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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一部 第五十章

“你请的律师是谁?”

“我不知道我是自由派还是别的什么派。”聂赫留多夫笑着说。他一直感到奇怪,即大家总要把他归入某个党派,他们称他为自由派,仅仅因为他曾经说过,在对一个人进行审判之前应该先听听他自己是怎么说的,所有人在判决之前都是平等的,在任何场合都不能折磨人、打人,那些尚未被审判的人尤其不应遭受折磨和殴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自由派,但是我知道,如今的审判无论多糟,还是胜过之前。”

“我找了法纳林。”

“瞧,你还要什么正确判决,ils n'en font point d'autres(法文:他们是弄不出其他东西来的)。”他不知为何说了一句法文,“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有什么法子呢?c'est mon opinion bien arrêtée(法文:这就是我的坚定信念)。”他补充一句,说出他这一年间在一份保守落后报纸上的各种文章中读来的一个观点:“我知道你是个自由派。”

“啊,法纳林!”马斯连尼科夫皱着眉头说,他想起,去年在法庭上,这个法纳林曾态度极其恭敬地盘问作为证人的他,时间长达半小时,几次引起听众哄笑,“我建议你别跟他打交道。法纳林est un homme taré(法文:是个名声不佳的人)。”

“投毒。可她是被错判的。”

“我还有一事相求,”聂赫留多夫说道,没有回应马斯连尼科夫的话,“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一位姑娘,一位女教师。她很可怜,如今也在坐牢,她想与我见面。你能给我开一张去看她的通行证吗?”

“她犯了什么事?”

马斯连尼科夫微微侧着脑袋,在反复掂量。

“是的。”

“是政治犯?”

“是个女人?”

“是的,我听说她是政治犯。”

“你能给我开一张允许我探视她的文件吗?”

“你瞧,只有亲属才能与政治犯见面,不过我给开张通用通行证。Je sais que vous n'abuserez pas(法文:我知道你是不会滥用的)……你那位protégée(法文:被关照者)叫什么名字……鲍戈杜霍夫斯卡娅?Elle est jolie?(法文:她漂亮吗?)”

“当然归我管,mon cher(法文:亲爱的),我乐意为你做一切事情,”马斯连尼科夫用两手拍拍聂赫留多夫的膝盖,说道,他似乎想稍稍放低自己的身段,“这没问题,可是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个临时国王。”

“Hideuse.(法文:很丑。)”

“监狱里有个人,我很关心(听到“监狱”一词,马斯连尼科夫的脸变得更严肃了),我想去探视,不是在公共探视室,而在办公室,不是在规定的日子,而要多去几次。我听说这事归你管。”

马斯连尼科夫颇不赞同地摇摇头,走到桌边,在一张印有抬头的公文纸上龙飞凤舞地写道:“兹准许持件人,即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聂赫留多夫公爵,在监狱办公室会见羁押于狱中的女市民玛丝洛娃以及女医士鲍戈杜霍夫斯卡娅。”写完之后,他又加上一个粗大的花体签名。

“什么事呀?”马斯连尼科夫似乎有所警觉,突然用担心的、有些严肃的语气说道。

“你会看到那里面秩序井然。在那里保持秩序十分困难,因为那里人满为患,即将被流放的犯人尤其多,但我还是严加监管,我喜欢这件事情。你会看到,他们在那里过得很好,他们心满意足。不过要善于对付他们。这两天就闹出一个不愉快,有人抗拒改造。换一个人,就会认为这是暴动,会让很多人遭殃。我们却把事情处理得非常好。一方面需要关怀他们,一方面也需要严加管教,”他说着,攥起白皙肥胖的拳头,这只戴着绿松石戒指的拳头伸出衬衣的袖口,袖口洁白挺括,配有金质袖扣,“关心和严管。”

“我找你有事。”

“这我可不知道,”聂赫留多夫说,“我去过那儿两次,我感到十分难受。”

“谢谢你来做客。我们去见我太太。开会前我恰好有十分钟空闲时间。省长走了,我在管理全省的事情。”他带着难以掩饰的得意说道。

“你知道吗?你应该跟帕谢克伯爵夫人交往交往,”滔滔不绝的马斯连尼科夫继续说道,“她全力以赴做这件事。Elle fait beaucoup de bien.(法文:她做了许多善事。)由于她,不必故作谦虚,也由于我,那里的一切才变了模样,不再有先前的各种可怕事情,那里现在好极了。你会看到的。至于法纳林,我并不认识他,就我的社会地位来说,我和他是各走各的路,但他的确是个坏人,而且竟然在法庭上说那样的话,说那样的话……”

见到聂赫留多夫,马斯连尼科夫满面春风。他的脸依旧胖乎乎、红通通的,身子依旧富态,穿着依旧像在军中那样十分考究。在军中,他的军服总是一尘不染,样式新颖,紧裹着双肩和胸部;如今,一身样式新颖的文职服饰依旧紧裹着他发福的躯体和高高挺起的胸部。他穿的是文官制服。尽管年龄相差不少(马斯连尼科夫已近四十),他俩依旧以“你”相称。

“好的,多谢了。”聂赫留多夫说,他接过通行证,没等听完从前战友的话便告辞了。

妻子喜欢嘲笑丈夫,同时也爱抚他,就像对待自己驯养的宠物。聂赫留多夫去年冬天去过他们家一次,但他觉得这对夫妇索然无味,之后再也不曾造访。

“你不去见我太太了?”

聂赫留多夫很久以前就认识在同一团队服役的马斯连尼科夫。马斯连尼科夫当时是团里的司务长。这是一名和善之极、听话之极的军官,除了这个团和皇室之外,他对世间之事一无所知,也不愿知道。如今,出现在聂赫留多夫面前的他已成为行政长官,管理对象由一个团变成一个省以及全省的事务。他娶一位富裕大胆的女子为妻,妻子强迫他弃武从文。

“不去了,抱歉,我今天没时间去了。”

他怀着这样一种责任感乘车出门,去见马斯连尼科夫,请他允许自己去探监,除玛丝洛娃外,他还要去探视玛丝洛娃请他关照的孟绍娃老太太和她儿子。此外,他还想求见那位能对玛丝洛娃提供帮助的鲍戈杜霍夫斯卡娅。

“唉,她肯定不会原谅我的。”马斯连尼科夫说道,把老战友送至楼梯的第一个拐角处。二等身份而非一等身份的客人他通常都送到这里,他将聂赫留多夫归入二等身份的客人,“不,你还是去一趟吧,哪怕就去一分钟。”

尽管感到可怕,他却下定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坚定决心,要把这件已经开头的事情继续做下去。

可聂赫留多夫还是不为所动,这时,一名仆人和一名守门人急忙赶到聂赫留多夫身边,把大衣和手杖递给他,并打开有警察在外面站岗的大门,聂赫留多夫说,他今天无论如何去不了。

次日早晨醒来后,聂赫留多夫忆起前一天的事情,感到很可怕。

“好吧,那你就周四来。周四是她的会客日。我去告诉她!”马斯连尼科夫从楼梯上对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