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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小姑娘完全糊涂了。

“不好!非常不好!”父亲提高了嗓门。这吓了她—跳,因为父亲从来没有用手指戳着她脑门,以这种不容争议的口吻说过话。“以后,再也不许这样了!听见没有?乌拉尼娅,如果他走近你,要赶快跑开!别跟他打招呼!别跟他说话!躲开他!这是为了你好!”

父女俩刚刚从自由世界和平与友谊节上回到家里。她还穿着那身陪伴女王陛下的华美衣裳;父亲还穿着燕尾服,他不是刚才还当着特鲁希略元首、外交使团、部长们、贵宾们以及成千上万站在大街小巷和插满彩旗的建筑物上的群众的面发表演说吗?怎么突然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爸爸,他说我漂亮,对我亲热,这有什么不好?”

“因为兰菲斯,这个家伙,这个男人……是个坏蛋!”父亲极力克制自己,没有把想说的话完全说出来。“他对姑娘,对女孩,很坏!这话别告诉你的同学们!别对任何人说这话!我告诉你,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责任。我得好好照顾你。这是为了你好。乌拉尼娅,明白吗?对,你很聪明,会明白的。记住:别让他接近你!不要跟他说话!你只要看到他,就赶快跑到我这里来。到了我身边,他就不敢伤害你了。”

父亲听说兰菲斯抚摸了他女儿之后勃然大怒,这让乌拉尼娅第一次怀疑多米尼加共和国的一切并非像人们说的样样都好,特别是卡布拉尔议员绝非完人。

乌拉尼娅,你没有明白爸爸的话。你太单纯了,好像一朵百合花,还没有一点坏心眼。你想:这是爸爸在嫉妒。除了他以外,他不愿意别人对你表示亲热,说你漂亮。参议员卡布拉尔的那种反应说明那个时候风流的兰菲斯、浪漫的兰菲斯已经开始跟少女、姑娘和成年女人玩那些恶作剧了,这些女性后来极大地渲染了他的名气,无论出身好坏的多米尼加男人都渴望赢得的名气。这个名气给他带来的绰号有:“大橹”“公羊”“凶狠的奸夫”。在圣多明各这所富家女孩念书的教会学校里,在教室里和操场上,你慢慢地就熟悉了那些美国和加拿大籍的嬷嬷,熟悉了那时髦的校服,你们都不像是刚刚入学的女孩,因为都穿着红、蓝、白三色制服,都穿着肥大的袜子和黑白两色的鞋子,所以女孩们都有体育运动员的样子和时代风采。但是,当兰菲斯和他那些狐朋狗友出来骚扰女孩的时候,这些女生也不能幸免。兰菲斯有时一人,有时和他那些朋友到大街小巷、公园、俱乐部、舞厅和他领地上的私人住宅里寻找小姑娘。这个漂亮的兰菲斯诱奸、绑架和强奸了多少多米尼加的女性?对本地土生白人妇女,无论奸污前后他都不会馈赠凯迪拉克和貂皮大衣,对好莱坞的女演员则不同。帅哥兰菲斯与他那富有的父亲不一样,他更像他母亲堂娜·玛丽亚:非常吝啬。奸污多米尼加妇女,他一分钱不花,因为对她们来说那是一种荣誉:跟王储、国家马球队队长、中将和空军司令睡过觉。

“爸爸,那时我把这件事告诉您的时候,您是多么不高兴啊!您大发雷霆!这真是怪事,对吗?”

乌拉尼娅,所有那一切,你是通过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猜想和夸张得知的,你和同学们背着嬷嬷们在课下交换“情报”,有的你相信,有的你不信,有的接受,有的反驳,直到在学校内、在特鲁希略城里发生了那次“地震”。这一次,元首之子的牺牲品是多米尼加上层社会最漂亮的少女之一、陆军上校的女儿。她名叫罗莎丽娅·贝尔多摩,长得靓丽动人:长长的金发,天蓝色的眼睛,乳白色的娇嫩皮肤。她在基督受难节里扮演圣母玛利亚,她为圣子咽气流下了痛苦的泪水。关于那件事流传着很多说法。一种是:兰菲斯在一次晚会上认识了这个小姑娘;另一种是:两人在国家俱乐部的一次舞会上相识;还有一种是:兰菲斯在跑马场上看上了她,以后就追逐她,打电话、写信,约她在星期五体育比赛之后见面,罗莎丽娅是学校排球队成员,所以比赛结束后留在了校内。后来,许多同学看到她出了校门——乌拉尼娅不记得是不是看到她了,这不是不可能的。罗莎丽娅没有上校车,而是上了兰菲斯的轿车,他就在校门外几米远的地方等着她。兰菲斯不是一个人。元首之子从来不一个人出门,总是有两三个人陪同,这些朋友溜须拍马,为他服务,靠他发迹。比如,他的妹夫,安赫丽塔的丈夫、漂亮小伙子路易斯·何塞·莱昂·埃斯特威斯。那个兰菲斯的弟弟是不是跟他们在—起?那个拉德哈麦斯,那个丑陋、粗野的家伙,那个乏味的东西,肯定也在。他们是之前就已经喝醉了?还是在奸污金发女郎、雪白的罗莎丽娅的时候,才变得醉醺醺的?毫无疑问,他们没有料到小姑娘会大出血。尽管那时他们表现得像绅士,但之前他们的确是强奸了她。给这朵鲜花“开苞”的当然是兰菲斯。随后是其他人。按照年龄大小?还是按照与兰菲斯关系的远近?还是抓阄排队?爸爸,会是哪种可能呢?在一个个轮奸的过程中,小姑娘突然大出血了。

“你是个美人。长大了,你会更漂亮!”兰菲斯弯腰亲吻着小姑娘的手。她耳旁传来贵妇、侍女队伍拿她起哄的喧闹声。大元帅的长子走了。她实在抑制不住满心的快乐。她的同学们如果知道了兰菲斯,恰恰是兰菲斯本人说她是美人、抚摸她的脸蛋、把她当作贵妇一样地吻手,她们会说什么呢?

假如罗莎丽娅不是贝尔多摩上校的女儿,不是一个尊贵的特鲁希略主义家族的女孩、美丽而富有的姑娘,而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穷孩子,那就会被扔进荒郊野外的水沟里。不,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她送到了马里翁医院的门口。这对罗莎丽娅是祸还是福?医生们救了这姑娘,可也把消息传遍了全城。他们说:贝尔多摩上校一听说兰菲斯和他的朋友们从午饭到晚饭时间一直在蹂躏他的宝贝女儿,仿佛看电影消磨时光一样,就没有能从这一刺激中苏醒过来。她母亲羞恨难当,从此不出家门,甚至不做弥撒。

“乌拉尼娅·卡布拉尔。”她低声道,心脏在狂跳。

“爸爸,您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对吗?”乌拉尼娅追踪着父亲的目光。“您担心兰菲斯和他的朋友们会对我下手,如同对待罗莎丽娅·贝尔多摩那样?”

“这位美丽至极的小姑娘是谁啊?”新任中将冲她微笑。乌拉尼娅感觉到几根温暖、修长的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颏。“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父亲明白了我的话。”便沉默下来。这时她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瞳人后面有一种无声的恳求:别说了!别再揭开这些伤疤了!不要再回忆那些往事了。她丝毫没有这个意思。你不是为这个才回国的,对吗?因为你发过誓:永远不回国!

因为,乌拉尼娅与她的同学们不一样,这些女孩子撒谎说她们看到了兰菲斯,兰菲斯跟她们说了话,对她们微笑着说了一些恭维话,而她是真的看到了他,说了话,还开了玩笑。事情发生在庆祝特鲁希略执政二十四周年的庆祝大会期间,即自由世界和平与友谊节。庆祝活动从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开始,一直持续到一九五六年年底,耗资两千五百万到七千万美元之多,占国民预算的四分之一到一半。(“爸爸,准确的数目从来没有公布过。”)乌拉尼娅对大会期间全国沉浸在欢乐、兴奋和激动中的一幕幕场景至今记忆犹新:特鲁希略为了高兴,把哈维尔·古卡特乐队、巴黎利多合唱队、美国女子滑冰队邀请到了圣多明各(“啊,对不起,爸爸,应该是特鲁希略城。”);在八十万平方米的庆祝活动区里,兴建了七十一座建筑物,有些是大理石、雪花石膏和缟玛瑙的,为的是接待来自自由世界四十二个国家的代表团,接待的重要人物中有巴西总统朱赛里诺·库比契克和纽约大教区红衣主教弗朗西斯·斯佩尔曼。让庆祝活动达到高潮的重大事件就是兰菲斯以其为国效力的出色成绩晋升为中将,还有就是节日的女王、安赫丽塔一世 陛下的登基典礼。她乘船而来,由海上全部船只鸣笛和首都所有教堂敲响大钟宣告女王的到来;她头戴缀满宝石的王冠,身穿由两位罗马著名的服装设计师方塔娜姐妹制作的薄纱花边精美衣裳——两姐妹在这套衣服上使用了四十五米苏联白鼬丝,拖在地上的部分有三米,长裙部分是按照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登基时的样式做成的。在陪伴女王的贵妇和侍女的行列里,乌拉尼娅身穿蝉翼纱长裙,戴着丝绸手套,手持一束玫瑰,周围是从多米尼加上层社会选拔出来的姑娘。她是侍女中最年轻美貌的一个。这群少女在骄阳下护卫着特鲁希略的女儿,一面与群众一道给国务秘书兼诗人华金·巴拉格尔鼓掌,因为他在赞美安赫丽塔一世,请她为多米尼加人民祈福。随后,乌拉尼娅一面感觉自己像个大人了,一面倾听身穿燕尾服的父亲朗读一篇歌颂二十四年来伟大成就的演说稿:这一切应该归功于伟大领袖特鲁希略的英明领导、远见卓识和深刻的思想。她实在是被巨大的幸福感给淹没了。(“爸爸,那样快乐的日子,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以为自己是众人注意的中心。这时,在会场中央,特鲁希略的全身铜像揭幕了:头戴博士帽,身穿博士服,手持毕业证书。突然,那个上午如梦如幻的美好时刻来到了,乌拉尼娅发现身穿豪华军装的兰菲斯·特鲁希略在身旁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

“不,爸爸,为这个我应该早回国,”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应该让您体验一下那倒霉的时光。虽然您得了脑溢血,可您事先还是采取了预防措施。您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抛到脑后了。那还有我的事情,咱们的事情,难道您也一笔勾销了?我可忘不了!一天也忘不了。爸爸,这三十五年来,我一天也忘不了!我永远没有忘记,也没有原谅您。因此,您往美国大学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一听到您的声音就把电话挂断,不愿意让您把话说下去。”“好女儿,是你吗?”喀嚓,电话挂了!“乌拉尼娅,你听我说!”喀嚓,断了。“因此,我从来不给您回信。您给我写了有一百封信?两百封信?所有的信,我都撕了或者烧了。您的那些信太虚伪了。您拐弯抹角、支支吾吾、含沙射影,总怕落到别人手中,总怕别人知道那件事。您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能原谅您吗?因为您从来不肯真心道歉。因为您为元首服务这么多年,早已经麻木不仁了,早已经失去了正直的品格。您那些同事也都一个样。恐怕整个国家都在说假话,自欺欺人!难道这就是为了稳定政权的压倒一切的条件吗?难道这样活着不会恶心而死吗?人人都变成狼心狗肺,如同元首那样的恶魔了。个个都寡廉鲜耻,如同花花公子兰菲斯强奸了罗莎丽娅,把她弄得大出血扔进医院之后,还在自鸣得意呢!”

瘫痪的老人眨了两三下眼睛。

贝尔多摩上校的女儿当然再也没有回学校,但是她那张圣母玛利亚般秀美的面孔依然留在圣多明各教会学校的教室里、走廊上和操场上;她的不幸遭遇所引起的窃窃私语和猜想,依然流传了好几个月之久,尽管嬷嬷们禁止说出罗莎丽娅·贝尔多摩的名字。但是,在多米尼加的上层社会,甚至最坚定的特鲁希略主义者的家庭里,罗莎丽娅的名字总是一再出现。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可怕的通告,尤其是对那些有值得注意的少女和姑娘的家庭。罗莎丽娅事件加剧了这样的恐惧:帅哥兰菲斯(再说他已经是有妇之夫了,他跟离了婚的里诺·撒尼尼·奥克塔维娅结了婚!)很快可以发现少女和姑娘,然后只要这个任性的王储高兴就得欢聚一场,因为谁敢跟元首的长子和他圈子里的宠臣算账呢?

“他除去当懒汉、酒鬼、色狼、流氓、强盗和变态狂之外,还会成为什么东西呢?在我和我的同学们爱恋着兰菲斯的时候,这些情况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爸爸,可是您都清楚。因此,当他突然要看我,要看您的小女儿的时候,可把您给吓坏了;因此,每当他向我表示亲热,向我说恭维话的时候,您就变了脸色。可是我什么也不明白啊!”

“爸爸,出了罗莎丽娅·贝尔多摩那件事以后,您的元首就把兰菲斯派到美国进了军事学院,是不是这样?”

如同一切魔鬼家族一样,兰菲斯也是个魔鬼。父亲是那样的人,在他培养和教育下的儿子又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暴君的儿子,比如尼禄 ,又能成为别的什么东西呢?一个七岁的儿童就由法令——“爸爸,是您还是奇里诺斯参议员把这项法令提交给国会的?”——任命为多米尼加军队的上校;十岁时,又提升为将军,还举行了公开的授衔仪式,外交界还必须出席,所有的军事首脑在仪式上还要表示祝贺。这样的孩子能变成什么样子呢?乌拉尼娅一直牢记着父亲收藏在客厅橱柜里的那本相册中的一张照片——相册是不是还在那个地方?照片上衣冠楚楚的阿古斯丁·卡布拉尔参议员(“或者您还是部长吧,爸爸?”)穿着豪华的燕尾服,在炎热的阳光下,恭恭敬敬地弯腰向身穿将军服的孩子表示祝贺;小将军刚刚检阅过三军仪仗队,此时正站在一个小平台的凉棚下依次接受部长们、议员们和大使们的祝贺。主席台上是大恩人和第一夫人喜笑颜开的面孔。

一九五八年,兰菲斯进了美国堪萨斯福特军事学院。这是为了让他离开特鲁希略城一两年的时间,据说,罗莎丽娅·贝尔多摩事件甚至让元首陛下都发怒了。不是道德上的原因,而是因为给他造成了实际麻烦。这个混蛋小子不但不逐渐摆脱这类事情、作为元首的长子好好接受教育,反而终日放荡不羁,跟一群游手好闲的寄生虫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以奸污最忠实于特鲁希略的家庭的姑娘来取乐。狂妄自大、没有教养的东西!把他送到美国堪萨斯福特军事学院去!

“您知道吗?尽管我非常恨特鲁希略,可是我一直拥护您的元首和他的家庭,拥护一切散发着特鲁希略气味的东西。说真的,一想起兰菲斯,或者一读到关于他的文章和作品,我就不能不感到痛苦和同情。”

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让乌拉尼娅浑身发抖。瘫痪的老人又一次缩进躺椅里,仿佛要消失在自己身体里一样,因为他被这阵突发的大笑弄得不知所措。乌拉尼娅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她用手帕擦擦眼睛。

瘫痪的老人闭上了嘴巴,面部松弛下来,又恢复了专注和不安的表情。他静静地缩成一团,等待着女儿说下去。突然,一声鹦鹉的尖叫吸引了乌拉尼娅的注意,也冲破了室内的寂静。鸟叫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道灿烂的阳光照进来,射在屋顶和玻璃窗上,屋子里开始暖和起来。

“元首这服药不但没有治好长子的病,反而雪上加霜了。福特军事学院之行变成对兰菲斯的奖励了。”

“要不要我喊护士?”

那肯定是非常滑稽的,对不对,爸爸?一个多米尼加年轻军官来上高级学员班,周围是一群精选出来的美国军官;他佩戴着中将军衔、十几枚勋章,已经走过了漫长的军旅生涯(七岁入伍),由一大群侍从武官、乐师和用人陪同,一艘豪华游艇停泊在旧金山海湾,一队豪华轿车随时待命。那些美国校官、尉官、军士、教官和老师肯定会大吃一惊。他到福特军事学院是来上课的,而这只热带来的小鸟炫耀的军衔和级别比美国艾森豪威尔将军的还要高出许多。学院是如何对待他的呢?学院怎么能允许他享受类似的特权而又不损害该院和美国军队的荣誉呢?当这位王储一周在校内,一周在校外,时时逃离这座纪律严格的学院,跑到喧闹的好莱坞的时候,学院能够装作没发现吗?兰菲斯和他的朋友波尔菲里奥·鲁比罗萨终日纵酒狂欢,与著名女演员同乐,这引起喜欢空谈和散布流言的新闻界着迷地议论个没完。洛杉矶最著名的专栏女作家萝埃亚·帕松揭露说:特鲁希略的长子送给金·诺瓦克一辆最新款的凯迪拉克,送给莎莎·嘉宝一件貂皮大衣。在众议院会上,一位民主党议员说,他估计这些馈赠相当于华盛顿每年大方地提供给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军事援助。他质问道:这是不是援助穷国对付共产主义的最佳方式?美国人民的金钱是不是应该这样浪费?

她父亲有可能在笑,也可能是面部肌肉的简单放松。不管怎么说,不是那种开心人的笑脸。确切地说,是那种刚刚打了呵欠或者大吼一声,结果下巴脱臼、眼珠翻转、鼻孔放大、嘴巴露出了没有牙齿的黑洞的面孔。

丑闻外扬是不可避免了。这是在美国,而不是多米尼加!在元首的天下,对兰菲斯的放荡生活从来不报道,一言不发。美国可不行,不管你怎么说,那里有公众舆论监督和新闻自由。如果政客们暴露出懦弱的侧面,那肯定要身败名裂。于是,根据国会的要求,政府中断了对多米尼加的军事援助。爸爸,这些您还记得吗?军事学院谨慎地上报美国国务院,后者更加谨慎地照会多米尼加大元帅:您儿子根本不可能通过考试,由于学业成绩如此之糟,还是退学为好,否则就要受开除之辱——被福特军事学院开除!

“爸爸,您知道给元首写传记的人是怎么说的吗?他们说:当兰菲斯听说他出生时母亲还没有跟特鲁希略结婚的时候就立刻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说:当兰菲斯得知自己真正的生父是多米尼西博士的时候立刻就消沉了。这位博士是古巴人,特鲁希略派人把他给干掉了。这位古巴博士是堂娜·玛丽亚·马丁内斯的第一个情人,而那时的玛丽亚还没梦想做第一夫人呢,她只是个生活来源可疑、不怎么样的女人,绰号是‘西班牙小娘们’。爸爸,您在笑吗?简直不敢相信!”

“他们如此恶待可怜的兰菲斯,这让他老爹很不高兴。是不是,爸爸?兰菲斯只不过偶尔消遣一下而已,你看这些美国清教徒居然做出如此反应。您的那位元首企图报复,打算让美国军事使团撤走,他约见美国大使,提出了抗议。元首最亲密的顾问巴伊诺·比查德、您自己、巴拉格尔、亨利·奇里诺斯、阿拉拉、曼努埃尔·阿方索,不得不创造奇迹说服元首:如果断绝外交关系,那就损失太大了。您还记得吗?历史学家们说:您是出面制止由于兰菲斯的‘英雄行为’而导致多美关系恶化的人物之一。爸爸,您只是成功了一半。从那以后,从多米尼加的过火行为来看,美国明白了这个盟友是个麻烦,需要谨慎地寻找某个更像样的人物。可是,爸爸,怎么咱们最后谈起了元首的儿子呢?”

她父亲没有笑。一听到特鲁希略长子的名字,他又轻轻地动了一下,又一次睁大了眼睛。兰菲斯是特鲁希略特别宠爱的儿子,因此也特别让他感到失望。祖国之父本希望长子——“爸爸,他是特鲁希略的亲生儿子吗?”——也像他一样有掌权的欲望,也像他一样精明强干。可是,兰菲斯没有继承他任何优点和缺点,只有一条除外:或许可以叫作“性交狂”,把女人按倒在床上以证明自己的雄性能力。兰菲斯没有政治野心,毫无雄心壮志,为人冷漠,容易消沉,性格内向,经常为焦虑、复杂和扭曲的心态所困扰,行为变化无常,容易歇斯底里发作,长期丧失意志,沉湎于毒品和酒色之中。

老人的肩膀上下起伏不停,仿佛在回答:“这我怎么知道!你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这么说,他能明白别人说的话?不能。至少,常常不能。脑溢血可能并没有完全剥夺他的理解能力,可能把他的理解力减少到了正常人的百分之五,或者百分之十。这个被压缩了的贫乏的脑子慢镜头似的运转,但是,毫无疑问,它可以在糊涂之前收集和处理感觉器官在一两分钟或者仅仅一两秒钟内捕捉到的信息。因此,他的眼神、表情,包括肩膀的起伏,都意味着他在倾听,意味着他理解你说的话。仅仅是零零碎碎的,仅仅是通过惊讶的表情,仅仅是些启示性的信号,没有丝毫的条理性。乌拉尼娅,你别抱幻想了。他就明白那么一两秒钟,然后就忘记了。你是无法和他交流的。你只能一人独白,如同三十多年来你每天所做的那样。

“爸爸,您想象不到我有多少次在梦里看到过他!”

她不难过,也不压抑。大概是太阳不让她伤心,灿烂至极的阳光从一扇扇窗户射进房间,照亮了家具,勾画出它们的轮廓,揭示出它们的细节,暴露出它们的破损、褪色和陈旧。从前显赫的参议院议长阿古斯丁·卡布拉尔的卧室——也包括住宅——如今怎么就如此寒酸、破烂和陈旧呢!乌拉尼娅,你最后怎么又想起兰菲斯·特鲁希略呢?记忆力的这种奇怪走向总是让她感到着迷,在神秘刺激的作用下,记忆力用意外的联想装点起脑海里的山山水水。啊,对了,这与你离开美国前一天从《纽约时报》上看到的那条消息有关。文章写的是关于兰菲斯的弟弟——那个丑陋、粗野的拉德哈麦斯的事情。嘿,这条消息!那是怎样的结尾啊!文章作者事先做过仔细的调查。从几年前开始,拉德哈麦斯在巴拿马生活,靠借债度日,也干过一些可疑的营生,但是没有人知道是哪种事情,后来就突然消失了。失踪的事发生在去年,亲戚们和巴拿马警方都做了努力,对拉德哈麦斯居住的小房间进行了搜查,结果发现他那些肮脏的东西一一都在,就是没有找到丝毫的线索。直到最后,哥伦比亚毒品集团的一张海报通过波哥大 《美洲雅典娜》杂志用夸张的语言风格公布说:“经过认真核实,居住在兄弟邻邦巴拿马共和国巴尔堡市的多米尼加公民拉德哈麦斯·特鲁希略·马丁内斯先生,在履行自己的义务时有不诚实的行为,他已经在哥伦比亚原始森林某地被处死。”《纽约时报》解释说:看来这个倒霉的拉德哈麦斯几年前为生计所迫就为哥伦比亚黑手党效力了。在某些令人遗憾的活动中,毫无疑问,从他生活拮据的情况判断,他是个给“大哥们”充当传信人的角色,有时给“大哥们”租房屋,有时从饭店、机场和妓院接送这些“首领”,或者也许在洗钱时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他会不会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而企图诈骗“首领”的钱财?但由于此人非常缺心眼,立刻就被黑手党抓住了把柄。他们把他绑架到达里安森林,那里是黑手党的天下。他们可能对他施行了酷刑拷打,如同当年他和兰菲斯拷打并屠杀一九五九年入侵康斯坦萨、麦蒙和埃斯特罗·翁托俘获的俘虏,还有一九六一年“五·三〇”事件的嫌疑人一样。

她父亲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她从来没有说过:她和圣多明各教会学校的同学像她那个时代所有的少女一样,经常在梦里与兰菲斯·特鲁希略相会。他留着墨西哥电影里美男子的短胡子,戴着太阳镜,身穿合体的西装和几种多米尼加空军司令的军装。他那眼睛又黑又亮,他身材修长,腕上戴金表,手上戴金戒,轮流使用好几辆大奔驰。他似乎是众神的宠儿:有金钱,有权力,有潇洒的风度,有健康的身体,有幸福的生活。你对他记忆犹新。每当嬷嬷们看不见你们的时候,你和你的同学就纷纷拿出相册来,那里面收集了兰菲斯·特鲁希略的各种照片:穿便服的,穿军装的,穿泳衣的,打领带的,穿体育装的,穿礼服的,骑在马上指挥多米尼加马球队的,或者是坐在那里指挥空军飞行的。你们还争先恐后地编造说,在俱乐部里、在集会上、在晚会上、在游行时、在义卖会上看到过他,还跟他说了话;你们大胆(那时候是窃窃私语)地说出了这种事情,吓得脸红心跳,因为你们知道说这种话、有这种念头是罪过,是应该向神甫忏悔的。你们说,如果让兰菲斯·特鲁希略爱上、亲吻、抚摸和拥抱,那该是多么美好和幸福啊!

“爸爸,他这是罪有应得!”她父亲这时进入瞌睡状态,但是眼睛睁着。“玩火者自焚!如果拉德哈麦斯真是这样死的,那这句话正好用在他身上。可是,什么也没有证实。这篇文章还说:有人肯定地说,拉德哈麦斯是国防情报局的特工,该局给他做了整容手术,为他在哥伦比亚黑手党的服务提供保护。这些都是传言和推测。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您那元首和第一夫人的两位公子的下场!帅哥兰菲斯在马德里的一起车祸中被撞得粉身碎骨。有些人说,这次事故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多米尼加总统巴拉格尔联合行动的结果,目的是粉碎元首长子企图花费几亿美元复辟家族统治的阴谋。拉德哈麦斯已经做了刀下鬼,被哥伦比亚黑手党杀害,因为盗窃经他手洗白的黑钱,或者是因为充当了国防情报局的特工。安赫丽塔,安赫丽塔一世陛下,我还给她当过侍女呢,您知道她是怎么活着吗?她如今在迈阿密与神圣的教会白鸽来往,现在已经成为新生基督教教徒了。这是成千上万个教派中的一个,它们把信徒带入疯狂、愚昧、痛苦和恐惧之中。这就是多米尼加女王和主人的结局。如今,她住在一所干净的小房子里,外表粗俗,混杂着美国和加勒比两种做作的风格,从事传教活动。据说,人们经常看到她在大街小巷、拉丁美洲人住宅区高唱赞美诗并呼吁人们把心交给基督。假如人民的大救星看到此情此景,他会说什么呢?”

“爸爸,那个时候也有许多犯罪现象。”乌拉尼娅望着父亲的眼睛,老人开始眨眼睛。“那时候大概没有这么多盗贼入室作案,也没有这么多光天化日之下就抢劫行人钱包、手表和首饰的家伙。但是,那个时候有杀人、拷打、刑讯和迫害失踪等好多事情。甚至政府圈子里也有人遭到迫害。比如,那个漂亮的兰菲斯,干了多少坏事啊!我去看了一眼,当时可把您吓坏了。”

瘫痪的老人又一次耸耸肩膀,眨眨眼睛,昏睡过去。他半闭着眼睛,缩成一团,准备再睡上一小觉。

或许她说的是真话:由于后来的政府搞得乌七八糟,今天有很多多米尼加人怀念特鲁希略时代。人们已经忘记了那个时代种种滥用职权、暗杀迫害、贪污腐败、特工横行、封闭隔绝、恐惧焦虑的现象,而把恐怖变成了神话,说:“那时候人人都有工作,社会上也没有这么多犯法的事情。”

乌拉尼娅,说实话,你从来不恨兰菲斯、拉德哈麦斯和安赫丽塔,但是没有什么仇恨能同你对元首和第一夫人的相比。因为元首的这三个子女总算是为他们家庭的罪恶以衰败和暴死的方式还了债。而你对兰菲斯总是表露出某种宽容。乌拉尼娅,你为什么这样?可能是因为他得过精神病,得过神经衰弱,得过疯病;还因为他家里总是隐瞒他有心理失衡症;一九五九年他下令大屠杀之后,迫使特鲁希略派人把他送进比利时的一家精神病院。无论在什么行动中,哪怕是最残酷的行动,兰菲斯身上总有一种漫画式、虚假和令人伤感的东西。比如,他馈赠给好莱坞女演员的那些令人瞩目的礼物,而波尔菲里奥却是可以免费跟她们睡觉的啊(那是在她们不要钱的时候)!或许,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破坏元首为他编织的种种计划。比如,兰菲斯破坏欢迎仪式的方式不是很荒唐吗?那可是大元帅为了抵消他在福特军事学院的失败而准备的仪式啊!元首让国会——“那项法案是您提交的吧,爸爸?”——任命兰菲斯为军队总参谋长。元首还下令在兰菲斯回国时让他以新身份参加在纪念碑下举行的军事检阅活动。万事俱备,部队排列整齐,那天上午,大元帅派到迈阿密去迎接兰菲斯的豪华游艇“安赫丽塔”号驶入奥萨玛河上的港口。特鲁希略本人,在华金·巴拉格尔的陪同下,去停靠的码头上迎接长子,然后准备同他一道去检阅部队。元首一登上游艇,发现可怜的兰菲斯由于一路纵酒狂欢所导致的狼狈不堪的样子,是多么吃惊!多么泄气!多么困惑!兰菲斯勉强站在地上,一句清楚的话也说不出来。他那松弛和不听话的舌头只会嘟嘟囔囔,眼珠外突,眼神蒙眬,衣服上布满了呕吐的秽物。陪同他回国的那些狗男女,情况更加糟糕。巴拉格尔在他的回忆录里写道:“特鲁希略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他下令取消检阅仪式和兰菲斯就任总参谋长的宣誓仪式。”元首离去之前,对着流氓儿子(酒精使得他弄不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端起一杯酒,用祝酒的方式代替了象征性的耳光:“为劳动干杯!只有劳动才能使国家繁荣富强!”

她出去了,顺手关了门。

又一次歇斯底里的大笑让乌拉尼娅喘不过气来。瘫痪的老人睁大了眼睛,一副惊骇的样子。

“您父亲当然能明白我的话。”护士这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卡布拉尔先生,对不对?我和您父亲有过长时间的谈话。好啦,需要我的时候,请叫我!”

“您别害怕!”乌拉尼娅严肃起来。“我一想起当年的情景就不能不笑。那个时候您在什么地方?元首发现他儿子醉醺醺,发现他那群狐朋狗友和妓女烂醉如泥的时候,您在哪里?您是在纪念碑大街的主席台上吧?您是不是身穿燕尾服在等待总参谋长的到来?当时是怎么向大家解释的?因为兰菲斯中将突发可怕的精神错乱而取消了检阅?”

“要是我父亲能明白,他肯定很高兴听见你这番话。”

在瘫痪老人深邃目光的注视下,她又笑了起来。

“好啦,好啦,”护士极力装作同情的模样,“就算他是个独裁者吧,无论怎么说,可是好像那个时候比现在生活得好,人人都有工作,社会上也没有这么多犯法的事情,是不是,小姐?”

乌拉尼娅低声道:“这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家庭,你不能认真对待。有时你可能会为他们全家感到难堪。有时如果你有些勇气的话,虽然这勇气可能非常隐秘,你可能会为他们感到害怕和内疚。我很想知道您对特鲁希略子女的戏剧性结局有什么看法。或者说说您对那个第一夫人堂娜·玛丽亚晚年肮脏的故事有什么看法。这个可怕的女人、好报复的女人,狂吼着要挖出杀害特鲁希略的凶手的眼珠,并且要剥掉这些人的皮!您知道吗,最后她死于动脉硬化。您知道吗,她手里掌握着瑞士存款账号的全部密码。自从她拿到这些密码以后,就一直瞒着她的子女。当然,她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她担心子女们骗走她手中的几亿美元;担心子女们把她扔在养老院里,让她寂寞地度过晚年。最后她还是在动脉硬化的帮助下捉弄了子女。真想无论花多大代价也去马德里看看这位第一夫人在诸多不幸的困扰下是怎样失去记忆的。但是,从吝啬的本性出发,她一直保持足够的清醒,坚决不把密码告诉子女。真想看一看这些可怜的孩子是如何费力地让这位第一夫人在马德里,在丑陋又粗野的拉德哈麦斯家里,或者在迈阿密,在加入教会之前的安赫丽塔的家里,回忆出掩藏密码的地方。爸爸,您能想象出这几个子女的做法吗?他们很可能为了找到掩藏密码的地方而东翻西找,打开所有的抽屉,撕破一切,挖地三尺。他们把老太太拉到了迈阿密,又送回了马德里。可是无论怎样,就是没有找到藏密码的地方。她带着秘密进入了坟墓。爸爸,您觉得如何?兰菲斯捞到了几百万美元大加挥霍,这是元首死后那几个月里他从国库弄走的,因为元首活着的时候极力不让一分钱流出境外(‘爸爸,这是真的吗?’),他强迫家属和部下敢于面对现实,死也要死在国内。可是,最后拉德哈麦斯和安赫丽塔都流落街头。动脉硬化使得第一夫人因贫困而死在巴拿马,卡里尔·阿切用出租汽车把她拉到公墓里埋葬了。她把家里几亿美元留给了瑞士银行家。无论哭也罢,笑也罢,但是绝对不能认真。对不对,爸爸?”

老人望着女儿,露出惊慌的神色。

她又一次笑起来,甚至流出了眼泪。她一面擦掉泪水,一面抵抗内心里生出的沮丧感。老人看了看女儿,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已经不想再注意她的独白了。

“当过部长、参议员,等等,”她低声道,“可最后还是倒了霉。”

乌拉尼娅叹了口气说:“您别以为我变得歇斯底里了。爸爸,才不会呢。我现在这样信口胡说,回想往事,以后再也不会了。我这是好多年以来的第一次休假。我不喜欢放假。可小时候在家里我喜欢假日。自从在嬷嬷们的帮助下去阿德里安上学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欢假日了。我这一辈子就是在工作中度过的。我在世界银行工作期间从来没有休过假。在纽约的律师事务所里,我也没有休假。以后,不会再有时间自己念叨这段多米尼加的历史了。”

乌拉妮娅点点头。

是的,你在曼哈顿的生活是很耗费精力的。从上午九点你走进麦迪逊大街和七十四大街拐角的办公室开始,每个小时就都预定出去了。如果天气好,乌拉尼娅要在中央公园跑上四十五分钟,或者到街角处的健身中心去做健美操。她的工作日排满了一系列会晤、听报告、讨论、咨询、查档案、在单间工作室或者附近的餐厅吃工作午餐。下午同样忙碌,工作经常延长到晚上八点钟。如果时间允许,她就步行回家。在看电视新闻之前,她准备一个凉拌菜,打开一瓶酸奶,然后看书。上床以后,无论读书还是看录像,用不了十分钟,字母或者屏幕上的形象就变得模糊起来。她每个月总有一两次机会在美国或者拉丁美洲或者亚洲出差旅行。近年来,还要去非洲,因为终于有些投资者也敢在非洲花钱了,为此他们需要律师事务所派人做法律顾问。为世界各地的企业金融运作解决法律问题是她的专长。这是她在世界银行法规处工作多年的结果。出差旅行比在曼哈顿工作还要令人难以忍受。五个、十个或者十二个小时,飞往墨西哥城、曼谷、东京、拉瓦尔品第或者哈拉雷 ,下机后立即汇报或者听取汇报,讨论预算,评估项目;不断地变换景色、气候,从热到冷、从潮湿到干燥、从英语到日语到西班牙语到乌尔都语到阿拉伯语到印地语,通过种种翻译,如果翻译出错,就会导致错误的决定。因此,警觉状态和全神贯注使她疲惫不堪,因此在少不了的招待会上,她总是不得不极力克制着呵欠的出现。

“杀死特鲁希略的时候,我刚刚四五岁,我能记得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家里人说的那点事。您父亲在那个时代很重要,这我知道。”

“如果我能有星期六和星期天归自己支配,那我就快活地留在家中读多米尼加历史,”她说,同时觉得父亲在点头,“说真的,这个历史太有特色了。读史可以让我得到休息。这也是我和祖国保持联系的办法。虽然我在那边生活的时间比这里多一倍,但是我也没有变成美国人。爸爸,我说话还跟多米尼加人一样,对吗?”

护士慌乱地望着乌拉尼娅。这是个胯骨很宽的女人,长着一双外突的青蛙眼,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头发表面上是金黄的,可惜根部的黑色暴露了染料的颜色。终于,她做出了反应:

老人的眼睛里是不是闪出一丝嘲讽的目光?

乌拉尼娅出其不意地问护士:“您还记得特鲁希略吗?”

“好啦,在那边,相对而言是个多米尼加人吧。一个人在那边生活了三十多年,整天在美国人的包围之中,几个星期都不讲西班牙语,您还能要求她什么?您知道吗,我一直决心这一辈子再也不来看您了。我知道您很了解我为什么打破了这个决心,还有我为什么还是回来了。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一时冲动吧。我没有想很多。我请了一周的假,然后就来了。大概是要寻找什么吧。可能就是要找您,打听您活得怎么样。我早就知道您病了,也知道自从您脑溢血以后已经不可能跟您说话了。您想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吗?一进这个我小时候的家门,我是怎么想的吗?一看见您这副垮下来的样子我是怎么想的吗?”

瘫痪的老人不肯理睬她。

她父亲又一次在注意她说话。他好奇地等待女儿说下去。乌拉尼娅,你感觉怎么样?痛苦吗?有些悲伤?还是忧郁?旧恨复发?她想:“最糟糕的是我认为现在毫无感觉。”

“好极了,好极了!像个乖孩子一样吃下了水果,”护士夸奖他道,“卡布拉尔先生,您很高兴女儿给您带来的意外惊喜,是不是?”

门铃响了。有人连续不断地在按门铃。铃声强烈地颤动在上午炎热的空气里。

乌拉尼娅第三次坚持要喂父亲食物,瘫痪的老人终于张开了嘴巴。护士端着一杯水回来的时候,卡布拉尔先生已经放松下来,仿佛有些心不在焉,顺从地吞下女儿喂给他的一口口水果羹,并且一口口地喝下了半杯水。一些水从嘴角流到了下巴上,护士小心翼翼地擦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