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纷纷水火 > 看人间已是癫

看人间已是癫

不知是天气还是海水成分的问题,我去的时候是阴天,海天一色,都是灰的。小城的旅游季在盛夏,一月份这里寒风刺骨,冷得宽广透彻,海边一线浅浅的沙滩,沙地外沿铺满碎石子。没有人,浅海处漂着两只破败的小艇。

所有的黑色照片都是海边风景,是夜里的海,照片里偶尔有一只毛发蓬乱的雪纳瑞,我母亲养的狗,巧巧。

我在木头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椅子冷成了铁,半分钟后,我的屁股就成了两块冻火腿,迅速地麻了,在想走而动不了的时刻,一个初中同学发来消息,她帮我打听到了初中语文老师的电话。

我终究是调出一张照片,把亮度调到最高,发现这并不是误触的照片,而是一张海边风景照。

蹒跚回到酒店,我坐在窗边拨通了老师的电话,非教师节联系几十年没问候过的老师,实在是尴尬,家传的冷漠这时候又发挥了用场,我跳过虚伪的寒暄,直接问老师:“有一次开家长会,我妈去的,您以为她姓江,您还记得吗?”

手机里有几张黑乎乎的照片,乍一看像是误触了拍照键,前两天我想把手机格式化了卖二手,最后一遍翻相册的时候,这几张黑色图像来回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仰角向上,把鼻孔映得深邃无比,乍一看像脸上长了四只眼睛。相册里的照片大多是风景和花草,这些黑照片穿插在闲情逸致的风景照中,每隔十几张就出现一次,四只陌生的眼睛浮在照片上,盯着我,其中两只冷漠而困惑,另外两只不怀好意。

老师困惑地回忆着:“哦……想起来了,对的,有这么一回事情。你妈妈还好吧?”

第二天下午我才出门,去的时候带上了母亲的手机。

“她还好,”我说,“黄老师,那位姓江的跟我妈妈长得像吗?”

一连睡了好几觉,下车时脖子和肩膀都疼得不能碰,小城临海,我本来想当天去看海,结果到了酒店,往床上一趴就起不来了。

老师说:“……粗看倒是不像,但细看看,又有一点,主要是那副眼神——”

不对劲的感觉被磕碎了,尽管仍然不舒服,我还是老老实实地缩在我的座位里,在火车的行进中慢慢睡去,我梦见手里的项目出了问题,甲方一定要撤掉摩天大楼顶部的风阻尼器,理由是这个大铁球太丑,我不得不反复向他们解释楼越高越怕风的道理,说得口干舌燥,可他们是一群狂人,拒绝任何不符合他们审美标准的东西存在,工程眨眼动工,我急得发疯……

“眼神?”

我听见几十年前我的头磕在火车餐桌上的声音。

“就抬起头看人的样子,那时候我站在讲台上,你妈妈抬起头,我一看,一下就想到那张照片了。”

“哐”的一声。

又是照片。

二等座车厢里没有社交距离,如果我把手肘搁在扶手上,那我的邻座就只能把他的手放在膝盖上;而当前座把椅背猛放下来时,我差点被自己的咖啡泼一脸。

窗外黄昏将尽,玻璃窗变成了涂银的镜子,室外风景逐渐虚幻,我看着自己的脸映在窗上,轮廓越发清晰,没来由地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见的话,说的是人一辈子不可能看见自己的面孔,我们看见的只是镜像、倒影、照片、录像。

我仍无法确定上一次坐在商务车厢里的感觉是什么,仅仅是觉得强烈的、莫名的不对劲。那一次在我坐定以后,人群才涌向站台,迅速的动乱与商务车厢内部的安静平和形成对比,像两面巨大的镜子,它们互相映照,两边都不真实。

一旦认识到这些图像是酷似本体而又非本体的拟相,人就获得了意识,混沌的思维中浮现出一个难以界定其概念,但又绝对确定其存在的,自我。

坐进二等座车厢要等很久才能安定下来,因为要等前后左右的人都来了,把行李放好,把活泼的小孩和行动不便的老人都安排好,再从行李架上把吃的拿下来,列车开动,里侧外侧前前后后的人拿上茶杯出去,倒满水回来,中间列车员查票,一上车就想上厕所的人出去上厕所,列车员再回来把因为上厕所、倒水而漏查的人再补查一遍,之后才算安稳。

我的照片,与无字的信纸。

并且在高铁站,那种古老的闷罐火车也似乎早就不存在了。

母亲的照片,与封死的衣服衬里。

只坐飞机的时候,世界上仿佛就没有高铁。

黄老师说,她所说的照片是一张她从旁人手中见到的肖像照。

一开始买的是飞机票,后来又改成高铁,二等座。买二等座的时候,二等座变成了一样真实存在的东西,此前买商务座的时候,世界上仿佛就只有商务座。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黄老师师范毕业分配到一所小学,从实习老师当起。那时的城市尚属前现代的遗存,一辆皇冠面包车半小时能兜完一圈,上街碰到二十个人,其中十个人有点面熟,另外十个攀谈上三句话也能够沾亲带故。在那样一座城市失踪一个人,一个青年女教师,消息很快就在熟人圈子里传开了,过上一个休息日(那时还是单休),礼拜一重新上班,同行之间也在互相打听问询,有谁见过这位教语文的小江老师,她有两个礼拜没去学校上班,上周她父母开始寻人,到如今已经急坏了。

元旦那天我还是去了小城。

消息最后从火车站传回来,有人在那里看见过她,但调查下来,她似乎并没到窗口买过票。

4

小江老师的父母为了寻人,把小江老师的近照洗印了好多份,托人散发。

因此我的反应也同所有目睹异象的人类一样:那天我什么都不再找了,我卖掉了废品,收拾好一箱半的遗物,第二天上午办完水电煤气过户,下午飞机回了上海。回去后的第三天,遗物托运到了,我把它们搬进我自己家的储藏室,蹬了两脚,把它们扎扎实实地蹬进很深的角落,再也没去碰过。

黄老师向我描述照片上的小江老师和我母亲的神似之处,说她在家长会上第一次看见母亲时,心中就泛起疑虑。我站在看不见夜色的窗前,听黄老师说“单眼皮”“长眼睛”“港台明星那种式样的耳环”“对的,椭圆形的”。挂了电话,我加上黄老师的微信,拍了母亲的小照片传过去,黄老师用语音回复我:“好像就是这么一张!”过了两分钟,又回:“不过真的记不清了,那时候的照片都是这样子拍的,拍出来都差不多,你要么还是问问你的妈妈……”

这更像是牛顿三定律宣告破产,人类发现地球竟然真的被一只宇宙乌龟驮在背上。

酒店落地窗正对一片海面,天擦黑了,我关上所有的灯,镜子的幻术结束了,我的脸庞与玻璃一起消失,我看见灰色的海水变成深蓝,变得墨黑,天上升起一钩弯月,浓云却飘过来,遮住月亮,再没有离开。

这不是亲人死亡后你发现她原来过着你所不知道的精彩人生。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海边。

这一切仿佛科幻小说里的认知过滤器,它向我层层施法:最开始我没注意到房子被收拾得这么干净,后来我没注意到自己竟从不知道母亲的血型,最后我没注意到这么多年,我始终在这些重大条件缺失的前提下平稳而安逸地生活,生活得如同童话,仿佛几十年前母亲把我抱上火车,我们就一起驶向了一个云遮雾绕的幻象国度。

街灯昏黄如雨。人行道的铺路石呈长方形,表面有一种黑白灰交织的驳杂花纹,斑点状,在路灯的照映下粼粼反光,在干燥冰冷的夜晚营造出盛夏雨夜的虚幻氛围,使人越走越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幻:皮肤感觉是寒冬,眼睛却看到潮湿的夏夜。

离奇的是,我在废纸堆里找到了母亲五年前配老花眼镜的视力检查单,找到了她没扔干净的父亲的一份体检结果,找到了她看养生节目记的笔记,上面写着“每天早上六点整拍脑门三十三下”,还有各种鸡零狗碎的票据和纸笺,唯独没有找到母亲的体检报告。仿佛在我心血来潮想找这东西之前——的很多年,母亲就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这么干。因此每一年的每一份体检结果,她都扔得干干净净。

沿着南北向的海滨大道,道路东侧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条直通往海滩的砖砌坡道。

信封放了很多年了,已经泛黄。所以很多年前,也许就是我拍这张毕业照的时候,照片一拍出来,我母亲就打算把它寄给一个人,只是最终又作罢了。

我伫立在马路对面。

真正生我的人又是谁?

我想到许多个夜晚,母亲牵着小狗,路况同我现在所见的一样荒凉,零星有车辆呼啸而过,不是骇人的货运大卡车,就是灰扑扑跑长途的小汽车,都开得飞快,母亲等这些车都过去,等到一个安全无虞的空档,才牵着小狗横过马路,走进那条漆黑看不到尽头的坡道。

我是谁?

坡道两旁是森森的树木,路灯参差其中,从枝桠间垂出白色的灯球。灯球的光照范围非常有限,反而把漆黑的道路映得更加幽深不可测。坡道向前延伸,也向下倾斜,因此站在我这一边,只能看到一小段入口,再往前就是纯黑色的天空。在城市里见多了被人造光晕染成深红或深紫的夜空,乍一看这里路尽头的黑色夜空,竟产生了不能够辨认的异质感,呼吸也憋闷起来,仿佛穿着宇航服观看外太空。

但她是谁——我的母亲是谁?

我脑海里始终上演着我假想的一幕:母亲站在镜前,把一头长卷发齐耳剪断。

我本人的血型是B型血,只要知道母亲的血型,再想办法弄清我亲生父亲的血型,这三个血型的匹配程度就能告诉我点什么,比如我母亲到底是不是个人贩子。当然这样说不对,我母亲不可能是人贩子。

这种想象时而滑稽,时而又真实得可怖,它自发地与记忆中母亲坐在梳妆台前贴双眼皮贴的画面重合到一起,使这个女人在江月华与夏招娣之间妖异地变幻不定。

那天我捧着铁皮月饼盒,把里面的证件翻了个遍,又把堆好的两个纸箱全都翻乱,还在那一堆夹杂着杂志、报纸、超市小票和话费收据的废纸堆里大大翻检了一通,我想找到母亲往年的体检报告,哪一年的都行,我想知道母亲的血型。

那天我终究没有走入那条漆黑的坡道。

那还能是谁?

小城位于中国东面,它的旅游名片之一是中国日出最早的地方,夏季的游客定好闹钟,清早赶到海边与日出合影。

很容易想到这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母亲的前夫,但关于这个亲生父亲我唯一知道的消息是,母亲嫁给我父亲前的婚姻状态不是“离婚”,是“丧偶”。

夏招娣却在夜里独自观赏伸手不见五指的海景。

母亲一贯是个不多费事的人,她给人寄我的照片,那这个人一定很愿意看见我的照片。我却从来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我没有走入那条母亲夜里看海的道路。

这个人是谁?

沿原路返回时,粼粼的路面依然给我下雨的错觉,大车在耳边隆隆地开过去,从远处来,到远处去。

这不太像是一封母亲写给我的信,在人生的暮年絮絮叨叨地给女儿写一封充满温情的家书,和母亲的脾气不符。信封上没有贴邮票,因此也无法判断要寄多远。只有照片确定无疑是我,正如那张老照片确定无疑是她。不过她自己的照片是一定不要人看见,因此缝进了呢子上装的内衬里面,我的毕业照却是要给人看的,要寄出去。

我在想我到底看见了什么:我曾梦见一个母亲抱着我上火车,另一个母亲在站台上追,站台上的母亲留着齐耳短发。

照片下面压着一张信纸,展开来是一片空白。

地上的水光不是真的水,踩上去的干燥回声总让人失望;来时的高铁上,在几十年不曾回味过的泡面与饭菜的浑浊气味、嘈杂的人声与一站站的停与走中间,我睡了好几觉;我想起我一度梦见站台上奔跑的母亲,随着她挥手奔跑,她的短发在风里生长,长成了一头披肩及腰的大波浪。

信封没有封口,打开来,先看见我穿着学位服的研究生毕业照。

酒店里温暖如春,一瞬间的冷热替换让我打了个大喷嚏。

我的父母是重组家庭,母亲是带着我这个拖油瓶跟父亲结的婚,父亲样貌不佳,个子矮,向母亲求婚时尚未发达,这段婚姻是他权衡之后的最优选,并且我总觉得他和母亲没生一个孩子,不是出于他自愿,是身体方面的原因。至于母亲,她从来不提上一段婚姻,我也就从来没想到要问。结婚证翻开平平无奇,我看了一眼,把它和户口簿一起丢进收纳的纸箱,轻轻的啪的一声,白色的一角从户口簿里滑落出来,是个信封。

手机轻微地震了一下。我以为是黄老师的微信,翻开屏幕,却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语冰你好,我是周小菊阿姨,听说你妈妈过世了,我才知道这件事,你一切都还好吗?

我把母亲囤积的洗衣液、新拖把头都理出来,留给买主,最后从吊柜最高一层的隔板上找到一只铁皮月饼盒,里面是一叠证件:父亲的死亡证明、他的大专毕业证、母亲的会计师资格证、父母的结婚证和户口本。

周小菊阿姨。

最后收拾的地方是储藏间。

父亲荣升区域总经理时,有一阵我发觉家里起了某种不大明显的变化,过了一阵子,我才琢磨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我问母亲:周小菊阿姨怎么好久没到我们家来玩了?还有许玫华阿姨、唐惠阿姨,还有……所有母亲可以称之为“小姐妹”的阿姨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不再上门了。

那天我回到房子里,认真审视了一番母亲的布置,我想到很久以前母亲靠在窗边看书的样子,即便看书时她的表情也并不很享受,眉头微微蹙起,嘴抿着,说不清是不耐烦还是不舒服,我想到我那篇优秀作文错得有多离谱,世界上不会有哪个热爱阅读的天才妇女看起书来是这副表情。我还想到那个窗台——母亲固定用来看书的窗台,曾经家里布满生活的凌乱痕迹,但那个窗台周围半尺内的东西,都被母亲踢到一边,她看书的时候,就坐在那半尺见方的空旷之中。

母亲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我也就没当回事。

我想起那盆碗莲了,养在一只白瓷笔洗里,笔洗是仿宋造型,名师作品,父亲生前珍惜得不得了,放在酒柜里最显眼的位置,轻易不舍得碰。顺带着我想起父亲的酒柜,这次我压根没看到它,还有那些酒瓶和酒杯,似乎仅有一只江户切子,出现在茶几上,里面是几粒母亲出门前忘记倒掉的枣核。

直到好几年后,大学暑假,我和同学约好去打电动,在约见面的综合商城门口,偶然遇见了同样在等我母亲的两位阿姨,她们热情地拉起我的手问长问短。那天晚饭桌上,我再一次问母亲,阿姨们怎么不来家里了,母亲回答:“你爸爸觉得那些阿姨档次太低,把我们家弄得乱七八糟的。”

“我最喜欢窗台上那盆碗莲。”买主的妻子说。

父亲跟了一句:“还有她们身上有股味道。我早就想说了。”

这次回小城兵荒马乱,使我忽略了那间房子有多整洁,也许是过于整洁明净了,润物无声,以至于等到别人提起,我才猛地注意到——家具大大减少了,摆设的位置却异常合理;床上四件套是白底撒碎花,花色粉蓝;窗帘由我父亲喜欢的《千里江山图》换成了浅灰色的细纹格。

那些阿姨此后仍旧不来我们家做客。

一个人散漫了一辈子,即便全职在家也能心安理得地天天做炒鸡蛋,想到要多吃蔬菜就做个葱炒鸡蛋;父亲曾嫌干洗店洗衣服不细致,要把他一百二十支棉的高级衬衫在家里洗,母亲就把衬衫和买菜的尼龙袋子泡在同一盆肥皂水里。父亲去世前,母亲始终是这样的。

直到周小菊阿姨这次联系我,我才发觉多年过去,母亲和那些阿姨已失去了联络。

一个人变老以后就变懒了,这是可以想象的。

静谧的酒店套房里,我思考着,母亲是个很能忍让的女人吗?从《千里江山图》的窗帘,到对闺蜜下逐客令,她的平静让我在落地窗前抱起自己的胳膊,感到指尖有种陌生的、微微的战栗,我不觉得那是忍让,那是和忍让表面相似但实际完全不同的东西,是冷漠。

我想说那是你运气好,赶上了我母亲讲卫生、爱打扫的阶段,但一闪念间,似乎的确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她在照片上甜美地笑。

买主确定老人的确没有死在房子里以后,就彻底放心了,我们去房产中心办完托管过户,他开车送我回去。买卖敲定了,路上他和妻子才向我吐露真心话:“我看了那么多房子,你家是最整洁的,我们第一眼就看中了。”

她在我记忆里露出牙龈粗俗地笑。

我本人在上海工作,父母去世后就和小城再无交集,因此举办葬礼的同时,我一边整理父母房子里的遗物,一边挂牌卖房,价格定得比均价稍低一点,加上房子被母亲收拾得简单而干净,附赠大量保养得当的家具、家电和装饰摆设,很快就敲定了买主。

我却才触碰到她一直未曾掩饰过的冷漠。

我的确是悲伤的,但悲伤之外,还感觉到如此意外而果断的结局竟和母亲一生的气质非常契合。这并不是说我认为母亲死得好,我只是觉得这场悲剧虽说是意外,却让人有种幻觉,仿佛这不过是母亲一辈子所作所为当中的一件,一贯的干脆利落,没有解释。

5

由亲人的死亡而产生的感慨如果不是悲伤的,仿佛就不能算是人话。

假期过后,院里接到一个X市政府直委项目。国企拿这种项目不用招标,前期——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还算松散,但做起来以后一轮轮过审同样把人抽筋拔骨,连轴熬夜是常有的事;还要吃大锅饭,活多钱少,有时责任不清,同事跳槽到私企挣大钱是常有的事。但我不知性格里什么因素作祟,或者人生中何处被秘密植下了懒惰因子,竟从没想过换一碗饭吃,有新同事和我一起做过项目以后,说我熬夜时一副奔着猝死去的干劲,怎么不去私企,或者名下开个小公司挂靠单位——狠一狠,鸽笼变跃层?

在小城里住了十多年后,母亲回原来的城市探望朋友,在过马路时,她下意识地遵循了自己日常的交通习惯,她没注意到行人指示灯正鲜红地亮在对面,她径直穿了过去,皮卡呼啸而来。

我自己也深为奇怪。人对于自身真相的无知,在我身上仿佛尤为殊异。我爱钱,爱大房子,爱热闹的物质生活,否则何必千里迢迢到上海来出卖血汗。因此工作上的这种懒于变化连我自己也弄不懂。

一切车辆在行驶过程中,只要看到斑马线上有人,必定会减速让行,此规定适用于一切情况,无论是直行还是转弯。

所谓的项目内容是X市的地标建筑,当地政府想模仿上海中心,也建一个X市中心,资金比较充裕,难的是地段和时间——如今疫情成了常态,对施工时间的要求变得比以前更苛刻,我做设计,建筑结构计算和施工尚不在业务范围内,疫情对我的影响还比较小。另一点却不得不考虑,那就是批出来的地在X市中心,繁荣地带,附近有地铁、医院、学校,地皮本身还顶着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砖石结构大楼,在如此沸腾的油锅中央,先大拆,再大建。怎么拆和怎么建,要同“建什么”齐头并进地考虑。

因此那座城市里没有行人指示灯。

项目初期总是看资料。

那座城市空气清新,风景宜人,民风淳朴。城市交通守则里有这样一条:一切车辆无条件避让行人。

巨量的,开会后从甲方手里接到的放在移动硬盘里的资料。

母亲的死亡是她和父亲搬到海边小城就注定了的。

这些还远远不够,自己还要各方面搜集。

但梦的感觉太真实了,使我一想起母亲,就会想起她在站台外奔跑挥手的虚拟形象,使得母亲在我的印象中从此和奔跑就密不可分了。后来,当我在上海接到电话,说母亲死于车祸,首先映入我脑海的,也是那个倾身向前、两臂在空中挥舞的形象,只不过是被移植到了斑马线上,既动态,又静止,直到肇事的皮卡把她撞飞。

看了十来天资料,我对X市历史人文的了解程度大致可以去竞聘当地导游了,从历史古迹到名人望族再到市花市容,心里有个模糊但脉动般跃跃欲试的念头,在思维的迷雾里生长。

可能孩童的生活太简单了,对现实记得很泛泛,却对一个梦念念不忘。我后来也问过母亲这趟火车之行,母亲说她抱着我坐火车是真的,因此她在车窗外追我是不可能的,而我就是那次在火车上撞到了头。

甲方设计要求经常是大话:锐意、进取、新风尚,等等。

因此在饭桌边和母亲说话时,一瞬间我有点恍惚,又想到了昏倒时做的梦,梦里面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火车要去哪里,母亲又会去到哪里,深深的困惑直到醒了那么久,似乎还缠绕在我身上,使我脱口而出,问:“你去了哪里?”我问的是梦里的人和旅程。

落到现实的设计上,却更像是和任何人、任何要求都无关,最后是从设计者自己身体里抽拔出一件东西,交付出去。

也许是昏厥的后遗症,头脑还没彻底清醒,或者醒过来以后又被医院抽了好几管血,加重了头晕。昏倒的时候,我仿佛回到小时候,有人抱着我坐在火车上,火车开起来,我看见母亲在玻璃窗外的站台上追着车跑,边跑边向我挥手,不知道是和我再见,还是要我回去。

母亲去世的消息由周小菊阿姨在昔日的小姐妹圈里迅速传播,不多久许玫华阿姨就联系到我,她跟着儿子移居上海,母亲去世的消息勾动起她种种情绪,便想见我一面,我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了。

但我问的不是这个。

这天晚上睡到半夜,我忽然醒了,掀被而起,在床沿呆了几秒钟,跑到客厅开电脑,有个设计想法在脑海里猝然冒出,又有点抓捏不住,需要翻看资料。

“马路上、家里,就是我今天去过的地方。”她说。

我在电脑的各个文件夹里搜寻。找一样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就像是抓挠不到的细微痒意。我从冰箱里拿了瓶苏打水,对着电脑屏喝下去半瓶,仍不能消解。我又跑进储藏室,模糊的冲动像大停电时大楼踢脚线上幽暗的逃生指示灯,引着我在创意诞生前的黑暗里向前奔走。这在做设计的过程中时有发生,我由着一种似我非我的意念指使,在储物间以前积攒的工作资料里翻找,睡意仍未完全退去,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打开母亲的遗物箱,从一个没有标记的牛皮纸袋里倒出一沓乱七八糟的票据、证件、老年卡,甚至还有健身广告,最后翻到一摞胡乱卷在一起、用皮筋绑扎的医院检查单,有一张——至少是二十年前的门诊手术化验单上写着,血型,B。

“你去了哪里?”我问。

是和我一模一样的血型。

“那时候我摸到钱包没在身上,以为丢了,急得出去找。其实是没带出门,在家里。”母亲说。

这个简单的事实让我茫然地想了一阵。

我说:“没问什么。你反正走了,她还要跟别的家长说话呢。”

通电了,幽暗的设计念头倏忽浮出脑海,我忽然想到自己在找什么。我抛下化验单,回到电脑前,找到名为“历史”的工作文件夹,又找到该名目下的子文件夹“市博物馆”,在图册里翻,鼠标的滚轮不断地转动,直到看见X市博物院的宝贝之一,中国最古老的青铜剑。

“老师还问什么了?”母亲那时候在饭桌上整理我的看病收据,似乎只是随口问问。

图片上的剑丑得过分,锈蚀,甚至残缺,我无法像历史学家那样,对文物展开专业性的想象力,触及它早已不存在的美。网上能找到当年的考古视频,这件了不起的古物当年出土的样子比这张图片还不如。它从一堆腐泥与污水中起出来,面上覆盖着棺木朽烂剥蚀的黑色残片,考古学家用精细的镊子挑去污泥,剥离出来的东西在我看来仍是一摊烂污。剑的长度也可笑,几乎是把匕首,武侠片里侠客拔剑,动辄一道白光闪过,现实里这把剑的规制却酷肖一把炒饭铲。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说你姓夏啊。”

我打算再努把力,打开作图软件比比画画,然而X市中心是一盘群英荟萃、参差的建筑群,中西合璧,横贯古今,不仅有彰显本国历史的气度,甚至有囊括世界史的野心。在这样一片神奇的土地上再拔起一座恨天高的大厦,无论它像不像一把剑,最后都将成为刺向观看者眼珠的致命一击。

“你怎么回答的?”母亲问。

我找来各种器型的剑,试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全抹了。

等一切结束,从医院回到家,我大概是不知道说什么,就对母亲说:“赵老师问我,你是不是姓江。”

盯着屏幕上的空白,我想,是不是因为我不了解剑的历史?拉出来的线条怎么看都不对劲,是因为陌生吗?对剑的原初形制的陌生?我以为的剑实际是汉以后冶铁工艺发展的产物,而最初的青铜剑只有人小臂长度,短小精悍,“动辄一道白光闪过”是后来的演化。一件自己向来以为明确知道的东西,居然有着完全超乎想象的源头,这种感觉在我心里盘桓了好几天,使坚固的客观世界像骤然沉入水下般不时呈现出动荡的幻影——人对一切已知的事物到底有多盲目?

因此我和母亲的这场争吵就被随后的动乱给替代掉了。

细密的不安在蔓延。

我醒的时候母亲在打电话,那时父亲刚下班,正巧没有开单位拨派给他的车回家,坐公交回来的,人刚到小区门口,我母亲尖声命令手机另一头的父亲拦截出租车。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举着家里的座机听筒,在跟120急救中心交涉,要求他们快派急救车。

我似乎应当去一趟X市博物馆,亲眼见一见古剑,寻找灵感,但当休息日来临,我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却收拾行李,开车来到小江老师曾经生活过的A城。

昏倒的原因是青春期贫血。

A城和我的老家B城相邻。根据黄老师的回忆,我找到小江老师工作过的小学(当年的小学随着城市发展经历了搬迁和扩建),联系上了一位退休教师,她曾和小江老师共事过,她又帮我辗转联络到小江老师的哥哥江伟国。

我昏了过去。

江伟国长着一张酷肖我母亲的脸。

我听到“嗞啦”——一大把青菜扔到油锅里的声音。这个声音盖住了一切声音。

后悔像胃酸一样顺着我的食管一阵阵地返流,把江伟国待客的绿茶变得苦涩难喝。我在猜江伟国是否也从我的脸上摄取到什么,但即便有,至少他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来。

我把包往地上一摔,冲到房门口大喊:“我不是你女儿吧?我一直都觉得我不是你女儿!你也不是我妈!”

江伟国年近七十,我假冒小江老师昔年的学生与他攀谈。言辞间,我感到江伟国对我的身份并不在意,他同意和我见面的缘由是可以与人谈一谈江月华——即小江老师,机会难得,他便不在意交谈对象是谁了。

书包掏空了。

他与江月华的父母业已去世,他自己如今三代同堂,正殷切期待着第四代。江月华于他日益像一个鬼魂,除他以外无人经见,于是他也不禁怀疑其存在的确实性——孤证不立,况且记忆正在消退。

厨房炒菜的声音均匀而恒定。

在他的故事里,小江老师失踪后家里人的确下苦心狠找过一阵,后来打算报警,也就是在这时候,他们收到江月华从B城寄来的书信,大意是说她已在B城立足,打算就这样生活下去,并附生活照一张。信的笔迹与照片都没有作假,寄信地址则不存在。类似的书信后来又收到一封,家里人只好接受这样的事实。自此以后江月华和家里人断了联络,但江伟国在儿子满月时收到过江月华通过邮局寄来的一套礼物,是奶粉、婴儿服和婴儿被褥。十几年前他们的父亲去世,送别仪式上有人看见江月华,但等江伟国追出去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也未知是否她真的来过。后来母亲去世,江月华没有来,或者来了但没被人发现。

我回到我的小房间,把笔袋、课本、练习册一样一样从书包里掏出来,乒乒乓乓往写字桌上砸。

江伟国不介意把当年的书信给我看,我拒绝了。

她没有说话,也不再向我走近。她转身去了厨房,不久,传来爆锅的声音。

不管他是否怀疑我的身份,我维持着小江老师学生的身份结束了这次会面。

我说:“你干吗突然走了?所有同学家长都没走,就你走了!连挨批评的家长都没走,只有你走了!”

回到酒店,我点了外卖,晚饭过后,单位组员给我发文件,是我之前布置给他的任务,让他搜集那把X市博物馆青铜剑的资料。

我很愤怒。

剑的名字叫“太虡”,“虡”有人说是一种鹿头龙身的怪物。在这把剑铸造的时代,剑的名字大多以铸造者、拥有者的名字来命名,比如“干将剑”“莫邪剑”“越王勾践剑”,这把剑却拥有自己独立的名字,仿佛它不知怎么从物的身份脱离出来,拥有了自我意识。

那天回家,我打开家门,母亲便向我走来,样子像是之前正坐着,也许就坐在她常看书的窗边。

当天夜里,我梦见X市中心破土动工,地基上,旧楼炸毁,新楼地基开建,连续墙的钢筋往地下打进去,这是地基的基础。地基支撑大楼,连续墙支撑地基,垂直往下的巨大力量悍然捅进地底深处,像参天怪树的可怕根系。与此同时,放大了亿万倍的太虡剑掀翻土层,向上暴长。梦里的我仿佛拥有另外一套知识,眼看着一下一上的力量把世界搅和得地动山摇,便领悟到盘古当年从混沌中撑开天地也是同样的过程。

老师没有再问别的。

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睡相极差,枕头被丢到了床头柜,被子一半蹬在地上。

“没有啊,”我说,“我妈妈跟我一样,姓夏。”

我再次拜访江伟国。我想看一看江月华当年写给家里的书信。

老师也伸长脖子找了找,没找到,她拍拍我的肩膀:“没关系。”又问:“你妈妈是不是姓江?”

书信内容没有提供任何有益的信息,我对着泛黄变脆的信纸看了两三遍,字迹娟秀潇洒,和母亲的笔迹不同。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笔迹经常被人误认为男性所写,笔画刚直,有时甚至显得粗俗,和她在B城时构建的那套身份相符,但信纸上某些熟悉的棱角、转折、撇捺,零星却眼熟,就像一听即知的脚步声——世界上只有这个人有这样的脚步声,世界上只有你听了出来。

开会时家长都坐在学生的位子上,学生搬个塑料小凳子坐旁边,因此老师知道我母亲的确是出席了家长会的,我并没有撒谎。

两份相当简短的信,我在江伟国家里看了很久,久到江伟国又为我添了一次茶水。

我说我不知道,刚刚还在的。

看完后,我把信纸还给他,告诉他我是江月华的女儿,并拿出母亲的小照。

于是轮到我到讲台前,我就像个丢了尾巴的壁虎,感到自己又秃、又短、又难过。语文老师问我:“夏语冰,你妈妈呢?”

那天回酒店之前,我买了一包烟,一提啤酒。

那场家长会没发生任何值得谈论的事,会后的自由交流部分有个传统,各科里最好和最差的学生携家长到讲台前接受表扬或批评。新来的语文老师——表扬我作文好的这位——期待且鼓励地望向我,我转头寻找我的母亲,却发现她竟然趁会后人流混乱溜走了。

晚饭依旧是外卖,饭后甜点是烟和酒。

其中的关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江月华师范毕业后当上小学教师,上班路线穿过一片开放式城市公园,某个冬日,她帮学生画班级海报,走出校门时天已黑透,回家路上经过公园时,她被人拖进树林。

现在我回想母亲忽然宣布全职在家,似乎就是在开过一次家长会之后。

万幸没有被灭口,也没丢钱,仅受到一些皮肉伤。

摸着良心讲,那位语文老师是真正不可多得的好老师,她耐心、宽容,体谅每一个人的难处,即便我的家长会从此以后全都是家政阿姨代开的,她在看到我的哭丧脸之后也再没有苛责过一句。

报警了吗?

“不想看见你们老师,不像好人。”

一开始要去的。

为什么不想去。

后来呢?

母亲说:“不想去。”

后来又觉得……

我问为什么。

觉得什么?

母亲却说:“不去。”

后来就……没有去。

我把这样悲惨而动人的故事写到作文里,成为范文,获得了老师的点名表扬,并要求原型即我的母亲在下一场家长会时务必到场,当面接受赞美。

……哦。哦。

我正处在想象力旺盛的年纪,便把母亲倚窗阅读的样子当作素材,演绎出一个天才少女出身农村,家境贫寒而不得不辍学的悲剧故事,这故事还有个尾声,就是少女自尊自爱,虽然没能读大学,却毅然考到了会计证,并且一有机会就如饥似渴地读书。

再后来……

市图书馆的借书卡一次能借出三本,母亲每次抱三本书回家,几天就看完了。后来她把我的借书卡也拿去,还拿走父亲的身份证又办了一张借书卡。每次她的买菜兜底下放着沉甸甸的九本书,上面横着一把小葱,葱尖冒出袋口,邻居看见她,说:“语冰妈妈,买菜回来啊,买了这么多哦?”她便点头微笑。晚上我回到家,厨房里一尘不染,我就知道晚上又要吃母亲拿手的一分钟速成菜——炒鸡蛋,如果当天她竟然还有心去菜场买把葱装装样子,那就是葱炒蛋。

怎么样?

母亲很能看书。

再后来,那个人死掉了。

在浮皮潦草地把家务糊弄完后,母亲全职在家的大部分时间在看书。

知道是哪个人?

母亲的家务做得马马虎虎,烹饪水准则比家政阿姨差了一大截。父亲享受了一段时间“全职妻子”的照顾后,美式中产梦和日式贤妻梦双双破碎,不久就把家政阿姨又请回来了,这是后话。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被月华找到了。怎么找到的……我们也不清楚,月华说是那个人,原来就住在我们家隔一条弄堂后面。这种事情……也不好多问,月华说是,那我们就……这种事情怎么问呢?说是就是了吧!她讲那个人戴眼镜的,牙齿是这样子地包天的,还有讲话的声音,她路上碰到那个人,就把他认出来了,是她学校里的电工。我们也不敢多说什么,怕刺激她。但是么,戴眼镜的人,地包天的人,不是光那一个,对吧?声音么,怎么认得出来呢?那段时间她不开心,我们不好多说。大家都很难挨的。

父亲的回答是“真搞不懂你”,但好在结果是他所希望的,因此他也就欣慰地不再试图搞懂。

那么,“那个人”就死了?

或者说她的解释是“我想通了”。

死了,月华走以后,报纸上登了这件事——

其实父亲在升职前就向母亲提过全职太太的建议,被母亲一口回绝,她甚至动作麻利地雇了一个家政阿姨,以免纷争。当她宣布辞工回家,家政阿姨已经干了好一阵,父亲也接受了这项安排——对自己的突然变卦,母亲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你们在报纸上寻人找她了?

这些事情连父亲也并不知道,他遇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经是那家化妆品公司的出纳,她是自学考上的会计证,这样的能力在她的工友中间被目为天才,同她一起销售假冒草鸡蛋的阿姨就多次表达过钦佩,因为阿姨自己“看个报纸标题就能睡着了”,母亲当年的工友很多年后也依然在工厂当工人,大家一起经历下岗、买断和改制,时代的浪潮中,母亲的会计师资格证总能帮助她很快找到新工作,但有一天她忽然决定在家里当全职太太,时机上正好也合适,父亲那时候升到中层,当上了销售部门主管,出差范围从全国扩展到全球,母亲全职顾家正是所有人都需要的。

不是的,是“那个人”死了的事情,上报纸了。一开始我们不知道死的就是他,只知道河里捞起来一个人,后来才知道死的原来就是月华讲过的那一个。人都死了,我们就想叫月华回家来,一个人在B城有什么意思呢?她又晓得我儿子满月,肯定跟我们这里的人还有联系,不然怎么会知道?但我们那时候也不知道她到底跟谁在联系,问来问去,没问到,也就只好让她去了。

钱是赚了一些的,但终究引起了同行的妒忌,别的蛋农——卖鸡蛋、鸭蛋、鹅蛋、鹌鹑蛋和鸽子蛋的全都出离了愤怒,联合起来戳穿了她们的骗局,甚至当场打了一架,最后满地流黄,两个女人同另外几个男女撕扯一番,狼狈地被赶出了菜场,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不敢去那里买菜。

我问江伟国:“‘那个人’什么时候死的?”

前几年小米搞限量发售的时候,我就总想到母亲的那筐蛋。

江伟国说在我母亲离开A城之后,后来又改口,说那是报纸上刊登报道的时间,仔细想想,倒有可能在母亲离开A城之前,或者是前后脚。

探望朋友是不得不去,因为那个朋友确诊了胰腺癌,时日无多。她们年轻时是同一家工厂的工友。当年母亲带着我,还没和父亲结婚,为了贴补生活,她曾和那位工友一起批发了鸡蛋,下班后拿去菜场卖。她们把鸡蛋放在小竹篮里,一次只摆一篮,自称是附近农民,鸡蛋是自家母鸡吃五谷杂粮下的草鸡蛋,一天只得这一筐。一筐卖完,她们再装满下一筐,如法炮制。

啤酒罐拉环开启的声音,打火机点火的声音,吸烟过肺的声音,酒精渗入血管在太阳穴一下一下搏跳的声音。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件事是前因后果,命中注定。

迷醉与眩晕在四肢百骸里流窜,交织成一座向上无限延伸的通天塔,塔里不通文明的光电,几十年前的树林在醉醺醺的想象里冲破钢筋水泥,黑魆魆的枝叶在塔中抽拔舒展,阴郁地掩藏住两道动作激烈的人影,好几个瞬间里,我看见厮打的手臂与腿脚猝然分裂出千百条,又收敛回人形。尖叫、嘶吼、谩骂、喘息,树林邪恶地静默着……

搬到小城十多年后,她回原来的城市探望朋友,过马路的时候闯了红灯,被一辆皮卡把她撞倒。

通天塔地基最深处的混凝土大底板迸出第一条裂隙。

事后回想,她的死亡颇具传奇性。

黑色的火焰从裂隙里钻出来,顺着纵贯上下的消防井眨眼登顶。心火熊熊,江伟国在我脸上逡巡的目光倏忽闪现,如同防火总控的监测系统,一旦扫描到流窜的黑色火苗,便开启巨型水泵,刺骨的冰水从四面八方喷溅,水火炼狱里,我宁可放任自己在酒精与尼古丁里瘫软沉底,也不愿思考我身上另一半的组成是什么,那不是来自母亲的另外一半……

母亲死于车祸。

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太阳穴和眼皮说不好哪里的刺痛更厉害些,我头重脚轻地去了A城图书馆,扎进档案室几十年前的报纸堆中埋头苦找,终于在一堆复印件中找到当年的新闻:清淤船意外打捞出无名男尸。

3

卢某,某小学电工,素有酗酒史,于某某日失踪,家人多方寻找无果后报案。现经家属确认,河中无名男尸即为卢某……

那十八岁以前她在乡下,不太可能拍一张如此洋气的影楼照。即便拍了,她笑的时候,也应当是我记忆里那种样子,一笑就露出牙花,两边颧骨往上耸,她一辈子都这样笑,不可能在十八岁的照片里笑得如此矜持而娇美。

档案馆里空旷阴凉,加上我在内一共三个人。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每隔一阵就要重新冒出来一次,往下蔓延到膝盖,往上一直爬到头顶。我不明白自己为何痴蠢地滞留在此,我早就应该在回沪的路上了,今天是工作日,科学发展、锐意进取的X市中心在等我虚构。

照片上的母亲绝不超过十八岁,而母亲说自己二十六岁才进城打工。

一直坐到中午,档案室的工作人员好心地过来提醒:“需要的资料都可以叫我给你复印的。”她指指门口的复印机,示意我,“我们马上要午休了,你可以下午一点半再来”。

而我母亲是从乡下进城的打工妹。

如果没有钢筋笼和混凝土的技术进步,现如今所有的摩天大楼全都要变成中世纪的堡垒——厚重窒息的砖石设计,只在墙上开几个枪眼似的小窗。一切玻璃的或者亚克力的外立面都将不复存在。

我从未见过照片上的母亲,也从未见过照片上她依偎着自己胳膊的温柔甜蜜的笑容——那个时代经典的拍照姿势之一,是城市里常进电影院看电影的时髦青年的流行pose,看的不是乡下露天广场的《英雄儿女》,是城里新上映的《庐山恋》。

建筑史的知识我早已还给老师,依稀记得世界上第一幢混凝土结构的建筑似乎是在英国。有了钢筋水泥的骨骼,砖石尽弃,充填在承重骨架间的血肉变成大而阔的凸窗,光线像冲刷出新世界的洪水一样灌注进来,那时是在课堂上,我看到那“第一幢”高楼,外扩的窗栅间玻璃光闪烁,如一只只无情绪的眼睛,无爱憎亦无喜怒,但始终睁得大大的,对世间的一切都不错过。

我的记忆里她也从来没有留过大波浪,她总是一头齐耳短发,用一个黑发卡把刘海别到头顶,过节时额外戴上她仅有的首饰,那条珍珠项链。

那一瞬间,脑海里本能地反映出母亲坐在窗台边看书的静态画面。

化妆的时候,化妆之前和之后,她都不笑。画完以后,她盯着化妆镜,认真地检查,确认一项工程被精确地完成。

窗外是最普通的风景。

那时候我还小,旁观母亲化妆如观赏一场表演,我不知道她创造出的那副脸孔来自什么人。

她手里拿着并不十分要看的书。

然后她扑粉,打阴影,把自己圆脸的脸颊两侧打出模仿高颧骨的阴影,把鼻头增大一些,下巴拉尖。

父亲去世以后,她一个人住在海边的房子里。我一个月给她打一次电话,有时工作忙忘了,她从不着急,等我电话打过去,她总是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事情,肯定只是忙。”有时过年她都告诉我不必去见她,“你难得放假,歇着好了,不用过来,我好得很”,她没有很多话讲,我如果问她过得怎样,她只是说“唔”,仿佛是因对话太无聊而开始走神。

她画眉也不是把眉毛化成老照片上的样子,而是用刮眉刀把细长的眉毛刮短、加粗,把眉峰刮平,找新的位置画上新的眉峰,最后她端详镜子,确定这双眉毛和我的一模一样。

现在我知道一切淡漠不是毫无缘由。

而我年幼时那个在梳妆镜前打扮个没完的母亲,却用双眼皮贴、眼线笔和眼影把一双美丽的丹凤眼乔装成了双眼皮的圆眼睛,她画几笔,抬起女儿的脸看一看,最终把她的眼睛化得和我一模一样。

我在图书馆附近的咖啡店里坐了一个中午,那间咖啡店不仅卖松饼,还卖手工水饺,再翻过一页菜单,竟然还有鸭血粉丝汤。最后我要了一杯冰美式和一盘三鲜馅的水饺,我想,如果饺子难吃,我就回上海。

老照片上的母亲烫着大波浪,画着时兴的细长而深黑的弯眉,耳朵上戴着香港女明星一般的椭圆形镶水钻的大耳环,她是如此年轻而时髦,但她的单眼皮的眼睛上没有贴假双眼皮,这双眼睛狭长而微微上挑,是美丽而自知的一双眼睛,同嘴角一起微笑着。

饺子果然很难吃。

那时候母亲才六十出头,脸上皱纹不多,皮肤仍算饱满而富有弹性,但她忽然就不化妆了。

咖啡的味道很像板蓝根。

她开始领养老金之后过了两年,那时候她和父亲刚卖了房子,搬到海边小城,我去看望他们,发现母亲完全地素面朝天,连润唇膏都没有擦。一开始我以为是搬家累了,无心打扮,但那次我和他们住了四天,母亲一天都没有化妆,并且有一次我找牙线,把卫生间的镜柜打开,里面属于我母亲的化妆品只有一罐美加净面霜。新房里母亲连只梳妆台也没放,她早上起来,刷牙洗脸,拿梳子把花白的短发唰唰梳两下,把美加净拿出来,捻一坨在手心,往两边脸颊横竖一抹,就好了。

我一路胃疼着回到了上海。

我一度以为我的母亲是个极端爱美的女人,因为她曾经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动地化妆,每天起床,刷完牙洗完脸,第一件事就是化妆,之后才是铺床叠被和烧水做早饭。

6

这之后,母亲会拿起双眼皮贴,把她的单眼皮改造成双眼皮,又拿起眼线笔、眼影、睫毛膏,对着化妆镜仔仔细细地描摹,边描摹,边不时地看我一眼。

组员小王有一天看见我电脑屏幕上的方案草图,“啊”了一声,音调高而曲折。他是新招的毕业生,连施工图都还没上手,平时都在打杂。我之前让他搜集太虡剑的资料,他大约以为能一展眼界,看到多么精彩的设计,结果看到立面图一连三座中规中矩的大楼,式样同市面上大部分同类型建筑有着暧昧难辨的相似度。

不光如此。

中午他拿一个快递包裹给我,东西送到了还不走,蹭在我办公室门口期期艾艾地说:“老大,X市中心的方案有几个啊?”

为此我甚至把故事重新给自己编了一遍,我想事情会不会是这样,母亲才是真正的人贩子,她把我从我真正的母亲手里抢过来,所以她才如此冷淡而坚定地否认这回事——“没有”。一旦有了这种想法,我忍不住悄悄地观察母亲,越观察,越觉得她真像个人贩子,怎么看怎么像,她——尤其是在我更小的时候,小学低年级和幼儿园——母亲经常把我抱到腿上端详。有些事情不想不觉得,一想起来处处都飘起疑云,我想起母亲曾把我抱在膝盖上,那盯看的眼神似乎并不能美化为“慈祥的母亲,爱怜地看着孩子”,而是真正地、仔仔细细地端详,仿佛检查一件器械,检查一个小机器人造得是否完美,有没有不为人知的小瑕疵,是否能够骗过世人的眼睛,伪装成一个真的小孩。

我心里好笑,边拆包裹边回他:“你说呢?”

母亲很少拍照,遗物里只有几张她用剩的证件照。不光不喜欢摄影留念,她对于这个世界的冷淡是全方位的。小学的时候,有段时间我患上了小孩常见的异想天开症,忽然感觉自己曾经被人贩子骗走过,记忆自行编造了一段故事并且信以为真了,我仿佛真记得有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把我骗走,我母亲发现后追了上来,两双手把我夺来抢去,扯得我浑身疼。我揪着这个问题一遍遍地问母亲,我想一般的母亲一定会如临大敌,儿童的异常行为大多有深层原因。但我母亲仅仅是明确地回答我“没有”——“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手不自觉地往门框上抠:“那‘太虡剑’……”

我又一次把照片包起来。

包裹里是一条毯子,我拎起来看了看,做毛巾太大,浴巾又太小,摸了摸,还有夹层。

他一缩脖子溜了。

毯子底下是一条毛线围巾,像是手打的,还钩了几朵绒线花,我叫住小王:“你等等——”

我问他:“你风洞试验做完了,报告呢?”

我把包裹翻过来看了看,收件人的确是我。

又嘬了一口,咽下去,说:“夏姐,我猜你长得像你爸,对不对?”

“怎么了?”小王问我。

他嘬了口奶茶。

我挥挥手让他走了,我以为是他送错了快递,但看来并非如此。

相片跟着我一阵手风落到地上,纸包散开,露出里面的人像。小王捡起照片:“夏姐,这是你妈妈吗?大美人哦!”比着照片又看看我,“长得和你真——”

包裹的寄出地址是A城,寄件人“姚晴”,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名字。

可是顾姐很急。我把桌上的毛桃塞给他:“先吃个桃子,去拿礼品。”

除了毯子和围巾,还有一个巴掌大的首饰盒,装着一枚足金的宝宝锁,最后是一只白信封,里面除了信纸,还另有一只年久泛黄、稍小一圈的信封。

顾姐前脚走,小王后脚端着杯奶茶进来了,我让他去领礼品,他朝我扬扬手里的奶茶:“我排好久队才排到这个新款,饭还没吃呢,礼品不急。”

“姚晴”在信上介绍了几件物品的来历:

顾大姐来找我们组的小王,他中秋晚会表演节目的礼品到现在还不领走,钉钉上留言也不回复,行政部都开始准备元旦活动了,账不能再拖。但这次仍然扑空,小王的工位空着,只好嘱咐我转达。

围巾由姚晴的母亲手织,纯羊毛,是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宝宝锁是给我孩子的。

我笑笑,把照片包好:“好像是的。”

姚晴的母亲两年前死于癌症,临死前她嘱咐姚晴,如果有机会,就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没有机会就算了,不强求。

顾大姐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这种大波浪,那时候老流行的哦!”

江月华失踪的事当年在附近居民中间很有名。几天前,江伟国在老年大学碰到小时候的邻居,此人后来和姚晴的父亲是同事,两人谈起江月华,江伟国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也谈到了我。姚晴听闻后,从江伟国处打听到了我的地址。我离开A城前,江伟国要我的地址,要了两三回,我实在不想自己的住址被他知道,不得已留了工作单位的——房子不好轻易换,工作总还能跳槽。

“家里的亲戚。”我说。

姚晴通篇只讲她的母亲,没有提到一个“卢”字,使人无法猜测她们母女与溺死的卢某之间的关系,与我母亲的渊源又是从何而起。我看着发黄的没有封口的信封,终究没把手伸进去。

我准备原样包好,行政的顾大姐走进我的办公室,自然而然把头凑过来:“谁的老照片啊?”

晚上下班遇到堵车。

我把纸包带到公司,午间吃过饭,我把它拿出来,端详两眼,决定拆开。里面包着一张小照片——一寸宽,两寸高,人工着过色,现在褪了个七七八八,但的确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照片上没有照相馆落款,背面也光光的,没有留字。

一个红灯接一个红灯,等待变得越来越让人烦躁,很想下车跑到街边的便利店买烟和酒。我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着方向盘,盯着窗外横穿马路的行人,他们不紧不慢地走过斑马线,几位老年妇女手里不约而同拎着尼龙布的购物袋。牙根细微地痒起来,想吃口香糖,伸手翻包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瞥见自己的脸,目光阴沉,嘴角下撇。

我有点意外,那些衣服的口袋我都掏过,却没掏干净。阿姨说:“这个是缝在衣服里面的,那件呢子的短上装,豆沙红的,你阿记得啦?有个内袋喏,缝死了的,我以为是假口袋,摸摸嘛里面又有点硬,我想是不是内衬老化了,就剪开来,一看,里面就是这个。照片蛮漂亮的。”

回到家,腹内饥饿而没有食欲,我从冰箱里翻出一瓶来历不详的香槟,过期了一个多月,总比没有强。我想喝酒,但不想叫人送上门,也没有兴致下楼买——我在房子里转了好几圈,暴躁、困顿、无法安定。信就放在桌上。

我愿意答应她,但不愿意要那个青黄不接的小毛桃,她便硬塞,塞完还往兜里掏,看样子桃子竟不止一个。我吓得直摁电梯,被她拉住不放,眼睁睁看她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手心里不是桃子,是一个纸包:“衣服里面找到的,还给你喏。”

心绪杂乱纷繁。

但这个阿姨又很讲义气,我头天送她旧衣服,第二天她就掏出一个桃子给我吃,笑着说:“你以后还有旧衣服,我都要的哦!”

我拧开瓶盖,一口气灌下大半瓶香槟,甜得舌根酸苦,最后按着我坐下来的并不是那点微末的酒精含量,而是胃里沉甸甸的一大袋水,它暂时拖拽住心脏。

分好类以后,该扔的扔,该烧的烧,送人的送人。衣服我大部分送给了公寓里搞楼道卫生的阿姨,我跟阿姨没有什么交情,她工作时上演一个人的群殴,天天如此,还不分春夏秋冬把楼道的窗开得直挺挺,谁讲都没用,三九天风从门缝钻进家里,吹得地暖只暖到地上三寸。衣服给她只是我懒得跑远,图省事。

信纸薄脆,从信封里抽取时摩擦出嗤啦嗤啦的动静。

整理遗物就是整理另一个人的私人物品,无趣凡俗的物品,别针、手绢、包(拉链生锈发涩)、多年不穿的呢子外套,衣料被虫蛀出小眼。别针是纪念香港回归的图案,我拿在手里想了一会儿那一年我在做什么,母亲在做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想起来,一点感慨都发不出。整理遗物实际上是在做垃圾分类。

这之后我把信收起来,放好,到书房打开打印机,连接电脑,把太虡剑的图片打出来,又找来剪刀。把太虡剑从A4纸上剪下来之前,我抽空点了一份外卖,饥饿一旦回到身体里,很快就开始报复我之前对它的忽视,在我身体里凿出一个大空洞——简直像一口井,一口摩天大楼里的消防竖井,四壁光滑陡直,一落千丈地插进地底。我点了一大份蛋炒饭,加钱让店家多加两个鸡蛋,加葱,但不要玉米粒、火腿和胡萝卜丁,不要做成丰盛的扬州炒饭,要那种最老式的蛋炒饭,有的母亲绝对不愿意做的那种,即便做了也一定要添许多浇头,譬如虾仁、豌豆、肉丁,而我母亲的豪华版蛋炒饭仅仅是多加几个鸡蛋,再来点大小不匀的葱花。

但也只是想想。

饭送来时还热,揭开盖,蒸汽扑面,不锈钢勺子扎下去,掘起瓷瓷实实的一大块填进嘴里,热油浸炒过的米粒弹滑得近乎肉感。

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我还在想,会不会发生那种情节:死去的母亲表面过着乏味的老年生活,是个一般意义上的“老太婆”,实际却怀揣着让人瞠目结舌的秘密,出轨、私生子,甚至另有一番热血事业。

我一直吃到整个人挺在凳子上,多一滴水都喝不下。

2

母亲去世后我从未流过一滴眼泪,至今依然如此。

我给自己泡了杯黑咖啡,想到才上吐下泻过,往咖啡里扔了几粒枸杞,端着杯子进了储藏室。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慢吞吞地在家里散步消食,一直走到呼吸的时候不再噎得翻白眼才挪回书房,拿起剪刀,把太虡剑剪出来,放在手里来回比画,又打开电脑,重新搜索当年的考古视频,对照已有的资料看起来。

我并不在这一刻感觉到彻底的孤独,我不是那种家庭观念很强的人,我只是忽然特别真实地领受到了母亲的死亡,虽然我此刻坐在我的床上,和母亲去世前任何一个坐在床上的时刻都没什么两样,但对于母亲这个人而言,她却是彻底地消失了。

我不记得我是几点钟打开绘图软件,一切动作仿佛是自发进行,客观的时间被卷入飞速运转的思维过程,创造外的一切皆为云雾。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母亲去世了。

人群不存在,过往不存在,我自己也只剩下思考的大脑与操作电子笔的手,五脏六腑与五官六感全都被回收进虚空。

我什么也没有想,那时我仿佛一下变成了一个任性的青春期少女,甚至都不是我自己的青春期。我的青春期基本上同我之前、之后的生活一样,没有过叛逆的乱流,但今天上午站在高铁车门前,烦躁突如其来,一瞬间,我绝不愿再钻回到狭长密闭的运输工具里去,好在我早已成年,不会被心疼钱的家长揪着领子硬搡回去、摁进座位,因此我拉上行李箱,掉头就走。

画完草图,写好标注、备忘录,我看了眼时间,是早上九点多,我给组员打电话,让她暂时不要做先前那版方案的效果渲染。

我在想什么呢?

我睡了一大觉,醒来又是晚上。洗澡、吃饭,把草图发下去做平立剖设计图,如此昼夜颠倒,到夜里又睡不着,就吃两粒褪黑素,药物起效后我昏沉沉地睡过去。第二天闹钟把我叫醒,起床,洗漱,出门,在小区门口买一套煎饼馃子,加一根火腿肠,带到办公室,吃完,拿上平板电脑到领导办公室,给他看新的方案图,领导很意外,感情上接受不了,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吵了一架,领导同意。

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在高铁车门前掉头就走是不是疯了。

之后的半个多月我忙得晕头转向,改图,做PPT,开小组会,出差到X市,实地考察,跟甲方开会,沟通扯皮,出施工图,计算审核,等等。有时熬夜太晚,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梦里都在跟甲方谈设计理念。

这个时间我本应在海南的遮阳伞下捧着大椰子,边喝个痛快,边物色艳遇的对象;我刚刚交掉一个项目,团队由我一手筛选组建,为了其中一两个骨干人选,还跟领导交涉了一番——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乱中有序,有目的,有手段,没有空窗。现在阳光直射在床脚的被面上,尽管灿烂,却不是海南,我忽然不知道要干什么。

等我再一次来到海滨小城,已经是过年以后,春天都快来了。

我醒过来,天竟然还没有黑,时间不到下午两点。

海边依旧很冷,海风很大,吹透羽绒服、皮手套。

回到家我感到很疲惫,尽管这两天什么都没干,却如同熬夜赶项目。到家我倒头就睡,梦里面母亲带我坐上一列闷罐车,“啤酒花生瓜子”的叫卖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离,我感到很不舒服,列车内的臭气、闷热和妈妈敷衍的怀抱都让我浑身难受,我挣扎起来,把身体在襁褓里挺直,两手在空中乱抓,终于,列车一个摇晃,我一头磕在座位前的餐桌上,“哇——”

我带来了母亲的骨灰,并且把那封信也烧成灰,和在母亲的骨灰坛里。

接着我似乎听见沉闷的撞击声——老式闷罐车在轨道上行驶的声音,我不禁从车窗向外望,随即就意识到不可能,这里是市区内的宽阔主路,别说老式的铁轨,连新式的高铁架桥都离得很远,不过在汽车拐弯的时候我看到一片被蓝色铁皮围挡起来的工地,不知道在建什么,也许那一瞬间从耳边闪过去的哐当哐当的声音来自某种建筑器械。

我想象着母亲在漆黑的夜里站在这同一片水域面前,海水看不见,但听得分明,一阵阵潮涌引发的是她怎样的心绪,我将永远无法知道,但那些她留下的照片,有一两张我看见她的手向下,抚摸着她养的小狗,她的手指陷在雪纳瑞灰白蓬松的毛发里,也许就感到轻暖与柔软。

要不是这两天反胃和呕吐轮番上演,我可能都不知道一瞬间涌到喉咙口是什么感觉,说不定会以为是一阵奇怪的紧张,因为那种五脏六腑收缩又翻腾的感觉,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还真有点像人在恐惧状态下的身体反应。

夜里的流水是她一生的友伴。

然而我从没晕过车。

近四十年前的A城,她也是在同样的情景下遇到了——我始终不知该如何称呼姚晴的母亲,我也应该称她为“母亲”吗?或者就直呼她的名字,季红梅。

我捂着嘴摇头:“没事,有点晕车,不严重。”

四十年前,A城市民公园外不远的护城河边,夜深人静,江月华遇到徘徊在此的季红梅。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我一眼:“你还好吧?”

现在即便知道了前因后果,我对整件事仍然说得上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江月华和季红梅怎样搭讪起来,谁先跟谁说话,动作、表情、心里的试探。我只知道季红梅在信上说的那些:她想跳河,遇到同样在河边徘徊的江月华。这时江月华就已经计划着要把强奸犯卢某诱骗出来,推进河里吗?还是她想的和季红梅其实是同一件事,只不过两人攀谈以后,计划才意外地改变了走向?季红梅在信里没有说,于是永远没有人知道。

这之后我打网约车回家,一辆别克商务,司机开得很稳,上了车我就低着头退订酒店,退海钓团、浮潜团,等都搞定了,我锁上手机丢回拎包,忽然一阵恶心猛地冲到喉咙口。

季红梅那时在火车站工作。她有一个高大帅气的丈夫,人人羡慕。然而从怀孕开始,丈夫性情大变,搞外遇(那时候还叫轧姘头),揍她,女儿出生以后这样的日子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季红梅想要离婚,但丈夫扬言绝不会放过她们母女。

在站台边站了站,我转身走了。

中间的过程空缺。

等人陆陆续续都上了车,站台又安静下来,只剩几个老烟枪在抽最后一根,即将关闭车门的提示音悠长地响起,这时两三个迟到的乘客拖着行李箱匆匆赶来。也许就是那几点不自在诱发了某种情绪,加上天生对火车的厌弃,我看着那几个人越走越近,看了大概有五六秒钟,等关闭车门的提示音第二遍响起,我到行李架把自己的箱子拖出来。列车员正好经过,问我有无需要,我说没有需要,便拖着行李出了车厢。

我所知道的是卢某被江月华约出来,灌了酒,推进河里。

票买了商务座,纯粹是为了让旅途尽可能顺利一点,商务座能从贵宾室直接走快速通道先上车。我在贵宾室里喝了杯速溶咖啡,其中的甜苦两味半点不兼容,从我舌尖一直撕打到胃里,一直到我进车厢坐定,它们还没完,甜得我舌根发腻,苦得我耳朵根发酸,我就在这种难以言喻的滋味里透过车窗,目睹后上车的人们乌泱乌泱地压过来。

季红梅利用火车站员工的身份,帮助江月华登上去B城的火车,当时火车站工作人员有这样不成文的福利,可以使用工作证带一个朋友登上随便哪一趟火车而不用买票。因此无论江月华家里面还是警察都查不到她的行迹。作为交换,江月华离开A城的时候带走了季红梅的女儿。季红梅在三年后离了婚,关于这三年的细节她在信里也一样只字未提。但缺少了女儿作为人质,她总算得偿所愿。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火车了,忌避这种交通工具的时间几乎跟我本身的年龄一样长,并且说不上原因。母亲生前倒是提过一句,说我小时候在火车上撞到过头,肿了好大一个包,从此以后看见长节的车厢就哇哇大哭,一开始连公交车都不肯坐。这事发生在我三岁以前,所以我完全不记得了,不过十几岁的时候看见地铁还会感到不高兴,莫名想踹两脚。

至于江月华到了B城怎样变成了夏招娣,是否在当年到处招贴的办假证的小广告上得到启发,买来假身份乃至假的丧偶证明……探究的念头偶尔在我脑海里闪过,但从不停留太久。

上吐下泻到中午总算止住了,吃了药,到下午基本痊愈,第二天一觉睡醒,又感到阳光、沙滩、海浪和泳裤帅哥的八块腹肌在召唤我,我查了下机票,时间都不合适,最后想来想去,还是订了一张高铁车票。

我在海边来回走了几趟,对照母亲遗留的照片,找到了她总在夜里看海的固定地点。站在这个角度凝望大海,海的面目并没有更奇特的地方。我不知道母亲选择这个地方是出于习惯、回忆,或者仅仅是偶然。

今年国庆,我好不容易把年假和节假凑到一起,凑出来十一天,因为疫情,出国旅游就不考虑了,我定了海南的酒店,打算彻底度一个放纵的长假,但可能是前一阵总熬夜的关系,肠胃被不规律的饮食和数不清的浓缩咖啡搞得太脆弱了,出门前一天晚上我吃了碗螺蛳粉,图爽快放了好多辣椒,结果当天晚上就在厕所七进七出,第二天天不亮又折腾两回,长假头一天,迎着初升的朝阳活活误了班机。

晚上,我来到白天踩过点的地方。难怪这座城市的旅游业始终搞不起来,这里的海缺乏成为迷人海景的一应要素,海岸边是粗糙硌脚的碎石砾,一直走到离海水很近的地方才有一层浅薄的沙滩,海南的海水是一汪碧蓝,这里的海水是一滩铁灰,夜色下泛起的光泽只会让寒意更深。

如果不是国庆节的旅游计划因一点小意外而黄了,我可能真得十年后才能再次想起那些零碎,或者楼上装修把下水道捅裂了,水淹了我的储藏室,我才会去收拾那两个也不太占地方的纸箱子。

我把母亲的骨灰连同烧化的信纸一起倒进海里,然后就用冻僵的手指撮起衣领,头也不回地小跑回酒店了。

不急于整理母亲的遗物,一方面是因为那一阵我正好工作忙,经常深夜回到家,洗个澡倒头就睡,第二天闹铃一响,出小区门的时候门卫也才打着哈欠出来买早饭;还有就是我母亲虽然很爱惜物品,把家具和电器都保养出了古董的光泽,但对于物质本身她却并不执着,也看不出偏好,老年人常见的囤积癖在她身上一点影都没有,衣服够穿就行,首饰更少,严格说来只有一条珍珠项链,式样与成色都很一般。我父亲生前倒是有一套专用的紫砂壶茶具、两个他特别喜欢的打火机,定制西装、宝石领带夹、机械表、名牌墨镜也有一些。但母亲去世后我收拾那个曾共属于父母的家,父亲的宝贝却都消失不见,这种彻底的程度,别说是母亲变卖,就是直接扔掉也有可能。因此我也从来没有兴起过电影里的那种念头,比如满怀思念地整理亲人的遗物,聊以慰藉之类。

X市中心破土动工了,据说施工方看见图纸以后问候了我列祖列宗,并且给建筑起了个外号叫“扎心大楼”,认为那把太虡剑与其说是气势恢宏地屹立在X市中心的土地上,不如说是一剑扎进他们的心里,给他们施工带来无数的难题。任何新的设计总要被施工方骂,这也算一种惯例。

卖掉父母的房子纯粹是为了减少麻烦。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上海的建筑设计院工作,此后再没离开。父母则在退休以后搬去了一座海边小城,这样做有两方面的好处:一是小城风景优美,空气清新,对我父亲的关节炎和偏头痛大有裨益;二是小城的房价比我家原来所在的城市低不少,父母用卖旧房的钱在小城买了一套精装修的两室一厅,买房后钱还剩不少,这些钱加上我自己的工作积蓄,够得上一套上海两居室的首付。

我没有把X市中心设计成一把长剑直指云天的样子,反正高也高不过上海中心,经费摆在那里,更不用说国家的五百米楼高限制。我跟甲方说,配上周围那些古今中外的其他建筑,楼越高,越是像一把炒饭勺,支棱在一锅大杂烩里。

我和父母的关系虽然说不上好,但也不算是不好,只能说我的父母都比较淡漠,我认为在抚养我的过程中,他们都尽到了他们的责任,当然,母亲尽的总要多一些,但总的来说,我的成长过程健康、安逸而平稳。我的母亲是一位全职妻子,我的父亲曾是化妆品销售,通过个人努力在退休前坐上了区域总经理的位子。除了父母去世过早,令人惋惜,我的家庭可以说毫无特别之处——过分好的和过分坏的都没有。

所以我绘制的X市中心,是一把重剑剑锋朝下,一剑扎进地底。风格是庄严、古朴、厚重,不是烂大街的全玻璃外立面,玻璃立面中间,六道水泥柱模拟原太虡剑的古老花纹,一路向上,汇聚到顶,又起装饰作用,又起支撑作用。不轻盈的确是不轻盈,但要的就是坐镇在那里,不指向虚无的高处,而是引导人们的目光向下,回到土地,回到自身,回到无言与深沉。

去年秋天,我的母亲去世了。她的遗物我一直没有好好整理,葬礼过后,我就把房子卖了,连同那些早就过时却被保养得过分精细的家具、电器、装饰摆件,只带走了那些不得不弄走的东西,它们仅占一个半纸箱,大部分属于母亲。我父亲十多年前就死于脑梗,到我母亲去世,我发现父亲遗留下来的东西比巧巧的还要少——巧巧是我母亲养的狗,一只娇气的雪纳瑞,直到母亲去世,我都还以为她养的是只猫。

春天过完了,夏天到来以前,甲方的设计费到账了,我用奖金买了一张水床,据说这种床有一百种延年益寿的神奇功效,我不信,我只是觉得躺在上面还算舒服。不光我这么觉得,巧巧也这么觉得,这只狗被我母亲养坏了,明明睡觉时看见它好端端地趴在垫子上,早上醒来不是蜷在我被窝里,就是横在我枕头上。它大概知道我狠不下心打它,狗是有这种本领,它知道语言之外的一切。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