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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

“听我说,咱们在这儿说了半天,都渴坏了吧,你们想喝点什么?我们有雪莉酒、葡萄酒,或许你想来杯啤酒,丹?”

朵拉私底下想,也许这就是他们的关系如此和谐的原因吧。理查一直是个安静的男人,更喜欢低头埋在书桌前,或者没完没了地看报纸,而不是去参加什么派对和晚宴。维奥拉的生意正好让她十分忙碌,大多数时候都顾不上理查,只在很少且必要的时候为他注入一些愉快的元素。而且没人能说她不为他疯狂,从她围着他忙个不停的样子就能看出来。她总是抬头充满爱意地望着他,自己说个没完的时候还不忘伸手摸一下他的袖子。

他们拒绝了各种酒类,最终在“一杯好茶”上达成了共识。维奥拉风风火火地走出房间,留下朵拉、丹和理查三个人。朵拉注意到,爸爸的眼神一直跟随着维奥拉的身影。

“确实不是一回事。”理查一边表示赞同,一边低着头宠溺地对维奥拉笑。他转过头对朵拉和丹说:“你们知道吗,维奥拉现在已经有三家花店了?简直是个花卉王国。”语气中充满了骄傲。

“好了,坐一坐吧。”他说,“别一本正经地站在这儿了,我们可是一家人。”

“当然啦,大家都问我哪儿来那么多精力去捯饬花园,工作都忙不过来,可我就是喜欢——说实话,插花、做生意和实实在在地用自己的双手来挖土、种植是两回事,你得让一个生命成长起来,是不是?”

“是啊。”丹附和道。

维奥拉在理查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他是不是坏透了?话说回来,我们的后院能放下你的一尊铜像,丹——要是我们能买得起的话!听说你现在是伦敦艺术圈的大红人呢!”丹微笑着,尴尬地挪着步子,对突如其来的夸赞感到无所适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很快就不需要担心了,还没来得及开口维奥拉就又喋喋不休起来。

“那么,”理查对丹说,“听说你的生意很不错?”

“我一直提议猎兔子,她又不愿意。”理查开玩笑道。

“是的,最近还不错。”丹答道,把他接到的新订单和最近的展览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理查,理查则坐在那里不住地微笑点头。接着,他转向了朵拉:“你呢,我亲爱的?工作还顺利吗?”

“那儿,最远的那个角落。我还是比较喜欢花,但你爸想自己试着种些蔬菜。理查告诉我,你的爷爷,朵拉,对园艺十分在行,所以我挺期待夏天结束时能看到一些得大奖的西葫芦和丝瓜的。当然了,前提是那些兔子不把它们吃掉。后面的田野里兔子都快成灾了。”

“挺好的,我刚刚接到了几个大项目。”

“真棒!”丹用一种过分热情的声音欢呼起来,“你们会把它放在哪儿呢?”

“真是太棒了,”理查欢呼起来,“你这个机灵鬼。午餐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喝一杯庆祝一下。你们的家怎么样了?在哈克尼是吗?在伦敦住得开心吗?”

“那个东西挺有意思的。”丹继续说,指着草坪中间的一个庞然大物。“噢,你真这么觉得吗?我把它带回家的时候理查可气坏了,但我就是无法抵抗它的魅力。”大家都站了起来欣赏草坪中间的大石瓮,它持续地向空中喷出一股两英尺左右的水柱,令人浮想联翩。朵拉和丹礼貌地点点头,维奥拉自顾自地进行她的独白:“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花园里有流动的水是好风水的象征,会带来好运……还是健康……还是财富来着?噢,我不记得了。”她大笑着摊了摊手,“总之就是好东西啦!对了,温室下星期就会送来。”她兴奋不已地说道。

理查和丹开始了一系列关于伦敦房价和按揭利率的复杂谈话,朵拉借机好好地观察爸爸。他不再年轻了,但也称不上老。他的浅金色头发变白变少了许多,她能看见他头顶上露出了一块亮闪闪的头皮,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没有呢。银边眼镜松松地挂在鼻尖上,脚上套着两只拖鞋,让他看起来有种老爷爷的感觉。尽管还算苗条,但他的蓝色羊毛衫下明显地鼓了起来。

他在说谎。朵拉没看出来这精心修整的花园与几年前有什么两样。不过幸好维奥拉立刻热情满满地接过了话题:“理查在那儿忙活了好一阵子。那些灌木是我们去年种下的,现在长得多好呀!还有篱笆上的野蔷薇,明年夏天一定会开出许多可爱的花来。”

从表面上来看,他和任何一个与增重和脱发做斗争的中年男人没什么两样,但朵拉能看见那些表面之下的细微变化,那是只有与他相识多年的人才能看到的变化。蚀刻在他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以他的年龄来说都太深了一些。当他坐在舒适的扶手椅里,和丹一起谈笑风生的时候,眼里总会闪过一丝几乎不被察觉的悲伤,但在朵拉的眼中清晰可见。

四个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期待的重量在他们头上聚集,朵拉突然有种要窒息的感觉,成千上万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忍不住要脱口而出。幸好,丹站出来解了围。他转身去欣赏窗外的风景:“哇,看看你们把这地方弄得多美呀,花园看起来完全变了个样。”

丹刚把话题转到理查的建筑公司时,维奥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盘叮当作响的茶杯和饼干。“我不知道你们喜欢伯爵茶还是英式早茶,所以我两种都煮了,是不是很贴心?”她看着房间里的所有人,脸上挂着天使般的微笑,没有人能不对她微笑。维奥拉那令人无法拒绝的善良天性就像草坪上石瓮中的水一样,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是啊,来了就好。”维奥拉附和道。

“维奥拉可从来不会亏待客人!”理查开玩笑道,“我这肚子还多亏了她呢。”他一边说,一边拍拍自己发福的肚腩。

“好啦,我们这不是来了嘛。”朵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那么,”维奥拉一边给大家端茶杯,一边问道,“我错过什么好消息了吗?”

“噢,嘘,女人,别告诉他们呀!”理查大笑起来,“他们会以为我们整天无所事事,只会坐在这里聊他们的事情呢。”

“还有一件事。”丹朝朵拉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明白,是时候了。

“是啊,可不是嘛!”维奥拉笑得灿烂,“你爸爸这整个星期都在说这件事。”

“事实上,我们还有一个新消息。”朵拉承认。

“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理查让他们放心,接着迅速关掉电视机,收拾好他的报纸,“真高兴你们来了,我们一直很期待见到你们俩,是不是,维?”

理查从茶杯上方抬起头来:“噢,是吗?”

“很好,谢谢你,理查。抱歉我们来早了一些,交通比我们预计的要顺畅许多。”

“是的,是个好消息。”她决定乐观一些,“我怀孕了。”

“好极了,好极了,丹,”他转身向丹伸出双手,“你还好吗,年轻人?”他热情地握住丹的手上下摇晃了几下。

有那么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我很好,爸爸,你呢?”

“我们要有宝宝了。”她又试了一次。

理查抬起头,通过一副银边眼镜看了看他们,然后站了起来,“啊!你们来啦!我没听见你们的声音。”他走上前给了朵拉一个拥抱,“哈喽,潘达,你还好吗?”

朵拉看见爸爸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把茶杯和碟子放回咖啡桌,用力吞了吞口水,然后抬起头望着她。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先抑后扬的把戏,还是真有泪水在他眼里翻滚,但他镜片后面的双眼似乎有点太过闪亮了一些。“你们倒是说话呀。”她催促道。

“看看是谁来了!”维奥拉夸张地大喊一声,仿佛朵拉和丹是突然到访。

“亲爱的……”理查哽咽了,“亲爱的,那实在是……太好了。我的上帝,一个宝宝!我的宝贝闺女要有宝宝了!”

维奥拉推开大门,带他们走进休息室。朵拉看见爸爸坐在房间尽头的一张皮质扶手椅里。周日的报纸摊开在他面前,电视机开着,屏幕上正在播放一节高尔夫球课,满眼都是绿油油的草地。

朵拉笑了:“是的,这么说也没错呢!”

几乎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有香薰蜡烛的身影,当然了,盛满鲜花的花瓶也是无处不在的。那些花的摆放大胆而随意,颜色鲜亮,让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浓浓的花香。这一切对于朵拉的喜好来说有点过头,也与克里夫托伯那种杂乱无章的复古式浪漫相去甚远。朵拉尽量不去想太多,一想到如今住在泰德家宅里的竟然是海伦,那种讽刺感就令她生气。当年那么不想搬进去的海伦,如今竟成了克里夫托伯的女主人,而爸爸却退了出来,生活在这样一个时髦的郊区精装房里。说实话,她至今无法理解他怎么能就这样抛弃了过去的一切,但每次她都会得出一个同样的结论:这大概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毕竟,是理查离开了海伦。尽管不了解父母离婚的来龙去脉,朵拉还是能猜到应该是理查主动把多赛特的房子让给了海伦。她想他应该再也无法忍受住在那里,在阿尔菲出事之后。

维奥拉站起身,抓住丹的手在他面前兴高采烈地扭了起来。“噢,一个宝宝!真是太好了,恭喜恭喜!”她又在丹的脸上亲了一下,在他长满胡茬儿的皮肤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唇印。

房子依然有种新鲜的气息,朵拉猜测它才刚建了几年。那是奇切斯特城区外的一处新地块,七座几乎一模一样的都铎式宅邸之一。长毛绒地毯,双层挑高的天花板,乳白色的内墙,还有设计精美的水龙头,一切都体现着精致时髦的城郊精装修风格。但时不时地还是能在米色的背景下发现一些维奥拉的个人风格。客厅的尽头挂着一系列油画,画的全是一些丰满的女性剪影,令丹的眉毛夸张地耸起,也让朵拉不得不憋住笑。

朵拉转过身关切地看着爸爸。他似乎快要喘不上气了,不停地用手拨弄着衬衫的领子。“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可能太突然了……”

“是的,谢谢。”朵拉大声说,沿着走廊径直走向屋后的休息厅。虽然次数不多,但每次朵拉来见爸爸都会为他选择了这样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而感到震惊。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同,不仅仅是换了个妻子而已,尽管这是最明显的变化。这两个女人在朵拉眼里一直是两个极端:海伦严肃而冷静,维奥拉则是个曲线玲珑的性感尤物;海伦谨慎而内敛,维奥拉却是那么放松和热情;海伦全身散发着高雅的书卷气息,维奥拉则叽叽喳喳地热爱八卦和闲聊。她想这也许就是她们俩成为朋友的原因吧,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被彼此的不同所吸引,就像正负电极的相互吸引一样。但爸爸的变化不仅仅体现在维奥拉身上,光是走进这房子的门厅就能感觉到理查如今的生活方式与多赛特的一切截然相反。

“不,不,我亲爱的,没那回事儿。”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终于找到了他的肺,“抱歉,这绝对是一件大好事,真的,只是有一点……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只是订婚而已。”

“朝这儿走,你们认识房间的对吧?”维奥拉在身后为他们指路。

“爸!”朵拉叫起来,“别告诉我你还那么保守,妈妈就是在你们结婚之前怀孕的,不是吗?”她这才发现爸爸眼里的亮光不是光线的原因。“噢,爸爸,你别哭呀,我们不想让你伤心的,我们还以为你们会很高兴。”

朵拉和丹走进门厅,双脚陷入了奢华的奶油色地毯里。

“我太高兴了。”理查摘掉眼镜,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真的,我真的很高兴。对不起,我像个傻老头子似的。”他用力地抱住朵拉,抱得她都快呼吸不过来了。

“快进来呀,”维奥拉热情地张罗着,“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你爸在起居室呢。”

“你就是个傻老头子啊,理查!”维奥拉激动地说,“一个宝宝,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正是这个家最需要的。”

丹顺从地被拉进维奥拉丰满的胸前,越过她的头顶向朵拉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朵拉转身走入门厅,轻咳一声以掩饰忍不住的轻笑。

理查又擦了擦眼睛,走向丹,在他背上拍了拍:“祝贺你,年轻人。我希望你能照顾好我的女儿,还有我的第一个外孙。”

“快过来,你这帅小伙子,让我也来抱抱你。”

“当然了,理查,不需要担心这一点。”

接着轮到丹了。

“当然,当然,我知道你会的,你是一个多好的年轻人啊。”他又在丹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尴尬地看着大家,“这个,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现在想喝点比茶更有劲儿的东西。必须得庆祝一下,你们觉得呢?”

她把朵拉拉进自己温暖而肉感的怀抱,使她的鼻腔里充满了一股令人放松的烤肉和麝香香水的味道。维奥拉身上的某种感觉和气味,让朵拉回想起失落许久的童年时光,她的脑袋开始天旋地转,眼眶突然湿润了。该死的荷尔蒙,她想,悄悄擦了擦眼角的一滴泪水。

“冰箱里有正合适的。”维奥拉站起来,快走到门边的时候突然意味深长地看着丹说,“噢,丹,你不介意帮我一把吧?我怕是够不到香槟杯。”她朝朵拉和理查的方向点了点头。

维奥拉打开了大门。“我就知道是你们,我在楼上听见车子的声音了。快进来,你们俩,快进来。”她热情地催促道,“别傻站在那儿。”

“当然。”丹跳了起来,给了朵拉一个鼓励的眼神,便跟在维奥拉身后走出了房间,让父女俩单独待会儿。

这回轮到她把他拉进了怀里,嘴唇相碰时她还在笑个不停。

朵拉走过去坐在理查的椅子扶手上。“我很抱歉如果这个消息对你们来说有点太突然的话,我没想要吓你们,这种事情实在很难处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丹突然咧开嘴大笑起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计划好逃跑路线。”他的眼里又闪烁起调皮的亮光,“你知道,防止当我们把有孩子的消息告诉你爸时事态失控。我可在多赛特见过那把挂在壁炉上的老式猎枪。要是我们没点准备的话,搞不好还没来得及说出‘奉子成婚’这四个字就被他逼着走上红毯宣誓结婚了。”

理查眨了眨眼睛,再次取下眼镜,开始用衣袖擦起镜片来。“不,我亲爱的,我才是该说抱歉的人。我没有因为你们的消息而不高兴,这确实是个惊喜,而且是个极好的惊喜。”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说下去。“我一直期待着这类重要家庭时刻,举行婚礼,宝宝降生——努力生活为的不就是这些快乐的时刻吗?也许与我曾经设想的有些不一样,你知道,我们一家人在克里夫托伯。”他又顿了一下,“你妈妈知道吗?”

她想起了爸爸,想起自己上一次去见他和维奥拉是多久以前的事情,突然意识到丹是对的。他们彼此回避太久了。此刻坐在车里,看着丹的侧面,他英俊的脸上充满关切和善意,她忍不住微笑起来。“是啊,确实,”她说,“早就该来了。”

朵拉点点头。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理查第一次提到海伦。

丹握住朵拉的手,突然认真地看着她。“会没事的,我是说,我们会好起来的。”他伸手把一缕散乱的长发拢到她的耳后,“真高兴我们一起来了这里,早就该来了。”

“她高兴吗?”

他刻意地强调“精力充沛”这个词,朵拉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好啦,够了,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去想这事儿,等会儿就要和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吃午餐,我已经觉得有点反胃……”

朵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点了点头,只是有些犹豫。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爸爸为自己找了个很棒的伴侣,就这样。她能帮他保持年轻,毕竟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士来说,她似乎相当的精力充沛呢。”

“你说得没错,关于你妈妈和我。我们是意外有了凯西的,就在我们认识之后没多久。这至今仍然是我犯过最棒的一个错误,我一秒钟都不曾后悔过。”

“她都能当你妈了!”

“当你发现……当你知道你要当爸爸的时候……”朵拉顿了一下,又急切地说下去,“你知道那就是你想要的吗,立刻?你们俩对这件事感到高兴吗?”

丹假装抗议地举起双手:“你不需要说服我,我知道她对他来说很合适。再说了她还相当性感……是罗宾逊太太(罗宾逊太太,经典影片《毕业生》中成熟性感的女性形象)的那种类型。”

理查轻笑一声:“我们都吓了一跳,那是自然的。但当我们做了决定之后,就不再多想了。我记得我们先是坐火车去见她的父母,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他们吓坏了,当然。”他发出一声苦笑,“接着我们开车回克里夫托伯见我的父母。”理查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沉浸在了往事中。

她点点头:“她跟妈太不一样了,那么……充满活力。可我是喜欢她的……要是没有她的话,爸爸一定会很孤单。”

“那一定很尴尬吧。”朵拉说。

丹看穿了她的心思:“还是觉得怪怪的,是吗?”

“这个,那个年代大家都比现在更保守一些,但我们当时已经决定要结婚了,所以很快大家就看开了。”理查又沉默了下来。

“嗯,”她说,“我准备好了。”

“我们的消息一定让你想起了痛苦的往事对吗?关于妈妈……还有当爸爸……还有别的一切?”

朵拉深吸一口气,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维奥拉很讨人喜欢,也确实让爸爸很开心——至少是阿尔菲出事后她见过他最开心的样子——可是见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还是让她觉得有点奇怪。

“是的,我想是的。但这与我的回忆没有关系,也与我没有关系,这是你的人生,朵拉。我希望维奥拉和我表现得比当时你的爷爷奶奶得知海伦怀孕时的样子要好一些!”他笑了笑,停下来戴上眼镜。

丹拔下车钥匙:“准备好了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历史总是会重演?”

“是啊,好像被他们发现了。”

“噢!”朵拉大叫一声,“最好不要。”

“我们来早了。”丹说。

理查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啊,当然不要。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指,阿尔菲。我永远不会那么想……”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对不起,亲爱的,我太不会说话了,是不是?我非常为你高兴,朵拉,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妈妈的。”

周日清晨,吃完早餐后,他们开车前往奇切斯特。道路空旷得惊人,他们上午十一点刚过就到了目的地。朵拉看见楼上的一扇窗户在他们开进车道时动了一下。

“你真这么认为?”朵拉立刻抓住话头。

她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摩擦着某人煞费苦心地刻在前排座椅背后的一个小小的火柴人。这一天真是不容易:先是发布会,又是呕吐,最后还在纤道上来了那么一出。快到站的时候,她伸手按铃,接着像个老太太似的一步一步挪下车,慢慢地顺着人行道往前走,直到抵达纽扣工厂。她缓缓地爬上三楼,发现丹还没有回家,不由得松了口气。她拉上卧室的窗帘,脱掉工作服,钻进被窝。她希望自己能睡着,但两个小时过去了,门口传来了丹的开门声,她依然醒着。

“当然了,你们俩都为此感到高兴吗?”

她知道警察追踪了每一条线索,也知道基于最可靠证据的调查显示阿尔菲已经死亡。警方甚至给他们发了死亡证明,于是葬礼才得以进行。那么她为什么还不放手?为什么没完没了地做噩梦?为什么总是惊恐症发作?为什么不顾一切地在人群中搜寻他的面孔?朵拉明白,如果自己要保持理智,就必须把弟弟还活着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但说总比做容易,她的头脑似乎总有本事跟她开那种折磨人的玩笑。

“丹高兴极了,他恨不得立刻当爸爸。倒是我花了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朵拉承认道。

但如果要对自己说实话的话,那想法始终偷偷地潜伏在她脑海里最阴暗的角落,与八卦小报上那些关于恋童癖和人贩子的吓人报道藏在一起。

“你们有计划结婚吗?”

她把头靠在公交车那画满涂鸦的内壁上,望着金士兰路上一家家烤肉店和便利店在眼前掠过。她问自己,难道那就是她想要的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希望阿尔菲还活着吗?难道这十年他真的以某种隐秘的形式活在世上,远离家人的怀抱?这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的事情。

朵拉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知道,现在看来那并不重要。我想我们俩都想借此机会让生活走上正轨。说实话,结婚又能带来什么好处呢?如今有多少夫妻能长久的呢……”她停了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乘公交车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自己真的相信那是阿尔菲吗?已经过去十年了,他不可能还是一个小男孩。但当那个小男孩从运河边走来时,她是如此全心全意地告诉自己那就是他,哪怕只有那么一小会儿,也足以让她明白自己有多疯狂。那个小男孩最多八九岁的样子,而阿尔菲,要是还活着的话,如今应该十四岁了。

“好吧,这我也无话可说。”

“傻子。”男人小声嘟囔了一句,和小男孩一起消失在纤道的转弯口。朵拉气喘吁吁地瘫软在湿漉漉的地上,全身不停地颤抖。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外面不知何处传来林鸽的啁啾声,把朵拉的思绪拉回到克里夫托伯的午后。她合上双眼,几乎能闻到刚刚修剪的草坪和咸湿的海风吹过美国梧桐的气味。

“对……对不起,”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我以为……”

理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朵拉,我不想因为你妈妈和我在过去犯下的错误而对你现在的生活造成困扰。你知道吗,尽管我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依然那么地爱你?”

“快点,儿子,”男人粗声说道,又转向朵拉,“看着点路,小姐!”

“我知道。”朵拉伸出手,握住了爸爸的手。

终于,他抬起了头。男人抓住小男孩的手臂想把他从她身边拉开的时候,小男孩抬起了头,直直地盯着她。她看见了一张窄小的心形脸庞,尖尖的下巴……还有一双水汪汪的棕色眼眸,眼里充满了疑惑和害怕。朵拉急切地盯着他,心突然一沉。“爸爸?”男孩犹豫不决地叫了一声,眼神从朵拉身上转到男人身上,接着又转回来。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你妈妈和我没能把婚姻维持下去。我当时多么爱她啊。也许我做过最残忍的事情——尽管是无心的,就是试图用一个戒指来拴住她。不过我们当时都还小,那时候的人都会做那样的选择。但你和丹不一样,我能看出来。”

“你想干什么?”男人问道。他被激怒了,气急败坏。“快看我,阿尔菲,快看看我。”她在心里默念。

“是吗?我们真的不一样吗,爸爸?我一直在担心这件事。我知道阿尔菲出事之后大家都很难过,但我一直觉得你和妈妈能撑过来。你的离开让我很震惊。”她承认。

她想也没想就走到他们面前,挡住了路。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时间去思考这样做会不会有危险。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件事:看一看小男孩的眼睛。她必须确定那就是他。

“是啊,我想是这样。当时凯西已经离开了我们,你也快了。似乎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让我们两个人继续在那个大房子里晃荡下去,假装还是一家人了,那让我们痛苦不堪。”

听到小男孩可怜的哭叫声,朵拉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太快了,我好渴,能不能停一下?她听见阿尔菲的声音在脑子里回荡,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两半。一定是他。

“我能理解。”朵拉说。

“我的鞋太紧了。”小男孩抱怨道。

“你知道,阿尔菲失踪后,我们一直饱受那么多未解的疑问和痛苦的折磨。太痛苦了,我们的心完全碎了,无法愈合。每一次我们想要安慰彼此,结果却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我们不仅失去了沟通的能力,还失去了对彼此的尊重,两个人之间仿佛隔着一个深渊,不断地撕扯着彼此。”

朵拉完全无视了男人,她的眼里只有那个小男孩。她在心里默念,快抬头看看我。苍白而布满雀斑的皮肤,宽宽的嘴巴,和爸爸一样清澈的蓝眼睛,她在脑海里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已经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了,但她还是需要真真切切地看一眼他的脸。她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了,直到那男人发现了她。他警惕地看着她,走过她身边时,伸出一只手护住小男孩的肩膀。

朵拉很意外,爸爸竟然会对她如此坦诚。他们从来没进行过这样的谈话。她默默地听着,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快点,”她听见那男人催促道,抓着小男孩衣服的一角,“我就说我们要迟到了,没时间等你。”

“我责怪自己。你妈妈一点都不想搬去克里夫托伯,我应该听她的,但我当时太自私了,一心想着搬回去。我忘了去倾听她的声音,忘了去真正地理解她想要的东西。那房子占了上风,开始一点一点吞噬我。我太想把这件事做好了,一心希望能像我的父母一样好好维护这房子,把它作为生活的重心,作为我们的骄傲和快乐。但我想错了,到最后,它已经不仅仅是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屋檐,还成了耸立在我们之间的一堵高墙。你一定也感觉到了吧,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光?”

还有十米,她定定地站在原地。

朵拉点点头,她记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十五米,小男孩摔了一跤。男人拉了一把他细细的胳膊,一是出于恼怒,二是为了把他拉起来。他撇着嘴角咆哮着什么,朵拉看见男孩一头金发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你知道吗,离开那房子是一种解脱。把一切关于它的责任甩掉让我有种重获自由的感觉。”他环顾客厅,仿佛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身处的环境。“噢,我知道这房子跟你对我的设想相去甚远。别说出去,”他神神秘秘地说,“其实没有那些难闻的蜡烛和毛茸茸的坐便器套也挺好。”

三十米……二十米,她无法把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

朵拉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近。他身边的小男孩穿着校服,似乎有点跟不上。他急匆匆地走着,一个巨大的背包在身后跳上跳下。朵拉看不清小男孩的脸,他正忙着看自己脚下快速移动的路面,但那稻草般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已经足够让朵拉头晕目眩。她伸出一只手扶在身边的驳船上。

“但这能让维奥拉开心,看见她开心,我也很高兴,这是阿尔菲出事之后我想都不敢想的感觉。”

她知道,这就是那个海滩上的男人。

“我们都还在想念他,不是吗?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还有五十米,但她很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纤瘦的身体,蛇一般的胯部,一头黑色长发。

“是啊。”理查说。

他离她还很远,大概有一百米,但他的身形——还有他身边的小男孩——如同一记重拳打在她的身上。空气急促地进出她的肺部,血液从脸上抽离,她的瞳孔因震惊而放大,就像照相机的光圈寻找光线的样子。周遭的一切都褪色了,她的脑海中只剩下那两个朝她走近的身影。

朵拉深吸了一口气:“有件事我想问你,爸爸,你必须说实话。”

走到半路,她热得脱下了外套,看来太阳已经重获自信。运河那一边有两只鸭子在芦苇丛中戏水,朵拉希望自己带了面包可以喂它们。她时不时地路过一艘艘停泊在岸边的驳船,大多是些年久失修的老东西:斑驳的油漆、腐烂的木板,还有脏兮兮的油布船罩,但也有那么一两艘状态还不错。就在她停下脚步来欣赏一艘红蓝相间、挂着樱桃图案窗帘、甲板上种着一排天竺葵的小船时,她看见一个男人向自己走来。

“当然了,宝贝儿。”他清澈的蓝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继续在建筑的丛林间穿梭,直到运河出现在眼前。太阳还没有下山,碧绿的水面泛出粼粼波光,诱惑着她向水边的纤道走去。前后一个人都没有,她停下了脚步,凝视着水面,看着河水缓慢地流淌。一摊反射着彩虹光芒的油浮在水面上,一个空塑料瓶在桥边漂过,像个浮标似的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远离了交通和人群的嘈杂,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朵拉喜欢这里。运河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宁静,那不完美的、脏兮兮的水路莫名其妙地吸引着她。她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片幽暗的不断变换着形态的水域,直到一个骑单车的人按着铃快速朝她冲来。她侧身让他过去,接着继续沿着纤道往前走。

“你还在怪我吗,爸?你知道,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

她沿着老街一路步行,走过贴满宣传海报的铁路桥,路过一幅著名的班克斯涂鸦,穿越霍克斯顿广场,在一堆公营小区、街角商店和充斥着广告牌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之间七拐八绕。小区里熙熙攘攘,夏日的花朵在废弃的床架和浴缸里绽放,鲜亮的色彩与灰色的城市风光形成鲜明对比。她看见一个荧光黄的警方公告在征集关于一宗袭击案的信息,一家酒吧门口银色的啤酒桶堆成了一堵墙。阳光小心翼翼地从云层间射出,仿佛是在试探外面是否安全。光线在银色的啤酒桶上反射,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睛。

理查看着她。他眨了眨眼睛,然后猛地摇头:“噢,我亲爱的孩子,你该不会觉得那是你的错吧?”

朵拉还是觉得有点恶心,所以她决定先走一段路再去乘公共汽车。室外很温暖,从人行道上的水洼来看,她恰好错过了一场暴雨。空气依然微微湿润,对于伦敦来说是最为清新的时候了,所以她一边走一边大口呼吸,努力不去想自己吸入了多少汽车尾气。

朵拉什么也没说,她不想影响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现在,快回家躺着吧,小姐,别再让我看见你把早饭吐到我的地毯上!”

“朵拉,那是一个意外,一个可怕、悲惨的意外。那不是任何人的错。天知道我这些年都怪过多少人……怪我自己……怪你妈妈……甚至,愿上帝宽恕我,有那么该死的一瞬间,我还怪过凯西,因为她是大姐姐。我讨厌那样的自己。”他直视着她的双眼,“但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朵拉松了一口气。

朵拉摇摇头:“我不明白,我和凯西一样有错。那天阿尔菲一定是跟在我身后走出了‘岩洞’,是我没有注意到。我应该更小心一点,应该早点回去的。”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你今天干得漂亮,知道吗?”他走到过道的时候又加了一句,“我才不会炒掉你这个‘麻烦的家伙’——如你所说,至少绝对不会因为你吃坏肚子就把你炒掉。再说了,”他对她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睛,“那双鞋丑死了。”

“不!你们两个女孩都不该被怪罪。你们当时都还只是孩子。再说了,”他低声说,“这么多年来我学到了一点,怪罪任何人都是没有用的,阿尔菲不会因此而回来,不是吗?”

朵拉点点头,很感激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摇摇头,很显然有些事情他还是不愿意告诉她,但她也没有继续逼问。理查不再说话了。最后,他终于抬起头看着她:“还有别的事情,对吗?”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摊了摊手表示放弃:“好吧,我不会再问了。给你两周的假,在那之前我不想看见你回来上班,明白了吗?”

她耸耸肩:“说实话,我觉得有点迷失自我。我好怕丹和我走不到一起。也许更让我害怕的是失去他——他,或者是孩子。我不相信自己值得拥有这样的快乐,而我真的不能再经历一次失去了。”

“说实话,多米,相信我,现在你实在帮不上我的忙。”

理查点点头:“我理解,阿尔菲出事之后,我也不相信自己值得再次拥有幸福。少数几次我发现自己在笑,在享受一顿美餐,或者和谁一起打趣,最终都会羞愧难当。可后来维奥拉和我走到了一起,那是在我离开你妈妈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在伦敦偶遇,当时我刚下班,她进城来疯狂购物。”他发出一声轻笑,“我记得那是在塞尔福里奇百货的美食大厅,一开始我没看见那是谁,是她在牡蛎酒吧里叫我的名字,我只看见一双鲜红的高跟鞋从一大堆购物袋下面戳出来。”

多米尼克担忧地看着她:“我很想帮帮你,如果可以的话?”

朵拉笑了,不愧是维奥拉。

“好吧,多米尼克,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好吗?你得相信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必须得理出头绪来。”她叹了口气,“你看能不能让我自己来处理,要是过几天还是没有好转的话,那么,你再回来把我这个麻烦的家伙炒掉也不迟。”

“我们一起喝了杯酒……聊了一个小时左右。说再见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在那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笑的次数比阿尔菲失踪之后加起来的次数还要多。”他顿了一下,“我恐怕人生中没有什么是确定的。说这话让我心痛,但我真的无法保证,你接下来的人生不会再有痛苦。可你得回答我,朵拉,我们该怎么办呢?停止生活,停止去爱,就因为我们害怕受伤吗?是的,生活中并非事事如我们所愿。是的,生活会让我们受伤——甚至几乎把我们摧毁,但我现在明白了,我们也是可以被治愈的。我们可以变得更强大,我们可以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欢乐……与最意想不到的人一起。”

朵拉惊讶地抬头望着他。多米尼克一般不打感情牌,他可是出了名的“斗牛犬”。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告诉他真相?那么真相又是什么呢?自己怀孕了,却因为十年前的一桩悲剧而愧疚不堪,濒临崩溃?这对于“斗牛犬”来说是很难消化的。

朵拉咽了口气,父女俩沉默了一会儿,显然都在各自的情绪中挣扎。“是维奥拉帮我走出这一步。”终于,他开口道,“她是我的救星,一个多么温暖又快活的人啊。她让我别总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也许,最重要的是,我真的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了教训。我学会了倾听她的话,尊重她的意志。我爱她对于工作的热情……爱她享受生活的欲望……还有她那种把人往最好处想的能力。我甚至学会了欣赏她对高跟鞋的热爱,不管多少次被踩中脚指头!我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才能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也许丹和这个孩子就是你的机会,朵拉。”

“好了,”他继续说,“我现在担心的是你。最近几周你都心不在焉的,别告诉我这都是因为吃坏肚子,你可不至于这么没用,朵拉。要是你心里有什么事的话,我很想知道一下。”

朵拉点点头,两人继续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直到理查再次开口。“你知道吗,如今最让我自责的是我们大家竟如此疏远。”

朵拉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朵拉惊讶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

多米尼克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别想了,一双新鞋和一瓶除味剂就能搞定。日升非常喜欢我们的方案,已经进展到了第二阶段,效果很不错。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们竟然会喜欢‘气泡队长’这种烂创意。”

“你,凯西,也许在失去阿尔菲之后我应该更冷静一些。我当时完全迷失在了痛苦中,现在我知道自己当时应该更努力地走出来,为了你们姐妹俩。我确实忽视了凯西的所有问题。”他叹了口气,用手抚摩着鼻梁。“后来我爱上了维奥拉,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强迫你们俩接受我和她的关系。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接受,我怕那会再次对你们造成伤害。也许是我太懦弱了,于是选择了被动一回。我一直希望你们能回到我……还有彼此的身边。”他想了一会儿,“你知道吗,看到你们姐妹俩依然如此疏远,我非常伤心。你和凯西之间还有联系吗?”

“是……呃,没什么,只是吃坏东西了。抱歉,我现在没事了。真希望我没把事情弄砸。”

朵拉摇摇头:“没有。”她要怎么向他解释呢?有一次她想方设法找到了凯西,可她要如何把这件事告诉他呢?她要怎么跟他讲,当时她站在伦敦北部一个脏兮兮的咖啡馆外面,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看着姐姐在餐桌间翩然掠过,把一杯杯咖啡和一碟碟熏肉、煎蛋送到一群饥饿的夜班工人面前?她要怎么告诉他,当她看到姐姐因为一个客人说的某句话而微笑,一个温暖而轻松的微笑出现在脸上,那个小时候记忆中的凯西又回来了的时候,她是如何丧失了进入咖啡馆的勇气?

多米尼克找到她时,她正双手抱着头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进去之前轻轻地敲了一下门,然后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你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凯西站在桌椅之间,一只手提着一壶冒着热气的咖啡,看起来那么平静自在。正是那一幕打消了她最后一丝要与姐姐对峙的念头。她急匆匆地走回地铁,头都没回一下。很显然凯西不需要朵拉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她不是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朵拉梦中的抑郁到想要自杀的女孩。经过了那么多的伤痛和悲剧,凯西似乎已经完好无损地走出来了,不需要她的陪伴。

朵拉感觉胃里一阵恶心,突然,毫无预兆地,她一弯腰呕吐在了日升销售总监那双亮得不可思议的皮鞋上。

那是朵拉最后一次试图与凯西取得联系,而姐姐这么多年一直在联系她。每年朵拉生日的时候,一张贺卡总会准时寄到——普普通通的鲜花图案和一句简单的“爱你,凯西”。没有任何信息、任何亲昵的表示,只有一次,在朵拉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贺卡上凯西的名字旁边潦草地写了一个电话号码。

他们兴高采烈地又叫又嚷。到最后,一个可爱的金发小男孩转过身面对着镜头,天真无邪地微笑,嘴里还缺了一颗牙齿,他说:“我爱气泡队长:他是最最厉害的超级英雄。”

朵拉想过要打过去,她把卡片留了好几个月,不停地在手里翻来覆去,希望自己下一刻就能迈出那一步。但她最终还是没有拨打那通电话。即便是在那些最寂寞的夜晚,除了酒精之外无人相伴的时刻,乡愁和哀痛最盛的时刻,她还是克制住了给凯西打电话的欲望。她只要回想一下凯西逃跑以及试图结束生命之后她所感到的疼痛,想一想凯西站在那个咖啡馆里,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一副对世上的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就会发现那根本就毫无意义。凯西很久以前就做了决定,如今她们已分道扬镳。

录像顺利地开始播放,穿插着一些电视广告的片段,还有“气泡队长”与日升麦片的主要竞品进行搏斗的画面。日升董事们坐在那里咯咯直笑,多米尼克转身对她眨了眨眼睛。接着画面切换到了一群看起来三四岁的小朋友,他们在草上跑来跑去,无忧无虑地嬉笑打闹。随着画面的推进,朵拉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突然攫住了她的胃。她坐在黑暗中,仿佛被屏幕摄去了魂魄。那些孩子都打扮成“气泡队长”的样子,穿着红色长裤,蓝色T恤衫,还有一条长长的自制斗篷。他们一边跑,一边笑着把气泡麦片抛撒在空中。“接我一招!还有这个!你无法抵抗气泡的力量!”

朵拉咽了口气,她不知该如何告诉爸爸自己对于凯西的感受,但还是对姐姐的状况十分好奇。“你最近见过她吗?”她问道。

会议室的灯光适时地调暗,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会议室墙上的等离子大屏幕上,朵拉调整了一下她的转椅,以便能有一个更好的视角。由于制作延迟,她也没看过这段录像,此刻她饶有兴趣地想看看莉拉和她的团队到底会交出一个什么样的成果,来踢这临门一脚。她看见莉拉在会议室的另一头对着她笑,显然很开心的样子,是个好兆头。

理查点点头。“维奥拉和我六个月前见过她,她看起来过得不错。她住在牛津……已经站稳了脚跟,在做一项有趣的事业。”他顿了一下,“我知道她很想见你……”他让这个暗示悬停在空中,没有更进一步。“你看,朵拉,”终于,他继续说道,“我能理解你的恐惧,我这辈子已经花了足够多的时间希望自己能把你们保护得更好一些,把我自己保护得更好一些。可那样的话我还能和你们,和你们的妈妈……现在和维奥拉一起度过那些快乐的时光吗?我想你应该试着放开自己,你得去冒一些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常怀恐惧,罔过半生’。”

日升董事们对多米尼克露出慷慨的微笑。他有种令人放松的能力,让他的客户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物。“长话短说,我们即将为各位播放一个短片,是‘气泡队长’电视广告的精彩混剪,也是我们认为最有自信拿下这个广告的地方。我们全心全意地相信它一定会火,正如朵拉所说,只要抓住三到八岁孩子的心理,未来将不可限量。”

朵拉点点头,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

在他们调暗灯光准备播放最后一段样带之前,多米尼克站起身,对董事们进行演讲。“蒂娜,里克……”他带着迷人的微笑逐个报出董事们的名字,“我希望各位和我们一样为今天在这里所见的一切感到振奋。我们将贵司视为菲尔丁·菲集团皇冠上的一颗珍珠,能与贵司合作是我们的荣幸。更令人激动的是,‘气泡麦片’将作为我们首个合作项目面世。我们的团队已经构思出了一些绝妙的点子,在接下来的几周中会向各位一一展示。”

“你知道吗,潘达,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标准答案,但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人们总能把太多的生命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拥有一套大房子,每天繁忙地工作,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以及所有与此相关的传统和期待。可到了繁华落尽的时候,那些都不再重要。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来醒悟,但现在我明白了,只有那些你真正放在心里的人,以及你对待他们的方式,才是最最重要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丹,还有你的孩子。紧紧抓住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要让他们离开。紧紧抓住,我的孩子。”

日升麦片的董事们准时抵达,发布会顺利开始。朵拉介绍启动策略与“气泡队长”这个人物的设计理念时,客户代表纷纷微笑点头,给予鼓励。创意部的同事们按部就班地展示广告图样和故事板,到了播放样带的时候,朵拉感觉自信满满。日升董事们十分买账。

朵拉再次点头。她无法作答,他的话语深深地触动了她。她想到爸爸这一生中无意间失去的那些人:他的儿子,他的妻子,他的家园——甚至她和凯西也在某种程度上缺席了。他们都离开了,而爸爸还在这里,在他那出人意料的新生活里,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欣赏维奥拉以及一切他所珍视的东西。

朵拉虚弱地笑起来:“不用再说了,我去上点古铜粉。”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捏住它。父女俩就这样坐在休息厅里,静静地,把握着彼此。

“这个,你知道凯特·布兰切特在《伊丽莎白》那个电影的结尾……”

终于,丹回来了。他端着一托盘香槟酒杯,正因维奥拉说的某句话而哈哈大笑,似乎对房间里的情绪变化毫无察觉。“我们来啦,伙计们,”他大声宣告,“我们三个喝香槟……‘有孩子’的那个喝气泡水。”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把杯子递给朵拉。

“太苍白了?”

维奥拉拿着一瓶打开的香槟,在他身后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让我们来干杯吧。理查,你来说两句?”

“好的。”莉拉担忧地看着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听着,别想多了,但你可能需要擦点腮红。”

“当然。”理查站起来,举起酒杯。他清了清嗓子,看着朵拉,然后开口道:“致新的生命……致完满的生命,没有恐惧。”

朵拉点点头:“我过会儿就上去,你先去吧。”

维奥拉给了他一个温柔的微笑,大家举杯相碰,假装没有注意到理查湿润的双眼。

莉拉哈哈大笑:“是啊,这就是我要上楼的原因。那玩意儿也让我反胃,还有我们在做的事情,是吧?多米尼克最好给我们发个大红包。”

“好啦,厨房里有块香喷喷的烤肉等我去切呢。”维奥拉叽叽喳喳地说,“哪位好心的先生愿意陪我一起呀?丹?”

“真没事,莉,很快就好了。只是闻到那该死的麦片就有点反胃。”

“十分荣幸。”

“你确定?我说句实话你别介意,你看起来真的不太好耶。”

“好极了!你和朵拉先过去好吗?我在这儿收拾一下。”

朵拉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娇小的莉拉有一身咖啡色的完美肌肤,一头浓密的黑发,还有一张钢铁般的利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我没事,可能是昨晚的外卖吃坏肚子了,没什么大碍。”

他们接受了这个暗示。离开房间时,朵拉看见维奥拉围着爸爸转个不停,一边为他调整衬衫的领口,一边在他耳边小声地嘀咕什么,直到爸爸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恶作剧式的微笑。他凑上去亲吻维奥拉的脸颊,突然发现朵拉正在门口看着他们,便从维奥拉的一头金色鬈发上方对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朵拉转身离开了房间,脸上挂着微笑。

“你准备好了吗,亲爱的?”莉拉问道,顺便调整了一下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和文件夹。“我要去楼上会议室做准备了……”她突然瞥见了朵拉的脸色,“噢,你看起来糟透了,没事吧?”

午餐的氛围变得轻松愉快,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维奥拉同时扮演着女主人和喜剧演员的角色,早先沉重的情绪很快就被抛在脑后了。理查针对甜点讲了一系列老掉牙的笑话,丹一人分饰两角还原了他与一个他仰慕已久的著名艺术家之间的尴尬会面,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似乎没有人再郁郁寡欢。

她正准备强打精神振作起来的时候,创意总监莉拉出现在她的办公桌旁。

天色刚开始变暗的时候,他们告辞了。车子驶出车道时,朵拉转身挥了挥手。她看见爸爸和维奥拉站在房子门口,理查伸出一只手臂环住维奥拉的肩膀,而她则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他。朵拉微笑着,扭头看着丹,握住他操纵挡位的手。“你说得对,你知道吗?”丹心照不宣地点头,“我一直都是对的。”他停下来,打了左转向灯,“不过我这次具体是在什么事情上说得对呢?”

她叹了口气,又到了她对于这个工作最不喜欢的部分:向客户推销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概念,把他们哄得舒舒服服,高高兴兴地走出公司,甘愿支付贵得吓人的广告费。有时候她讨厌广告这个行业。

“关于维奥拉。她对爸爸来说确实是件好事。”

她举起一个故事板,挑剔地看着它。广告的主角是一个名叫“气泡队长”的超级英雄,以连环画的形式呈现。他正在早餐桌上与巨人们搏斗,从一个勺子出发飞向一片干巴巴的吐司,穿过一碗看起来令人毫无食欲的燕麦片,奋不顾身地与一碗黏糊糊的粥搏斗。广告结尾的口号是:你无法抵抗气泡的力量。这并不是她见过最独特的创意,但日升麦片的董事们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抵达办公室,没有时间再做修改了。

他点点头,朵拉靠着椅背,车窗外迅速掠过的树篱化成了一团模糊的绿色。“罔过半生”这四个字在耳边回荡不休。自从阿尔菲失踪之后,她知道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过着半生不死的生活,只是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爸爸没有给她所有问题的答案,但已经让她明白下一步该去向何方。

简报的主题是一场非常规的早餐麦片发布会,让孩子喜欢,并最终搞定家长的东西。其中的挑战在于,催生出强大的儿童购买力。但她眼前的不过是与以前看过的上千场早餐麦片发布会别无二致的东西,乏味到了极点。“气泡麦片”纵使有再多槽点,与“乏味”二字也是绝对沾不上边的。她品尝那膨化麦片的第一口就令她冲去卫生间大吐特吐。小孩子一定会为此疯狂,这是毋庸置疑的。一种能把你的牛奶变得像汽水般咝咝作响的麦片简直酷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但那味道也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接受的。

当树篱变成街灯,她的双眼也逐渐闭拢,被那黑暗中朝她快速冲来的几百只橙红色猫眼所催眠。一张脸在她的意识里不断地沉浮。

噢,又来了——一想到食物就想吐,她的大脑似乎正在对身体进行某种变态的折磨。“气泡麦片”,此刻是她人生的痛苦之源。她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桌上的情绪板,几个清爽可爱的小孩子咧着嘴对她笑,清一色的洁白牙齿和整齐发型,和父母一起坐在早餐桌旁。他们与她最近见过的孩子都不一样,但现在想要更换已经太晚了。

凯西。

朵拉在逃避。她明白这很不专业,她应该跟团队成员一起讨论日升麦片发布会的方案,但她就是打不起精神来——或者说是无法鼓起勇气。几个广告天才认为开几盒客户送来的“气泡麦片”样品能带来灵感,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酸甜麦片香气让她的胃翻腾得厉害。该死的晨吐。她用力吞了吞口水,盯着桌子底下的废纸篓,那是她唯一的选择。她可不能当着同事们的面冲进卫生间。她张开嘴做了几个深呼吸,接着闭上眼睛,努力想一些让她不那么反胃的东西。雪是个不错的对象,丝毫不会令人反感,冰凉,洁白,一片绝妙的空白,比“气泡麦片”好多了。

是时候去见见凯西了。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