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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故园风雨后

我并没有在荒弃颓圮的一楼房间里待太久,而是上了楼,穿过熟悉的走廊,试了试锁着的门,有些门可以打开,里面的家具一直堆到天花板。后来我碰到了一位老女佣,端着一杯茶。“哎,”她说,“这不是赖德先生吗?”

“好——嘞。”

“是我,我还好奇什么时候能遇上一个熟人呢。”

“让他们好好干。”

“霍金斯太太就在上面,在她的老房间里。我正准备给她送点茶过去。”

“他们都烦透了。”

“我替你端过去吧。”我说。然后我穿过了挂着羊毛毡的门,走上没铺地毯的台阶,去了育婴室。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他们才开工半个小时。”

直到我开口说话,霍金斯婆婆才认出我。我的到来让她有些发蒙。直到我在火炉边陪她坐了一会儿,她才恢复往日的平静。从我认识她开始,这么多年她始终没有太大改变,而近些年却也显出了老态。最近几年发生的种种变故显然让她难以承受。她告诉我,她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只能做一些最简单的针线活。而经过多年温柔交谈的改变,她的言语现在也恢复到原本那种轻柔的、乡下人的腔调。

“我刚刚在想,我们能从哪里搞一点茶叶。”

“……这里只剩下我、两个丫头,还有可怜的莫布雷神父了。他的家被炸掉了,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好心的茱莉娅才把他接过来,但他的神经受了些刺激……布赖兹赫德夫人也一样,她现在是马奇梅因夫人,按道理我该叫她夫人,但怎么也不习惯,她的情况也差不多。一开始,茱莉娅和科迪莉亚上前线去了,她带着两个男孩住了进来,然后军队来了,把他们赶走了。所以他们去了伦敦,但他们在家里没住上一个月,布赖德就跟爵爷一样,也跟着骑兵队走了。后来他们家也被炸了,什么都没了,之前搬到这里马车房里的那些家具也都没了。后来她去了伦敦外面的一栋房子,可那里也被部队接管了。我最后听说,她住在海边的一家宾馆里,可那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对吧?一点也不好。”

“胡珀,”我说道,这时我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我先离开一会儿,你能替我管一下这伙人,让他们在半个小时里好好干活吗?”

“……你听到莫特拉姆先生昨晚的演讲了吗?他骂起希特勒来可真是痛快。我跟那个服侍我的丫头艾菲说:‘要是希特勒听见了——当然我怀疑他能不能听懂——那他肯定就没脸见人啦。’谁能想到莫特拉姆先生干得这么漂亮呢?还有他那些朋友,以前一直在这边转悠的那些,也都不错。我跟威尔考克斯先生说,他现在在梅尔斯蒂德,每个月都会坐公交车过来看我,他可好了,我很感激他。我跟他说:‘真是想不到,我们还招待过这帮天使呢。’威尔考克斯先生一直不喜欢他们。我倒没见过,不过我总听你们说起,而茱莉娅也不喜欢他们,可他们干得不错,对吗?”

他的司机把烟头扔进了喷泉干涸的池子里,敬了个礼,然后打开车门。我向他和军需指挥官回了礼,然后他们就沿着新开出的小路,从酸橙树林的裂缝中离开了。

最后我问她:“茱莉娅给你写过信了吗?”

“好了,带你看过所有这些,我就该走了。祝你今天顺利。”

“只有一次,是科迪莉亚上周寄回来的,她们现在在一起,就和以前一样。茱莉娅在最底下给我问了好。她们都很好,虽然她们不能说自己在哪里,但莫布雷神父念那些字儿,就知道她们是在巴勒斯坦。布赖德的骑兵队也在那里,这对他们来说可太好了。科迪莉亚说她们盼着能打完仗,好回家。我相信大家都盼着呢,虽然我说不好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那个喷泉是我们的女主人相当喜爱的地方,有客人的晚上,年轻的军官经常在里面玩闹。喷泉装置好像有点不牢靠了,所以我用铁丝把它围了起来,把水关掉了。这地方看起来有点脏,司机都把烟头跟吃剩的三明治扔在里面,再加上我把它围起来了,所以你也没办法打扫。真是个漂亮的东西,对吧……”

我在她身边坐了半个小时,离开时许诺我还会再回来。回到大厅时,我发现没人在干活,而胡珀正一脸愧疚。

“这些是其他军官的卫生间和洗衣房。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它们建在这里。这些是我接管这里之前建成的。这里原本是和前面隔断的,我们在树林中间开了一条小路,才把它和主路打通,虽然不雅观,但是很实用。进进出出的运输车辆非常之多,也把这个地方搞得不像样子。看那儿,不知道哪个冒失鬼从黄杨树篱中间穿了过去,把所有栏杆都连带着毁了。是辆载重三吨的卡车干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丘吉尔型坦克呢。”

“他们都去拉铺床用的干草了,布洛克中士告诉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没用多少时间,我们就把这些空荡荡的房间走了个遍。然后来到了屋子外面的阳台上。

“你不知道?你是怎么给他们下命令的?”

“这个难看的地方被他们当饭厅用了,所以我也没遮盖这个地方,即便是有人搞破坏也没多大关系。这地方总让我想起那种高档的妓院,你知道的——‘霓虹之家’……还有这里是前厅……”

“嗯,我告诉布洛克中士,要是还来得及,就把他们带回来干活。我指的是如果吃饭之前能回来。”

“我期望旅长能把这里当成办公室,之前的人就是这么办的。这里面有很多画,没法挪动,都镶在墙上了。你都看见了,我尽可能把它们全都盖起来了,但那些士兵可什么都干得出来——就像之前的旅长把角落糟蹋的那个样子。另外还有两个画了画的房间,在外面的柱廊底下,都是现代画,但如果你让我说,那可是这栋宅子里最漂亮的地方。那些人把它们当成了通信室,搞得一团糟,真是太丢人了。”

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你又犯糊涂了,胡珀。今晚六点之前,什么时候去拉干草不行?”

“哦,好吧,你这工作可挺轻松。最后来这里的人倒还不错,不过他们不应该把壁炉搞成那个样子。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东西看起来挺牢靠的。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好。”

“哦,老天,抱歉,赖德,布洛克中士……”

“我只是来这里打扫卫生的,长官。旅部的人会过来安排房间。”

“是我的错,是我走开了。吃过饭让他们赶紧集合,带回来干活,直到把活干完。”

“这是另一间相当大的房间,以前里面全是挂毯和织锦。我建议你们用它当会议室。”

“好——嘞,我说,你说你对这地方很熟?”

“这是最后一处安顿办事员们的地方了,不管怎么说,房间倒很充足。我已经叫人把这里的墙壁和壁炉都封住了,这下面可都是很有价值的东西。唉,好像有人在这里搞过破坏,真是群要饭还砸饭碗的穷鬼,这群浑蛋!还好我们发现了这地方,不然就落到你们这帮家伙手里了。”

“是的,相当熟。这地方是我一位朋友的。”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它听起来就像塞巴斯蒂安说的话一样奇怪。那时他没有说“这是我的家”,而是“这是我家人住的地方”。

“这地方属于茱莉娅·弗莱特小姐,她现在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她跟莫特拉姆结过婚,就是不知道什么部的部长。她现在去了国外,在一个妇女服务部门工作,我尽力替她照看好这些东西。奇怪的是,那个老侯爵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她——对儿子们可是一点不留情面。”

“我看不懂了——一家人住这么大的地方。它是用来干什么的?”

“顶楼住着一个看门人,还有一对老仆人,他们不会惹什么麻烦。还有一个受到闪电战打击的老神父,无家可归又神志不清,茱莉娅小姐也给他安排了一间房,也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他把那个小教堂打开了,可以让部队进去。没想到去的人还挺多的。”

“好吧,我想旅部的人会发现这里大有用处。”

他岁数不小,是个退了休之后又被返聘的中校,从几英里以外赶过来。我们在以前是正门的地方见了面,我带着半个连队的人站在空地上,等待着命令。“进来吧,我带你在这里转转。这地方有很多间房,不过我们只征用了这一层,还有五六间卧室。楼上的地方仍旧是私有财产,大部分地方都堆满了家具。你肯定没见过那些东西,有些可是无价之宝。”

“但一开始它并不是为了这个才建出来的,对吧?”

“这老宅子可真不错。”军需指挥官说,“可惜被毁得太厉害了。”

“不,”我说,“当然不是为了这个。也许盖房子只是为了某种建筑方面的乐趣吧,就像是生儿子,没人知道他会怎样长大。我不知道,我没建造过什么东西,我也没权利看着我的儿子长大。我无家无子,人到中年,也没有爱情,胡珀,”他看着我,想搞清楚我是不是在说笑,确定我的确是在说笑之后,才哈哈大笑起来,“现在我要回营房了,如果指挥官侦察完回来,机灵点,别让任何人发现我们这一上午干的蠢事。”

“那就这样,分头行动。”

“好嘞,赖德。”

我什么也没说。

整栋宅子,我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去过,而我现在就要去那里。小教堂并没有因为长时间无人问津而显得凌乱凋敝。“新艺术”的装饰画依旧崭新如初,而“新艺术”的吊灯则又一次在祭坛前被点亮了。我念了一句祷文,那是我新学会的一句古老祷文,然后转身离开,朝营房走去。在我回去的路上,我听到炊房的号角在前方响起。这时我想:

“我要和副官一起,去侦察一下训练区域。有人碰巧熟悉这个地方吗?”

“建筑者们不知道自己的建筑日后会有怎样的命运。他们用旧城堡的石头,建了一栋新宅子,年复一年,世世代代,他们不断丰富它,扩张它。年复一年,郁郁葱葱的林木长大成材,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霜,在胡珀的年代降临。这个地方被废弃,变得荒凉,一切都化为虚无,城市为何如此。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好的,长官。”

“但是,”我想着,步履更加轻快地走向营房,在那边,军号停顿了片刻之后又再次吹响,仿佛在喊着,嘀嘀嗒嘀嘀,嘀嘀嗒嘀嘀,新出锅的土豆哟,“但是那并不是最后的话语,甚至不是恰当的说法。那是十年前就已经死掉的东西。”

“我们的前任看起来没什么干劲。这山谷可是个不错的地方,能搞搞野战训练,还能练练迫击炮。武器训练官,上午去侦察一下,在旅部的人到达以前把东西布置好。”

“一些建筑者们远未料到的东西,从他们的杰作中生发出来,在我曾活跃于其中的一出激烈却微不足道的人类悲剧中生发出来。那些我们先前没人想到的东西。一团小小的红色火焰——在神龛的铜门前,在一盏锈蚀不堪、模样凄凉的铜灯之上重新燃起。这火光,正是年迈的骑士从自己的坟墓里亲眼所见,眼看着被灭掉的火光;这火光又为其他的士兵燃起,在那些背井离乡、远在阿科和耶路撒冷之外的战士心底熊熊燃起。倘若没有建筑者和悲剧演员,它绝不可能再度燃烧。而在今天早上,在古老的石块中,我亲眼见证了它的重生。”

“好的,长官。”

我加快步伐,来到了被当成接待室的小屋。

“旅部希望我们能先把他们的房子打扫干净,我本来以为那些胡子拉碴、成天在指挥部里外转悠的文官能帮咱们免了这差事……赖德,你找五十个人,十点四十五的时候去那边找军需指挥官报到,他会给你分配任务的。”

“你今天看起来高兴得有点不寻常。”副指挥官对我说。

“好的,长官。”

于查格福德

“这可是我们驻扎过的,最糟糕的地方了。”那位指挥官说,“没什么设施,连可玩的东西都没有。旅部还驻扎在我们上头。弗莱特家的圣玛丽教堂有个小酒吧,顶多能装二十个人——不用说啦,军官肯定是不能去的。营区里倒是有个海陆空三军合作社。我希望每周可以去梅尔斯蒂德·卡布里那边跑一趟运输。马奇梅因宅邸离这边有十英里远,去了那边可就什么都没了。所以连队长官的当务之急,就是给他的士兵们准备些活动,好让他们解解乏。军医,你先去看看,那个地方的池子都怎么样,能不能洗澡。”

1944年2月—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