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长辈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当然啦。巴黎不是属于女人的吗,而女人不是属于我们的吗?”
“听我说!你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我喜欢你……谁也拒绝不了你。让我仔细斟酌斟酌这个主意,我希望能说服他们理解这个理由。迄今为止,我们只有赞美你。你们的盈利吓坏了金融界……你肯定是对的,与其冒险从事那带有危险性的跟大旅社的竞争,还是把金钱投到你的机器里更稳妥些。”
“那么你像喝一杯水一样,最后要把巴黎所剩的金钱都喝光吗?”
慕雷的激动马上回复缓和了,他向男爵道了谢,可是并没有他平常的那种焕发的热诚;男爵注意到他把眼睛转向邻室的门口,他暗中隐藏着的不安又占据了他心房。瓦拉敖斯明白他们已结束会谈,便走过来。他站到他们的近旁,他谛听男爵用一个老浪荡子的豪爽神情悄悄说:
“怎么会呢?”慕雷天真地说,“没有任何理由说它就此停住的。资本能够流通十五倍,这是我老早预见到的。甚至在某些部门里,它可以流通到二十五倍到三十倍……将来呢,好吧!以后,我们想出方法来使它有更多的流通。”
“我说,我肯定她们要复仇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或许不希望始终像这样子一直增长上去吧?”
“谁呀?”慕雷惶惑地问。
他提高了话声,他用右手的手指在他左手的手掌上敲着,像是要敲破胡桃似地敲打着那千百万的数字。男爵打断了他的话说:
“那些女人哪……她们不愿意再附属你,而你是属于她们了,我亲爱的朋友:这是公正的报复!”
“什么!说谨慎吗?我简直弄不明白……数目字不是明摆着吗,它表明了我们的生意如日中天?首先用五十万法郎的资本,我作了两百万的业务。资本流通了四倍。然后,它变成了四百万,流通了十倍,创造了四千万的业务。最后,经过继续的增加,在这次盘存的时候,我才知道现今业务的数字总计已达八千万;所以只增加了一点点的投资——因为它只是区区六百万——在我们柜台上,商品的流通已经超过了十二倍。”
他开起玩笑来,他很清楚这个年轻人闹得沸沸扬扬的恋爱事件。如慕雷给卖淫的女戏子买了的大房子,如在饭馆的小房间里寻花问柳并在她们身上浪费了巨大的款项等等,仿佛这些事为他自己当年作过的一些放荡行为,作了开脱似地使他开心。他的老经验又欣然跃动起来了。
“当然,”男爵微笑着又说。“但你是一个浪漫主义的诗人哩,你自有你的行事风格,让我再重申一遍。那些先生们认为进一步扩大你的事业是危险的。他们希望你谨慎从事。”
“说真话,我不懂,”慕雷一再说。
“一种广告!一种广告!……无论如何,它是用石头造起来的,它要比我们所有的人都要有更久远的将来。要知道它会把我们的业务增加十倍!两年以内我们就可收回这笔投资。如果这个地面给你们带来了巨大的商业利润,你们即便失去这个地面也是值得了,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时你便会看到人群,不像现在这样在圣奥古斯丹新街上挤得死去活来,而是在可以宽裕地通过六辆马车的大道上行动自如了。”
“啊!你比谁都清楚。她们永远是最后的发言人……因此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他在吹牛,他没有那么坚强!而你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榨取所有的女人吧,拿她们当作一座煤矿那样发掘,以便她们事后再来剥削你,叫你变本加厉还回来!……当心哪,因为她们抽取你的血和金钱要比你曾经吸取她们的更多。”
慕雷再也无法忍耐,他一下子叫起来。
他愈加大声笑了,站在他身边的瓦拉敖斯虽然一言不发,却在冷笑着。
“天哪!他们的意思就是我同你讲过的话,我也还是有点这种观念……你的门面仅仅是一种装潢,新的建筑只把你的店面扩充了十分之一,而在这一种单纯的广告上就要投出好大一笔款项。”
“天哪!一个人必须把什么都体验一下的,”慕雷也装出笑脸这样自白着。“如果一个人不花费金钱,金钱便是毫无用处的东西。”
“这是不合乎理性的……他们给的什么说法?”
“这一点,我你不谋合,”男爵又说。“好朋友,你好好地享受吧。我不是一个讲道德经的人,也不会为了我们信托给你的大批金钱而发抖。一个人在血气方刚时是应该放荡不羁的,事后他的头脑便可以更清醒了……而且当一个人认为自己有能力重新创造他的财富的时候,他先糟蹋了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可的……可是如果说金钱算不了什么,而这些事却会给人带来一些痛苦的……”
那年轻人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种神经质的手势。
他停住了,他的笑变成了悲哀,往昔的苦痛从他那怀疑主义的冷嘲中浮现出来。他曾经冷眼旁观昂丽叶特和慕雷的决斗,他对于别人的热烈心情的战斗还是兴致盎然的;他清楚地感觉到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他预见到这场戏,他十分了然他在接待室里遇到的那个黛妮丝的事故。
“好!”男爵开始说,“昨天我们开会讨论过一次,所以我想现在来和你会会面,并且希望叫你明了一些情形……他们仍然在拒绝。”
“啊!讲到痛苦吗,那并不适合我,”慕雷发出挑战的声调说。
男爵立刻想办法领开了慕雷,剩下那几位太太、布特蒙和瓦拉敖斯。然后他们站在隔壁厅房的窗前低声地谈话。他们谈的是一件新的事情。多时以来慕雷怀抱着他那旧有的梦想,便是妇女乐园要侵占整个那一带的市场,从蒙西尼街到米肖狄埃街,从圣奥古斯丹新街到十二月十日街。在最后一条街上,在那一大片民居之间,边缘上还有未被他占领的广大地面;而这就足以减弱他胜利的光环,他想方设法地要完成他的征服,要在那里建造起有宏伟壮观店面。一旦店的正门是留在古老的巴黎的一条黑暗的街道圣奥古斯丹新街上,他的工作便是令人遗憾的,是不合逻辑的;他要这店面朝向新巴黎,设在这个即将结束的世纪的纷忙人群在烈日下通行的一条顶新的街道上;他要看见它君临一切,使它显得像一座巨大的商业皇宫,要比历史悠久的卢浮宫在这个城市上还投射出更宏伟的黑影。可是直到如今他依然被不动产信托公司的顽固所拒绝,这家公司始终保持着它的初衷,要沿着边界的地面建造一家能够同大旅社抗衡的旅馆。计划已接近尾声,只在等待着清除十二月十日街的街面来打地基了。慕雷作了最后一搏,终于就要说服哈特曼男爵了。
“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可观的了。”
“当然,我要同慕雷先生聊聊。我们又要扰乱你的小客厅啦。”于是她出去了,她那黑绸子的衣服触到门框像一条蛇爬过荆棘丛中沙沙作响。
男爵静静地注视了他几秒钟。不愿意坚持己见,他慢慢地接着说:
“你可以多留几分钟吗?”
“不要说得比你自己的实际更坏……这种事,除了金钱之外,你还付出了别的代价。是的,我的朋友,你还付出了你的血肉。”他把话停住,重新开玩笑地问道:
她起身拿着茶壶给各个茶杯倒茶。昂丽叶特转身对着哈特曼男爵说:
“是吧?德·瓦拉敖斯先生,不都是这样吗?”
“亲爱的,尽管去吧!”玛尔蒂夫人说,“去吧!让我来代替你招待客人。”
“大家是这么说,男爵先生,”后者只简单地随声附和。
“请允许我出去一会儿。”
正在这时,房门打开了,正要答话的慕雷,不由得暗暗地吃了一惊。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这是戴佛日夫人,她神情十分愉悦,仅仅把头探出来,发出匆促的声音在招呼:
慕雷强打精神微笑着。男爵仔细观察他,被他自我克制的那种优美所感动。因此男爵改变了话题,谈起普鲁士国王举行的宴会:这些宴会太棒啦,巴黎的全部生意都将有利可图。昂丽叶特默不作声,似乎心事重重,一半竭力希望不去想在接待室的黛妮丝,一半又怕慕雷识破她的计划会离开了。因此她最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慕雷先生!慕雷先生!”
“谈点别的吧!”昂丽叶特结束说,“所有这些坏女人都像她们的商品一样出价收买!”
然后,当她发现了他们的时候,说:
这几位太太便发泄了她们的怨气。出于金钱和美丽的激烈竞争,她们在柜台前面互相吞噬,女人吃着女人。女售货员们对于穿着上等衣装的女顾客——那些贵妇人们,怀有恶狠的忌妒,而她们却努力模仿贵妇人们的言行举止,另外一般市民衣装贫穷的女顾客们,对于女售货员——那些穿绸衣服的姑娘们,却是怀着更强烈的忌妒,她们花费半法郎都要女售货员们拿出如仆人般的卑躬屈膝。
“啊!先生们,请允许我把慕雷先生借走一会儿工夫。既然他卖给我一件怪丑的大衣,他就有义务把他的本领拿出来给我看看。那个姑娘木头木脑的,她一点主意都没有……来呀,我在等着你哩。”
慕雷用一种深信不疑的态度替她们的品德辩护,惹得瓦拉敖斯大笑起来。于是布特蒙为了给他的上司开脱插嘴说话了。天哪!她们中间各式各样的都有一些,下流姑娘和诚实姑娘。再说呢,她们的道德水平是长进了。过去只有一些商业上的落伍分子,一些身份不明和穷困潦倒的姑娘流落到绸缎业里来;而现在呢,例如说吧,赛福尔街上的显贵都有关问题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好公道去了。总而言之,如果她们想要洁身自好,她们完全做得到;因为她们不像巴黎街道上的那些女手艺人迫不得已要自己烧饭和找房子住:她们的生活有饭吃有床睡,她们是有保障的,当然这一种生活十分艰苦。最糟糕的是她们的位置是处在女店员和贵妇人之间的一种尴尬的中间位置,因此她们投身在奢华里,而常常之前没有接受这种教育,她们形成一个单独的没有名分的阶层。她们的不幸和她们的恶习就是从这里来的。“依我看呢,”德·勃夫夫人说,“我几乎没见过比她们更讨人厌的东西……有时真忍不住想打她们的耳光。”
他迟疑不决,内心矛盾着,在这个他已预见到的场面前左右为难。可是他除了遵命没有别的选择。男爵露出了既是长辈的又是嘲笑的神情向他说:“去,去吧,好朋友。夫人在呼唤你哩。”
“说实话,”他又说,“你认为她们是品行端正的吗?”
慕雷随着她去了。门又关上,他觉得他隐约听见了瓦拉敖斯那被帷幕挡住了的讥笑声。再说呢,他的勇气早已用尽了。自从昂丽叶特离开了客厅,而且他知道黛妮丝是在这座住房里陷入嫉妒的手掌之后,他便感到一种逐渐高涨的不安,一种神经上的苦楚,使得他的耳边回响起一阵从远处传来的惊心动魄的哭声。这个女人能想出什么招数来折磨她呢?于是他对那个年轻姑娘的爱慕之情,这种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依然使他惊疑的爱情,便成了他的支柱和安慰。他从来未曾这样深刻地爱过,痛苦中有这样强大的魅力。他这个忙人的爱情,就连他对于昂丽叶特的爱情,是那么细腻,那么精美,占有她使他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即便如此,那也不过是一种游戏,有时还是经过精打细算的,从其中他全身心去求有利可图的娱乐。他会若无其事地走出了他的情妇的家门,回去睡觉,感觉到他独身者的自由的幸福,心里没有懊悔也没有担忧。而现在呢,他的心痛苦地悸动着,他的生活被颠覆,他躺在他那张孤独的大床上,那忘掉一切的酣睡再也没眷顾过他。黛妮丝始终掌握着他。即便在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她,而且他想,他情愿到那里去保护她,虽然他害怕同另一个会要闹出一些可恼的场面。
他试图谈一谈前些天,普鲁士国王在巴黎举行的宴会。可是男爵又恶作剧地谈起了大商店的一些小姐。他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提出了几个问题:通常她们是哪儿的人呢?她们的行为果真像人们所说的那么不检点吗?这时大家就七嘴八舌起来了。
首先他们从空寂无人的卧室里走过去。然后戴佛日夫人推开了一扇门,走进内室,慕雷紧随其后。房间非常大,挂着红绸窗帘,摆着一张大理石的化妆台,一个镶着大镜子的三门衣橱。窗户对着院子,院子里已经昏暗了,在衣橱的两边,伸出两个镍托子燃着两盏煤气灯。
“哦!”他只简短地答了一声。
“来吧,”昂丽叶特说,“没准儿这样更好。”慕雷一进门便在明亮的光线中看见黛妮丝挺直地站立着。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穿着一件朴素的开司米紧身上衣,戴着一顶黑帽子;她的一只胳膊上搭着从乐园买来的大衣。当她看见了这个年轻人,她的双手微微地颤抖了。
又轮到昂丽叶特在注视着他了。
“我要请这位先生来评判一下,”昂丽叶特又说,“麻烦你一下,小姐。”黛妮丝必须走向前把大衣给她穿上。在第一次试身的时候,她已经把肩膀上不合身的地方用针别起来。昂丽叶特对着衣镜不停转身研究。
“是时装部的那个小金发女人,”玛尔蒂夫人紧接着回答,“我想应该是那个副主任。”
“老实说,这件行吗?”
“我想是的,只是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
“说实话,太太,这件衣服不太合适,”慕雷毫不掩饰地说,“不过很简单,这位小姐可以给你量量尺寸,我们再给你做一件。”
慕雷打起精神来掩饰了他的大烦恼。只是他的动荡的情绪使他的声音颤抖。
“不,我就要这一件,我马上就得穿,”她又急忙说。“只是,胸部绷得紧,还有,这里,肩膀中间,有一个绉。”
“她是你们的女店员吗?”哈特曼男爵问道。
然后她冷冰冰地说:
可是门半开着,仆人端了茶来。他出去了又回来,把瓷器摆在圆桌上,跟着又摆上几碟三明治和饼干。一道强烈的光线被绿色的花草柔化了,照亮了铜具,使室内装饰的丝绸笼罩着一层柔和的颜色;门每开一次,可以望得见那昏暗的接待室的一角。那房里,在黑暗中,现出了一个人的黑影,而且在耐心等待着。黛妮丝一直站在那里;那里其实有一张皮面子的凳子,可是因为碍于自尊心,她不去碰它。她察觉到了这种有意怠慢的侮辱。她在那里已有半个钟头了,没有动作,不吭一声;几位太太和男爵在经过的时候曾经盯着她的脸瞧;现在厅房里的话声一阵一阵轻微地传过来,这一切可爱的富丽堂皇,具有一种使她痛苦的冷淡;她始终一动也不动。突然间透过半开着的门,她认出了慕雷。而在他那方面,终于也认出她来。
“小姐,是解决不了问题吗?……想办法,找出毛病来。这是你的事情啊。”
“啊!无关紧要的人,”戴佛日夫人发出不愉快的声音说,“一个店员,她是在等我哩。”
黛妮丝没出声,又重新把针别上。这是非常耗时间的:必须从这一个肩膀到另一个肩膀;甚至有时候她必须屈下身子,几乎跪下来,拉平大衣的前襟。戴佛日夫人一看就是个难伺候的主儿。让这个年轻的姑娘放下身段服侍她,她很开心,她一面对她发出简短的命令,一面悄悄注视着慕雷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接待室里有一个非常标致的小姑娘……她是什么人?”
“这里别一颗针。啊!不,不是那里,这里,靠近袖口。你到底懂不懂啊?……不是这样的,那个绉又出来了……小心一点儿,你戳到我啦!”
然后,像是这家人的老朋友似地接着又说了一句:
慕雷为了结束这个场面,有两次试图出来制止,可是都没用。他所爱的人受着这样的屈辱,气得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即使年轻的姑娘在他面前被人家这样对待,两手始终有点发抖,但她却用高尚的谦虚的举止来勇敢地承受职业上她必须做的工作。当戴佛日夫人看他们没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她又想出了其他的方法,她竭力向他微笑,明白表示他就是她的情人。这时正好别针不够用了:
“老是拜倒在女人裙下!”他含笑悄悄说。
“我说,亲爱的,到化妆台上象牙盒子里去看看……真的!那麻烦你?……劳你驾,到卧室的壁炉架上去看看:你知道的,就在镜子的那一角上。”
昂丽叶特观察着慕雷是多么兴奋地同这个新来的人在握手啊。男爵向几位太太行了礼,用细致的表情观察着那个年轻人,这种表情有时会使他那阿尔萨斯人的肥大面容容光焕发。
她表示出他很熟悉这里,就像他在这里睡过觉,连梳子和刷子的位置都知道。当他拿来一把针给她的时候,她一个一个地接过来,强迫他靠近她站着,注视着他,小声向他讲话。
“哈特曼男爵先生,”仆人扬声说。
“应该我还没有驼背吧……你来摸摸我的肩膀,让我高兴高兴。我是这么不成样子了吗?”
慕雷急忙站起身来,他像是很抱歉:自己竟会如此忘形。他重新归座,在这几位太太中间又变得神采奕奕。他全心投入到在冬季的时货上,他谈起大批花边的上市;德·勃夫夫人咨询他阿郎松绣的价格:她打算买一些的。现在她连一法郎半的车钱都不得不节省,脑子时常缠绕着那结陈列的商品,回到家总是意犹未尽很不舒服。她身上的一件大衣已经穿了两年,她在脑海中把她所见到的珍贵的料子都在她那女皇般肩膀上试穿过了;当她穿着她那些破烂的衣服回到现实中来,并深知绝无希望能够满足她的幻想的时候,她简直痛不欲生,比被人家剥了皮还难受。
黛妮丝慢慢地抬起眼睛,面色更苍白了,默默地又开始别那些针。慕雷只看见盘结在她那白嫩的脖子上的浓密的金发,可是他从她头发上冒出的寒战,看见了她脸上的含羞和难过。从现在开始,她会抗拒他了,她会把他交还给那个即便在陌生人面前都不隐藏同他的关系的女人了。他真想动手打昂丽叶特。怎样阻止事情恶化呢?怎样向黛妮丝解释呢?他崇拜她,在此时此刻他眼里只有她,为了她他要中止,把他已往一切昙花一现的爱情牺牲掉。一个姑娘是不会见过像这个资产阶级女人的那种暧昧的亲密。他把手抽回来,他说:
“操劳过度啦!”瓦拉敖斯用他那冷静的讥讽反复说。
“你不要这样固执,太太,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件衣服是做坏了。”
“你看上去不大舒服,慕雷先生,”德·勃夫夫人说。
一盏煤气灯发出嘘嘘的声音;在这个房间潮湿憋闷的空气里,只感觉到那股灼热的气息。衣橱的镜面在红丝绸的窗帘上反射出大幅活跃的亮光,两个女人的黑影在上面跳动。一个忘记了塞上瓶塞的香水瓶子,发散出如枯萎的花束那样晦涩不明的气味。
这几位太太继续讨论大店家的衣服。然后德·勃夫夫人把话题转向她的丈夫,据她说他外出到圣洛市养马场去视察了,与此同时,昂丽叶特讲出居巴尔夫人因为一个姑母害病而到弗兰施·孔德省去了。此外,这一天她没有料到布尔德雷夫人的来访,那位夫人在每一个月底要跟一个女工关在房里检查她一家人的内衣。可是玛尔蒂夫人似乎隐隐约约有一种忧虑而坐立不安。玛尔蒂先生在波拿巴特高等学校的地位受了挑战,这是由于这位穷困的人在一些拿学士的毕业文凭,当生意作的不三不四的学院里授课的结果;他为了维持那把他的家庭弄得一团糟的消费不择手段的狂热,尽他的可能拼命地去找钱;有一天晚上,她看见他因为担心被解职在流眼泪,她便想了一个主意,请她的朋友昂丽叶特向她相识的教育部部长去说情。昂丽叶特为了安抚她终于谈了一两句。再则,玛尔蒂先生本人也要来关注他的命运并表示他的谢意。
“太太,我已经竭尽所能了,”黛妮丝终于抬起身来说。
“啊!稍后再说,不用着急。”
她觉得两手发软。有两次她把针戳到自己手上,两眼眩晕几乎看不见东西。这是他的阴谋吗?他是为了报复她的拒绝便叫了她来,给她看看别的女人怎样爱他吗?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在她的记忆里,即便当她没有食物维持生存的时刻,她也不需要拿出这样多的勇气。这样受人屈辱倒并不可怕,可气的是他几乎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当她不存在一样!
昂丽叶特露出漫不经心的轻蔑的神气。
昂丽叶特对着镜子仔细研究。重新又说出苛刻的话:
“是的,”玛尔蒂夫人接着说,“我左思右想,像是曾经见过那副面孔……好啦!亲爱的,你去吧,别跟我们见外。”
“这是开玩笑,小姐。这还不如从前呢……你看看我的胸绷得多紧。看着像是一个奶妈了。”
“你说的那件衣服穿着不合身吗?”德·勃夫夫人又说,“现在我记起那位小姐来了……刚才你的接待室里有点暗。”
被逼得无计可施的黛妮丝,说出了一句有点儿火药味儿的话。
“如果说所有的时髦女人都穿我们店里的衣服,我们也就可以引以为豪了,”他快乐地解释说,“我们的主顾会使你们大吃一惊的……在我们店里定作一件跟骚佛店里一样的衣服,你们只需付一半的价钱。但是也正因为这样的原因,也就觉得没有那么好了。”
“太太有点胖啦……可是我没有办法让太太更瘦一些。”
慕雷并不替他的店辩护,两眼始终盯着她,心里安然地想这样的事在过去她是绝不敢做的。布特蒙出头替乐园争辩了。
“胖,胖,”昂丽叶特反复说,这一次轮到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了。“小姐,你懂不懂规矩……老实说,你还是去评判别的人吧!”
“不是的,亲爱的,我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作一次试验。而且我第一次买过的一件旅行大衣,我非常喜欢……可是这一次,太糟糕了。随你们怎么说吧,在你们的店里衣服做得不成样子。啊!当着慕雷先生的面,我坦白地说吧……你们从来没有一件能够让一个考究女人穿的称心的衣服。”
两个女人面对面颤抖着对视。现在她们不是什么贵妇和女售货员。只是两个平等的女人。这一个粗暴地脱下了大衣把它甩在椅子上;同时另一个把手上的几根针随手抛在化妆台上。
“怎么!”玛尔蒂夫人说,“你不是一直都让骚佛替你作衣服吗?”
“真是奇怪,”昂丽叶特又说,“慕雷先生竟会允许这样无礼的举动……我想,先生,你对你的店员更严厉些。”
慕雷凝神注视着她,心里生出疑惑。她继续露出一种强装的兴致,述说她上个星期在妇女乐园买的那件成衣。
黛妮丝又恢复了冷静。她温和地答道:
“可不是吗?所有店里的姑娘都具备侍女的神气……,那是来改大衣的一位小姐。”
“如果慕雷先生留用我,那是因为他没有可以责备我的地方……如果他认为需要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
昂丽叶特笑着打断她的话:
慕雷静听着,被这场争吵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种女人之间的口角使他惊愕,这种粗野有违他平时对文雅的要求。昂丽叶特要逼他责骂那年轻姑娘;看他还在犹豫不决地沉默着,她便用最后伤害的话来刺他。
“我刚刚看见接待室里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好吧,先生,难道我应该在我的家里,都要忍受你的姘头的无礼!……从小沟里捡来的这么个丫头!”
“没有,”昂丽叶特诧异地回答。“怎么这么说呢?”
两滴大泪珠涌上了黛妮丝的眼里。她已经压制着泪水好长时间了;但在这样的侮辱之下,她整个人崩溃了。当他看见她只是无言地哭泣,保持着一种沉默和绝望的尊严,慕雷不再犹豫了,他的心升起了无限的柔情,他走向她去。他握住她的双手,悄悄说:
“你又找了一个侍女吗?”
“快走吧,我的孩子,忘记这个人家吧。”
大家握过手以后,她又问昂丽叶特:
昂丽叶特完全麻木了,气得哽咽住,注视着他们。
“是的,”后者解释说,“天气不错,我的医生常常建议我出来散散步……”
“等等,”他亲自把大衣叠起来继续说,“把这件衣服拿走。太太可以到其他的地方去买一件……别再哭啦,我请求你。你知道我一向是多么尊重你的。”
“真巧,”玛尔蒂夫人说,“我一下车,就遇到德·勃夫夫人走到了门廊下面。”
他一直送她到门口,然后把门关上。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脸上升起了一团红晕,同时一种甜蜜的泪水润湿了她的眼睛。
仆人走出去以后,她又装作没事侯的同瓦拉敖斯谈话。慕雷又回归他那六神无主的状态里,他一度心不在焉地侧耳听着,可是完全不理解。预先就为这件事提心吊胆的布特蒙在沉思默想。可是不一会儿门又开了,领进两位太太来。
昂丽叶特气极了,取出她的手帕,压住她的嘴唇。她的算计落空了,她自己落进了她所设的陷阱里。她后悔把事做得太绝,受着嫉妒的苦恼。因为一个这样平凡的女人她被人遗弃!在她的面前被人瞧不起!她的自尊心比她的爱情受伤更重。
“不,不,叫她在接待室等!”
“那么,你爱的就是这个姑娘吗?”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费力地说。
“要领她到太太屋里去吗?”
慕雷并不马上答话,他在窗户和门口之间走来走去,试图克制住他那激动的心情。最后,他停下脚步,装出冰冷的声音彬彬有礼的样子,简单地说:
“叫她等着!”
“是的,夫人。”
于是她提高嗓门以便叫人们都听得见。她所有忌妒的痛苦用一种刻毒的轻蔑发泄在这一句话里:
煤气灯头一直在这闷人的空气里嘘嘘响。现在,镜面的反光再没有动荡的黑影穿过去,这个房间似乎空了,笼罩着一片沉重的悲哀。昂丽叶特突然间瘫倒在一把椅子上,她那滚烫的手指拧着她的手帕,哭泣着反复地说:
“是那件大衣的事情。太太您关照我预先提醒您……那位小姐来了。”
“天哪!我是多么不幸啊!”
昂丽叶顿时脸沉了下来。当然她知道他到她家里来的目的就是同男爵见面;可是他不应该当着她的面,如此不加掩饰地表示出他对于她的冷淡。正在这时,房门开了,仆人停立在她的背后。当她把头一转向他问询的时候,他弯着腰非常小声地说: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有几秒钟。然后他从容地走出去。她独自面对着撒在化妆台上和地板上的那些针默默地悲泣。
“我想,我可以碰得到哈特曼男爵吧。”
当慕雷回到小客厅里的时候,他只看到瓦拉敖斯一个人,男爵已经回到几位太太那边去了。他觉得自己还是异常激动,便坐到这房间靠里的一张沙发上;朋友看见他颓废的样子,慈爱地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挡住那些好奇的目光。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互相观察。瓦拉敖斯对于慕雷的烦恼似乎很感兴趣,终于揶揄地问道:
这时昂丽叶特重新坐下了;瓦拉敖斯向她宣告德·勃夫夫人可能会来拜访她,她一面听他讲话,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慕雷。后者又沉默了,盯着家具,好像天花板上有什么引人入胜的东西。其次,当她笑着抱怨说,参加她的四点钟茶会的,仅只是一些男人的时候,他失礼了,以致信口说出了这么一句:
“你活得有意思吗?”
“对的,我有话要跟你讲,……等着我,我们一起走。”
慕雷似乎没有马上听懂。可是当他回想起他们从前关于人生的无聊的空虚和烦恼的一场谈话时,他便答道:
“啊!”布特蒙不安地嗫嚅着。
“当然,我从来未曾这样痛苦……啊!老朋友,不要嘲笑,人们死于痛苦的时间是比这样短促得多了!”
他在说布尔当寇和其他的关系人,听上去好像他不是老板似的。
他放低了声音,在他那没有完全揩干的泪眼下,继续快活地说:“是的,你不是全知道了吗?她们来了,她们两个把我的心撕裂了。可是你看,这还是舒服的,就像爱抚一样舒服,她们所留下的伤痛……让我疲惫不堪,我再没有更多的气力;没有关系,你想不出我是多么热爱生活!……啊!我终于要占有她——那个虽然口口声声说不愿意的孩子!”
“你出来的太早啦……你知道他们发现你出来了,现在正在那里生你的气。”
瓦拉敖斯简单地说:
慕雷默不作声,作出一种使人捉摸不定的姿势。他刚刚看见布特蒙,亲切地向他点头以示友好。在他们非常亲密的时期,他甚至在午后工作繁忙的时刻,从部里把他叫出来,带他到昂丽叶特的家里。然而这种时期已一去不复返了,他悄声地向他说:
“以后呢?”
“辛苦啦!”瓦拉敖斯说。
“以后吗?……喔!我要得到她!这还不够吗?……如果因为你拒绝受人愚弄、拒绝痛苦,便相信自己是坚强的,你就是个笨蛋,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你渴望一个女人就想办法得到她吧!一刻之间会偿还了你一切的不幸。”
“喔!”她竭力发出使大家快乐的声音说,“我可没那么好不能用你的恭维话来回报你,今天晚上你的面色不怎么好。”
可是瓦拉敖斯又大谈他的悲观主义了。既然金钱不能获得一切,这么辛苦地工作是为了什么呢?若是他的话,等他明白用他的几百万甚至不能买到一个他所希望的女人的那一天,他便会关了店躺下来再也不动弹了!慕雷静听着他的话,变得严肃了。然后他又激烈地谈起来,他坚信意志能战胜一切。
她也在打量他,觉得他心神不定而且疲倦,他眨着眼,面容带有铅色。
“我要她,我就要得到她!……如果她逃出我的掌心,你也能看见我将如何造就我自己。那样也同样是辉煌的……老朋友,你不懂得这种话:否则你便会知道行动本身就是有报酬的。行动,创造,同事业斗争,被它们战胜或是战胜它们,人类的一切快乐和一切健康就在其中!”
“啊!我过得可真滋润哩,”她回答。“说起来呢,或许连我死掉,而你仍一无所知。”
“这是自我安慰的简单方式。”另一个喃喃说。
“用不着问你近来怎样啦……你像一朵蔷薇花那么鲜艳。”
“好吧!我更愿意安慰自己……为了毁灭而毁灭,我与其为厌倦所毁灭,还不如为热情所毁灭!”
使她伤心的事就是她长胖了,为了扼制那日复一日的肥满,她把自己包裹在黑色绸子的衣服里。不过她那一头漂亮的黑发依然保存着令人喜爱的风度。于是慕雷用目光罩着她,跟她很亲密地说:
两个人全笑了,这使他们回想起他们当年在中学时的谈话。瓦拉敖斯发出软弱无力的声音,自得其乐地讲述着他乏味的工作与生活。他把他生活的单调和空虚罩上了一番虚玄。是的,他在政府机关服务,无精打采地度过了昨天,又将同样无精打采地度过明天;在三年间,他的薪水增加了六百法郎,现在他每年有三千六百法郎了,这数目还不够他用来抽上等的雪茄烟;这样他更觉得无趣了,如果他还不自杀,也是因为懒惰,为了避免麻烦。慕雷问起他同德·勃夫小姐的婚事,他答说:尽管那位姑母顽固地不肯死掉,这件事情也差不多;至少他是这么想,她的父母已经同意,而他自己像是无所谓。既然事情从来也不会如人愿,为什么还要有所愿望或是无所愿望呢?他举出了他未来的岳父的例子,他岳父原本把居巴尔夫人看作是一个任人摆布的金发女人,可以从她身上找到一时的欢乐,可是那位太太鞭打他,像鞭打一个毫无气力的老马一样。当大家以为他是专心去视察圣洛市的养马场的时候,她却住在他给她在凡尔赛租的一座小房子里了花光了他最后的金钱。
“你真成了稀客啦!……我也要向您讲同样的话呢,德·瓦拉敖斯先生。”
“他比你更幸福,”慕雷站起身来说。
她不禁露出了一种愠怒的表情。他为什么不一个人来呢?他必定是为了避免同她可能有的一场密谈,便去找了他的朋友做伴。然后她微笑着,向着两个男人伸出手去。
“啊!对他来说,那是毫无疑问的!”瓦拉敖斯了解地说。“或许只有做些坏事才会得到点趣味。”
“慕雷先生,德·瓦拉敖斯先生。”
慕雷的精神恢复过来了。他想要告别;可是他不愿意弄得像是要逃走的样子。因此决心去喝一杯茶,他同他的朋友互相开着玩笑回到大客厅里去。哈特曼男爵问他大衣弄好没有,慕雷毫不在意地回答:他已经放弃了那件东西。大家都表示惊讶。同时玛尔蒂夫人赶紧给他倒茶,德·勃夫夫人在抱怨那些店家老是把衣服做得太紧。最后他想法在那未曾移动过的布特蒙身边坐下来。人们忘记了他们,布特蒙很想知道他的情况,不安地向他提问,他也不再隐瞒,告诉布特蒙出席会议的先生们已经决定免除他的职务。他每说一句话,喝一匙茶,一直在表明他是失望的。啊!他几乎要跟他们争吵起来,因为他曾经沉不住气地离开了会议厅。只是这也没有用?他不能够为了一种简单的人事问题同那些先生们闹意见。布特蒙,面色惨白地向他道谢。
仆人扬声说: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大衣呀,”玛尔蒂夫人批评说。“昂丽叶特还不出来。”
“是他,”她小声说道。
事实上,这么长时间都不出来,大家都不耐烦了。可是就在这时,戴佛日夫人出现了。
接待室的铃声响了。似乎使他们吃了一惊,她站起身来,而他出于本能靠在他的椅子上。一片静默笼罩着的这个房间,里边挂着艳丽的帷幕,在客厅的两个窗口中间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活像一片小树林。她站在那里耳朵偏向门口谛听着。
“你终于放弃了那件衣服吗?”德·勃夫夫人高兴地喊道。
“总之,你知道我对你是多么关切……我们以后再谈吧。”
“什么意思?”
他注视着她,忽然间严肃起来了。这仅仅是一个忌妒女人的话吗?可是她不等他问话,接着说:
“是的,慕雷先生跟我们讲那件东西你没法穿啊!”
“如果有人能筹到钱的话呢?”戴佛日夫人简单地说。
昂丽叶特表示出最大的惊异。
“再说呢,”那年轻人总结说,“那需要好几百万的,它可是一大笔钱。”
“慕雷先生在说笑话。那件大衣完全合身。”
于是他开心地述说了那个老人的愤怒,老布特蒙在他乡下的小店里对于巴黎的大百货商场。他儿子每年赚到的三万法郎把他憋死了,他说把他和他朋友的钱送给医院,也强过于投资这种商业上私娼式的店家。
她似乎十分冷静,微笑着。有理由她已经洗过她的眼睑了,因为它们是清新的,不带微红的痕迹。她的全身还在颤抖,还在流血,而她却找到了力量,在她那时髦的优美风趣的假面具下,隐藏起她的痛苦。她以素有的笑容,拿三明治给瓦拉敖斯。只有十分了解她的男爵,看出了她嘴唇上的轻微的痉挛和她眼里头未能熄灭的阴郁的火焰。他猜到了那个场面的整个情形。
“你想想看,我是多么天真,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的爸爸……,我要请他到土鲁斯去找一些股东。”
“天哪!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德·勃夫夫人说,她也接了一块三明治。“我知道有些女人只在卢佛买东西。另有一些人却只去好公道……当然这是各人喜好的问题。”
他开始大笑起来。
“好公道太土气,”玛尔蒂夫人喃喃说,“在卢佛又挤!”
“那么怎么样呢?”
几位太太又谈起那些大商店了。慕雷必须表明他的观点,他回到她们中间,装出很公正的样子。好公道是一个上等的店家,正派、规矩;但卢佛是肯定地有更高尚的顾客。
“那需要大量的资金啊……去年我脑子里倒闪过这么一个念头。我觉得在巴黎开一两家大店还是有市场;只是必须选择地区。好公道在河的左岸;卢佛占据了中部;我们的乐园独占了西部的富有地区。剩下的北部,可以在那的在监狱广场上可以开一个足以跟别人鼎足而立的店。而且我在歌剧院附近已经发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
“不管怎么说,你是更赞成妇女乐园的,”男爵微笑着说。
他惊得呆住了。然后他回答:
“是的,”慕雷安详地回答,“我们的店是爱我们的顾客的。”
“为什么你创立自己的事业呢?”她把手抽出来突然说。
在座的女人全部同意他的意见。真可以这么说,她们形成了乐园的一个私党,她们在那里感到一种不断的谄媚的恭维,使得最诚实的女人到了这家店都要恋恋不舍。
布特蒙仍然握着她的双手。她依然美丽动人。只是她会是一个纠缠不清的情妇,而他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可是这件事情有考虑的余地,也许大胆找些麻烦还是有利可图。
“对了,”昂丽叶特要表示她的心情十分轻松便问道,“慕雷先生,在你们那里工作的,我的养女怎么样啦?……你们知道的,德·芳特奈尔小姐。”
“啊!我要复仇的,”她喃喃说,“我要复仇的,如果他的做法对不起人!”
说着她转身对玛尔蒂夫人说:
她停住了,极力忍住几乎要迸出来的眼泪;她出于一种恣情任性的行动把她的双手伸给他。这是真的,她崇拜慕雷,因为他的青春和他的胜利,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像他这样地整个把她捉牢,使她的躯体和她的自尊心陷于不能自制的战栗中;可是每逢想到要放弃他,她也就听到了她的四十岁的丧钟声,她恐怖地问着自己如何来代替这种伟大的爱情呢。
“一个女侯爵,亲爱的,一个穷困潦倒的姑娘。”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罪过,”昂丽叶特反复说。“我觉得正因为她的拒绝,他就用其他的女人来糟蹋自己……再说呢,我何尝重视他的金钱!他要穷一点,我会更爱他。你现在成了我们的朋友,你应该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呀。”
“啊,”慕雷说,“她贴样本每天赚三个法郎,而且我相信我有办法,叫她嫁给我们店里的一个小伙计。”
她用轻蔑的口吻谈起了克拉哈。人们早已跟她讲过,慕雷被黛妮丝拒绝以后,又倒向那个马脸红头发的高大女人去,毫无疑问是别有用心的;因为为了拿她叫别人看,他在她那一部里支持她,大量地送礼物给她。此外,在最近三个月以来,他过着可怕的放荡生活,挥金如土,那种浪费使得人们议论纷纷:他为一个青楼的女戏子买了一所大房子,他同时跟另外的两三个下流女人鬼混,似乎想通过拼命地作一些耗费金钱而又糊涂的放荡事情来发泄心中的失落。
“呸!真可怕!”德·勃夫夫人叫道。
“就是因为这个!”她喊道,“他是爱她的,那个女人!……我倒看不惯另外的那一些人,那些逢场作戏,萍水相逢的胡调!”
他注视着她,声音冷静地又说:
“你瞧,”他终于壮着胆子说,“你做这种事图什么呢?我向你发誓他们之间绝对没发生过什么关系。”
“为什么呢,夫人?要她嫁给一个能干的小伙子,一个勤勤恳恳的职工,不比要她冒险被马路上的一些懒汉骗走更好吗?”
布特蒙坐在她的对面,用他那迷人的笑眼注视着她,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些。这个长着墨一般黑的胡髭的随和男人,这个吹牛成性的放荡子,他那加斯科尼省人的热血把脸染得红红的,心里寻思这些上流社会的女人真不避讳,当她们倾空了她们的口袋时,会倒出了好大一堆的货色,他的朋友的那些情妇——店里的姑娘们,断然不敢这样坦率地倾吐出这些秘密。
瓦拉敖斯想插嘴开个玩笑。
她又谈起了这个缜密周全的计划,她在激动之下讲述了她曾经请求奥莱丽太太派出黛妮丝来看看她穿着不合适的一件大衣。当她把那个年轻的姑娘领到她的寝室里去的时候,她就想法把慕雷叫了去;然后她就采取行动。
“夫人,别再逼他啦。他该说所有法国古老的世家都应该去卖洋布了。”
“没话说,我就等着吧,”戴佛日夫人又说。“你知道那个姑娘在五点钟一定会到这儿来的……我要看一看他们在一块儿的情形。我一定要知道他们的秘密。”
“可是,”慕雷扬言,“要是她们大部分人都能这样,至少是一个可尊敬的结局。”
确实是的,自从上次盘存以来,他在妇女乐园的地位开始动摇。尽管有季节多雨的一个借口,人们却不原谅他因为进货不慎而造成大量的花绸子存货;而且雨丹利用这个机会加倍阴险地煽动向当局方面去摧毁他,他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下的地面在动摇着了。慕雷开始疏远他,毋庸置疑他现在是讨厌这个妨碍着他同这女人切断关系的证人,而且厌倦了这种没有利益回报的亲密关系。可是根据他惯常的策略,他鼓动布尔当寇来出头:每次开会时要求解雇他的是布尔当寇和其他的关系人;同时他却抗争,自有他的一番说辞,说他是冒着惹起许多大纠纷的危险,强有力地替他的朋友辩护。
结果大家笑起来,这个怪论好像有点过火了。他继续赞扬他所谓的劳动的贵族。德·勃夫夫人的脸蛋儿微红,却不知如何回应,使她气疯了;而玛尔蒂夫人却是赞成的,想起她那可怜的丈夫不免满腔悔恨。正在这时仆人把那位教授领进来,他是来接她的。艰苦的工作,让他愈发消瘦了,身上穿着那件磨出了亮光的薄燕尾服。当他向戴佛日夫人表示谢意因她帮他在部里说情的时候,他怯懦地瞥了慕雷一眼,仿佛他遇见了一个正在杀害他的魔鬼似的。他听见慕雷向他讲话,他简直吓呆了。
“嘿!”他发出一个诚实小伙子的笑声说,“假如说他老是逃掉,那我也没有办法,目前呢……啊!无论如何,他是喜欢我的。要不是他,我在店里就糟糕了。”
“先生,工作不是最主要的吗?”
“你应该跟他一块来。那样我才拿得稳。”
“工作和节约,”他浑身轻微地战栗地回答。“要加上节约,先生。”
她激烈地喊道:
这期间,布特蒙一动也不动地一直坐在他的圆椅里。慕雷刚才说的话依旧响在他的耳边。最后他站起来,走过去,压低声音向昂丽叶特说:
他们谈的是慕雷。自从去年,慕雷突然对布特蒙有了好感,以致带他参加了他的娱乐;甚至把他介绍到昂丽叶特的家里来,他很高兴有一个爱奉承的伴侣留在手头,给他乏味的这种男女关系上助一点兴。因此这位丝绸部主任变身为他的老板和这位风流寡妇的亲信:他替他们做些零碎事情,有时替他们拉拢。昂丽叶特在她的忌妒的甚至有失身份地放纵自己作出一种使他感到惊讶而又慌张的亲密,因为她已经不顾忌一个上流社会女人的谨慎,正在用她的技术来维持她的体面。
“你知道,他通知解雇我了,啊!非常客气……可是该死的,我一定要让他后悔!我刚刚想出了我的招牌:四季商店,我就在歌剧院附近创业!”
“当然……他像是因此才决定的。”
她用忧郁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可曾告诉他我今天请了男爵吗?”
“算我一份,我同你合伙……等一下。”
“说定了!”那个青年人回答,“我告诉他我是一定要来拜访你的,当时他郑重地答应我他也来。”
她把哈特曼男爵领到一个窗口去,直截了当地向他推荐了布特蒙,把他说成是一个有为的青年,他不甘人后要创办一番轰动巴黎的事业。当她说出要替她的新的被保护人集资的时候,男爵虽然毫不觉得惊奇,却不禁有些慌张。这是她介绍给他的第四个青年才俊,他开始觉得有些好笑了。可是他不直接拒绝她,创立一个同妇女乐园竞争的商店这个主意,甚至使他感到相当的高兴;因为他在处理银行业务的时候,已经使用过这样竞争的方法,以便给双方刺激。而且这种冒险使他觉得有趣。他答应考虑考虑这件事情。
“说定了吗?”
“今天晚上我们必须谈一谈,”昂丽叶特走回来向布特蒙的耳边说。“九点钟左右,不要失约……男爵跟我们在一块儿。”
那一天,在戴佛日夫人家里四点钟的茶会,布特蒙是第一个来到的。那间路易十四式大厅里的圆桌的铜镶边和锦斑大理石发出明亮和悦的光泽,厅里还只有她一个人,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起身说道:
此时,这间大屋子里到处有人说话的声音。慕雷已经恢复了他的绅士风度,始终站在几位太太的中间:谈到他用装饰品来毁坏人的这种说法,他快乐地在替自己辩护,他提出了具体数字来作证明,在人们购物的时候,他替人们节省了百分之三十。哈特曼男爵注视着他,又感到一个往日过惯了花天酒地的人的那种兄弟般的羡慕。算了吧!这场决斗已经结束,昂丽叶特输了,她确实不是那个得到胜利的女人。他相信他又看到了他路过接待室时,曾经看到的那个年轻姑娘的谦逊的形影。她独自忍耐地留在那里,在她的甜蜜中带着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