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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5年2月24日,星期四

“这样,拜伦爵士从来不能好好自我反省,因此他即使进行反思也从来不会成功,例如他那句‘钱要多但不要权威’就莫名其妙,好像钱一多权威便自然削弱了似的。

“所有英国人生来都不爱独自思考,精力分散于各种琐务并热衷党争,根本静不下心来提高自己的修养。但作为实践家,他们却很伟大。

“然而他的创作却都成功了,真可以讲,他这个人是灵感取代了思索。他必须不停地写作;须知在创作方面,一切来自人的特别是心灵的东西,他都很杰出。他写起诗来就像女人生孩子;她们不用思考,也不知道是怎样生出来的。

歌德继续说:“可以把拜伦爵士既看作一个人,看作一个英国人,也看作一个伟大的天才。他的好品质,主要都来自他作为人的天性;他还有一些坏品质,则源于他是一个英国人,一位英国上议院的议员;至于他的天才嘛,确实无人可比。

“他是一位伟大的天才,一位天生的诗人;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人身上有他与生俱来的那么多作诗的天分。还有在把握外在事物和洞悉历史情境方面,他也与莎士比亚一般伟大。不过作为纯粹的个人,莎士比亚更加杰出。对此拜伦心中有数,所以也不常谈论莎士比亚,尽管他把莎士比亚的作品大段大段地背得烂熟。他真恨不得将莎士比亚给否定掉,因为他的快活爽朗如同横在他前进路上的一块巨石,他感觉自己无法越过。他不否定蒲伯,因为不害怕蒲伯。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提起蒲伯,对蒲伯钦敬有加,因为他清楚,蒲伯于他只是一道背景而已。”

听了这连篇妙语我顿觉心旷神怡,它们于我如同铭语箴言一般值得细细玩味。

歌德谈起拜伦来似乎滔滔不绝,我呢,听他讲也不知疲倦。在几段小的插话之后,歌德接着讲:

“他与传统决裂,与爱国主义决裂,这不只毁了他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他的革命理想和与此相联系的经常情绪激烈,也不容许他的天才得到充分发挥。还有他老是反对别人、挑剔别人,同样有损他自己的那些优秀作品。倒不仅仅是诗人的不满情绪会传给读者,而是一切的反对都会导致否定,而否定的结果只有虚无。我如果见坏就说坏,那又能得到多少好处?可如果我把好的也说成坏的,那害处可就大啦。谁真要想成就事业,千万不要咒骂,千万不要去忧心那些做颠倒了的事情,而应该永远只做正确的事。因为需要的不是摧毁,而是建设;建设将使人类感受纯粹的快乐。”

“身居英国上议院议员的高位,对拜伦十分不利。因为任何天才都要受外界的影响,更何况出身又如此高贵,家资又如此豪富。中等的家庭环境,对于一位天才要有利得多;所以我们也发现,伟大的艺术家和诗人全都出自中产阶层。拜伦那样地不知节制,要是出身低一点,家产少一点,也就远远不会那么危险。可事实上呢,他有权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结果便陷入了无数的纠葛麻烦。再说,他出身如此地高贵,还有哪个等级能令他心生敬佩和顾忌呢?他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这便使他与世人的矛盾难分难解。

“他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他总是狂热、冲动,头脑发昏,既不清楚也不考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事。他自己为所欲为,看别人却一无是处,这一来肯定自己也没好结果,把全世界都变成了自己的敌人。他那篇《英格兰诗人和苏格兰评论家》,一开始就得罪了那帮文学精英。随后哪怕只为了活下去,他也必须后退一步。可在接下来的作品里,他继续与人家对着干,这也看不顺眼那也看不顺眼,国家和教会也敢去碰。如此不顾一切地蛮干,使他在英国待不下去了,再过一段时间欧洲大陆也可能把他赶走。他在哪儿都觉得空间狭窄,即使他享受着无边无际的个人自由仍感到憋闷,世界对于他是座监狱。他奔赴希腊并非心甘情愿的决定,是他与世界的别扭关系驱赶他去了那里。

“看着真是令人惊讶,”歌德继续说,“这个高贵、富有的英国人,竟把生命的很大一部分耗费在了私奔与决斗中间。拜伦爵士自己就讲,他的父亲曾勾引跑了三个妇女。相比之下,他这个儿子还算理智的哩!

“他生性天马行空,好高骛远,能以遵守‘三一律’来约束自己真是一件好事。要是在道德伦理方面,他也懂得节制就好了!他做不到这点,是他的致命伤;完全可以讲,他毁就毁在放纵不羁。

“他确实一直生活在原始状态,以其禀性,他必定时刻觉得有自卫的需要。因此他总是‘放枪’。他不得不随时准备着有人去找他决斗。

……歌德继续谈论拜伦爵士,说:

“他没法独自生活。所以尽管他有很多怪癖,对自己交际圈内的人却极其宽容。他可以整个晚上朗诵悼念穆尔将军的诗,让他那些高贵的朋友如坠云里雾中。他不管这个,朗诵完了就把诗稿放回口袋里。作为诗人,他表现温顺如同绵羊。换上另外一位,可能就会叫那班高朋见鬼去。”

(评说拜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