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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5年4月20日,星期三

“自然科学家最容易受到越界的诱惑,因为观察自然的确需要有广泛而协调的知识修养。”

不过需要防止修养的范围超过限度。歌德说:

反之,对于一个专业所必需的知识,又应力避狭隘和片面。

“我的诗歌具象生动,”歌德说,“归功于我十分注意训练眼睛,并对我观察所得的高度重视。”

就说一个剧作家吧,他应该掌握舞台知识,以便能够掂量供他使用的表现手段,知道究竟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同样,一位歌剧作曲家想要分辨好坏,不为不成气候的东西浪费艺术才能,就不可以没有对于诗歌的了解。

例如诗人,他的修养要求千方百计地训练眼睛,以便把握外在世界的诸多事物。在此前提下,歌德尽管称自己把对造型艺术的爱好变成职业的想法是错误的,但作为一个诗人的修养,他这爱好却又完全适得其所。

“韦伯不该为《欧里扬特》谱曲,”歌德说,“他应该一眼看出,这是部很坏的素材,用它写不出任何好东西。这样的见识作曲家必不可少,是他从事那门自己艺术的前提。”

同样的道理,应该把人的修养和他的职业很好地区分开来。

同样,画家应当有分辨各种事物的眼光;因为他的专业就要求他知道什么可以画,什么不可以画。

我也想起《漫游时代》中雅诺总是劝人只学一门手艺,说什么现在是片面性的时代,并称赞那位懂得这个道理,并努力让自己和别人照着实践的人,是幸福的人。……

“说到底,”歌德讲,“最大的本领还在于严格限定自己的活动范围。”

谈到这里,我想起了《威廉·迈斯特》,在这部小说里同样讲过,只有所有人的总和才能构成人类,我们要想受到尊重,必须懂得珍爱他人的所作所为。

就这样,我整个晚上都待在歌德身边,他努力告诫我永远要专心致志于一件事,不能有任何的分心和旁骛。例如一旦我流露出要搞搞自然科学的想法,他就劝我放弃,在眼下坚持只搞文学。还有每当我想读一本书,他知道这本书对我现在的进步没有帮助,便会反对,说读这样的书对我没有实际用处。

“人们说得对,要全面培养人的能力,包括最优秀的品质,”歌德接着说,“可是,人并非生来如此。人人只能发挥其特长,只不过应该努力理解人类的含义。”

“在一些不属于我本行的事情上,”有一天歌德对我讲,“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想想维迦的成就,便感到我自己作品的数量太少啦。我本该把精力更多地用在自己的专业上。”

“比如我实际从事造型艺术的志向就是错误的,因为我不具备这样的天赋,也没法发展出这样的天赋来。对于周围的自然我是具有一定的敏感,因此最初的绘画尝试也挺有希望。到意大利的旅行破坏了这一实践的乐趣。眼界扩大了,备受珍爱的绘画技能却丢失殆尽,由于艺术天才不是靠提高技术和审美修养所能培养出来的,结果我的努力便化为了乌有。

“要是我没有花那么多时间弄那些石头,”他另外一次说,“而是干正经一些的事,我很可能已拿到最美丽的金刚钻啦。”

谈话转到了一般的错误倾向,歌德继续说:

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很器重和赞赏他的朋友迈耶尔,说迈耶尔毕生致力于研究艺术理论,在这一领域里的远见卓识便得到了公认。

“许多青年画家如果及早了解了一位像拉斐尔那样的大师究竟创作了些什么,他们就会永远不会再拿起画笔。”

“我自己也很早走上与他同样的路,”歌德说,“也用了半生的时光观察和研究美术作品,但在某些方面却没法跟迈耶尔相提并论。因此每有一幅新油画我都当心,并不马上给我这朋友看,而是先要弄清楚,我的见识离他还有多少距离。直到我相信自己对那画的得失已经成竹在胸,我才把它拿给迈耶尔看;他呢,自然眼光更敏锐,看着看着还会有完全新的发现。于是我一次次重新认识,精通一件事意味着什么,为此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在迈耶尔身上,集中了人类数千年对艺术的真知灼见。”

“设若每个人都能及早意识到世界已经充满杰作,并且知道要创作出足以与之媲美的作品需要满足怎样的条件,那可以肯定,在现有的一百位文学青年中,很难有一位还会觉得自己具备足够的毅力、天才和勇气,能够心情平静地继续去争当同样的大师。

可又有人会问,歌德如此坚信一个人只应该从事一件事,那为什么偏偏他自己一生中又那么多旁骛,那么多才多艺呢?

“是啊,许多人永远认识不到杰作之完美和自身之不足,直至终老都在制造一些半吊子的东西。

对这个问题我回答,如果歌德现在才出世,如果看见他自己的民族在文艺和科学领域已经处于现在的高水平——而且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那他肯定没理由再做那么多不同性质的工作,而会专心致志于唯一的事业。

“结果就是,人们在创作中养成了粗制滥造的恶习而不自知。还是个小孩儿就已经在写诗啦,一个劲儿写下去,到了青年就以为真能干出些名堂,直至成年后才恍然大悟,知道了现存的杰作是什么样子,再回头看看自己走冤枉路所浪费的光阴,便禁不住心悸心惊。

所以,做全方位的研究探索,弄清世间所有事物,不只是歌德的天性使然,而且也是时代的需要:要求他把感知的一切表现出来。

“再就是没有顾全大局、以大局为重的认真负责的精神,而只想个人出风头,在世人面前尽可能地表现自己。这种错误倾向无处不见,而始作俑者就是新近受到追捧的音乐大师,他们不选那类听众能获得纯净音乐享受的曲目来演奏,而偏偏选一些演奏者能够炫耀技巧、博取喝彩的曲子。到处看见的都是突出个人,哪儿也找不到个人服从全局、为事业真诚奉献的努力。

他诞生时继承了两个伟大遗产:谬误和不足。为了消除它们,他必须终生全方位努力探索。

“还有,没人想到可以通过学习别人的作品提高自己,而是谁都希望马上创作一部同样的作品。

如果牛顿的理论在歌德看来不是大错特错,不是个对全人类极其有害的谬误,那谁相信他会心血来潮写一部《颜色学》,并为这个旁骛耗费了许多年的心血呢?决不会哟!而是心中对真理的执着与谬误激烈冲突,促使他也要用自认为的真理之光去照亮这一黑暗领域。

“国家的不幸就在于,”歌德说,“没有谁愿意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事,人人都想施政掌权。文艺界也是,谁都不肯欣赏已经成功的作品,而非要自己动手重新创作。

对于他的形变学研究同样可以这样讲。多亏歌德,在这门学科我们有了一个做科学研究的样板,可是如果他当初看见同时代人已经走上正确的道路,那他也永远不会再想到写一部形变理论著作。

这位文学青年真够异想天开啊,以为仅仅爱好便能写成功《浮士德》的第二部;领教了他,即使在现实生活中再碰见一个立志继承拿破仑征服世界事业的年轻人,或是一个决心完成科隆大教堂建设的半吊子建筑师,我也不会更感到惊讶,不会认为他们更加疯狂,更加可笑啦。

是的,对他文学创作的多方面努力,同样可以作此理解。因为很值得问一问,如果当初德国人已经有一部《威廉·迈斯特》似的作品,歌德他还会写这样一部长篇小说吗?很值得问一问,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不会仅仅集中精力于创作戏剧作品呢?

今天晚上歌德给我看了一个年轻大学生的来信。在信中,年轻人请歌德把《浮士德》第二部的写作提纲给他,说他打算自己来完成这个作品。他直率、愉快和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和意图,临了还全然不加掩饰地表示,尽管时下所有人的文学创作都劳而无功,一钱不值,可是在他身上,一种新的文学即将开花结果。

在如此专一于一种创作的情况下,歌德能完成些什么,产生怎样的影响,完完全全不可测知。然而大致可以肯定,没有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会希望歌德最好别创作他正好创作了的那些作品,那些正好是造化促使他创作成功的作品。

(批评文坛浮躁之风和文艺家不守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