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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三部 第八章

“可不可以不叫她过来,让我去她的住处?”聂赫留多夫说。

“夜长着呢。您来得及。我让人叫她过来。”

“去政治犯那里?法律不允许。”

“谢谢您,我想见……”

“之前允许我去过几次。要是担心我传递什么东西,那我也可以通过她来转交啊。”

“请。”他说。

“那可不行,她要被搜身的。”押解官说着,令人不快地笑了起来。

他把一盒烟往聂赫留多夫面前推了推,然后小心翼翼地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给聂赫留多夫。

“你们也可以搜我的身啊。”

“哦,我知道,”押解官打断话头,“个子不高、有点黑的那个姑娘?没什么,这可以。您抽烟吗?”

“我们也可以不这么做。”押解官说道,他端起开了瓶的白兰地,要给聂赫留多夫面前的杯子斟酒,“来一杯?哦,您随意。待在西伯利亚这地方,很高兴见到一个有教养的人。我们这种工作,您也知道,最悲哀了。一个人要是过惯了另一种生活,在这里就会很难受。人们对我们这些兄弟有一种看法,认为押解官都是粗人,没有教养,他们不会想到,一个人也许完全不是生来就得干这事的。”

“她不是政治犯,”他又重复一遍,“但因为我的请求,上级允许她和政治犯同行。”

这位押解官的通红脸庞,他的香水味和戒指,尤其是他令人不快的笑声,均让聂赫留多夫十分反感。可是此刻,他也像在整个旅行途中一样,处于一种严肃认真的精神状态,带着这种心情,他不会轻率地、蔑视地对待任何人,他认为必须对每一个人“掏心窝”,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原则。听了押解官的话,他以为押解官对其管理的那些犯人的痛苦怀有同情,于是便严肃地说道:

聂赫留多夫坐了下来。

“我认为,您做这份工作,可以通过减轻那些人的痛苦来获得安慰。”

“那就请坐吧。”押解官说。

“他们有什么痛苦?他们就是这号人。”

“这位女子不是政治犯。”聂赫留多夫说道。

“难道有什么特殊的一类人吗?”聂赫留多夫说,“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有些人是无辜的。”

“是政治犯吗?这是法律不允许的。”押解官说。

“当然,什么样的人都有。当然,很可怜。其他押解官看得很紧,我却尽量放松。宁愿我受苦,而不让他们受罪。其他押解官一遇到什么事,就立马依法行事,要不就开枪,我可怜他们。再来点茶?您吃点东西?”他说着,又斟了一杯茶。“您要见的那个女人,她是什么人?”他问道。

“我请求见一名女犯。”聂赫留多夫说道,并未坐下。

“一个不幸女子,她流落到妓院,在那里被诬告投毒,受到起诉,她是个很好的女子。”聂赫留多夫说。

“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呢?”

押解官摇了摇头。

聂赫留多夫等着士兵放好茶炊(押解官一直用恶毒的小眼睛盯着士兵,似乎是在瞄准,想找准揍人的位置)。待茶炊放好,押解官开始煮茶。然后,他从旅行食品箱里掏出一瓶白兰地,酒瓶是方形的,还拿出一些夹心饼干。把这些东西放在台布上,他才再次问聂赫留多夫:

“是的,常有这种事。在喀山,您听我说,也有过这样一个女人,她叫艾玛。是个匈牙利人,却长着一双地道的波斯人眼睛,”他继续说着,回忆起往事,他难以抑制自己的笑容,“那风度,简直像个伯爵夫人……”

“来了!”士兵高声说道,端着茶炊走进来。

聂赫留多夫打断押解官的话,又回到原先的话题。

“我要给你一下子,叫你长记性!”押解官翻了翻眼睛,喊道。

“我认为,这些人归您管理的时候,您能够改善他们的处境。您如果这样做的话,我相信,您一定能获得很大的快乐。”聂赫留多夫说道,他尽量说得简单易懂一些,一如人们与外国人或孩子说话时那样。

“一下子就好。”

押解官眼睛闪亮地看着聂赫留多夫,显然在急不可耐地等聂赫留多夫把话说完,他好继续讲那个生有波斯人眼睛的匈牙利女人的故事。那个女人此刻显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想象中,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

“什么事?”他说道,不等对方回答,他就冲门口喊道,“别尔诺夫!茶炊什么时候能弄好啊?”

“是啊,是这样的,这话好像没错,”他说道,“我也可怜他们。不过我还是想对您说说这位艾玛的故事。她做了这么一件事……”

里屋挂着吊灯,一名军官坐在桌前。他身着奥地利式上装,这上装紧紧地裹着他宽阔的胸脯和肩膀,他面色赤红,浅色的唇须十分浓密,他面前的桌子上铺着台布,上面放着吃剩的饭菜和两只酒瓶。在这温暖的房间里,除了烟草味,还散发着十分浓烈的劣质香水气味。看到聂赫留多夫,军官欠欠身子,盯着来者,其神情似乎不无嘲讽和警觉。

“我对此事没什么兴趣,”聂赫留多夫说,“不瞒您说,我本人从前也那样,可如今我却痛恨对待女人的这种态度。”

“您进门吧。”士兵说道,又急忙去对付茶炊。

押解官有些害怕地看了聂赫留多夫一眼。

“让他进来。”一个气呼呼的声音说道。

“再来点茶?”他说。

“人来了,长官。”

“不了,谢谢。”

这个宿营地的设施与西伯利亚沿途大大小小的犯人宿营地如出一辙:用尖头原木桩围出的院落中有三幢平房,最大的一幢房子装有铁栅窗户,是犯人住处。另一幢是押解队队员住处。第三幢是押解官的住处和办公室。三幢房子此刻均灯火通明,这总是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这些明亮房间里的一切都美妙惬意,在这样的地方,这一错觉会更强烈。每幢房子的台阶前都有路灯,另有五盏路灯立在墙边,照亮整个院落。军士领聂赫留多夫沿着铺路的木板走到那幢小房子的台阶前。走上三级台阶,他让聂赫留多夫走在前面,进入前厅,前厅点着一盏小灯,弥漫着煤烟味。一位士兵弯着腰在炉前忙乎,他身穿粗布衬衣和黑色长裤,系着领带,一只脚上套着黄色长筒靴,另一只长筒靴被他用作鼓风机,在给茶炊吹风。见到聂赫留多夫,这名士兵丢下茶炊,帮聂赫留多夫脱下皮大衣,然后走进里屋。

“别尔诺夫!”押解官喊道,“你送人去见瓦库洛夫,让他放人进政治犯隔离间,他们可以在那里待到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