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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城年代 第十五章

静之平静地说:“这你太冤枉我了。她经历的一些事,你根本不知道,她也不能跟大爷和大娘说,只有像吞了苦胆似的,一个人默默忍着满腹苦水。”

林超然站住,瞪着她说:“你居然这么说,使我怀疑她受到过你的支持。”

林超然:“你怎么知道?”

静之:“其实,我心里特别同情小妹。”

静之:“她只告诉了我和我大姐。”

林超然和静之走在街上。

林超然:“那你也告诉我!”

静之向林超然使眼色,林超然默默往外送她。

静之:“你既然对我那么怀疑,我不想跟你说什么了。”欲往前走。

林父生气地说:“叫你送你就送!怎么,我支使不动你了?”

林超然抓住了她手腕:“告诉我!”

林超然不愿地说:“送什么啊,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静之:“你弄疼我了!”使劲甩开林超然的手。

林父:“超然,送送静之。”

林超然:“我是她亲哥!我也有权知道!”

静之:“大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静之:“她打过两次胎了!我认为,她也是想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疗养创伤!”

林父:“静之啊,让你也跟着操心了,对不起啊。”

林超然呆住。

静之:“大爷,那我走了啊。一有什么消息,我立刻会来告诉你们二老。”

静之:“你知道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未婚先孕那是多可怕的事吗?不仅怕手术痛苦,更是怕被人知道!怕到天天夜里做噩梦的程度!”

林母:“静之,你还有事儿,都陪我们着急上火的大半天了,回家吧,大娘能禁得起。”

林超然:“你胡说,简直是胡说!不可能,我妹妹……这怎么可能……”

林父:“随她去……有志气,她就当没这个家,永远别回来!”

静之:“小妹和一个小伙子恋爱三年多了,三年多以前,她才刚刚十八岁啊,对方比她大两岁,是商业局一位副局长的儿子,因为父亲长期没被解放,似乎是铁定的‘走资派’了,所以也分到小妹上班那个小杂货铺了。小妹是多善良的女孩儿呀,日子一长,他俩就开始恋爱了。‘四人帮’都粉碎了,小伙子的父亲还没被解放,小伙子苦恼极了。而这时,他俩爱得难舍难分了。前年小伙子的父亲终于也获得了平反,去年小伙子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另有所爱了……小妹一定也要考大学,为的就是争一口气,可没争成……”

静之说:“大爷、大娘,我已经和我北京的知青战友联系上了,他们会在北京站帮忙拦住的。一拦住了,就会打电话通知我父亲……”

林超然:“你为什么早不跟我说?”

林超然:“爸妈,事情已经这样了,那咱们也就只有顺其自然了。我打听过了,了解情况的人告诉我,深圳那地方将来会有发展……”

静之:“又埋怨我,我和我大姐都向小妹保证过的,绝不对任何人说!”

夜晚,林家。林父在吸烟,林母在掉泪,林超然和静之坐在林母、林父身旁,进行安慰。

林超然:“我不是任何人!我是她亲哥!”

静之一转身走了。

静之:“跟你说了,你又能怎么样?你能把对方劝得回心转意吗?”

张继红劝林超然:“你跟静之吵有什么用啊!这事儿也不能怪静之啊!”

林超然哑口无言了。

张继红和另一名兵团战友也出现了。

静之:“或者,去将对方打一顿?”

林超然瞪着静之再说不出话来。

林超然恨恨地说:“我发誓,非那样不可!”

静之掏出了钱,朝林超然一递:“晚上还有一趟开往北京的车,钱够买张到北京的票,那你追她去。北京咱们的兵团战友多的是,不愁借不到钱再往前追……”

静之:“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但是明天,我要以我的方式,去为小妹讨个公道!我也发誓,非那样不可!”

林超然:“别教导我!”

她一说完,转身便走。

静之:“我们是迫不得已,或者是盲从,是青春期冲动,我看小妹她倒是经过考虑的。”

林超然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林超然:“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

第二天。这是明媚的一天,时间在下午,夕阳将一些房舍镶上温馨的橘色。

静之克制地,平静地说:“依你怎么办?把她整天捆家里?想当年,咱们这一代中,不少人不是也像小妹一样,留半页纸,写几句话,东北、新疆、贵州、云南、内蒙古……有人不也觉得离家越远越自由吗?”

静之匆匆走在路上。

林超然吼:“你不是说我是操心强迫症吗?你不是说顺其自然吗?我一教训她你还总护着,这就自然了?我执、我执,你当我愿意执吗?我不执你能执吗?”

在她后边,林超然跟踪着。

静之:“开往北京的车半小时前离站了,我也来晚了。”

静之拐过一个街角。

火车站。林超然冲入火车站。站台上几乎无人,他看到了静之,静之也看到了他,两人走到一起。

林超然也拐过那个街角,静之表情冷冷地站在他跟前。

其他人一下子全站起。

林超然尴尬地说:“我……巧劲儿的……”

张继红:“那就走着去,跑着去,总之都给我行动起来!”

静之:“早就发现你在跟踪我了。”

一名兵团战友:“没车可骑了,不都卖了嘛……”

林超然:“那……一块儿去吧?”

张继红:“你们几个也别愣着呀!都骑上自行车,也到火车站,还有通往火车站的各路汽车站……”

静之:“那我不去了。”

林超然:“妈,那我去了!”冲出去。

林超然:“为什么啊!”

张继红:“还想什么呀!她俩得坐火车,而且只能先到北京!到火车站去呀,也许能在车站拦下她俩。”

静之:“因为我是去谴责,而你是去打架。”

显然,他也乱了方寸。

林超然:“打也是一种谴责方式,拳头有时候比舌头管用。”

林超然:“妈你别哭,我在想……”

静之:“是知青的时候,我也这么认为。在连队,男知青能打架,只要他次次打得有理,我一点儿也不讨厌他,反而很服他……保尔·柯察金也挺能打架。”

林母:“东北……广东……这这这得有十万八千里,怎么非去那么老远啊!超然,你倒是快拿主意啊!”

林超然:“那我一会儿准让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另一名兵团战友:“我也想起来了,经济开发区,中央的一个改革试点儿。”

静之:“可现在我返城了,当年的想法改变了。”

一名知青战友:“我想起来了,听中央电台广播过,好像是广东省,一个什么什么区。”

林超然:“我可没你变得那么快,给我一次替小妹出气的机会行不行?”

林超然急得在屋里来回走。

静之摇头,坚决地说:“不行,现在我开始讨厌男人动不动就打架了。”

林母:“继红啊,我能不惊慌,能不担心吗?连你们都不知道深圳在哪!两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女孩子家,万一遇到坏人,把她们给拐卖了,哪儿找她们去呀……”

林超然:“好好好,我服从你。你用你的方式谴责,我站你旁边,为你助阵行了吧?”

张继红从林超然手中要过去信,看着说:“大娘,小妹这信上写得挺明白,让你们千万不必惊慌,更不要担心,她一到了深圳就会给家里写信。”

静之犹豫。

众人摇头。

林超然搂着她肩,哄她:“别耍小姐脾气。就算我是跟踪,那也跟踪你半天了,我不可能就这么走了。你带路,我保证看你的眼色行事……”

林超然:“谁知道深圳在哪儿?”

两人站在人行道上一棵树下,望着对面一幢小楼的窗口。

林岚在信中这样写道:“爸爸妈妈,我走了,和一名要好的初中女同学到深圳去了。我俩面临的人生处境相似,都有一种愿望,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去开始新的人生。希望你们千万不必惊慌,更不必担心。我一到了深圳,就会给家里写信。”

林超然吸一口烟,问:“就住那楼里?”

林母将手中的信给了林超然,林超然看信,眉头渐渐扭成了疙瘩。

静之点头。

林母:“超然啊!出了太不好的事儿了!你妹她……留下一封信就离家出走了!压在托盘底下,还是静之来家里发现的,我俩谁都没敢告诉你爸。”

林超然:“说说你的方式。”

林超然:“妈,你怎么来了?家里出什么不好的事了?”

静之:“我要等到接送他父亲的小车在楼前停住,他父亲下了车,回到家里,那时我要敲开他家的门,当着他父母的面,谴责那王八蛋丧失爱情道德,脚踩两只船的行径。”

林母忽然进来了,表情焦急。

林超然:“完全同意。我只跟在你身边,保证一言不发。”说完,将烟头往地上一扔,踩一脚。

张继红:“我支持超然的话。”

静之:“请捡起来,扔垃圾筒里。”

林超然:“当然要写在纸上,过几天我亲自写。但在我们之间,都口头同意的也得遵守。谁急着用钱,打欠条,算借!”

林超然一愣,照办了。

另一名兵团战友:“半个月分一次,那只不过口头说说的。没写在纸上,那就不能算章程。”

他回到静之跟前时,静之说:“返城了,又是城市人了,那就要改掉一些坏习惯,重新做回一个合格的城市人。”

林超然:“哎哎哎,要按章程来!”

林超然:“我是你姐夫,少来三娘教子那一套!”

一名兵团战友:“分!”

这时,马路对面传过来一串女性的笑声。

张继红:“明天你跟着我,要好好学。”扬扬手中钱,又说,“今天卖了十辆,这是四百五十元。除去收购旧车的二百元本钱,再扣掉买小零件的三十元,咱们干挣二百二十元。平均下来,每人差不多四十元。”

两人同时望去,见一男一女两个青年手拉手跑到了楼前。男青年很胖。

林超然:“我要求传帮带。”

静之看一眼手表,说:“他俩看电影去了,回来得还挺早……”

张继红:“听到了?”

马路对面,一对青年上台阶时,也不知真假,女青年“哎哟”连声,说崴脚了。

一名知青战友:“我们当然没什么不顺的啦,只往车把上挂个牌儿,支那儿干守着,那不行!得豁出脸面,嘴勤点儿,不停地问。”

男青年:“哪只?快说哪只脚?我给你揉揉!”

林超然嘴对着水龙头喝水,之后抹抹嘴说:“不顺。你们呢?”

女青年将一只脚踏在台阶上:“这只!”

张继红:“怎么没出手?”

男青年蹲下,脱了她的高跟鞋,揉她的脚。

林超然进了屋。见张继红坐在桌旁点钱,其他人围桌而坐。

林超然皱眉,转身。静之却在冷冷地望着。

傍晚。林超然推着那辆车进了小厂院子。

男青年:“好点儿没有?”

小青年:“大哥破个例,脾气好点儿,好点儿,还你车不就是了嘛!”

女青年嗲声嗲气地说:“好多了!”

林超然:“我逢双日子脾气一向不好。”

男青年替她穿上鞋,站起。

小青年:“九月十二……九月十二……”

女青年:“还得吻吻我!”

小青年刚一爬起,林超然揪住了他前衣领,恼火地说:“今天几号?”

男青年四顾地说:“这是在街上。”

两人在自由市场一逃一追,林超然终于揪住那小青年衣领一抡,那青年倒在地上。

女青年:“我不管!爱我就得听我的!”

对面的小青年也跑了,林超然追去。

男青年只得吻她。女青年不管三七二十一,搂抱住男青年的脖子就长吻不止。

林超然扭头一看,车被另一小青年骑走了。

静之也转过了身。

修鞋的:“哎,那人,车……”

林超然:“还没进屋?”

林超然:“哦?”

静之摇头。

小青年挠腮帮:“那可不好办了,逢双日子我什么都不买。”

林超然:“在干什么?”

林超然:“对,双日子。”

静之:“亲嘴儿!”

小青年:“那么,是个双日子喽?”

林超然:“妈的!”

林超然:“九月十二。”

静之:“我又改想法了!”

小青年:“先帮我想想,今天几号?”

林超然询问地扭头看她。

林超然随他走到了一旁。

静之:“看着来气,你还是过去揍他一顿吧。”

另一个低声地说:“大哥,这边说话。”

林超然一拍她肩:“这么想就对了,让你看着解解气。”

其中一个点头。

马路对面,女青年撒娇地说:“我眯眼了!这只眼睛。”

林超然:“感兴趣?”

男青年:“我吹吹,我可会翻眼皮了!”

两个小青年凑了过来,看车。

他翻起女青年眼皮:“也没什么啊!”

他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

女青年:“就有!”

林超然:“对不起,我以为……”

男青年:“好好好,有,有,我仔细看看……”

修鞋的:“劝你还是别在这儿卖,更别占着我凳子。占着我凳子影响我生意。”

一只手拍在男青年肩上。他一回头,眼前是板着脸的林超然。

林超然指指车把上的纸牌。

男青年:“你谁啊你?想问路也没你这样的!随随便便拍肩膀,找骂啊?”

修鞋的:“不修鞋你站我这儿干吗?”

林超然:“我是林岚的哥哥。”

林超然:“没怎么,我不修鞋。”

男青年表情一惊,竟立刻闪到了女青年身后,恐慌地说:“你想干什么?!”

修鞋的:“鞋怎么了?”

林超然:“本想揍你一顿。可当着女性的面,又不想了。我妹妹让我转告你,她当初爱上你这副德行的男人,恨只恨自己瞎了眼。因为你使她怀过两次孕的事却没那么简单就过去,十年后的今天,将有两个孩子出现在你面前,齐声叫你爸爸。所以你俩得慎重考虑要不要孩子,别要了到那时养不起!”

林超然:“谢谢你。”在小凳上坐了下去。

他一说完转身就走。

修鞋的:“坐下吧。”

女青年转身呆呆地看着男青年,一只眼始终翻起着眼皮。

一个女人穿上修好的鞋起身走了。

男青年:“打打打……打掉了……”

一处自由市场。林超然守着自行车站在修鞋的摊子旁,车把上也挂着写有“卖”字的纸牌。

林超然猛一转身,男青年吓得蹿上台阶,逃入了楼里……

交警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

静之望着林超然走回到她跟前。

张继红一抱拳:“不必相送,兄弟就此一别。”

静之:“为什么不揍他?”

交警被他说得站住了,若有所思。

林超然:“他不是我的个儿,对他不太公平。再说,当着那姑娘的面,我忽然下不了手。”

张继红倒退着,嬉皮笑脸地说:“你还没跑,我跑什么?你跑我才跑。改革了,开放了,天不许地不许的时代过去了,你要跟上形势,一名交警维持好交通秩序就行了,管这么宽干吗?”

静之:“就这么算了?”

交警:“不许跑!”

林超然叹口气:“就这么算了吧。他根本配不上林岚,真不知道林岚当初是怎么了,让她接受一次人生教训吧。”

买车人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蹬走了……

静之大叫:“我没解气!”从树根下拔起了半块砖头,愤恨地说,“我知道哪几扇窗是他家的,我砸他家窗!”

张继红:“快走!”

林超然拖住了她一只胳膊:“算了算了,你看我都咽下了这一口恶气,跟我学……”

交警朝张继红走过去。

静之大叫:“我不学!”

第一个男人看了来气,指着大叫:“他倒卖自行车!”

林超然搂抱住了她,劝道:“该学就得学。好静之,咱们都消消气。你看,让别人瞧着咱俩这样多不好……”

两人站在人行道那边,张继红从买车人手中接过钱。

果然,三五行人驻足,奇怪地看着他俩。

张继红向买车人使眼色,买车人跟他走开了。

林超然从静之手中夺下砖头,扔在地上,将静之拖走。静之回头望马路对面,女青年还孤单地站在原地,也正望着她和林超然。

交警:“别在这儿等,妨碍他人上下车。”

晴转多云的天空。雷声,下雨了。不是很大,已下了几日了,天空还看不出放晴的迹象。小厂的木板、障子完全湿透了,几辆旧自行车并排淋在雨中。

张继红:“等人。”

屋里。林超然、张继红和兵团的战友们,有的躺在炕上睡觉,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望着窗外发呆,而张继红在烦闷地吸烟。

交警:“干什么呢?”

望着窗外发呆的人自言自语:“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换上棉,这肯定是今年的最后一场秋雨了。”

一名交警走来,张继红赶快将纸牌一翻。

林超然心里分明也很烦,他在摆弄一支烟,企图将烟立在大拇指甲上。

张继红:“痛快。便宜你两元,给三十八吧。”

张继红按着打火机朝他伸过去,他将火苗吹灭了。

那名男子:“我买了。”

林超然:“继红,咱们可因为下雨闲了两天了。这么闲下去,损失大了。咱们不像工人,有月工资保障着。咱们像农民,少干一天,就少一天的工分!”

张继红:“新铃。实话实说,就铃不是名牌车的。”

张继红:“那咋办?老天爷跟咱们闹别扭,我心里也急啊!”

另一男子也凑过来了,看这看那,还按铃。

林超然:“把院子里那几辆车推屋里来,在屋里拆卸组装!”

张继红:“少一分钱也不卖!”

张继红:“怕散满屋汽油味儿,也怕失火。”

男子:“三十!”

林超然:“开窗嘛!为了安全谁也不许吸烟嘛!”他抚乱了棋子,推醒睡觉的人,大喊,“干活!干活!”

张继红:“永久的架子,凤凰的车把,飞鸽的车圈,都是名牌零部件,不骗你,识货快掏钱。”

张继红按灭了烟,也大声地说:“听超然的,把那几辆车推屋里来,谁也不许在屋里吸烟!”

男子:“你自己组装的?”

林超然:“你首先要严格要求自己!”

张继红伸出四根手指。

一个穿雨衣雨靴的人进了屋,是静之。

公共汽车站,张继红守着一辆自行车吸烟。车把上挂块纸牌,上写“卖”字。一名候车男子主动搭讪:“多少钱?”

静之:“姐夫,北京方面和我爸通上电话了,他们在北京站找到了林岚和她同学,只不过她俩决心都已下定,咱们那几名北京兵团战友,只得把她俩送上了开往广州的列车。”

他们的车队行驶在街道上,有的还骑一辆带一辆。

张继红:“对超然来说是好消息,起码你爸妈放心多了!”

他们推上自行车先后离开了院子。

林超然:“她爱怎么样怎么样,我这个哥以后不操心她的事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照我的话做呀!”

又到了一个白天。院子里,林超然他们将手叠在了一起。

于是有两个人从墙上摘下雨衣,披着出去了。

天光也随之由白天而晚上,晚上而白天地交替着。

林超然问静之:“你还有事没事?我们要干活了!”

组装好的自行车由一辆而三五辆十几辆了。

静之故意用冰冷的语气说:“我大姐已经在医院里了,恭喜你今天就是爸爸了。”

有人在清洗部件,有人在往组装好的自行车上刷漆。

林超然一愣,随即心花怒放地笑了。

两人一组两人一组在组装了。

静之却一转身走了。

那些自行车被拆卸了,部件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

冒雨匆匆走着的静之,当然是受委屈的表情。

一辆辆破旧的自行车被推入或扛进院里了。

她背后传来林超然的声音:“静之!静之!”

里里外外干净了。

她反而加快了脚步。

有的在屋里换炕席、扫墙、扫地。

林超然赶到了她前边。静之左走,他左拦。静之右走,他右拦,并说:“别生我气,我这几天不是心烦嘛!”

有的在擦窗。

静之终于站住,冲他嚷:“你心烦就可以拿我撒气啊!”静之面前的林超然没戴帽子也没披雨衣,衣服快淋透了。

有的在补地面砖。

林超然:“是我不对,向你认错。你不是一直想有一本《英语900句》吗?我逛了好几家书店,给你买到了!”伸手腋下,抽出书,递向静之。

有的在拔院子里的草。

静之也忍不住笑了,夺去书,一边往书包里装,一边说:“我们学校下午开新老学生联谊会,我代表我们法律系出节目,不能和你去医院了。你见到我姐,替我祝贺她当妈妈了!”

林超然、张继红他们在清洁厂院厂房。

林超然点一下头,转身跑了。

他突然大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静之:“姐夫!”

浴室里只有林超然一人泡在水池一角,已是满脸的汗。看得出,他在忍着烫。

林超然站住,回头。

林超然:“我就是要烫一烫。”

静之:“别忘了!”

大浴室。服务人员拉住了腰间围着浴巾的林超然:“别进那边。那边池子里刚放的水,烫。”

林超然:“忘不了!”

她哭了……

医院接生室外。何父何母、林父林母一排坐在长椅上。蔡老师单独一人坐在他们对面的长椅上。

林岚:“我知道你嫌我没出息,早晚出息个人样给你看!”

林超然落汤鸡似的出现了。

静之往门外推林超然:“洗澡去洗澡去!”

何父何母和蔡老师站了起来。

凝之:“静之说得对,超然,还不洗澡去!”

何母心疼地说:“怎么不披件雨衣啊?”

静之挡在了林超然面前:“借你的话说,林岚这么大的姑娘了,不是你当哥的想打就可以随便打的。”

林超然笑道:“没事儿,来之前衣服已经湿了。”

林超然气得举起了手。

何父:“我还没骑过平板车,多亏你蔡叔叔。”

林岚:“你怎么知道我无所事事?吃你的了?喝你的了?你们又是谁?你们干的活我要是不愿干呢?非逼着我干吗?”

林超然:“蔡叔叔,谢谢。”

林超然:“你!……告诉你,必须做好思想准备,过几天和我们一起干活!这么大的姑娘了,不许整天无所事事,在家闲晃!”

蔡老师:“谢什么啊!要谢,得谢学校那辆平板车。自从你岳父一再主张买了那辆车,学生、老师和老师家属,一有急病全指望那辆车了……你看你爸妈!”

林岚:“怎么回答算好?怎么回答又算不好?”

林超然转过身,见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

林超然有点儿生气地说:“哎,我问你几句话,你就不能好好回答吗?”

林母:“超然,你爸想知道,你和凝之,给孩子起下名字没?”

林岚逆反地说:“小学同学怎么了?中学同学怎么了?男的怎么了?女的怎么了?”

林超然:“商议过了,如果是男孩,就叫林楠,楠树的楠。如果是女孩,想随凝之的姓,叫何露,露珠的露,行不,爸?”

林超然:“小学同学还是中学同学?男的还是女的?”

林父:“行,行!咱们两家,那有啥说的。啊,对了,你岳父告诉我,有你妹消息了,你别担心了。”

林岚冷淡地说:“找同学去了。”

林超然:“静之也告诉我了。”问岳父,“凝之情况还好吧?”

林超然:“小妹,哪儿去了?”

何母:“挺好,被推进去的时候望着我笑微微的。”

静之这才放下红糖纸包,掏出澡票给林超然,林超然接过刚欲走,林岚回来了,一副失落而又迷惘的样子。

何父:“她就是太能忍了。上次慧之陪她来那次,医生说最多提前三天才能住院,她就非要等到明天再来……”

林超然:“那么麻烦你了,我等不及你做好,得去洗澡,把澡票给我。”

林超然坐下,自言自语:“真想吸支烟啊!”

凝之:“那就煮苞米面粥吧,不是有西葫芦和土豆吗?切片儿炒一块儿,再蒸几个窝头、几块倭瓜。你姐夫饭量大,没干的不行。”

林母:“你爸兜里有!”

静之:“蔡叔叔说,上海来了几位他们大学时期的同学,他们陪着去了,叫我做饭给你们吃,姐,姐夫大人,想吃什么?煮大 子粥肯定是太晚了……”

林父掏兜,林超然摇头,将头往后一靠,一脸幸福地陷入回忆。

凝之:“爸妈怎么还不回来?”

冬季的山林。

林超然:“馋猫,我就免了。”

两台拖拉机拖着爬犁行驶在山路上。前边路上几名男知青横站路上,拦住了爬犁的去路。

静之:“姐夫,你也来点儿?”

第一台拖拉机上跳下两名知青,与拦路的知青交涉。话不投机,双方发生了肢体冲撞。

凝之:“嗯,是甜。”

林超然从第二台拖拉机驾驶室跳下,匆匆走过去。马场营的知青全都下了爬犁,紧随其后。

她从纸包的小洞抠出一小块红糖往凝之嘴边送。

林超然:“怎么回事?”

静之:“得啦得啦,别一唱一和的了!姐,我碰到蔡老师了,他从糖厂走后门给你买了二斤红糖,说让你产后经常喝。好长时间没吃红糖了,你尝块儿,甜极了。”

首先跳下的两名知青中的一人:“他们不许咱们马场营的爬犁上山!”

林超然:“对。冲她那话,我抓紧盖。”

林超然:“为什么?”

凝之看着林超然说:“听到没有?好像在撵咱们,真希望咱们那小屋早点儿盖起来。”

对方中的一人:“林营长?”

静之:“我又不是外人,我看见了你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要不你们列出个亲吻时间表贴墙上,以后我自觉回避。”

林超然:“对。”

林超然:“你大姐她是鼓励我戒烟。”

对方:“我们副指导员希望和你们马场独立营的人谈谈。”

静之:“我也没养成回自己的家还得敲门的习惯啊。再说你现在这样儿,打得着我吗?”

林超然:“谈什么?”

凝之:“静之,你再悄没声儿地出现,可别怪我以大姐的身份动家法了啊!”

对方:“一谈就知道了嘛!”

静之调皮地说:“回姐夫的话,车还了。”

林超然:“这种表达希望的方式太霸道了吧?”

林超然发窘地说:“车还了?”

何凝之的声音:“与你们的方式相比,我们够克制的啦。”

两人扭头一看,见静之不知何时进屋了,手里拿个纸包,纸包已经抠出了洞。

林超然转身看时,见何凝之大步而至。

响亮的干咳声。

对方:“副指导员,他就是林营长。”

凝之情不自禁,双臂搂住林超然脖子,深吻他。

何凝之:“何凝之。”

林超然点头。

林超然:“你们什么意思?”

凝之:“有时烟瘾犯了很难忍?”

何凝之:“团里下达过文件,为了减少伐林取柴的面积,凡离小煤场近的连队,应以煤代木。你们马场独立营离小煤场最近,可你们舍近求远,进山伐木的次数最多。”

林超然:“我自信我有比他更大的戒烟毅力。”

林超然部下一人:“那煤一点儿也不好烧!”

凝之:“可听他说,他是返城之后才吸的,而你下乡不久就吸了。”

何凝之:“当然不如木材好烧。但我们连队离山林最近,离煤场最远,我们都已经开始烧煤了。告诉你们我们的经验,夏天发动大家做成煤球就好烧了。”

林超然:“不只是钱的问题,也是为你和宝宝的健康着想。王志都戒了,我也应该有戒的毅力。”

林超然部下又一人:“但我们不是连队,我们是独立营!”

凝之愕然。

何凝之看那人一眼,之后说:“好大的口气!林营长,你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林超然:“我决定戒烟了,都坚持十几天了。”

林超然部下又一人大声地说:“营长,不跟他们啰唆了,闯过去!”

凝之:“太少了,你每月买两条烟就得五六元,再给你三十。”

林超然:“何指导员,听到了?”

林超然:“不爱我,那是不对的。”说着,掏出钱来点数,将一沓钱给凝之,“这二百元你收着,这一百元我们办厂先垫上用,剩下的二十元我零花,够我花两个月的。”

何凝之:“司号员!”

凝之深情地说:“爱你。”

“到!”一名腰悬军号的小知青走到了何凝之跟前,就是后来那派出所警员小王。

林超然只得先捧住她脸亲她。

何凝之:“如果他们敢硬闯,就给我吹紧急集合号!”

凝之:“不。先亲我。”

司号员:“是!”

林超然却将一只手伸入兜里:“先给你钱。”

何凝之:“这会儿是你们人多。可号一响,就是我们人多了。那我们可就会把你们连人带拖拉机扣留了,包括你这位营长。逼我们那么做的话,可就只有通知团里来解决问题了!”

凝之:“亲亲我。”

林超然:“我听来听去,觉得你似乎把这几座山林当成你们连的私有财产了。”

林超然坐了起来。

何凝之:“当然不是。甚至也不仅仅是团里的、师里的、兵团的;不但属于国家,还属于后人。而你们马场独立营的营长同志,似乎也一点儿没有这种意识!你不但放纵你们的人进山乱砍滥伐,今天还亲自率队!我们已经多次劝阻过你们了,可你们根本不予理睬。如果所有的连队都像你们一样,几年后这几座大好山林就伐光了!那时如果我们还在这里,望着一座座秃山头,内心惭愧不?以后如果我们离开这儿了,当地人的子孙望着一座座秃山头,内心里会怎么想?”

凝之:“超然,起来。”

马场的知青们一个个躲避着何凝之的目光。

林超然:“是啊。富得也太快了点儿,都有点儿不真实的感觉。第二,街道赵主任让我和张继红去看了一处荒废的小厂院,希望能把它利用起来。我和继红决定了,召集几名咱们兵团的战友,开始办厂。第三件好事那就是,那厂院里有一些旧砖旧瓦和旧木料什么的,都还能用。静之已经帮我运回我家那边了……明年这时候,咱们一家三口,肯定已经有自己的小家住了!”

林超然小声地说:“请到一旁单独说几句行不?”

凝之:“真的?咱们这不一下富有了吗?”

何凝之随他走开了十来步。

林超然关了半导体,又说:“刚才在路上她还感觉良好地教导了我一通。跟你汇报三件事儿,都是好事。第一,我把工钱拿到手了,三百二十多元……”

林超然:“听你口音是哈尔滨的。”

凝之:“那可难说。静之还没正式成为大学生呢,我已经感到她看问题的角度,分析问题的能力,都很值得我参考了。”

何凝之:“一中高二的。”

林超然:“凭我们,当年的老高三老高二,到什么时候也不至于落后于时代吧?”

林超然:“我三中高三的。你批评得对。但是今天……请给我这营长个面子。”

凝之:“不为什么,就是想学。免得以后许多人都会英语了,自己当了妈,没时间没精力学了,有落后于时代的感觉。”

何凝之:“没问题。往山里边多走一个来小时,有片不知为什么枯死了的树林。如果你们伐那一片树,我们就放行。”

林超然进入,上身横躺于床,问:“为什么学起英语来了?”

林超然:“保证。”摘下手套,伸出了那只手。

何家。凝之靠墙坐在床上,在听着半导体收音机学英语。

何凝之:“先不跟你握手。等事实证明了你的保证再握吧。”

三轮平板车渐驶渐远……

她一转身走了。

静之:“怎么,只许你经常在我面前充导师啊?提醒你啊,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林超然望着她背影苦笑。

林超然:“你这完全是导师的口吻!”

天黑了,两台拖拉机驶回同一处地方,被站在路中央的何凝之招手拦住。林超然跳下拖拉机,出乎意料地说:“想不到你还真等在这儿检查我们!”

静之:“有时人要这么想,没我又如何?某些事,当事人不愿按你的愿望去处理,即使你的愿望是良好的,那也要给当事人自主选择的空间。顺其自然。大多数现实生活中的事,顺其自然并不一定就肯定会酿成恶果,倒是太主观干预反而会事与愿违……”

何凝之:“那是!出于对你林营长的信任,我可是一个人来的。”

林超然又蹬着车子,问:“都是与我有亲情、友情关系的人,想解脱能解脱得了吗?”

林超然:“请吧!”

静之庄重地说:“你知道自己这叫怎么回事儿吗?叫操心强迫症。按佛教的说法,又叫:‘我执。’就是自己认为自己对一些人、一些事儿负有重大责任,不依不饶地强迫自己把责任进行到底,永不自行解脱。”

何凝之察看爬犁上的树木。

林超然愣了愣,苦笑:“有时候真觉得挺累心的……”

何凝之:“看来你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静之拖长音调地说:“明白……的!第一要素是,他爱我到什么程度,我爱他到什么程度。姐夫,我明年都二十七了,你累不累心啊?”

林超然:“现在我们可以握手了吧?”

林超然刹住车,扭转身看着她说:“他爸妈对你什么态度挺重要,但不是你们之间关系的第一要素。第一要素是……”

何凝之终于笑了,从棉手闷子里抽出了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静之:“他爸妈越来越喜欢我了。”

林超然:“别向团里打我们的小报告。”

林超然:“还行是什么意思?”

何凝之:“别对我和我们连记仇。”

静之:“还行。”

林超然:“怎么会呢!”

林超然笑了:“明哲保身这一套你学得倒挺快。你和小韩的关系进展如何了?”

何凝之:“记仇我也不在乎!”

静之:“我什么情况也不掌握。她是我二姐,我一问她,还不引起她疑心啊?了解了什么情况,不及时向我爸妈和你汇报明摆着是包庇,汇报了又明摆着是出卖我二姐,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问,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两人都笑了。

林超然:“慧之和杨一凡的关系,你掌握些什么情况?”

何凝之站在路旁,目送爬犁远去。

静之:“当然不高兴了,整天闷闷不乐的。”

爬犁上,林超然对部下命令:“喊‘何指导员再见’!”

林超然:“林岚最近情绪怎么样?”

部下们闷不作声。

林超然蹬着的三轮平板车行驶在街道上,车上依然坐着静之。

林超然:“都聋啦?”

静之:“谢谢大爷。”

一部下没好气地说:“要是不理她那套,咱们早回去了,肚子都饿扁了!”

林超然:“静之,还不接着?”

林超然:“少废话,那也得喊!”

林父:“嫌少啊?他给是他的,我给是我的。他才给你三十,我给你二十,我觉得不算少。你不收,就是卷我面子……”

人人将头一扭。

静之:“大爷,心意我领了。我爸给我三十元钱……”

林超然:“都不是好兵!”

林父:“去吧。啊,静之,我差点儿忘了……”掏出钱来给静之,“这二十元钱接着。你考上大学了,我们林家得表示表示。”

他只得自己站起来喊:“何指导员再见!”刚喊完,从爬犁上跌了下去。

林超然打岔说:“爸,我把车还了以后,要到静之她们学校去洗澡,会回来晚点儿。”

何凝之望见,笑了。

静之看着林超然,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

一幢小泥草房门上贴着对联和喜字。对联上联是:还有小园桃李在;下联是:留花不发待郎归。

林父喜悦地说:“是啊是啊。有时我想想,超越到那边儿去了也对。要不连他也返城了,哪儿有他结婚成家的地方?”

横批:美的相思。

静之:“我姐和我姐夫,开始吉星高照了,是吧大爷?”

屋内。一支红烛静静燃烧。

林父:“够盖起半截了。”

林超然揽着凝之的腰站在床前,两人都穿棉袄。

静之一边帮着归整一边问:“大爷,你看还差多少?”

林超然:“新房应该是温暖的。”

林父:“咱们林家第一次摊上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那几捆油毡纸,有钱都没处买去!”

何凝之:“生火晚了,后半夜就暖和了。”

林超然:“爸,都拉回来了。”

林超然:“门上对联谁写的?”

天黑了。林父在林家山墙那儿整理旧砖瓦和木料,林超然蹬着平板三轮车来到,车上放着旧窗框,坐着静之。

何凝之:“我们连一名知青秀才,写的古人诗。”

韩三奶:“谁叫你说我没牙,吃不动木耳、蘑菇了……”

林超然:“太小资情调了,不怕议论?”

赵主任嗔道:“哎,你这老太婆今儿咋啦?我这儿给你认认真真地剪着头发,你怎么一句一句尽说我不爱听的?”

何凝之:“谁爱议论谁议论去。生活要是完全没了情调的话,热爱生活那就成口号了。”

韩三奶:“太有了,看把那孩子高兴的,要不怎么说送礼好办事儿,王母娘娘也喜欢收礼呢!”

她用双臂揽住林超然脖子,主动吻他。

看着林超然出了门,赵主任问韩三奶:“韩老太,我答对得有政策水平吧?”

红烛。

他深躹一躬,高兴地说:“婶儿,我走了!”

木箱当成的桌子上,一盆白菜花显得生机盎然。

林超然:“那……那……那我给您躹一躬!”

一阵雷声。医院里。雷声似乎使何、林两家人不安起来。

赵主任:“这孩子!不许!那你把这些东西也拎走好了……”

林父看着林母说:“怎么这么久?我记得你生超然他们三个的时候,还是在家里,那我也没在门外等半天。”

林超然喜出望外地掏兜:“婶儿,我不是想白要。怎么的,我也得放下几十元钱……”

何父看一眼手表,心中虽也不安,却安慰道:“不算太久,还不到一个小时。按凝之的年龄,算是晚育,时间长点儿是必然的。”

赵主任:“别说了,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些东西,堆那儿有年头了,再不派上用场,全废了。街道办事处一分钱不收你的,你可以全拉你家去!”

何母:“别说那些让人不安的话……”

林超然吞吐地说:“我和我爱人,我们还没自己的住处,我爱人又要生小孩儿了,我爸想帮我在我家旁边接出间小偏厦子……那院里有些旧砖瓦,还有点儿木料,几捆油毡纸……”

林超然站了起来,走到接生室门前,侧耳聆听。

赵主任爽快地说:“只管说。凡是婶儿做得了主的,婶儿的话就是红头文件!”

蔡老师的手拍在他肩上。

林超然:“婶儿,您对我们真好,太感激了。还有件事儿,我都不知该不该开口说了……”

蔡老师:“别急。想当儿子和想当爸爸,都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我陪你出去等会儿?”

赵主任:“这婶儿更做得了主了!你们先按想法干起来再说,起初肯定挣不了多少,意思意思就可以。往后干好了,挣多了,那时再签份合同什么的也不晚。”

黑龙江大学某礼堂,迪斯科音乐声中,男女学生们尽情舞蹈。

林超然:“我们占用了那处地方,是不是也该使街道办事处有笔收益啊,不知道那得是多少钱?”

音乐戛然而止。

赵主任:“这点儿主婶做得了,你们甭费心了。等婶儿有时间了,替你们跟有关部门打声招呼就行。”

学生们奇怪,都向摆放录音机的地方望去。有人问:“怎么回事?”

林超然又分点心和罐头,接着说:“那我们还应该办些什么手续呢?”

有人手持麦克风大声说:“现在宣布一条联欢纪律……快四步、慢四步、华尔兹、探戈舞曲以及一般交谊舞曲都可以放。但是禁止播放迪斯科舞曲,更不许跳。”

赵主任:“同意。给你们空子钻,你们都不会做违法的事,这一点婶太相信你们了。”

有人大声说:“我们刚才跳的不是迪斯科,是迪士高!”

林超然从报夹上取下报纸,边分木耳,边说:“婶,我们六七个兵团战友,打算先在那地方组装自行车,就是收破旧的自行车,经过重新改造,再推到旧自行车市场去卖,您同意不?”

宣布纪律的人:“别跟我来这套!我是英语系选出来的学生会干部。我在传达的是有关方面对大学生的要求。”

赵主任:“您倒不客气。那也给她分出一份儿来,用报夹子上的报纸包就行。”

有人表示不满:“既然是学生会的干部,那你就要代表学生们的想法,而不是有关方面!”

韩三奶:“还剩几颗牙,慢慢嚼,也能吃得动。”

宣布纪律的人:“有意见跟我说没用,向有关方面提去。请大家继续!”

赵主任:“那替我谢谢你妈。你把那点心和罐头分两份儿,一会儿让三奶带走一份儿。木耳、蘑菇就别分了,她快没牙了,吃不动。”

音乐又响起来了,但已不是迪斯科曲了,而是《好一朵茉莉花》了。

林超然:“一点儿木耳,一点儿蘑菇,我带回来的,也是我妈的心意。”

有人怏怏不快地说:“岂有此理!”许多人不跳了,欲散去。

赵主任:“得,您这么一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包里是什么?”

主持联欢会的人:“大家不要散!我们大学生应当有海量,不能因为一点点不快说散就散是不是?下面穿插一个节目,由法律系新生何静之同学为大家朗诵诗歌!”

韩三奶:“孩子,记住啊,以后送主任礼,要往家里送。不兴大白天送,要天黑的时候送。”

静之出现,从主持人手中接过话筒,自信地说:“我为大家朗诵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

林超然:“三奶好。”

静之深情地朗诵:

赵主任:“这是韩三奶,咱们街道上的孤寡老人。多少年了,一直是我给她剪头发,快叫过。”

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

林超然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想那么多。”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赵主任:“哎呀,我大侄子!你看你实在劲儿的,就这么明面儿拎办事处来了,叫人看见多不好!”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林超然:“婶,我和我战友看中那地方了,也做出决定了。我们都非常感激您,大家嘱咐我向您表达表达心意。”说着,将东西和军挎包放桌上。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赵主任明知故问:“超然啊,你这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林超然左手右手都拎着东西进入,左手拎的是四包点心,右手拎的是四瓶罐头,肩上还背着军挎包。

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赵主任:“进来!”

是淤滩上的驳船,

街道办事处。赵主任在给一位老妪剪头发,听到敲门声。

把纤绳深深

两人在院里指指点点,比比画画,都很兴奋地说着。

勒进你的肩膊

张继红:“那不行!这回是你提供的机会,得你当头。”

——祖国呵!

林超然:“就照你说的办!你当头儿,我协助你。”

欲走的同学都不走了,一个个认真倾听。静之:

张继红:“这话问的!咱这叫白手起家办厂!总比蹲马路牙子强吧?还不能声张。一声张,咱们那些没工作的兵团战友呼啦一下都来了,咱俩反而为难了。先悄没声地召集那么六七个人,干出点眉目,看情况再说……”

我是贫穷,

林超然:“人呢?有人愿意跟咱们干吗?”

我是悲哀,

张继红:“哥儿几个先凑笔钱收啊!全哈尔滨哪年不得淘汰几百辆自行车啊!这事儿要是做上三五年,那咱们还不都腰缠万贯了?”

我是你的祖祖辈辈

林超然:“可……哪儿来那么多旧自行车呢?”

痛苦的希望呵,

张继红:“你爸推到我那儿时,简直就没法修。当破烂卖,估计最多也就能卖十元钱。可我将它大卸八块,这辆旧车上用一部分,那辆旧车上用一部分,一组装,你不是骑着也挺不错吗?现在有几处旧车市场,那辆车如果推去卖,怎么也值五十元。想想,一个人每月组装那么两辆车卖出去了,少说七八十元挣到手了。七八十元什么概念?一名六级技工的工资!比科长的工资少不了多少!”

是“飞天”袖间

林超然:“状况很好啊。”

千百年来未落到地面的花朵

张继红:“我刚一看院子这么大立刻就想到了……你现在骑那辆自行车好骑不?”

——祖国呵!

林超然:“可是在这儿能干什么,我确实还没想出来。”

我是你簇新的理想,

他伸出一只手,张继红握了他手一下。

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

林超然笑了:“哥们儿,那咱俩想一块儿了。”

我是你雪被下古莲的胚芽;

张继红:“过好日子的想法,鬼也休想挡住!”

我是你挂着眼泪的笑涡;

林超然:“不在乎院子里吊死过人了?”

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

张继红:“你容我想想嘛!老实说,这地方比我想象的好。房子状况不错,院子也够大,还是铺砖的。错过这村,没这店了。修自行车那事儿,退休的人挣点儿零花钱还可以,养家糊口哪儿行?我做梦都想有个地方,召集几个处得来的哥们儿,干出一番咱们自己的事业。工作这么不好找,政策又允许了,咱们为什么不?”

蔡老师出现,挤开人墙,望着静之,犹豫不前。静之:

林超然:“你如果说免,我今天就把钥匙还了。”

是绯红的黎明

张继红:“我也是。”

正在喷薄;

林超然诚实地说:“我还什么想法也没有。自从返城后,只想个人的事儿了,从没想过还要替别人办什么厂。”

——祖国呵!

张继红:“这是在讨论大事,不吸烟还行?你什么想法?”

蔡老师终于下决心向静之接近……静之:

他欲夺下张继红嘴上的烟,张继红躲开,吸着了那支烟。

我是你十亿分之一,

林超然:“为了孩子老婆的健康,你也得戒。”

是你九百六十万平方的总和;

张继红:“我已经当爸了,不戒。”叼上了那支烟。

你以伤痕累累的乳房

林超然:“我快当爸了,戒了。”

喂养了

张继红掏出烟,递给林超然一支。

迷惘的我、深思的我、沸腾的我……

林超然:“实地看了,现在你有什么想法。”

蔡老师走到了静之跟前,对她低声说什么。静之如雷击般呆了。

张继红:“老狐狸!难怪我一进院子,立刻有股鬼气拂拂的感觉。”

蔡老师退到了一旁。

林超然:“街道主任没实说,我妈告诉我的。”

一张张困惑地望着静之的脸。

张继红:“那也一样!”冲了出去,林超然愣了愣,跟出,见张继红在连连抖他的上衣。

静之脸上泪如泉涌。

林超然:“别一惊一乍的。不是在屋里,是在院里,吊在板障子上……”

静之望着大家,哭泣地朗诵:

张继红吃惊地说:“这凶宅?”

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

林超然:“有人在院里吊死了,大车店也开不下去了,一直空到现在。”

去取得……

张继红:“那你就别说是旅店。咱哥俩知道,那叫大车店。”

在雨中奔跑的静之。

林超然:“起先是厂。黄了以后,改旅店了,专供赶马车进城的车老板住。”

她如泣如诉的声音:

张继红:“不说是个厂吗?怎么还有火炕,也不像是厂的样啊。”

你的富饶,你的荣光,你的自由……

林超然:“修修就不漏了。”

静之跑到了家门口,恰遇从屋里跑出的,穿白大褂的慧之。

张继红指着两处漏雨的痕迹说:“这漏雨,那也漏。”

姐妹两人在雨中悲痛对视。

张继红扛着油毡纸进了屋,与林超然从这屋走到那屋,再从那屋走到这屋,上下左右一通看。三大间房子,中间和里边一间都有火炕,炕上还有旧炕席。

慧之:“咱们永远失去了大姐……屋里躺倒了咱们何、林两家五口人……”

张继红脱下衣服挂杖子上,也扛起了两捆油毡纸。

姐妹两人抱头痛哭。

林超然:“我也刚换上的衣服,叫你扛你就扛!”扛起两捆油毡纸进屋去了。

雨帘变成漫天大雪。

张继红:“我刚换上的衣服,有劲儿没地方使啊?”

张继红等人站在一家小饭馆外,呆望饭馆的门。

林超然:“说点儿吉利的行不行?”对旧瓦、木板、木方子、油毡纸产生了兴趣,翻看着说,“好东西,都是好东西。”指着油毡纸说,“咱俩先把这个扛屋里。”

门一开,静之将喝醉的林超然架了出来。她架不动姐夫,脚下一滑,两人一齐摔倒。张继红上前扯起了她,而两名兵团战友一左一右架起了林超然。

张继红:“这种地方,夜里容易闹鬼。”

静之扇了他一耳光。

两人进了院子,但见满目杂乱,这里那里,堆着旧砖旧瓦,旧木板、木方子、破窗框,还有几卷油毡纸。一排砖房倒还像样。

林超然:“谁……借我点儿钱?”

张继红:“关系到挣钱的事,没法不急。”推开门,做作地说,“大人请。”

静之:“林超然!你还是个男人吗?你使我大姐在地下不安!你丢我大姐的脸!你也辜负了他们对你的信任!”

林超然:“你看你,急什么!”

她一转身走了。

“躲开,看我的。”张继红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砸锁,没砸开,石头倒碎了。他一时兴起,猛踹一脚,结果将一扇门从折页那边踹开了。

张继红:“超然,两个多月来,大家都不知道再干什么好了,所以……决定散伙了。今天,是一块儿来告诉你的……”

林超然:“没错儿,就是这儿。”掏出一把拴了绳的钥匙开锁,打不开。

他一说完也走了。

张继红:“肯定是这儿?”

站在他面前的四人也走了。

林超然:“以前有没有咱们不管。如果咱们是它的主人了,那就会有的。”说罢,从板缝往里看。

架着他的那两个人,将他架到一棵树前,使他双手搂抱大树。之后,连他们也走了。

张继红:“怎么连个街号牌都没有?”

林超然:“不能散……不能散……回来……都回来……”

林超然和张继红站在院门前。

他大喊:“不能散!都给我回来!”

街道赵主任说的那处厂院所在的那一条街基本上是平房,砖的或土坯平房。街路也是土路。放眼四望,周围几乎见不到楼影。在当年的哈尔滨市,那类居民区很多。但如今几乎不见了。厂院的门是对开的,木板的,由于风雨的侵蚀,看去已有些朽了。门上的铁链和大锁锈迹斑斑。那种大锁叫虎头锁,如今也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