被无视了,好像我一点都不在乎,可我实在是无法忍受跟你们在一起了。只要待在克里夫托伯,我就觉得周围全是阿尔菲的影子……还有他的死所带来的各种情绪。我无法再看着你们饱受煎熬,实在是太痛苦了。我心里明白去爱丁堡也无法让我解脱,我只想要终止这一切。我想要逃离这一切……从爸妈所有的期待中逃离出来,从所有痛苦中逃离出来。我以为我的消失对你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我以为我这么做是帮了你们一个忙。可后来回忆起来,我才知道自己错得不能再错了。”凯西转过身看着妹妹,哀伤地叹了一口气。“那太残忍了,是不是?”朵拉点点头,凯西再一次深深地叹气,似乎下定了决心。“我想是时候开诚布公地聊一聊了,让我们今天坐在这里把所有的秘密全都解开,如果这就是你所希望的话?”

“来吧,”凯西突然说道,“我们去湖边吧。这时候那里美极了。再说,”她加了一句,“你的脸都晒红了。”

“我得知道你为什么离开。你知道,不是你离开的原因,而是为什么你要用那种方式离开?”她顿了一下,“我是说,上一秒你刚从家里离开去上大学,而我被困在多赛特和爸妈在一起,下一秒你就进了医院,自杀未遂。接着爸爸离开了妈,和维奥拉同居,而我自始至终都困在多赛特,一个人孤立无援。”朵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声音里还是出现了一丝责怪的意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打算?为什么不跟任何人谈一谈呢?你难道不知道你那样离开会对我们所有人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吗?”

凯西已经站了起来,朵拉还来不及反对,她就已经走向了木质的门廊。朵拉别无选择,只能跟上去。

“怎么了?”

她们走出高墙环绕的花园,离开那宏伟的大宅,路过一个摇摇欲坠的凉亭和一棵古老的紫杉——它低垂的树枝几乎快要刮到地面了,终于来到了一片高草遍布的草地。凯西走得很快,她的后背僵硬,双肩绷得紧紧的,一直比朵拉快一两步。朵拉跟在她身后穿过高草,鞋跟陷入了泥泞的地面,必须小跑起来才能勉强跟得上。

“凯西?”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克里夫托伯,又变回了那个跟在凯西身后,急切地想要跟着姐姐去冒险的烦人小妹妹。走过草地的时候,她几乎能听见她那不跟脚的雨靴踩在水塘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已经是个成年女性了,但此刻她感觉自己依然是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要不是因为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她简直都要恼怒起来。她决定慢下脚步,以自己的步调穿越花园,不需要陪姐姐玩这个游戏。但当她走到池塘边的时候,凯西已经完全从视线里消失了。朵拉站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左看右看,寻找姐姐的踪影。

“嗯……”朵拉说。她试图表现得愉快一些,但那感觉又回来了,一阵苦涩的怨愤在胃底翻涌。她想要了解更多,她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说清楚。凯西却似乎已经不想再说了,她闭上眼睛,仰起脸来接受阳光的照耀。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直到朵拉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下一个问题。

终于,她看见了凯西,池塘边的一个黑色剪影。凯西似乎弯下了腰,正在浅水里寻找着什么。朵拉小心地向她走去,刚走到她身边时,凯西向后一仰,将一枚鹅卵石掷向平静的湖面,两人望着它跳——跳——跳,接着沉入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下。

凯西审视了她一会儿,才开口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她向后靠在饱经风霜的长椅靠背上,带着一丝微笑说道,“我喜欢这里,这儿有我的朋友,还有花园的事情要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你一直很擅长这个。”朵拉说。

她们的对话中出现了一段短暂的间歇,朵拉闭上双眼,深呼吸,试图缓解脖子和肩膀的酸痛。她的耳中充满了昆虫和鸟儿的叫声,突然,她觉得离开伦敦的感觉很不错。来到这里是个正确的决定,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回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姐姐,问了一个问题:“所以,你……过得开心吗?”她的问题听起来比她预想的更加直接。

一只靛蓝色的蜻蜓轻点水面,浅水上划过几只划蝽,小飞虫在芦苇丛中如尘埃般起舞。湖的另一边,一只天鹅慵懒地游过破败的船屋,优雅地垂下脖颈在水里寻找食物。

朵拉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问题竟得到如此不屑的回应。虽然与菲列克斯接触的时间很短,他似乎是个很好的人。

“这儿真是太美了。”

凯西哼了一声:“我和菲列克斯?上帝啊,当然不是,他只是一个朋友。”

“是啊,可不是嘛。”凯西似乎不想再说什么,只是站在水边,不断地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要是朵拉不熟悉她的习惯的话,会觉得她很紧张。

“菲列克斯是你的男朋友吗?”

终于,凯西打破了沉默。“来吧,我们去柳树下坐会儿,那儿很阴凉。”

凯西微笑着:“是啊,大概是吧。现在其他人也来搭把手,就像一个合作社一样。我们分享利润,将一部分钱用来维护这座房子,菲列克斯在管理上一窍不通,但我们逼他去做。甚至还有一个连锁超市盯上了我们,想把我们的产品放到他们的商店里去卖,但我们对此有点忐忑,不想丧失了这份事业的精髓,把它控制在小规模、本地化对我们大家来说都十分重要。”

她带头沿着河边的小道走向那棵古老的垂柳,分开它华丽的黄绿色帷幔,召唤她进入内部阴凉的世界。低垂的柳条在她们身后合拢,仿佛进入了一个私密而阴暗的房间。枝条在微风中默默地闪着微光,让朵拉想起夏天的雨。她脱下高跟鞋坐了下来,凝视着头顶的树枝。那画面很美,有点像坐在一个瀑布里面。

“就像一个函授课程。”朵拉自言自语地说道,“可你确实有天赋,你很擅长园艺,一定是遗传了爷爷。”

“朵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的事情。”凯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吗,我那天有多愤怒,难以置信地愤怒。我到现在都还能感觉到,当你上楼告诉我妈妈那天要离开我们,我和你必须得带阿尔菲去海边的时候,那种整个人怒火中烧的感觉。”

“我看书……看很多书,还有比尔的帮助。我把自己在做的事情写信告诉他,他也会回信给我,告诉我关于不同植物的所有信息和建议。他寄给我香草花园和蔬菜田的草图,所以我也在向他学习。”

朵拉咽了口气,不敢说话,姐姐终于要讲出真相了,她生怕自己会打断她的思路。

朵拉点点头,她能看到他们的产业是多么贴合如今一切都追求家庭自产、有机健康的潮流。“可你是怎么知道该如何去做这一切的呢?”她问道,依然为姐姐的才能感到震惊,“要是我的话根本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你知道吗,萨姆和我有一个计划,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我们准备去‘岩洞’,两个人静静地待在一起。我们……我们喜欢上了彼此。我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她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朵拉,“我们只想单独待着,和你一起照看阿尔菲是我那天最不想做的事情。”

“一部分吧,是的。”凯西说,“花园只是一个起点。我们开始种植蔬菜和鲜花,几个朋友加入进来,下地帮忙,后来菲列克斯意识到我们自己根本消耗不了那么多。为了不浪费,我们把多余的产物运到当地的农贸市场。全都是有机的,当然了,周边的有钱老头、老太太们都为之疯狂。现在不仅仅是水果和蔬菜,我们还做果酱、浓汤、蛋糕——甚至我们自己品牌的麦片!菲列克斯想到了‘秘密花园’这个名字,十分贴切,你觉得呢?”

朵拉在树下诡异的绿光里睁大了眼睛:“你是同性恋?”

“所以这就是菲列克斯所说的‘秘密花园’吗?”朵拉问道,突然明白了。

凯西耸耸肩:“是啊。”

“话说回来,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鼓起勇气。”凯西继续说下去,似乎没有注意到朵拉的怒火,“比尔的主意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可我只会在路过的时候凑近来看一眼,然后就被吓了回去。直到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心想,就是今天了。我在橱柜里找到了几副旧园艺手套,当天下午就来到这儿,开始清理那些灌木。一两个星期之后,菲列克斯给我送来一些真正的工具,铁锹、修枝剪……铲子,还有推车。也没有太多,但足够让我说服自己继续下去。我做得越多,就越是难以自拔。这成了我的疗伤方式,如果你想听的话。”

朵拉缓缓地点头,一块小小的齿轮归了位。

“我明白了。”朵拉说道,其实并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她无法控制体内涌起的一股令人不快的怨愤。这么多年来,朵拉一直在愧疚与痛苦中挣扎,而她的姐姐呢,似乎过着电影《美好人生》中主人公的生活,隐居在这么一个古老恢宏的爱巢里,双手触摸土壤,头顶阳光明媚。可接着,她又一想,也许当你狠下心来离开家人,任由他们沉浸在痛苦和焦虑中,自己却没心没肺地在夕阳下舞蹈时,这美好的一切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不是爸妈想象中的样子……菲列克斯和我?不可能的。”

“后来,比尔来看我了。上帝啊,那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们在后院散步,是他发现了进入花园的门,这让他十分惊喜。当时这儿一团糟,但他看到了表面之下的东西。这一切全是他的功劳,真的。他发现了地表之下蕴藏的真正潜能。他建议我不要怕弄脏手。‘把这当作一项小小的工程吧,’他说,‘你看起来有的是时间。’这老家伙。”凯西大笑起来。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朵拉好奇地问。

朵拉点点头,私底下又在想姐姐和菲列克斯到底是不是一对。

凯西害羞了,玫瑰色的红晕浮上她的脸颊。

凯西耸耸肩:“好吧,你想了解关于这个花园的故事是吗?我当时在伦敦当服务员,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没想到遇见了菲列克斯。我们成了朋友,他邀请我来这儿住几天,当时他刚刚继承这座老房子,也没想好该拿它怎么办。我来这儿度周末,结果就再也没离开了,怪不好意思的。天鹅府成了我的家。”

“有那么一个人。只是刚开始啦……可她人很好……非常好。我们准备慢慢来。”

凯西用她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盯着朵拉,但朵拉还没做好袒露心声的准备。

朵拉微笑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在为凯西感到高兴。

“噢,你懂的,很艰难。”

“好了,把我现在的感情生活放一放。言归正传,我那天早上一直在生闷气的原因就是,”凯西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妈把阿尔菲丢给我们,自己却跑去‘工作’,当然那不过是句谎话。”

凯西饶有兴趣地看着朵拉:“你去见妈了?怎么样?”

“谎话?”朵拉一个激灵,“什么意思?”

“是啊,几个星期前我去见了妈,她告诉我的。”

“你在开玩笑吧?”凯西难以置信地看着朵拉,“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是的,没什么特别的,比如我们小时候求他用推车推着我们玩;有一次我们玩跳马的时候几乎打碎了他所有的花瓶;还有一次阿尔菲藏在一堆刚剪下来的草里,然后又在家里走来走去,把草弄得到处都是,被妈大骂一通。”凯西顿了一下,“你记得比尔教我们修剪天竺葵吗?我完全忘记了,但他还记得。多好的人啊。他去世了,你知道吗?”

朵拉摇摇头。“知道什么?”

“你们聊关于我的事情?还有阿尔菲?”朵拉的脑子跟不上了。

“出轨的事情啊。”

“是的。说实话,当时我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一开始相当尴尬。后来我们开始聊多赛特,聊老房子,聊爸妈,聊你,还有阿尔菲……”

朵拉困惑地看着凯西。“什么出轨?”

“比尔·德莱登到这儿来看你?”朵拉摇了摇头。

“妈和托比亚斯·格雷出轨啊。”见朵拉一脸不解,她继续说道,“就是那个画家,你还记得妈买回来挂在克里夫托伯的壁炉上的那幅丑画吗?那就是他的杰作。”

“是啊,我知道,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我很惊讶,被吓了一跳。他说他来牛津拜访一个老朋友,顺道过来看看我。显然是妈把地址告诉了他。”

“妈和一个画家出轨?你确定?”

她当然记得。“比尔也来过这儿?”朵拉依然不明所以。

“是的,证据确凿。他打电话到家里来……很久以前,他把我当成了她。我过了很久都不知道他是谁,但最终一切都明朗了。我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最后还是爸爸说出了真相。原来阿尔菲失踪的那天,她就和托比亚斯在一起。我想这就是爸爸离开她的原因。”

“是的,老比尔·德莱登。还记得吗?就是爸妈家的园丁。”

“我的老天!”朵拉惊呆了,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阿尔菲失踪的那天,妈妈竟然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她回想起几周前与海伦见面的场景,还有妈妈那脆弱的样子。她想起阿尔菲的卧室,仿佛时空胶囊般原封不动,一切都与他失踪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朵拉一直以为妈妈把阿尔菲的房间保持原样是为了惩罚她,时刻提醒她自己作为姐姐的失职。但现在她终于发现了另一种解读。海伦那么做是在惩罚她自己,仅仅是待在多赛特,住在克里夫托伯,让有关阿尔菲的记忆包围住自己,就是一种折磨。她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监狱,时刻提醒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职。她曾那么疯狂地怪罪别人,一定是因为阿尔菲失踪时自己却与托比亚斯偷情的真相令她痛苦不堪,无法忍受。朵拉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的折磨啊。凯西再次开口时,朵拉的脑袋依然一片混乱,被这惊人的发现所震撼。

“比尔?”朵拉蒙了。

“可你知道吗,朵拉,说到底,妈那天在哪里其实并不重要。”凯西的声音沙哑了,朵拉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是我,是我杀死了他。”

“事实上这是比尔的主意。”凯西继续说道。

那话语轻得仿佛耳语,却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朵拉混乱的思绪,似乎要将她肺里的空气全部吸走。她惊恐地看着凯西眼里的泪水。“你在说什么呢?”

朵拉坐在姐姐身边低矮的木质长椅上,沉醉在这令人着迷的景致中。她无法想象这个花园曾是与眼前这种接近完美的状态所截然不同的样貌。

“那天在‘岩洞’里,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谁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凯西耸耸肩,“就是有一天来到这儿,就开始挖起土来。当时这里还是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杂草和灌木,更别说堆在那里的一大堆垃圾了。”她指了指温室边的一个角落。“但当我开始清理出一小片空地,挖出一个花圃之后,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地下埋藏着非同寻常的骨骼,等待着破土而出。大多数原来种下的植株还在那里,被表层的东西所掩盖。但它们只是藏起来了而已,等待着某个人让它们重获生机。”

朵拉突然想知道凯西真的还好吗,她看起来那么正常,可也许一切都只是假象。

朵拉惊呆了:“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擅长园艺的?”

“你在说什么,凯西?我不明白,你别吓我。”

“不单单是我一个人,但没错,是我干的。它让我这几年都忙个不停。”

凯西仰起头,突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你第一次离开‘岩洞’去买冰淇淋的时候,阿尔菲,他……他来找过我们。他很无聊,想要我们陪他玩。”

“这……棒极了……非常美。”朵拉冥思苦想,试图找出一个正确的词来形容这令人忍不住流泪的美。“这都是你干的吗?”朵拉挥了一下手。

“等等,你是说当时他和你跟萨姆一起在洞里?”朵拉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是的,就是这个花园,你觉得怎么样?”凯西似乎被朵拉的怀疑逗乐了。

凯西轻轻点头。“他不停地嚷嚷着要去捡木棍,找螃蟹,想要我们陪他一起去,我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朵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你的小工程?”她问道。

朵拉想起他们俩一起搭的漂流木堆。阿尔菲当时和凯西一起在洞里,可这说不通啊。她为什么要说谎呢?

“你觉得我们的‘秘密花园’怎么样?”凯西一边问,一边扭头审视着花园,挑剔地看着一丛丛的植株,“这是我的小工程。”

“他一直在不停地烦我们,”凯西一边说一边苦笑,“你知道他有多爱发牢骚。我和萨姆都不愿意陪他玩,他很生气,站在那里用棍子敲打岩壁,不停地跺脚,一遍又一遍。咚,咚,咚,一遍又一遍,回声大得吓人,吵得不得了。”

朵拉穿过拱廊,边走边陶醉在丁香和罗勒的香气中。

朵拉的脑海里出现了弟弟的身影,他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穿着红色雨鞋的脚在洞里的砂石地上不停地上下踩跺。

简直太美了。一个精美如画的小花园,一个小小的绿洲,在这里,时间似乎都静止了。朵拉甚至有点期待一个厨房女仆在她身边匆匆走过,腰间挎着一个大篮子,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准备采一些香草和蔬菜回去烹调晚餐。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在书中读到过的秘密花园,整个花园似乎都充满了生命的哼唱,充满了色彩、音律与香气。她惊叹不已地环视四周,尽情享受这场感官盛宴。肥壮的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地飞舞,将花粉播撒在夏日的微风中,蝴蝶在花圃间优雅地蹁跹,在这熙熙攘攘的昆虫世界之下,流淌着潺潺的溪水。令人心醉的水声引着她来到花园的中央,那儿竟是一个小小的睡莲池塘。一条挂满紫色铁线莲的拱廊从池塘向外延伸,一条低矮的木质长凳出现在它凉爽的庇荫下。凯西正朝那长凳的方向走去。她用手掸掉了什么东西,然后坐了下来,拍拍身边的空位:“来,陪我坐会儿吧。”

“萨姆和我吸多了大麻,只想两个人单独躺会儿。我很绝望……萨姆第二天就要回家了。后来你离开了‘岩洞’,我知道那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可阿尔菲不停地叫啊闹啊,叫啊闹啊,快要把我逼疯了。”

她们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花园,藏在房子后面高高的石墙内。最让朵拉吃惊的不是它的突然出现,而是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色彩与香气。花园里繁花似锦,各种花朵像宝石般在她眼前流转,红宝石、琥珀、紫水晶、玉石,应接不暇。她看见鲜红的火钳花、纠缠不休的灯笼海棠、玫瑰、太阳花、粉得最艳的紫苑,还有向日葵、茎干笔直的景天和秋蓟骄傲地耸立在鲜艳的大丽花之间。一整个树篱的蓝色绣球花占满了墙面,重重的花朵在阳光下懒洋洋地低着头。她的脚下是一整片的薰衣草花海,浅紫色的花朵朝着天空绽放,浓烈的香气直冲她的鼻腔。她一转身,又惊喜地发现一丛丛枝繁叶茂的迷迭香、罗勒、薄荷,以及蓝绿色叶片的鼠尾草和百里香。香草花圃更远处是一片整整齐齐的蔬菜田,交错生长的豆类植株果实累累,一排排簇状的绿植散发出独特的香气,暴露了洋葱、韭葱和胡萝卜的存在,全都舒舒服服地长在肥沃的土壤里。最远处贴近石墙的地方架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温室,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

朵拉很容易想象那个画面:小小的阿尔菲跺着脚抱怨个不停,凯西绝望不已,处在暴怒的边缘,下一秒就要爆发。

她们到了房子的后侧,眼前是一个雕刻精美的露台。站在挑高的露台上,能将屋后到山下的美丽风光一览无余,朵拉能从树木的间隙里看到远处的波光。但她们并没有如她所想地沿着草地走下山坡,凯西继续大步走过露台,下了几级台阶,最后穿过了一堵石墙上的一扇隐蔽的木门,朵拉得微微低头才能穿过木门。她盲目地跟在姐姐身后,又走了两三步之后,突然停在了原地。炙热的阳光令她不得不用手挡住眼睛。她环顾四周,惊讶万分。

“我也试着耐心跟他讲,叫他去洞穴那头找螃蟹,但他说那很无聊。我就叫他去别的地方躲起来,数到一百,然后我们会去找他。”

朵拉跟在凯西身后,踏出大理石铺就的门廊,回到了阳光下。姐姐走得很快,两条长腿大步迈过车道,在房子的一侧踏上一条石子小径。朵拉小跑着跟上去,她注意到凯西比她记忆中更高了,她的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根粗粗的发辫,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她穿着白T恤、运动鞋、一条旧旧的李维斯牛仔裤,这身简单的装束让朵拉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夏装连衣裙和小猫跟皮鞋感到后悔。她原以为精致的打扮能让自己感觉冷静而沉着,没想到对比之下,反倒显得有些做作而过于正式了。

“他只是想有人陪他玩。”朵拉悲伤地说。

“好,我们走吧。”

“哎,阿尔菲说他还数不到一百,他说捉迷藏很无聊。那时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既然他觉得洞里这么无聊,为什么不出去,我们可没叫他跟我们待在一起。”

朵拉点点头:“听起来不错。我也正想伸展一下腿脚呢,今天天气好极了。”

朵拉难以置信地看着姐姐。

朵拉点点头:“好的,谢谢你,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她转身面对凯西,“你看起来很不错。”她脱口而出。这是真的。凯西并不是朵拉这一路上想象的那种苍白病态的隐士模样,她看起来健康而微黑,好像刚从地中海度完假回来,或者刚经过一次昂贵的美黑疗程。朵拉吃惊地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涌起一丝妒意。凯西一直是她们两姐妹中更漂亮的那个。而姐姐似乎对她的恭维毫不在意。“我们去散散步怎么样?”她提议道,“走到房子外面透透气,你觉得呢?”

“我叫他……我叫他离我们远点。我叫他出去找你,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我叫他出去散步,去找个地方乘凉。但他还是闹个不停,‘不’,‘不’,‘不’,不停地喊着‘不’,敲他的棍子,咚,咚,咚。那时我终于忍不住说了那句话。”

菲列克斯清了清嗓子:“好啦,你们两位女士好好聊。很高兴认识你,朵拉,下回见。”

“你说了什么?”朵拉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抱歉,我有点紧张。”朵拉承认道。

凯西用手捂住嘴,似乎无法再说下去,但突然脱口而出:“我对他说,要是他觉得洞里无聊的话,可以出去游泳。”

“天哪,听着,这只是个玩笑!”凯西哈哈大笑起来,和爸爸的笑声如出一辙,那声音把朵拉一下拉回了克里夫托伯,仿佛上一秒她们还坐在彼此的卧室里,翻遍杂志搜寻新发型和好看的衣服,讨论某个新出道的超模或过气摇滚歌星的八卦。朵拉放松了一点。她还是那个凯西,不管过去的这些年里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朵拉咽了口气:“可你知道……”

“抱歉,”朵拉说着,挣脱出来,试图好好看看凯西,“M25公路简直是个噩梦……堵得不得了。”话一说出口她才意识到,凯西指的不是她今天早晨的迟到,而是过去几年来她的缺席。她脸红了,惊慌地在空荡荡的门厅里四下张望。这么快就开始犯错了,她一开始就不该来。

“是的,我知道他不会游泳。他也告诉我了,他说:‘凯西,我不会游泳,我太小了。’可你知道我说了什么吗?”

“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凯西问道。

朵拉僵住了,她不想再听下去了,但她也不希望凯西停止。

朵拉顺从地投入姐姐的怀抱,感到十分僵硬与不自在。

“我说:‘可是阿尔菲,你是超级英雄啊,你什么都会,不是吗?你当然会游泳啦。’”凯西睁大眼睛盯着远处,一滴泪水从脸颊上滚落。

“嘿,朵拉,好久不见。”凯西说着,出现在雅克布的身后。她走向朵拉,唇上漾着微笑,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朵拉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多年过去了,凯西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一个字。

“她来啦。”菲列克斯说。

“我知道那很残忍,我知道那么说简直是变态、扭曲,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我只记得他耸了耸小小的肩膀,转过身,爬出了‘岩洞’。你想知道我看着他离开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吗?”

幸好这时候雅克布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朵拉没有说话,她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更多。

“没问题,下回再来?”

“我感到如释重负。真真切切地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走了,萨姆和我终于可以单独待在一起了。”

“谢谢你,”朵拉小声说,希望凯西快点出现,“可我恐怕还是得回家吃饭。”

朵拉吞下嘴里苦涩的味道。

“哈喽!”菲列克斯对她们打了个招呼,接着转过来对朵拉说,“那是斯嘉丽和索菲,我们的住家厨娘。你真该留下来吃晚餐,如果可以的话,大家都会欢迎你的。”

“我们……朵拉,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我们……你知道。后来你和你朋友一起回来了,似乎阿尔菲才离开‘岩洞’没多久,但我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劲。当你问他在哪里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说我没见过他,我以为他跟你一起走了。”她摇晃着脑袋,“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洞里那么安静……安静得诡异……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画面: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岩池,天真愉快地玩耍,完全意识不到涨起的潮水和大量涌入海峡的浪涛。我仿佛看见他站在水边,看着浪花淹没他那双小小的靴子。我当时就知道……我就知道。”

就在他们闲聊的时候,两个女人从前庭走过来,手里抱着几大箱蔬菜,对朵拉和菲列克斯投来羞涩的微笑。

“你知道他离开了‘岩洞’……有可能去岩池了?”

“是啊,可不是吗?当然这比起它的全盛时期来说还差远了,但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凯西点点头,没有看她的眼睛。“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他,我永远都不会想去伤害阿尔菲。”

“这房子美极了。”朵拉说。

“可你为什么要说谎?你为什么不说出真相呢?我们或许能……我们或许能找到他的……”朵拉的声音越来越小,变成轻柔的耳语,“及时找到他。”

“是的,可以这么说,这是我的家,我拥有这座房子和这块地,恐怕我就是你们所说的信托基金养大的嬉皮士,被宠坏的富二代,用遗产过着做梦般的好日子,就差没有一头脏辫了。”

“我不知道……”凯西摇晃着脑袋,又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滴到她的牛仔裤上,将褪色的浅蓝色布料染成深蓝。“我抽多了大麻,脑子很乱。我吓坏了,知道自己会惹上麻烦,所以下意识地说了谎,只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和萨姆。”

“这么说你也在这里工作了?”朵拉问道,依然不清楚他一直说个没完的“秘密花园”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萨姆也什么都没说?警察也盘问她了不是吗?”

“据我所知,她非常期待与你见面,向你展示我们的小成果。多亏她才有了‘秘密花园’,这我得承认。”

“她只是照我说的做而已。我们分头去找阿尔菲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们俩必须得统一口径。我知道正常人是不会把一个小男孩一个人打发去海边的,我知道正常人是不会叫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宝宝去海里游泳的!我告诉萨姆,要是警察知道那天我们在洞里做了什么,我们俩都会有麻烦……那些烟卷,还有我们所做的事情……他们全都会知道的。我对她说我们会因为吸毒而被抓进监狱。她害怕了,她不想那么做,但她还是照我说的做了,为了我。”

这回轮到朵拉满腹狐疑了。她心想,他是不是凯西的男朋友?关于她们的过去他到底知道多少?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脸红起来。“是啊,”她说着,清了清嗓子,“确实过了很久,好多年了。”

朵拉仿佛又看见了凯西床上撒满的蓝色信封,全都是来自萨姆的信。难怪凯西对它们讳莫如深。她晃了晃脑袋,将拼图一片一片地拼起来。“可我们在‘岩洞’里找了阿尔菲那么久……我们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而你一直知道他就在外面?”她挣扎着消化凯西的真相,“你后来甚至对妈妈说你以为他跟我走了?所以她……她一直在怪我。”朵拉说不下去了。

“你和凯西好久没见面了,是不是?”菲列克斯问道,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凯西仰起头。“我知道,我真的很抱歉。”

“天知道他是怎么追求到我的曾祖母凯瑟琳·斯旺女士的,不过感谢上帝他做到了,你看,不然我们哪儿来这样的生活?”菲列克斯伸手一挥,显然是指这宏伟的大宅。

“可你为什么要撒谎?”

朵拉勉强地露出一个微笑。

“那天我看见妈妈的脸,看着她的眼睛,我就知道她要是发现真相的话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我受不了。我告诉她我没见过他。当时我真的没有意识到,但那也许是我这辈子说的最糟糕的谎言,是吗?尤其是对于你来说。”

“那是我的曾祖父。”菲列克斯说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罗伯特·雷弗力·琼斯牧师,滑稽得不得了,是不是?”

朵拉想起自从阿尔菲失踪之后,妈妈愤怒的眼神里掩盖不住的怨恨和责备,想起这些年来她背负的沉沉愧意,时时刻刻都折磨着她的疼痛,还有那一个又一个小时的殚精竭虑,想要凑满拼图,找出阿尔菲离开洞穴的原因,思考他有可能的去向。那么多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责怪自己,要不是因为她的离开,阿尔菲就不会一个人走出“岩洞”。她曾想象他跟在自己身后来到明亮的阳光下,在海滩上搜寻自己的踪影,随后不知是什么原因,转身走向了那危险的岩池。她一直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都是她一个人的错。

朵拉笑了笑,尴尬地挪着脚步,希望姐姐能快点出现。她心烦意乱,又瞥了一眼墙上的画像,画中的男人看起来相当不幸。

“所以你看,朵拉,”凯西说道,打破了她痛苦的回忆,“我们都背负着各自的伤疤,承受着各自的愧疚,但我是那个最该愧疚的人,我每一天都会想起是我把他送进了岩池,要是我一开始就说出实情,也许我们还有机会找到阿尔菲,也许他还活着。现在,我不仅辜负了可怜的阿尔菲,还让你们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

“别理他,”菲列克斯继续说,“等你了解他之后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凯西伸手插入发间,将长发拨到脖子的一侧,焦虑不安地用手指解开发辫。“现在你知道我辜负了你,背叛了你。我恨自己,恨自己伤害了你。而你,朵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的声音不断地升高,“你听见了吗?你明白吗?”

马尾男又向朵拉投来狐疑的一瞥,一言不发地消失在一道门后。

朵拉闭上眼睛,她不想再听了。

“雅克布,去把凯西找来行吗?我来招待朵拉。”

凯西在她身边的草地上静静地垂泪,但朵拉无力安慰她。姐姐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胃部泛起阵阵恶心。

朵拉再次点头,一边跟着这个名叫菲列克斯的男人走进恢宏的门厅,一边悄悄地打量四周,鞋底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恼人的嗒嗒声。大厅里东西不多:几双沾满泥点的靴子排成一列放在门边,一张老旧的橡木餐桌上放着一堆还没拆封的邮件,餐桌上方挂着一幅镶着金边的画像,画上是一位神色严肃、身穿黑色牧师袍的年轻男子,白色的硬领十分醒目,与画面上褪色的颜料形成鲜明对比——他似乎正在凝视着不远处,思索着一个不太美好的未来。墙上有许多灰色的阴影,大约是原本挂着画像的地方。除此之外,大厅里空空荡荡,唯有一个优雅的木质楼梯向上盘旋,这儿那儿的缺了几节扶手。

那天的片段一帧一帧地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海伦开车出去与托比亚斯私会;凯西和萨姆在“岩洞”里双双躺下;阿尔菲用一根多节的树枝戳几只螃蟹;一个冰淇淋球消失在涌来的海浪里;阿尔菲的斗篷湿漉漉地搭在凯西的胳膊上;妈妈得知阿尔菲失踪时不敢相信的眼神。

“凯西在等你呢。”菲列克斯继续说道,“快进来吧,她大概还在后面忙呢。我们这里好找吗?你是从伦敦开车过来的,是吗?”

这些画面充斥着她的脑海,让她头晕目眩。她用手指按压太阳穴,想让它们转得慢一些。现在她明白了,她什么都明白了。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这场悲剧里扮演了一个角色,最终导致了阿尔菲的死亡,每个人都为此付出了代价。一天又一天,为他们的选择,为他们的失职,为他们的秘密,付出了代价。他们每一个人,凯西、海伦、她自己,甚至理查,都在愧疚与悔恨中度过了一生。凯西隐秘的欲望,她残忍的建议和谎言,海伦的私情,都是关键的拼图,将一切都组合起来,形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是阿尔菲消失那天全部的真相。可实际上,朵拉发现,在这一切情绪的旋涡中,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眼泪也好,指责也好,悔过也好,自我惩罚也好,痛苦也好,都不能让阿尔菲活着回来。

朵拉礼貌地微笑,握了握他伸来的手,不太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恨我吗?”凯西的话语打破了她的思绪,“你恨的话我也完全能理解。这么多年来,我自己都很难原谅自己,更不要说你了。”她说得很快,几乎是脱口而出。

门突然打开了,朵拉与另一个男人正面相对,被他那光滑的深栗色皮肤、乱翘的鬈发和高高的颧骨所吸引。他咧开嘴对她笑:“你一定是朵拉吧。”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手。“我是菲列克斯,菲列克斯·雷弗力·琼斯,很高兴见到你。我替雅克布说声抱歉,他是我们的阴谋论专家,总觉得来敲门的不是间谍就是记者,准备来破坏我们的‘秘密花园’。”

朵拉在闪烁着微光的树枝下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无法回答。她一想到凯西所做的事情就觉得恶心。她为母亲的不贞感到惊愕。真相在她脑海里疯狂地打转。她需要一点时间。

马尾男吓了一跳:“来找凯西的,说是她的妹妹。”

当沉默越来越浓,她注意到姐姐突然枯萎了。她整个人瘫坐在柳树的树荫下,脸上满是泪痕,纵横交错的银白色伤疤在她的手腕上泛着光,在诡异的绿光下仿佛一串串精致的银手镯。朵拉不知道自己能否原谅她,但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恨她。

“是啊。”她附和道。她又等了一会儿,希望能被请进屋,但那男人动也不动,就这么挡在门口,直到他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是谁呀,雅克布?”

“我不恨你,凯西。你这辈子已经恨自己恨得够多了。”

男人似乎放松了一点,上下打量着她。“你看起来跟她一点也不像。”

凯西唇间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用祈祷的手势合上双手,将手腕转向自己,藏起胳膊上的伤痕。她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凯西再次小声地说:“你知道吗,要是能让时间倒流,我一定不会那样做了。我会为了保护阿尔菲而献出生命,心甘情愿。”

“我是她的妹妹,朵拉。”

朵拉点点头:“我想我们都会的。”

“你是谁?”

凯西突然不再盯着自己的双手,抬起头来对朵拉说:“你看,朵拉,你没有理由非要在这里听我说话。如果你现在就回到车里,开车离开,再也不理我,我也不会怪你。但既然你还在这儿,我得让你知道,我在这个地方思考了很久很久。我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想回到那一天,让一切都重来一遍,或许事情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但我们做不到,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没办法让我们的小弟弟回到人间了,不是吗?”

“凯西在吗?”

朵拉点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姐姐的话与她片刻之前的想法一模一样。

一个梳着马尾辫、长着一对下垂眼睛的高个男子打开了门,满腹狐疑地端详着她。“你有什么事儿吗?”他一边问,一边紧张地看了看她身后的车道,好像觉得朵拉要把脚伸进门里硬挤进来似的。

“所以我们现在能为阿尔菲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向前看,尽我们所能过好自己的生活,为了他好好活下去,你觉得呢?”

天气好极了,温暖的空气像毛毯般裹住她的全身,吹来一阵令人陶醉的夏日微风,远处高高的树枝上传来画眉的歌声。她的鞋子在石子路上嘎吱作响,当她走到那老宅雕梁画栋的正门时候,她停下了脚步,抬头张望起来。门廊矗立在她面前,阴暗而令人生畏,仿佛一张黑色的大嘴,与她身后明亮的一切形成鲜明对比。她打了个寒战,努力鼓起最后一点勇气,一步两阶地走上门廊,突然十分渴望与屋内的不管什么牛鬼蛇神打打交道。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现在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把事情搞定,然后离开这个地方。她又向前走了一步,为了不让自己改变主意,毅然决然地按下了门铃。

朵拉擦擦眼泪,姐姐继续说下去。

她坐在那里,浑身僵硬,被愧疚与紧张的感觉所冲蚀。终于,她战胜了那股想要转动钥匙开车走人的冲动,抓起手提包,跨入夏日的艳阳中。

“重新接纳我或许对你来说还太快了,鉴于我那天的所作所为……还有我离开的方式……我不会怪你的。”

她不自在地更换着坐姿,一边回忆过去,一边绕过车道正中那个巨大的石质喷泉,几个苍白的石雕小仙子睁着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瞪着她。她被瞪得浑身不自在,转身不去看那些石像。她在优雅的宅院前停好车,关掉引擎,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新鲜的愧疚感向她劈头盖脸地袭来。她应该早点来看凯西的,应该更努力地踏出这一步。

朵拉咽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假装自己从小仰慕的姐姐并不存在整整十年,也是够久的了,朵拉在这方面颇有建树。如今,当她回望过去,关于凯西的记忆已是一团奇异的混乱,一系列童年的反光快照里掺杂着一段糟糕岁月的黑暗景象。是的,相对快乐的时光里隐匿着突然发作的坏脾气,动不动就摔门,阴郁的情绪,冲动的行为,还有长时间的自我封闭。那是一个令人困惑的旋涡,但让朵拉最刻骨铭心的是,被那个明明拥有了全世界却依然选择自我流放的姐姐拒之千里之外的感觉。是的,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朵拉相信自己已经可以控制愤怒的情绪。她已不再是原来的朵拉,那个天真、爱做白日梦的小姑娘,那个总是渴望取悦他人的好好先生,早已不复存在了。她拥有自己的事业、男朋友、家庭……如今,还有一个即将降生的孩子。可既然十年的时光能给朵拉带来如此巨大的改变,她不禁感到忐忑,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着实有点吓人,但朵拉明白自己已经躲得够久的了。她必须直面凯西,哪怕只为了却一个夙愿也好。

“让我再讲最后一件事吧,”凯西说道,“我说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其实帮我看清这一切的是比尔·德莱登。”她大大地伸展开手臂。“这个花园……全都是为了阿尔菲。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阿尔菲。这是我获得救赎的唯一机会,如果你想听的话。让这个花园重新焕发生机,是我的自我疗愈。”凯西伸出一只手放在朵拉的胳膊上。“而你,现在体内有一个小生命在成长。”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也是时候该放手了,朵拉。是时候向前看了。我们无法让他起死回生,但我们能在自己的生命里用自己的方式来铭记他。”

朵拉开车驶上不平整的路沿,注视着眼前这座摇摇欲坠的古老宅邸。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地址,潦草地写在一张脏兮兮的信封背面:天鹅府,小奥克星顿。地址显然没错,但这座耸立在车道尽头的老宅并不是她所设想的样子,与多年来她想象中破旧的寄宿公寓截然相反。从爸妈口中关于凯西的信息以及地理位置来看,她猜测这应该是吸大麻的嬉皮士和辍学的学生们聚集的公社,但这地方看起来完全与她的想象不搭界。这是一座辉煌的乡村宅邸。

朵拉点点头,突然想通了。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突然全都如雪般消融了。她再也不用害怕,再也不用感到愧疚。她唯一欠阿尔菲的,欠她的家人和丹的,就是将自己的生命活到极致。“罔过半生”,爸爸的话语在耳边回荡。他们都忙于悼念死者,却忘了身后还有一世界的生命。

◎当下◎

她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那绿色的密室外昆虫哼鸣、鸟儿展翅。一缕阳光射入柳枝的缝隙,照在朵拉的腿上,像猫咪般温暖。她坐在那里,坐在姐姐身边,突然感到周身沐浴在宁静之中,那是她好长好长时间以来都没有过的感觉。她想象着妈妈在克里夫托伯的厨房里,摆弄着枝干纤长的玫瑰,理查穿着舒适的拖鞋,坐在他的米白色起居室里读报纸,维奥拉在身边忙上忙下;她想象着姐姐跪在土地上,精心栽培每一棵植物、每一粒种子,丹在他的工作室里,将黏土和蜡雕成美丽的作品。最后,她想到了她的孩子,她的体内那小小的蜷缩起来的生命,有着它自己完美的心跳。她想着他们所有人,感觉一波宁静在身体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