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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三个人的晚餐

蓝波感受到无可比拟的背叛、愚弄、欺骗,金凯丽只感到困惑。

蓝波问金凯丽下定决心没有,金凯丽不明所以,蓝波解释说是捐赠右心房与低分化细胞的决心,金凯丽说:“我在头一天和你见面吃饭的时候就拒绝了。”蓝波说:“可是这几天你一点也没有改变心意吗?”金凯丽说:“没有。”

蓝波怒吼着使用人工心脏他只能活到六十岁,金凯丽知道这不怪他,不是每个人都有她的工作经验,能见识到许多心脏健康的人也死于六十岁之前。她从沙堆里拣出一只牡蛎壳,想用儿时养母对“死亡”的解释来开解她的亲兄弟,但牡蛎壳被劈手夺走,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进海里。以一位心脏病人的体能而言,这一手扔得又漂亮又远。

看完天鹅,两人又去看夜海,第二天相约海钓,钓到了鮟鱇鱼、牡蛎、皮皮虾与一只回力鞋;第三天他们去看海鸥;第四天他们起了大早去赶海,遇到一些捡海带的人,海水退潮在沙滩上留下连片的海带,远看像一个个倒伏的死人,如舞台效果般极具表现力,太阳出来以后海水湛蓝,遥远的云沉默耸峙。

蓝波在决然离开之前,问了金凯丽最后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拒绝捐献。

每到冬天,数以千万计的天鹅浩浩荡荡到R城越冬,栖满R城的大小湖泊,它们优美、聒噪、烦人又怕人,是R城冬天著名的景观,可惜R城的旅游业始终萧条,尤其寒冷的冬天,天鹅密集而寂寞。

面对如此濒临边缘的情绪,金凯丽不得不审慎以对,她在认真、深入地思索后才做出回答:“因为我有这样的权利?”

金凯丽仔细聆听蓝波的一切解释、说明,认真阅读文字与图片资料,她对纳米级智能辅泵仪很满意,它的构造至少从图示上看来极具巧思,之后她观看了小鼠培养人类心脏的视频,核算了一应花销,并提出手术后的伤疤美容也应算进蓝波的费用预算中,蓝波查阅了大致价位后同意了,他还借口上厕所悄悄付了饭钱。最后金凯丽建议去看天鹅。

蓝波伤心绝望地坐在机场,打算回家。母亲在这时给他打电话,本意是安慰,但这位爱子如命的母亲把给儿子接风的冬至团圆家宴形容得太过美好,以至于儿子不禁想到此种美好他只能再享用三十年,对比之下,金凯丽简直拥有无限的时间。

金凯丽本人的心脏虽说不会复原,但她的麻烦绝不会比蓝波多,一个纳米级的智能辅泵仪就能够代替右心房的功能,这个仪器仅有一粒大米的三分之一大,将通过上肢静脉定向游动到心脏附近,之后展开六条支架,蜘蛛般灵巧地攀附在心脏上。全部过程不过是一个三十分钟内的门诊手术,只在手肘内侧切一个创可贴就能覆盖的刀口,费用当然由蓝波方面负担。

更不用提人工心脏的种种不便与禁忌。

如果两人配型成功,金凯丽捐献出四分之三的右心房,外加一部分从骨髓中抽滤的低分化细胞,这些宝贵的捐赠物会被分别移植到小白鼠体内与背部,三个月到半年左右的时间里,一颗完整的、适合蓝波使用的生物工程心脏就会在小鼠背部长成,之后的移植与康复虽然也充满艰辛,但蓝波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因此蓝波虽然发誓此生再不见金凯丽,但几小时后就打破誓言,给金凯丽打去电话,想见她最后一面。

金凯丽饶有兴致地观摩蓝波的体外人工心脏,那是一根钢笔样的金属细杆,十分便携。蓝波把它挂在胸前,如同一件造型凝练的挂饰,彰显出不凡的品位。细杆一端伸出两根导线,从肋骨间穿入人体,代替心脏与主动脉相连。金凯丽问了几个问题,包括人工心脏的材质、工作原理与动力系统,又问这样一台仪器能工作几年。蓝波说两年。与此同时金凯丽在网上查到的数据是五到七年,之后要替换新品。如果一直找不到生物心脏源,使用人工心脏的保守生存期是三十年。

金凯丽毫无芥蒂地答应了请求,但时间仓促,她当天无法请假,这正中蓝波下怀,他等在她家门口,等她下班,顺势进入金凯丽独居的家。金凯丽给蓝波倒了杯水,蓝波拿出准备好的绳子从背后勒住她脖颈。

晕厥在近几年变得频繁,还伴随咳血,后来终于确诊是严重心衰,蓝波做了场手术,摘掉心脏,以一台人造仪器暂时替代。任何后天的变故都不能扭转金凯丽和蓝波是双胞胎的事实,从蓝波的角度,这个事实大大提高了金凯丽和他配型成功的概率,另一方面,也在三十年前就打下两人深厚的感情基础,使他一见到金凯丽的脸就心绪急切,眼眶发热,这张脸跨越异卵与异地的双重阻隔,竟仍与他如此相似。

金凯丽慢了半拍才开始挣扎。挣扎的作用不大,仅仅让两人如同双人舞般协同退后几步,蓝波的后背抵在墙上,更方便借力,绳子勒得更紧了。金凯丽收养的野猫敏锐机智,早一步便夹着尾巴缩进床底下一声不出。

他来是带着好意。假如金凯丽愿意捐献她右心房总体积的四分之三,他会付给她一笔可观的补偿费用,附上全家真诚的感谢,他甚至还带来了一封母亲亲笔书写、父亲共同署名的道歉信,说明了当年把金凯丽送人收养的种种不得已。

金凯丽的手盲目地往后摸索,摸到蓝波与她酷肖的鼻子、眼睛、嘴巴,摸到抽紧的咬肌与下巴,摸到青筋蹦跳的脖子,摸到颈动脉窦的位置,用力摁了下去。

三十岁,蓝波辗转来到海滨小城R市。

很久以前在学校教室里与另一个人只演练过一次的方式,时隔这么多年倒还记得清楚,个中原因不容分神细想,唯有迸出最后的力气摁下去、摁下去。

4

蓝波呼吸急促,渐渐失去意识,顺着墙根瘫软到底,转入熟悉的昏厥。

费文瑞低着头把书掏出来,一共四本,其中两本的封面被划得稀巴烂。金凯丽拿着书走了,从此两人再没有说过话,那时蓝波即将迎来人生的第二次昏厥,并磕掉半颗门牙。

金凯丽把人绑在床上,嘴里塞上保暖毛袜,陷在报警还是报复的两难境地。她缺乏对人工心脏使用者的了解,在她短暂犹豫的十多分钟里,蓝波因血氧含量不足而慢慢地窒息而死了,死前甚至没有挣扎。

十多年后,“太空天梯”的第一根缆线接通地球同步轨道与南太平洋人造浮岛的夜晚,费文瑞心神不宁地回到家,坐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抽出黑色的葬礼请柬。请柬邀他在几天前参加金凯丽的追悼会而他没有出现,现在,他从请柬中抽出一张明显是新近被撕下来的书封,封面破得离奇,纸面与破口都泛黄,只有沿书脊撕下来的那道缝隙白上许多。这页罕见的封面勾连过去与现在,把费文瑞抛掷到父亲死后他复课回到学校的头一天,那天下了课,金凯丽找到他,问:“我的快递呢?”

金凯丽检视蓝波手腕、脚腕的勒痕、口腔中的毛袜纤维残留,感到头顶谋杀的阴云远浓于防卫过当。

费文瑞紧攥住书本,他没有抬头。他知道金凯丽的身影早就从他家窗口离开,不会有人看见她推人下楼,但想象中的幻影却挥之不去。

入夜,养母阅读了几页《闺房哲学》后入睡,金凯丽的电话把她从安眠中叫起。母亲徒步走到金凯丽住处,两人协力把蓝波塞进汽车后备厢,之后养母坐进汽车后座,陪金凯丽去殡仪馆上夜班。

费文瑞按捺住战栗,仍以日常的拖沓步伐走回家,老远就看见楼底的围观人群,他父亲从十九楼摔下来,酒气和血腥气都浓烈而新鲜。

此地风俗向来如此:死者在凌晨火化。

金凯丽的电话来了,简短平淡的两个字:“好了。”

因此殡仪馆的工作总是三班倒,夜晚有时甚至忙过白天。

费文瑞抱着参考书在街上徘徊,像走在海水里,冰冷,冰冷之中却又有腥咸的浮力。

两人再次合作把蓝波抬上尸车,盖上罩布,推入金凯丽工作的整容室。一间整容室由一名入殓师独立使用,养母头一次旁观金凯丽的工作,目睹她在双臂缠裹上保鲜膜,戴上胶皮手套,再依次换上蓝色防护服、防护帽、口罩、护目镜,拉过水管给尸体冲洗全身,把死后失禁排泄出的种种秽物用洗涤剂和清水冲洗干净,拭干,之后往死者身上扎进两根引流管,一根放干全身血液,另一根泵入红色防腐液,令干瘪的血管重新丰盈,灰白的肤色恢复少许红润。

“很难看。”

此后是金凯丽在殡葬学校学过,而她一般来说做得比大部分同行更好的项目:为死者整理遗容。

金凯丽在养父死后收到许多安慰,对此她说了两次“闭嘴”,尚未重复到第三次,人们的好心就像潮水般退去。有一天费文瑞和她坐在实验楼顶的露台上,费文瑞不知怎么想到要问:“你爸最后一面是什么样子的?”

她给蓝波修剪指甲、化妆、戴上假发套。

快递在长途运输的过程中颠簸得很脏,时间充裕,费文瑞蹲在校门口的垃圾箱边把外包装拆开,露出内里的书籍封面,“入殓”“葬仪”的字样显现在镜面般光滑返照的封皮上,仿佛河底凝滞不动的石子。

涂抹口红时她发现死者门齿有缺损。蓝波曾在一次晕厥中摔断门牙,之后填补完整,但今天的一番剧烈活动中,出于紧张、愤怒与激动,他不觉间咬碎了填补材料,如今他在永恒的平静中嘴唇微张,露出鲜明的牙洞。

但金凯丽的养父死了,当费文瑞又一次胳膊缠着绷带出现在金凯丽面前,金凯丽的灼伤、擦伤、抓伤就失去了平衡。几天后的周末,金凯丽让费文瑞帮她回学校取一份快递,并交代他尽可能在外游荡,等到某个她确定而他尚且不愿深想的时刻,她会发出通知。

金凯丽用修复蜡还给他一口好牙,但这些牙齿的颜色仍然比金凯丽本人的要黑黄许多,金凯丽便干脆用一根S形缝针穿过死者的鼻中隔与下唇小系带,把线抽紧,蓝波的嘴便体面地闭上了。

费文瑞的猪头是父亲酒后的杰作,金凯丽的胳膊是违规实验与追野猫的结果,但说到底有什么不同?哪一种危险比另一种更危险,还是哪一次意外来得更意外一些?可见镜子是必要的,用来校准、纠偏,用真实的虚妄打破幻想的虚妄。

三个多小时后,养母看看躺在台面上的人,他不仅与金凯丽酷似,而且仿佛还要更光彩照人一些。金凯丽则拿起剪刀,几下就把自己的长发剪得极短。等一切收拾停当,三人原路回家。

有一次费文瑞鼻青脸肿地躲在教室角落看书,金凯丽到他面前也只当没看见,金凯丽揪住他的两只耳朵像抓住两个把手,把他的脸端详一遍,然后把自己的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手腕处的灼伤与小臂上的几道血痕:“我们不是一样吗?”

事情到白天换成另一幅样子。

金凯丽始终认为她和费文瑞如手性异构体般镜像对称。比如两人的母亲都厌烦交际,有时即使面对熟人打招呼,也充耳不闻地茫然走过;比如两人的父亲都不着家;再比如他们自己在人群中的无人打扰的清闲处境;金凯丽自作主张、不请自来地溜进费文瑞家找他玩时,还发现两家的卫生情况、饮食频率也颇雷同。

白天的世界里,金凯丽自杀身亡,作为入殓师,她经验丰富、准备充分。她留下自杀的手写信、视频,做好身体内外清洁,提前三天禁食,提前一天禁水,死前给自己化好妆,打开天然气阀门,给养母发送定时消息。至少面对警察,养母是这样说的,她出具的证据也十分充沛,最有力的就是金凯丽拍摄的视频,经鉴定的确为金凯丽本人拍摄、本人声音,未经任何技术篡改。

那年金凯丽的养父在一次带团旅游中坠崖身亡,这种意外不幸但也平常,此事作为因由,从金凯丽的角度便产生一个合理的结果——她把费文瑞的父亲推下了十九楼。

尸体的外观与死亡时间、死亡方式也一致。

决裂的起因暧昧难辨,取决于角度与时间:从费文瑞的角度来看,源于金凯丽自作主张的谋杀;而金凯丽的角度是什么,这对费文瑞来说是个谜,他曾经痛苦地思考过,却意外发现了思考行为本身的荒诞,他越是思考,事件与想法与期望与幻觉越是交织合流,形成旋涡,除了精神上的哮喘他一无所获。时间过去,成年的费文瑞偶然回望往事的遗迹,在曾经是潭渊而如今已成沙漠的地方摸摸索索,才猜想当年金凯丽的作为也许不过是出于神秘的对称想法——

金凯丽在视频与绝笔信中都交代除养母外,禁止任何人触碰自己的遗体,葬礼则一切从简,尽快火化。

此时距离两个人决裂不到一个月。

只有一个意外——金凯丽被推入焚化炉后五六分钟,炉腔内一声巨响,整座炉体都随之震颤。

事后回忆这一刻总像是幻觉,像是大脑自行演绎的一场白日梦。费文瑞不确定金凯丽是真和他说了那些话还是没说,他恍惚记得金凯丽还说自杀的原因是人间无趣,而之所以选在十八岁是因为这个年龄是所谓的成人节点,她的自杀将是理性的选择,不应当被人扭曲成又一起未成年自杀案例。

同事问养母,金凯丽身上是否携带电子产品,这通常是炸膛的主要原因。养母双眼含泪,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同事便安慰她,携带电子产品虽说违规,但其实也总发生,声音听起来是吓人,对焚化炉的损害则比较有限,不用担心。

费文瑞愈加忍不住地抠起手指,写字茧上层层死皮撕之不尽,痒像一缕鬼魅在身体里出没,他想咬一口,像猎豹撕咬羚羊的血肉,像幼儿把脸整个扎进棉花糖咬一大口,像钳子咬住厚铁皮把它咬弯,什么都像,真痒。

事后金凯丽才想起一定是人工心脏的某个体内部件没有拆除。

费文瑞在震惊中转过头,看见金凯丽笃定、镇静的面容,阳光落在她脑后,把她的黑头发照得发绿发亮,如昆虫坚质油润的甲壳,散乱飞翘的碎发是警惕的触须,她的脸在阴影里依然苍白,面颊上均匀浅淡地分布着晒斑。

葬礼后第四天,访客上门,来者手持一封黑色请柬,抽出夹带其中的老旧且破碎的书封,费文瑞说:“阿姨,我能不能去金凯丽那儿找一本书?”

费文瑞决定弃权,金凯丽决定发表演讲,题目是《论集体表演与乌合之众》,两人双双作为典型到班级门口罚站,双脚并拢,两手背后。费文瑞的手在身后抠死皮。金凯丽目视前方,说道:“我决定十八岁生日的时候自杀。”

5

老师把学生分成小组讨论。

费文瑞把车开上高架,漫长的路途他始终在考虑那个令他深深战栗的问题:金凯丽是否还活着。

人工浮岛建成,“太空天梯”的下一阶段是在3.6万公里高的地球同步轨道建造零重力空间站,学校以此为国庆晚会的主题,责令各班出节目。

副驾驶上扔着那本从金凯丽住处找到的书。

来到中学,费文瑞与金凯丽同校同班,费文瑞暗自感到高兴,金凯丽则知道这是两人居住地段相近与九年制义务教育相关学制的综合结果,既然两人已经因此成为小学同班同学,成为中学同学当然不意外。一席话说得费文瑞哑口无言,苍白灵魂在木愣外表下渐渐变灰,并干瘪了好几天。

说找也不确切,书就放在一进门的鞋柜上,失去了封面的殡葬专业参考书赤裸却也神秘,扉页上只用铅笔写了一行陌生地址,没有任何行动上的暗示,一如曾经从高处、从俯瞰下尘的那个窗口给他打电话时说的那句“好了”。

大约三四年后,金凯丽做了一件隐秘的大事,终其一生,直到她死去,她都没有向任何人提过哪怕一句。这件事经过漫长的酝酿、周密的计划、细致的准备,最后付诸实践,结束后,金凯丽仍不过是一个即将入中学的小学毕业生。她没有让任何人意识到事情的发生与结束,新闻没有相关的报道,身在其中的人们也没有丝毫感知,但金凯丽事后回到养父母的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已经完全变了个人——对于人生,她有了截然不同的打算,她打算自杀。这是郑重其事的儿戏。而此时蓝波正经历他人生的第一次跑步晕厥,这件事是他十多年后找到金凯丽的根本原因。

这是连问题都还不存在的时刻,更不用说答案。

金凯丽对着电视咬笔杆,脑子里想的是珊瑚礁也是珊瑚虫的尸体,人类倒堂而皇之地让它出现在新闻里。这微不足道的感想在金凯丽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虽然后来引发了十分重大的恶性结果,但公平地讲,无论珊瑚虫还是金凯丽,大家均非故意,此种相逢实在怪不得谁。

车从滨海开到内陆,一路上汽车广播在说“太空天梯”的建设进程:第一根缆线架设成功后,接下来一方面会继续架设缆线,总数将达到七根;同时,在现有的位于地球同步轨道处的空间站上方,将开始建设一座平衡空间站,用以提供离心力,抵消地球向下拉扯缆绳的引力,使七根通贯天地的缆绳能始终维持稳定与平衡;将来等七根缆绳都建设完成,就会在其基础上架设往返天梯的运输舱。到时候,普通人也能像乘坐飞机一样,乘坐天梯前往太空游览。

老师命金凯丽重写一篇,金凯丽灵感有限,尤其当老师不允许谋杀养父母这样的主题,金凯丽只得上网搜了几篇范文,拼凑抄写。这实在是件折磨人的事,金凯丽不由得对亲生父母因爱生恨,产生了极端的想法。对于亲生父母,她原本感到那是一对亲切的陌生人,他们和她素无往来,但存在不容置疑的血缘关系,很值得她分享一点死亡的乐趣来共同体味。现在则不同,她觉得他们不过是些惹祸精,当众读作文与被批评尚且不算什么,主要是额外浪费了她的宝贵时间,耽误她放学后收看考古挖坟、勘验古尸的科教节目,等她抄完作文打开电视,有趣的节目早放完了,只剩下无聊的新闻,播报多国联合启动“太空天梯”项目,目前项目进行到在南太平洋养殖珊瑚礁建筑人工浮岛岛基的阶段,预计五十年后有望完成云云。

陌生的科技名字费文瑞听完就忘,对太空也从未产生过想法,主持人热切的讨论渐渐被心里的混乱挤占,退居注意力的边缘而成为背景音,惶惑浮现。

合格的父母应当让孩子明白死亡是危险、不祥、难闻的气味与哭嚎,偌大的地球上只有金凯丽一个人的死亡是坚固的、巴掌大,揣在帽子里带回家,第二天她醒来,发现“死亡”被凿了个洞,下面坠三根鸡骨头,变成了一只风铃。养父从未说明这件作品的旨趣,他做完就忘了,在金凯丽起床前就出发带团旅游去了。金凯丽观摩许久,从牡蛎与老母鸡的死亡中得出谁也不知道的结论,没过多久,她就写出了那篇大作文,令语文老师终生难忘。

这种惶惑因其存在的切实与无明而甚至超过费文瑞内在的年龄。

这当然是教育的失败。

有几次它以具象化的形式出现,比如父亲的尸体,比如金凯丽的请柬,混凝土公路在两面飞驰,费文瑞在静止的车厢中产生迟钝的惊悚感——惶惑竟仿佛总与死亡相关,死亡的风把生活的海水荡开,露出一座座黑色潮冷的礁石,这就是无法形容的惶惑。

金凯丽仔细观察这枚“死亡”,那实际上是一扇牡蛎壳,略有破损,但整体还算完整,它的内侧是光滑的白色,外侧的形状怪异有趣,白底黑斑,图案与金凯丽当时的绘画水准不相上下,都是略具形状而充满变幻的可能,令她倍感亲切。

书本扉页上的铅笔字地址则只是一行字迹,不是一个切实的地方,他是从真实存在的城市R去往一个空幻的所在,其间经过的既非时间也非空间,而是一段不具象但客观存在的惶惑。

“是死亡的结果。”

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又回来,豪奢的男声与流丽的女声,热烈幻想天梯建成后的太空之旅,从人工浮岛到空间站,从切实的地方升入太空,去游览真空、广漠与黑暗的虚空,然后再回到地面。费文瑞一秒钟就在想象中完成伟大游历,在闷窒的幻觉中想到夜海。

“尸体是什么?”

和金凯丽决裂后,两个人在学校外还见过好几次。云层浓暗的夜,他到海边散步,遇到在沙滩上刨坑的金凯丽。她总有东西要埋,死猫、死麻雀、死仙人掌、一只破碗、一双男式旧皮鞋,等等。悠长的海岸线深夜里是她的私人坟场。没有月光的子夜,沙滩、海水、天空,全都看不见,抹杀了空间的世界里唯余阵阵潮声,这声音脱离了海水的矫饰,暴露出虚空的本质,无涯、无形、无尽的虚空,不是个体能随随便便面对的东西。费文瑞本能地想跑,又绊在柔泞的沙堆里,中邪一般,竟驻足聆听,过了片刻,连眼睛都闭上,便听到虚空本身在呼吸,在吞吃时间与空间,吞吃一切有形的妄想。

“贝类的尸体。”

金凯丽总是早于费文瑞出现在沙滩,他拔腿跑回家前她仍在原处一铲一铲地挖沙,有时回到家,气喘吁吁之际费文瑞还在恶毒地想,被人收养的金凯丽不是胎生的,她只可能是不可名状的虚空本身孕育出来的怪物,她对他的好处里挟带剧毒,给他的帮助则是血腥而无形……

“贝壳是什么?”

费文瑞握着方向盘,汽车往铅笔字迹的地址奔赴,可费文瑞渐渐感到他并没有操控着车辆,是什么真正操控着汽车,他说不清,他想要往相反的方向逃逸,可一双眼睛又忍不住要往那个缥缈的目的地窥视,仿佛恐惧本身也是渴望。

“贝壳。”

金凯丽完全像另一个人了。

金凯丽人生第一次来到海边,从半掩的沙堆中双手揪出一枚贝壳,问养母:“这是什么?”

她短发,穿运动外套和牛仔裤,乍一看的确有点像蓝波。

贝壳实在不是一件展示死亡的好道具,但对话偏偏就如此发生——

她怀揣蓝波经过防腐处理的手指,握在手心焐热,用这样的指纹与雷同的面孔代替蓝波上飞机回家,如此蓝波的失踪地点就从R城变成他的住地X城。现在她又蜷缩进费文瑞的汽车后备厢,以躲过沿路的监控。

死亡的确在一开始就以一种不同寻常的面目出现在金凯丽的眼前,那不是长辈的离去、宠物的猝死这类有教育意义的事件,而是起始于贝壳。

这是她第二次来X城。

3

关于那件她至死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事,当她蜷缩在燠热、颠簸的后备厢,她倒是可以慢慢回想,这也是她第一次回忆这件事。

费文瑞颓然走回家,一路听闻的都是这桩重大新闻:“天梯”工程今日今时今刻成功接通了第一根缆线。费文瑞不禁神思飘飞,想到几十年前金凯丽第一次向他提出“自杀”这一人生大计时的灿烂面容。

金凯丽曾经也感到恼人的孤独,那时她尚且不能理解此种孤独无可排解,那是细胞在人体内分裂、分化与衰亡的总集,快乐与悲伤均由来于此。一个人如果接受这种孤独却又不面对它,它就嬗变为惶惑;而一个人如果面对它却不打算接受,就会自以为清醒地踏入离奇的道路,未必是歧途,但总归不寻常。

费文瑞悚然回头,走廊空荡荡依旧,欢呼声在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的家宅中回旋,庆祝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工程经历近四十年的艰苦耕耘,到今天终于迸发出第一线曙光。

升入中学前的暑假,金凯丽便经由周密的调查与准备,顺利地一个人来到X城下某镇某村,见到蓝波一家。

这时轰然的喝彩声从全世界各个角落响起,地球为之震动。

她本打算找的人是亲生母亲与蓝波,但躲在一间她说不上是什么建筑(实际上是空置的猪圈)的阴影背后,等待了近两个小时后,她首先看见了这个家里的大女儿,之后是二女儿与三女儿,最后是母亲、蓝波与小女儿。蓝波手里捏着一根棒棒糖,他意气风发,快乐而充满破坏性的活力,比蓝波大一岁半的小女儿也要糖而得到了母亲的一记头皮。

他屁滚尿流下楼,跑,跑过小花园、假山假河假桥,跑进对面楼栋,闯进电梯轿厢,一路上行到同一楼层,跑到走廊尽头的露台朝金凯丽那栋楼使劲张望。金凯丽家黑魆魆的窗户后面隐约有鬼影出没,隐约又没有。费文瑞抓耳挠腮,掏出手机打光照向对面,可惜忘记遵循光线传播原理,手电一开差点照瞎他自己的近视眼,并且在视域里留下两大块艳紫色的视觉残留斑块,带着这对光斑再往对面看,只看见一片荡漾的虚无。

金凯丽始终没有从她的阴影里走出来,她目睹蓝波举着飞船造型的棒棒糖啧啧舔舐,唱诵着“人吃糖,狗吃屎,猪吃屁!”,便同小女儿一样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此处比R城干燥得多,金凯丽感到嘴唇干裂起皮。

沉溺在回忆里的男人没有听到。猫叫前后一共三声,两短一长,到最后一声陡峭长音,鸡皮疙瘩才颤嗦嗦在费文瑞身上出齐。

之后她悄然返回R城。回到熟悉的城市,金凯丽感觉自己仿佛并没有离开过,她回来的感触和春游秋游、长短途旅行都不同而更像一场过了头的午睡,醒来后恍惚也饥饿,时间与空间都似是而非,因为人刚刚去了虚空一趟。

死了主人的空房间里传来一声阴柔的猫叫。

此后金凯丽便打算自杀,那时她是真诚的,她觉察到虚空确凿存在而真实世界是人类的集体创造,只是她仍未能把握住孤独。

金凯丽工作几年后便贷款买房独居,她死后房子空置,费文瑞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金属防盗门冰得他倒抽一口气,不多时,楼道感应灯暗下去,伤感的眼泪水漫上来。费文瑞回忆起学生时代两人的交往,是金凯丽先跟他搭话,对他手里的《世界变态杀手大全》感兴趣,而他从自己向来没人打扰的阴暗角落里抬起头,看见女同学贫血的苍白面颊,微微皴裂而渗出一线血丝的嘴唇,炯炯的眼睛,还有纤长手指尖上嵌着可疑脏污的指甲,费文瑞呆滞木愣的躯壳底下,是一瞬间鼓胀的苍白灵魂。

后备厢里混杂人造革与机油气味,金凯丽感到这是自己第二次告别一个词语可以单独存在而不需要比照的绝对世界,重回动荡、变化、困囿于光速极限的人间。这种事情无法从宏观的角度来裁定好或不好,人在此时只能投靠一些极细微的东西,金凯丽攥着手中那张残旧的书封面,正如许多年前费文瑞攥紧替她取来的那四本参考书,天黑在他们到达R城以前。

费文瑞从床上一跃而起。夜深人静,他勇闯老同学灵堂,发现殡仪馆也生意兴隆,同一间小礼堂,自金凯丽葬礼之后又款待过好几任死者,一点可供凭吊的残迹也没有。费文瑞空怀一腔放馊了的旧情,酝酿了好几天,总算打听到金凯丽生前的住址,再一次夜访故人。

晚饭吃鲅鱼饺子。

一个预言当它出现的时候只是普普通通的迷信行为,而当它日后应验,人们回想起来,方才体会到语言的恐怖与命运的诡谲。金凯丽的葬礼无人参加,但她死亡的消息不久后仍在这座海滨小城的熟人间慢慢地传递开,知情者回忆往昔,想到一个拥有如此可厌的生命力的人竟然英年早逝,不由得津津乐道,其中更有一个叫费文瑞的男人被触动了心弦。夜半三更,费文瑞睁着眼睛失眠,昏漠的天花板上倒映出隐秘无人知的过往,旧时阳光漂白尽此刻夜色,费文瑞看见金凯丽跪在课桌上,教室里寂静无人,只有他们两个,有“野兽”之绰号的女孩从桌上弯腰,伸出食指与中指,按住他脖颈,落点是书中所示学名为“颈动脉窦”的位置,这个地方遭受外力按压,轻则头晕恶心,重则休克或心跳停止。那是一个永恒被固定为半明半昧的时空印记,眩晕是有的,心脏的搏跳也减缓,但当女生问出“有濒死感吗?”,当事人浑身的血液便骤然苏醒。

喝蛤蜊海带汤,还有新鲜的炸带鱼,饭后水果是无花果,难得到这个季节还有。

金凯丽的生活从小便呈现出两极分化的紧张局面,在家里她令人满意,在外则名声很差,老师隔三岔五就要求见家长。但这位女学生家庭特殊,她的父亲不在家,母亲在另一个世界(精神世界),因此她和男生打架、逃课追野猫、溜进实验室做危险实验、偷开学校保卫处的电动巡逻车,诸如此类的恶行,最后竟然全都不了了之。不过老师们也并不是全无办法,在科学的教育手段全都无效以后,有老师给金凯丽下了断言:此子日后必成大患,害人害己!

吃饭的人是费文瑞、金凯丽与养母,猫在地上谄媚作陪,共讨到三只饺子,美得它直眯眼睛。

金凯丽的养父常年不着家,干的却是一门正经营生——他是一位导游。当他工作时,他踏遍千山万水,照顾着少则十多人、多则近百人的旅行团体的衣食住行,沿途他滔滔不绝、喜笑颜开;当他回到家时,他便沉默寡言,尽量不踏出家门一步,对地板的光洁程度与一日的餐饮次数都毫不在意。他对妻子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她热爱看书而不喜欢活动,看待养女则更具慧眼。这位不孕不育的父亲感到比起旅游团里那些“人来疯”的小魔王们,女儿金凯丽堪称天使,她从不向自己提出数不尽的古怪难题,从不猴在自己身上撒娇撒泼,从不尖叫,基本上,她从不出现在他面前。

电视里播放着新闻,天梯第一根线缆的通电庆典,此事只具有重大象征意义,真正的通电则要等到七根线缆全部建成,而天梯全部建成、真正投入使用,保守估计还要三十年。

就旁人的猜想而言,金凯丽对生身父母的恶意多半来源于她在养父母家的不幸福,这是很有道理的,甚至称得上洞察世情,然而金凯丽的养父母给她构筑的生活虽然不能说是“童话般的”,至少也说得过去。首先,金凯丽的养母爱读书,当这位娴静的女士沉浸于精神世界,她便常常忽略了现实世界,他们家的地板一般是一个月拖一次,三餐有时简化为两餐,养母说这是魏晋遗风,“竹林七贤”就只吃两顿饭。只吃一顿的时候也有,金凯丽由此知道了日本“怀石料理”的由来,那里的和尚一天吃一顿饭,晚上饿得胃痉挛,就把烤热的石头揣进怀里,胃痛便大为减轻。养母讲这些典故纯粹是出于博闻广记而无法不掉书袋,绝不会以此要求自己或金凯丽“见贤思齐”,她谈论这些典故时,虽然家中只提供一顿或两顿饭,零食与外卖却供给充沛,这导致金凯丽小小年纪便吃腻了垃圾食品,对大部分同龄人两眼放绿光的薯片、炸鸡、可乐、冰激凌等避之唯恐不及,见到米面与炒菜则风卷残云,仿佛吃了上顿没下顿,因此营养不良,茁壮成长。

新闻播报员声音稳重笃定,令人忍不住想相信——

彼时金凯丽考虑的是她自己的出生与别人的死亡,就她那会儿的年纪来说她当然是考虑得太多了,她的生活经验太少,不知道人世间无穷无尽的事件里唯独出生与死亡是不必考虑的,既然一个人存在,那她就已经出生,既然一个人出生,她就必定死亡。一个人过早考虑死亡是一件不吉利的事,这很有可能(尽管说不上是什么道理)导致冥冥中的死亡提前到来,哪怕她考虑的是别人的死亡。

“……电缆表面是常温超导材料‘魔角’石墨烯,这是由两层石墨烯形成的二维摩尔超晶格结构,具有……”

金凯丽写:我是被收养的孩子,我要弄明白是谁生了我,谁送走我,然后把他们全部杀掉。

养母博览群书,此时便想到都广建木的传说,《山海经》里说世界的中心是个叫作“都广之野”的地方,都广之野的中心又有一棵树,名为建木。建木通天彻地,太古的先民就从这棵树上往来天界与人间,那时的神仙与凡人界限不分明。后来总有天神到人间作乱,树就给砍了,从此神仙不能下凡,凡人也不能上天。

金凯丽的死亡与她的出生有关,这仿佛是一句废话,但七八岁时,金凯丽尚不这么觉得,她站在沙滩边、海风里、无尽大海的面前,认真思考出生与死亡的关系,那时候她就已经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讨厌裙子,讨厌洋娃娃,讨厌童话故事与表扬,老师让低年级小学生写人生第一篇大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金凯丽的作品因表现突出而被选送到教室讲台前宣读,读完老师把她的写作经验向全班推广:“以后谁再这么写,我就给他记大过!”

古人也颇能自处。

2

嘴巴张开,却先打了个哈欠,再开口,说的就变成另外一件事:

对金凯丽的死亡唯一持有异议的只有金凯丽自己,但还是那句话,她死了。

养母说,当年她想养一只猫,托人打听谁家母猫下崽,送她一只,性别不限,毛色也无所谓。没想到事情托付出去,抱回来却是个女婴。原来口口相传,以讹传讹,人家以为她要收养的不是猫崽子,而是个毛头孩子。也不知当时怎么动了心,稀里糊涂也就把孩子收了下来,平心而论,的确也没好好养。

金凯丽生前不苟言笑,是个毫不和蔼可亲的女人,但严肃不等同于忧愁,她并不愁眉苦脸,死后却眉头紧蹙,可以合理推测,她对自己的死亡不大满意,也许是横死。但对这种事最好还是不要乱发表意见,死亡是一件大事,容不得一点轻佻与玩笑,我们最好尊重一个已死的人,尤其这个人死时是皱着眉而非微微笑,何况警察也并没有对金凯丽的死亡发表异议。当然,更严谨一点来说,警方压根没来得及注意到这起死亡事件。个中内幕说起来有点不光彩,因为金凯丽死后第二天就火化了,这样的速度不得不说多少是利用了一点职务之便,走了后门,在一众安安静静排队的死者中插队进了焚化炉。警方先进的刑侦技术对毛发、血液、唾液、指纹能够大显神威,对于骨灰能做的就不多了,顶多测一测DNA,这其实没有必要,因为即便检测,结果也会显示DNA就属于金凯丽本人。那么金凯丽的确是死了,没有人悼念她,除了她的猫,不过金凯丽养的是一只资质平平的土猫,懒,馋,毛色脏乱,金凯丽死后过了一阵,有热心的邻居想起这只猫,却发现它早已不知所终,可能早已恢复自由,成了流浪猫。

总归是冬至夜,饭后三人又喝了点酒才散席。

金凯丽死了,死时形单影只,仰面朝天,眉头微皱。死人也会露出表情,这是一项少有人知的常识,然而并不稀奇。常和死人打交道的殡葬师都知道,人死后面部表情经常留有生前的惯性,爱笑的人死后面颊肌肉微微上提,似笑非笑,如蒙娜丽莎;老愁眉苦脸的人死后眉头也会皱起,嘴抿着,本来死后皮肤不再分泌油脂,嘴唇会变得又干又薄,抿起来则更薄,苦不堪言,一副要下地狱的倒霉相。如果问金凯丽,她定会回答以上所言非虚,因为她本人就是一名入殓师,工作内容是给死人化妆,对死人的面部表情颇有见解。可惜她如今已有口难言,她死了。

养母上床,拿起没看完的《闺房哲学》,翻了两页,隔壁房间就有动静。养母便合上书,戴上耳机,选定音乐,整个人窝进电热毯烤得暖烘烘的暄软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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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时分,无情无义的老猫伴着阳台上的牡蛎壳风铃,鸡骨头无声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