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典狱长话音刚落，人群中走出一个小个子男人，他也穿着囚服，他奇怪地歪着嘴巴，说起他们在这里平白无故吃到的苦头。
“是的，是上级的疏忽，应该把他们遣送回原籍。”副典狱长说道。
“活得连狗都不如……”他开口说道。
“怎么会这样？这难道是真的吗？”聂赫留多夫说着，转向副典狱长。
“嘿，嘿，别说废话了，住嘴，否则你也明白……”
聂赫留多夫听着，几乎没听懂这位相貌堂堂的老人所说的话，因为他的注意力被一只很大的虱子吸引开去，这只硕大的虱子有很多只脚，正在这位相貌堂堂的石匠面颊上的胡须间跳来跳去。
“我没什么要明白的，”小个子男人绝望地说，“我们难道有罪吗？”
“我们都是石匠，是一个队的。听说我们省的监狱烧光了。这可不是我们的过错。您行行好吧。”
“住嘴！”长官大喊一声，小个子男人不说话了。
人群中挤出一个身材很高、相貌堂堂的农民，年纪五十岁左右。他对聂赫留多夫解释说，他们都是因为没有身份证件被抓进来坐牢的。身份证件他们其实是有的，只不过过期两周罢了。每年都有身份证件过期，却什么事都没有，如今却要抓人，还在这里关了一个多月，像对待罪犯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啊？”聂赫留多夫自言自语，他走出监狱，像被处罚的士兵在穿过一个鞭刑队列，这队列由迎面碰见的那些囚犯和囚室门后向外张望的数百只眼睛组成。
“你们让一个人说。”
“难道真的会关押没有任何过错的人？”在与副典狱长一同走出走廊时，聂赫留多夫说道。
这些人约有四十位，都身穿囚服，他们围着聂赫留多夫和副典狱长。好几个人争先恐后地说了起来。副典狱长制止道：
“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刚才他们也撒了很多谎。要是听他们自己说，谁都没有罪。”副典狱长说道。
“怎么，仅仅因为这个？”聂赫留多夫问道，在门口停住脚步。
“不过这些人的确没有任何罪呀。”
“的确，事不凑巧，”副典狱长说，“这些人是因为没有身份证件被抓的，本来应该把他们遣送回原籍，可他们那儿的监狱被火烧了，那里的省政府不让我们把这些人送回去。其他省的人我们都已经遣返，这些人还关在这里。”
“这些人或许没罪。不过也是很坏的人。不严格一点不行。有些人胆大包天，马虎不得。昨天就只好处罚了两个囚犯。”
“就这样把我们关进大牢。进来一个多月了，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怎么处罚的？”
“怎么会呢？为什么？”聂赫留多夫问道。
“下令用树枝抽……”
“您跟长官说说也能行，”一个怨恨的声音说道，“我们什么罪也没有，却在这里受了一个多月的罪。”
“体罚不是废除了吗？”
“我不是长官，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包括被剥夺权利的人。这些人该打。”
“老爷，我不知道您是谁，可是请您下令解决我们的问题吧。”
聂赫留多夫想起昨天他在前厅等候时看到的一切，他这才明白当时是在进行处罚。他十分强烈地体验到一种复杂的情感，其中有好奇，也有苦闷和疑惑，还有精神上的厌恶，这种厌恶几乎已经转化为生理上的厌恶，他之前也曾体验过这种复杂情感，但如此强烈的体验却从未有过。
在一条过道里，有个人趿拉着囚靴跑进一间囚室，接着，从那间囚室里走出好几个人，他们拦住聂赫留多夫，向他鞠躬。
没听副典狱长的话，也没看四周，他疾步走出过道，向办公室走去。典狱长刚才在过道里忙于其他事，忘了派人去提鲍戈杜霍夫斯卡娅。直到聂赫留多夫走进办公室，他才想起此事，便派人去提她。
聂赫留多夫沿着宽阔的走廊往回走（正是午餐时间，囚室的门全都敞着），置身于身穿淡黄色囚服、肥大囚裤和囚靴的贪婪地看着他的囚徒之间，聂赫留多夫体验到一阵奇特的感觉：既同情这些坐牢的人，也对判处、看管这些人的人感到恐惧和不解，还因自己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而感觉羞愧。
“我这就派人提她，您稍坐一会儿。”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