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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温室栽培群像

“这样是无法达成的。”井崎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这份计划,只是纸上谈兵……”

真的能这么顺利按照计划达成目标吗?

当然,井崎的想法只是出于自己的判断,说起来毫无根据,也无法提出数据证明。硬要说的话,就只能说是他身为银行职员的直觉罢了。

那就是,为何车子能够畅销?

无论怎么想,他都想不出理由说服自己应该通过希望汽车的融资申请。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却没有写在资料里。

当晚十点过后,井崎的手机接到一通电话。那是来自大学时代的友人,榎本崇。

井崎一边搔着头,一边喃喃自语。资料里确实记载了可以达成获利的原因,那就是车子能够畅销,同时也有写着为此所订下的销售目标。

井崎离开营业部的办公楼层,走到走廊上重新回拨给榎本。

“照这份资料设想的话,的确是能达成获利,问题是……”

接电话的人粗鲁地讲了句“这里是《周刊潮流》”之后,才将电话转接给了榎本。

可是别的不说,光看三浦这次带来的资料,从里面完全看不到任何确切的未来展望。

“哎呀,井崎!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电话给你。”榎本用全然听不出在道歉的轻松语气说着,“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时间见一面啊?”

这次的融资申请案通过与否最后当然要看董事会裁决,而能否通过裁决最重要的关键,就是希望汽车的业绩目标。

“今天吗?”井崎看了看手表,皱起眉头,“我现在还在公司,走不开呢。”

就算是这样,也绝对比那些家伙强。

“那明天之后,你能抽点时间出来吗?任何时段都可以,我有点事想请教你。”

“干脆交给我来经营算了!”

“如果是关于银行内部的事,我是不可能透露的哦,现在上头对这种事抓得很紧,采访都需要通过公关室,否则闹出事情来,谁都担待不起。”

姑且不论狩野的想法是否能代表整个希望汽车,但身为高层经营者的他不去执行真正该做的事,只知一味要求结果,其浅薄无能可见一斑。或许他的确拥有被称为“王子”的显赫出身,不过对底下几万名员工而言,有这样的高层干部,还真是令人同情。

“不是那样的,别担心啦!如果我真的想打听银行内部的消息就不会找你了,多的是其他门路可以问。严格来说,这次我是想听听井崎你个人的意见。”

轻视真正重要的东西,光是满嘴股价又有什么用?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的公司,谈什么股价总值,别笑掉人大牙了!就是因为这样,井崎才会觉得自己被分配的这项任务只是在帮希望汽车擦屁股,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的意见?关于什么的?”

而要想达成这种区隔性,没有什么比良好的品牌形象更重要。

“这个嘛,还真一言难尽呢!电话里不方便说这么多,所以才希望你能抽空和我见个面。”

事到如今才想进军低价车市场已经来不及了,既然如此,希望汽车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培养自家商品的特殊性,借以和其他产品做区隔;也就是说,他们必须推出别人所没有的商品,才可能重获消费者“希望汽车果然不同,果然是值得信赖的品牌”的评价。

“很急吗?”

在现今社会里,要想将商品销售出去的话,要么就是价格便宜,要么就是商品与其他产品有所区隔。

“可以的话,越快越好。”

股价真的那么重要的话,为了维持股价,经营者该做的并非请求银行支持,而是设法提升品牌形象吧!

说起来,井崎也没有理由拒绝。

希望汽车这家公司的招牌,早已信用扫地了。

“这样的话,明天傍晚左右我应该有空。三点到五点中间你方便吗?我想最多只能抽出一个小时,这样时间够吗?”

井崎虽然想反驳“股价并不代表一个公司的一切”,不过几度话到嘴边,都还是吞了回去。

“很够、很够了。”

在这天的面谈之中,狩野好几次将公司的股价总值挂在嘴上。

于是榎本留下自己的手机号,要井崎空出时间来就打给他,然后便挂上了电话。

若说企业的存在意义是在于为社会创造价值的话,以希望汽车所能提供的价值,还有必要继续存在于社会上吗?

4

抱持那种罔顾消费者心理的企业体制,这家公司究竟还有多少存在于社会上的价值?

到了约定碰面的地点,榎本已经等在那里了。那是位于大手町某栋大楼地下室的咖啡厅。

不仅将会有数万人直接失业,希望汽车的股东及相关人士也都会蒙受偌大损失。然而,就算希望汽车能够苟延残喘下来,这家公司的存在意义又在哪里?

井崎离开东京都内的客户办公室时是下午三点多。他和榎本通上话后,便和对方约在这里碰面。

要是希望汽车的经营就此一蹶不振,那会发生什么事?

“抱歉抱歉,百忙之中还要你抽空出来。”

这道二选一的习题,就像哈姆雷特中的那句经典设问,经常困扰着井崎。

榎本连忙站起身迎接井崎。他那有些生疏客套的态度让井崎意识到,现在两人与其说是大学时代的友人,不如说是受访对象与采访编辑的关系。

该提供融资,还是该拒绝呢?

“别客气。如何,最近好吗?”

每次一开始犹豫是否该给予融资时,井崎内心总会产生一个疑问,那就是:“所谓公司,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上次与榎本见面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虽然纪本这么说着,并拍拍井崎的肩膀表示鼓励,井崎依然无法释怀,只是瞪着眼前用来制作提案书的资料。

“托你的福,还是一样忙。你呢?我听田沼说你调到总行营业部了。”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不过,既然专务都那么说了,你还是快点准备提案书照办吧。就是因为这件事接下来不好办,公司才会要你来负责。好好干哪!”

田沼是井崎与榎本共同的友人。

眼前这个人,也一样是从温室中长大的。井崎愕然理解了这一点,和纪本一起回座位时,他连一句话也未说出口。

接过井崎递出的新名片,榎本盯着瞧了半天。

反正说了也是白费唇舌。

“你现在这部门,经手的客户都是哪些企业啊?”榎本这么问着。

但他忍住了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冲动,不再对上司提出反驳。

“同一个集团内部的公司,还有其他的相关公司吧。”

这也要客户是扶得起的阿斗才有意义吧!井崎内心暗想。

“这样啊。”

“正因为业绩低迷,所以才要提供。”卷田的理论是个几近自相矛盾的悖论,“只有这么做才足以强调本行支持客户的用心,也只有做到这个地步才有意义。”

榎本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一边将那张名片慎重地收进名片夹。接着,他开口问道:“都市银行的数量减少了,会影响你的业务吗?”

“我不认为应该提供给业绩如此低迷的公司这么高的信用额度。”

本以为这就是榎本今天要问的主题,但看他连笔记本都没打开,井崎就知道一定不只如此。

这时卷田的态度和面对狩野时截然不同,他摆出了上司的威势,以严厉的眼光望着井崎。

井崎在不泄露公司机密的范围内回答了几个问题后,榎本又询问了井崎一些关于最近金融新闻的感想。

“你想说什么?”

就这样进行了将近二十分钟的经济会谈后,井崎开始按捺不住了。

当狩野等人回去之后,井崎站在卷田面前这么问。

“如果你只是想问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应该有更多值得采访的对象吧?”

“我们非得提供这笔信用额度不可吗?”

“别这么说嘛,井崎老师,你的解说对我来说很受用呢,非常值得参考。”

这样的信用额度对那些温室里长大的人来说,只不过是“有了这个就暂且可以喘口气”的数字罢了。

说完这句话,榎本沉默了几秒。

若是业绩成长看好的公司当然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对象可是业绩低迷的希望汽车啊。即便并非毫无上限,但答应给他们一个能够随意融资的信用额度终归是不妥。

“其实今天耽搁您这段宝贵时间,是想特地请教井崎老师关于某件个案的意见。”

当狩野这么说时,井崎在内心暗自期待卷田能说出拒绝的话。“这恐怕有点困难吧……”就算是推托也好,若卷田能这样说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个案?”

“能不能给我们这个信用额度呢?”

井崎正想着榎本这话听来似乎不单纯,就看到他终于摊开了手中的笔记本。

希望汽车提出的是,两百亿日元的信用额度。意思是只要在这个额度内,他们想借多少钱都可以。

“没错,是件个案。”

白天狩野与三浦的来访,又为井崎增添了不少负能量的工作。

“和我们银行有关系吗?”

那天晚上,直到过了深夜十一点,井崎才忙完当天的工作。不过,总行营业部的业务毕竟是出了名的繁重,即使已经这么晚了,办公室里还留着不少加班的同事。

“大概吧。”榎本身体向前探出,“接下来我在这里所说的话,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3

“怎么了,突然这么严肃?”

不知为何,井崎心中涌现出一股不快的情绪。但他还没来得及找出这股情绪的缘由,狩野便闪躲似的说了句“接下来谈谈融资的事吧”,改变了会议的方向。

井崎虽然疑惑,但仍笑着想打哈哈。不过,当他听到榎本的下一句话时,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是啊,和我们无关。”

“我们收到了来自希望汽车内部员工的告发。”

卷田像是要再次确认似的询问着。

不知该做何反应,井崎只好凝视着榎本。

“那么,这件事算是已经了结咯?”

“据说该公司发生了隐瞒召回的事情。刚才,井崎你说你现在负责的是同一个集团内部的公司对吧?对于这件事,你有听见什么风声吗?”

“啊,是那件事啊!”纪本这么说了之后,狩野又迫不及待地补上一句:“肇事原因是货运公司的维修不当啦,对我们来说真是无妄之灾。”

“怎么可能,我什么都没听说啊!”

“你不知道横滨发生的那起车祸吗?脱落的轮胎撞上人行道上的一对母子,母亲当场死亡……”

榎本以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表情直视井崎的双眼,似乎想借此判断他说的是否为实话。

“事故?什么样的……”只有纪本不明就里地开口问道。

“三年前,希望汽车已经因为隐瞒召回而得到一次惨痛教训了吧。当时他们的销售量急剧下降,濒临经营危机,都是靠希望银行的融资才得以渡过难关,但是受到余波影响,业绩仍然不见好转。”榎本继续问道,“说真的,希望汽车到底有没有着手改善公司内部的体制啊?我想知道这点。不,井崎,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原本一直很悠哉的狩野脸上顿失笑容,露出苦涩的表情说:“嗯,算是没事吧。”

这家伙一定早就知道了!井崎回望着榎本注视自己的眼睛,心里骤然涌现了这样的直觉。虽不知他是从何处得知的,但榎本铁定知道,井崎正是负责希望汽车融资申请案的调查委员。

井崎抬起头瞥了一眼卷田专务,又望了望对面的三浦与狩野。

“你所谓的内部告发,内容是怎样的?”井崎企图回避榎本的问题。

“原来如此。”卷田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道,“对了,横滨那起事故没问题吧?”

“那个还不能说,我只能说一旦那内容公布了,希望汽车也就完蛋了;毕竟,不管怎么说,人都已经死了。”

“竞争对手也一样吧,现在不管哪里都经营得很吃力啊。”狩野又说。

“你说什么?”

与其说是BAROQUE不受市场欢迎,不如说是庞大笨重的四轮驱动车已经跟不上时代了。现在的家庭房车概念,早已从过去的四门房车式轿车转移至休旅车或面包车。没有大幅改革的过时款,要产生足够的冲击性,并将已经转向面包车市场的消费者找回来,根本不太可能吧!

榎本最后这句话挑起了井崎的强烈反应,惊呼,“真的吗?”

市场整体差虽是事实,但其他竞争车厂照样能推出销售成绩出色的人气车款。

果然是和横滨发生的母子死伤意外事故有关……他的脑海间骤然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井崎不禁认真地盯着如此说着的狩野,想知道他是否当真这么想。

“看来你真的什么都没听说。”

一听卷田这么说,狩野脸上顿时失去笑容,语气严正地纠正:“卷田专务,BAROQUE还是一样受欢迎哦。只是不管做出多好的车子,也敌不过低迷的市场景况哪!”

似乎读出井崎的心思,榎本这么说。

“已经两年了啊,希望这次的改款能让BAROQUE恢复往日的人气吧!”

“是希望汽车的员工,向你们杂志社的编辑部告发的吗?”

然而,比起复古得近乎丑陋却大获成功的Dodge Ram,BAROQUE带给希望汽车的,却只是低迷的销售业绩,以及甚至只要消费者下单马上就可交车的窘境。

“我们收到了员工的投书,里面花了很长的篇幅,罗列希望汽车的种种贪腐事实。说起来,这类投书我们编辑部经常收到,其中大半都是单纯的抱怨或捏造的黑函,只是这次恐怕并非空穴来风。它的内容相当具有冲击性,也很具有报道价值,同时,我们也和告发者本人见面确认过了。”

策划那次BAROQUE改款的设计者,可能是想模仿曾拯救过克赖斯勒汽车的道奇车“Dodge Ram”吧。

“你们打算报道出来吗?”

改款后的BAROQUE有着厚重的挡泥板与颇具分量的车体,让人联想起20世纪70年代的美制卡车。或许设计者的本意是想向过去的美好时代致敬,但在当今消费者的眼中,它却成了品位低下的代名词。

“只要找到决定性的证据,就打算这么做。”

BAROQUE这款四轮驱动车,可以说是希望汽车的代名词。一提起希望汽车,大多数消费者脑中浮现的就是这款车,井崎也不例外。不过,就在上次小幅改款时,原本大量使用流线型的BAROQUE,却因对消费者爱好的判断失误,导致了市场占有率的严重下滑。

“等等,榎本。能不能再保留一段时间?我也想着手调查,无论如何,能否请你先按兵不动,不要公开这件事?”

“因为新车的开发晚了别人一步嘛,所以本年度想提升业绩是不太可能了。我们打算明年提早新车款的上市日期,到下半年度应该就能看得出成绩了哟。还有,BAROQUE也打算改款上市。”

忖度了好一阵子之后,榎本才回答:“也好,反正无论如何,这件事都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调查。”

面对态度积极的卷田所提出的问题,狩野却是一派悠哉地说:

“对我们编辑部来说,只要一掌握证据就会写出来。目前看来,告发者应该只有投书到我们这里,但如果不见反应,难保他不会去试别家杂志社。就我们的立场来说,绝不愿意把到手的新闻拱手让人。”

“那么,改善业绩的具体方针应该已经拟定了吧?”

“你说需要一段时间,大概是多久?”井崎又问道。

“我们也不是没有努力,但现状就是不得不将目标营业额向下修正百分之二十五,这一点也请你们务必理解。”

“我们的搜证工作是很彻底的,所以直到掌握决定性证据之前,我都不会把它撰写出来。总而言之,我只会写能够让我信服的消息。你听好了,这件事你得保密,我也相信你不是那种会去和希望汽车打小报告的人。不过,万一我们察觉到希望汽车得知被内部告发一事并开始采取动作的话,那这篇报道就会毫不犹豫,马上被刊登出来。”

毕竟比起只能提高燃油效率的JET,市面上已有的油电混合车不但能节省燃料,还打着节能环保的旗帜,因此消费大众给予油电混合车的评价更高。和其他竞争对手相比,希望汽车原本在节能这块领域的研究起步就比别人晚。既然如此,与其强调燃油效率,倒不如以其他概念为销售重点才是正确的做法,虽然现在说这些已经都太迟了。

榎本说完之后,便伸出右手拿走账单,起身走向咖啡店柜台结账。面对强自压抑内心激动的情绪、从身后追上来的井崎,榎本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JET是希望汽车于本季新推出的策略性小型车款,以崭新的外形设计、追求更高燃油效率等特点,企图打造未来系车款的形象,但销售数字却大大不如原先的预期。

“我不说丑话,只是奉劝你,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要插手希望汽车的事,井崎。”

“主要是关于JET的预估出了比较大的差错。该怎么说呢,消费者似乎难以理解这款新车的创新概念呢!”

“如果对先前提出的资料有什么疑问的话,我都愿意洗耳恭听。”

卷田专务说这话的口吻虽然平静,但从他紧皱的眉头,可以看出他内心真正的情绪。

和榎本会面的隔天,希望汽车财务部的三浦来到了公司。昨天一整天,井崎的脑中都不断思考着榎本说的那件事,却得不出任何结论。而此时来访的三浦坐在会客室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还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这,和原本的计划差太多了吧。”

井崎还没有将内部告发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话说回来,以目前得知的情报,就算他想呈报主管,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看资料内容,井崎身边的纪本便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呻吟。纪本会这样也无可厚非,毕竟就连井崎自己都差点惊呼出声了。

“疑问是吗?”井崎叹了一口气,“我想问的是,贵公司的业绩进度真的是按照这个计划在推进吗?”

那份资料是截至本年度第三季,对照希望汽车的业绩预测与计划进度所做出的简单报告。

三浦当然听得出井崎话中夹带的讽刺意味,瞬间变了脸色:“你要追究这一点的话,那就没完没了了嘛!”看样子,井崎的话让他相当不满。

狩野身旁坐着希望汽车财务部的三浦,一直到刚才都像个装饰品的他,此时才拿出一份资料递上。

“计划这种东西,说到底就只是个计划而已啊,井崎老弟!”

卷田与副部长纪本隔着桌子与狩野对坐,井崎则按辈分,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子。终于切入正题了!听狩野这么一说,井崎握住钢笔的指尖,也不自觉地用力握紧了起来。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井崎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三浦却无视井崎严厉的目光,仍旧摆出一张若无其事的脸。

“对了,我今天是特地来向您报告期中业绩的。”

“三浦先生,你该不会误以为只要有困难,我们银行就一定会伸出援手吧?我必须告诉你,你到现在为止一直抱持的这种想法,绝对是大错特错。”

狩野坐上沙发后,也不征求旁人同意便径自抽起香烟,天南地北地闲聊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切入正题。

眼前这位希望汽车的财务部副科长,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狩野的伯父是已经退休的前东京希望银行总裁狩野博重,而狩野的岳父过去曾担任希望重工专务一职,可说一家子都是希望集团的重要人物。如此显赫的出身,让狩野向来被称为希望集团的“王子”。

“哟,上司不在,井崎老弟就放起狠话啦?”

如果只看出身的话,狩野的家世背景的确很出色。

“问我意见的话,不管谁在场,我的回答都一样。你知不知道,为了收拾上次支持你们融资的烂摊子,我们银行花费了多大的功夫?你们明知这一点,却还随随便便做出绝对无法达成的中期计划书,然后又轻易地向下修正目标数字,这样做像话吗?”

在希望汽车公司内部,似乎认为这是他出身上流社会的表现,但就井崎这个外人眼里看来,那只不过是温室里栽培出来、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习性罢了。

“这是你个人的意见,还是东京希望银行的意见呢?”

外表潇洒的狩野乍看之下给人一种知性派的印象,但只要一开口说话,总会让井崎觉得他活像个乡下地方的政客。既然明白对方是在百忙之中抽空会面,那不要迟到不就好了吗?这个人永远言行不一致,而且对此完全不以为意。狩野这个人的个性,就是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会无条件顺从他。

三浦一脸不在乎的强势表情,似乎说着“敢拒绝的话你就试试看啊”,卷田专务偏袒希望汽车的立场让他占了上风,因此他料定井崎根本无法改变上司的决定。

“哎呀,卷田专务!百忙之中打扰您啦,真是不好意思!”

“前几天会面时,提到了横滨那件意外事故吧?”井崎唐突地转换话题,“你们说那是维修不当,实际上真的是这样吗?”

约定的面谈时间是下午三点。狩野不但迟到了五分钟,还一脸悠闲地晃进专务办公室。

三浦露出“你这家伙在说什么”的表情,语气强硬地说着:“我们应该说过,那件事完全没有问题吧!”

在商场上,对业绩的评估与预测,以及是否能达成计划目标,就和用支票付款一样,最重要的是能否真正兑现。更别说像希望汽车这种拥有许多一般投资者的上市公司,一举一动造成的利害影响范围相当大,当然更得要求确切按照计划执行。

“你能肯定不会再发生以前那种事吗?”

这种事情若太过频繁,希望汽车将会被认定为草率设定业绩目标的公司,如此一来,往后就很难再得到信任了,而这也是纪本会说对方是“放羊的小孩”的缘故。

在井崎接二连三地询问之下,三浦副科长的脸上不禁浮现狐疑的表情。

纪本口中的“第二次”,指的是希望汽车对业绩目标的向下修正。在今年年度过半时已经修正过一次了,这次如果再修正,那就是第二次。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想法和副部长一样。”

“我在问你,希望汽车该不会再次隐瞒召回事实吧?”

“一切当然要先等和对方谈过才能决定,不过看起来不太乐观啊。何况这是第二次了,根本就是放羊的小孩(不负责任)嘛。”

“井崎,你说这话是瞧不起希望汽车吗?”

副部长纪本孝道露出为难的表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直以来,东京希望银行所收到的希望汽车业绩报告数字都会随时呈报给纪本,所以他大致也能想象得出希望汽车现在的景况。

面对抓狂的三浦,井崎语带深意地说道:“要知道,银行这种地方,时常会有各种情报汇集而来。当中有些固然不值一提,但有时也会听到一些足以影响企业兴废的消息。”

“对方可能会提出新的融资要求,但看目前收到的期中报告,希望汽车今年的业绩实在是不怎么好看啊。”

三浦转动着眼球,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狩野威通过秘书询问卷田三郎合适的到访时间,是在井崎与三浦通话那天的下午。同一时间,井崎也接到副部长的通知,要他出席卷田与狩野的面谈。

“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不过倒是可以听听看。你就把话说得更具体一点吧!”

2

然而,井崎却在此时断然将话题告一段落。

放下话筒,井崎内心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既然您已经断言绝对不会有隐瞒召回的事实,那这件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么,关于信用额度的事,请再稍候一段时间吧,敝行会进行审慎评估,再择日告知贵公司结果。”

“是这样吗?那么,我们这边也会静心等待狩野常董的报告。”

从三浦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不满的情绪。那表情仿佛写着:“择日告知?开什么玩笑!”

然而狩野是个狠角色,恐怕现在他已经将眼光放在本年度结算上了。业绩不好有业绩不好的办法,他一定是想取得金融机关的协助,同时向下修正业绩目标吧。从这点也可看出希望汽车高层不愿让公司股价继续下滑的考虑。

“我只再确认最后一件事。”三浦说,“井崎先生,你可曾认真想对敝公司的重建工作伸出援手?”

业绩的期中报告不可能乐观——老实说,井崎也很明白,希望汽车的业绩根本就是糟糕到不行。

“那是当然。如果真能重建,我当然乐意协助。不过,不用我说您也该知道,案件一旦进入审查阶段,就不能预设提案书会有怎样的结果。如果经过本行审慎评估之后,确信贵公司毫无疑问具备重建的能力,那么得出的,自然就会是协助融资的结论。”

井崎担心地问着,但三浦只是含糊其词地说:“关于这个,就交给狩野自己说明吧。”

三浦只停顿了一下,便冷冷地说:“井崎老弟,你还年轻,分不出理想和现实的不同,不过,我想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的。或许我不该多嘴,不过我奉劝你,最好揣摩一下卷田专务的想法,早点将这件事做个了结,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

“听说大概的内容了吗?”

看着眼前这个可说是财阀弊害活生生写照的男人,井崎皱着眉头,目送对方走向电梯。

卷田的决策究竟是好是坏,目前尚且无法断言,然而,让他做到这个地步的希望汽车重建计划是否能有实际的进展,这件事不仅对卷田,对整个东京希望银行而言都是极大的赌注。

真是个让人极端厌恶的家伙。

希望汽车的常务董事狩野威,是被视为下任社长热门候选人的有力人士。而希望银行的卷田三郎专务则是国内融资授信的最高负责人。去年,希望汽车着手进行公司重建计划时,为融资进行斡旋并最终使之过关的,正是这号人物。当时,卷田不仅整合了行内各方意见,也发挥了他对各分行的影响力,以八面玲珑的手腕贯彻协调路线,给了希望汽车很大的帮助。

“喂,你和三浦副科长说了什么吗?刚才我在电梯那边跟他擦身而过,他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呢?”

井崎的回答一半是玩笑、一半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之言。

井崎才刚回到座位,因公外出的纪本也正好回到公司。他一边看着门口,一边开口问着。

“我们才想这么说呢。”

“是上次那件事吗?”

三浦接着又开玩笑地说:“还请手下留情哦!”

“我说还需要一点时间,他似乎不太满意。”

“真不愧是井崎先生,你猜对了。”

“我说你啊!”纪本双手叉腰,低头看着井崎说,“慎重当然是好事,但尽快将案件完结也是一种做事方式啊。再怎么说,这个案件继续压在你手上的话,就没办法往下进行了吧。”

“应该是要来告知中期计划的期中报告吧?”

“其中的问题多如牛毛啊!”井崎心一横,继续说了下去,“就我的拙见,实在不应该让这个案子通过,而我也无意送出提案书。”

最后,三浦像是忽然想起似的提及了这件事。

“你说什么?”纪本愕然无语,只是定定地望着井崎,“你是认真的吗,井崎?”

“啊,还有一件事。我们公司的狩野最近应该会去拜访卷田专务,请代为转达!”

两人改变交谈场所、走进办公楼层的会客室后,井崎开口阐述自己的想法。

说是其他银行的动向,其实以现在希望汽车业绩之低迷,根本不可能有其他银行主动表示愿意提供融资。当希望汽车进行债务重整与组织重组,并产生资金需求时,提供融资的主力银行还是希望银行。这是金融界的惯例,所以希望汽车看起来也没有与其他银行接触的打算。

“首先,今年都还没过完,这就已经是第二次向下修正业绩目标了,这样的公司在信用上已经不值一文。再说,过去本行早已对他们进行了充分过了头的融资支持,以希望汽车的现状,继续对他们予以支持,恐怕会引起金融厅(1)的注意。”

接下来,两人谈话的内容一转,开始就今后资金需求的移转和其他银行的动向等各方面,交换彼此手头的情报。

“你这样说当然没有错。”纪本一脸苦涩地认同井崎所言,“不过别忘了,专务已允诺会给予支持了啊!”

似乎不满意井崎的回答,三浦的语气中带着点嘲讽。最后,他再次断言:“总而言之,这件事不会对销售产生任何影响。”

“专务的想法太守旧了。”井崎断然地说,“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无条件支持同集团企业的时代了,副部长您不也这么想吗?东京希望银行又不是卷田专务一个人的。”

“井崎先生,你未免操心过头了吧?”

“注意你的用词,井崎。”纪本表情凝重地提出警告,但也陷入了沉思。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可是……”

井崎跟着纪本做事很久了,这位优秀的副部长现在正想些什么,井崎也很清楚。纪本的政治嗅觉是很灵敏的,也因此,他虽然看似对卷田应允希望汽车增加信贷额度一事抱持积极支持的态度,但事实上,这只是表面的做法而已。

听三浦的语气,他已经把那件事视为尘封往事了吧!没错,想忘记不好的记忆是人之常情,可是,能决定隐瞒召回事件是否已属“过去”的是一般消费者,而非希望汽车。有过瑕疵的品牌形象想要恢复谈何容易,三浦未免太小看这件事的严重性了。不,或许不只是三浦,希望汽车大多数的员工都是抱持着这种轻率的看法吧,而这才是井崎最担心的事。

“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副部长。在现阶段提供希望汽车两百亿日元的信用额度,怎么说都太超过了不是吗?”

井崎撇了撇嘴角。

纪本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露出了沉思该如何回答的表情。一阵沉吟之后,他终于放弃似的大叹一口气说道:“你和我,终归都是正统派的银行职员哪!”

“那件事”,也就是三年前发生的隐瞒召回事件。那是希望汽车创立以来,不,应该说是希望集团有史以来所发生的最大的丑闻。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井崎微微一笑,下定决心继续说,“其实,还有一件事。”

“你说得没错,报社的确是太欠考虑了。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读者光看这张照片就联想到那件事的啦。”

接着,他便将榎本那里听来,关于《周刊潮流》的消息告诉了纪本。作为不打算提出提案书的前提,和副部长分享手头情报是绝对的必要条件,否则将无法取得副部长的理解。

“原来如此,没影响就好……话说回来,我看报纸上的新闻照片,虽说是现场报道,但让事故车辆的车身商标被拍得那么清楚,这样未免不太妥当吧?”

听了井崎的报告,纪本的表情显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

三浦的口吻听起来相当轻松。

“那三浦怎么说?”

“哦,那件事啊?没问题的啦!反正原因是维修不当,对我们公司没有影响啦!”

“他是说绝无隐瞒召回一事。不过我也没告诉他有内部告发的事。”

毕竟是负责和银行沟通的,三浦上班的时间也很早。三浦拥有的副科长头衔,和井崎的调查委员职称在地位上算是相当,只是三浦的年龄要比井崎大上十岁。

“万一内部告发的事被公开了,又会如何?”

“我看到那起货车事故的报道了,对销售不会有影响吧?”

纪本这句话与其说是问井崎,倒不如说是问自己。

他的谈话对象是三浦成夫。三浦是希望汽车总公司财务部副科长级的人物,负责和银行接洽。

“如果隐瞒召回真的是引起死亡事故的原因,这次希望汽车一定会失去仅存的社会信用。别的不说,销售铁定会掉几成,到那时候,就不是下修业绩数字能解决的了。说严重点,这个问题关系着希望汽车的存亡与否。”

一到公司,井崎马上打电话给希望汽车。

虽然露出茫然的表情,纪本总算点头认同了井崎的话。尽管室内冷气开得很足,他还是从裤子后袋里掏出手帕,按压着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

通往绫濑的电车驶出车站后潜入地下,行至明治神宫站和表参道站时上来了许多换乘的乘客,使得车厢内渐渐变得拥挤起来。到达大手町约需十八分钟,希望银行总部就位于下车后再步行五分钟左右的地方。

“我想所谓的死亡事故,或许就是发生在横滨的那件事。”

尽管从制造战车改为制造汽车,但或许,希望汽车制造出来的东西,只是徒有汽车的外皮而已,制造者的心态,始终未曾从制造战车的时代脱离……

纪本擦汗的手戛然而止,神色僵硬地转过脸来。

事实上,以一般消费者为对象的希望电机等公司,就已完全甘于落居其他知名电器公司的下风,根本不打算脱离落后集团的地位。想必希望汽车也是一样的吧!

“你说什么?”

要如何填平这两者间天壤之别的差距,井崎自己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不但隐瞒召回事实,还因此造成母子死伤的惨剧。如此一来,还有谁愿意相信希望汽车呢?就算现在我们借出两百亿日元的支持,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还不只是这样,本行借给希望汽车,包含过去的出资额总共是三千亿日元,很有可能这些将全部化为不良债权,难以回收。”

在一般人眼里,财阀的经营逻辑只不过是种自私任性的想法罢了。

纪本的表情更加凝重了。

所谓“财阀的常识,往往和社会的常识背道而驰”。

“井崎,你可否再次向那位编辑确认内部告发一事的真伪?”

不过,这或许是集团全体的通病吧。毕竟,希望集团原本就是在明治时代以重工业起家后,一边带领日本产业发展,一边打下事业基础的财阀。由重工业、商社、银行这“三巨头”共同支撑起的企业群,在和对手企业折冲斡旋时尽管能够发挥压倒性的强势,但面对个体消费者时却起不了作用。

“我可以问他,但不保证他会不会对我吐露实情。”

井崎脑中思绪奔腾。

“想办法撬开他的嘴就对了!”纪本激动得口沫横飞,“我们得靠自己把这件事先弄清楚。提案书的事可以之后再说,不过时间不多了,要快!”

面对企业时,或许是可以端出“我们希望集团”的架子,但面对一般消费者,财阀的光环是不适用的。

井崎没想到,竟然一开口就碰壁。

以这样的方式来卖车,行得通吗?

“就算对象是你,这要求也太无理取闹了吧。”

希望集团的企业一向擅长企业之间的折冲斡旋,在面对个体消费者方面就显得较弱。过去该公司虽曾一度尝试夺回消费者的信赖,但因经营方针无法持久,结果很快又故态复萌,恢复原本高姿态的经营方式。

从榎本那里,什么都探听不出来。

走到这般田地的公司,明明应该要抱定背水一战的决心着手改善经营策略,然而,希望汽车至今仍然是一蹶不振。究其原因,不正是因为如此傲慢的态度仍在那家公司里蔓延着吗?

当天晚上过了十点,井崎终于和榎本取得联系。听他的声音,似乎早已料到井崎会打电话来了。一派悠哉地听完井崎的要求后,榎本立刻斩钉截铁地这样回应。但井崎仍不死心,继续追问着:

这个错误的决定,使得希望汽车的首脑群在日后对银行融资彻底产生了误解,认为“就算经营出现危机,也还有银行会出钱”。

“那这么办好了,内部告发的真相我来帮你查,这样应该会比你自己查还要快吧!调查结果我绝对会告诉你,如果你要写成报道,我也不阻止你。”

这才是井崎内心真正想说的话。身为第一线的银行职员,像希望汽车这种客户不啻是个烫手山芋。追究起来,或许错就错在三年前希望汽车发生重大弊端时,银行就不该出于莫名的同情而通过他们的融资申请吧!

“不行。一旦决定要写成报道,就一定得亲自搜证才可以,光靠从你那里得来的二手信息,如何取信于读者?你是不是太小看周刊杂志啦?身为记者是不可能这么随便就完成一篇报道的,要报道一条内幕,一定要先经过采访,掌握经得起考验的相关证据才行。不这么做,万一希望汽车提出诉讼怎么办?到了法庭上总不能说,我的报道内容都是听你转述的吧?”

“银行可不是你们希望汽车的专属钱包啊!”

榎本说得的确没错。

但想归想,最后井崎还是不得不扭曲信用原则,为了帮他们获得融资而尽力奔走。

“我老实告诉你,希望汽车做的事相当有问题。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找上你吗?那是因为你们是希望汽车的主要往来银行,而你又是希望汽车业务的负责人,我想确认你对这起弊案是否知情。不过,看来你应该是清白的,只要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了。既然如此,更可断言希望汽车连属于同一集团的主要往来银行也一并欺瞒了,并且正在犯下与三年前相同的过失!”

“要不是同属一个企业集团,根本就没人会支持你们!”井崎不止一次地这么想。

榎本顿了一顿,才又对井崎提出警告,“既然你一无所知,那就不要去探究比较好。井崎,我是为你好。”

面对银行时,他们自始至终只有一种态度,那就是:“老子就是需要这么多钱,快拿出来吧!”他们仿佛傲慢地认定,同属一个企业集团的银行,给予融资是理所当然的。

“我办不到。”井崎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一丝声音。

这种心态导致他们一方面对银行态度傲慢,另一方面又从不去反省经营不振的原因。

“你说什么?”

尽管希望汽车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从日本首屈一指的大企业“希望重工”车辆部门独立出来,但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却依然不改依赖老大哥的心态,总以母企业的一部门自居,充满了无谓的自尊与惰性。

“你才是太小看银行职员了吧?你听好,不管有什么理由,一旦得知客户有可能出现重大问题,我就不可能当作自己不知情。我们银行职员,对于坏消息如果真能不知道,那是再好不过了;但一旦知道了,从那一刻起就背负了责任。这就是银行职员的工作啊!而今天我必须如此,都是你造成的,榎本。”

虽说希望汽车是个上市公司,又和希望银行系出同门,但现在已经不再是银行愿意盲目给予融资的时代了。为了帮助这个业绩低迷的客户名正言顺取得融资,井崎必须花上许多心力。当然,为客户找出融资的正当理由,以博取银行上级许可,这不管怎么说都是井崎的职责,但以现在希望汽车的景况来说,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希望汽车公司原本就存在的问题已是根深蒂固。

井崎越说越生气,声音也激动了起来。

希望汽车业绩低迷,投入市场的新车销售成绩又无法提升,渐渐失去死忠客户。这些恶果所造成的下场就是资金不足,为了解决资金不足,他们只好来向银行申请追加融资。

“那还真是令人同情哟。不过,我也得提醒你,选择从事这份工作的人是你自己。还有,连客户都已经遭到被内部告发了,你们都无法看破,还傻乎乎地继续融资给对方,东京希望银行也真是够颟顸了呢!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要忙,先挂电话咯。”

和那些不断接手许多大规模计划,因此老是不分昼夜地辛勤工作的同仁正好相反,井崎负责的希望汽车所带给他的,一直都是些充满负能量的工作。

榎本丢下这句话后,不等井崎回话便挂上了电话。

直到一年前,井崎都还以小组当中的一员而感到自豪。但现在却必须老实说,这份骄傲在开始接手希望汽车的业务之后,早已荡然无存。

可恶!

井崎隶属的营业总部所应对的客户都是大型企业,其中井崎直属的这个小组,由于肩负应对同一资本集团其他企业公司的责任,更是精英分子云集。

井崎用力摔下话筒,气愤得双手抱胸陷入沉思。

一方面感叹意外身亡的主妇与家属令人同情的厄运,另一方面,同属希望集团的职员,井崎脑中也很快浮现出这样的感想:“话说回来,希望汽车还真是不走运啊!”当然,这也包括了他对于自己现在职务的感慨。

虽然不甘心,但榎本说的字字句句都是那么正确。没错,如果真是那么重要的客户,就更该细心注意他们内部的动向。之所以做不到这一点,是因为银行的工作向来只偏向与客户的财务或会计部门联系,甚少接触企业核心部分。

电车动了起来,井崎在心中这么告诫自己。虽然他也明白,有些事不是只靠注意就能避免的……

“我去一下图书室。”

“我也得多注意才行啊。”

对组员这么交代过后,井崎便前往公司的地下图书室,打算查阅有关希望汽车三年前的弊案资料。

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某人寿保险公司的广告吧。广告中想要表现的是乍看平稳的生活之中,其实潜藏着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也因此,井崎对这则广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图书室里的资料数量虽然非常庞大,但在专人整理下井然有序,想要的资料也轻易就找到了。

广告中,穿着西装貌似上班族的男子正走在一座巨大的撞球台上。男子看来似乎只是若无其事地在散步,但在他身边却不断地有许多撞球惊险地滚过。

抱着那批资料返回座位后,井崎便埋头研读了起来。

每当听闻这类猝死或意外事故的新闻时,井崎脑中总会浮现一则印象深刻的电视广告。

根据资料内容,希望汽车生产的货车被发现有决定性的缺陷,是在三年前的八月。而他们不但隐瞒了本该施行召回的事实,还暗地里持续进行评估的窜改。

人生啊,真的是不知道会在何时何地发生什么事。

当时这起名门车厂的弊案震惊了社会,媒体也广为报道,致使希望汽车在市场上的信用度大幅滑落。受到事件的影响,车辆的销售数字大幅减少,当时的社长田岛岩夫更为此下台;现任的社长冈本平四郎,就是在那个时候紧急走马上任的。

这种令人心如刀割的悲剧,虽说是发生在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陌生家庭,但确实是发生了。

冈本早年活跃于技术层面,耕耘多年之后才当上董事,一直到弊案发生临危上任之前,他都没有受到太大的注意。他属于那种调整型性格的领导人,而非具有强烈领袖风格的CEO。如果不是发生了那场弊案,他大概也没机会坐上社长的宝座,最后应该会在某家关系企业里一直干到老吧!

如果遭到这种意外过世的是香织,独自留下的一宏和井崎,一定会被强烈的悲伤所打倒吧!那种内心的创伤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抹灭,更别说继续正常工作了。

当时有关本案的新闻报道剪报,用了好几个档案夹保管着,然而,其中记述的多半是冈本针对这起丑闻发出的诸如“致力于恢复公司信用”“再度检讨公司内部检查体制”“与过去歪风诀别”之类的陈腐言辞。

比起同集团中由自己负责接洽的希望汽车公司,井崎心中涌现的同情,更多是针对那位不幸罹难的主妇而来。她才三十三岁,和井崎的妻子香织同龄,而她那受到轻伤的长子贵史,也与井崎的独生子一宏年纪相仿。

不过,就在这时,其中一小段记述吸引了井崎的目光。

一辆行驶于横滨市港北区国道公路,由隶属赤松货运(东京都世田谷区)的司机安友研介驾驶的货车,其轮胎(重约一百四十公斤)忽然脱落,并直接击中步行于路旁人行道上的主妇柚木妙子(33岁)的后背。柚木女士随即被送往邻近的医院,但因全身受到强烈撞击,不久便宣告不治身亡。当时与死者同行的长子贵史(6岁)则受到轻伤。港北警察局正着手调查该货运公司相关人士,查证事故是否为肇事货车维修不当所导致。

“本公司除了聘请外部律师设置事故调查委员会之外,公司内部也将设立伦理委员会,由质量保证部长狩野威就任委员长,重新检视社内的监督体制。”

井崎低下头,开始专注地读起这则新闻。

“是那个狩野常务董事?”

井崎低头望向自己西装的衣襟,那里也别着一个相同设计的徽章,正在朝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这“三椭圆”设计的社徽,可以说是希望集团这个高傲财阀的象征。

脑海中浮现狩野毫无危机意识的表情,井崎骤然感到一阵嫌恶,皱起了眉头。

照片中,货车冲上了路旁的缘石,冲击力使得挡泥板都歪斜了。无人的驾驶座旁,正在进行现场勘验的鉴识员身上的制服背后,有着三个椭圆交叠的图案——没错,那正是希望汽车的社徽。

希望汽车那种得过且过的风气正是由狩野这种人一手造成的,找他来主导伦理委员会究竟有没有效果,井崎虽然不得而知,但至少现在希望汽车上下一贯的态度还是依然故我。井崎甚至听说,应酬时若同时邀请科长和副科长出席同一场合,做科长的还会刻意刁难,这样的传闻到现在仍然层出不穷。

“是希望汽车的货车啊……”

希望汽车原本是由希望集团的核心企业——希望重工的汽车部门独立出来创设的公司,或许就是因为承袭了希望重工心高气傲的“传统”,所以才会如此毫无底线,却又自以为是地怀抱着“我们是精英分子”的态度吧!

尽管内心这么想,但井崎还是只看了一下标题,便草草将它略了过去;不过,就在这时,井崎的目光忽然停驻在报道旁那张占据了好大一块篇幅的照片上。

追根究底,希望重工本身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大本营。每逢希望集团召集各企业召开集团大会时,会议的主席大抵都由重工的人来担任。在会议上,他们往往会称呼东京希望银行的出席者为“你们银行”,希望商社的出席者为“你们商社”,希望纤维则为“你们纤维”,但相对地提到自己公司时却不是“我们重工”,而是趾高气扬地自称“我们希望”。这意思其实就是说:“我们希望重工的地位,在集团中才是最正统的。”把这个称呼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事实上正显露了这个集团的病根。

“哇!太惨了!”

结果,希望集团留给希望汽车的,充其量只有这种令人不愉快到极点的所谓“传统”,而在这传统之下培养出来的,则是资本主义中的共产主义。说得更清楚一点,就是在资本的温室下,养出了不管做出什么事,都不必担心没饭吃的公务员心态。

那天早上七点左右,井崎搭上由代代木上原发车的电车。找了个比较空的车厢坐下,等待电车开动时,他摊开了手中报纸的社会版。霎时,一行斗大的标题——“货车轮胎脱落直击母子”,映入了他的眼帘。

或许,井崎想做的就是去掀开这座温室的屋顶,让世间的冷风吹进去吧!他想知道,届时像狩野或三浦这种从温室里培养出的人,究竟会有何反应。

东京希望银行总行营业总部的井崎一亮得知发生于横滨的赤松货运货车撞人事故,是在隔天的时候。

尽管只是想象,仍不难想见他们届时会展现出怎样的丑态。一思及此,井崎不由得再次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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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本政府机关。主要职责是维护金融体系稳定、为金融参与者提供保障与服务、维护市场公正透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