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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

海伦显然心不在焉:“你找到什么可以当作午餐了吗?”

“是的。”

朵拉点点头。她翻遍了食品柜才找到一些葡萄干和一包放了很久的谷物棒。

海伦点点头:“你准备去学校了吗?”

“那就好。”

“牛奶都坏掉了,抱歉。”朵拉说道。没有人想到要去购物。

她们盯着彼此看了一会儿,朵拉看到母亲眼底下因痛苦和担忧而蚀刻出紫色的阴影,就像在看镜子里的自己一样。她想要伸出手去触摸她,被拉进母亲的怀抱,感觉到她温暖的双臂环住自己,呼吸她清爽的香气。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了能被这个女人抱在怀里——这个在她小时候无数次抚慰过她,赶走她的噩梦,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女人。她感到泪水在眼眶里翻涌,努力忍住不让它们滴下。

朵拉摇摇头:“我觉得你会想要这个的。”海伦看着朵拉递过来的茶,仿佛在看一种奇怪的无法识别的东西。“哦,谢谢。”她接过杯子,把它小心地放在身后的桌子上。

海伦看了一眼书桌:“谢谢你的茶……”

“出什么事儿了吗?”海伦问道,从门后疲惫地看着她,“你爸爸打来电话了?”

“妈……”朵拉尝试着,不顾一切地想让这个沟通的裂口开得更久一些,“凯西会没事的,是不是?我是说,她已经十八岁了,很坚强。她能照顾好自己,你不觉得吗?”

时间缓慢地流逝,朵拉越来越难以忍受那巨大的孤寂感。她考虑过要不要给史蒂芬打电话,不知道这时候接受他的邀请是不是已经晚了,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鼓起勇气去拿起电话机——无处不在的自我怀疑令她无力与他联络。最终,她还是去找了妈妈。一天早晨上学之前,她鼓起勇气敲响了海伦的书房门。

海伦审视了朵拉一会儿,“是的。”终于,她表示同意,“我想是这样的。她又不是一个小宝宝,对吧?”

一种诡异的氛围降临克里夫托伯,就像一阵从海上涌来的浓重冬雾。气氛紧张得令人疼痛。海伦一直躲在自己的书房里,理查则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刻在房子里出入,他们两个,似乎没有一个在乎朵拉的行踪。朵拉发现自己常常一个人在克里夫托伯的走廊里晃来晃去,仿佛一个幽灵般的孤儿。她自己做饭吃,从洗衣篮里翻找衣服,每天晚上看着母亲的影子在书房门缝里移动,然后一个人上床睡觉。

朵拉不知道海伦是否有意提及阿尔菲,但她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瑟缩。阿尔菲,那件事将永远不会过去,一直横亘在她们中间。她们真的能走过那个坎儿吗?妈妈再也不会接受自己了吗?

凯西几年前说的那些话到底算什么?那个曾严肃地对她说“现在只有你和我对抗这个世界了……我们必须并肩作战……姐妹之间就该这样”的姐姐去哪儿了?全都是放屁!凯西说的话都是放屁!这些回忆让朵拉的血液沸腾得更加剧烈,它们又一次地提醒她,她是多么孤苦无依。朵拉不确定自己这辈子是否还能原谅姐姐。

朵拉默默地转过身,走向大门。海伦在她身后关上了书房的门,传来一声最最轻柔的关门声。

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秘密计划告诉朵拉?为什么不把她当作自己的密友?她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凯西却一个人计划了一场逃亡,没有对朵拉透露一个字,这无异于最残忍的抛弃。

第二天下午四点,理查从后门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朵拉的怒火让自己都感到惊讶,它就像白热的岩浆般在体内升腾。凯西怎么敢那样跑掉?难道在荣耀的光芒中离开家去上大学还不够吗?她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理由来逃离这个家,可对她来说还是不够。她非要更进一步,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大家担惊受怕。她怎么敢这么自私?实在是太过分,太残忍了。她显然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这样做会让阿尔菲失踪时的焦虑和痛苦重来一遍,难道她一点都不在乎让他们受苦吗?难道他们就连一通电话、一封邮件都不值得,只配痛苦吗?

“海伦,海伦,你在吗?”他看见朵拉从起居室走了出来,“朵拉,快,你妈妈在哪儿?”

这一次理查无法回答。他伸手抓起电话,现在他只有一个目的:找到凯西。

“大概在她书房里吧,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会找到她的,是不是?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快去叫她,快!”

理查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知道,朵拉。”他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朵拉正准备去找她,海伦就出现在了客厅。“什么事?他们找到她了?”

“至少我们知道她没事,不是吗?”朵拉一边问,一边紧张地咬指甲,“我是说,她显然是自己跑掉的,而不是被……没有……”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理查径直走向妻子,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你得保持冷静,好吗?”

理查小心翼翼地解释,伦敦警察厅在模糊的视频里发现了一个符合凯西特征的女孩子于那天正午左右在滑铁卢站下车。她本应去坐地铁,但她没有,而是步行出了车站。她在西敏寺桥的路口走出了监控范围,但证据已经足够清晰:凯西是自觉自愿走出车站的,警方不会再继续调查,他们的职责到此为止。

“到底怎么了,理查?我的老天,快告诉我呀。”

“什么时候?她在做什么?”

“他们找到她了。”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车站的监控视频里找到了她。”

朵拉感到胃部一沉,显然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理查默默地放下听筒,转过来面对着她们。

“快告诉我她怎么样,理查,你吓坏我了。”

“他说了什么?”海伦喃喃自语,“我们又失去了一个孩子,是不是?”她把手指的骨节牢牢抵在牙间。

“她……她……”理查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朵拉注意到他的双手在颤抖。她咽了咽口水。“她……她从桥上跳下去了。”终于,他说了出来,“跳进了泰晤士河。”

警察没有食言,二十四小时后就打来了电话。当他把最新发现传达给铁青着脸的理查时,朵拉屏住了呼吸。

“什么?”海伦看着他,惊骇万分。

厨房门在理查身后关上,母女俩坐在那里相对无言。

朵拉瞬间感到自己似乎滑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天地间呈现出一种失真的微光。

他走到门边时转头对她们说:“有事的话就去书房找我。”

“她是不是……”

朵拉看见母亲畏缩了一下,收回了那只手。

他摇摇头:“不,她还活着,在医院里。”

“抱歉,我没办法坐在这里吃晚餐,假装一家人其乐融融,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海伦松了一口气。朵拉觉得她看起来好像快要瘫倒了。

海伦抬起头来,凝视着理查,似乎是第一次好好地看清了他。慢慢地,她向他伸出一只手。朵拉看见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温柔,眼里溢满脆弱,让人明白原来她也同样惊慌失措。可就在她向理查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他兀自推开椅子离开了餐桌,没有看见她的动作。

“噢,感谢上帝。”

理查推开盘子:“我真的觉得很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因痛苦而变得嘶哑,“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大家都在消化理查带来的可怕消息,房间里一片沉默。

海伦点点头,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保持沉默,把玻璃杯在桌子上转来转去,在那木头表面上发出恼人的刮擦声。朵拉看见爸爸对海伦投去恼怒的一瞥。

“你说的‘她从桥上跳下去了’是什么意思?”海伦终于开口问道。

“他似乎能力很强——事务所寻找走失人口的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八,而且他答应亲自处理凯西的案子。”

“你的意思是……”

似乎有某种自动巡航系统的指引,晚餐时间一到,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厨房。理查说起私家侦探的事情,大家不自觉地把盘子里的食物推来推去。

理查点点头:“是的……她试图自杀。”他的脸色十分苍白,朵拉明白,要说出那个字眼有多难。

相比起来,海伦就安静得多,似乎是惊呆了。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住膝盖,随着某种听不见的节奏不停地摇摆。她的嘴唇在翕动,但朵拉听不到她私语的声音。说实话,她也并不想听。她与父母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迷惑不解,惊恐万分,又不敢相信:难道真的要再来一遍吗?

海伦摇摇头:“不,这不可能,凯西才不会那么做。”她咬住自己的嘴唇。“不,一定是个意外,也许她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阿尔菲失踪的痛苦回忆又回来了。理查快要疯了。他在家里走来走去,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和海伦一起关在房间里进行一次又一次情绪激动的谈话,与此同时,不停地斥责自己为什么会错过任何一次发现凯西不对劲的机会。她真的逃跑了吗?会不会是被绑架了?也许她病倒了?甚至更糟的是,她有可能躺在哪个水沟里,没有人发现。他不是推家具,就是摔门,对那些无辜的物件大发其火。他突然变得野蛮而吓人,被惊恐折磨得面目全非。

三人再次沉默下来,朵拉的眼前出现了凯西伤痕累累的胳膊。

朵拉注意到警官的脸微微一红。“我理解您的情绪,泰德太太。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但与此同时,你们可以考虑请个私家侦探——他们可以独立调查凯西的行踪,或许能帮你们找到她。”他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我很抱歉,帮不上其他什么忙。我相信她总会出现的,以我对凯西的了解,她是个十分机敏的孩子。尽量保持电话畅通,想开点。一有线索我就会告知你们。”说完之后,他就走了。

“不,是真的。”理查继续说,“有人看见她跳下去的——感谢上帝——他们及时把她捞了上来,送进了圣托马斯医院。医生对她进行了心肺复苏,为她治疗肺炎。她还得了一种严重的水蛭传染病。这段时间她一直在住院,似乎是报了个假名,所以我们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找到她。”他把手指插进发间。“我雇的那个私家侦探刚刚来电告诉我的,我得立刻出门去见她。”

“海伦!”理查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么说一点都不公平。”

“我也去。”海伦想也不想地说。

“就这样?”海伦骇然失色,“又一个孩子失踪了,而你们却坐视不管?”

“不,亲爱的。”理查温柔地劝她,“我觉得你应该待在这儿。”朵拉看见爸爸朝她的方向点了点头。“再说了,那伙计建议我们跟凯西要慢慢来。从他的办事能力来看,我觉得他是对的。我们最好不要吓到她。他似乎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我明天就会去见她,好声好气地和她谈谈,劝她和我一块儿回家。”

警察叹了口气:“好吧,我可以让伦敦的交警查一下滑铁卢站的监控记录,看看上周末凯西所乘坐的火车到达的时间前后,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我们或许能看到她在车站与某些人见面,或者她去了哪个方向。希望不大,但我总可以试试看。”他停顿了一会儿,“你们也可以拨打周边医院的电话问问。”他没有直视他们的眼睛。

海伦摇摇头:“这根本就说不通。”

朵拉摇摇头:“那些朋友都是很久以前的了,在我们搬到这里以前,好多年前就不联系了,她没有人可以投靠。”

“我知道,亲爱的。”

警官对她鼓励地点点头:“很有用的信息,朵拉。她还说了些别的吗?她在伦敦有没有朋友,或者别人可以投靠的?”

“你保证会带她回家?”

朵拉意识到,是时候说出真相了:“她对我说了一些话。”她感觉到父母的眼睛死死地盯住自己,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她离开家之前的那天晚上,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她说大学不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逃离’。当时我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可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我想她也许根本没打算去上大学。”她顿了一下,“我想她有可能改变主意了。”朵拉抬头看着母亲,感到她的目光像匕首般锋利。

“是的。”理查说。

警官清了清嗓子:“伦敦可是个大城市。”

“很好,她应该回家和我们待在一起,至少在她好起来之前。”海伦似乎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得给大学打个电话,他们一定会为她保留学籍的。我们把她带回家,过些日子等她好起来了,我们再亲自送她去学校。她就不至于错过这学期的大部分课程了。”

理查摇摇头:“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坐上了一列开往滑铁卢的火车,应该在中午的时候在伦敦下车,搭地铁去国王十字车站,转车去爱丁堡。”

朵拉难以置信地盯着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爸爸似乎也是一样的反应。

“当然没有!”海伦生气地大叫起来,“她一直期盼着大学生活。”

“海伦,你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吗?”他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凯西差点自杀死掉,我不觉得大学学籍应该被放在第一位,你觉得呢?”

朵拉用力咽了咽口水。

“可是,她不能就这么丢掉自己的未来。”朵拉听到这话忍不住畏缩了一下,但海伦似乎察觉不到自己话语中令人伤感的讽刺,继续说下去,“我们得帮她独立起来,现在可不是自怜自艾和搞这些愚蠢把戏的时候。她必须想想自己的未来和事业。”

“你们记得她离开家的时候是什么状态吗?是否心情低落?有没有伤害自己的迹象?”

“愚蠢把戏?”血色突然涌上理查的脸颊,“我可不觉得从泰晤士河上跳下去能被归类为‘把戏’,你觉得呢?”

理查摇摇头。

“不然呢?”

“她有没有给你们任何暗示或者线索?有没有什么朋友或家人是她可以投奔的?有没有在交往的男朋友?”

“我会说那是呼救……甚至更糟……是她认为生命不值得继续的标志。”理查再次把手指插进发间,“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竟然都没有察觉。很显然她变得更安静……更沉默了,自从阿尔菲……可我真的以为她没事。我竟然看不到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他愤怒地摇摇头,“我简直就是个瞎子!”

朵拉为母亲的粗鲁感到羞愧难当,警官只是在做他的工作而已,甚至连她都明白这一点。

“这跟你没有关系,理查。”海伦脱口而出,“这是凯西的事。我只想要她回家。我觉得我也该去伦敦,要是能赶上晚班火车的话——”

“我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压根儿不清楚她在哪儿!所以我们才需要你们的帮助啊!”

理查打断了她的话:“不,你在家陪朵拉,我会处理这件事。”

“但你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犯罪的事实对吗?”

海伦再次摇摇头:“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都快担心疯了……”

朵拉想起姐姐经常长时间地独自散步,很晚回家,甚至夜不归宿。又想到她在姐姐的手臂上看到的那些暴力的痕迹,那是凯西唯一一次无意间卸下了伪装,赤裸的手臂在朵拉面前诉说着痛苦的秘密。凯西没想到朵拉会看见那些伤痕,但那的确令朵拉夜不成寐。她在想现在要不要提起这件事,但最终还是决定闭嘴,默默地咬住自己的舌头。

“我明白,”理查说,“我也一样。至少我们现在找到她了,我会把她带回家的,我保证。到了周末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理查耸了耸肩,海伦看了他一眼:“这一点都不像凯西。”

朵拉听着他们的对话,一丝怀疑爬上了心头。他们现在应该很清楚了,跟凯西有关的事情从来都不会那么简单。

“我理解你的担忧,先生,但凯西已经年满十八岁,在法律面前,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她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家,这是她的人身权利,虽然我也理解你们对她的不知去向感到很难受。你们有任何理由怀疑存在违法行为或谋杀的可能吗?”

朵拉坐在起居室里翻看着无聊的周六电视节目,漫无目的地从一部《007》老电影跳到野生动物纪录片,这时候,爸爸的车子打着大灯出现在了车道上。她早就想好在凯西回家时要表现得十分冷漠——绝不让姐姐知道她造成了多少不安,自己又有多想念她,那只会如了她的意。可当那个时刻真的来临,她却发现自己和海伦一起站在门廊上,在黑暗中焦急地寻找姐姐的一头金发。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她说。

“你说‘帮不上什么忙’是什么意思?”理查面前坐着一位警察——令大家都额外痛苦的是,他就是去年负责阿尔菲失踪案的那位警官。理查懊丧地搅扭着自己的双手,“我们的女儿失踪了。”

驾驶座的门打开了,灯光泄出,理查出现在黑暗中。他从座位上下来,摔上车门,疲惫地拖着脚步走向大门。朵拉伸长了脖子,可他身后并没有姐姐的影子。

理查挂掉了电话,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们。一个更为紧迫的问题出现了:要是凯西没在爱丁堡,那她到底在哪儿呢?

“她在哪儿?”海伦问道,声音里有一丝尖锐的惊恐。

真相狠狠地一拳打在她肚子上:凯西没有去爱丁堡,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去。这就是为什么她非要一个人去的原因。不是因为她想要独立,靠自己去上大学,也不是因为怕被别人看见自己和家人一起,担心在那最初的磨人的几个小时里被他们拖累。而是因为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去那里。

理查走到亮着灯的门廊,抬起头看着她们。朵拉看见他眼下的阴影,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变得那么老。

大学可不是什么人间天堂,朵拉……那不是真正的自由,也不是真正的逃离,你懂吗?

“她不愿意回来。”

这时候,朵拉突然明白了。

海伦惊愕地开口:“什么叫‘她不愿意回来’?”

“不,我很抱歉,”他坚决地说,“你们的报到记录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凯西是上周六离开家的——”理查再次停下来去听,“不,她自己去的,一个人乘火车,她坚持不要我们送。”

“就是那样。我尽力了,海伦,可她坚持要待在伦敦,我也不能强迫她。”

朵拉悄悄地靠近电话,试图弄明白电话那端在说些什么胡话。

“可我以为她已经可以出院了?我以为她已经恢复到可以离开医院了?”

又是一阵沉默,理查继续听。“这没道理啊!她一定报到了!否则她还能在哪儿呢?她还能干什么呢?”

理查点点头,“是的,但似乎她就是想待在伦敦。我总不能把她硬生生地拽回来吧?”他平静地说。

终于,理查开口了:“是的,我还在。”他听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抱歉,我不明白,什么叫她从来没有出现过?她差不多一周前就离开了家,也许你还没见过她吧?你知道大学生都是那个样子。”

“为什么不能?她应该在这儿,和我们在一起,而不是在伦敦一个人流浪,不知道做些什么事情。她要住在哪儿?靠什么为生?你说你会带她回家的。她都那个样子了,上帝啊!”海伦声音里的惊恐变成了控诉。朵拉默默地退回到阴影里。“我就知道我该一起去。”

几分钟过去了,她开始觉得他们是不是被忘记了,或许爱丁堡某处的一个接线员开了个小差,学生们在电话机旁来来去去,听讲座,参加派对,去酒吧,看体育比赛,而他们三个就这么站在那里,僵在原地。

“海伦,我真的不认为你去能有什么帮助。事实上,搞不好还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凯西非常坚决,她执意要待在伦敦,不想回家。她没有多说,只是说她无法面对……我们所有人。她想要一些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朵拉坐在桌边,脑海里闪过各种想要问凯西的事情。她想知道她的房间是什么样子,有没有交到新朋友,还有最重要的,她能不能过去待几天。她可以睡地板,这没关系,只要能离开多赛特哪怕一小会儿,让她做什么都行。

“什么空间?”

朵拉脸红了起来,他的口气老牌而古板,她几乎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无精打采的学生翻了个白眼,跺着脚去找凯西的样子。

理查盯着海伦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改变了主意。“她说她需要想清楚自己到底是谁,这辈子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他伸出手指插入发间。

“哈喽,是的,呃,哈喽。请帮我转接卡桑德拉·泰德。她的房号是132,来电人是她的父亲。”

“自己到底是谁?这辈子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海伦摇摇头,“所以她就要这样抛弃掉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吗?”

理查在厨房的留言板上翻找写着凯西住处的一小片纸时,朵拉屏住了呼吸。他在电话机上敲出一连串数字,接着静静地等待回音。

理查耸了耸肩。

“不会,打吧。”

“我希望你告诉过她她到底在犯一个什么样的错误!”

“你觉得会不会太早?”理查说。

“海伦,她已经十八岁了,我不可以强迫她。我尽力了。”

海伦点点头:“已经过去了一星期,我们够耐心的了,是该打个电话过去。”

“尽力了?你尽力了?”海伦脱口而出,“你保证过要带她一起回家的。凯西这是要毁了她的人生啊,抛弃大好前程……就像我一样!”海伦抽泣起来。

到了周末,爸妈的担忧已经生了根。“我要打电话了。”理查说,“已经是周六上午了,就算她昨晚跟新朋友一起玩到很晚,现在也该回到宿舍了吧,你们觉得呢?”

理查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你那是什么意思?”

朵拉摇摇头,感到一丝刺痛。史蒂芬把头埋进厚厚的生物练习册里,朵拉又扭过头去看窗外。雨水就像泪珠般落在玻璃上。她伸出一根手指,沿着一颗水珠的轨迹在窗框上比画。她做得对,她对自己说。她不可能跟史蒂芬出去约会,那样做是不对的。

“噢,算了吧,你不会理解的。”

这回似乎轮到史蒂芬脸红了。“那好吧。”两人在尴尬的沉默中对坐了一会儿,终于,他在座位上动了动,打开背包,“我刚想到昨晚还有些作业没写完,你不介意吧?”

理查懊恼地晃了晃脑袋:“你至少可以试试看啊。”他停顿了片刻,接下来的话音平静了一些,“我做了我认为最好的选择,她是我们的女儿,我认为我做得没错。”

朵拉摇摇头:“恐怕不行。”

“做得没错?你把她丢在那里让她自生自灭!”她摇摇头,“这实在是太可悲了,真没用!你到底有没有尝试过改变她的想法,还是说你只是任由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怎么知道她会不会再找一座桥跳下去?”她继续摇头,“我就知道我应该和你一起去。”

“噢。”史蒂芬看起来很沮丧,“跟我出去玩都吸引不了你吗?下星期,或者下下星期也行啊?”

朵拉咽了口气,眼看着爸爸一言不发地从她们中间穿过,消失在了过道里。海伦也跟在他身后走了,留下朵拉一个人站在门廊上。她看了一眼室内,转身走入了夜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秋日气息,夹杂着落叶和篝火的味道。一轮银色的月亮从高高的云幕后透出苍白的光,院子里大部分的地方都笼罩在黑暗里。她能看清的最远处就是车道尽头的院门。

“谢谢,”她说,“我那时候会有点忙。”

愤怒的吼叫声在身后回响,朵拉明白自己再也承受不了了。权衡片刻之后,她跳下石阶,走上车道,一步一步消失在黑暗里。

“那么,你看呢?”史蒂芬问道,“周五晚上怎么样?”

走到小路的半道上,朵拉突然意识到,外面比她想象中还要冷。她硬生生地抑制住回家拿件外套的冲动,继续向前走,无视皮肤上冒出的鸡皮疙瘩。她一点都不在乎父母的想法,他们甚至都不会发现她不见了,即便发现了,也随他们去吧。先是阿尔菲,接着又是凯西,他们都消失了,可最没有存在感的反倒是她。让父母也为她担心一回吧。

就这样,疼痛又回到了腹腔。在那短暂的幸福的几秒钟之内,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种疼痛,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女,第一次被自己喜欢的男孩邀请去约会。但那狂喜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伤口再次被撑开,她感到它正在体内怦怦直跳,再次将她拽回深深的悲伤里。她不能和史蒂芬去约会。她在开什么玩笑?和他在一起只会让她回想起海滩上的那一天,回忆起她是怎么让所有人失望的。她不配忘记疼痛,她必须感受到全部的疼痛,真实而纯粹的疼痛,永不停止,为了阿尔菲。

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月亮,朵拉努力让自己适应眼前的黑暗。有什么东西在她身边的灌木丛中沙沙作响,她听到远处传来一只狐狸凄惨的叫声。朵拉鼓起勇气,一个人在漆黑的室外的确恐怖,但她绝不会回头。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是很在乎,只知道自己实在是无法在那个房子里再待下去了,再也不想听见那些永无止境的争吵和责难。她一直期盼着凯西回来,可现在,就连这都成了奢望。该死的凯西,世界永远都围着她转。她的情绪,她的脾气,她的需求,现在又是这一出,她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之中。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件事情,朵拉还是想不通。凯西一定不是真的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吧?她知道她很不高兴,她知道她还在为阿尔菲感到悲痛……谁又不是呢?但她已经被大学录取了,拥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逃离之所,为什么她还想要结束这一切呢?到底是什么让她跳下那座桥?怎么想都想不通。

朵拉感觉到跳跃在唇上的笑容逐渐消散,她一下就想起了小小的阿尔菲,在克里夫托伯的家里紧盯着那被大雨冲刷的玻璃窗,看着一场夏日风暴在远处的海上肆虐。“哪里有猫和狗,朵拉?”他问道,充满了孩童的稚气,“我怎么看不到呀?”

朵拉就这样在黑暗中跺着脚一步一步地前进,跌跌撞撞地顺着小路一直走,在脑子里思考了一遍又一遍。

瓢泼大雨,猫和狗。

终于,不远处的光亮把她拉回现实。那灯光在婆娑起舞的树枝间闪烁着橙色的光。她走近了一些才发现,贝蒂·德莱登站在小木屋的窗前,一头灰发的她正低着头清洗碗盘,比尔则坐在一边的餐桌旁读报纸。真是一幅舒适而令人满足的景象啊。朵拉站在黑暗的小径上,望着这对年迈的夫妇有条不紊地进行他们惯常的夜间仪式。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平静,那么正常。

“老天,”史蒂芬说,“真是一场瓢泼大雨。”

贝蒂转身对丈夫说了句什么,只见比尔从餐桌旁抬起头,温柔地笑起来。她几乎都能从自己所站的草地上听见那低沉而好听的声音。为什么她的家庭生活就不能单纯一点呢,就像比尔他们那样?她上一次听见她的父母用亲切而温暖的语气对彼此说话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他们都要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

她正想努力给出一个完美的回应,把合适的语言组织成连贯的句子,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带来了更多的雨水,拍打在车窗上,玻璃发出噼噼啪啪的巨响,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

贝蒂洗完了最后一个盘子,慢悠悠地去拿茶壶。这时候朵拉又往前走了几步,不小心触发了警报灯。她一下被淹没在耀眼的白光中,尴尬地僵在原地。贝蒂被吓了一跳,等到眼睛适应了室外的光线之后才终于发现了朵拉的存在。朵拉感到十分难为情,该死。贝蒂消失在了视线中,朵拉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本能地把双手伸进牛仔裤袋,急匆匆地转身往回走。

朵拉的呼吸卡在喉咙里。史蒂芬·佩奇,传说中的史蒂芬·佩奇,真的在邀请她去约会吗?我去,我去,她恨不得大声尖叫,我当然想跟你出去约会,有哪个正常的女孩子会拒绝吗?她的心怦怦直跳,有一阵……那是什么?激动?还是快乐?在体内翻涌。

“朵拉,是你吗?”是贝蒂的声音,从小木屋的正门传来。

史蒂芬点点头,似乎想了那么一会儿:“我在想……你知道……你想出来走走吗?我是说,和我一起。我们可以吃个比萨……或者看场电影?我和几个朋友周五晚上会去狗鸭区。我上星期考过了驾照,可以开车去接你……我是说,要是你什么时候想出去转转的话?”

朵拉转过身,羞愧难当。“是的,抱歉,贝蒂。”老太太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朝着她的方向张望。“我不是故意要吓到你们的,我只是出来散个步。”

她轻声干笑一下:“这么说吧,我们家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贝蒂点点头,朵拉十分感激,似乎不需要再做进一步的解释了。

“你爸妈还好吗?”

“你想进来坐会儿吗?外面多冷啊,我刚把茶煮上。”老太太忍不住微微颤抖,用身上的羊毛开衫紧紧裹住双肩。

她耸了耸肩。

朵拉犹豫了一下,她不想贸然打扰他们,但她也一点都不想回家。

“那一定糟透了。”

“进来吧,”贝蒂催促道,“陪我一起喝杯茶吧,比尔就知道埋头看报纸。我做了蜂蜜燕麦饼……”

朵拉合上双眼:“就像带着一个伤口在生活。你以为它已经开始愈合,感觉好像好一些了,开始结痂了,可突然就发生了点什么,你听见了什么声音,看见了什么东西……任何东西……冰淇淋车的声音……一个小男孩学习骑自行车的画面……那伤口就像刚开始一样疼痛,一遍又一遍。实在是太可怕了。我真的不知道哪一天这种情况才会改变。”她抬起头看着史蒂芬,怕自己说得太多了。一句简单的“没有”就足够了。他正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这让朵拉改变了主意。她转过身,轻手轻脚地走向小木屋,跟在贝蒂身后穿过低矮的木门,进入温暖舒适的室内。走进厨房的时候,她不得不稍微低头。

“我没办法想象。”

“哈喽,朵拉。”比尔用一个温暖的微笑欢迎她,“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在这么一个冷飕飕的秋天晚上?”

“不会,”朵拉说,“没关系。没有人敢提起阿尔菲,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事实上你能问起是件好事。答案是没有。”她补充了一句,“没有好受一些,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呃……只是路过。想出来转转,你知道,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抱歉,”他举起双手,“这不关我的事,我不该问的。”

朵拉看见贝蒂瞪了丈夫一眼。“没错,”他笑了起来,“真是一个散步的好天气,是吧?”

朵拉犹豫了一下。

朵拉点点头,庆幸自己不需要再解释什么。比尔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叠起他的报纸,从餐桌边站起了身。“我要失陪了,电视上在播一个园艺节目,我可得看看,就不打扰你们两位女士享用茶点啦。”

史蒂芬耸了耸肩,“当然有必要。”他们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已经过去一年了,你们好受一些了吗?”

“好的,去吧老头子,”贝蒂调侃道,“免得你总怪我不让你看那些虫子堆肥和多年生植物的节目。”比尔离开了房间,贝蒂在茶杯和饼干罐头之间忙碌了一小会儿,朵拉趁机好好观察了一下这个厨房。房间不大,但布局十分完美,裸露的石墙,大大的壁炉,锅架上挂满了亮闪闪的铜锅。窗台上的花瓶里插了一束漂亮的干花,一个角落里,比尔那双沾满泥巴的靴子放在暖气片旁的一张旧报纸上晾干。贝蒂那本宝贵的菜谱正摊开放在餐桌上,等待着她的下一次烹饪实验。“你该去写一本烹饪书。”朵拉欣喜地说,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页密密麻麻的关于醋栗接骨木花冰淇淋的笔记。

朵拉点点头。当时她并没有看到他,但后来凯西说他来过了。她咽了口气:“我知道。谢谢,你没必要这么做。”

“噢,我太老了。”贝蒂笑起来,“再说了,妇女协会的那帮人又该叽叽喳喳了。我都能想象到她们会说些什么:那个贝蒂·德莱登啊……总爱想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那个夏天之后我们就没怎么说过话了……自从你弟弟……”他的话音越来越弱,两个人尴尬地四目相对,“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你知道吗?”

“才不是呢!”朵拉叫起来,“要我说的话,你的厨艺简直跟名厨迪莉娅·史密斯不相上下!”

“是的,”朵拉说,“我很好。”事实正好相反。

“别瞎说了。”贝蒂大笑起来,脸颊上泛起一抹迷人的红晕,朵拉从她摆弄茶壶套的样子看出,她十分享受自己的那番恭维。“现在呢,”她一边说,一边将托盘放到餐桌上,把牛奶倒进茶杯里,“来说说你吧,朵拉,你还好吗,亲爱的女孩儿?”

“你还好吗?最近都没怎么看到你。”她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脸上的热潮更烫了。

朵拉从贝蒂推到她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片蜂蜜燕麦饼,轻轻咬下黏糊糊的一角,思考自己该如何作答。最终,她决定说实话。“恐怕不是很好。”她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就好像一切都在四分五裂,贝蒂……”她又吸了一口气,“恐怕这全是我的错。”

“是啊,”她终于开口了,“雨下得可真大。”雨下得可真大!她就这点能耐吗?她转过脸面对着窗外,不能让他看见自己滚烫的脸颊。

“什么是你的错,亲爱的女孩儿?”

朵拉的皮肤被他触碰的地方传来一股电流,他的大腿贴着她,传来一阵暖流。她咽了咽口水,快说点什么,她告诉自己,随便什么都好。

“一切都是。阿尔菲的失踪,凯西的……离开,爸爸妈妈整天争吵不休,都是我的错。”

“抱歉,”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帮她擦干手臂上的水珠,“我在等车的时候被淋成了落汤鸡。”

“是什么让你这么想的呢?”老太太眼中关切的神色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她就像一只被车头灯照蒙的兔子。她红着脸,摇摇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坐在自己身旁用力地擦拭头发,把水珠甩了他们俩一身。

“因为这一切都得追溯到去年夏天,那一天我本该照顾好阿尔菲的,但我却一个人走开了。那一天我决定和一个学校里的男孩子闲聊,过了太久才回到‘岩洞’。”她垂下了脑袋。“现在凯西逃跑了,爸妈再次崩溃了,两个人整天大吵大闹。我觉得这一切可怕的事情都是我造成的。”她干笑一声,“妈给我的名字起对了。那一天,在海滩上,似乎是我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把全世界的痛苦都释放到我们的生命里。就好像是我挖出了所有人的心,把它们砸成一百万个碎片,不知道该如何把它们拼回去了。”

“这个位子有人坐吗?”他问道,看着她身边的那个空座位。

朵拉的最后几句话脱口而出。她不敢面对贝蒂的凝视,但还是感觉到了老太太皱缩的手向她伸来,对她温暖的触碰心存感激。

一声招呼把朵拉拽回了现实。她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盯着史蒂芬·佩奇那双平静的蓝眼睛。他站在过道上看着她,乱糟糟的棕发被雨水打湿,正一缕一缕地往下滴水。朵拉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个家庭承受不了那么多的痛苦,”贝蒂一边说,一边摇头,“太多的痛苦了。那不是你的错,朵拉,也不是任何人的错。阿尔菲身上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但你这样责怪自己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嘿,最近还好吗?”

朵拉叹了口气,贝蒂根本就不理解,没有人会理解的。他们又不需要住在克里夫托伯,生活在痛苦和悲伤中,不停地躲避父母那两张忧心忡忡的面孔,被饱受折磨的姐姐孤立,被过去的快乐记忆和各种各样的“如果”所嘲弄。

说实话,凯西也不怎么好相处,但至少她的音乐和化妆品还能让她分散一些注意力,还有不同款式的衣服可以借来穿。现在她走了,房子里出现了另一个龇牙咧嘴的缺口,另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没有人陪她说话,没有人和她做伴。那种孤寂会将她吞噬殆尽。

“好人身上总会发生可怕的事情,这确实令人伤心,却是生活的真相。但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你们依然是一家人。”贝蒂说着,捏了捏她的手。“你们一定可以凭借这一点找回方向。”

如果说这几个夜晚熬一熬也就过去了,那么接下来的两年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她就是受不了成为家里最后一个留下来陪伴爸妈的人。没错,爸妈的身体是在家里,可灵魂呢?不知道在哪儿。就好像和电影里的那些僵尸生活在一起,毫无生气的身体在房子里四处游走,直到突然发现了彼此的存在,就开始暴跳起来,龇牙咧嘴地攻击对方。

朵拉摇摇头,“你错了,贝蒂。我们这个家庭从海滩上的那一天起就消失了……像阿尔菲一样。就好像我们和他一起溺水身亡了。”她垂下眼帘,“你知道吗,我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过‘爱’这个字是什么时候了。”

第二天早晨,她坐在校车上去学校的时候依然在默默地生凯西的气。大雨倾盆,大颗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在玻璃的对角线上形成一条条小河。校车里又潮又湿,司机每隔几分钟就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一下风挡玻璃——更糟糕的是,一切都臭烘烘的——潮湿的运动鞋,比利·科恩打开午餐盒大吃鸡蛋三明治时散发出的那股令人作呕的硫黄气味。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凝视着窗外,对路边的风景视而不见,眼前浮现的全是凯西在苏格兰招摇过市的臆想画面。

“可你的父母还是爱你的,朵拉,这还用说吗?也许他们目前无法明确地表达出来……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担心了……但你的父母一定是爱你的,朵拉。”

朵拉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私底下觉得凯西不打电话回家简直太自私了。她比一般的孩子都更清楚父母的心情不是吗?她有机会离开克里夫托伯在别的地方展开新的生活,并不意味着剩下的人也能这么幸运。嫉妒已经够糟的了,还得听爸妈为姐姐找借口……这简直要把朵拉彻底逼疯了。

“不!他们根本就不爱我,也不应该爱我,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配得到他们的爱了,我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是我毁掉了一切,我摧毁了这一切。”泪水像小溪般流淌在脸上,眼前一片模糊,朵拉感到自己被拉进了一个散发出蜂蜜燕麦饼香味的温暖怀抱,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这个老太太,任由她一遍又一遍地哄劝自己,直到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眼里再也流不出更多的泪水。

“是啊,她竟然不要手机,真是非常独立,你知道,我就欣赏她这一点。别担心了亲爱的,我相信她会来电话的,等她的宿醉好一点之后。”理查试图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但并没有奏效。

“好了,好了,”贝蒂说着,递给她一块绣花手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你们都会从这件事情里面走出来的,虽然很困难,但最终一定会的。”

“是的,”海伦表示赞同,“她一定很难找到一台电话。每个人都在排队打电话回家,是不是?要是她拿了我们给的手机该多好。”

朵拉摇摇头。她明白事情不可能真的一成不变,没有人能像那样活一辈子,但她就是看不到任何好转的迹象,而贝蒂显然相信他们一定会好起来。

“今晚她一定会来电话的。”第三天晚餐时,理查若有所思地说,眉间的褶皱变得更深了,“她一定是玩得太高兴了,没时间理我们——出去认识新朋友,四处转转,搞清楚课程,完全有可能。”

“总有一天,朵拉,你会拥有自己的家庭,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三天过去了,依然没有凯西的消息。朵拉眼睁睁地看着爸妈以一种奇怪的虚张静静地生活着。从表面上来看,他们对于大女儿首次进入这个广大的世界表现出十足的淡定,很显然是在演戏,朵拉并不是傻子,她能看见他们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的担忧。只要电话铃一响,爸爸的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一晃;每当凯西的名字出现在谈话中,妈妈就会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来自爱丁堡的消息,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不,”朵拉激动地说,“我不要,如果拥有家庭就意味着有可能再一次体会那种失去的感觉,那我宁愿不要。”

◎十年前◎

贝蒂看着她。她能感觉到这个老太太并不相信她的话,但朵拉内心深处非常确定。她无法忽视胃底里传来的那种感觉,深知它们依然在那个最最黑暗的深渊里往下坠,还要过上很久很久才能落到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