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了您什么？您是谁？”她问聂赫留多夫道，她面带微笑，信赖地看着他的眼睛，十分自然，似乎能让人确信，她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与所有人保持着单纯温情的兄弟般关系。“他什么都想知道，”她说道，冲着小男孩露出灿烂的笑容，这笑容善良亲切，使得小男孩和聂赫留多夫都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以回报她的笑容。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也就是那位长着一双像羔羊眼睛一般善良纯真眼睛的漂亮姑娘，她注意到聂赫留多夫，便站起身来，身材修长的她迈着男人般矫健有力的步伐走向聂赫留多夫和小男孩。
“是的，他问我来见谁。”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您把科里亚领回去。”典狱长说道，他大约认为小男孩与聂赫留多夫谈话是违法的。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不能跟外人交谈。这您是知道的。”典狱长说。
“我跟妈妈来的。她是政治犯。”小男孩骄傲地说。
“好的，好的。”她说，然后用白皙修长的手拉住一直盯着她看的科里亚的小手，回到肺结核病患者的母亲身边。
“不，不是妹妹。”聂赫留多夫惊讶地回答。“你跟谁来的？”他问小男孩。
“这是谁的孩子？”聂赫留多夫问典狱长。
“她是您妹妹吗？”小男孩问。
“一个女政治犯的，他出生在监狱里。”典狱长带有几分得意说道，似在证明他这个机构的独一无二。
聂赫留多夫因这一提问感到吃惊，他看了小男孩一眼，看到一张严肃懂事的脸和一双专注有神的眼睛，于是便认真地回答，他在等一位熟识的女子。
“是吗？”
“您在等谁呀？”
“是的，如今他要随母亲去西伯利亚了。”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位身穿短上衣、面貌很好看的青年，他站在一位已不年轻的黑眉毛女人面前，打着手势热烈地对她说着什么。旁边坐着一位戴蓝色眼镜的老人，他握着一位身穿囚服的年轻女子的手，女犯在说什么，老人静静地听着。一位中学生男孩带着惊呆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离他们不远的角落里坐着一对恋人：女方留着短发，表情活泼，头发淡黄，相貌可爱，年纪很轻，穿着时髦的服装；男方也是美男子，眉清目秀，一头鬈发，穿一件胶皮上衣。他俩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显然陶醉在爱情里。在离写字台最近的地方坐着一位身穿黑衣的白发女子，显然是一位母亲。她睁大眼睛看着一个像是得了肺结核、同样身穿胶皮短上衣的年轻人，想说些什么，可由于哭泣而说不下去，便说说停停。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张纸，他显然不知道该拿这张纸怎么办，便气呼呼地折叠、搓揉起来。他们身旁坐着一个体态丰满、面色红润的漂亮姑娘，她的眼球很突出，身着灰色连衣裙，披着披肩。她坐在哭泣的母亲身旁，温柔地抚摸母亲的肩头。这姑娘的身上一切都美，如修长白皙的双手、剪短的鬈发、线条分明的鼻子和嘴唇，但她脸上主要的迷人之处仍是那双像羔羊的眼睛一般善良纯真的褐色眼睛。在聂赫留多夫进屋时，这双美丽的眼睛从母亲的脸上调转开来，与聂赫留多夫的目光相遇了。但是很快，她又移开目光，开始对母亲说着什么。离那对恋人不远，坐着一个皮肤黢黑、蓬头垢面的人，他面色阴郁，正气哼哼地对一位没留胡子、像是阉割派教徒的探视者说着什么。聂赫留多夫在典狱长身边坐下，充满好奇地看着四周。一个头发剃得很光的小男孩走到他身旁，这才转移开他的注意力，小男孩用纤细的童声问他：
“这姑娘是谁？”
典狱长坐在写字台旁，他请聂赫留多夫坐到桌边的一把椅子上。聂赫留多夫坐下，开始打量屋里的人。
“我不能回答您。”典狱长耸耸肩膀说道，“瞧，鲍戈杜霍夫斯卡娅到了。”
办公室有两个房间。第一个房间里有一个高高凸起、表面斑驳的大炉子，两个窗户肮脏不堪，房间一角有杆测量犯人身高的黑尺，另一角落挂着一幅很大的基督像——每个折磨人的地方都注定有此陈设，像是在嘲笑耶稣的教义。这第一个房间里站着几名看守。另一个房间里，二十来个男女靠墙坐着，或数人一组，或成双成对，小声地交谈着。窗边摆着一张写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