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三天,东尼才来。六月二日中午,东尼终于出现了。这一天,正是阿玛迪多三十二岁的生日,他在饿得半死又因为没有消息而绝望的处境中度过。东尼已不是送他来这里时那副慷慨、热情和自信的样子了。他脸色苍白,没有刮脸,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他带来一暖瓶咖啡和几块香肠加奶酪三明治。阿玛迪多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一面听着坏消息。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他的照片,电视也在不断地播报通缉令;一起出现的肖像还有: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菲菲·巴斯托里萨、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安东尼奥·英贝特、瓦斯卡尔·特哈达和路易斯·阿米阿玛。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已经被捕,把他们都供出来了。谁能提供上述要犯的情况都会得到重赏!对一切反特鲁希略分子在进行大规模搜捕。昨天,杜兰·巴雷拉斯医生已经被捕。东尼认为,医生经受不住酷刑拷打,最后肯定会招供的。阿玛迪多继续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这一整天,他都在窗户旁边守候着吉普车的出现。屋子里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可是他并不饿。他时不时地喝几口蒸馏水,这欺骗了胃肠的注意力。但是,孤独、无聊、得不到消息是很折磨人的。至少有台收音机也好啊!他极力克制着出门的诱惑:真想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找份报纸看看。小伙子,忍耐一下吧!东尼一定会来的。
“东尼,即使这里是个安全的藏身地方,我也不会留在这里的,”中尉说道,“宁可让他们杀死,我也不再孤独地待上三天了。”
屋内没有电灯。阿玛迪多脱下鞋子,和衣躺在床上。东尼·桑切斯的吉普车声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他感到疲倦,脚后跟和踝骨疼痛,但是心里非常平静。特鲁希略一死,他如释重负。自从他被迫杀死了那个可怜的人——天啊,他是路易莎·希尔的哥哥!内疚就不断地啃噬着他的心,但现在可以肯定,沉重的心情会渐渐消除。他又可以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可以问心无愧地照镜子,而不会感到里面那张面孔令人恶心了。他妈的,要是能把阿贝斯·加西亚和罗伯托·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一起消灭掉,那就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就可以安息了。他蜷缩着身体,为了能入睡,又换了几个姿势,可是仍然睡不着。黑暗中,他听到轻微的嘈杂声和跑动声。黎明时分,亢奋和疼痛减弱了许多,他终于进入了梦乡,睡了几小时。他突然惊醒,因为做了一个噩梦,但是没记住内容。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啊?”
小房子很简陋,周围有一些地,没有种庄稼。房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有垫子的单人床、几把破椅子、一个装蒸馏水的大瓶子。东尼·桑切斯说:“明天我给你送些吃的东西来。放心吧,这里没有人来。”
他想起了表哥马克西莫·米耶塞斯,后者在杜阿尔特公路旁边有一片土地。可是,东尼给他泼了一瓢冷水:公路上布满了巡逻队,在盘查过往车辆。不等他走到表哥的庄园就会被警察辨认出来的。
“人们不亲眼看见特鲁希略的尸体是不会相信他已经死了的,”机械工议论道,“嘿,这个国家没了特鲁希略可就大不一样啦!他妈的!”
“你还不明白眼下的情况吗!”东尼·桑切斯气得大发雷霆,“已经抓了好几百人了!敌人就像疯了一样,到处在找你们。”
“特工们已经知道‘公羊’死了,”阿玛迪多说道,“我很想看看他们没了自己的元首一个个是什么嘴脸!”
“见他妈的鬼吧!”阿玛迪多满不在乎地说道,“让他们杀死我好了!‘公羊’已经成了僵尸。他们再也救不活他了。兄弟,你别担心。你已经为我做得太多了。你能把我拉到公路上去吗?然后我走着回首都。”
东尼·桑切斯的吉普车向奥萨玛扩建区行驶的时候,城里已经发生了变化。有两辆拉着特工的“刨子”开进城里。吉普车驶过拉德哈麦斯大桥时,看到有辆满载国民警卫队的卡车到达那里,队员们正在跳下车设置路障。
“我害怕。不过,把你扔下我更害怕。但是,我也不想当婊子养的。”东尼镇定地说道。他拍了中尉一巴掌。“好,我送你走。如果抓住咱俩,就说是你拿枪逼着我干的,行吗?”
“阿玛迪多,希望尽快看到你,”托尼一面拥抱他,一面说道,“你的友谊是我生活里一样重要的东西。”
他把阿玛迪多藏在吉普车后排座下面,盖上帆布,上面放了一捆绳子和几个汽油罐,车子一走,它们就在缩成一团的中尉头上摇来晃去。这个姿势总是让他腿抽筋,加剧了脚上的疼痛;路上每有坑洼的时候,上面的东西就拍打着他的肩膀、脊背和脑袋。但是,他始终没有忘记四五式手枪;他右手握枪,打开了保险。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绝对不让敌人活捉。他没有感到害怕。说心里话,对于逃离此地,他不抱多大希望。即使出不去,那又有什么关系!自从他跟乔尼·阿贝斯度过那灾难性的一夜之后,他心里就没有平静过。直到杀死“公羊”之后,他才平静下来。
“这样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现在过拉德哈麦斯大桥,”他听见东尼·桑切斯声音惊慌地说道,“别乱动!别出声!有巡逻队。”
阿玛迪多早已没有子弹了。但是,英贝特还有很多,他给了中尉一大把。中尉给四五式手枪上满了子弹,挥手告别。他口气坚定地说:
吉普车停了下来。他听见有喊声、脚步声,片刻后,是一声友好的问候:“嘿,东尼,是你啊!”“你好吗,伙计!”没有检查,允许吉普车继续前进。车子走到桥中央的时候,他听到东尼·桑切斯说道:
“不会有那样的事,大夫。”
“这个上尉是我的朋友,‘瘦子’拉斯布丁。真他妈的走运!现在我还提心吊胆呢。阿玛迪多,哪里停车?”
“小伙子,多加小心吧!”医生握握他的手,一面充满同情地望着他。“如果他们抓住你,我可不愿意跟你一样入狱。”
“圣马丁大道。”
“这一切让我怎么报答你,大夫?”阿玛迪多问杜兰·巴雷拉斯。
片刻之后,吉普车停下了。
他很容易地谈成了。机械工名叫安东尼奥·桑切斯(东尼)。虽然已经是下半夜了,医生电话一叫他,他就跑来了。他们对他说了实话。听了以后,他叫了起来:“他妈的,今天晚上我醉了!”他说,能把房子借给你们是我的荣幸。中尉不会有危险的,那附近没有邻居。东尼会亲自用吉普车把中尉送到那里去。他还负责给中尉提供食物。
“我看周围没有特工。抓住这个机会下车吧!”东尼说,“愿上帝与你同在!”
“小伙子,我想我能帮助你,”杜兰·巴雷拉斯医生插话道,“给我修理汽车的机械工有间小房子要出租,地点在奥萨玛扩建区那边,我跟他谈谈,好不好?”
中尉推开帆布和汽油罐,跳到了人行道上。有几辆汽车开过去,但是他没有看见行人,只有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越走越远。
阿玛迪多看到英贝特这样忧心忡忡、这样悲观,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布博·罗曼一定会露面的,会按计划行事的,这可以肯定。无论如何,特鲁希略一死,政权就会像骨牌一样垮掉。
“东尼,愿上帝奖赏你!”
“兄弟,我的朋友都是军人,都是铁杆特鲁希略分子。”
“愿上帝与你同在!”东尼·桑切斯重复道,说罢开车远去。
托尼警告他说:“敌人要找咱们的首先是亲戚家,确切地说是可靠的朋友家里。”
梅卡姨妈的房子——整个是木结构,只有一层,有铁栅栏,没有花园,但是所有的窗户上都摆着天竺葵花盆——在二十米外的地方,阿玛迪多急急忙忙、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手枪就露在外面。他刚一敲门,门就开了。梅卡姨妈还来不及惊讶,中尉就跳进房间,把姨妈推开,随手关上了房门。
阿玛迪多立刻想到了梅卡姨妈。老人是他的十一位姨妈之一,他小时候就受到梅卡姨妈的特别宠爱。老人如今孤身一人居住在四周种满了鲜花的木屋里,地点在圣马丁大道,离独立公园不远。
“梅卡姨妈,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应该藏在哪里。我要待上一两天,直到找到安全的地方为止。”
就在医生给阿玛迪多治疗的时候,英贝特问他:“你有地方去吗?”
姨妈仍然同往常一样地吻他、拥抱他,不像阿玛迪多担心的那样害怕。
阿玛迪多由于干掉了“公羊”而特别兴奋,所以几乎没有注意自己的脚。可是,现在疼起来了,还伴有一点刺痒,一直传到了膝盖。医生给他用绷带包扎好,打了一针,给了他一小瓶药片,嘱咐他每四小时吃一次。
“孩子,他们大概看见你了。你怎么想起大白天跑来了!我周围的邻居都是激进的特鲁希略分子。你浑身是血啊!这绷带是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中尉回答说:“到现在我才觉得有点疼。”
阿玛迪多通过窗帘监视着大街。街道上没有人。街对面的门窗是关闭的。
“我不明白你踝骨碎成这个样子怎么还站得住!”医生一面消毒一面感慨地说。
“消息传出来以后,我天天向圣彼得为你祈祷,圣彼得可灵验了,常常显现奇迹。”梅卡姨妈用两手捂住他的面颊。“你在电视和《加勒比日报》上露面以后,有几个邻居来打听你的消息。但愿她们别看到你。看看你这个模样!孩子,你要点什么?”
情况最糟糕的是阿玛迪多。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踝骨,进出的弹孔清晰可见,伤口处裸露着碎骨屑。瘀肿使他的脚和踝部变得不像样子。
“姨妈,我要洗个澡,吃点东西。我饿坏了。”他笑起来,抚摸着姨妈的白头发。
“先治伤口!到诊所去吧!”
“再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梅卡姨妈忽然想起来了,便再次拥抱他。
“突厥”把他们送到杜兰·巴雷拉斯医生家里,就自己回家了,因为特工可能很快会发现他那辆扔在公路上的水星牌汽车;他还想给妻子和孩子们报警,自己也要拿些衣服和钱。这时杜兰·巴雷拉斯医生已经上床了,他穿着睡衣一路伸着懒腰出来。英贝特告诉他为什么他们浑身血污的原因以及对他的希望时,他惊讶得目瞪口呆。他呆呆地看着他俩好久。医生长着一张大脸,留着大胡子,惊愕让他的面孔变了形。阿玛迪多可以看到医生的喉结上下滑动着。杜兰还不时地揉眼睛,好像害怕看到幽灵一样。终于,他有了反应:
这是个身材矮小但精力充沛的老人,她性格坚毅,目光深邃,善良。她强迫阿玛迪多脱下裤子和衬衣,以便洗干净。就在他像神仙一样快乐地洗澡的同时,老人把厨房里所有现成的食物都热了一遍。中尉穿着裤衩和背心,看到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炸薯条、煎香肠、炒饭和烤鸡。他吃得很香,一面听姨妈讲发生的事情。家里听说他是暗杀特鲁希略的凶手之一,立刻大乱起来。黎明时分,特工已经出现在他的三个妹妹家中,打听他的下落。这个地方,特工们还没有来过。
阿玛迪多开玩笑说:“兄弟,你要是早说该多好,我还可以写进遗嘱里去。”
“姨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睡一会儿。我有好几天没有合眼了。因为烦躁得厉害。在你这里我很快活。”
“你别以为我是后悔了,”英贝特回答说,“说真的,我从来没对政变、军民联合执政委员会、安东尼奥·德·拉·玛萨那些美梦抱有幻想。我一直把咱们看成是敢死队!”
姨妈领他到卧室,让他睡在自己的床上,墙壁上挂着使徒彼得的像,那是老人的保护神。为了让房间暗一些,她关上了百叶窗。她说:“阿玛迪多,你好好睡个觉,我把你的制服洗一洗、熨一熨。咱们会想出你藏身的地方。”她多次亲吻他的前额和头顶。“孩子,我一直以为你是个铁杆特鲁希略分子呢!”他很快进入了梦乡。他梦见“突厥”萨德哈拉和安东尼奥·英贝特固执地叫个不停:“阿玛迪多!阿玛迪多!”他俩想要告诉他一些重要的事情,可他就是不明白他俩的表情和话语。他感到有人用力摇晃他的时候,以为不过刚刚闭上眼睛几分钟。他看到姨妈的脸色是那样惨白和恐慌,心里非常难过,后悔不应该把老人卷进来。
“托尼,可咱们干掉了特鲁希略!”阿玛迪多给他打气道,“谁也救不活他了!”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老人急得喘不过气来,一面画着十字一面说道,“孩子,有十一二辆‘刨子’,一大堆特工。”
“你们觉得布博·罗曼没有露面正常吗?”他嘟嘟囔囔地又说道,“只有两种解释:一是被捕入狱,二是胆怯害怕了。无论哪种情况,咱们都得倒霉。”
这时他已经完全清醒,明白应该怎么办。他强迫老人躺到床后面的地上,贴着墙壁,让头上的圣彼得保佑她。
“突厥”和中尉都看了他一眼。
“你别动!无论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别站起来!”他命令姨妈道,“梅卡姨妈,我非常爱你!”
“这事麻烦了,要倒霉!”英贝特悄悄回答说。
他握着四五式手枪,赤脚,只穿着背心和草绿色制服裤衩。他贴着墙壁溜到大门旁边。他从窗帘向外窥视,小心着不让敌人发现。这是个乌云密布的下午,远处什么人弹奏着一首博莱罗舞曲。几辆军情局的黑色大众车截断了公路。至少有二十几个特工携带冲锋枪和手枪包围了姨妈的住宅。有三个家伙在房子的正面,其中一个用拳头擂门,震动得门板摇晃不已,同时扯着嗓子喊道:
托尼神情阴郁,这让阿玛迪多感到惊讶。萨尔瓦多开车送他俩去杜兰·巴雷拉斯家。城市处在一片宁静之中,路上没有行人和车辆,因为元首的死讯还没有扩散。阿玛迪多问英贝特:“你干吗哭丧着脸?”
“加西亚·盖莱罗,我们知道你在里面。举着手出来!要是你不想当死狗的话。”
英贝特说:“找我表哥曼努埃尔吧!他名叫曼努埃尔·杜兰·巴雷拉斯,就住在附近,旁边是他的小诊所。这人可靠。”
“绝对不当死狗!”他低声道,说着用左手一开门,右手就扣动了扳机。他把一梭子子弹都打了出去,看到那个命令他投降的家伙大吼一声倒在地上:子弹正中心窝。但是,与此同时,数不清的冲锋枪和手枪密集扫射过来,他倒下了,没有看见自己除去打死一个之外,还打伤了两个特工。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尸体是如何被捆在大众车的车顶上——仿佛猎人们在中央山脉围捕鹿群,把死鹿捆在车上那样;他的手腕和脚踝由乔尼·阿贝斯手下从“刨子”内拉住,让在独立公园附近看热闹的人们“欣赏”;杀人凶手们沿着独立公园绕场一周,以示胜利。与此同时,其他特工冲进房子,发现老人已经吓得半死,但是他们仍然把老人连踢带打地带到军情局去了。这时,一群贪心的人面对特工或嘲笑或冷漠的目光,冲进房子里大肆抢劫,把特工们没有偷走的一切洗劫一空。随后,他们就开始破坏木屋:拆木板,拆屋顶,最后干脆放火焚烧。夜幕降临时,那里只剩下一堆木炭和灰烬了。
当韦莱斯·桑塔纳医生和比恩韦尼多·加西亚用汽车把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送往国际医院的时候,不分离的“三剑客”——阿玛迪多、安东尼奥·英贝特和“突厥”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做了如下决定:继续等在那里已经没有意义,因为迪亚斯将军、路易斯·阿米阿玛和安东尼奥·德·拉·玛萨去找何塞·雷内·罗曼将军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眼下,最好先找个医生治疗伤口,换换血污的衣裳,寻觅一个藏身之处,等到情况明朗以后再说。但这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找可靠的医生呢?现在已近午夜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