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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杜洛施和李埃纳拿到他们的菜之后,就走了。这时法威埃靠着耳门大声说:

“那么大家都是一条藤地要鸡吗?”

“我要子鸡。”

米敖冷笑了一声,喃喃说:

可是他不得以等待,一个切菜的小伙计刚刚割伤了手指,引起了一场混乱。他通过洞口,朝厨房里边看,这是一种硕大的装备,中央是炉灶,炉灶上方天花板钉着两道横条,用滑车和锁链等组织吊着几口大锅,这种锅连四个人合力都抬不起来。几个厨师,在暗红的火光的衬托下显得白白的,挥舞着长柄汤勺,登在铁梯子上,正在调制晚餐的汤锅。其次,靠墙的是一些足以烤得下殉道者的铁网子,一些盛得下一只羊的平底锅,一个巨大的用来烘干碟子的东西,一个由不断的流水冠灌得满满当当的大理石钵子。在左手边还可以看得见一个洗濯场,有一些大得像是游泳池似的石塘;在右手边,摆入着一个用来存放食物的架子,隐约可见里面钢钩上吊着血红的肉。一架剥土豆皮的机器在不停地运作,发出如磨坊的轧轧响声。两辆满载着新鲜的野菜的小车子,由厨师助手拉着走过去,送往喷泉下的清凉地方。

“鬼东西!”他到了厨房的通廊里,站在写着菜单的黑板前抱怨道,“谁都知道今天是盘存的日子。好一顿丰盛招待!子鸡或是薄薄的一片羊腿,还有油拌生菜……他们的羊腿总是让人倒胃口!”

“子鸡,”法威埃等得不耐烦了,也又说了一遍。

法威埃终于得以脱身走向食堂。妇女乐园扩建以后,食堂位于新建筑的五层。正在他赶路的时候,他碰到了走在他前面的杜洛施和李埃纳;于是他退回来跟身后边的米敖走在一起。

然后他转过身来低声接着说:

但是铃声响了,这是开第二桌饭,法威埃就在这一班。他从踏凳上走下来,把工作转交给另一个售货员再也没有工作;他必须跨过那些在地板上堆积着的料子。现在在所有的各部里,地板上都随处堆满了东一堆西一堆的东西;架子、盒子、橱柜逐渐地被掏空了,同时在四面八方,脚底下,桌子中间,却泛滥着各种商品,不断地增多。在麻布部里,可以听得见成堆的洋布跌落下来的闷重响声;在零星杂货部里,有清脆的罐子声;从家具部远远地传来滚动的轰鸣声。所有的声音——尖锐的和沙哑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发出来,数字在空气里呼哨,像降霰似的噪音侵袭着这个巨大的殿堂,仿佛正月里风掠过树枝所发出来的森林的喧哗声。

“有一个人手被割伤了啦……真不走运,血流到菜里去了。”

“啊!总算结束啦!”布特蒙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喃喃说。

米敖要看一看。有好长一排的店员过来凑热闹,人们挤着笑着。这时头探在耳门里的两个青年,面对着这个集体的厨房闲扯开来,厨房里最小的器具,连铁串子和肉签子都是巨大的。排开每个星期陆续增加的职工的人数,便必须开出两千客午餐和两千客晚餐。这简直是一个无底深渊,它每天要消化一千六百公斤的土豆,一百二十磅的牛油,六百公斤的肉食;而且每一餐还得钻开三桶酒,也就说有近七百公升的酒从食堂的柜台上流出去。

“白色绉绸,三十五米,八法郎七十五生丁!”

“啊!终于来啦!”当法威埃看见厨师端着一个锅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喃喃说,厨师从锅里叉了一块鸡腿递给他。

他中断了谈话,喊道:

“再来一份子鸡,”在他身后边的米敖说。

“我倒是经过挑选了要她们有点真材实料啊,人们并不像老板那么样样通吃哩。”

两个人端着碟子,从柜台上取了他们那份葡萄酒以后,走进食堂里去了;同时在他们的背后不停散地叫着“子鸡”,人们听得见厨师的叉子叉鸡时发出迅速而有韵味的细小声响。

雨丹自从当了副主任,便不再沾染咖啡馆音乐厅的女歌手,转而夸耀着他同某些女教师的关系。他心里头虽然得意得很,可是却故作轻蔑的态度答道:

现在店员的食堂是一间宽敞的厅房,三班伙食的每一班五百个座位,可以松快地摆得下来。在长长的桃花心木的桌子上座位形成一条线,桌子是平行地摆成排放着;厅房的两端,有同样的桌子是特意留给稽查和部主任的;在正中央,有一个柜台提供额外食物。左右两面高大的窗户射进一道白光照得厅房能亮,厅房的天花板尽管有四米高,却被过分扩张的宽大面积压着显得低矮了。涂着亮闪闪黄色油漆的墙壁上,唯一的装饰物就是摆餐巾的架子。与这间食堂相连的,是店里小伙计和马车夫的食堂,那里提供的客饭是没有固定时间的,要根据具体情况来供应。

“是的,杜洛施那个大笨蛋亲口告诉我的……我也想起了她从前偷偷地观察你哩。”

“怎么!米敖,你也弄到一只鸡腿!”当法威埃面对着他的同伴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时他这么说。

“什么!有这档子事吗?”

另外的一些店员在这两个人的四周坐下。桌子上没铺桌布,碟子在桃花心木上发出格楞的响声;在这一个角落上,大家都叫起来了,因为鸡腿的数目的确让人叹为观止。

那个年轻人显得十分惊讶。

“尽是鸡腿!”米敖说。

“我跟你说,我忘记了……你可曾听到传闻说时装部的副主任曾经迷恋过你吗?”

那些拿鸡骨架子的人愤愤不平。不过从上次的调整以后,伙食改进了不少。慕雷不再把固定的钱数交付给一个包饭的人;他开始插手厨房,他拿它当一个部门那样地组织管理,有一个厨师头目,几个副手和一个检察员;的确这增加了他的开销,他却可以从得到较好营养的职员那里获取更多的劳动——这种实际的合乎人道主义的打算使得布尔当寇许久以来都在惊叹不已。

还有满满的一架子。法威埃的胳膊要罢工了,他慢慢地进行。当他把最后的几段布递给雨丹的时候,他又低声说:

“瞧,我这一份还算是新鲜的,”米敖说。“把面包给我!”

“花绸子,小格子的,二十八米,六法郎半!”

大块面包被来回传递的,当他最后一个切了一薄片以后,他把刀子叉进面包皮里。一些迟到的人陆续跑了来,早晨的工作让猛烈的食欲增加了一倍,从食堂的这一头到另一头气喘吁吁地走过长长的桌子。叉子的声音越来越响,有从瓶子倒酒的咕咕声,有放杯子时用力过猛的抨击声,有五百张结实的牙床用力磨砺的响声。不多的谈话声被满嘴的东西闷住了。

他那嬉笑的胖面孔浮现出一团阴气,他注视着在地上扩大起来的堆积,同时雨丹发出嘹亮的声音更大声地呼叫,从这声音里可以听得出他的胜利:

夹在包杰和李埃纳中间的杜洛施,发觉自己几乎就坐在法威埃的对面,相离不过几个位置。两个人互相投以愤恨的眼光。周围的人在叽叽咕咕地讲话,对他们昨天的吵嘴都心知肚明。其次,人们讥讽杜洛施时运不济,他老是吃不饱,而由于受到一种可诅咒的命运的作弄,总是拿到全桌最坏的一份菜。这一次,他恰巧拿到一个鸡脖子和一块瘦骨头架子。他一言不发,任凭他们去开玩笑,大口地独自吃着面包,拿出一个很重视肉食的小伙子的特异技能剥着鸡脖子。

“啊!这种零碎绸子,怎么还没完?”布特蒙现出急躁的神情突然说。“春天真烦人,总是下雨!人们尽是买黑色绸子。”

“为什么你不抱怨呢?”包杰向他说。

笔重新动了,布匹有节奏地摔下来,布料的海洋始终向上升,仿佛河水向那里倾注。于是花绸子的呼声便不停止了。法威埃悄声地说,存货的情形真不错:经理室要开心啦,布特蒙这个大傻瓜估计是巴黎第一流的进货员,可是谈到售货,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木的人。雨丹微笑了,很得意,露出和蔼的眼色表示赞同;因为从前为了赶走罗比诺,他曾经蓄心积虑地把布特蒙引进妇女乐园里来,而这时又轮到他固执地存心抢夺他的位置又在破坏他了。这跟前一次是相同的斗争,向主管人的耳朵里东东东灌输一些无中生有的暗示,表现出过度的热心以抬高自己身价,总而言之是用讨好的阴险手段进行的一种预谋已久的战役。雨丹对于法威埃又重新示好了,他从下方注视着这个瘦骨嶙峋、冷若冰霜、面上露着怒容的人,仿佛在转这个矮胖的小男人的念头,可是法威埃却露出一副神气,在等待着他的伙伴吃掉了布特蒙之后,然后再来吃掉他。如果雨丹作了部主任,他希望得到副主任的位置。以后的事再看吧。这两个人被那冲动着整个店家的热狂所占有,一面不断呼喊花绸子的存货,一面谈起那可能的加薪:他们预测布特蒙在这一年可以拿到三万法郎;雨丹将超过一万;法威埃估计他的薪水和佣金加起来会有五千五百。每一季节,部里的生意愈加红火,店员们的职位被提升,他们的薪俸增长了一倍,仿佛作战时的军官一样。

可是他耸耸肩膀。那是无济于事的,那是永远不会好转的。当一个人不忍受的时候,事情就会向更糟的方向发展。

“花绸子,小格子的,三十二米,六法郎半!”后者喊道。

“你们知道那些卖轴线的现在有了他们自己的俱乐部啦,”米敖突如其来地说。“真的,就叫轴线俱乐部……创始于圣昂诺莱街上一个卖酒商人的店里,每个星期六他们在那里租一间厅房。”

“就此打住,先生们。这事与我们无关……报下去呀,雨丹先生。”

他谈的是杂货部的售货员。于是全桌的人都兴奋起来。每个人满嘴食物,声音听上去粘巴巴的,都七嘴八舌的闲谈,插一个嘴;只有那些固执看报的人没有发言,十分投入地把鼻子埋在一张报纸里。这是要承认的:这些商业的职工的趣味正逐年变得越来越高尚。目前有近半数的人学会了德语和英语。像过去到不入流的场所去胡闹,在咖啡馆音乐厅里鬼混,去嘘那些丑怪的歌女,都已经跟不上潮流了。不,他们二十来人一群,结成了一个团体。

现在这一部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可是并没有让工作中断。他们窃窃私语地谈着年轻姑娘的名字,他们躬着背,像是嗅到了美味。布特蒙本人,对于这一类猥亵的故事是颇感兴趣的,也忍不住开起玩笑来,这种恶趣味使他舒服。阿尔倍也醒了,赌咒说他在戈洛斯·凯如碰见时装部的副主任陪着两个军人。正在这时米敖带着他刚刚借到的二十法郎走下来;他停下来向阿尔倍手里塞进了十个法郎,同他讲定今天晚上的约会:一次计划周全却因为资金不足受了挫折的游乐,尽管开销不大,却终于有了可能。然而这个漂亮的米敖,当他得知这封信的事的时候,说出了那么粗鄙的话,以致布特蒙迫不得已出头干涉了。

“他们也像那些卖麻布的一样有钢琴吗?”李埃纳问。

“你知道她在老疯子布拉的家里过得可快活哩。”

“我倒不怀疑轴线俱乐部会有一架钢琴的!”米敖大声说。“而且他们演奏,他们唱歌!……甚至有一个,就是那个小巴乌,他还诵读诗歌哩。”

可以听得见那一匹布发出的闷声,与此同时他更低声地接着讲:

大家愈发高兴了,开那个小巴乌的玩笑;可是在这种嘲笑中包含了有不同寻常的尊敬。另外,人们谈到通俗剧院上演的一出戏,戏里把卖布的扮演成为一个猥琐角色;许多人很恼火,同时另有一些人却在关心今天晚上什么时刻才能放他们出去,因为傍晚时他们要赶着去某些有钱的人家。在渐渐高涨的碗碟的喧嚣声中,整个厅房都在谈说着类似的话。为了驱除食物的气味,为了赶走从五百客狼藉的杯盘升腾起来的温暖的水蒸气,人们打开了窗口,放下来的百叶窗在八月焦灼的阳光下似乎在燃烧着。从街道上送来了灼热的气息,金黄的反光照得天花板都黄了,红色的光线使吃饭的人们大汗淋漓。

“同上物品,二十五米!”雨丹叫着。

“这么好天气的一个礼拜日把人们软禁在房里真是岂有此理!”法威埃重复说。

“是啊?谁都会发誓赌咒要这么讲。这好像已经是一段老关系啦。”

这一句话又使这些先生们想到了盘存。这一年是业绩卓著的。他们便谈起薪金和加薪,这个没完结的题目是能牵动每一个人的热门问题。在每一次有鸡肉招待的日子,总有一场过度的兴奋,嘈杂声终于让人们忍无可忍了。当侍役拿来油拌生菜的时候,人们简直什么都听不见了。上级指示供职的稽查今天就不要计较了。

法威埃又递给他一段布。

“我说啊,”法威埃喊道,“你们听说那件新闻吗?”可是他的话声被埋没了。米敖在问:

“什么!他们还没一起吃过饭!”

“谁不吃生菜?我拿点心来交换。”

“可不是么。我一声不吭地喝我的啤酒……反驳我几乎是没有意义的,那个可人儿刚刚收到老板一封信,请她去吃饭……整个店里都在议论这件事。”

没有人答腔。所有的人都爱吃生菜。这一道菜是公认为最好的,因为大家都已经看见点心不过是桃子。

“那么,他要揍你吗?”

“朋友,他邀请她吃饭啦,”法威埃要把他的话讲完,便向右边邻座的一个人说。“怎么!你不知道么?”

绸子在地上高高堆起。于是他又接着说刚才没讲完的谈话,向法威埃说:

全桌的人都知道,大家从早晨起已经谈腻了。于是那老一套的玩笑,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起来。杜洛施的脸色变得没有血色,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法威埃,而后者还在固执地老调重弹:

“花绸子,小格子的,二十一米,六法郎五十生丁!”

“如果说他还没有把她弄到手,他就要得手啦……而且他不会是头一个,啊!不,绝不会是。”

他把那段料子递给雨丹。在标签上写下尺寸,每一次售货都把销出的数量减去;这使工作简单不少。副主任喊道:

他也注视着杜洛施。他作出挑拨的姿态接着说:

“这样好天气人呆在房里好像是应该的!在盘存的这一天倒是不愁下雨哩!……整个巴黎的人都在游荡的时候,他们拿你当犯人似地关在监狱里!”

“喜欢瘦骨头的人都是廉价货色。”

法威埃正在伸长手去取一段料子,暗地里抱怨着:

突然间他低下头。杜洛施被一阵无法抵抗的冲动所支配,朝着他的脸把自己剩下的一杯酒泼过去,结结巴巴地说:

“这种太阳,真让人无法忍受!”

“胡言乱语的下流东西,我昨天就应该教训你的!”

“把百叶窗拉下来!”布特蒙喊道,他忙得不可开交地在照顾着工作。

这引起了轩然大波。法威埃仅仅头发上轻微地被洒湿了,有几滴溅到他左右的人:酒泼出去,手势太笨,便落到桌子那边去了。但是人们很气愤。他这样维护她,莫非他同她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吗?多么粗鲁!为了叫他懂规矩礼仪,真该揍他一顿。可是声音平静下来,人们互相通知稽查来到了,使管理人卷入这场纷争是没有好处的。法威埃只得笑着说:

当慕雷写信的事传得满城风雨的时候,这场争吵的事故只能是火上浇油,使店里的人闹得更火热了。首先听到李埃纳说出这消息的正好是一个丝绸部的售货员。丝绸部里盘存的工作进展很顺利。法威埃和两个店员登在踏脚凳上倾空了架子,一件又一件地把几段料子传给雨丹,后者站在一张桌子的中间,对照过标签以后喊出了价码;随后他把那些料子丢在地上,料子如秋天的潮水一样升腾着,逐渐铺满了地板。另外一些职工在记数,阿尔倍·郎姆帮着他们几位,他因为在夏佩尔区的一家小酒店里过了一夜,脸色显得晦暗。一道阳光从大厅的玻璃窗上倾泻下来,透过它可以望得见的火热的蓝天。

“如果打中了我,就要叫你尝尝我拳头滋味啦!”

“我是了解她的,这事情我一清二楚……除了一个人她绝对没有爱过其他人:是的,她爱的是雨丹先生,可是他还没有察觉来,就连他也不能吹牛,曾经碰触过她的手指尖。”

于是这件事以讥笑收场。同时杜洛施不住地发抖,为了掩饰他的惶乱,想喝一点酒,他机械地用手拿起那只空杯子,这种欲盖弥彰的举动引来了一阵哄笑。他又呆笨地放下杯子,开始咂他刚才已经吃过的菜叶子。

他在激动的情绪之下,声音结结巴巴地敞开了胸怀说出了真心话。

“把水瓶递给杜洛施,”米敖若无其事地说。“他渴啦。”

“下流的胚!……你听着,他在胡说八道!”

笑声更大了。这些先生们从一叠叠距离平均地摆在桌子上的碟子里,各自取了洁净的碟子;同时侍役在分配点心,那就是篮子里的一些桃子。所有的人都坐好,这时米敖接着说:

李埃纳刚才提到的最后的一番话指的是昨天晚上发生在圣洛施咖啡馆里的一场争吵。现在,杜洛施和他是形影不离。当雨丹升为副主任租了一套有三个房间的公寓的时候,杜洛施便搬去和雨丹一起住;于是这两个店员每天早上一起到乐园,晚间互相等待一起回家。他们的住房是挨着的,面向着同一个黑暗的院子,那里有一口小井,臭气熏坏了这个旅馆。尽管他们的性格迥异,却相处得很和睦,这一个无所顾忌地花从他父亲那里得来的钱,另一个身无分文,千方百计想法节省受着痛苦,不过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之处:作为店员他们都是笨拙的,这就使得他们在他们柜台上平庸无能加不到薪水。在他们走出了店门以后,他们花掉大部分的时间泡在圣洛施咖啡馆里。这个咖啡馆在白天基本上是没有顾客的,快到八点半钟的时候便宾客满蓬,这一大群人是从盖容广场的大门里涌上大街来的。从这时起,在烟斗的浓重烟雾中,便响起了骨牌声、欢笑声以及震耳欲聋的怪叫声。啤酒和咖啡咕咕地流着。两个人坐在左面一个角落上,李埃纳点一些昂贵的食品吃,而杜洛施只要一杯啤酒,他要花上四小时才把它喝光。就是在这个地方,杜洛施听见邻桌上的法威埃讲了一些黛妮丝的下流话,说她每次在老板前面上楼梯的时候,如何故意把衣服撩起来“勾搭”他。他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有打他耳光。直到法威埃继续说那个小人儿每天夜间,偷偷下楼去幽会她的情人的时候,他便气得发狂,骂他是信口开河。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杜洛施要拿桃子跟葡萄酒一道吃。”

接着他也走开了;然而在他回到毛织品部以前,他已经把这封信的事情告诉了四五个售货员。之后,不到十分钟,这事就传遍了整个店。

杜洛施如一樽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对周围一切充耳不闻,垂着头,刚刚做过的事使他后悔不及。这些人讲的有道理,他有什么权利替她辩护呢?人们会有五花八门的下流的想法,这样做对证明她的纯洁只会适得其反,他宁可杀掉自己的。这是他照例的命运,他真情愿立即把自己碎尸万段,因为他没有一次不是因为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而作出了不理智的糊涂事来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如果店里都在谈老板写信的事,这不又是他的过错吗?他忍受着他们肆无忌惮地讥笑,用低俗的话谈论着这次的邀请。而这件事是从李埃纳开始传开的;他责备自己,他不应该让保丽诺在李埃纳面前谈这件事,这次的不谨慎,他自己要负责的。

“好啊!”李埃纳听到了这番话悄悄说,“你们谈的是那个跌伤了脚的姑娘……好啊!昨天晚上,你在咖啡馆里那么急躁,你替她辩护,原来是有原因的!”

“你为什么把这件事情传出去?”他最后发出懊悔的声音喃喃说。

说着她急匆匆回到她的部里去。

“这实在太不应该啦。”

“她复原的差不多了,她可以下楼,”她继续说。“不要这么闷闷不乐的……这是她的一个机会,迟早总是这么一个结果。”

“我么!”李埃纳回答,“可是我不过告诉了一两个人,而且说好了保守秘密的……这种事情到底是怎样传出去的,真是莫名其妙!”

“完结啦,好朋友……她刚刚收到一封信。他邀请她今晚共进晚餐。”杜洛施面色惨白。他明白了,因为他经常询问保丽诺,两个人每天闲聊着他们所熟悉的朋友,谈到慕雷的恋情,谈到那最后结束这场事件的尽人皆知的邀请。此外,她责备他对黛妮丝的秘密的爱情,说那是永远不会实现的,而且每逢他称赞那个年轻姑娘对于老板的抗拒,她就耸耸肩膀。

当杜洛施决心喝一杯水的时候,全桌的人再一次哄笑起来。店员们已经用餐完毕,仰在椅子上等待催他们离开饭厅的铃声。中央大柜台上少有人叫额外食物,特别是这一天咖啡是店里请客的。杯子里升腾着热气,满头大汗的面孔,香烟弥散出的蓝色云雾在一片的轻淡水蒸气下泛着光。落下了百叶窗的窗口,静止得没有一点浮动。一扇百叶窗被卷上来了,阳光射入了厅房,烤着天花板。叽叽喳喳的声音那么喧嚣地打着墙壁,以致最初仅仅是坐在邻近门口的人才听得见响铃声。大家起身了,向外挪动的混乱的人群有好半天装满了通廊。

十点的钟声敲响了,在各部的忙乱之下,盘存的喧嚣升腾起来。整个房间充斥着你来我去无休止的喊声,并超速度地流传着一个消息:慕雷当天早晨写信邀请黛妮丝去吃饭已成了尽人皆知的新闻。这种不谨慎是出自保丽诺。她仍然在兴奋中下了楼,在花边部里碰到了杜洛施;她没有注意到李埃纳在跟他谈话,便信口吐露了。

可是杜洛施为了躲避还在继续讲着的刻薄话依旧迟迟不去。甚至包杰都比他先出去了;包杰通常是最后一个离开餐厅的,他要兜一个圈子会会保丽诺,在这时刻她要到女餐室去:他们之间约定好这个办法,这是他们在工作时唯一可以短暂会面的方式。可是这一天,他们在通廊的一个角落几乎还没有接完吻,黛妮丝上来吃饭了,这使他们吃了一惊。她因为伤脚的缘故,行动很不方便。

可是这种轻微的响动引起了黛妮丝的注意,她抬起头来。在认出了慕雷以后,她只是又重新埋头做自己的工作。自从她在这种有规律的报出商品声中用机械的手写字以后,她的心境又恢复平静。她一向是在最初的时刻十分敏感而又那么不由自主的:泪水哽咽了她,她的热情加重了她的痛苦;然后她恢复了她的理性,情绪稳定,有了勇气,有了一种柔顺而刚强的意志。现在,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她的肤色惨白,身上不感到战栗,全身心地投入到她的工作,决心抑制住她的心情,按照她的意志去行事。

“啊!亲爱的,”保丽诺满脸通红嗫嚅着,“你不会说出去吧?”

但是一阵响声传来了:慕雷和布尔当寇在进行他们的巡查,刚刚出现。报货的呼声响亮起来,笔发出沙沙的声音,同时克拉哈急急忙忙收拾那些衣服。老板不去打断人们的工作。他微笑着默不作声停留了几分钟;逢到这种盘存的日子,在他那愉快而得意的面容上,只有嘴唇浮现出热情的颤动。当他看到黛妮丝的时候,他几乎泄露出惊异的神态。她下楼了吗?他的眼睛跟奥莱丽太太的眼睛打了一个照面。然后,稍微地踌躇了一下,他离开了,走到嫁妆部去。

四肢粗大像个巨人的包杰这时却像一个小男孩子那样颤抖着。他喃喃说: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主任沉不住气地喊起来。“稍微当心一点吧,普瑞内尔小姐,这真是叫人忍无可忍啦!”

“他们早晚就会把我们赶出门外去的……尽管我们宣布了结婚,他们却不准我们接吻,这些畜生!”

正当克拉哈没顾得上那些衣包的时刻,一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几件大衣滑落下来了,桌上堆积的东西全被拖下来,一件叠着一件。地毯上撒得满处都是。

倍受感动的黛妮丝,装作没有看见他们。包杰逃走了,这时绕了最长的路的杜洛施,接着也出现了。他要向她道歉,他结结巴巴说了一些话,黛妮丝起初都听不懂。直到他责备保丽诺不该在李埃纳面前多嘴,年轻的姑娘惶惑地呆住了,她终于醒悟过来自从早晨以来人们在她背后叽叽咕咕的道理。原来议论的是那封信的事故。她又感到了那封信曾经激动过她的寒栗,她仿佛觉得自己被所有的男人剥光了身子。

“声音小一点儿,小姐。我们不是在市场上叫卖啊……你们大家要理智些,在我们的时间如此珍贵的时候,还老分不清主次。”

“我呢,当时我没有留意到啊,”保丽诺一再说,“再说,那封信里并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啊……让他们去谈吧,他们全气疯啦,鬼东西!”

她不大高兴的样子,庄严而缓慢地说道:

“亲爱的,”黛妮丝终于现出严肃的态度说,“我不怨你……你说出去的是真实的事情。我收到了一封信,这事该由我来解释。”

这时奥莱丽太太正要叫出几件圆形外套,她的声音却被淹没了。

杜洛施理解到这个年轻的姑娘接受了邀请而且当天晚上要去赴约,便郁郁寡欢地走开了。在大厅的隔壁有一间小餐室,在那里女人们能享受更周到的服务,当这两个女售货员吃完了饭,因为黛妮丝的脚受了伤,保丽诺就搀着她下楼去。

“十四件短衣,英国布料,二号,十五法郎!”

楼下,在午后的蒸腾里,盘存的声音愈加嘈杂了。这时看到早晨的工作进展缓慢,为了当天晚上及时完工,所有的人都一鼓作气拿出了力气。声音叫得更响,人们只看见胳膊的挥动,不断倾空了箱子,把商品投出来,地板上杂乱地堆放着一捆捆的东西,升到跟柜台一般高,人们都没法走路了。一片波浪似的头颅、挥动着的拳头和飞舞的四肢,像是在远方的一场混乱的暴动,消失在各部的深处。这是战斗准备的最后的热狂,这架机器几乎爆裂了;同时围绕着这个关闭的店家,沿着未涂锡膜的玻璃,三三两两地走过一些散步者,他们被礼拜乏味的厌倦弄得面无血色。在圣奥古斯丹新街的人行道上,站立着三个没有头发、样子很邋遢、身材高大的姑娘,她们丝毫没有姑娘的吟诗,径直把脸贴在玻璃上,极力观望关在门里的人们的有趣的工作。

人们也征用了芳特奈尔小姐,她在嫁妆的柜台上助理盘存工作。果不其然,那个小伙计不断地把眼睛投向那个柜台去,所以女售货员们都不约而同地笑了。他难为情极了,埋头写他的账;同时玛格丽特为了把那惹得她的喉咙发痒的阵阵欢笑压制下去,便叫得更响亮了:

当黛妮丝重新回到时装部的时候,奥莱丽太太把没报完的衣服交给玛格丽特去报数。还有一些查对的工作要作,而这种工作需要安静的环境,她便领着年轻的姑娘退到样子间的厅房里去。

“约瑟心神不定啦,”克拉哈悄悄说,“他的鼻子一个劲儿地转向内衣部。”

“跟我来,我们去查对一下……然后,你可以作结算。”

暂时之间工作在进行。数目字满天飞,衣包如落雨似地在桌子上越落越密。可是克拉哈又另想出一个消遣的办法:她打趣小伙计约瑟,传闻他对于样子间雇用的一个姑娘一往情深。那位姑娘又瘦又苍白,已经二十八岁了,是戴佛日夫人的一个养女,夫人造出一段感人肺腑的故事谈给慕雷听,要他雇用她当女售货员;说她是一个孤女,是巴都省老贵族芳特奈尔家最后的遗嗣,她跟随一个醉鬼的父亲来到了巴黎的马路上,在衰落的境况里依然保持着正直,可是不幸因为她所受的教育相当有限,没能力去当一个教师或是去教人家演奏钢琴。每当有人向慕雷推荐这种破落户的女孩子们的时候,他总是很生气的;他说,再也没有谁像这班人那么无能,那么令人厌恶,精神那么虚伪的了;再说呢,成为一个女售货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必须要经过特殊培训,这是一种复杂而又细致的工作。可是他接受了戴佛日夫人的养女,只是把她派在样子间里去工作,这正和他碍于朋友的情面已经在广告部里安置了两个伯爵夫人和一个侯爵夫人,让她们在那里贴贴东西写写信封的情形是一样的。芳特奈尔小姐每天赚三个法郎,刚刚够她维持居住在阿让蒂街上的一间小屋里的低微生活。看见她那副悲哀的神情和粗劣的服装,使得约瑟的心终于受了感动,约瑟虽然总以一个老退伍军人沉默寡言的生硬态度来对待人,但他的内心是温柔的。每当时装部里的几个姑娘拿他寻开心的时候,他矢口否认,可是脸红;因为样子间的大厅就临近时装部,她们常常发现他总是站在门口徘徊。

可是为了要监督那些姑娘,她不得不把门打开,这样喧嚣声便如潮水般涌进来,因此换到这个厅房里也并没有改善环境多少。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大房间,仅有几把椅子和三张长桌子的设备。在一个角上,摆放了几把切样子用的大机器切刀。全部的料子都通过这里,像这样把料子切成样品,每年要送出价值六万法郎的样品。从早到晚切刀发出镰刀似的响声切着丝绸、毛织品和麻织品。其次,根据样本集中起来,或是粘贴或是缝织。在两个窗口之间,还有一架小小的印刷机器,是用来打标签的。

郎姆低着头重新写起来。他的薪金已经涨到每年九千法郎;可是他在奥莱丽太太面前保持着他的恭顺,他的妻子给家里赚来了始终比他多上三倍。

“小点声吧!”奥莱丽太太停一会儿叫一下,她听不见黛妮丝念出的物品了。

“二十件外套,双料开斯米的,四号,十八个半法郎!”玛格丽特用她那唱歌似的声音继续报货。

当完成了最初的几张表的查对时,她把年轻的姑娘召集在一张长桌子前,让她埋头去计算。可是她不多久就又回来,并把芳特奈尔小姐找来了,因为嫁妆部已经不需要她,便把她送过来。她也可以计算数目,这样可以省些时间。然而这位侯爵夫人——这是克拉哈对她的恶意称呼——的出现,使得这一部里的人又沸腾起来。人们笑着在开约瑟的玩笑,一些粗野的话声直传到门口。

她把她那结实的双肩向上一耸打住这场谈话。于是当几个女售货员对于这场家庭口角偷着乐的时候,她便严厉地说道:“喂,瓦冬小姐,你睡着了吧。”

“你别离我这么远,你根本不碍我的事,”黛妮丝十分怜悯地说。“你看!一瓶墨水够用了,我们一起用吧。”

“那我怎么办,亲爱的,我实在不能拒绝这个小伙子……”

芳特奈尔小姐因她那衰败的境况感觉也随之变得迟钝了,她甚至都没道一声谢。她必定是一个喝酒的女人,她那瘦弱不堪,面带铅色,只有她那又白又细的双手还表明她的血统的特点。

“这种事行吗!你就允许他这样骗你!”

笑声很快消停了,又恢复到那有规律的喊声。慕雷再次来巡查各部。但是他站住了,他在用眼睛搜索黛妮丝,很惊讶没有看见她。他作了一个手势把奥莱丽太太叫了来;两个人退到一旁,小声谈了一会儿。他一定是问过她了。她的两眼望向样子间,然后似乎在汇报什么。无疑她透露那个年轻姑娘在早晨哭泣过。

这时候,克拉哈要去整理堆积在桌子上的几大堆衣服。她推挤着衣服,空出位置来。可是她又马上扔下了手里的工作,向一个来找她的男售货员去答话。来者是手套部的米敖,他从他的部里跑来了。他悄声向她借二十个法郎;他原本已经欠了她三十法郎了,上一次的借款是因为赌一匹马损失了一周的所得之后,为了第二天赛马用的;这一次,他把昨天拿到的奖金预先透支,没有预留十生丁做礼拜天的用项。克拉哈身上只有十个法郎,她十分大方地把钱借给他。于是他们聊天,谈到他们在布吉瓦尔酒店举行的一次六人会餐,女人各自付她们的食费:这样是更好的,每个人都很愉快。随后,米敖还要凑足他的二十个法郎,走去伏在郎姆的耳边上。正在写字的郎姆停下来,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可是他不好意思拒绝,他从他的钱袋里摸出一个十法郎的银币,这时奥莱丽太太很奇怪没有听到玛格丽特的声音,想必是被什么事情打断了,一望见米敖,她明白了。她很不客气地叫他回到他的部里去,她不愿意人们走来分散几个姑娘的心。事实上她是担心这个年轻人,米敖是她的儿子阿尔倍的好朋友,是他作一些可疑的恶行的合伙人,她看见这些事就害怕,料定总有一天要坏事的。因此当米敖拿到十个法郎走了以后,她就忍不住跟她的丈夫说:

“太好啦!”慕雷更走近一步大声说。“给我看看表格。”

“写好了,太太。”

“请这边来,先生,”主任回答。“那儿安静些。”

“七件旧式大衣,西西里的料子,头号,一百三十!……三件皮披风,斜纹绸的,二号,一百五十!……鲍兑小姐,你写好了吗?”

他随着她到了旁边的房间里。这种伎俩是瞒不过克拉哈的:她悄悄说顶好是赶快抬一张床来。可是玛格丽特说时迟那时快用手把衣服投给她,以便封住她的嘴。副主任不是一个好伙伴吗?她的事情别人管不着。这一部里的人必然都是心照不宣了,女售货员们愈加勤奋,郎姆和约瑟弓着背,像聋子一样。稽查茹夫从远处领会到奥莱丽太太的策略,来到样子间的门前,像是一个守护上级寻欢作乐的警卫那样迈着整齐的步伐来回走。

接着她又开始呼喊:

“把表格递给先生看,”主任一进门就说。

“静些吧,小姐们!说老实话,你们影响别人工作!”

黛妮丝递过来,扬起眼睛坐在那里。她显得有一点诧异,可是她内心里极力压制着自己,她脸色苍白,故作沉静。慕雷暂时似乎聚精会神在查对商品数目,一眼也没有看那个年轻的姑娘。全屋在沉默中。芳特奈尔甚至连头都未曾转动过,担心她的计算有错误,这时奥莱丽太太走到她的身边,悄声地跟她说:

奥莱丽太太严厉地打断了这场谈话。她以上司的身份命令她们:

“你帮忙打包去……数目字的事你作不惯。”

“我呢,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加薪哩!”克拉哈又向那个小女售货员说。“如果爸爸过世了,我就立刻辞职不干!……不过有一件事情是叫我憋屈的,那个小女人竟得到七千法郎。你说是吧?”

她起身回到部里去,那里已经是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她。约瑟在这些姑娘嘲笑的眼光下,把字写得东倒西歪的。克拉哈很高兴有人来帮忙,可是并不给她好脸色看,她恨她正如她恨店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既然是一个侯爵夫人,竟肯降格同一个劳动者去恋爱,这人不是个傻瓜吗!而她对她的这种爱情满腔妒火。

那个女售货员,一边不停地传递那些圆形外套,一边答说要是每年不给她八百法郎,她就要离开这个穷店了。一般的加薪是从盘存的第二天开始的;一年来所做的生意的数字也同样从这个期限结算出来,各部主任按照同上年数字的比较从增加的数字里取得他们的佣金和奖金。因此,尽管在工作的混乱和喧嚣当中,他们还是热情洋溢地议论着。在报出两件东西之间,人们只是谈着金钱的事。风传奥莱丽太太将拿到两万五千法郎以上;这样的一个数目使得这些姑娘激动不已。次于黛妮丝的最优秀的女售货员玛格丽特,得到了四千五百法郎——一千五百的薪金,约计三千的佣金;而克拉哈总共还拿不到两千五百。

“很好!很好!”慕雷始终装作看表格不断说着。

“我说,”她问一个去年冬天进来的小女售货员,“他们要给你涨工资吗?……你知道副主任一年有两千法郎的薪金,加上她的佣金和奖金几乎有七千了。”

这时轮到奥莱丽太太尴尬不自然了,因为她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回避。她慢步走向那几把机器切刀,心里在暗暗责怪她的丈夫不撰出一个借口把她叫出去;然而他对这样的事情总也不开窍,他是一个在水池边上会渴死的人。倒是玛格丽特够机灵,她来问询一件事情。

工作又恢复正常。在玛格丽特的背后,三个女售货员在整理衣橱,把物品加以分类,将一包一包的东西递给她;当她报告了以后,就把东西扔在桌子上,慢慢地积成了好大的几堆。郎姆记录,约瑟给清算室另行登记。在这时刻,奥莱丽太太本人由另外三个女售货员协助在一边清点丝绸衣服,由黛妮丝记在单子上。克拉哈管理着那些堆积起来的东西,对它们进行排列,分组,尽可能减少它们在桌子上占用的地方。可是她并没有做好,有几堆东西已经东倒西歪的了。

“我来啦,”主任回答。

“同样物品四件,头号,两百二十!”

如今在那几个窥伺着她的姑娘们面前她算是有了一个借口,她保持住尊严了,终于留下慕雷和黛妮丝两个人独处,让他可以同她去接近了,她迈着端庄的脚步走出来,容貌那么高贵,使得女售货员们都不敢有笑脸了。

“大衣五件,布料,皮边,三号,两百四十法郎!”玛格丽特喊着。

慕雷慢慢地把表格摆在桌子上。他凝望着年轻的姑娘,她还是坐在那里,手握着笔。她并不分散自己目光,只是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姑娘们都向了黛妮丝围了过来。工作暂时中断了。人们问候她,发出了感叹声静听她的脚挫伤的经过。最后奥莱丽太太让她坐在一张桌前;只请她记录人们报出的物品。原本在盘存的这个礼拜天,凡是能够拿笔的店员上至稽查、会计、簿记员,下到店里的小伙计,都被征集来的了;然后把他们分配给各个部门帮忙一天,以便提高工作速率。因此黛妮丝就被安置在会计郎姆和小伙计约瑟的旁边了,那两个人都伏在大张的纸头上写着。

“今天晚上你会赴约吧?”他悄声地问她。

“我也跟她这么讲过,”奥莱丽太太扬声说。“可是她还是执意要来帮我们的忙。”

“对不起,先生,”她回答,“我不能来。我的两个弟弟邀请我去伯父家里跟我会面,我们已经约好一起吃饭了。”

“你怎么要下楼来呢?”玛格丽特向黛妮丝亲切地说。“你需要休养,我们的人手够用了。”

“那你的脚呢!你现在行动不方便啊。”

九点的钟声响了。在外面,蔚蓝色的天空里炽烈的阳光炙烤着街道,马车向着车站的方向滚滚而去,身着星期日服装的居民形成长长的队伍向郊外的森林行进。在商店里,打开的大门窗口倾泻进阳光,囚在里面的人刚刚开始盘存。店门紧团,一些逗留在人行道上路人,对于这样的关门方式觉得好奇,透过玻璃窗口向里张望,这时他们看得出内部正是异常的活跃。几道走廊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几层楼从上到下,店员们急忙地来回穿梭,胳膊扬在空中,包裹从头上飞过去;在这场如暴风雨一般的呼喊和报数声中,混乱的情形沸腾起来,成了震耳欲聋的喧嚣。三十九部的任何一部不管其他部门的事分别在作各自的工作。而且人们几乎还没有开始触到那些架子,地面上才只有一些布匹。如果人们想在当天晚上完工的话,所有的人就得加把劲儿。

“啊!那点路没有大碍,从早晨我就觉得好多了。”

“你觉得你的话很可笑吗!”

遇到这种委婉的拒绝,现在轮到他脸色发白了。一种神经质的激动刺激着他的双唇。可是他马上调整自己,又恢复成一个仅仅关心着他女店员的亲切的老板的态度,又说:

玛格丽特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说道:

“来吧,我请求你啦……你知道我很器重你。”

“瞧啊!那边出来一个产妇,”奥莱丽太太用膀子架着黛妮丝走出来的时候,她悄悄地说。

黛妮丝保持着她那令人起敬的态度。

这是一种意想不到的胜利:黛妮丝终于征服了她那一部。平日里在她那过度辛劳的苦痛中,奋斗了约有十个月,也未曾平复她的伙伴们的狠心肠,而后来,不出几个星期便能支配她们了,眼见她们在她的周围是又顺从又恭敬了。奥莱丽太太突然宠爱有加,在黛妮丝进行和缓她们的心情这一徒劳的工作上,发挥很大的效用;人们背地里传说主任是慕雷的狗腿子,她给他办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如此热烈地爱护着这个年轻的姑娘,事实上定是这姑娘有一种特别的关系要叫她费心。但是黛妮丝为了解除她的敌人的武装也使出浑身解数来施展她的魅力。由于她被提升为副主任所以不得不求得她们的谅解,这种努力步履为难。这些姑娘喊叫着说是如何的不公平,还说这是因为她同老板吃了点心才换得了这个位置;她们甚至编造出一些不可容忍的情节。尽管她们在反对,副主任的头衔在她们身上还是发挥了影响,黛妮丝拿出了一种权威的姿态使得最敌对的人都惊讶而叹服了。不久她受到一些新进职员奉承。她的柔媚和她的谦虚实现了对她们的征服。玛格丽特向她这一边靠拢了。唯有克拉哈继续表示不满,嚣张依旧地说出旧时侮辱的话:“蓬头散发的女人”,只不过现在没有谁认为这种话有趣了。在慕雷勾搭她的短期间,她就像一个贪图虚荣而整天饶舌的懒汉那样仗势怠工;后来当他突然抛弃她的时候,她甚至毫不在意,在她那混乱不堪的放荡生活里,她是无法嫉妒的了,她只满足于现状;所以人们容许她什么事都不作的便利。不过,她觉得黛妮丝是从她手里抢走了她从傅莱黛丽太太那里得来的位置。她拒绝承受这个位置,因为她怕辛苦;然而她感到失了体面的烦恼,因为她和别人一样是有这个资格的,而且她有领先的资格。

“你对我这番好意,先生,我万分感激,我谢谢你这次善意的邀请。可是我再说一遍,这是办不到的,今天晚上我的两个弟弟在等我。”

两个人下楼去。奥莱丽太太万般殷勤地要黛妮丝依在她的肩膀上。她肯定看到了年轻姑娘的那双红眼睛,因为她暗暗地在观察她。显而易见她已经知道这些事情了。

她固执地不肯应允。门依旧敞开着,她清楚地意识到整个的店都觉得她应该答应。如果她拒绝了这次邀请,保丽诺会亲切地说她是个十足的傻瓜,别的人们便会讥笑她。她知道:已经走开了的奥莱丽太太,听得见提高了声音的玛格丽特,看得见一动也不动谨谨慎慎背对着她的郎姆,他们全希望她倒下来,向老板投怀送抱。远远的盘存的嘈杂声,连续喊叫出来的、手头搬动的几百万的商品,仿佛是一股热流把热情的气息一直送到她的身边来。

“太太,我会当心的。你给我一把椅子坐,我作记账的工作。”

沉默了半晌。慕雷的话声跟那报出了在几次会战中获得的财富的、可怕的喧嚣声伴奏着,时时嘈杂声淹没了他的谈话。

黛妮丝向她保证说,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起来找点事做散散心对自己有好处。

“那么,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呢?”他重新问她。“明天好吧?”

“哎呀!你起来啦!”那个主任喊道。“亲爱的孩子,这是太不注意啦。我刚刚上来看看你的脚怎样,正要跟你讲底下不需要你去啦,你就安心养病吧。”

这个简单的问题难倒了黛妮丝。她暂时失掉了平静,支支吾吾地说:

剩下了黛妮丝一个人的时候,她站起来,克制了她的眼泪;她的两手依旧在颤抖,怕这样被人觉得奇怪,她合上了她的朋友曾经打开的钢琴。可是她听见奥莱丽太太在敲她的房门。于是她走进了厅房。

“我不知道……我不能够……”

“噢!奥莱丽太太!”她悄悄说。“我要走啦……你呀,揩干你的眼泪。不要叫人家知道。”

他微笑了,试图握住她的一只手,她条件反射似的把手抽回来。

保丽诺跑到门口去张望了一下。

“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跪在她的身前,每次开始对她说教。别人对她现在的处境是求之不得!再说,如果她不喜欢这种事,那也是简单不过了:她只说一声“不”就行了,用不着这么伤脑筋。不过,要是拒绝的话,是不会得到原谅的,既然她没在别的地方找到了位置,在她拿她的地位来冒险以前,她要好好地权衡一下。这是那么恐怖的事吗?这场训诫用快乐的唧唧咕咕的开玩笑作了结束,这时通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可是她又抬起头来,直钩钩地注视着他,现出甜蜜而善良的神情微笑着说:

“又来啦!”保丽诺侧着身子说。“你真是无理取闹……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儿?留在你的寝室该多好啊。”

“我什么都不怕,先生……人们要做遂自己愿的事,不是吗?我呢,不愿意这样,没有别的!”

这种理论使内衣部女店员惊奇透了。她那有一双温柔的小眼睛的厚实面容,现出了一种母亲的怜恤。然后她起立,打开钢琴,用一只手指轻轻地弹《国王达果贝尔》的,无疑她是要打破目前紧张的气氛。在这个空旷的厅房里,那些白色的布套似乎让整个房间不更显空旷,街道上的声响,从远处一个商贩喊卖豌豆角的叫声,传进房间里来。黛妮丝倒卧在沙发里,头倚靠着木把手,身子抽搐着重新哭了一阵,自己用手帕闷住了哭声。

她话刚落音,一阵轧轧声使她吃了一惊。她转过身来,看见门慢慢关上了。这是稽查茹夫做的好事。所有的门是由他负责的,每一扇门都不能够敞开。然后他开始严肃地执行他的警卫。如此简单地关上了门,似乎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克拉哈在芳特奈尔小姐的耳边说了一句难听的话,而后者面色仍然惨白,死板得面无表情。

“啊!不,不,”这个敏锐的问题使年轻的姑娘激动起来了,她喊道,“因此他就不应该写这封信给我。”

可是黛妮丝站起来了。慕雷声音发抖压低嗓门对她说:

“但是亲爱的,这可是两码事啊。包杰同我结婚,因为他是包杰。我们是一样的人,这是完全无可厚非……可是慕雷先生呢!慕雷先生能够同他的女店员结婚吗?”

“听我讲,我爱你……你老早就明白我的心意了,不要装糊涂跟我开这样残忍的玩笑……而且请不要害怕。有多少次我很想把你叫到我的办公室让我们独自在一起,只要我闩上了门。可是我不愿意那么做,你很明白我在这儿同你谈话,任何人都可以进得来……我爱你,黛妮丝……”

保丽诺大笑起来。

她面孔发白站立着听他讲话,始终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你说得对,”黛妮丝大声说。“当一个男人爱你的时候,他就该娶你……包杰就是这样的。”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拒绝呢?……你有什么要求吗?你的两个弟弟对你一个娇小的姑娘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这一切你都可以向我要求,我都可以替你负担……”

千真万错,包杰不久以前离开了好公道进了妇女乐园,他们在本月中旬就要喜结连理了。布尔当寇是不喜欢有家室的人们的;可是他们得到了许可,他们甚至希望能申请到十五天的假期。

她插了一句嘴截断了他的话:

“不是说现在,放在从前的话,因为现在将为人妇了,再这么做便不对啦。”

“谢谢,我现在的收入已经足以满足我需要的。”

然后她思考了一下,又接着说:

“可是我要奉献给你的是自由,是另一种快乐和奢华的生活……我要给你成立一个家,我保证给你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

“这还问用么,另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谢谢,我没有事做便会厌烦的……当我还未满十岁的时候就自力更生了。”

保丽诺不假思索,喊道:

他现出一种发疯的神态。这是第一个不肯屈从于他的人。过去他只要弯下腰来就能轻而易举把别人弄到手,所有的人都像顺从的奴隶一样等待着他的调戏;可是这一个女人却拒绝,甚至不提出可以辩解的借口。他许久以来在压制着的欲念,受了这次抗拒的刺激,愈发强烈起来了。也许他提出的条件还不够诱人吧;他又把他的出价加了一倍,他愈来愈逼迫她。

“如果是你你去吗?”她问。

“不,不,谢谢,”她每一次都坚定不移地回答。

黛妮丝谛听着;虽然她还不清楚自己的爱情,但她却没有疑心是克拉哈的名字和戴佛日夫人的暗示绞痛了她的心。她又听到了克拉哈那令人不愉快的声音,她又看见了戴佛日夫人摆出一副要控制一切的贵妇人的架子拖着她在各部里走。

这时他从他的心里溜出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呼喊:

内衣部女店员并不理解,可是出于同情便想法安慰她。首先他已经离开克拉哈了。尽管人们说他在外面常常到一个贵妇人的家里去,可是这是口说无凭。因此她解释说,像他这样身份的男人,是没有理由嫉妒他的。他多得是钱,无论如何他是主人。

“难道你没有看见我在痛苦吗!……是的,这是愚痴的,我像一个孩子那么痛苦!”

“不,不,让我哭吧,”黛妮丝哽咽着说。“你要知道我是多么烦恼啊!自从我接到这封信以后,我就乱了分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让我哭一场吧,这样会使我畅快些。”

泪水润湿了他的眼睛。又是一阵沉默。他们还听得见在紧闭着的门后慢慢平息下来的盘存的嘈杂声。这像是一片濒于死亡的胜利的声响,在老板的失败中变得谨慎了的伴奏。

“来,你冷静些。这种事怎么就叫你激动成这样了呢?”

“可是如果我愿意呢!”他抓住她的双手激动地说道。

黛妮丝并不出声默默地注视着她。突然间号啕大哭了,她把头抵在她的朋友的肩膀上。保丽诺非常惊呆了,不知所措。

她让他握着她的双手,她的眼睛黯然失色了,她变得全身苏软。从这个男人温暖的手传给她一股热情,俘虏了她所有抗拒的勇气。天哪!她是如此爱他,她靠在他的脖子上,倒在他的怀里,她将会是最幸福的女人!

“今天晚上你肯定要去啦?”

“我要这样,就要这样,”他狂乱地反复说。“今天晚上我等你,否则我就使用手段……”

她在她的脸蛋上热烈地吻了一下。于是她问她:

他撒野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她手腕上传来的一阵苦痛使她恢复了勇气。她振作了一下,脱出身来。于是站得直挺挺的,在她柔弱中现出了庄严的态度:

“亲爱的,如果你要我说实话,我以为这事早已做过了……你不要激动,我敢肯定整个店里必定都像我一样这么认为的。哼!他那么快就把你提升作副主任,并且他老是追着你,这是谁都看得透的事!”

“不,放开我……我不是克拉哈,被人玩弄后的第二天就遭受抛弃。而且,先生,你爱的是另一个人,是的,那位来过这里的太太……你就跟她在一块儿吧。我呢,我不能去拆散你们。”

在她们之间还未曾开诚布公地谈到过慕雷。不过这种沉默本身就像是她们的秘密心事的一种自白。保丽诺没什么不知道的。她读完了信以后,凑向黛妮丝身前把她抱住,轻轻地嗫嚅着:

他惊讶得呆在原地。她是什么意思呢,她要的是什么呢?他在各部里搜罗来的那些姑娘从来也未曾要求他来爱她们的。他本该要笑起来的,可是这种对爱情的态度让他乱了分寸。

“你瞧!他刚刚给我写了一封信。”

“先生,”她又说,“把门打开。这样子呆在一起会招来闲言碎语的。”

黛妮丝心潮澎湃,她无力压制下去,在这种情绪之下她最终让步了。她把那封信交给她的朋友,喃喃说:

慕雷让步了,两个太阳穴悸动着,不知道如何掩饰他的苦闷,他又把奥莱丽太太叫了来,对于圆形外套的存货大发雷霆,他说必须减低定价,要减到每一件都脱手为止。这个店家有一个规矩,每一年要全部出清,与其滞留了旧样式和不时兴的料子宁可亏本百分之六十卖出去。正好布尔当寇来找经理,他在关闭着的门前被茹夫拦住了,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后者态度严肃地向他的耳朵里叽咕了一两句。他是有些不耐烦的,可是又不敢贸然来打扰这次密谈。这怎么可能呢?在这么一个日子,同着这么一个瘦骨嶙峋的东西!门终于又开了的时候,布尔当寇谈起了存货量相当巨大的花绸子。这给了慕雷一个机会,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喊叫了。布特蒙是怎么个想法呢?他走开了,扬言他不允许一个进货员如此缺乏嗅觉,以致发昏到买进了销货需要以上的货物。

“不,不,你一定有什么事……你不信任我吗,你不愿意把你烦恼的心事告诉我吗?”

“他怎么啦?”奥莱丽太太被骂得慌了神,喃喃地说。

“没有什么,”黛妮丝羞怯地微笑着肯定地说。

几位姑娘诧异地面面相觑。到了六点钟,盘存完毕了。太阳还没落山,一片金黄的阳光带着黄金一般的反光,透过各个厅房的玻璃窗口射进来。在街道的郁闷的空气里,一户户精疲力尽的人家又从郊外回来了,携带着孩子,满载着花束。各个部门依次,沉静下来。在走廊里只听得见落在人后的几个清理最后箱笼的店员的呼唤。然后就连这些声音也停止了,在这些怕人的崩溃的商品的上方,当天的喧嚣只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现在,架子、衣橱、匣子、箱子全都空了:没有剩下的料子或任何一种物件还留在它原来的位置上。这个巨大的房子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像在落成的那一天一样。这种干干净净的情形是盘存的正确以及彻底清理的一个显著证据。在地面上,堆积着一千六百万的商品,像是淹没了桌子和柜台的汹涌海洋。一直被淹到了肩膀上的店员们开始又把每一种物件归还原处。他们希望在十点钟左右完工。

“你有什么心事么?”当保丽诺察觉到了这个年轻姑娘的烦恼神色便急忙问。

参加第一批吃饭的奥莱丽太太从食堂下来的时候,她宣布了这一年所创造的业务数字,各部总合的数字刚刚结算出来。一共是八千万,比上年度增加了一千万。唯独花绸子一项是真正地降低了。

两个人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保丽诺的态度,自从她的朋友担任了时装部的副主任以后,早已今非昔比了。在这个善良姑娘的亲切里面,有了一种尊敬的意味,她对于这个从前不起眼而现在正踏上幸运之路的小女售货员感到一种惊异。可是黛妮丝非常爱她,如今在这个雇有两百个员工在奔波的女人的店里,她只对她一个人推心置腹。

“如果说慕雷先生仍然不满意,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想要多少呢,”主任接着说。“你瞧!他正在中央楼梯口那里,看他那生气的样子。”

“真不错!”内衣部的女店员大声说,“何必这么着急!……如果我有了一个借口,我就乐得多享会儿福!”

姑娘们走去看看他。他的面容晦暗,他独自在上方站立着,脚下踏着几千万的财富。

“你看,我的脚好多了,”黛妮丝说,“我要下去啦。”

“太太,”这时黛妮丝过来问话了,“我能不能先走一步呢?因为伤脚的关系,恐怕也做不了什么,而且我还得同我的弟弟到伯父家里去吃饭……”

但是工作时间回到寝室里来,特别是两个人关上房门谈话,是不允许的,因此黛妮丝把她拉到通廊另一头去,那里有一间客厅,是经理给这些姑娘的一个特别优待,在晚十一点钟以前人们可以自由地在那里聊天或是作活计。这个房间是金黄色和白色的,像是旅馆里一间空荡荡的普通大厅,里边有一架钢琴,一张放置在中央的圆桌,几把罩着白布套的太师椅和沙发。不过这些女店员,只是在最初的新鲜劲儿之下在这儿欢聚过几个晚上,以后每次的聚会总是很快就会因为一些不愉快的口角让大家不欢而散,因此大家便不再到这儿来见面了。这是要想办法来解决的一件事,这个集体的小城市是不和谐的。迄今为止,每天晚上只剩下胸衣部的副主任包威尔小姐独自去那里,她生硬地在钢琴上弹着肖邦的曲子,而她这份令人妒忌的才能算是把别的人全都赶跑了。

这话使人一惊。她还没有同意吗?奥莱丽太太犹豫不决,像是要禁止她出去的样子,话声尖利而且不快;同时克拉哈耸耸肩膀,十分不相信:让她去吧!很简单的,她被抛弃啦!当保丽诺知道前后情形的时候,她正同杜洛施站在襁褓部里。那年轻人突然现出的那种快乐神情,激怒了她:这样做不是给了他方便吗?他的朋友蠢到放弃这样一次好的机会,也许他正高兴哩?布尔当寇,不敢走去打扰那正在的孤独中的慕雷,他在东一言西一语的风声里徘徊着,连他也被传染得不开心了,满怀着不安。

“亲爱的,你好了吗?好久没见到你啦。”

可是黛妮丝下楼去了。当她慢慢地扶着栏杆到了左首小楼梯下面的时候,她碰到一群正在说刻薄话的售货员。他们提到了她的名字,她好像还听见他们在谈她的这次事故。人们并没有看见她。

突然有人敲门了,她赶紧把信拾起来,藏到她的口袋里去。来的是保丽诺,她找了一个借口从她那一部里溜出来,到这儿来谈一会儿。

“去她的吧!这些花招!”法威埃说。“她是一肚子的坏主意……是的,我知道她要强暴地占有某一个人。”

这时那封信落在她的膝头中间,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黛妮丝聚精会神地望着一个窗口的散落进来炫目的光线。这是她在这个房间里、在她不能睡眠的时刻必须向自己作出的一个自白:如果说他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还在发抖的话,如今她也已经明了那并非是出于恐惧;她从前不安的感觉,她曾经的畏惧,在她那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只能说是她那无知的爱情受到了一惊,她那逐渐生长的柔情起了烦恼。她不再深究,只感觉到自从她在他面前颤抖着结巴的时候,她就坠入爱河了。当她拿他当作一个无情的主人而在敬畏他的时候,她是爱着他的,当她那纷乱的心无意识中放纵着爱情的要求而在幻想着雨丹的时候,她是爱着他的。或者她会委身于另外的一个人,然而除了这个目光使她害怕的男人,她从未爱过别的人。于是她过去的生活又回来了,在窗口的亮光下展开来:她初来乍到时的艰苦困难,在屠勒利花园的黑影下的甜蜜的散步,最后自从她再度回来的时刻起他时常触动她的那些欲望。那封信一直滑到地下去了。黛妮丝始终望着窗口,那满满的阳光使她眼花缭乱。

说着他看了雨丹一眼,雨丹为了保护他那副主任的尊严,不跟他们混在一起开玩笑,站在相离有几步远的地方。可是别人谈他的那种忌妒的神情使他觉得那么舒服,他便屈就地悄悄说。

门又关上了,这个女人的神秘的微笑使黛妮丝惊讶不已,她打开了信。她倒在一把椅子上:这封信来自慕雷,他在信里说得知她恢复了健康,很高兴,而且特别考虑到她不能外出,邀请她今天晚上下楼来同他共进晚餐。这封短笺的口气是既亲密又带有长辈的爱护,绝没有伤人的意味;可是这叫她不可能不了解它的意义,乐园里的人都心知肚明这种约请的真实意思,就从这上边传出了胡言乱语:克拉哈曾经陪他吃过饭,别的女人也陪过,所有被老板看中的女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正如一些爱说俏皮话的店员所说,吃过饭以后还要吃吃点心。于是这个年轻姑娘静白的白脸蛋上逐渐有一股血潮涌上来。

“那个女人叫我厌恶!”

她穿上了鞋子,在试着屋里走路。她必须扶着家具走,因为她还没有痊愈。可是这样走走可以使她身体暖和。昨天晚上她伯父约她去吃饭,她没有去,这不能说她是没有理由的,她请求她的伯母带北北出去散步,现在她又把北北送回到戈拉太太家里去了。昨天日昂来看过她一趟,他也在伯父家里吃了饭。她小心翼翼地继续试着走路,老早就盘算早点睡觉好让她的腿休息,这时宿舍管理人卡班太太敲门了,露出一种神秘兮兮的情态递给她一封信。

黛妮丝内心伤痛地把住了栏杆。人们肯定是发现她了,全班人笑着散开了。她想他是说得对的,她责备自己从前牵挂着他的时候的不认识他。可是现在他是多么厚颜无耻,而她又是多么鄙视他!她心里想着一个大难题:从前她觉得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力,遇见了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她只能想象着去爱他,而如今她却突然有了勇气能够抗拒一个她所崇拜着的男人,这不是奇怪吗?她自身上的这些矛盾,把她的理性和她的勇气罩住了,让她理不清头绪。她急忙从大厅里走过去。

黛妮丝在八点钟的时候,并没有同其他的女售货员一起下楼。自从星期四,她因为上楼到工作间去扭伤了脚,便幽闭在自己的寝室里,现在她已经快康复了;可是,既然她受到了奥莱丽太太的宠幸,她便不紧不慢,然而她仍旧痛苦地穿上了鞋子,决心到部里去。现在,姑娘们的寝室位于新房子的第六层楼,沿着蒙西尼街;在一道通廊的两边,寝室一共有有六十间,比以前舒服多了,只不过家具仍旧是铁床、大衣橱和胡桃木的小化妆台。女售货员在那里的内部生活是洁净而优美了,她们学会了使用高级香皂和穿精致的内衣的气派,这是随同她们的境况的改善向着资产阶级转化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趋势;不过早晨和晚上她们外出的时候,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包月旅馆里的风气,人们可以听得见你一言我一语的粗话和关门声。再说,有了副主任头衔的黛妮丝,占用了一个最大的房间,有临街的两扇阁楼的窗户。目前她宽裕了,给自己置办了一些奢侈品,有一床罩着镂空花边的红色鸭绒被,衣橱前有一方小地毯,化妆台上有两个蓝色玻璃花瓶,玫瑰花在上边枯萎。

当一个稽查去开从早晨就关闭了的门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抬起头来。于是她看见了慕雷。他始终站在俯瞰着大厅的中央楼梯顶上。只是他脑袋里装不进了盘存,他眼睛里看不见他的帝国了,还有这个要被财富挤破了的店家了。一切都消失了:昨天的声势煊赫的胜利,明天的滚滚财富。他用绝望的目光追随着黛妮丝的身影,当她走出门去的时候,一切都没有了,这座房子变成了漆黑的一片。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人们正在进行存货盘查,这工作必须在当天晚上完成。像以往的工作日一样,从早晨起全体店员都各就各位,关上店门,在没有一个顾客的店里,开始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