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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他供认不讳,称自己已在多次购物时吃回扣——包括回扣过脸盆、镜子、长统套靴、手表等等。这当然令人气愤。公司草创时期,正穷得像个人人勒紧裤带的知青户。有次要印份资料,为了争取便宜几十块钱,我们几乎找遍了全市所有的印刷厂,被毒辣的阳光晒得头昏眼花。女士身上晒起了泡,更是连呼惨惨惨。

我找他来问话。他看来还无惯犯的沉着,频频照过镜子的小白脸被我一盯,就有些发硬,五官各行其是互不配合,比方说嘴先一步笑了,眼睛还迟迟地不去响应。

我们严明法纪不能留他。他听了我们的决定,倒也没什么,在双膝间搓手,说了些表示理解和感谢的话,诸如很高兴接受同志们的宝贵礼物之类。这些多年前的政治套语,弄得一场谈话如同再次发动“文革”。他还熟练地用了繁多的形容词、介词以及副词,使我不知如何应付。

公司里两位知识女性,抽着香烟,极力抨击他的男士系列美容霜以及他对任何陌生人的文学辅导癖。他腰间一大串钥匙,响得耀武扬威,也被激进派女士们讥讽。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后,他去为公家买保险柜,买价竟比一般市价高出一大截。第二次,他去为公家买收录机,刚买回来磁带轮就不转了——而这心肝宝贝算是公司第一件奢侈品。大家急着催他去退换,他支支吾吾磨磨蹭蹭,又喝茶又擦皮鞋又说要去医院治牙痛,才引起了大家的怀疑。

他走了,约摸两个多月后,不知从哪里寄来一封信,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声称他将写长篇报告文学揭我的老底,声称他在中央军委有朋友有亲戚,还说他不光勒令我给他赔钱,还必须记住上有老下有小,你小子放明白一点云云。

这个填空作业固然有趣,但有些累人。我想起了两条漂亮柳眉,一张小白脸,是秦某人的。此人是我几年前认识的一位文学青年,某县文学社团的头,领导着更多准文学青年。听说我迁居海南,他邮寄了一包干笋给我。初来乍到,我不知邮局在哪里,也没工夫去领取邮包,便没有享受到他遥远的敬爱。紧接着,他就跑来海南谋职,靠一通表爱心献忠心的慷慨陈辞,进了我们的公司。

尽管我在同事面前对此装得满不在乎,但瞥一眼女儿上学去的小小背影,还是有过担心的一闪念。真来黑道怎么办?真下毒手怎么办?我后悔没及早警觉他“老师”前“老师”后的恭敬以及问我要不要平价外汇的殷勤——大凡过分的殷勤都值得怀疑,都不是无偿的供奉,若没有同样卑鄙的回报,终会成为一份份仇恨的零存整取。我活来活去,算是明白了这一简单规则。

只是这个警号残缺不全,需要我补充一些想象和推测,才可真正读解。

又过了很久,他终究没露面,只是不知从何处寄来一张他冠有五六个“理事”、“助理”之类头衔的名片,狠狠回击我的蔑视。

我觉得这个梦绝非毫无来历,绝不是电影公司跑片人迷了路,把某个武打片错误地投送到我脑袋里。它必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个警号。

听人说,他还真发了,办过小报,开过服装厂,贩卖过玉石,还打算去香港或泰国……但他始终未曾露面。我多次在大街上睁大眼睛找他,也没见过他的影子。海口这时正处在开放的热潮,全国各路英雄来此大显身手。整个城市如同百慕大,任何你身边的熟人都可能突然消失然后永无音信,而你根本记不起来的某位故旧,不知哪一天就突然冒出来,敲响你的房门,拍拍你的肩膀,让你大吃一惊。他们都可能甩出头衔堆砌的名片。那些头衔排列如同诗行。值此诗刊一家家倒闭之际,名片成了最权威最荣耀的抒情诗。

我睡不着了。似乎需要仔细想一想,谁有亡我之心?这几年我得罪过什么人?

我等着姓秦的来算账。我总算在街上撞见他了,揪住他的胸口,差一点就揍得他手舞足蹈。我很快发现自己揪错了——那个人并不太像秦,只是从浙江来的一位旅游者。我向他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