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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城年代 第二十章

张继红:“三比三,还不好办了呢。”

他自己首先高高举起了手,林超然和静之也都举起了手。

静之:“有的人啊,看多少书都白看了,包括《教育的诗篇》那样的书。”

张继红:“同意不把他们硬性分开的举手。”

何父:“那……我也主张,对青年们,该信任就信任一次……”

何父:“我……再考虑考虑……出了使咱们不光彩的事当然不好,可一下子伤了四个小青年的自尊心,那也不太好……”

他也举起了手。

何母看着何父问:“你没听明白小张的话?”

林父:“我回家了!”猛地站起,往外便走;在门口转过身,指着何父又说,“你们知识分子,怎么就这么立场不坚定!”

林父、林母、何母举起了手。

何父苦笑。

张继红:“听起来像是在开会了!”拍拍手道,“那就当成个会来开,干脆举手表决吧……同意把他们男女分开的举手!”

兆麟公园里。林岚等四人碰上了她当年的对象,两人一时都意外,不自然;因为她对象与女朋友互挽着,很亲爱的样子。

林超然:“我看这个问题不是个问题,可以不必讨论。”

林岚的表情迅速恢复了自然,大大方方地说:“你好!”

林父:“咱们怎么省心怎么决定,不管他们高兴不高兴!”

对方也寻找着感觉:“你好。”

静之:“大娘,我觉得那也不好。我看他们都挺机灵的,我们非要把他们男女分开,他们能不明白我们是怎么看他们的,什么用心?能不觉得自尊心受伤害?我要是他们中的一个,我就会认为被侮辱了,会很不高兴。”

林岚:“真的好久不见了。”

林母:“那就让那个四川女孩儿和你妹都住咱家。你和继红,你俩陪那俩男孩儿住这儿。”

对方:“是啊,一年多了。你胖了点儿。”

林超然:“那不合适吧?小妹是他们班长,他们三个是跟小妹来玩儿的。”

林岚:“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

林父:“让她今晚就回家睡!”

对方:“我也想不到。”

何父:“要真出了那种不好的事,脸上最不光彩的那就是我了。这儿是学校的地方,连我们学校也不光彩了……”

林岚也挽住了周确的手:“这是我男朋友。”

张继红:“咱们下乡时,不经常这样嘛,有时连帘都不隔!”

对方:“她是我女朋友。”

静之:“我也相信。这次见到小妹,我觉得她成熟多了。”

林岚:“正好,我到深圳去了,带回了几块电子表,也给你俩一人一块吧。”

林超然:“这种担心倒不必,我相信我妹妹不至于的。”

她从背在身上的兜里掏出了两块表,递给对方。

林超然、张继红与静之互相看。

那一对儿都一愣,但欣然接过去了。

何母:“还有个情况,我们也应该重视。就是……林岚他们四个,都青春年少的,一块儿住这儿,床中间只隔着布帘,会不会出什么更让咱们亲人被动的事啊?”

林岚:“喜欢吗?”

静之点头。

那一对儿同时点头:

林母:“静之,那你也再替大爷大娘审审。你问比我们问好。也比你姐夫问好。”

“喜欢!”

静之:“我看也不用再问了,肯定就是她说的那么回事,我们大学里也有不少老师和同学戴电子表,都是南方过来的。”

“谢谢。”

何父:“两位亲家,事已至此,我看大家也不必在这儿犯嘀咕了。静之,给你个任务,尽快和林岚聊聊,替你大爷和大娘询问清楚,那些表和电视……”

林岚:“那么,再见吧。”

大家一阵面面相觑。

那一对儿:

林父:“这……这不等于是四处张扬嘛!”

“再见。”

林超然:“她不是说他们去看冰灯嘛。说之后要挨家去看她的同学和老师,把表分给同学和老师……”

“有空儿找我俩玩儿。”

何父:“她……不会是去倒卖吧?”

林岚挽着周确朝前走了,尹红和赵凯自然地跟着。

何母:“我这倒没注意。”

林岚站住,问:“他们走远了吧?”

林超然:“一兜子表她都背走了……”

尹红:“都在回头看咱们。”

林母:“超然,你把表都收你妹那兜子里,再把那兜子藏好,嘱咐她千万别当着外人显摆。”

林岚:“那咱们继续往前走,谁也别回头。”

林超然:“我作证,是静之说的那样。”

赵凯:“是你那个吹了的对象?”

静之:“我确实没往腕子上戴嘛,还要搜身啊?”

林岚:“对。想不到我可以那么平静地面对他。”

何母:“静之,你更没有什么理由例外!”

赵凯:“不但平静,还特贵族范儿!”

静之:“我没往腕子上戴,去煮饺子的时候就放桌上了。”

周确洋洋自得地说:“那不是由于挽着我嘛!”

何父:“静之,还有你那块。”

林岚将手抽了出来,庄重地说:“别当真啊。刚才算你当了我一台阶,人情后补。”

张继红:“好好好,您别发脾气,我永远做您听话的干儿子!”也乖乖把表放下了。

尹红看着林岚摇头:“那么胖,人才太不怎么样了吧?你一提起他就掉眼泪,我以为准是个白马王子呢!”

林父吼:“你也给我放下!”

周确:“起码也得是我和赵凯这样的吧?太没水准了。”

林母:“继红,别忘了你是我们林家干儿子。”

林岚一笑:“是啊,太没水准了。从现在起,彻底过去了,再也不伤心难过了。”

张继红上前捡起,看看表,看着大家说:“挺经摔,证明这表质量不错!哎,你们都不稀罕,我稀罕行不?”

林超然和张继红走在路上。

他生气地从腕上撸下表,摔在地上。

林超然:“什么时候我操心的事会少点儿呢?”

林父:“不戴表也能活一辈子!”

张继红:“也许有些时候情况是这样的……操心的人操心惯了,以他的眼来看,别人认为不必大操其心的事,他也认为是他非操心不可的事。结果会使被操心的人不胜其烦。”

林母:“管它昆不昆的,不稀罕资本主义的东西!”分明不舍地将表朝儿子一递。

林超然站住了:“你是说我对我妹妹的事?”

张继红:“那叫昆式的,典型款的女表。”

张继红:“老实说,我觉得你爸你妈,包括岳父岳母,他们刚才的表现都未免小题大做。你爸你妈没文化,知道的事少,情有可原。你岳母刚才的表现可不咋的,那是说的些什么呢!你岳父的表现就很好。要是你妹知道你们两家的大人背后那么议论他们,非气哭了不可。”

林母放在手心上看着说:“你妹给我这一块,款式还真挺好看的。”

林超然:“我岳母是出于对我妹的爱护,对我们林家负责。”

林超然就将表还给她了。

张继红:“我看也是那十几年被整怕了,留下病根儿了。那么如履薄冰的,不连下半辈子也搭进去了?自从昨天晚上我见到你妹,一路跟她聊,我觉得她长大了,长见识了,成熟多了,深圳那地方使她改变了,有点儿胸怀了。人家还写入党申请书了呢,所以,你不必为她忧心忡忡的。”

林超然刚接过去,她又说:“等等,妈还没仔细看一下。”

林超然:“唔,她没对我说。”

林母:“这个岚子,真让我操不完的心!我一辈子也没戴过手表,都老太太了,戴不戴表怎么了?她要真懂事,给我买双鞋不比给我买块表更是孝心吗?超然,替我接过去。”

张继红:“你一见到她就摆起当过营长的臭架子,她当然不会主动告诉你。我觉得让静之审你妹子不好,很可能会把她俩的关系搞糟了。你看这样行不?咱们哥几个,与你妹他们四个,在一起聊聊。让他们听听咱们的经历,咱们也听听他们的经历。聊得投机了,不什么都了解了?”

何母也将表放在了桌上。

林超然将一只手拍在张继红肩上:“同意。”

他第一个将手中的表放在了桌上。

晚上。两拨人坐在床上。林超然他们几个,将林岚等四人围在中间,摆起了龙门阵。

何父:“何况我是中学校长,你是中学老师,静之是大学生……”

林超然问尹红:“小尹,你怎么会从四川到深圳去呢?”

何母:“两位亲家,别怪我小题大做啊,这表,咱们谁都不能戴。咱们两家的人,忽然都戴上了电子表,如果被议论起来,那也是个事儿!何况超然还被当成投机倒把集团的首犯……”

尹红:“我大姐在深圳卖麻辣烫。她写信告诉我那儿容易找到活,我毫不犹豫就去了。”

张继红帮着林超然默默将电视装入了纸板箱。

林超然:“麻辣烫是什么?”

林父:“把那东西给我装起来!”

尹红:“四川的小吃。容易熟的东西都烫在热锅里,吃的时候拌上又麻又辣的调料。”

林母:“这个岚子,一回来就带回了这么多不安!超然,你一定要替爸妈看住你妹,千万别让她再走了!”

周确:“不只他们四川人喜欢那么吃,我们湖北人也喜欢啊。”

林超然:“继红,少说两句!”

赵凯:“我们湖南人更喜欢!”

张继红:“不是……”

张继红:“说说,你俩怎么去的?”

何父:“有朋友告诉我,某些干部对你们的事还耿耿于怀呢,还听说你俩在有关方面是挂了号的人物。”

赵凯:“我哥是复员的工程兵,他们整团人都去了,我是投奔的我哥。”

何母:“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有的事在他们是小节,在我们就是大节。尤其你和超然,你俩那档子事刚平息,更要处处谨慎,不能再被抓住把柄。”

周确:“我父亲是建筑工程师,他写信让我去的。他说深圳将来肯定会让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刮目相看的。谁去得早,谁就会成为深圳市的第一代创业者……”

张继红:“据我所知,不少干部家里摆的电视,也是托人从南边买回来的‘水货’!”

一名返城知青:“哎哎哎,湖北的小老弟,说话悠着点儿哟,哈尔滨由一个小渔村变成一座省城,那可是经历了二百来年!”

何父:“是啊是啊,犯错误容易,一旦被要求检讨,过关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林岚:“深圳不会,二十年就可以!”

何母:“有时候人犯错误,往往就是在自己认为不那么严重的情况下犯的。”

林超然:“小妹,你继红哥刚才可还在夸你成熟来着。”

张继红:“这,没那么严重吧?”

林岚:“我不在乎你们说我成熟还是幼稚!深圳的速度是神奇的!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从全国各地涌向那里!有普通劳动者也有各方面的知识分子、科技人员!我们深圳现在那是几天起一座高楼大厦。你们兵团当年是五湖四海的知青走到了一起,我们现在的深圳人更是五湖四海!到我回来的时候为止,全国一半省份的人我们深圳都有了!”

何母:“一台走私的电视,而且是台湾和日本合资的,我们在看的还是美国的电视剧,这可不好。即使没人揭发批评,我们自己也应该觉得不好。”

她将腿一盘,神采飞扬,侃侃而谈,充满自豪感:“我坚信再过二十年,深圳会成为一座又美丽又年轻的城市。它充满一股年轻人的朝气!而我那时才四十多岁,我也有资格对后去的人说,想当年我们……”

林超然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了。

林超然:“小妹,爸妈可都嘱咐过我,让我看严你,不许你再回去。”

张继红:“还有一集,你们怎么都不看?”

林岚:“那你就要和我站在同一战线,帮我说服爸妈嘛!”

何母:“继红,你把电视关了。”

尹红:“不许我们班长回去那可不行!看得再严我们也得把她揪回去!”

张继红一回头,林岚他们已经不在了,桌上只剩了盘子和盘中数个饺子。

张继红:“哎,小妹,你们那儿缺我这样的人不缺?”

还是没人回答他的话。

林岚:“太缺了呀!我们深圳现在的主力军,一是复转军人,二是你们这批下过乡的!继红哥你会开车,会修车,水电工技术也拿得起,还有一定的组织能力,你要是去了太有前途了呀!”

张继红:“静之,你呢?听说你们大学生更喜欢‘戏子’,发表发表高论嘛!”

林超然、张继红等人走出校门。

没人回答他的话。

张继红:“没和他们聊够。而且,也想再看几集《加里森敢死队》。十八吋大彩电摆在那儿不看,太对不起那么高级的东西了!”

张继红:“我更喜欢的还是‘酋长’这个人物,义气、外冷内热。超然,你呢?”

林超然:“我可听说要等十二点以后才播。”

《加里森敢死队》的片断。

张继红:“那我熬到十二点以后!”

除了张继红,亲人们聚在一起,或站或立,都看着林岚他们,目光和表情都有猜疑和忧虑。

他转身跑了。

电视屏幕上有“戏子”和“酋长”两个人物出现的精彩片断。

另一名知青:“超然,我担心这家伙也被你妹妹拐到深圳去!”

林岚和她的朋友们,已经在狼吞虎咽地吃饺子了,皆言“香”“好吃”。

林超然苦笑。

他将椅子摆床前,端端正正地坐下看起来。

屋里。林岚等四人安安静静地睡在布帘两边。

张继红一转身,看着电视大声地说:“别换台别换台,就看这个,《加里森敢死队》!早就听说了,没地方看去!”

在火墙的另一边,张继红反坐椅上,双手放于椅背,瞪大双眼在看《加里森敢死队》。电视摆在另一把椅子上,插头插在长长的接线板上。

林岚则在调台,边说:“可苦呢,跟你们下乡差不多!但我们是第一批开拓者……”

一挂长鞭被点燃。炸响声中,静之捂着双耳,一转身斜偎在林超然怀里。

屋里。张继红在挑表,边说:“小妹,深圳那边天堂呀?怎么你才走了一年多就发成这样?”

这一情形被尹红看到,她用胳膊肘拐了林岚一下;林岚看时,林超然已用大衣的一边衣襟遮住了静之。

静之一边往锅里舀水,刷锅,一边小声说:“我也觉得该问个清楚明白,但最好别当着大家的面问。”

炸响声过,远远近近接着传来鞭炮声;林岚还在愣愣地看着哥哥和静之,而张继红和尹红他们已在抬头望着校门上方的两只崭新的大红灯笼了。

林超然不情愿地跟着静之到了外屋。

静之发现自己是偎在林超然怀里,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你是继红哥……”

静之:“我提议,都什么也别问了,先让小妹他们吃早饭。岚子,你招待你朋友们洗漱,我去给你们煮饺子。姐夫,你帮我弄火。”

林超然笑笑。用手指刮了她鼻子一下。

林父:“你你你……那,都……都是……”

屋里。用课桌拼对成了两张大桌子,另外还有一只大圆桌;林父林母、何父何母、林超然和静之坐在大圆桌周围,这一张桌子在中间。加工厂的返城知青们和林岚他们分别坐在另外两张拼对成的桌子旁。

林岚:“爸、妈,我孝敬你们的。十八吋,彩色的,台湾那边与日本合资生产的,我花八百元就买下了。”

张继红在鼓鼓捣捣地试话筒;话筒终于接通了。

亲人们包括张继红,全都目瞪口呆。

张继红一手拿话筒,一手举杯道:“诸位,我的长辈们,我的兵团战友们,我的小弟小妹们,承蒙你们共同的推举,由我来主持这一九八二年的春节家庭晚餐。我们三方面的人聚在一起过三十儿,是林岚小妹的提议,她说怕她来自深圳的三位远方客人想家,所以希望越热闹越好。现在我提议,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各自的人生在一九八二年都有进步……干杯!”

她一边说,一边指挥赵凯和周确摆放电视。没地方放得下,最后只得放床上了。

于是一片碰杯声。

林岚:“和他们三个没关系!都是我的,继红哥也有你一块,自己挑吧!”

张继红:“要热闹,就得有人出节目。都听我的,先从长辈开始,只要求他们每人出一个节目,之后就谁也不要勉强他们了,先从我干爸开始,大家呱唧呱唧!”

张继红也来了,一见桌上一堆表,大呼小叫:“哎呀妈呀!林岚你带回来的?你们四个不是抢了表店了吧?”

在掌声中他将话筒递向林父。

于是尹红等三人都去帮林岚忙了。箱子拆开,是一台电视。

林超然:“继红,我父亲连首歌也不会唱……”

林岚:“先别和他们解释,谁来帮帮我!”

林父:“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给我添酒,我润润嗓子!”

尹红:“再说台湾也不是外国,而是中国的一部分呀!”

静之笑着又给他的杯里倒满了酒,他一饮而尽,引吭高歌:

周确:“那边渔民太穷了,可以理解的。我们买,那也是出于同情他们。”

人人那个都说,

林超然:“没经过海关那就叫走私!”

沂蒙山好,

赵凯:“林大爷您别急,他没说明白。是我们那边渔民走私来的。也不能叫走私,渔民在海上碰到台湾那边的船,用捕到的鱼换的。在我们那儿可便宜了,才十元钱一只。林岚走前买了二十只,她和渔民关系处得好,人家还白送了她二十只。”

沂蒙那个山上,

林父:“林岚……”

好风光……

周确:“走私来的。”

大家叫好,鼓掌。

林超然严厉地说:“小妹!哪儿来的?”

何父:“老哥,你是出色的男高音哎!”

亲人们又是一阵你看我,我看你。

林父:“啥男高音,是电视搭配的这话筒响。再说,不能扫孩子们的兴不是!老伴,该你了!”

林超然走到桌子那儿,往兜子里看了看,底朝上一倒,倒出一桌面电子表!

林母:“我就别唱了呗。”

她说完,去开纸板箱。

林父:“你问问孩子们,那能答应吗?”

林岚一一给大家分表,最后把兜子往桌上一放,又说:“不喜欢自己那款式的,随便挑!”

一片喊声:“不能!”

亲人们顿时都瞪直了眼睛。

林母:“那你抱孙子!”将小孙子递在林父怀中。

赵凯从墙上摘下一个沉甸甸的兜子递给她;她把手伸进去,抓出一把电子表来!

林母:“我也就会唱一首老歌,前几句还忘了……”

林岚:“可我觉得那样才公平!赵凯,把我那兜子递过来,我要发见面礼!”

她离开座位,唱起了《回娘家》,还带着表演唱。

林父自言自语:“这不公平,不公平,我干了一辈子,退休前才开到六十八元!”

都看得开心大笑。

林岚:“基本工资跟全国一样,但只要加班加点就发奖金。我们那儿讲实惠,提倡多劳多得!我月月都开五六十。”

张继红:“林岚,你爸妈都唱了,轮到你了!”

林父将信将疑:“那再说说,你挣多少钱了?”

尹红:“林岚,露一手,《美酒加咖啡》!”

尹红等三人证实地一齐点头。

林岚接过话筒,大大方方地唱:

林岚:“我们深圳那儿跟全中国许多方面都不一样,最讲的是实际能力!我多聪明!学得快,又摊上了一个好师傅,三个月就把我带出徒了!”

美酒加咖啡

林父:“胡说!学徒那还得三年呢,你去那儿才一年多!”

我只要喝一杯

亲人们一时你看我,我看你。

想起了过去

林岚自豪地说:“我在深圳领导着九个人呢!我现在已经拿到了二级电焊工的证书!”

又喝了第二杯……

尹红:“她是我们电焊班的班长。”指着赵凯和周确说,“他俩也是电焊工。”

林父听了不悦,小声对林超然说:“你妹这是唱的啥嘛,不学好!别让她唱了!”

林岚:“不小心,让焊花溅了几次。”

林超然小声地说:“爸,那多不好。”

何母将林岚拉到跟前,端详着说:“让婶好好看看。别说你妈想你了,连我都经常想你!一年多没见,长成大姑娘样儿了……咦,脸上怎么有雀斑了?以前一张小脸儿可是白白净净的呀!”

静之:“伯父,我姐夫说得对。”

林父只得坐炕边上了。

何父:“亲家,吸烟,吸烟……”

林岚:“爸,别坐那儿,那个箱子可坐不得。”

林父:“没听说有那么个唱法的,烧包!”

大家就都坐下了,林父要往地上的一个纸板箱上坐。

林岚一往情深地唱着:

林岚主人似的:“那都找地方坐呀!”

明知道爱情像流水

静之:“岚子,都介绍过了。”

管他去爱谁

一干人等都进了屋,林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问大家:“都介绍过了吧?”

我要美酒加咖啡

何父何母、林超然和静之这时也来了。林超然拎一个布袋。

一杯再一杯

尹红:“林岚动员我来看真的雪,我还没看到过真的雪。”

我并没有醉……

林母:“我的天老爷,怎么没回家,大老远地跟我们岚子跑东北来了?”

林岚唱完后,除她的三位朋友鼓掌,另外两桌反应淡淡的。

林岚:“你话接得可真及时!”向父母介绍,“爸、妈,这是我在深圳交的好朋友,四川人。”

林岚不乐意了:“咋的?我唱得不好呀?”

“林岚把尿盆扣地上了!”尹红从厕所回来了。

张继红:“好,好,都快把我唱醉了!”

林母:“门口咋湿了一大片?”

林岚:“好,那两桌怎么不鼓掌?”

林岚调皮地说:“爸,忍忍,进屋再揍行不?”

林超然和静之响亮地鼓掌。

林父:“你让我腾出手来,我这就揍她一顿!”

林父:“热!屋里闷热!继红,开小通风窗,通通风!”

林母:“这都到门口了,你直接抱屋去就是了嘛!”

气氛一时尴尬。张继红赶紧开了通风窗。

林父对林母说:“你抱会儿,你抱会儿。”

静之大声地说:“我妈年轻时唱歌唱得可好听了,大家想不想听?”

林岚:“我不是经常给你写信了嘛!”

两桌晚辈同声地说:“想!”

林母搂着她呜咽地说:“岚子,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把妈想死了!”

何母对静之嗔道:“你怎么为难你妈!”

林岚:“爸、妈!”放下撮子,扑到妈怀里。

静之:“高兴嘛!”

是林母的声音,林岚一抬头,见爸妈已站在跟前,爸爸抱床被子。

何母接过话筒,唱《好一朵茉莉花》。

“岚子……”

林父也不爱听地说:“啧啧啧,多大年纪了唱这个,还返老还童了呢!”

外边。林岚在门口那儿往尿迹上撒灰。

静之就隔着林超然,夹了一大块木耳硬往林父口中塞。

周确:“她那是讽刺咱们,小瞧人!”

校园里。热气从小通风窗涌出,也传出歌声。

赵凯老实地说:“你带那种针了吗?带了给我打一针!”

先是返城知青们吼了一首《兵团战士胸有朝阳》。

林岚:“你们男的,即使是好人,一旦有机会占女人便宜,那也往往会动坏念头。所以我要丑话说在前边,谁意志薄弱先自己打打预防针!”说着已下了地,在火墙炉子那儿往外扒灰,扒了一撮子灰端出去了。

接着周确和赵凯齐唱《霍元甲》主题歌《风雨百年》,用粤语唱的。

周确:“我俩又不是坏人,怎么会产生坏念头呢!”

屋里。尹红在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林岚:“警告你俩,在这儿,只许白天说话,晚上睡觉,不许产生坏念头!”

她还没唱完,外边传入手提话筒的声音:“屋里的人听着,都不许动,我们是派出所的!”

赵凯被问得愣住了。

声音很严厉。

林岚一板脸:“你想干什么?”

一个更严厉的男人的声音:“你们几个把住窗口和门口,逃出来一个抓一个,一个也别放跑!”

赵凯:“我还以为是幼儿园呢!当然住这儿好,咱们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三桌人都呆住了。

周确:“我喜欢这儿,有点儿住在教堂里的感觉。”

门一开,进来一位中年警官。

林岚:“起先是教室,我嫂子的父亲是这所中学的校长,后来这里成了他们的家。成了他们的家才变成这样的。现在他们分了房子,学校也不缺教室了,而且放假了,所以昨天夜里就把咱们带这儿住来了。要不咋办,我家地方小,住不下咱们。估计我嫂子家分的房子也大不了……”

何父强作镇定地说:“张所长,你们这是……”

赵凯:“林岚,这是哪儿呀?”

张所长:“何校长也在啊,这……误会了误会了,肯定误会了!”

帘那边。赵凯和周确也在穿衣服。

何父:“怎么回事?”

林岚开始穿衣服。

张所长:“他们都是……”

尹红跑出。

何父:“这位,这位,是我亲家。这是我妻子,这是我大女婿,她是我小女儿;那桌是我女婿的兵团战友们,那桌是……”

林岚:“你别管了!”

林岚:“张叔叔,不记得我了?林岚!几年前我生急病时,是您用摩托车把我送到医院的!”

尹红:“可门口那儿……”

张所长:“小林岚啊,张叔叔不管你们那片啰,调这边来啰。你偷偷跑深圳去了,你爸妈起初还以为你失踪了呢!他们三个是……”

林岚:“那快往厕所跑呀!”

林岚:“我深圳的工友,都是南方人。没见过冰雪,跟我来看冰雪的。”

尹红:“林岚,我憋不住了,快尿裤子了!”

张所长:“好大的兴致,刚才你们唱歌了?”

周确:“他们四川人不是很少见到雪嘛!”

林岚:“对呀。”

帘那边赵凯学尹红:“地上下满真的雪了!”

张所长:“你们那么一唱,就有多事儿的了。一有多事儿的,张叔叔可不就得来呗!”转身看着何校长又说,“何校长,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啊!所里接到了举报电话,说这屋有人在大唱黄色歌曲。我一想这屋自从你们全家搬走后,一直空着,而且学校又放假了,就怀疑是不是些小流氓们聚在这儿鬼混。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林岚坐起,揉揉眼,责备她:“你可真没用!谁叫你大惊小怪的?”

何母:“这屋有我们四位长辈在,怎么会有人唱黄色歌曲!”

尹红哭丧地说:“林岚,我把尿盆掉门口了。”

张所长:“那是那是,所以我说误会了嘛。”

林岚:“哎,你让我多睡会儿行不行啊!”

林母:“小张,一口一句何校长,眼里没我们两口子?”

尹红又推林岚。

张所长:“不敢不敢。我不是一进了屋,心里有点儿发蒙了吗?”

她傻眼了。

林父:“那,过来喝杯酒再走。”

她一激动,尿盆掉了。

张所长:“那可不行。我在值班。这么着吧,我敬个礼,算给大家都拜个年了!”

尹红端着尿盆出了门,看到满目白雪,大叫:“都起来!地上下满真的雪了!”

他举手敬礼,旋转着身子。

林岚:“出了屋门你就看见了,操场右边,那你顺手把尿盆倒了。”

张所长:“你们接着热闹,我走了……”

尹红:“不。你告诉我厕所在哪儿?”

林岚:“张叔叔,我有礼物送给您。”

林岚:“有什么不行的!尿盆在火墙那边,有火墙挡着,放心大胆去尿吧。”

她起身从墙上摘下了兜子。

尹红:“那怎么行!天都亮了。”

林母紧张地说:“岚子,别什么不金不贵的东西都送人,你张叔不稀罕。”

林岚不愿醒地说:“昨晚不告诉你们了嘛,可以尿盆里。”

张所长:“大娘,真是金贵的东西我也不敢要啊!”居然耐心地等那儿。

尹红是四川姑娘。她醒了,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屋子,推醒林岚,小声说:“林岚,我要上厕所,小便。”

林岚从兜里掏出了一块表,递给他。

两个男青年一个叫赵凯,一个叫周确;两个女青年一个叫尹红,另一个自然是林超然的妹妹林岚。

他接过,看着说:“电子的,在你们那边挺便宜。你实心实意的,那张叔收了。”

屋里。除了杨一凡画的那些属相画不见了,一切如初。还是那张“床”上,中间隔着帘,睡着两男两女四个人。确切地说,是四个小青年。他们的年龄都在十八九,二十一二岁之间。当年的知青们也是他们那种年龄。

张所长摆着手退了出去。

天亮了。何父当校长那所中学里,校园新雪如毡;何家的烟囱冒着烟。

大家皆长出一口气。

迎站的列车员们出现了。

林母:“岚子,你还……你张叔一进门,我这心都快跳出来了!”

张继红跑来,并喊:“来啦来啦,就是这次车!”

林岚:“这屋又没谁做犯法的事,你们害怕个什么劲儿呀!”

远处传来汽笛声。

林父:“难道你买那些表就完全合法?”

林超然:“如果慧之知道你这么说,她又会怎么想?”

张继红喝高了,他劝止地说:“干爸,大三十儿的,不能像平时一样训晚辈儿。刚才那是段插曲,咱们应该当成有意思的事儿来对待。现在我要说的是,我们‘同意面食加工厂’的法人代表,我亲爱的兵团战友超然……”

林超然将手放在了她唇上。

林超然:“别说我,还是接着唱歌……”

静之:“慧之爱上杨一凡是不理智的。我对你的爱却是……”

张继红:“让我把话说完,就几句。超然他为了你们林家、何家两家的事,太操心了。自从凝之死后……”

林超然又跟了过去,见她脸上有泪,替她擦去。

林超然一拍桌子:“继红!”

静之又走开了。

一时肃静无声。

林超然:“我一向认为你很可爱,你难道心里不清楚吗?可如果咱俩也……我不知你爸妈会怎么想?”

林岚:“你胡说!”

静之愕然。

张继红:“失言了,失言了,唱歌,唱歌……”

林超然走到了她跟前,注视着她说:“慧之爱上了杨一凡,他也爱上了慧之。”

林岚:“我哥说,我嫂子被她连队的人接回兵团去了,我慧之姐到沈阳看杨一凡去了……”

静之:“不想跟你说话。”

张继红:“我喝多了,喝多了,我是胡说,你哥说得对……我……我先走了……”

林超然:“干吗躲着我?”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林超然干咳,静之走开。

何母:“超然,你不是说,慧之是回她连队过春节去了吗?怎么又成去沈阳看杨一凡了?她去沈阳看杨一凡干什么呀?他俩究竟是什么关系了呀?”她要哭了,何父赶紧抚慰她。

他转身跑了。

林超然只有低头不语。

张继红:“我回去不白等了?不过我得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倒是真的!”

林岚走到了哥哥跟前:“哥,告诉我实话,我嫂子怎么了?”

林超然:“继红那你回去吧。”

林超然端起杯,猛将一杯酒喝下去。

静之:“大娘和大爷等急了,所以我也来了。你俩回去吧,我接就行。”

林岚也快哭了:“爸、妈,你们告诉我……”

两人一回头,见是静之。

林父林母也将头低下了。

咳嗽声。

林岚:“你们倒是说句话呀!”

张继红:“哎哎哎,你这要没接着就回去,你妈不又得哭一鼻子啊?我陪你你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嘛!”

何父:“林岚,你继红哥说的不是醉话……你嫂子生你侄子的时候难产,失血太多……”

他说罢转身就走,张继红拽住了他。

林岚:“我不信,我不信!”

林超然匆匆走来,恼火地说:“又问过了,说具体到站时间还是难以确定。走,不等了!”

静之起身抱住了她:“小妹,信吧……”

哈尔滨站。大悬表的表针已指向十一点多,站台上几乎没人,张继红冻得直跺脚。

林岚痛哭道:“你们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为什么啊……我再上哪儿去见我嫂子啊!”

林超然:“让我妈每次接到信就哭,我想一见面就揍她一顿!”

哈尔滨站。林超然和静之在送妹妹等四人走,林岚臂戴黑纱;张继红也要跟着到深圳去了,他爱人抱着孩子也来送他。

张继红:“深圳,深圳,名字都这么古怪,还能是个好地方?”

张妻:“跟爸说,到了那边努力工作。”

林超然:“深圳。”

张女:“爸爸努力工作。”

张继红:“你妹太有蔫主意了!你说她大老远地跑那么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去干什么!你家收到了电报,你妈拿着到咱们那儿去找你。你不在,我看过了电报,记下了车次,晚上陪你去接她。你可要替你爸妈看严她,别让她又跑回去了!跟咱们一块儿包饺子卖,也比到那么远……我又忘了,叫什么地方来着?”

张妻:“别想家。家里一切有妈妈。”

林超然:“广东的一个什么小地方,叫深圳。”

张女:“别想家。家里一切有妈妈。”

张继红:“她去的那是什么地方来着?”

林超然走了过来,对孩子说:“让你妈轻松轻松,大爷抱你一会儿。”

林超然惊喜地说:“噢?”

他抱过孩子对张继红说:“继红,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张继红:“老实说,包括我自己在内,已经开始厌倦了。不聊这些泄气话了。正巧碰到你,否则忘了。告诉你件高兴的事,你妹今天到哈尔滨。”

张继红:“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改了。”

林超然:“行行出状元。问题不在于干什么,而在于能干到什么份儿上。最近我也像你那么问过自己,抽时间哥几个坐一块儿好好聊聊,争取聊透一点儿,聊出个长远规划来。要不,大家会厌倦的。一厌倦,心就散了。”

尹红:“超然哥你别劝他改主意,把他带到深圳是我们一大成就!”

张继红:“反正我觉得咱们这么下去总不是个长事,咱们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包饺子、卖饺子。”

张妻:“超然,我支持他去。挺大个男人,不能卖一辈子饺子!党中央下了大决心的事,他去参加了建设,将来肯定有前途!”

林超然:“我也听说了。不过那种远景咱就先别想了吧。既然咱们手工包的饺子很受欢迎,那就要再坚持几年手工包的方向。即使南方机器生产的饺子销售过来了,我相信咱们手工包的饺子也还是会有一席之地。”

上车哨吹响了。

张继红:“听说南方都有机器生产的饺子了,做梦都梦见咱们也有了那么一台机器!”

该走的人全都上了车。

林超然:“是啊。每次跟饭店结账,都会有你那种想法。咱们再苦干三年,攒点儿,借点儿,争取兑个小门面。”

林岚在窗口说:“静之姐,再见。哥,替我转告爸妈,等我们深圳建设好,一定接他们去享福……”

张继红:“真想有几家咱们自己的饺子馆,连锁的,那什么劲头!”

张妻:“明年探家要给我和儿子带回台大彩电!多带些电子表,好送亲戚!”

在不妨碍交通的地方,两人说话。

张继红站在车门那儿招手:“放心,包我身上了!”

张继红:“蹬边上去,说会儿话。”

列车开走。

林超然:“可别这么说,别哪一天不幸被你言中。”

寂静的街道上,走着林超然和静之。

张继红:“只低头蹬车,不抬头看路,要犯方向错误的。”

林超然与静之默默分手。

他也笑了。

林超然独自在小厂屋里摇元宵。

他一抬头,见迎面是蹬着车的张继红,在看着他笑。

案上的元宵已经摆了好几盆。

天快黑了。林超然低着头蹬车,前边突然有人喊:“借光!”

清晨,林超然穿着凝之为他织的紫色毛衣在跑步。

林超然:“那可以考虑,我跟我们的人商量商量。”

大年初一,远处不时传来鞭炮声。

对方:“都是老关系了,照顾照顾,加加班嘛。我们经理说,补给你们加班费也行。”

林超然进了屋,见张继红在搓元宵。

林超然:“恐怕不行,包不过来。”

林超然大诧:“咦,你怎么回事?”

与他结账的是一个姑娘,说:“我们经理希望从明天起多送十斤饺子来,你们的饺子在我们这儿大受欢迎。”

张继红:“舍不得离开老婆孩子,第一个小站下车了……”

他在柜台那儿结账,接过钱很有成就感地点数。

林超然:“没出息!”

他将车刹住在一家大饭店前。饭店里出来两名服务员,与他各搬了一板饺子进入饭店。

张继红:“还舍不得咱们这个小小加工厂。”

又是林超然蹬着三轮车。他蹬到了一处陡坡前,下了车推车而上。

林超然笑着给了他一拳:“那我收回后一句话。”

黄叶纷纷而落,变成鹅毛大雪……

张继红也笑了。

绿色的树叶变成金黄的树叶;张继红蹬着同样的三轮车驶在另一条街道上。他将车停在一个不大不小的饭店前,店中出现一个扎围裙的男人,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打开箱柜,搬出一板饺子交给那人。

奔驶在南方大地上的列车。南方油菜花黄了,桃花红了,梨花白了,到处一派大好春光。

林超然蹬着带箱柜的三轮车驶过的身影;箱柜上写有“同意”二字,是手写体。

列车汽笛长鸣,穿山越岭。

哈尔滨街树最为美观成行的一条街道。夏季。

画面由南方的大好春光化为北国大地;哈尔滨迎来了它的初夏,一九八二年的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