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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一部 第三七章

“他走了!”她喊道。

“他在明亮的车厢里,坐在丝绒座椅上,开着玩笑喝着酒,我却在这里,在泥泞里,在黑暗中,雨淋风吹,站在这里哭泣。”卡秋莎想着,停下脚步,脑袋向后一仰,双头抱头,哭了起来。

小女孩害怕了,她抱住卡秋莎湿漉漉的裙子。

“米哈伊洛夫娜阿姨!”小女孩喊道,吃力地追赶她,“头巾掉啦!”

“阿姨,我们回家吧。”

这是秋天里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硕大的、温暖的雨点断断续续地打在脸上。脚下的原野分辨不出道路,森林里黑得像炉膛,卡秋莎虽然熟悉这条道,在林中还是迷了路,等她跑到列车仅停靠三分钟的铁路小站,才发现并未如她希望的那样早到,发车的第二遍铃声已经响过。卡秋莎飞奔上站台,马上就在头等车厢的一扇车窗里看到了他。这节车厢里的灯光十分明亮。两位没穿西服上衣的军官面对面坐在丝绒座椅上,正在打牌。靠窗的小桌上燃着几支很粗的蜡烛,有蜡油滴落下来。他身着紧身马裤和白衬衣,坐在座椅的扶手上,胳膊肘架着座椅靠背,不知为何在笑。刚认出他,卡秋莎便用冻僵的手敲打车窗。但第三遍铃声就在此刻响起,列车缓缓开动,起先向后一下,然后,被拖动的车厢便一节一节相继抖动着开始移动。其中一位打牌的军官手里拿着纸牌站起身,向窗外张望。卡秋莎又敲了一下车窗,并把脸贴向窗玻璃。就在此刻,她面前的这节车厢也抖动一下,走了起来。她跟着车厢跑,眼睛始终盯着车窗。那名军官想放下车窗,却放不下来。聂赫留多夫站起身,推开军官,开始放车窗。列车加快了速度。她也跑起来,紧跟着车窗,可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在车窗终于被放下来的那一瞬间,列车员推开她,然后自己跳进车厢。卡秋莎落后了,可她沿着潮湿的木头站台一直在奔跑,直到站台尽头,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没摔倒,顺着台阶从站台跑到地面。她仍在奔跑,可一等车厢已经远去,二等车厢在她身边开过,随后是更快闪过的三等车厢,可她依旧在跑。当带有尾灯的最后一节车厢从她身边一闪而过,她已跑过水塔,这里没有任何遮挡,狂风扑向她,撕扯她的头巾,吹得裙子紧贴着她的腿。头巾被风吹走了,可她一直在跑。

“再来一趟火车,往车厢下面一钻,就了结了。”卡秋莎此时心想,她并未回答小女孩。

两位姑妈等着聂赫留多夫,请他顺路来家里一趟,可他拍来电报说来不了,因为他要如期赶到彼得堡。卡秋莎获悉此事,决定去车站与他见面。列车在夜间两点到达。卡秋莎侍奉两位老小姐睡下,说服厨娘的女儿小玛莎陪伴她,她穿上旧靴子,戴上头巾,赶紧往车站跑去。

她拿定主意要这样做。可就在此时,那个孩子,她腹中怀着的他的孩子,突然动了一下,每次她激动之后刚安静下来时他都会这样,他撞她一下,缓缓地伸展手脚,然后又用什么又细又软的尖东西戳了她一下。于是突然之间,一分钟前还折磨着她的念头,即无法再活下去,她对他万般怨恨,想用自尽来报复他,却突然烟消云散。她镇静下来,理了理衣服,扎紧头巾,赶紧往回赶。

在那个夜晚之前,在她还指望他会来看她的时候,她不仅不觉得她腹中的胎儿是个负担,而且时常因为胎儿柔和的,时而猛烈的活动而惊喜不已。可在那个夜晚之后,一切全都改变了。即将出生的婴儿成了纯粹的累赘。

筋疲力尽、满身泥水的她回到家中。从那一天起,她的心理开始发生变化,其结果便是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从那个可怕的夜晚起,她不再相信善。她之前是相信善的,相信人们也都相信善,可从那个夜晚起,她坚信没有人相信善,人们关于上帝和善所说的一切都是用来骗人的。她爱过他,他也爱过她,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可他在享用了她之后,玩弄了她的感情之后,却抛弃了她。而他还是她认识的人中最好的一位。其他所有人都更坏。她的遭遇每时每刻都在向她证实这一点。他的两位姑妈,两位笃信上帝的老姑娘,在她无法像先前那样伺候她俩的时候,便赶走了她。她遇见的所有人,若是女人,便千方百计利用她来赚钱;若是男人,从年老的警察局长到监狱里的看守,都将她视为一件享乐工具。无论对谁而言,世上唯一的事情就是享乐,唯有享乐。在她离家后第二年与她姘居的那位年老的作家更加出色地证明了这一点。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幸福就在于享乐,他将这称为诗歌和美学。

她想到,在萨哈林岛,她绝对不能嫁给一个苦役犯,而要另想办法,嫁给一位官员,一位文书,至少也要嫁个看守,或者副手。他们全都好色。“只是不能再瘦下去,否则就完了。”她又想起,辩护人如何看她,庭长如何看她,在法院里迎面遇见的以及故意打她身边经过的那些人如何看她。她想到,贝尔塔来探监时告诉她,她在基塔耶娃那里做事时爱上的那位大学生来找她们,问起她,并深表同情。她想到红头发女人打架的情形,很可怜那位女人;她还想到那位多给了她一个白面包的女商贩。她想起很多人来,唯独没想到聂赫留多夫。她从未想起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更不会忆及对聂赫留多夫的爱情。此事回想起来过于痛苦。这些回忆原封不动地深藏于她的内心。即便在梦中,她也从未见过聂赫留多夫。今天在法庭上她未认出他,并不仅仅因为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一名军人,没留大胡子,只蓄着短短的唇须,他的头发虽然很短,却既浓密又鬈曲,而如今他已是一位略显老态的人,留着大胡子,她没认出他来,主要因为她从未想起他。在那个可怕的黑夜,当他自军中归来却没有去看两位姑妈,她与他之间发生的事都作为回忆被她深深地埋葬了。

大家全都仅仅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的享乐而活,所有关于上帝和善的话全都是欺骗。如果什么时候产生这样的疑问,即世上的一切为何安排得如此糟糕,要人们相互作恶,要众人全都受苦,那就索性不去多想。要是心里苦闷,她就抽烟喝酒,或者最好去和男人风流一场,苦闷也就会过去。

这天夜间,玛丝洛娃很久未能入睡,她睁着眼睛躺在那里,盯着不时被来回踱步的教堂助祭女儿的身影遮挡的房门,听着红头发女人的鼾声,想着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