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海潮心事 > 海伦

海伦

她尽力避开托比亚斯,但他还是一直追求她。他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里,用急切而压抑的声音乞求她回到他的身边。他会在她的办公桌上留下鲜花和字条,在她语音信箱里发一条条的信息,但海伦统统无视。她根本就无法面对他,无法面对他们的私情所带来的灾难。他写给她的每一个字,代表爱意的每一枝鲜花,对她来说都不过是一种痛苦的提醒,提醒着她内心汹涌的悔恨。阿尔菲的死吸走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激情,就像火焰吸走空气中的氧气一般。失去阿尔菲强调了一个无法逃避的事实,一个她曾因愚蠢而看不清的事实:理查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人。只有理查。这时候,她才终于意识到他的可靠,他关于家庭和责任的强烈原则感,以及他不可动摇的善良与正直,从来就不是软弱的象征,也不是令人厌烦或恼怒的特质,而是值得钦佩与依附的品格。

理查恢复工作之后,海伦希望一切都回归正常。女孩们重新开始上学,海伦也回到校园开始新学期的工作。似乎有某种奇怪的力量,某种看不见的动力在推着她向前走。她起床,她穿衣,她去上班,她买菜,她做饭,她刷牙,她上床睡觉。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女演员,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舞台上,扮演她自己的角色,痛苦一天接着一天。

可理查开始不同以往地缺席了。他越来越久地出差,偶尔回家的时候,他会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或者一个人去悬崖边散步,过几个小时才带着一身泥点和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回到家,眼里依然是同样失魂落魄的神情。到了晚上,照例锁上门,关掉灯之后,他们会回到卧室,毫无激情地换上睡衣,关掉床头灯,静静地钻进被窝。

穿过起居室的时候,她像往常一样不去看餐具柜上的全家福照片,那是快乐时光的留念。自从阿尔菲失踪以来,没有人想要用胶卷留下任何记录。就好像生命在泰德家门前停住了脚步,再也没有任何值得庆祝的东西。这着实令人伤心,但她没有力气去扭转这个局面。只是保持最基本的运转就已经让她耗尽了力气。

“晚安,亲爱的。”他会呆滞地说,那语气仿佛一个年迈的老人,而不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壮年男人。

海伦晃了晃脑袋,两年前的事情仿佛还在眼前。她的悲痛,她的愧疚也是如此。她又看了一眼墙上残破的画作,叹了口气,从沙发扶手上疲惫地站起身。外面很冷,她的关节僵硬而酸痛。她感到很累,苍老而疲惫。她拉起睡袍护住自己的身体,踏出房间走上冷冰冰的过道,准备好面对即将到来的冲突。

“晚安。”她会简短地回答,然后转身背对着他,把被单拉到下巴,与此同时默默地渴望他温暖的触碰。她不记得他们上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了。她花了十九年的时间在这段她自认为除了扼杀她的自由之外毫无益处的婚姻里挣扎,结果却发现如今她竟无比地渴望它所给予她的安全感与依靠。这不光是种讽刺,更是一种倒错。

“是的。”他没有再说别的。就这样结束了。

但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凯西精神受创,隐匿在伦敦;朵拉不是把自己关在卧室就是找机会逃出这个家;海伦自己则像个迷失的幽魂般在克里夫托伯到处游荡。这个空荡荡的房子就是她要背负的十字架,是对她的惩罚。她知道这一切都在尽全力摧毁她,炼狱也不过如此。

“噢,好的,你确定吗?”

在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和悲伤之后,她依然胆敢希望理查还爱着她。她告诉自己,只要给他一些时间,就会好起来的。让他慢慢地放下悲恸,慢慢地疗伤,慢慢地回到她的身边吧,这一次,她会在原地等待他。

“我想周一去上班。”他一边说,一边在堆满瓷器的橱柜里寻找马克杯。

她在厨房外顿住了脚步。既然那段私情已经公开,也许他们可以开始采取必要的措施,一步一步地治愈他们的婚姻。再也不要有任何秘密和谎言。也许这就是他们必经的火海,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的婚姻得到净化。那是他们人生中最糟糕的两年,可她依然希望他们之间还能有未来。再说了,除此之外她还剩下什么呢?

几个小时后,维奥拉离开了。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理查穿着睡袍下了楼。他走进厨房,把水壶架到炉子上。“你要喝杯茶吗?”他问海伦,似乎过去七天的自我隔离只不过是一场失真的幻梦。她决定顺着他的意思,假装这不过是寻常家事。“要,要,再好不过了,谢谢。”

她做好了准备,深吸一口气,推开厨房门走了进去。

维奥拉显然不知所措。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由理查紧紧抱着。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开始温柔地抚摩理查的脑袋。她的手抚摩着他,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嘴里低声发出安慰的“嘘”声,一遍又一遍,直到理查的哭声越来越小。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似乎是感觉到了海伦的存在,维奥拉朝门边抬头看去。两个女人在理查的头顶四目相对,她们盯着彼此,一动不动,直到海伦张嘴说了一句无声的“谢谢”,然后转身离去。

理查坐在餐桌边,背对着她,在她踏进厨房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她还没来得及叫他的名字,他就开口了:“多久,海伦?”他没有看她。他的声音像砂纸般沙哑,仿佛刚刚哭过。“你们之前持续了多久?”

理查哭了出来,扑在维奥拉身上。他伸出双手环住她,头靠在她的肩窝里,毫不掩饰地大哭起来,全身痛苦地颤抖。

她咽了口气:“两个月……也许三个月,但都结束了,很久以前就结束了。那什么都不是,理查,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的话听起来像极了电视剧里的陈词滥调,就连她自己都这么觉得。她走在桌边去看他的表情,但他躲开了她的视线,转身望着窗外。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纸,海伦低头去看。察觉到了她的兴趣,他把那张纸推到她的面前。

“我不能跟海伦说这些,她已经够难过的了,我不想让她更难受,这对她来说不公平。噢,上帝啊。”理查抽泣起来,“我只想再抱一抱他,只要能让我再抱一抱他……再闻一闻他身上的味道……再摸一摸他的头发,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可爱的孩子,我可爱的孩子走了。”

“你也许会想留下来做个纪念。”

海伦颤抖起来。她的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她不敢继续听理查的噩梦,但也无法挪开脚步。

她探身去看他推过来的纸。那是一幅简单的炭笔素描,画的是一个全裸的女人躺在树荫下的样子。她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姿态被画家专业的笔触勾勒得淋漓尽致。他甚至在这幅杰作的右下角留下了署名和日期。海伦盯着那画面,惊恐万分。

“我做不到。”他用沙哑的声音对她说,“我没法活下去。我一直在想,他在水里……小小的身体被海浪冲来冲去,浑身瘀青,撞在岩石上,或者,”理查声音嘶哑,“或者,被拖到海底。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的皮肤被礁石刮得鲜血淋漓,他漂亮的脸蛋惨白而浮肿,鱼在啃食他的血肉……螃蟹夹住他的手脚……”

“你看起来很美。”理查说。

维奥拉俯下身,轻轻地在理查的头上吻了一下。当她触碰到他的时候,理查触电般地跳了起来。他猛地坐起来,伸手握住她的手,盯着她那瞪得大大的黑眼睛。

“我……我完全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

“海伦为你担心坏了,大家都为你担心。我知道等你做好了面对所有人的准备时就会重新振作起来,我也不想给你压力,真的。我只是想提醒你,阿尔菲已经走了,但你的家里依然充满了生命力,等待着你去享受,在你准备好的时候。”维奥拉停了一下,把散落的金发别在耳后,“好啦,听我一直在这里喋喋不休,其实我只是上来跟你道别的。我得走了,必须得回苏塞克斯去,我还得照料花店呢。秋天对于花店来说是旺季,很奇怪,是不是?可如果你们需要我的话,无论是你们,还是女孩子们,都尽管打电话。我会像道闪电一样迅速出现,为了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别否认了,海伦,这显然就是你。正如很多年前你把那幅该死的画带回家时对我说的,他的确是个‘天才艺术家’。画得和真人一模一样,是不是?”

理查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海伦又咽了口气。讨论那段私情是一回事,但面对这样一个纤毫毕现的证据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令她羞愧难当。可怜的理查。

“这件事太令人伤心了,理查。你们都很想念阿尔菲,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哀悼他。我理解你为什么想待在这儿,远离这个世界。我只是不希望你忘记,在你悲痛欲绝的时候,还有两个美丽活泼的女儿在楼下,急切地需要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那么爱你的好妻子。”

“怎么……你是在哪里找到的这幅画?是他给你的吗?”海伦脑子在飞速运转。

维奥拉端着托盘消失在楼梯尽头。几分钟后,她还没有下来,这激起了海伦的好奇心。她悄悄地爬上楼,站在卧室门口的楼梯平台上。房门半掩着,她看见维奥拉坐在床上她睡的那一边。理查背对着她躺在床上。维奥拉看起来很不自在,在床垫上不时地动来动去,一边低声与他说话,一边拨弄着袖子上的纽扣。海伦依稀能听到她在说些什么。

理查轻哼了一声:“有人可怜我,决定把这证据寄到我的办公室。我昨天收到的。大概是他的妻子好心通知我吧,被戴了绿帽子的我!我猜她终于受不了丈夫拈花惹草的秉性了,决定自己来处理这烂摊子。”

“当然不介意,只要能帮上忙就好,你知道的。”

海伦咬住嘴唇,她不敢想象理查打开信封看到这张素描的场景,尤其是在办公室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已经结束了。你得相信我。很久以前就结束了,就在葬礼之后,我不可能……”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理查抬头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憎恶。

“你会介意吗?正好可以说声再见……就别指望他能说点什么了。”她阴郁地加了一句,“不然只是让他知道你要走了也好。”

“你的儿子流落在外面,生死不明,你当然不可能睡到另一个男人——另一个已婚男人的床上啦。真是得体啊,海伦。”他的语气里充满讥讽,“真是高尚啊。”

最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是维奥拉说通了理查。那是她住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海伦问她是否愿意在走之前给理查端一盘茶和面包上去。

“我为自己感到羞耻,理查。这几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悔恨中。我想过要跟你坦白——我真的想过。”

海伦耸耸肩,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呢?

“那你为什么不呢?”

“我觉得你们恐怕要过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到‘正常的生活’。时间是一剂良药,总会好起来的。”维奥拉说着,拍拍她的胳膊,“试试看,耐心点。”

“我不想增加你的负担,理查。我们都在为我们的儿子哀悼。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觉得最好……”又一次,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维。”海伦趴在桌上,“我们该从哪儿开始呢?一切都被摧毁了,我们怎样才能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呢?我一个人真的做不到。”

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旁,理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与此同时,那张白色的纸片一直摆在他们面前,如同一个刺眼的警示牌,提醒着他们这些年来他们之间到底出现了多少问题。

维奥拉点点头。

“你爱他吗?”终于,理查开口问道。

海伦摇摇头:“理查不是精神崩溃。”她顿了一下,“不是的,他只是在哀悼。他终于对自己的情绪屈服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乐于表达自己的人,这就是自己默默消化一切的后果。”

“不!”她惊叫起来,“上帝啊,不!他是一个错误,只是一时冲动。”

维奥拉打断了她的思绪:“你可以请个医生,也许他能为他做些什么……开点抗抑郁症的药……或者心理咨询?我知道现在有各种方式可以改善精神崩溃。”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要知道所有的真相。别向我隐瞒任何细节。我不想再听到一句谎话,明白了吗?”

海伦点点头,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那种感觉。她每天醒来都要面对无尽的悔恨,那天要是没有去见托比亚斯,而是陪着儿子该多好。要是她不那么做,要是那天早上她做了不同的选择,毫无疑问阿尔菲现在一定还活着。

海伦点点头。“一开始只是暧昧。布里德波特那回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去了他的画廊,买了那幅画。”

“噢,我知道!我很抱歉,这当然不是任何人的错啦。”维奥拉说,“你瞧我真不会说话。我的意思是,理查是个可敬的男人,我觉得他一定很难接受这件事,他一定希望自己当时要是能做点什么,或许能救回阿尔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理查点点头。

“可这不是理查的错!”

“我们相互调情,只是这样而已。那时候我们刚搬来多赛特,一段非常难熬的时光,你还记得吗?”

“你知道的,”维奥拉继续说,海伦茫然地盯着她,“我不是说这对你来说更容易,无论如何,你是阿尔菲的母亲。但理查是男人,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和守护者。我想他也许觉得自己辜负了你们大家,辜负了阿尔菲。尽管事实并非如此。”她急促地说,“我只是觉得也许他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可怜的伙计。”

理查再次轻轻点头,继续扭过头去看窗外。她看见他的眼角有泪水涌出。她多么希望能越过餐桌抱住他,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她欠他一个解释。“后来我怀上了阿尔菲。托比亚斯就……就被我抛在脑后了。那种事情再也没有发生了,本来就不该发生。你和我,我们当时多么快乐啊,你还记得吗?”她的声音里透着绝望。他一定要记得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幸福,以及他们依然可以有的未来。

海伦疑惑地抬了抬眉毛:“噢,是吗?”

“那你第一次跟他睡觉是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好啦,还有我呢。”维奥拉说,“我说过我没有什么急事要回去,也很乐意帮忙。”她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海伦的重点。“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对你来说一定很难。我想他此刻一定伤心极了,这种事情对男人来说或许更难,在某些方面。”

“那是我在埃克塞特教书的第二年,他被任命为大学的驻校艺术家。”

她又恼怒又无助,只好找维奥拉谈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的很担心他……他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会生病的……我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能不能扛下去。”

理查点点头。“继续。”他说道。

有那么一次,出于纯粹的渴望和寂寞,她趿着拖鞋上楼,默默地脱光衣服爬上床,将赤裸的身体紧贴住丈夫的后背。他醒着,她能从他呼吸的节奏感觉到。她在心里默默希望他能转过身,用双臂拥住她的身体。她只想要忘却自己,在他熟悉的气息与肌肤中埋藏她的痛苦。但理查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她终于转过身,默默睡去。

“我们偶尔在校园里碰面。后来在夏季学期期末的时候,他邀请我共进午餐。”

她还记得他总是不停地把书架上的书抽出来,逼得她花了一早上的时间,把所有的书像沙丁鱼一般紧紧地塞进书架;她还记得有一年的夏末,他捡起樱桃树下腐烂的樱桃,将它们一颗颗丢在刚刚粉刷一新的房子外墙上;两个姐姐播放她们最喜欢的CD时,他总会跳起滑稽的舞步,在起居室里又蹦又跳,不停地转圈。她坐在床尾重温了一遍关于阿尔菲的回忆,有时大笑,有时哭泣,有时又哭又笑。与此同时,理查只是躺在那里,僵硬而沉默,背对着她,沉浸在房间里的黑暗中。

“所以你们就去吃午餐,然后不小心上了床,是吗?”

最后,还是她的话语打破了沉默,但并不是关于那场私情。她开始说阿尔菲的事情,在断断续续的语句中追忆他们的儿子。她说起他出生时的样子,她和理查站在摇篮旁看着他入睡的珍贵时刻。她记得阿尔菲做什么事情都急匆匆地,六个月就长出了第一颗牙,刚满七个月就跟在姐姐们身后满屋子爬,十一个月的时候迈出了摇摇晃晃的第一步。她提醒理查,阿尔菲说的第一个单词是“爸爸”;他长水痘时,他们在他床边守了一夜;有一次他发高烧,把身边所有的床单被套都吐了个遍;他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她用婴儿车推他去布里德波特的时候,老太太们看到他都会停下来惊叹地赞不绝口。

“不!不是那样的。在那之前我们还做了一段时间的朋友。”

可他始终没有开口,她也一样。

理查怀疑地看着她:“没有谎话,记得吗?”

葬礼之后,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星期。什么也不干,就这么躺在半明半暗的卧室里,面对着墙壁,为他的儿子哀悼。她曾多么想去触摸他,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感受他坚实的身体贴紧着自己所带来的安慰。每当她在阿尔菲的枕头上垂泪,或在卫生间里独自痛苦地尖叫之后,她都会不自觉地向他走去,被内心里对丈夫的强烈需要所驱使。她会坐在阴影里,倾听他均匀的呼吸声,等待他开口说话,纠结是否要把那天自己的真实去向对他和盘托出。

“好吧,我们不只是朋友。我们相互调情,过了好几个月,我喜欢被关注的感觉。”她叹了口气。她明白,自己最好完全坦承。“我又寂寞又无聊,受够了妻子和母亲的身份,也受够了小镇生活。你和我,我们之间除了孩子、学校、午餐、账单和脏衣服之外什么也不谈。托比亚斯让我觉得自己很特别。他让我觉得自己充满吸引力,被需要。我喜欢那种感觉,我也喜欢过他。”

而理查呢,他整个人都崩溃了。她的丈夫,往常那么强壮、可靠的他,彻底溃散了。直到他们将那小小的空棺降入地下的那一刻,理查一直都忙个不停。一开始,他每天一睁眼就去寻找阿尔菲。后来,阿尔菲生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警方叫停了搜索行动之后,他又忙着安排葬礼。到了葬礼结束的那一刻,理查终于崩溃了。

“所以都是我的错了,是不是?”理查轻蔑地问道,“我没有让你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关注?”

接下来的几天,她断断续续地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刻崩溃。她会感觉自己好多了,有时候几乎完全恢复了正常,但突然某样东西的出现,就会将一波无法忍受的悲伤朝她劈头盖脸砸来。可能是任何东西:沙发垫下的一个玩具,厨房里用来记录阿尔菲身高的铅笔痕,她包里的一袋没吃完的葡萄干。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却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足以将她肺部的空气瞬间挤出,让她冲进卫生间瘫倒在地,哭到浑身颤抖,痛苦不堪。夜晚是悲伤最盛的时候,她会走进阿尔菲的卧室,关上门,躺在他冰冷的小床上,将他最后一丝珍贵的气息吸入鼻腔,任由眼泪浸湿他的枕头。

“不!这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有那样说,我只是试图解释我当时的感受。你必须得承认,那时候我们在经历一段难熬的时光。搬家……适应这座房子……”

又是一阵停顿,他似乎还在等她回心转意,但海伦什么也没有说。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时,她感到的只有如释重负。她在那儿坐了一两分钟,听着“哔哔”的忙音,任由家里熟悉的声音将自己淹没。

“噢,是啊……这该死的房子……当然了。”他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但还有另一种东西,是一丝苦涩。

“再见。”她说。

海伦没有注意到,这时候再来炒冷饭毫无意义。“暑假快开始之前我们第一次发生了关系,你知道,就是阿尔菲走的那个夏天。我们失去他的时候我就断了这段关系。只是几个星期的事情,最多两三个月。那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我们已经失去了阿尔菲,我不能再失去你和女儿们了,永远不能。”海伦的声音沙哑起来,她在努力保持镇定。

他顿了一下:“再见,海伦。”

理查感受到了她声音里的情感,转过头来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她。他们的双眼对视了,她能看见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后面正在翻涌的风暴。她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想要触碰他的身体。理查低头看了一会儿她伸出来的手,没有动,只是继续提问:“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托比亚斯?”

“没错。”

海伦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正好出现了,他想要我。”

他又开口道:“好吧,看来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觉得他很有魅力吗,一开始的时候?”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她能听见电话那头他的呼吸声,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感觉,什么也没有。她对他的迷恋就这样凭空消散了。

“是的。”她承认,现在已经没有撒谎的必要了。

“我知道了。”

“你们见了几次面?你们总共睡了多少次?”

“是的。”

“我不知道……八次,也许十次?”她记不清了。

“那么就这样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带他来过这里吗?你和他在我们的床上睡过吗?”

“对不起,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没有!”

托比亚斯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激动起来:“所以,你就这么翻脸不认人了……几个星期的‘托比亚斯,我想要你’,‘托比亚斯,我需要你’,现在你想就这么结束了?”

“孩子们知道他的事吗?”

“不,不是这回事。”

“不!”她再次否认,“我非常谨慎,绝不会让孩子们发现的。”

“如果你是想要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的话……”

“你想过离开我吗?”

“这时候,你确实不重要。”她回答道,她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看不清楚的东西,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她已经失去了儿子,绝不能再冒着失去女儿和丈夫的风险。“抱歉,我也不想这么冷酷无情,但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了。此刻家人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海伦顿住了。她想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无论她和托比亚斯之前多么激情四射,无论他们在一起时他为她描绘过多少傻气的白日梦,她从未真正考虑过要为了他而离开理查。

理查站在教堂外的样子突然涌上她的心头。他站在那里,面色苍白,痛苦不堪,双眼凝视着远处的地平线,双手各挽着他们的一个女儿,她们贴紧着他的身体以获取安慰。朵拉把脸埋在他的外套里,理查的双唇在缓慢地翕动,对女孩们诉说着安慰的话语,尽管海伦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内心里散发出来的悲恸。她优秀、强壮的丈夫啊。她怎么能那么愚蠢?

“没有。”

“所以我就不重要了吗?是这样吗?”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令人反感的牢骚。海伦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如此幼稚而以自我为中心的一面。她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诸多秘密时光,在旅店房间,在他的车后座,那些性欲与禁忌的火热刺激交融的时刻,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她被偷情的浪漫冲昏了头脑,竟然看不到那是一场多么糟糕而可悲的老套剧情。她扮演一位得不到理解的可怜妻子,将理查描绘成一个疏忽大意、无心爱恋的丈夫,而托比亚斯正好是那位浪漫的秘密追求者。她恨不得大力摇晃自己,她怎么让自己走到这种地步?怎么能赌上自己所在乎的一切,就为了这个?与理查共度的多年时光,共同经营的生活与家庭,就这样轻易地被她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毫无意义的一夜风流。

“真的结束了吗?”他继续问道,“你们结束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和他在一起了?”

她的胃部一阵翻滚,“不,托比亚斯,”她说,“我现在不能做这种事,我的家人需要我。”

“是的,我发誓。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一切都结束了。失去阿尔菲让我明白我们的婚姻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理查。”她凝视着他,“理查,看着我!”他抬起目光,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理查,我爱你。我犯了太多的错误,造成了太多的痛苦。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们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我能确定的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承受不了。我们的婚姻一开始也许不是很美满,也许走了一些弯路……还有一些无比痛苦的时候……但有一点我可以完完全全地肯定,比任何事情都要肯定,那就是我真的想要和你在一起。”

“亲爱的,你不是孤单的,还有我呢。为什么不见个面呢?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你会觉得好一些的,我保证。我一定能让你好起来。还记得我让你多舒服吗?”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一起度过了十九年的时光,如今他们面对着彼此,中间隔着一个巨大的鸿沟,里面满是误解与伤痛,海伦终于看清了自己在制造分歧中所扮演的角色。她一直打心眼里责怪理查把她拖进了一个她根本就不想要的婚姻。她对于他把全家人从伦敦搬到这个海边小镇的决定横加指责。她越来越厌恶他对于克里夫托伯和父母回忆的责任感,认为他把这些事情放在第一位,看得比她和孩子的需求还要重。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错的是她自己。她看不到他是多么好,多么强壮、真挚、善良。她下定决心要厌恶他,厌恶他所代表的一切,只是为了给自己的不忠找借口。后来,在痛苦的风暴中,她任由他们之间的沟壑越来越宽。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她有多么需要这样一个尊重家族传统,将责任感根植于心底的男人,这样一个尽管内心痛苦得支离破碎,却还能把两个女儿高高举起的男人,这样一个每天清晨把黄油仔细地涂满面包,每天晚上关掉所有的灯,锁上所有的门,亲吻她,对她道晚安的男人,她需要这种温柔的依靠。因为这就是理查。经过了一切的一切,当尘埃落定在他们共同所剩无几的人生里,她最最想要的依然是理查。

她叹了口气,觉得很累,无力应付这场对话。“我不知道,我必须振作起来。我那天根本就不该去见你,那是个错误……一个可怕的错误。”她的声音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你知道我有多内疚吗?阿尔菲失踪的时候,我却和你在一起做那种事,这快要把我逼疯了。你能想象你的儿子因为你的过错而死的那种感觉吗?我不能对任何人讲,这简直快把我折磨死了。我好孤单。”她发出一声痛苦的低泣。

“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她恳求道,“我们把自己锁在各自的痛苦中太久了,孤苦无依,茫然无措……幸好还有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阿尔菲的失踪和后来发生的一切对我造成打击的人,而我也是唯一能理解你相同经历的人。”她伤心地摇摇头,“这本可以让我们更坚强,而不是把我们扯得四分五裂。”她举起双手,“我知道,我怪我自己。可现在对我们来说真的太晚了吗,理查?要把这糟糕的一切扭转过来,在残骸下方找到一些美好的东西,真的已经来不及了吗?”

“你在说什么呢,海伦?”

理查迎接她的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接着,缓缓地,一寸接着一寸,他在餐桌上方伸出一只手,扣住了她伸出的手指。他们就这样坐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十指交缠。

电话另一端一阵沉默。

“我只是不知道我们要怎么走下去,”他轻声说,“我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打击了。”海伦点点头,泪水在眼眶里翻涌。“但我不想一个人走下去。”海伦的呼吸卡在喉咙里。理查咽了口气,“也许我们可以慢慢来……”他终于说道,捏了捏她的手指,闭上了双眼。

海伦摇摇头:“不,我必须在这里,和理查一起。”

海伦快要哭出来了,她知道这已经比她应得的好太多了。她无数次想象过这个时刻,每一次都以完全的毁灭为结局。得到了理查给的第二次机会,拥有了拯救婚姻的希望,已经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了。

托比亚斯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吗?我也需要你,海伦。”

“你不会后悔的,理查,我保证。我爱你。我会证明给你看。如果要我用接下来的十九年来补偿你,我也会的。”

“这不是时候,我得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理查再次点点头,睁开了双眼。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都需要补偿对方,不是吗?我想这件事中我也不是完全无可指责的。我本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丈夫,对你更体贴一些。我有时没有去了解你想要什么……或者需要什么。让我们吸取过去的教训吧,好吗?重新开始?你和我从头再来一次,为了我们俩……为了女儿们,我想她们现在一定都非常需要我们。”

“好歹我试一试吧?”他恳求道,“我好想你。”

海伦想到了两个女儿,悲伤地点点头。她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那么多的痛苦啊,她不禁默默垂泪。理查伸出手,用手指擦掉了她的眼泪。他的触碰充满了同情,让她心存感激。她把脸埋在他的掌心,只想这样安静地休息一会儿。一滴泪水顺着她的下巴滑落,滴在两人之间的那张纸片上,正好落到炭笔的线条上,模糊了那女人的边界,将画面染成一团灰蒙蒙的迷雾,永远地抹去了原来的样子。海伦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畏缩了一下。

“我不觉得你能做到。”她顿了一下,突然理解了自己的话。这是她第一次承认,对他也好,对自己也好,她发现与托比亚斯在一起的想法令她感到恶心。

“我们烧掉它吧。”她一边提议,一边擦拭鼻子,“让我们摆脱掉它,永远地摆脱掉。我一眼都看不下去了。”

“我知道,对不起。我是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呢?”

理查点点头:“好主意,让我们重新开始。”

“托比亚斯,没有什么能让我好起来。我的儿子死了,他离开我了。”

他伸手拿起那张纸,但就在那时,纸上的某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突然呆住了,手还伸在半空中。

海伦对着话筒静静地喘了一会儿气。

“怎么了?”海伦问道,发现了他的异样,“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我好想把你抱在怀里,用我的臂膀环住你,让一切都好起来。”

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盯着那张纸,脸上的血色在一点点褪去。

“是的。”海伦表示同意。

她再次低头看去,不确定他的目光到底聚焦在哪里。他似乎在看右下角托比亚斯的签名。在那个角落,托比亚斯潦草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有日期。突然,海伦的胃部一阵翻腾。

“我可怜的爱人。我也很想去教堂,可那样似乎不太合适。”

日期。白纸黑字写在那里。正是阿尔菲失踪的那一天。

“是的,令人难以忍受。”她闭上眼睛,“他们说举行完葬礼之后我们会觉得好一些,可说实话,我觉得更糟了。没有他,整个房子都空荡荡的。我一直期待着他会在下一秒就冲进门来,嚷嚷着要吃点心,要我帮他找某个玩具。”

海伦仿佛能看见理查脑海中的齿轮在飞速旋转,房间里骤然涌起狂风巨浪。终于,理查抬起头看着她,那双蓝眼睛里的宽恕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的怒火。“那天你和他在一起?”他的声音小到几乎不可闻。海伦无法回答。

“我在。你还好吗,我亲爱的?我整天都在想你。葬礼很令人难过吧?”

“阿尔菲失踪的那天,你和托比亚斯在一起?”

“你还在吗?”

她张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维奥拉点点头。“来吧,孩子们,我们去看看电视。看个老电影什么的?”凯西和朵拉起身走出厨房,不情愿地跟在维奥拉和她摇摆的腰臀后面,让海伦一个人打她的电话。

“我们的儿子一个人在海滩上迷了路,你却和那个男人在廉价的小旅馆里做那些肮脏的事?你和你的情人忙着交欢的时候,我们的儿子,我们可爱的儿子……”理查激动得声音嘶哑,但还是挣扎着,吐出了最后那句怨恨的话,“消失在海浪中……溺水而亡。”

“是的,稍等一下。”她的语气礼貌而生疏。她转身对其他人说:“是一个工作上的朋友,你们不介意吧?”

她吓坏了。他眼中的神色是那么可怕。

“你能说话吗?”是托比亚斯。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通话了。

“你说你那天在工作。你说你被叫去学校,没办法不去。”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我的老天!”他摇摇头,“这么久以来,你一直都在瞒着我。你一直让我相信那只是一个可怕、悲惨的意外。可实际上你一直都知道,要不是因为你那无耻的勾当,我们的儿子可能还活着。是你杀死了他。”

理查离开厨房不久,电话铃声响了。海伦冲过去,比凯西快几秒钟抓住听筒。“哈喽?”

“不!”海伦大哭起来。

海伦和维奥拉交换了一个担心的眼神。“他只是太累了。”她说,更多地像在自言自语,“真是漫长的一天。”可实际上那时不过才下午三点。

理查摇摇头:“你看呀,来,好好看看!”他捏起那张纸在她面前晃动。“证据都摆在面前了,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你是个杀人犯,你谋杀了我们的儿子,应该把你关起来!我差一点就要被你给骗了,就差这么一点点……”他用拇指和食指比画着,“就差这么一点点。我的老天啊!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当然不介意。”维奥拉拍拍他的胳膊,“去吧,亲爱的,我来照顾女孩子们。”

“理查,你不明白……”

她记得理查清了清嗓子:“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我真的有点……”他的脸色十分苍白,说话结结巴巴,“我想去躺一会儿。”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海伦?”他咆哮起来,令人胆寒。理查从来不大声说话,她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你还有什么可以为你那令人恶心的肮脏勾当辩解的?”

“别胡说了,”维奥拉说,“你们这一家子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关心和照料,我当然得来啦,也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忙……”

她抬头看着他。他说得没错。她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没有任何辩解的理由。他所指控的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阿尔菲的死是她造成的,一切都是她的错。

只剩下维奥拉,穿着她的黑色紧身连衣裙,涂着过于鲜亮的口红,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煮茶,做豆子烤面包。没人有胃口吃饭,但就餐至少让大家从那令人胆寒的悲痛中分散一下注意力。“你真是个天使。”海伦疲惫地抬起头对维奥拉说,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谢谢你能来。”

“理查,求求你……”

三个人忍不住吃吃地笑,直到他们突然意识到阿尔菲再也不会把虫子认作意大利面了,笑声越来越小,化为无声的眼泪。没过多久,比尔和贝蒂就找个借口离开了。

“求求你……求求你……求我什么,海伦?”他怒斥道,“求你别离开我?”他故意捏起嗓子模仿她的声音。

大卫·钱伯伦,他的合作伙伴,正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停地表达自己的哀悼。海伦恨不得尖叫着把他们夫妻俩赶出去。比尔·德莱登和他的妻子贝蒂在当地组织的搜索行动中出了大力,这时也与他们一起回到家。贝蒂煮了茶,端出一盘盘的消化饼。比尔与凯西和朵拉一起坐在餐桌边,三个人沉浸在往日快乐的回忆中。他们想起去年夏天,阿尔菲努力地“帮”比尔翻后院的花圃。比尔向大家描述了阿尔菲笑嘻嘻地把一条肥大的虫子放在自己嘴上的样子,把两个女孩子逗得咯咯直笑。“嗯……”他说,“意呆利面(1)。”

“是的。”她小声说。

葬礼之后是一段诡异的幽暗时光。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浮上表面。她记得回家时坐的车里的皮革气味,还有在手里攥了一整个下午的潮湿手绢。后来她才意识到,手绢上绣着阿尔弗雷德·泰德的首字母缩写,与她失踪的儿子一模一样的首字母缩写。回到家里,理查瘫坐在厨房的一角,凝视着窗外的花园,手里托着一杯威士忌。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阿尔菲失踪后,她第一时间结束了那段私情。将自己的罪过对理查坦白无疑会为她自己带来内心的平静,但她意识到,这对于一个几乎溺毙在痛苦中的男人来说,无疑是另一场致命的打击。从那以后,她始终无法摆脱那种恐惧。她每一次想对丈夫坦白的冲动,都会被这样一种持续不断的恐惧打消:这样做或许才是最自私的行为。在她的良知得到宽慰,在她向丈夫寻求宽恕时,难道不是把她偷情的重负转移到了她丈夫的身上吗?那将成为他所需要去承担、去消化、去以任何可能的形式面对的重负。说实话,她不认为他能承受得了。

海伦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天知道过去的两年里她有多少次想要对理查坦白。阿尔菲的葬礼之后,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仿佛在溃疡上撒盐一般,让她痛到想要尖叫。但无论她内心有多么煎熬,她都明白不能再给心碎的理查雪上加霜了。

“是的,没错,”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很蠢,我一直都知道。但我还是想要赌一把,我做好了等待的准备。我以为我可以让你看到什么叫作真爱,我以为我能让你爱上我。但我错了。”

她继续坐了一会儿,审视那残破的画布,不愿挪动,不愿面对那等待着她的冲突。但当她坐在那里,脑海中的情绪风暴逐渐平息时,她意外地发现,在愧疚与恐惧之中竟有一星半点的甜蜜,她意识到,那种感觉只有可能是解脱。她很快就要暴露自己的内心,那些肮脏的秘密即将和盘托出。一旦真相被摊在阳光下,被说出口,被承认,她就再也不需要撒谎或掩盖了。无论结果如何,是时候去面对所有的真相了,迎头直上。

“不!”海伦绝望地大喊起来,“我是爱你的,理查。”

海伦紧紧抓住沙发扶手。距离那件事结束已经过去两年了,距离阿尔菲的葬礼,距离他们将一口空棺降入地下,对儿子说再见,已经过去两年了。她一直希望时间会冲淡她的愧疚,但每天早晨醒来,她依然无法原谅自己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失职,无法不在镜子里的自己眼中看到除了憎恶与自我厌弃之外的空无一物。

“哈!”他讥诮地笑了一声,“爱?你根本就不明白这个字的含义,海伦。我受够了,我受够了这段病态的婚姻,我再也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你听见了吗?我一秒钟都不想待在你身边,一秒钟都不想靠近你,你让我恶心。”理查在餐桌边站起身,他的动作那么猛烈,身后的椅子都被掀翻在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但他毫不在意。“我要上楼去了,你最好不要靠近我,海伦。”他狠狠地扭搅着自己的双手。“我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你最好离我远点。”

他发现了她的私情。

“理查。”她抽泣着,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好抬头恳求地望着他,任由泪水在脸上肆虐。

理查知道了。

“什么?你想让我可怜你吗?是这样吗?别了,海伦,离我远点,我说真的。”

她走进房间,坐在一个沙发的扶手上,近距离地审视画布上的伤痕。那样子看起来仿佛一件昂贵的装置艺术作品。要是将它挂在一个现代画廊的墙上,它绝不会显得格格不入。她似乎都能听见评论家们对它滔滔不绝地发表夸张的盛赞,夸奖其中的象征主义与艺术家那大胆而讽刺的宣言。只不过,这里并不是画廊。那唯一具有象征意味的宣言,只代表了愤怒,而非讽刺。只有一种可能。

他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房门在他身后被用力地摔上,海伦一个人站在厨房里,面对着掀翻在地的椅子,还有那张让她的生活土崩瓦解的纸片。她颓然倒地,淹没在自己的泪水中。

海伦的双腿颤抖起来。

一个小时后,理查下了楼。他整理了一包行李,打了几个短促的电话。他走向车子,对她吐出最后一句话:“我会打电话给你——过几天。让你知道我在哪里,万一女儿们需要我。”他尖锐地加上了这一句,很显然,海伦的感受对他来说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她趿着拖鞋下楼,穿过通风的过道,拉起睡袍的下摆走向厨房。就在她路过起居室那敞开的大门时,某种异样的感觉在她脑海中的某个角落轻轻推了一下。她几乎没有停下脚步,但第六感将她的双眼所没能消化的内容传达到了大脑。她缓缓地原路退回,站在敞开的门边朝里看,托比亚斯那幅镶着金边的阴郁风景画依然挂在墙上,一切都很完美——原封不动——除了画布上那一条条暴力的划痕,裸露出画布背后那雪白到触目的墙壁。似乎有人拿了一把美工刀在它身上发泄自己的怒火。

她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咬住自己的嘴唇,生怕自己一张开嘴就会再次恳求、哭号起来。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事情发生在千禧年前夜。举国上下都在疯狂地准备这跨世纪的大派对,但那天早上海伦一觉醒来,心里只想着煮开一壶水,把什锦麦片丢进碗里,也许该把暖气调高一两摄氏度。凯西依然不见人影,独自躲在伦敦的某个角落,杳无音信。朵拉去一个朋友家里过周末了。她和理查并没有庆祝的计划,她知道他们将会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开一瓶红酒,把电视机音量调低,一起观看那些世界各地的喧闹庆典。她对此没有什么异议。

片刻之后,理查的车子猛地驶离车道,只留下海伦一个人,与那空荡荡的大宅和瘆人的死寂为伴。

一切尘埃落定,让海伦感到讽刺的是,就在全世界都做好了准备翻开崭新的篇章时,她的婚姻也在同一时间终结了。

(1)意呆利面:原文“bagetti”,是年幼的阿尔菲对意大利面“spaghetti”的误称。

◎九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