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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把轮毂还来!

不出所料,暂时回到座位后,泽田口中马上滔滔不绝地吐出各种借口。

这些家伙,完全是官僚体系的做法。先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想借此逼人打退堂鼓放弃要求,而一旦被追问得无法招架,就反过来利用大公司组织上下各司其事的弊害,作为逃避回应的借口。

心知赤松对这种大企业中研究机构的性质一窍不通,泽田便开始扯起一大串又是公司规定、又是守密义务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表示,零件一旦进入研究所的保管范围,未经允许无法擅自携离公司,最后甚至还做出了“必须先向警方确认才能有所动作”的结论。

泽田的话更加激起了赤松的怒意。

“或许您觉得哪需要这么麻烦,可是其实这么做不是为了我们公司,是为了保护赤松先生您啊。请您理解,敝公司就是以这么严正的态度在保管这个零件的。”

“真的很抱歉,不过和警方之间的联络并非由敝部门负责,所以关于这些我也不甚清楚。”

最后,泽田更是加上仿佛天经地义的一句:“就算能办理这些手续,至少也需要好几天的时间跑流程。”

“警方应该没要求贵公司负起保管零件的责任吧?”赤松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我想警方要的,应该就只有检验结果而已吧!”

赤松打开日程簿。

“就是没这么简单哪,赤松先生。”泽田温和地提出反驳,“毕竟是警方委托敝公司检验的零件,再怎么说也算是搜查资料的一部分啊。”

“我能等到下周一。在那之前请把一切手续办妥。”

赤松脑海中忽然浮现先前的电话,以及日前来访时北村傲慢不逊的态度。他勉强装出平静的表情说:“我只是要你们把我的零件拿出来看看而已,这要求应该一点也不困难才对吧?”

“我只能说,会尽最大努力。”

“没做亏心事的话,又何必怕人知道?”

面谈就这么结束了,赤松开着空无一物的货车踏上归途。

“不,有些话不好让公司外部的人知道……”仓促之余,泽田也只能这么回应。

7

赤松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希望对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动手脚。

“这样至少算是有点进展吧,社长。”

“请等一下,泽田先生。您为何不就在这里用电话确认呢?”

傍晚,一待外出的宫代回公司后,赤松马上召开紧急会议。

泽田这么说着,正打算起身离开,却被赤松一句话给叫住:

听完赤松报告前往希望汽车交涉的情形后,会议桌旁的高岛露出担忧的表情。

“那么我这就去确认,请在此稍候。”

“那么下周一,社长您就直接去对方公司取回零件吗?”

泽田凝视着赤松,刚才那副气定神闲的表情也从脸上消失了。现在的他,满脑子不断思考的,就只有该如何说服赤松而已。

高岛的询问还是一样重视细节。

赤松说完之后,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对方说,若是零件到手的话会通知我,所以,我们这边最快要等到下周一之后,才能展开重新调查的工作。已经决定委托哪里进行调查了吗,谷老?”

“那请您现在当场确认吧,我可以在这里等。”

“我想,干脆交给国土交通省调查如何?”

“关于这个要求,我现在无法马上回答您,必须先向有关部门确认过才能答复。”

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的谷山,坐在会议桌的最角落。他摘下帽子放在桌上后这样说:“上次的会议之后我想了很多,觉得交给民间研究机构调查,或许说服力会稍嫌不足。毕竟对手是警方,因此不但交出的检验报告要能让警方信服,还必须考虑到之后可能进入司法程序的需要,所以,还是应该委托正式的机关来调查比较妥当。以前我在书上读到过类似的例子,也是将事故零件交给国土交通省评估的。”

赤松这么回应。商场上经常需要面临棘手的谈判,这种时候一点都不能大意,必须睁大眼睛,仔细观察谈判的对手是否露出破绽,在言语中是否别有深意,同时小心自己的论点是否确实站得住脚,而赤松认为今天这场面谈,毫无疑问正是这样的谈判。

谷山的意见也正是赤松心中所想的,所以他交代谷山搜集详细信息后,便暂时结束了会议。

“那,请先让我看看到底是变成何种状态。”

看着部科长们纷纷走出会议室后,赤松转身对宫代说:“你那边办得怎么样了,宫老?”

“零件以其目前的状态,已经无法归还了。”

这天除了赤松前往希望汽车之外,宫代也前往赤松货运主要的三大转包厂商,请求推迟付款期限。

“不必了。”赤松也简洁地制止对方,“不管说明几次都一样。我今天登门叨扰,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取回敝公司货车的零件。”

“花轮运输果然没有那么干脆答应,不过昭和货运及海滨通运都暂且先答应通融。这样一来,至少到年底为止,公司的资金就周转得过来了。不过,虽说答应推迟付款期限,顶多也只能再拖一个月左右,在这个期限之内,一定得想出办法才行。”

“那么关于这件事,敝公司委托益田先生传达的信息,不知您是否都了解呢?”泽田单刀直入地开口说道,“不如由我再次为您说明……”

“一个月的关键时刻啊……”赤松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在如此致意之后,泽田继续说:“这次的事真的让人很遗憾。”从他的遣词用字中,听不出谁该对这次的意外负责,甚至可以解读成事不关己。或许,他是想借由这种方式,暗示事故的发生与希望汽车无关吧!只是,先前无论怎么联络都避而不见的这位销售部科长,竟然愿意像这样和赤松当面会谈,令赤松又不禁忖度着或许事情可能有什么进展,一时间内心感到五味杂陈。

“社长,您可别先泄气了啊。这种时候一定要相信自己能渡过危机,不能想其他的。”

“不好意思,让您特地跑这一趟。”

尽管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但不知为何,只要一由宫代口中说出,就能令赤松获得一股安心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既没有道歉,也没有道谢。旁边站着的北村,脸上的态度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是写满了不悦。接着,益田一边对泽田说“我和您通过好几次电话”,一边动作僵硬地和对方交换了名片。

这天,赤松难得较早离开公司。回家途中尽管走在冷冷清清的住宅区,心情倒还不差,不过才一打开玄关大门,就听到孩子的哭声,中间还夹杂着妻子大吼“你给我说清楚”的声音。听那哭声,应该是拓郎吧。没有什么比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家时,却还听见妻子斥骂孩子的声音更叫人难以忍受的了。

“我是赤松。”

“我回来了。”

“我是科长泽田。”

赤松独自在玄关轻轻说了声,接着便走进吵得不可开交的客厅。

在希望汽车门口与益田会合后,两人便前往前台登记,并在之前来过的同一间候客室里等待。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也就是时针刚好指着十点时,仿佛配合这一刻到来似的,从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随后,两个男人一起走进了室内,其中之一便是日前见过的北村;另一个高个子男人来到赤松面前后,自我介绍说:

“哎呀,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呢。”

约定见面的那天早晨,赤松从公司驾驶小货车出发,沿着环状八号线开上国道,最后开进东京车站的地下停车场。之所以不选择搭电车而自己开小货车出门,主要是考虑到回程可能需要载运货物;毕竟,该如何抱着大型货车的车轴零件搭电车,也是个问题。

迎面而来的却是妻子史绘冰冷的声音。

虽然感到些许难为情,但看到两人认真的眼神,赤松也郑重地做出回应:“我一定会好好去交涉的,你们放心吧。”

拓郎正坐在餐桌边,一双眼哭得红肿。面前餐盘上的晚餐,他几乎一口都没有动过。

“你们两个别这么小题大做啦!”

史绘双手叉腰站在餐桌边,只瞥了刚回到家的赤松一眼,就继续对拓郎怒目相向,其他两个孩子则胆战心惊地躲在一旁,看着妈妈责骂拓郎。最小的儿子哲郎怯生生地滑下椅子,跑来抱住赤松朝他身后躲去。

门田还不放弃地想说些什么。这时,谷山突然深深弯下腰对着赤松说:“社长,一切就拜托您了。”见状,门田也赶紧低下头来跟着说:“拜托您了,社长!”

“发生什么事了?”赤松问史绘。

“是……”

“你还问我发生什么事了!德山太太打电话来,说学校里有孩子看到拓郎偷了别人五千日元,而且这件事已经传遍整个五年级了!是不是,拓郎?”

“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现在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就好。”

“不是我偷的!”拓郎握紧小小的拳头生气地敲向桌面。大颗的眼泪沿着脸颊滑下,一张小脸已经哭花了。

门田只不过是赤松货运里的一介小员工,在这件事上分明帮不上什么忙,然而,这句话却令赤松的胸口骤然流过一股暖意。

“拓郎都说不是他了。”赤松打从心底相信拓郎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孩子。而连日的疲累,也让赤松无法克制自己声音中夹带的棘刺。

“谢谢你。”

“那你倒是说说看,这是什么!”

门田听了这番话,先是嗫嚅着似乎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最后,他才下定决心似的这么说道:“社长,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史绘叉着腰的手中握着的,竟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五千日元钞票。赤松惊讶地望向拓郎:“你的抽屉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你解释清楚啊!”

“不还的话……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了不让公司就此结束,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零件,我现在就只想着这个。”

“不是我!”拓郎依然一个劲儿地叫喊着,露出生气的眼光和母亲对峙。

门田带着怒气未消的表情,向赤松问了这个问题。

“那你就说清楚啊,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多钱呢?”

“如果那些家伙真的不把零件还给我们怎么办啊,社长?”

“我不知道啦!”

也不掸掸背上的泥尘,从刚才开始就一字不漏偷听着赤松与谷山对话的门田这么问道。当赤松将益田的说辞重复一次后,门田大骂了一声“混账”,露出凶狠的眼神并伸出脚,仿佛要将空气中看不见的敌人给一脚踹飞似的。看样子,他那冲动易怒的个性还是和以前一样。

“拓郎,听我说。”赤松拉过一把椅子在拓郎身边坐下,对顶嘴的拓郎这么说,“你一直说不知道,爸爸妈妈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啊。能不能从头到尾好好说给爸爸听呢?我相信拓郎绝不是会偷钱的坏孩子。”

“您说对方在推托,是怎么个推托法?”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史绘说的。拓郎从小就是个没让人操过心的孩子,这样的拓郎竟然会哭成这个样子,光是这件事就让赤松相当惊讶了。事情一定比想象中还严重许多。

货车底下露出的那双腿,打从刚才赤松过来时就一直僵着不敢动,直到此时才终于动了起来。在谷山这么一叫之下,身手灵活地从挡泥板下钻出的那张沾满油污的脸,正是门田。

“是钱自己跑进书包里的啦。”过了一会儿,拓郎才抬起头来这么说。

谷山用还戴着工作手套的手摘下帽子,弯身朝下喊着:“喂,门田!”

“为什么会在里面呢?”

谷山过去曾在其他知名汽车公司的维修部门工作。赤松心想,这种事情果然不管到哪儿都一样。将自己已经做出结论的事交给第三者再次评论时,多半获得的都是挑剔和指责的意见,毕竟,找出缺点比找出优点要容易多了。

“我不知道。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在里面了。”

“不想也知道,他们一定不会爽快同意的。”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你说清楚啊!”

“不,目前还在推托,所以我才要去交涉这件事。”

史绘这么说。然而听出史绘不信任的语气,拓郎只是抬眼瞪着母亲,不发一语。赤松制止妻子,站起来对拓郎说:“不然你跟爸爸说吧。我们到二楼去。”

“希望汽车愿意把东西还我们吗?”

拓郎一边瞪着还想说些什么的史绘,一边站起来走到赤松身边。两人一起上了二楼,在拓郎房间的床上坐下。

“关于你上次提议那件事,我这周四会到希望汽车去一趟。”

“没关系,不要怕。呐,拓郎,你可以相信爸爸。”抱着拓郎小小的肩膀,赤松感觉得出他在点头,“因为爸爸也很相信拓郎哦。不管发生什么事,爸爸都会站在你这边,也会全力帮助你。现在如此,以后也都会一直这样下去。所以,你不要隐瞒什么,把事实告诉爸爸好吗?要是觉得自己有做错的地方,只要诚实道歉就好了。”

赤松一脚跨过那双腿,朝正蹲在另一辆车引擎前方的老员工开口。

拓郎点点头,小小的身体颤抖着。赤松问他:“你说书包里有五千日元,那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谷老。”

拓郎抬起眼睛望向墙上的日历说:“这个星期二……不对,那天是去补习所,所以是星期一。”

说完,赤松便朝仓库后方的维修科走去。仓库里并排停放着两辆货车,前面那辆驾驶座部位的车底,露出一双穿着工作服的腿。

今天星期四,那么是三天前的事了。

“你看,就是这样没错吧?所以我才要走这一趟。”

“星期一的什么时候呢?”

“我想恐怕不会。”

“放学前。我收书包的时候看到的……”

“是我自己要求过去的。否则,你认为对方难道真会乖乖把东西带来吗?”

“那上星期六的时候,钱还不在你书包里咯?”

“对方竟然还要您特地跑这一趟吗?”

“不知道,因为不是在放课本的那一层里面。我根本没发现,被联络簿压在最下面了。”

“管它被切割分解成什么样子,都一定要拿回来。星期四我会再去希望汽车一趟。”

“那为什么当时不报告老师呢?”

“不愧是社长。”

拓郎低下头小声地说:“因为,我怕被怀疑……”

听赤松这么一说,宫代咧嘴一笑。

“所以你就把钱藏在抽屉里了吗?为什么不跟妈妈说呢?”

“怎么可能呢!”

“我才不想跟妈妈说呢。”

“这样的话,”宫代满布皱纹的喉头动了一动,“我们要就此放弃吗?”

“为什么?”

“说是零件因为检验的关系,已经被切割分解成无法归还的状态,还给我们也没用。”

“因为妈妈很啰唆。”

“这太过分了吧。他们用了什么借口?”

“这样啊……”

听见赤松回到公司后说的这第一句话,宫代也不禁皱起了眉:“怎么会这样?”

拓郎也到了开始嫌父母烦的年纪了。

“希望汽车竟然拒绝归还零件。”

“那,你本来打算怎么办呢?”

6

拓郎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想早点去学校,趁大家都还没来时把钱放到其他地方去。”

熟知内情的泽田,实在是无法非难赤松的。这件事固然是拿来当作攻击质保部的绝佳材料,但对外却是必须隐瞒到底的丑闻。换句话说,泽田在面对这整件事时,心中其实是有两套标准存在的……

“原来如此。可是啊,大家都在找这笔钱啊。爸爸觉得,把钱藏到其他地方的做法不大好。就算有可能被怀疑,还是应该诚实告诉大家才对。”

泽田打开日程簿,从赤松提出的时间中选了自己有空的时段。时间是星期四上午,地点则仍是希望汽车。虽然是泽田提出拜访的要求,不过赤松还是坚持前来。看样子,他是抱定取回零件的决心了吧。

“对不起。”

北村鼓着那张原本就已经圆滚滚的脸走回座位,很快向赤松询问了泽田方便拜访的时间。

拓郎点点头说着。虽然如此,但这件事绝对还是大有蹊跷。

“野坂代理部长?怎么会这样?”

“问题是到底是谁放进去的,还有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毕竟这是野坂代理部长的指示。”

“我想应该不是星期五,”拓郎说,“因为那天老师有检查我们的东西。”

“这样好吗,科长?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那就是星期一了吗?

北村尴尬地回答着,泽田则举起手轻轻挥了挥,表示要他不必在意:“你去帮我问问赤松社长什么时间方便,由我过去拜访他。”

赤松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拨到学校去。虽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不过运气很好,坂本老师还在学校。

“不……没有这回事……”

“不好意思,有些事情想请教学校方面,现在过去方便吗?”

“是啊,这样不是比较快吗?反正依我看,你也无心继续处理这件事了。”

“啊,好的。那我就留在学校等您。”

“什么?科长您亲自应对吗?”北村露出惊讶的神情。

接到电话的坂本似乎有些讶异,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由我来应对。”

二十分钟后,赤松带着拓郎来到校长室与坂本会合。

“科长,该怎么办才好?看样子,这家伙明天真的会找上门来呢。”

校长室正中央的桌子上,放着那张皱巴巴的五千日元钞票。

北村的看法,是完全把责任推到赤松身上的;然而,事实上这个问题并非如此单纯。

“拓郎说他没有偷。”赤松说道。

“我看他就是个奥客。”

“对啊,”一旁的拓郎也跟着强调,“不是我!”

“这件事你怎么看?”

听他们这么说了之后,坂本也点了点头,这让赤松稍微安心了一点。

无法归还零件的事明明已经叫益田去说得很清楚了,赤松那家伙却偏要大唱反调。泽田暗暗打量着北村的表情,心知他一定是为了事情不如预期而恼羞成怒。

“我很了解拓郎同学的个性,也很明白他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心情。不过,如果拓郎你能早点告诉老师就好了。”

北村一脸烦恼,束手无策。

坂本这么说着,温柔地斥责拓郎。赤松想起当时那个被女王蜂攻击得差点落泪的坂本老师,和眼前的她判若两人。

挂断电话之后,赤松愤愤然地抬起头。晚风轻抚过他的脸颊,住宅区里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西沉的夕阳低低掠过天际,细如一道柳眉的上弦月,正要浮上天空。

“我想一定是有人故意放进拓郎书包栽赃的,不过事到如今才要揪出那个人,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还有,我听说班上有人散布看到拓郎偷钱的谣言,这件事坂本老师您知情吗?”

“那你就去告诉他,零件变成什么样子不必他操心,只要赶快还给我们就对了。我急着要,明天就亲自去拿,叫他把那四分五裂的零件给我准备好!”

“是的,这件事我也听说了。”

“唉,是啊。就是那个草包。”

坂本露出微妙的表情。赤松追问:“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坂本老师却一时语塞,欲言又止。

“我说啊,益田。”赤松用力握紧电话,愤怒的语气让路上的行人也不禁转过头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说了,零件变成什么状态都无所谓,总之还给我就对了!负责人是谁,是那个叫北村的草包吗?”

“老师,难道您知道是谁在散布这种谣言吗?”

“可是,就说已经成为无法归还的状态。”

面对赤松的质问,坂本只是含混地说了句“目前还不是很清楚”,然而——

“无论零件变成怎样都没关系,总之还给我就对了,你是听不懂吗?”

“是片山。”

“可是啊,赤松社长……”益田的语气相当不知所措。

听见拓郎如此斩钉截铁地回应,赤松不由得心头一惊。坂本也睁大了眼睛望向拓郎。

“那又如何?”赤松说着,“不管是四分五裂或是被粉碎了都无妨,叫他们还给我就是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拓郎?”

“呃,这个……听说是因为检验的关系,零件被切割分解,已经成为无法归还的状态了。”

“因为今天德山同学跑来问我了啊。他说是片山告诉他的,还说一定是我偷的。大家都好过分!”

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因为强自抑制怒气而带着微妙的颤抖。虽然不是没有预测到这种可能,然而,当“零件无法归还”的事实真的摆在眼前时,赤松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话才说完,拓郎眼里便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大家都说是我偷的,都不跟我玩了。大家都好过分!”

“为什么啊?”

“老师……”

赤松握着电话,不知该如何回应。

赤松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求助于坂本。可是看到这样的拓郎,又让他心乱如麻,既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老师怎么做,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听到怎样的回应。自己的孩子受到同学霸凌,这个事实令赤松大受打击,再想到这几天拓郎默默承受的内心煎熬,心头又是一阵不忍。而与此同时涌现的,还有对片山家女儿的愤怒。

“这个嘛……事实上,非常抱歉地告诉您一个不好的消息。有关上次那件事,似乎没办法如您所愿。”

“很抱歉,孩子们之间有这种谣言的确是事实。可是还不能肯定是谁说的……”

“你刚刚打电话给我是吧,有什么事吗?”

“还不能肯定?你是指没有确实证据吗?”

益田讲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好不容易找到遍寻多年不着的对象般。

赤松脑中浮现出过去史绘说的话,“……欺负同学的手段也很阴险。可是在师长面前却又很会做样子,老师也拿她没办法。再说,要是没有证据就责骂她的话……”

“啊,是赤松社长。终于等到您了。”

“要是如此,女王蜂马上就会出动,是吗?”坂本一头雾水地望着赤松。

走回公司的路上,赤松拿出刚才调成静音的手机确认来电记录。看到有来自东京希望经销的益田来电,于是他便边走边拨了回去。

“这太奇怪了,老师。”赤松说道,“这种事情一定得查明清楚才行。更何况,我想老师您大概也隐约能够察觉是谁做出这种事的吧。”

面对低头道歉的仓田,赤松也只能勉强回应:“这也是没办法的。而且不只是我,坂本老师不也平白无故遭受了诘难嘛。”跨出学校大门时,他只觉得身心俱疲。

“我试着若无其事地问过片山同学了,但她的回答是没有看到偷钱的人,也没听过这种谣言。”

“真的很抱歉,让会长您承受这样难堪的场面。”

“她一定是在说谎啊。”

身旁的校长察觉赤松正在强忍即将爆发的怒气,赶紧开口表示“学校方面也会再次深入调查这件事”。片山与真下的母亲似乎接受了这个结果,趾高气扬地离开了校长室,留下满室令人不愉快的空气。

坂本紧咬双唇,无言地低下头。

赤松当然如此深信,但仅仅如此是无法说服片山的。

赤松深深叹了一口气。

拓郎不可能做这种事。

为什么偏偏是拓郎?为什么拓郎非得被人这么欺负不可?

那是拓郎的位置。

在拓郎班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在这组人之中,离真下的置物柜最近的一个位置上,写着“赤松拓郎”的名字。

这时,拓郎开口了。

而赤松的视线,正盯着那被红笔圈起的“嫌犯组”。

“一定是片山同学说的。她明明知道是谁偷了真下同学的钱,却还赖到我身上。”

片山一脸得意的表情看着赤松。

坂本无力地说:“可是,没有证据……”

“就是因为你这种处理的态度,才会该问的都问不出来啦!我是不知道,但或许你碍着谁的面子不敢放手处理吧,希望只是我想太多了吧!”

“赤松先生,能不能将拓郎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呢?我也不认为拓郎偷了钱,既然如此,把钱偷放进拓郎书包的一定另有其人。我想再好好问一次片山同学。至于这五千日元,明天我会当成是在其他地方捡到的,再交还给真下同学。请您放心。”

“不,我并没有查到这种地步……”坂本吞吞吐吐地回答着。

除此之外,目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那就万事拜托了。”赤松只得低下头,再次慎重地拜托坂本,但内心还是无法完全接受。

片山淑子歪着嘴角,诘问坂本老师。

“不能原谅,真是太过分了!”

“说真的,我们也不想做到这个地步啊,老师。可是,只有一点我必须说明,根据真下同学表示,这个小组的人始终围着他的置物柜不曾离开。你知道这件事吗?”

听完赤松的叙述后,史绘紧抿着嘴,抬起头仰望着天花板。看见史绘强忍的泪水,赤松又是一阵心痛,伸手搂住一旁拓郎的肩膀。

此外,图中教室后方的置物柜,属于真下的那个也被标示为黄色。看来,这就是真下放置书包的场所了。而离这里最近的一组则用红笔圈起来,注明“嫌犯组”。

气得脸色发白的史绘,不甘心地望着天花板说:“可是,拓郎你自己也有不对。为什么瞒着妈妈不说……”

标示为午餐时段的图示之中,教室里的桌椅分成几组并排起来,让全班同学分组用餐。其中一张桌子被涂成红色,表示这是真下的位置。而其他的座位上,也都各自写有每个孩子的名字。这张图应该是片山太太和真下太太调查后做成的吧。

“别再说了!”赤松不耐烦地打断了史绘的话,“总之坂本老师已经答应再去和片山同学谈一次,我们就等老师的结果吧。”

配置图下方仔细地以每十分钟为一个单位做区隔,标示出在不同时段真下同学所处的位置,并以箭头标示出来。

话虽如此,赤松脑海中却又浮现起那个高傲的女人大闹校长室的模样。

片山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涂了指甲油的手指敲着桌上的一张纸,上面画的是教室里的座位配置图。

“话说回来,片山美香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我从刚才就说了,这是不可能的!”片山越发歇斯底里地插话,“说什么谁都没看过,这怎么想都不可能吧!是老师你问问题的方式太嫩了,才会被孩子不当一回事!而且你连这种东西都没试着做做看,不是吗?”

史绘也转头问拓郎:“拓郎,你和美香吵架了吗?”

“真下同学的书包里有钱包的事,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但当我问是否有人看到谁打开真下同学书包时,大家都说没看见。”

“才没有。可是片山同学,她一直乱讲话。她们女生聚在一起,都在说我的坏话。”拓郎这么说。

这该说是小孩子的天性使然吗?不过对赤松而言,还是难以接受拿金钱作为炫耀的工具这种行为。赤松不认识真下的儿子,但既然是男孩子,或许曾到家里来玩过吧。只是最近的小孩就算到同学家玩,也尽是弓着身体坐在电视机前埋头打游戏或是玩掌机,因此赤松对哪个孩子都没留下深刻印象。

“乱讲话?她都说些什么?”

“我也问了真下同学,他似乎是想向同学炫耀才这么做的。”

“呃……”拓郎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是怎么样,你就说啊!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余光之中,真下太太正露出心虚的表情,反倒是她身边的女王蜂脸上写着“那又如何”,瞪着年轻的班主任老师。

史绘的语气又凶了起来,使得拓郎再次低下头去。

“昨天早上,是真下同学自己把钱拿出来给同学看的。”

“拓郎,”赤松伸出手,轻轻搭在拓郎肩膀上说,“没关系,你就说说看。”

“这是怎么一回事?”赤松问。

拓郎带着一脸悲愤的表情,望着脚下的地板。

坂本迟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问班上同学有谁知道真下同学带了那么多钱来学校,结果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她们说,爸爸很快就会被抓走了。”

在片山威吓的眼神注视下,仓田校长开了口:“其实,今天坂本老师已经问过班上同学了,是不是啊,坂本老师……”软弱的校长很快又将责任丢给坂本。

闻言,赤松脸色一僵,史绘也变了表情。

“总而言之!”片山再次提高了声音,“请好好查出犯人,并做个了断。一定要做个了断哦!”

“她们还说爸爸的公司快倒闭了,我们家很快就会没钱,我也不能再去上学了。”

仓田原本是想安抚片山,不料却遭片山恶狠狠的眼神瞪视,只好再度噤口不语。要软弱书生型的仓田来应付女王蜂确实是强人所难,就连赤松也想尽可能不和片山淑子扯上关系。

“是片山美香这么说的吗?你确实听到了?”

“片山太太,说危险分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没有,”拓郎摇摇头,“是下川同学跟我说的。他说是片山同学她们这么说的。”

“才小学五年级就偷别人的钱,光想想都令人心寒。如果那天坂本老师能确实检查过每个人的东西才放他们回家,早就能将这种危险分子从学校里排除了!”

“我现在就打去问片山太太!”

片山越说越激动,情绪似乎难以平复地继续说着。

赤松制止了霍然站起身的史绘。

“那是一定的啊。真下同学最后一次看到钱包是在吃完午餐,从书包里拿出水壶来的时候。当时刚好下着雨,所以虽然是午休时间,但教室里一定有其他人在。之后第五堂课社会、第六堂语文都在教室上课,也就是说教室里一直都有人在。意思就是说,偷窃行为可以说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进行的哦!这样看来,偷钱的犯人,只可能是班上的某个人。”

“她那种人,怎么可能老实承认呢!”

赤松一方面感到更厌烦,另一方面也只能这么问。当真下正打算回答时,片山又继续说了起来。不愧是爱出风头的女王蜂。

赤松敢断言,片山淑子那种人,只要是对自己不利的事,一定会马上否认。不仅如此,她还有可能反过来指控史绘以前就看她不顺眼,现在只是故意找碴儿。事实上,过去片山淑子在家长会里引起事端时,如果有其他家长看不过去对她反击的话,事后一定都会遭到她“阴险且加倍”的报复。这个女人不只是坏心眼,甚至可以说是到了心理变态的地步。

“那么您又怎能肯定,孩子们一定知情呢?”

“可是!对方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我们就要默默挨打吗?我们可以告她们毁谤名誉吧!”愤怒令史绘的声音颤抖,“老公,你难道一点都不生气吗?”

片山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一边颤抖一边诉说的坂本老师。片山的态度令赤松感到相当不愉快,身边年轻的坂本老师更是吓得快哭了。校长仓田软弱的脸上一阵铁青,只有真下太太一人用力点头附和着片山的话。

“我当然生气。”赤松说,“我现在整个人都快要被气炸了。可是啊,如果我们现在冲动行事,才会正中她的下怀呢。”

“怎么可能不知情!”

“那难道就这样放着不管?这样孩子太可怜了!”

“真的很抱歉,但是我也不是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昨天放学前开班会时我问了班上其他孩子,可是大家似乎都不知情……”

“不……”赤松毅然决然地摇摇头。他咬紧牙根,拼命忍住不断翻涌的怒气,“当然不会就这样算了。我一定会让事情有个了断的。”

赤松用和缓的语气,对坐在一旁的班主任老师坂本提出疑问。这位坂本美津子老师,也是赤松家长子拓郎的班主任。也就是说,片山和真下的孩子,和拓郎是同一个班级的。

8

“为什么您昨天没有向其他孩子们询问这件事呢?”

“真的要把零件还他们吗?科长。”

“没办法啊,那孩子早上要出门了才说要买笔记本,我身上刚好没零钱,只好给他五千。结果孩子说早上没时间去买,留着钱想等放学时买,没想到钱却被偷了。”

送走赤松,紧紧跟在益田身后的北村这么问。

如果是私立小学那就算了,尾山西小学却是所有学生都住在附近学区的公立小学。在这样的小学里,一般家长是不会让孩子带现金出门的。

“代理部长不是指示了要我们拒绝吗?是不是应该采取更强硬一点的态度?”露出些许不服气的表情,北村如此说道。

“就算是这样,让孩子带这么多钱到学校来,这也未免太……”

“对方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仓田校长想要插话,却被片山一口挡下:“这么大一笔钱被偷了,却没有好好处理,这实在太过分了吧,会长!”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对赤松的敌意,而且完全无视一旁的校长,仿佛赤松这个家长会会长才是学校的代表者似的。

“可是他只是在无理取闹吧?事到如今,怎么可能归还零件呢!”

“我说呢,两位妈妈。关于这件事……”

就北村看来,赤松货运的做法摆明了是对希望汽车的“挑衅”。从头到尾,北村对赤松货运都没有抱什么好感。北村是一个高傲的男人,自诩背负着财阀集团的使命,然而说穿了,他所引以为豪的自尊,只不过是把和自己站在不同立场的人都当作敌人来看待的狭隘心理罢了。

听见这个回答,赤松不禁瞠目结舌。

“您打算怎么处理?还是按照代理部长的指示,说服对方放弃吧。”

“五千日元。”

“嗯,是啊……”

“失窃的金额是多少呢?”

从泽田叹了口气的态度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北村挑起半边眉毛。

昨天中午过后,真下就读五年级三班的儿子发现书包里的钱包不见了;之后钱包虽然在厕所中被找到,但里面的钱已经不翼而飞。真下的儿子马上就向班主任老师报告,但班主任老师却没有妥善处理就让其他学童下课回家。当然,直到现在那些钱都还没找回来。

“下指示的人不必弄脏自己的手,倒是很轻松啊!”泽田叹道。

话说事件的始末是这样的:

“科长,您该不会真的想照赤松的要求,把零件还……”

片山清了清嗓子这么说,一旁的真下太太则是生气得涨红了脸。如果要比喻的话,她就像是女王蜂麾下的宫女吧。

一语未毕,北村就因泽田脸上苦恼的表情而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这位真下太太,她儿子的钱在学校里被偷了。”

“要是真能还给他的话,说不定还更轻松百倍呢。只不过,有不能归还的苦衷啊。”

注意着不让自己显露出不耐烦的语气,赤松率先开口问道。

“有苦衷?”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在回答北村的疑问前,泽田边摇头边叹了口气。

一位穿着和年龄一点也不相符的粉红色香奈儿套装的学童母亲,挺直背脊这么说着。她就是女王蜂,片山淑子。

“很复杂的苦衷啊。老实说,连我都不是非常清楚内情,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弄清楚。或许……”

“这件事,我希望会长先生您也要好好了解一下才行哪!”

或许不知情的人,才是最幸运的。

校长仓田以一脸痛苦的表情看着赤松,像是无言地说着“救星终于来了”似的。他一边连连说着“啊,是会长先生。等您很久了,快请进”,一边起身拉把椅子请赤松坐下。

然而,泽田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简洁地催促着北村:“走吧!”

还没完全踏进校长室,一听见那人以歇斯底里的高分贝嗓音嚷嚷着:“校长先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哇。”赤松就有种想马上转身离开的冲动。

“接下来如何应对,交给我来考虑。反正无论如何,这都不会是件好差事。”

当赤松将脱下的风衣挂在手腕上,跟着那位教师走进校长室时,才发现里面已经先有来客了。

听了泽田这番充满疲惫的话语,北村语带讽刺地说:“这就是我们客服策略科的策略吗?真是了不起的策略啊!”

来到教职员室,熟识的教师一见到他马上说:“啊,赤松会长,请到校长室来。”

“你现在才知道啊。”

学校位于公司徒步十分钟的地方,赤松将风衣的领子立起来,决定走路过去。

泽田很快钻进电梯,回到销售部所在的楼层,直接来到野坂办公桌前。一脸不怎么感兴趣地听着泽田报告的代理部长,得知无法说服赤松之后,露出了不甚愉悦的表情。

在人选有限的情况下,很快地赤松便获得了提名。赤松家从上一代开始就住在这区,职业又是公司的社长,在其他人眼中看来或许是个有钱又有闲、最适合接下家长会会长职务的人选吧!

“你是怎么办事的,泽田?这么一来,我们的立场要往哪儿摆啊?”

赤松会被选为家长会会长,说起来也是很自然的事。其实校内多的是高收入、高学历又热衷教育的家长,赤松也认为由他们来担任家长会会长会更适合,但这所小学的家长会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会长必须出身学区,而且是较能自由运用时间的人。”如此一来,一般的上班族就不可能接下这个任务了。

野坂只差没有直接指责泽田办事不力了,他那冰冷的语气直刺进泽田心底。不过,现在双手交握,望着销售部空洞天花板深思的野坂,也一样必须把这次交涉的结果往上呈报,而他呈报的对象,十之八九是质量保证部的柏原部长。

尾山西小学位于被环状八号线所围绕,靠近尾山台车站的住宅区内,是一所约有六百名学生的学校,每个学年各有三个班级。由于校区位于高级住宅区内,学童家境也以富裕阶层居多,即使父母是上班族,也多半是上市企业中拥有高学历的员工。正因如此,大部分的学生升学时都不会选择当地的公立高中,而是选择进入升学率高的私立完全中学初中部就读。

面对区区一个顾客的投诉却总是感到有所顾忌而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正确办法,这正是希望汽车软弱的地方。

仓田用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声音这么拜托完之后,便挂上了电话。

“赤松那个人,你说东他就扯西。老实说,我没想到他这么难对付。”泽田继续着像是借口的话,“话说回来,是不是应该改变做法?对我们部门来说,能把零件归还顾客反而轻松,不是吗?”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还这么麻烦您,但还请您多多帮忙了。”

野坂露出不愉快到极点的态度说:“就是因为办不到啊。”

“那我现在就过去。”

“这是为什么呢?”

看看时钟,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学校里的课已全部结束了。

泽田根本是明知故问。野坂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背对泽田。对着野坂的背影,泽田又说:

“可以的话,最好今天就来。”

“的确,有责任直接面对赤松的是我们部门,然而在不了解真正理由的情况下,我实在无法随便想个借口打发他。所谓的交涉在某种意义上就像是交易,如果不知道我们希望汽车的底线,我也很难顺利完成需要交涉的任务。”

“很急吗?”

野坂依然背对着泽田,一动也不动。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最后,露出疲惫至极的表情回过头来的上司,再次拉过椅子坐下。

霸凌、由学童间的吵架发展成的家长对立,甚至是对营养午餐调味的意见,都得屡屡出动他这个家长会会长出面仲裁,至今已不知道被请到学校几次了。赤松握着话筒,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想说的我很明白。”野坂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道,“可是,我现在还无法回答你的疑问。”

“电话里不方便说,能否请您来学校一趟?”

“是因为牵涉到公司的最高机密吗?”

赤松也傻眼了。

“不,是因为真正的理由,就连我都不知道。”

“怎么,这次是窃案吗?”

“您不知道?”

“是这样的,学校里发生了窃案。”

泽田望着野坂充满智慧的眼神,顿时领悟了。野坂所谓的“不知道”,并不能按照字面意义来解释。以野坂在公司里的人脉,不可能掌握不到质量保证部的秘密。因此,与其说他“不知道”,倒不如说他“没有被告知”。换句话说,他是被剔除在共享秘密的小圈子之外的。

“怎么啦?”

“没错,我不知道。或者应该说……”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仓田望有气无力的声音。仓田望是尾山西小学的校长,赤松的孩子们就读于那所小学,同时他也担任着该学校的家长会会长。虽然自己正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心理会家长会的事务,但因为这样就拒绝对方却也说不过去。

泽田用带着弦外之音的目光望向野坂:“您也不想知道吧。”

“啊,是赤松会长吗?其实,有件事想麻烦您处理……”

没想到,原来野坂与自己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这个发现使得泽田对野坂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共鸣。不过,共鸣是另一回事,泽田还是有自己必须顾及的立场。那就像是一种根据,让自己足以在许可范围内对抗上司甚至组织。

5

“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知道这么多啊。”泽田温和地提出反对意见。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可是不去插手,事情就能解决吗?现在我们要面对的,可不是那种用‘不知情’的理由就可以轻松打发掉的对象啊!质保那些人是不是太掉以轻心了?”

“被室井这家伙将了一军啊。”

泽田不动声色地将矛头调转方向。这种利害关系上的微妙均衡,或许就是希望汽车的中间管理人员所必须掌控的吧。

对内情一无所知的北村,露出“那种要求本来就不必理会”的表情,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样的指示,连理由都懒得问。北村回到座位之后,远远地就能听见他拿起电话拨给益田的声音,泽田内心却渐渐感到苦闷。

原本感觉自己在遭受下属的批判而燃起警觉心的野坂,脸上的表情也开始缓和了下来。泽田乘胜追击,继续丢出疑问:

“哦,果然还是这样。”

“部长知道这件事了吗?”

“零件没办法归还,叫经销商就这么跟对方说吧。”

“还不知道。”

野坂离开后,泽田突然感到一阵不愉快。叫来部下后,他下达了关于赤松货运零件归还与否的指示。

原来如此。泽田也慢慢开始掌握事情的全貌。质保部长柏原或许是利用了和野坂代理部长私下的交情,想暗中解决这件事吧。

“北村。”

“我认为应该要将这件事报告部长。当然,赤松货运那边我会尽全力去说服,但对方的底线十分明确,因此我们能影响的部分其实并不大。然而,万一事情没有办妥,日后却要由本部门承担所有责任与批评。”

野坂陷入沉思的表情仅是短短几秒钟,之后很快就换上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么说着。他拍拍泽田的肩膀,表示这段简短的对话告一段落。

面对泽田的指摘,野坂却只表示:“就算报告了部长,你该做的事也不会改变。”

“你就别管这些了,上面叫你这么办就照办吧,泽田。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这种小事根本不成什么问题。事情解决后再向我报告。”

在泽田发出“为什么”的疑问之前,野坂很快地接着说:“因为质保部那边的内情,部长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在这件事上,质量保证部这堵高墙,或许对野坂而言也是难以超越的吧?野坂刚才提到质保的柏原部长,不过出手干涉的一定不只有他。泽田忽然回忆起那天晚上加藤曾说,参与T会议的还有公司的高层干部,这更让他很难不去猜疑。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对销售部做出这个指示的,一定是比柏原更高层的人。只不过,这种种揣测,目前都还无法得出定论。

“换句话说,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让顾客不再提出投诉和要求,而这件事只有我们,也就是只有你才做得到。”

对于野坂,泽田也感到失望,他以轻微的反驳表达抗议。就算对方是质保的部长,也不能就此退让,还接受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啊!野坂望向窗外,遥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下,远方模糊的东京铁塔。或许野坂在台面下,自有其保持权力平衡的手段,只是泽田不明所以而已……他不由得感到焦虑了起来。

泽田不禁在内心咋舌。

“话虽如此,但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服顾客啊!”

他打内心厌恶这种表里不一却又交互运用真实与谎言的企业内政治手段。他一向擅长判断权力关系,公认也自认是个懂得处世之道的人;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泽田,也已经受不了一年到头都必须面对这些异常的逻辑。

“说是只有我们最清楚顾客的情况,所以该由我们以适当的理由去说服顾客。”

“既然您这么说,那么我可以站在客服策略科的立场,要求质保将零件交出来归还给顾客吗?”

“请等一下。那无法归还的理由该怎么说?”

听见泽田毅然决然地说出这句话,野坂顿时惊讶得不知该做何回应。

看来是室井眼见说不过泽田,一如往常去向上司哭诉了。

野坂的眼中仿佛看得见一副齿轮,那连接着权衡自身利益与组织内权力关系天平的齿轮,正在“销售部对质保部的权力关系”以及“和柏原之间的人际关系”这水火不容的两极间不断拉锯着。

“你下午外出的时候,质保的柏原部长把我叫去训了一顿。”

“我会以客服策略科的名义做成报告提出,报告制作者与提案人,以我个人名义来署名。如此一来,野坂代理部长您对柏原部长那边也可以有所交代。”

“由我们负责决定?”

“你以为这么做,质保就会有所回应吗?”

“关于那件事,上头决定由销售部来负责决定零件是否归还。”

“这个嘛……”泽田缓缓摇头,“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希望这次无法满足客户要求的责任,最后落在我们部门的头上。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但是我认为将零件归还给车辆所有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不能归还,理由却要我们客服部门随便编造的话,在应对上会出问题的。不过,如果理由是质保部拒绝归还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一脸不悦的野坂对着双手交叠的泽田这样说完之后,便将他拉进了会议室。

野坂沉吟不语。

室井该不会是想蒙混过去吧?正当泽田这么猜疑时,背后传来野坂的声音:“有时间过来一下吗?”

泽田心想,现在双手抱胸沉思的代理部长和自己一同构成的这幅画面,简直就像是古装片里出现的贪官与奸商嘛!

然而,之后室井就一直没有回电。到了下午,泽田外出回办公室后,留言本上也不见任何信息。只看到北村留下的备忘,上面写着经销商的人询问赤松货运的案件目前情况如何了。

“原来如此。也罢,虽然对柏原部长过意不去,但还是必须以我们部门好做事为主。”

室井撂下一句“我会再联络你”,就把电话挂了。

“考虑到还有后续应对的部分,我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因为我不认为这件事有那么单纯。不管怎么说,那可是跟轮胎有关的问题哪。我才想知道是否有什么内情,否则质保为何如此坚持不配合呢?”

“我明白了。”野坂爽快地说,“你马上把报告做好呈上来。部长那边我去说。”

“为什么这次你这么大费周章?”室井质问的声音中明显听得出警戒心。

“谢谢代理部长。”

“还有,请做一份书面资料给我啊。”泽田又接着说,“要是没有书面资料,事后你们一口否定,把责任都推给销售部,那我们可就麻烦了。对了,赤松的要求我已经做成报告书上呈了,所以请你们质保也把为何无法归还零件的理由做成正式的书面资料交给我,可以吧?”

正当泽田要离开时,野坂在他身边低声说了句:

此时的泽田根本也忘了自己从未正视过赤松的要求,只是不住冷笑着。事实上,在泽田的思考中从来不曾有“顾客至上”这件事。说得更清楚一点,泽田所思考的甚至不是公司整体的利益,而是怎样才对销售部最有利;换句话说,也就是该怎么做才对自己最有利。希望汽车这家公司的体制向来如此,虽然顶着同一个招牌,不同的部门之间却是钩心斗角、用尽权谋,而这么做的目的,都只是为了确保自己部门的利益而已。

“泽田,你的心肝也蛮黑的嘛!”

“顾客至上这可是社长一向的训示,难道你忘了吗?”

“不不,我怎么比得上长官大人您呢……”

“没想到你们销售部这么死脑筋!站在顾客的立场之前,请你们先多为公司利益想想行不行啊?”

泽田背对着野坂,趁他不注意偷偷撇了撇嘴。

室井再次“啧”了一声。

泽田在当天下午两点,将以客服策略科科长名义做成的《针对顾客要求归还事故调查之零件一案》报告书用电子邮件方式发出。三十分钟后,这份报告就已由代理部长野坂转交给销售部部长花畑清彦请示裁决了。

“喂,你是要我们对顾客说谎吗?这可办不到哦!请给一个确切的理由,我会照实转达给顾客的。”

而就在泽田发出报告短短一个小时之后,花畑也已做出裁示。

“这种事你们那边随便编一个就行了吧。”

原以为至少会被部长叫去问几个问题的泽田,完全没想到这件事会进展得如此迅速。这虽然毫无疑问是野坂从中斡旋之故,但一定也是因为泽田提出的报告里,明显可以看出是将此案丢给质保部,对销售部本身所能产生的充分利益。

“理由呢?”

乍看之下,事情似乎进展得很顺利。直到当天傍晚——

“不还。”室井断然拒绝。

“泽田,把五点之后的时间空下来。我们要和质保的人开会,就是关于那件事的。”

“那,是还呢,还是不还?你的决定是?”

终于来了。

野坂这样的做法正中泽田下怀。想必野坂对社内利害关系的看法也和泽田一样,不愿意让与高层经营者关系密切的质量保证部好过吧。

到了五点,当泽田他们来到质保指定的会议室时,已经有人先到一步了。那是质量保证部的室井,而双手抱胸坐在他身边的则是质保的代理部长一濑君康。事情发展至此,终于有机会正式和质保展开谈判了。

将这个烫手山芋丢回质保部,让他们做出指示,才是能让销售部明哲保身的方法。在上下关系分明的希望汽车之中,一件事情“最后的结果出自谁的判断”这点,向来比什么都重要,更别说这次的案件特别棘手。

“你们到底是在想什么啊?关于这件事,我想柏原部长应该已经出面请贵部门协助了吧?”泽田才刚坐下,一濑立即就极其不悦地劈头说道。

当他报告完赤松货运提出希望取回零件的要求时,野坂代理部长只是露出困惑的表情回了一句“是吗”。但是,如果是其他案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做出“拒绝掉”的指示。在这件事上野坂没有这么做,就表示他有他的对策。

“室井先生要我们随便想个理由拒绝顾客,但对方并没这么好应付。”

这件事泽田当然已经事先知会过野坂了。

“该不会是你们在应对客户的技巧上有问题吧?”一濑说道,“如果顾客是来投诉的,应对的大前提就是不能刺激对方。”

不怀好意笑着回答的泽田,听见室井在电话那头不耐地“啧”了一声。

“托您的福,顾客对客服策略科应对投诉时的评价一向很高。”泽田也不甘示弱地针锋相对,“所以我想应该不是这个问题。”

“当然,这可是我们销售部在向质量保证部请示该采取的行动呢!”

“那是什么问题?”一濑依然没有好脸色。

室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泽田:“这件事野坂代理部长知情吗?”

“问题出在权利关系上。”泽田也不掩饰语气中的怒意。

“没有。不过,依事情一连串的发展来看,赤松货运要求取回零件的原因,除了这点不可能还有别的吧。难道说,对方自行展开调查,会对质量保证部的立场产生什么不利之处吗?”

“权利关系?”

“这是对方说的吗?”

“没错,我们的确可以拒绝答应赤松货运提出重新调查的要求,那是因为调不调查,决定的权力在我们公司身上,不需要听命于顾客,这也是之前能够一直对他爱搭不理的原因。当然,赤松货运也没有不接受的道理。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并没有权力拒绝归还零件,因为零件不管怎么说,都属于货车的一部分,而那辆车的所有权隶属于赤松货运。”

明显感觉得到电话那端的室井陷入了沉思,泽田总算稍微出了一口怨气。

“这种事还要你说吗!”室井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不耐烦,“就是因为这样,才叫你们想办法搞定啊!”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想自己重新展开调查啊。”

“这是不可能的。”泽田冷冷地一口回绝,“室井先生,你对客户服务这环真是完全没有概念啊。我看下次跟顾客交涉时你也一并列席,见习一下如何?尽管用你这种态度去应对顾客看看吧,后果有你瞧的。”

“话说回来,为什么对方会突然要求归还?”

泽田一边看着室井心有不甘的样子,一边继续说着,“现在对方要求的,只是要我们归还用来调查事故的零件而已,在我呈上的报告书中也提到了这点。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浅见,不过我认为应该立刻将零件归还,毕竟这本来就是属于顾客的东西。不是吗,一濑代理部长?”

“你的看法似乎太天真了吧。”泽田反驳道,“只要是卖出去的车辆零件,就属于该顾客的所有物吧?不管是弄坏了还是拆解了,只要对方要求归还就必须归还,否则说不过去。因为不能用了所以就不还,这种理由我想对于要求归还的顾客来说,是不可能接受的。”

一濑双手依然插在胸前,表情肃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泽田放在会议桌中央、打印整齐的报告书。

“分析过的零件早就被拆解了。那种东西要回去也不可能再拿来用,归还也没有意义吧?”

此时,泽田身边的野坂轻咳了两声。

“不必要的工作是吗?”泽田在内心冷笑了一声,“你说那种东西不可能归还,这是什么道理?”

“我想今天两部门特地在这里开会,目的也不是指责对方吧?大家应该做些更有建设性的讨论才对吧!”

“这先姑且不论,即使是你们销售部也该知道,那种东西是不可能归还的吧?不要客户说什么都当真,一一来要求我们,这样只是为我们增添不必要的工作而已!”

野坂这句话,好不容易才让现场白热化的气氛冷静下来。接受野坂的建议,一濑开口说道:

面对刻意装出若无其事语气的泽田,室井也不客气地指出:“别装了,不是你命令北村的吗?”

“事实上,关于这件事,我们这边还有一些不甚明白的地方。简单地说,事到如今才叫我们把调查过的零件归还,实在令人感到困扰。”

“你是指北村向你们提的那件事吗?”

“感到困扰的理由是指什么呢?”泽田问道。

“听说赤松货运要求公司归还我们质保调查完的零件,这件事你知道吗?”

身材矮小的一濑瞥了室井一眼,头上那稀疏的头发似乎因激动而微微竖起。泽田也做好了接招的准备,等着看他们将丢出什么说辞。

来自质量保证部的回应,出乎意料地以抗议的形式传回到泽田这里。即使泽田已经演练过各种可能,也自认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过他还是没想过,对方竟会突如其来地使出这一招。真是意想不到。

“如果赤松货运委托其他地方重新调查,对我们来说就会有点困扰。”

4

泽田瞪了室井一眼。几天前还信誓旦旦调查结果一定没有问题的他,现在已不复当时的气势,眼神游移不定。

“就是这样,没错。”宫代沉稳冷静的回应,深深触动了赤松的心。

“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出不用归还的方法。”一濑激动地向前探出身体,“这不仅是敝部门的问题,希望销售部也能把它当成整个公司的问题来看待。”

“总有一天情势会改变的,在那之前只能咬紧牙关承受了。现在的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而已。没错吧?”

“一濑代理部长,您是不是跳过最重要的部分没有说明呢?您说‘会有点困扰’,到底是怎么个困扰法?为什么那会是公司全体的问题,请您说明清楚。”

赤松在内心对自己发誓。

且看质保如何回应。刻意摆出事务性口吻的泽田眼角余光,马上看见那两人露出紧张的表情。泽田很清楚,对这两人来说,其实只要说出一句话就能解决他们眼前的窘境,那就是“公司正在隐瞒召回事实”。但同时这也是绝对不能泄露的秘密,否则事情将会一发不可收拾。

“我太没用了,竟然只是这样就灰心丧志。不过,今后我一定不会轻言放弃了。”

好不容易,一濑才勉强挤出声音说道:“事故原因调查之中,最困难的就是‘如何解释’。要是我们的调查报告流到外部,又被想对希望汽车不利的研究员取得的话,对方只要稍微更改解释方式,就能造成我们公司的信用受损。泽田,要是事态真的演变成这样,受影响最大的应该是销售部吧。”

“谢谢你,宫老。”赤松长叹一口气,接着伸出双手拍拍膝盖。

这真是最冠冕堂皇不过的谎言。泽田锐利的视线朝一濑望去。

宫代这番话有着他长年的经验做后盾,听在赤松耳中更有说服力。

“真的只有解释的问题吗?”

宫代咧嘴一笑,又继续说着:“将近五十年的历史可不简单哦,社长。现在这个时代,新成立的公司有七成不到一年就会倒闭,展开新事业的则有八成的失败率。在这样的景况之下,赤松货运却能持续经营了五十年。虽然这次面临的挑战特别大,但如果说这样就走投无路,那就是骗人的了。一定能渡过难关的,社长。无论多么苦,一定都能找到解决之道,这个世界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濑故意装出一脸不明究竟的样子问道。

“也是,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过,本来想问你们最重要的部分,现在听了一濑代理部长这么一说,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都是些老交情的厂商了。更何况任何公司都有可能面临经营不善的困局,在这种时候不能互相体谅的厂商,日后也没有继续往来的必要。再说,其中也有不少过去困难时受过我们照顾的对象啊。”

看着室井几乎快要爆发的表情,泽田又补上了一句:“简单来说,我们公司绝对没有任何过失,对吧?”

“这么做会不会失去我们公司的信用?”

说完之后,泽田毫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地观察着两人脸上表情的变化,只不过,最后还是没有看到自己预测会出现的模样。

然而,这位身为资深专务的老员工,却只是一脸若无其事地叼着香烟说:“只要社长努力,员工就会愿意跟随。”宫代点醒了赤松,“相信我们吧,社长。在还周转不到钱的这段时间内,我会去向厂商低头拜托,请他们通融稍候的。”

“你够了吧,泽田!”室井藏不住怒气的声音极力否定着,“当然不可能有任何过失啊!你是在愚弄我们质量保证部吗?”

这句话对赤松而言无异于当头棒喝。他想着,这难道是宫代刻意透露给自己的信息?

“怎么会呢?”泽田冷静的声调正好与室井成对比,“不过,现在我们在这里谈到的内容,希望能由质保部做成正式的答复书提供给客服部。这是为了方便将来确认事实之用。”

“无论如何,我从老社长身上看到的就是身为社长,不管面对多少不安危惧,都会一肩扛下所有责任。”

室井闻言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一旁的野坂则是沉稳地说着“别激动,别激动”,真不愧是公司里的演技派。

“就连对我们这些员工他都是如此。”宫代这么说。

“虽然不知道质保部如何看待,不过我们销售部是很重视这件事的。这也是为什么泽田老弟还特地做了书面报告呈上去,毕竟留下记录总是比较安心嘛!那就劳烦质保配合了,这也是我们花畑部长的意思,希望你们能谅解。”

在家中的父亲虽然总是非常威严,但对孩子们却很温柔。一定是因为就算公司经营得很辛苦,他也不愿轻易让自己的困苦感染到家人吧!

“喂,野坂。我们柏原部长之前都那样拜托你了……”

“公司居然曾经面对过这样的困局,我完全没听说呢!”

一濑自以为抓住了野坂的弱点,却不料野坂早已转换了立场。

“总而言之,赤松货运五十年来的经营都是如履薄冰,不止一次两次面临危机。可是啊,最后终究都渡过了难关。”

“现在状况和之前不同了啊。刚才我也已经和柏原部长通过电话说明了。总之,如果真的无法将零件归还给赤松货运,就请提出足以令对方信服的理由,并告知我们贵部门希望的应对方式。接下来面对顾客的部分,就交给我们处理即可。”

赤松继任社长时,父亲千叮咛万交代的就是“绝对不可向地下钱庄借钱”。或许父亲真正想告诉赤松的是,“不要让公司沦落到需要向地下钱庄借钱的窘境”也说不定吧!

质量保证部那两个人,只能不甘心地瞪着野坂。此时他们似乎也领悟到,在这里坚持下去,事态也不可能朝他们希望的方向改变。一濑代理部长叹了一口气,用力靠回椅背上。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虽然实际作业程序由泽田科长进行,不过既然是出自花畑部长的指示,那也没办法。就让室井提出书面回复吧。这样可以吧?”

“我记得当时,老社长是靠跟地下钱庄借钱渡过难关的。”

室井虽然露出不满的表情,但泽田当然不会对这个结果有任何异议。如此一来,即使是历代高级干部辈出、称得上是希望汽车不可动摇的“圣域”的质量保证部,在这场交手里也算败下阵来了吧。泽田内心一边窃笑着,一边也明白今后不免要再次面对与赤松货运的种种谈判交涉了。

相信他人,为人尽善。但话说回来,只要遭到背叛,一定马上翻脸,毫不留情。

室井应该会提出拒绝归还零件的书面答复。本来只能按照野坂的指示面对赤松货运的销售部,今后将能以代表希望汽车的立场去说服对方了。

一旦见人有难,绝对要拔刀相助。拜父亲如此教导所赐,赤松家的教育方针一向都主张,用功读书那是次等重要的事,在那之前最重要的是不可以带给别人困扰,并且一定要珍惜朋友。“父母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所以遇到困难时能依靠的就只有朋友了。你要结交许多朋友,并且好好珍惜对方。”这是寿郎最常挂在嘴上的话。他自己也是靠着良好的人际关系,才能顺利地经营着赤松货运。

然而,尽管如此……离开会议室后,泽田这样思索着。不过就是关于一个零件归还与否的问题,竟然需要如此大费周章,这家公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打从大学时代起,寿郎便是个性格磊落不羁、情感丰富容易落泪的人。赤松就是看着这么一位人情味十足的父亲背影成长起来的。

想给质保部来一个下马威的销售部,以及虽然否认过失但明显隐瞒某种事实的质保部,两个部门错综复杂的心思考虑,最后发展成部门之间的钩心斗角,这未免太滑稽了。希望汽车的官僚体制,从三年前爆出隐瞒召回事件之后,至今没有丝毫改善。那毫无根据的精英意识,以及遇到不利情势时就选择以隐瞒代替改善的态度,这些都是希望汽车唯我独尊思想的体现,而且在“没有希望汽车就没有员工个人”的傲慢资本主义集团庇护之下,根本不要期望过去发生的丑闻能够如此简单改变这陈腐的体制。

赤松的父亲寿郎,是个骨气十足的男子汉。身为宇都宫乡下农家的次子,他没有继承家业的压力,顺利从大学里毕了业。也当过一阵子上班族,但很快就察觉自己不适合公司的环境而辞职,最终自行创业投身于货运界。从某些角度来看,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另外,尽管自己唾弃公司的腐败,却依然在不知不觉间,巧妙地利用了这样的体制投入部门之间的斗争,一想到这里,泽田不禁苦笑了起来。

宫代也怀念地笑了起来。

包括自己在内,这家公司里的员工都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没错,爸的确是这样的人。”

如此自嘲着,泽田仍在下周一收到了来自室井的书面答复,并接到花畑“前往赤松货运直接交涉,务必说服对方”的直接命令。

“当时他根本没想那么多,老社长的个性就是这样。他的原则就是绝不原谅做事不讲道理的人。他始终把这个原则放在优先地位,个性可顽固了呢!”

9

“那,钱的事又怎么解决?”

赤松的手机直接接到希望汽车泽田的来电,是在隔周的周一上午。

“老社长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跑去和银行断绝往来,还大骂对方,要他们别瞧不起人。”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跟您联络,是关于上次那件事的结果。”

宫代似乎回忆起什么往事,轻声笑了起来。

泽田这么说着,和赤松约定了隔天,也就是周二下午进行会面。对赤松货运来说事态紧迫,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耽搁了。

“那么,当时是怎么解决的呢?”

那天,到了约定的下午两点,一辆面包车载来了泽田。赤松虽然表示自己可以前往位于大手町的希望汽车公司,但这次泽田却坚持亲自造访赤松货运。在他身旁一脸紧张地握着方向盘的,是经销公司的益田。看样子,泽田是先和益田会合了之后,再由熟门熟路的益田带他前来。面包车开进赤松货运后,缓缓打了个转,停进了办公室前的停车格。

“虽然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不过有一次,到了该付钱给厂商的前一天,银行还迟迟不肯答应融资。对了,那时候的金额也差不多是三千万。那应该是社长您还在就读中学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吧!”

当天天气特别冷,步出驾驶座的益田原本还缩着脖子打哆嗦,一看到赤松,便赶紧用宛若机器人般的僵硬动作弯腰鞠了个躬。赤松从办公室里就可以看见益田打开后备厢,先拉出一台推车后,卸下了一个巨大的箱子,泽田也在一旁帮忙。很快地,他们便卸下了箱子,关上车厢门,推着推车进入赤松货运的办公室。

宫代眼神凝望着远处继续说着。

“前些日子真是失礼了。”

“真的吗,宫老?”

一走进会客室,泽田便郑重地低头行礼,并和随赤松一起出席的宫代互换名片之后,才在沙发上坐下。

“这家公司已经走过将近五十年的历史,快要半个世纪了呢。”宫代望着赤松,突然这么轻声说了起来,“这段漫长的岁月中,当然不是一路顺利走来的哟,社长。在老社长的时候也经历过很多风风雨雨,甚至曾有好几次濒临破产的危机。”

“花了一点时间才拿到零件。”

从小到大,赤松从未听过父亲说出一句丧气话,他总是坚定地守护着家人与员工。对多年来追随父亲奋斗的宫代而言,现在的赤松充其量只是第二代,或许在他眼中看来,还是个靠不住的社长吧!

没有任何客套话,一上来就是这句。

这也是赤松内心不时浮现的想法。如果是父亲的话,他会怎么做?

“无妨,只要能将零件还给我们就好了。”

赤松知道宫代想说什么。“如果是老社长遇到这种情形的话……”

赤松这么说着,瞥了一眼那个放在办公室一角的纸箱。他心想总算是拿回来了,一方面感到安心,另一方面想到竟然得花费这么大一番功夫才取回零件,内心还是有些许的不满。

“这个嘛……”宫代露出严肃的表情沉吟着。

“其实今天我来这里,也是为了这件事,想和赤松社长您商量一下。”

“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宫老?”

“商量?”

然而,赤松自己也已经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莫非他们想插手重新调查吗?眼见室内的气氛似乎又要开始充满火药味,益田赶紧转过自己那张狐狸脸,轻咳了几声打圆场,让泽田继续说下去。

赤松想着鸟井目前为止的业绩。鸟井虽然挂着业务部长的头衔,但还无法完全独当一面;事实上,目前一肩扛起赤松货运业务责任的不是别人,正是赤松自己。如果赤松真因事故身陷囹圄,公司的业绩将会陷入比现在更糟的苦境,甚至因此落入无法挣脱的恶性循环之中。

“由我们销售部这边询问了质量保证部之后,结果虽然很抱歉,但归还零件这件事还是有困难。”

“但还看不出成绩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方面鸟井已经在努力了。”

赤松的语气激动了起来,瞪着穿了一身高级西装的泽田。泽田先是摆出一副不得已的表情,接着用仿佛诉苦般的语气说着:“不好意思,但我想请问赤松社长,取回零件之后,您是否打算重新调查?”

“再说,失去相模机械这个大客户的损失也还没补上……”

“想怎么做是我的自由吧?”

“可是宫老啊,说真的,我开始觉得,就算借到三千万又能怎样……”赤松终于忍不住说出丧气话。

面对愤然作色的赤松,泽田又说:“若是如此,那敝公司将会相当困扰的。”

听完赤松的叙述后,宫代嘀咕着:“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困扰?有什么好困扰的?”赤松清楚感觉到自己的怒意,大声地询问着。

“说是因为那场事故的关系。”

“关于事故原因既然已由敝公司着手调查过一次,零件当然也就在调查过程当中经过了某些处理,不再是最初的状态。而在状态已改变的情形下,如果被带到其他研究机构中进行再调查,不排除有可能出现错误结果的可能。如此一来,敝公司的信用或许将会蒙受损伤……”

赤松发出沉重的叹息。

“这未免太自私了吧?”

“东京希望银行那边不行了,是吗?”

怒吼出这句话的不是赤松,而是一同出席的宫代。看他难以置信、对泽田怒目相向的模样,就知道他的想法和赤松一样。赤松自己也是惊讶得瞠目结舌。

“让我抽根烟。”赤松这么说着,接过宫代为他点着的烟,目光追随着吐出后随着空调的风袅袅环绕的烟雾。

“我说啊,泽田先生。”赤松身体向前屈了屈,“刚才我也说过,取回零件后想怎么做是我方的自由,不劳贵公司多费心。顺便告诉你,这个东西要不要还我们,也不是贵公司能擅自决定的。”

赤松默默点头,两人一起走进办公室后方的小会议室并关上门。

“您这么说就不对了,赤松社长。”泽田提出反驳,“敝公司有义务对国土交通省提交报告,相对地,也必须保证调查结果的可信度。因此敝公司无法支持任何有可能损害这份调查结果可信度的行为,否则将很有可能因此被国土交通省质疑我们的专业度。”

微微睁开眼,只见宫代专务一脸担心地站在办公桌前,“社长,我们谈谈吧。”

“怎么会有这种事啊,这未免太可笑了吧!”赤松立刻否定泽田的说法,“你现在口口声声说的,都是‘有可能’‘或许’不是吗?拿这种空泛的假设当作理由,拒绝归还我们的零件,我敢肯定一定有其他原因,那才是真正的理由。”

“社长,社长……”

本以为泽田会回问理由何在,没想到他却默不作声。泽田总是能巧妙地将谈话焦点模糊,借以操纵谈话方向。察觉到泽田这狡猾的一面,赤松不禁怒从中来,几乎有种冲动,想冲上前狠狠揍他一顿。

从刚才开始,赤松脑海里就只剩了这个念头不断盘旋着。万一筹不出三千万,公司会就这么倒闭吗?还是说,即使筹出了这笔钱,也依然无法挽回公司呢?渐渐地,他的内心越来越茫然不安,连眼前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了,也没有力气去想。

“赤松社长,我可以问个问题吗?”泽田向前探出身体,暗示着接下来的询问将是重要关键。

三千万啊。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筹出这三千万。

“我很明白您的心情,您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我也有我的立场,这点还望您能谅解。其实,我个人是很希望能将零件归还的。”

全身无力,就像是被人丢进了黑暗的深海里一般。失魂落魄地离开银行之后,赤松感觉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如果将身上沉重的压力具象化,呈现出的肯定是一块张牙舞爪的鬼瓦(1)吧!

泽田巧妙地运用怀柔的言辞。

银行的态度令人火大;然而,更令人生气的是,自己对此毫无反击的能力。

“不过,关于要不要还,就算我们在这里各持己见,也不会有任何建树。我当然了解赤松社长您想查明事故责任归属的心情,但是就算那样,也无法令往生的人复活。再说,因为这场事故而受到打击与损失的不只是贵公司,对敝公司而言也是一样。所以我有个提案,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开始考虑下一步的做法?”

回到自己办公室的赤松将身体重重甩进椅子里,闭上眼睛。

“下一步,什么意思?”

3

看着双手抱胸的赤松,泽田眉头一皱,仿佛请求似的继续说下去。

真是令人期待啊,今后的发展。

“我今天带来的是全新的零件。此外,我也听益田说,贵公司还有其他和日前事故车辆一样车型的货车正在使用中。如果贵公司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免费为那辆货车更换新的零件。我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在这件事的应对上敝公司也做了很多失礼的事,关于这一点,我愿意在此表达最深的歉意。可是社长,我们是不是差不多该往前看了呢?继续陷在这场事故里,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和结果,不是吗?”

那么,就让我看看室井会如何接招吧!

赤松不发一语,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鼓动如簧之舌、拼命想说服自己的男人。

如果质保真有心虚之处,一定会将这个零件作为证据牢牢抓住。这么重要的东西,想必他们是不会轻易交出来的。

泽田说完之后,刻意顿了一顿,以询问的眼神看着赤松。

看样子,对方应该是不会轻易做出回复了。不过泽田知道这个问题,已经直捣事件的核心。

“那场事故改变了一切。”赤松说,“我同意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扭转既成的事实;可是,人有时候就是必须跨越一些障碍,才能继续向前走。公司也是一样。对我们公司来说,只有先查明事件真相,才有可能往前看。”

一待北村放下打到质保询问的电话,泽田便马上问他:“结果如何?”北村的回答则是“质保说会再回复”。

“您就不能相信敝公司的调查结果吗,赤松社长?”

放下电话,泽田一边等待北村回复,一边在脑中筹划起他的作战策略。

“这我办不到。”赤松不客气地一口回绝,“要是我这么做,就愧对我公司所有员工以及家人了。我有我的信念,就像你对你的公司抱持着信念一样。像我们这样的中小企业想要生存是很困难的,所以无法轻易忘记发生过的事,随随便便往前看。已经发生的过去即使无法扭转,但至少可以重新评价,而现在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那场事故夺走了一条人命,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度复活,这么沉重的责任现在正由敝公司承担着。你刚才说继续拘泥下去也无法改变结果,那是不对的。如果不去面对‘过去’发生的这场事故,敝公司将会撑不过‘现在’。所谓的中小企业啊,就像这样时时刻刻都走在钢索上啊!”

“就交给我吧。”

一旁的宫代紧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凝重地听着赤松这番话。赤松看见他的脸颊微微颤抖,或许他也在咬紧牙关忍耐着吧!

“干得漂亮”,换句话说,就是在政治手段上干得干净利落。在希望汽车这一充斥官僚腐败气息的组织之中,能够控制整个组织方向的人,必须是很懂得如何保持权力结构平衡的人。前几天一时冲动跑到质保兴师问罪,算是犯了一点程序上的错误,不过也算是学到一个好的教训,让泽田更懂公司内部的游戏规则了。

“请接受敝公司的诚意吧,赤松社长,我拜托您!”

“有意思。”可以想见小牧在电话那头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一方面匡正不公,另一方面还能打击自己看不顺眼的家伙。你这想法不错哟,我看你说不定是当社长的材料呢!不过,你可得干得漂亮点啊。”

泽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磕在桌子上了。益田见状也跟着说:“我也拜托您了!”看样子,他们是想动之以情了。这是谈判时的常用手段,然而赤松要的并不是这个。

“你不认为我们公司内部的权力结构,在平衡上出了点问题吗?”泽田说着,“说起来事态会演变成这么严重,原因就出在这里。我觉得这次的事件,或许能够好好利用来整顿一下现在这腐败的结构。”

“请抬起头来,泽田先生。你这么做只会让我觉得很困扰而已。”赤松冷冷地说,“与其道歉,不如快点归还零件吧。”

“我想也是。”小牧也像是松了一口气般,继续说道,“只要能让室井受到教训就好了吧。”

“所以说就是因为无法……”

“不。”泽田回答,“何必搬砖头砸自己的脚呢!”

“你以为那是谁的零件!”赤松突如其来的大吼,让泽田吓了一跳。益田更是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两眼睁得大大的。“也好,我现在就把话说清楚:那个零件来自敝公司的货车,也就是说那是赤松货运的所有物,今天敝公司既然不是委托你们修理,所以自然也就没有交换零件这回事!”

“难道,你打算把那个零件还回去吗?”小牧低沉的嗓音里,掺杂着好奇心与恐惧感。

“您说得没有错,但能不能请您就接受交换零件的解决方式呢?”

“我已经派人去问质保了,不过我想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棘手哦。对方的态度相当执拗。”

简直没完没了。

“零件?”小牧压低了声音询问。

“办不到。”赤松斩钉截铁地说,“要不要归还,不是由希望汽车来判断的。不管零件是否损坏,它都还是属于敝公司的东西。你们坚持不归还零件,难道不怕违反法律吗?”

“造成母子伤亡事故的货运公司,要求我们归还损坏的零件。”

泽田用力咬紧嘴唇,沉默不语。

电话那头的小牧嬉皮笑脸,泽田却笑不出来。

“还是说,要我采取法律手段来解决?”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

面对赤松的撕破脸,一直沉默以对的泽田终于低声说道:“您不愿意接受敝公司的诚意,实在令人遗憾。”

“关于上次那件事……”

“最晚明天,将零件还给我们。明白吗?”

目送一脸难以理解表情的北村回到座位后,泽田马上拿起电话拨给小牧。

“这一点,无论如何都办不到。”泽田坚持不让步。

“是,我这就去。”

“零件的所有权属于我们。”

“说起来,有件事情让我蛮在意的。”泽田这么对部下指示着,“总之,你先去质量保证部弄清楚零件是不是在那里。先知道这点,才能决定如何应对赤松货运的要求。”

“这我明白,可是……”

这是个好机会。虽然最初泽田只是怀着想挫挫质量保证部锐气的私心,但现在除此之外更增添了几许危机意识,于是他所表现出的态度就变得更加神经质了。

“那不用说了,只好采取法律手段来解决,可以吧!”

对于在野坂代理部长的叮嘱之下,无法继续追查质量保证部的泽田而言,眼前赤松货运提出的这个新的要求,无异于提供了一个让他重新展开调查的契机。

先是沉默了半晌,泽田才放弃似的叹了一口气说:“那也没办法了。不过,赤松社长您要知道,做出这种事,受到伤害的可是您的公司。一旦闹上法庭,将耗费多少时间和金钱,我想这不是贵公司负担得起的哦?”

泽田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质量保证部拼命想隐藏的轮胎事故真相。虽然代理部长语重心长地要泽田“忘了这件事”,而泽田当场也只能回以“明白了”,但是又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你说什么!”

不过,这件事至此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赤松怒视着泽田正想动手,一旁的宫代睁开眼睛,伸出手制止了他。赤松气愤地跌坐回椅子上,用气得发抖的声音说:“贵公司不归还零件,想必有其他原因吧。被你们断定为维修不当的车辆,老实说维修上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一点我有绝对的把握;因此,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让你们非得用‘维修不当’来栽赃我们不可。我说错了吗?”

也难怪北村会这么问。一直以来,泽田对赤松货运提出的重新调查要求,都是理所当然地一口回绝,也丝毫不把这家小公司放在眼里;然而,现在他却为了一个零件,要大费周章地跑到其他部门查询,前后态度未免也相差太多。这一点泽田自己也很清楚。

一改方才拼命想说服赤松时的低姿态,泽田此刻挺直背脊,傲然地与赤松对峙。

“难道您不打算拒绝赤松吗?”

“我完全不知道,您说这种话的根据所为何来?”

对于泽田的反应,北村似乎感到相当意外。

“就根据你们坚持不归还零件的态度。你就老实说吧,泽田先生,其实是你们希望汽车本身车辆的结构有所瑕疵,对吧?”

“那就去问问看如何?”

“怎么可能?”泽田否认,“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

“谁知道呢,这得问质保部才知道。”

然而,赤松接下来的驳斥之词,却动摇了泽田脸上坚定的表情。

“话说回来,那零件真的在我们公司里吗?”

“真的没有当然最好,可是啊,希望汽车出品的货车发生事故,可不只有我们公司这次。好比说半年前,在高崎也发生了类似事故吧?那场事故让货车司机受了必须双腿截肢的重伤,听说,当时也是在转弯时轮胎脱落。轮胎这种东西是这么容易脱落的吗,泽田先生?贵公司的轮胎难道长了翅膀,会自己飞上天空吗?”

不对。赤松货运原本一直要求的是重新调查。既然如此,来要回零件,一定有他的原因,而那原因不用说,绝对是想自行重新展开调查。

凝视着赤松的泽田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

相对一脸不胜其烦说着的北村,泽田则双手抱胸,思考了起来。

“那个新零件你带回去。回去之后,跟你上司再好好谈一次吧。如果你们认为自己真能拒绝归还零件,那就大错特错了。别以为对手是中小企业,就瞧不起对方!”

“不,是通过经销那边的负责人益田来说的。虽然我完全搞不懂对方这么做的意图何在,不过就算取回已经损坏的零件也不能怎样,只能说完全是想恶整我们吧!”

赤松说着,用力踹了椅子一脚。

泽田合上笔记本电脑,让计算机进入休眠状态,然后开口问北村,“他是直接来找你谈的吗?”

离开赤松货运后,坐在面包车副驾驶座上的泽田,始终一脸不悦地沉默着。

“要我们归还零件?”

交涉结果不顺利也是原因之一,然而最让泽田忧心的,却是赤松提起了群马高崎的那场事故。

“说要我们把坏掉的零件还他。”

赤松不但已经得知那场事故,而且还认为那件事与这次的母子死伤事故之间必有关联。事态发展令泽田大受打击。

“这次他又说了什么?”

这一状况也代表着,原以为泽田能说服赤松接受零件不归还事实的质保部……不,该是说希望汽车打的如意算盘失算了。

从手中正在检阅的资料中抬起头的泽田,用没好气的眼神望向眼前这个体脂率肯定超过百分之三十的部下。

这两件事故都被当成独立个案处理,本来不应该会被联想在一起的;然而,这样的联想偏偏就从赤松的口中说了出来,这使得原本就打心底不信任质保部的泽田,更加感到危机重重。

在被野坂纠正的隔天,部下北村皱着眉头前来报告。

面包车载着沉重的零件,穿梭在世田谷的住宅区间。泽田一边望着车窗外不断流逝的高级住宅区,一边思考起现在希望汽车所处的状况。

“泽田科长,那个叫赤松的货运公司老板又来了。”

乍看之下,希望汽车或许像是航行在风平浪静海面上的大船,但事实上海面下的旋涡早已越卷越大。突然,赤松的话在他的脑海中苏醒。

2

所谓的中小企业啊,就像这样时时刻刻都走在钢索上啊!

小茂田用不带感情的眼神望着赤松,只留下一句“那还真是抱歉”,便关上会客室的门离开了。

然而,对一直难以忘怀三年前那场噩梦的泽田来说,走在钢索上的并非只有中小企业啊。

有什么样的分行长,就会教出什么样的部下。眼见小茂田也起身打算离开,赤松再次出声拦阻:“等等!你们现在所做的事,等于是对一个公司见死不救。公司这种地方,是由人所组成的。每个员工都有家人,也有小孩。只为了你们银行对外的面子,为了那么自私的理由,这些人都会被牺牲掉。你明白吗?”

大企业其实也一样,时时走在危险的深渊边缘。就像现在,如果被社会大众发现公司和三年前一样隐瞒召回的话,那么本来就已面临业绩不振的希望汽车,铁定会马上完蛋。身为直接面对顾客的客服策略科科长,泽田比谁都能深刻感到这种切肤之痛。

“那么,事情就是这样。”

现在这个社会,企业的生存之道确实正在改变。

这冷漠的言辞令赤松愕然失声。不再理会赤松,田坂很快离开了会客室。

当发生对公司不利的事时,与其一味隐瞒,不如诚实公开反而能博得顾客的信任。这个道理不只限于汽车产业,而是所有企业都适用。相反,一旦有舞弊、失误、产品缺陷等情况发生,要是遭到外界揭发的话就没救了。如果不能在那之前自行公开并且谢罪,将会遭到严厉的批判。

“这一点我很明白,但并不是本行强迫贵公司只能与单一银行往来的吧?”

回到公司后的泽田,对北村交代一声“我去一下质保部”后,就快步离开了销售部办公室。

“你等一下!”赤松不愿就此放弃,“能不能再评估一次看看呢?贵行是敝公司唯一有往来的银行呀!”

来到位于不同楼层的质保部办公室,泽田粗鲁地打开门,直接朝最里面的室井座位走去。

语毕,田坂瞧了一眼时钟便站起身来。“不好意思社长,我还有事,那就先告退了。”

正在阅览文件的室井一察觉泽田的身影,脸上便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是本行综合性的评估判断结果,也只能请您多多体谅了,社长。”

“那件事办得如何啦?对方接受我们的条件了吗?”

“有什么难处!”

泽田狠狠地瞪着室井说:“赤松那家伙已经查出群马那件事了。看样子,他也发现了那件事和他那场事故之间有所关联。”

“您这么说就不对了,赤松社长。问题不是这样子的嘛!”田坂这么说着,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烦,“只不过是依本行的判断,目前稍微有点融资上的难处而已嘛。”

室井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似乎很不安地伸出中指推了推眼镜。

“不要再跟我提什么狗屁的合规了!”赤松愤而大吼,“我倒是想要请教,敝公司现在哪里已经被认定是犯罪企业了呢?只不过是警方进入敝公司搜查,就说因此无法给予融资,贵行是否反应过度了呢!万一我真的被逮捕,就算卖掉自己家的房子,我都一定会将贵行的融资金额全数奉还的!”

“这两件事又没有关联。”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挤出这句话。

“站在我们的立场必须考虑合……”

“只是表面上看来如此吧?”泽田又冷淡地接着说,“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就我个人看来,那两件事是有关联的。”

“我想说的只是,贵行宁可相信警方错误的侦办方向,也不愿相信长年与贵行往来、值得信赖的敝公司,这根本上就令人难以理解!”

泽田这么说完之后,便转过身背向室井,询问其他人事故调查报告放在哪个柜子,然后走到那柜子前。

“赤松社长,我看您似乎弄错一件事了。”田坂的语气相当不悦,“您说的那些和这件事根本就不该相提并论。融资不是您想象中这么简单的!”

“你想做什么?”室井的询问中充满了戒心。

“你别太过分了!”至此,赤松的怒气已完全爆发,“做人不是这么说话的吧,分行长!自己有难时尽是求助于人,当别人有难时却袖手旁观。这就是你们银行的经营之道吗?”

“我想确认一下过去发生过哪些事故。我的个性就是不亲自确认就不放心。”

“既然您要这么说的话,那就请您将投资信托基金解约吧,我们无所谓。”

“随便你。”

即使如此,田坂依然面不改色。

泽田没理会室井口中吐出的这句话,联络了北村要他带推车和空纸箱到质保部,接着便用推车将装满资料的纸箱带走了。

“请你等一下,分行长!”赤松挺直身体、极力陈诉,“敝公司和贵行往来这么久了,至今我曾有过任何欺瞒贵行的行为吗?每一次借款时的还款,可曾有过任何拖延?至于利息部分,也都是在到期日前一分不差地缴清,不是吗?当贵行来拜托我们帮忙提升业绩时,我们不但尽力配合存入一定金额,成立电子银行和网络银行时,我们也都乐于加入契约;我甚至连你们银行的股票都买了,银行业务员说希望我帮忙买投资信托基金,我也不顾损益地帮忙了啊!那时候,贵行的人是怎么说的?‘经营有点困难,能不能请您帮帮忙?’你们应该就是这样说的吧!既然我都尽心尽力协助贵行了,难道对贵行来说,这些信用的累积,此刻全都不值一提了吗?”

那天晚上过十一点,几乎所有员工都回家了之后,泽田独自茫然地环视着空荡荡的楼层。

“其实我们银行内部也为这件事讨论许多次了,然而以现状来看,贵公司毕竟已经遭到警方的搜查,老实说,以我们的判断,对于贵公司将来的发展,实在无法抱持乐观态度。这就是拒绝融资的理由。”

办公桌两侧,堆满了从质保带回来有如小山一样高的资料,书桌上除了一台用来做记录的笔记本电脑之外,几乎完全被散乱的资料给淹没。

赤松毫不留情地一吼,注视着田坂茂那张细长的马脸。担任分行长的田坂茂年近五十,在银行界打滚许久的他想必见多了这类大风大浪,此刻完全不为所动。

泽田调查了过去三年间发生过的轮胎脱落事故,总共有二十四件。

“我不是问你!”

其中仅仅只有七件的调查结果是车辆本身的问题,而且七件全部都被质保评估为“S2”甚至“S3”的轻微程度,并下了不需要召回的结论。至于包括高崎那场事故在内的十七件事故调查,得出的结果都归咎于使用者本身的维修不当。赤松货运的事故也属于其中之一,调查内容也已经呈报给国土交通省了。

“就一如我刚才所说……”小茂田从旁插嘴说道。

泽田心想,之所以其他事故都不像赤松货运一样形成纠纷,一方面或许是社会普遍对希望汽车这个品牌的信赖使然,另一方面则是对使用者来说,“维修不当”这个结论很难推翻的缘故。

“理由是什么?敝公司经营既非赤字,我自认为业绩也还有发展空间。”

因为维修不当导致轮毂断裂。

“啊,是这样的吗?”田坂斜眼看了部下小茂田一眼,表情却并非责难,“不过就现在的状况看来,我也只能说爱莫能助了。”

这句话多次反复出现在交给国土交通省的报告书中。

“请等一下!”听田坂茂的语气,融资的事竟似已拍板定案。赤松不禁颤抖着声音说,“这件事已经确定了吗?审查结果究竟怎么样了?我完全没有接到你们的审查中间报告啊!”

被资料淹没的泽田如今已经可以确信。

“真不好意思啊,这次无法达成您的期望。”

当隐藏在这堆资料中的事实被告知于世之时,就是希望汽车万劫不复之日。

正当赤松大发雷霆时,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伴随着一声“社长,您来啦”,探进头来的是分行长田坂茂。

10

“你们这么做,和地下钱庄又有什么两样!”

赤松对“齿轮”这个词,向来没什么好印象。

“赤松社长,看来您似乎误解了什么哪!走投无路与否,那是贵公司自身的问题吧?银行所要做的,只是判断提不提供这笔融资而已。”

组织的齿轮,失去控制的人生齿轮。用在这些比喻上的齿轮,就像是没有自由也没有自我意识,但又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它只是一个不断消磨耗损、微不足道的零件,一旦消耗殆尽了,就只有被舍弃一途。

“走投无路?”抬起头来的小茂田,脸上的表情仿佛写着“那又如何”。

不过,不管结果怎样,大家都一样,都是齿轮。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好不容易赤松才开口说道,“没有这三千万,我们公司将会走投无路啊,你懂吗?”

每个人不管是在公司里,还是家庭中,都是不可或缺的齿轮,都是被要求持续转动的齿轮。赤松对齿轮的印象是渺小的、无力的,可是担负的任务却又是重大的,而它被要求的,则是精准不失控的精密节奏。

小茂田无情的回答令赤松顿失言语,只能恶狠狠地怒视着他。

被卷入那场事故之后,原本支撑着赤松不断运行的齿轮就乱了节奏。

“银行可是不一样的哦。只要有嫌疑,就无法提供融资。”

真是不可思议。

“谁在跟你讨论什么常识不常识的,这根本不是法治国家的银行该有的想法!”赤松愤怒得几乎要七窍生烟,“只有嫌疑没有证据的话,是不能够处罚的吧!”

一旦齿轮开始失去控制,原本顺利的一切都会瞬间跟着变得错乱。不只是公司,就连家庭也受到波及。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赤松社长。我不认为警方会马马虎虎展开搜查。”小茂田脸上浮现出令人作呕的微笑说道,“就一般常识而言,都已经遭到警方搜查的公司却还坚称没有过失行为,这才是叫人难以置信吧!”

员工们都下班回家后,赤松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陷入沉思。他一边听着窗外不时传来风吹枯叶的声音,一边摊开宫代做好的资金周转表。

面对语气激动的赤松,小茂田望向他的眼神仿佛写着“真是难以置信的家伙”。

和泽田的面谈只能算勉强表达了这边的意思,而且事态也并没有因此获得任何进展,赤松货运的处境甚至可以说反而恶化了。

“我说啊,小茂田先生,这次的事件敝公司也算是受害者,结果你们银行却宁愿不相信自己的客户,而选择相信警方的马虎搜查吗?”

希望汽车的做法真的很卑劣,但若真要采取法律途径展开诉讼也的确太花时间,更何况资金也周转不过来。

小茂田所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是那么刺耳。

就算能马上争取到新客户,等到货运费进入公司户头,最快也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可是如果您真是清白的,一般来说,警方也不会进入公司搜查吧?”

这样一想,赤松就发现,自己这个货运公司已经陷入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银行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法庭了?我不是还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吗?如果敝公司真有犯罪事实,我应该早就被逮捕了吧?”

为了渡过这个难关,就只有向别人借钱了,否则公司将无法经营下去。

赤松不禁怒从中来。

然而,现在根本不可能有哪家银行会愿意借钱给赤松货运。

“话虽如此,但您的意见也只是片面之词,没有确定的证据证明,不是吗?上次我也跟您提过了,我们银行必须思考的还有合规的层面。”

从刚才开始,赤松就拼命地设法打消脑中浮现的念头。

“为什么那起事故会造成融资困难呢?有嫌疑并不代表一定有犯罪事实,这应该是一般常识吧?虽然我的公司遭到警方搜查,但那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误解罢了。”

地下钱庄。

看着小茂田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赤松一如往常地,在内心里涌现起对于这些银行职员全然无法理解的思绪。业绩一帆风顺时,他们往往仅以客套而浮泛的态度应对;然而一旦遇到这种情形时,却又展现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这种时候,银行职员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又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赤松完全猜不透。

“真的要向地下钱庄借钱吗……不行。绝对不能和地下钱庄扯上关系。”

“是啊,勉强要说的话,的确如此。”

两难的抉择,让赤松陷入挣扎。

“融资困难的原因,果然还是因为那起事故吗?”赤松问道。

赤松货运的获利率,只占总营收的几个百分点而已。换句话说,就算完成一项营收百万的工作,公司最终的获利也就不过几万日元罢了。

“是关于融资那件事吗?”小茂田一上来就摆出一副为难的面孔,“老实说,这恐怕有点困难呢,毕竟我们银行也是有各种考虑的……”

相较之下,地下钱庄的利息就算便宜一点的也要百分之十几,以正经的经营者的角度来看,实在是高得不像话。这样借来的资金即使周转顺利,不仅接下来的获利全部要拿来还款,一个弄不好,说不定连自己的薪水都得赔进去。

赤松按照约定时间到了东京希望银行,不过对方却以“正在打电话”为由拖延了将近五分钟,然后负责接洽的小茂田才走出来。

“不过,只要付得起员工薪水的话,倒还是可以考虑……”

这次的拜访非常重要,绝对不容许有任何差错。这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和三个稚子,也是为了守护员工和他们的家人。

赤松如此对自己说着。

宫代的声音让赤松回过神来,低低地应了一声“好”。进展状况一直暧昧不明的,除了鉴定之外还有银行事务,此时该是赤松跑一趟银行、关心融资状况并强烈表达敦促之意的时候了。

这时他脑海中浮现的,是面恶心善的门田和他家那挺着大肚子的女孩。她的名字叫作千夏,门田都叫她小千。等她平安生下孩子后,他们就要举行结婚典礼了。

“社长,十一点拜访东京希望银行的事,时间已经跟对方敲定了。”

如果自己不能保护他们,还有谁能保护他们呢?赤松在心里这样想着。然而,现在去向地下钱庄借钱,真能称得上是保护员工吗?门田他们挥洒汗水努力的成果,就要变成高利贷的利息,白白落入地下钱庄的口袋了吗?身为经营者,自己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等到取回零件,一定就能查出足以反驳他们的证据吧!

赤松感到万分懊恼。

不过,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就行了。

就在此时,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将赤松的思绪拉回现实。

不但不去考虑发生事故的所有可能性,还一口咬定原因是赤松货运的维修不当。港北警察局的高幡和吉田这两个刑警,也是令人相当火大。

“前几天让您远道而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是高崎的儿玉。”

明明有可能是希望汽车本身车辆性能的问题,竟然还委托当事者希望汽车来进行事故原因的鉴定,警方也真是莫名其妙。

儿玉?一瞬间赤松还搞不清楚对方是何方神圣,不过一听到“高崎”两个字,他就想起来了。原来是高崎市内那位儿玉通运的儿玉社长,也就是那起货车事故的……

的确是这样,没有错。

“啊,我才不好意思,前些天谢谢您了。”

从希望汽车取回零件的目的是,要将零件送到别的研究机构重新检验。前几天在公司内部会议上,谷山提出的意见无异于当头棒喝,狠狠敲醒了赤松——希望汽车制造的车,肇事原因未必一定要由希望汽车来鉴定。

赤松握住话筒,挺直了背脊。

挂上电话后,赤松重重叹了一口气。

“是这样的,中午接到贵公司人员打来的电话,不过我刚好外出不在。”

“那就拜托你了。”

“电话?”赤松并没有打这通电话,那会是谁呢?

“这我当然知道。”

“是一位鸟井先生打来的。我公司负责业务的人接了电话,然后问我能不能跟您联络一下。”

“一点时间是多久?只不过是要他们把零件还给我,为了这点小事不可能花上两三天吧?”

鸟井……他怎么会打电话到儿玉通运去呢?赤松一头雾水,只能先含糊回答:“原来如此,不知道鸟井打电话到贵公司是为了……”

“我、我明白了。那就由我来向希望汽车那边确认一下吧。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儿玉的回答出乎赤松意料。

赤松不耐烦了起来,语气中也流露出足以震慑对方的杀气。敏感的益田应该是察觉到这一点,果然畏缩地说着:

“他是打来询问敝公司可否外包业务给贵公司的。听起来,鸟井先生似乎已经跑了许多家和敝公司规模差不多的公司询问过了。刚好敝公司的业务负责人知道您上次来访的事,于是便向我报告,让我和您联络一下。”

“是啊。”

“是这样啊……”

“您是说零件吗?”

赤松愕然无语。儿玉通运和赤松货运并无业务往来,过去也只有在社内会议中略微提过几次而已。没想到鸟井这么努力争取业务,一定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个笨蛋听不懂人话吗?赤松这么想着,又重复说了一次。

“儿玉社长,明知您这么忙还让您特意跟我联络,真是非常抱歉。”赤松隔着话筒,深深地对儿玉鞠躬致意,“说来丢脸,由于事故的影响,敝公司的业务量大减,所以我才吩咐业务员多去外面争取单子,没想到会到贵公司叨扰。实在是很抱歉……”

“我说了,我想拿回那样零件。”

“我才必须向您道歉呢。”儿玉说着,“前几天赤松社长您来访时,我自作主张建议您去查明事故的真相,却没顾及才刚发生那样的事故,贵公司一定正处于十分艰难的阶段。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贵公司那位业务人员再来我这里一趟,我会尽可能协助贵公司扩展业务的。”

“啥?”益田不由得惊呼失声,“您说什么?”

完全没想到儿玉会提出协助的意愿,赤松不禁感到诚惶诚恐,打心底发出感谢之辞:“真的太谢谢您了!”

“是关于我公司那辆事故车的事。最关键的部分,也就是损坏的零件,我想要取回来,可以吗?”

“虽然不能说是交换代价,不过我倒真的想请您务必对希望汽车这件事追查到底。原本说起来应该是由我自己来做这件事的,结果现在却来拜托您,所以我一定会尽可能给贵公司提供协助。虽然敝公司出事时我没能调查到最后,但这次我相信,您一定能查明真相的。电话里不好说,总而言之,还是和贵公司的业务当面详谈,看看能从哪里着手吧!”

益田操着微妙的敬语回答。

“真的非常感谢您,我也会偕同鸟井一起出席,还请您多多指教。儿玉社长,太谢谢您了!”

“拜托我?不晓得是什么贵事呢?”

赤松以颤抖的声音这么说着。

“那天的事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你的问题。先别管那个了,今天我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儿玉社长打算提供给赤松货运的,是从前桥到川崎之间路段的大型货物运输工作。虽然这是儿玉通运的大客户所委托的运送货件,但因为车辆调配的关系,儿玉通运无法自行承担,所以需要外包。赤松当然二话不说,隔天便陪同鸟井一同前往儿玉通运接下这份订单。

赤松还什么都没说,益田就连忙开口道歉。他当然是为希望汽车恶劣的态度而代为道歉,但这语气也未免太轻浮了些。赤松向来认为轻易显露卑微态度的人不值得信任,现在也一边握着话筒,一边露出厌恶的表情,轻咳了几声。不过,话又说回来,前几天在希望汽车时,面对那些傲慢官僚员工的益田神情之狼狈,甚至已经超越了卑微,达到一种令人不禁油然而生同情之心的地步。

然而,儿玉社长给赤松的支持还不止于此。

“哎呀,是赤松社长!前几天辛苦您了,也真的是很抱歉!”

“对了,赤松社长,还有一件事。事实上,和敝公司有往来的银行,也正好拜托我介绍新客户,不知道您有没有意愿?”

如果要用天气来比喻赤松的心情,现在大概就是地震过后绵绵不断的漫长雨季吧,阳光完全没有丝毫露脸的迹象。

赤松再度愕然。别说有没有意愿了,根本是求之不得。

从窗口带着闪闪发光的细微粒子,映入办公室的刺眼阳光,让赤松眯起了眼睛。“如果我的心情也能像这天气一样晴朗该多好啊!”他暗自叹息着这么想。

只是,虽然介绍人儿玉通运是足以信赖的优良企业,但对方银行愿不愿意和现在的赤松货运往来还是个问题,毕竟连过去主要往来的东京希望银行,都已经弃赤松货运于不顾了。

赤松德郎再次打电话给经销商益田的那个早上,天气一扫前日冷雨的阴霾,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隔天,正当赤松还半信半疑时,他接到了由儿玉社长介绍的榛名银行蒲田分行打来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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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式屋脊两端装饰用的大瓦,多半雕刻成狰狞可怖的鬼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