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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这位圣科伦夫人,”她说,“将会变成一个慈祥的老夫人,对奴仆、佃户、乡邻和颜悦色。有朝一日,她会儿孙满堂,绕膝而乐,给他们讲海盗脱逃的故事。”

“我想,”他说,“圣科伦夫人再也不会在伦敦街头浪荡了,因为她已经过足冒险的瘾。”

“那个船舱服务生将来会怎样呢?”他问。

他朝湖里扔了一颗石头,漾起一道涟漪,沿着水面扩散开去,慢慢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随后他在沙滩上仰面躺下,朝她伸出手去,于是她也过去睡在他身边。

“这个船舱服务生有时会夜不能寐,咬着指甲,捶着枕头。一会儿之后他或许又会睡着,说不定还要做梦呢。”

“噢,”他说,“原来是詹姆斯醒过来,哭了。所以朵娜,我们没有在克弗雷克见面,而是在湖边相聚。你的答复与我设想的不谋而合。”

在他们脚下,一泓湖水幽深沉静。在他们身后,海水哗哗地拍打着石堤。

他听了,没有说话。她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已经吃完了,正像自己一样坐着,双手抱膝望着湖面。

“在布列塔尼有幢宅邸,”他说,“以前住着一个叫吉恩-贝努瓦·奥伯利的人。也许他会重返故里,将四壁上下都贴满禽鸟的绘画,以及他那个船舱服务生的肖像。但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个船舱服务生的肖像也会逐渐发黄,变得模糊。”

她沉吟片刻,尽力回忆当时的情形,然后说道:“是因为詹姆斯。詹姆斯醒过来,哭了。”

“吉恩-贝努瓦·奥伯利住在布列塔尼的哪个地方?”她问。

“是什么惹你生气了?”他问。

“在菲尼斯特雷,”他说,“就是天之涯的意思,我的朵娜。”

她双手抱膝,望着湖面。“当初我们一起出去钓鱼,”她说,“我取不出鱼嘴里的鱼钩,你还记得吗?可那晚的情况大不一样。开始我挺害怕,后来我就生气了。一气之下就拿起墙上的盾牌,后来——他就死了。”

听着他的讲述,她仿佛看到了峭立的崖壁和嶙峋的海岬,听到海边惊涛拍岸的声音和海鸥的啼叫。她知道,那里有时烈日暴晒,让峭壁干涸、草木枯萎;有时一阵柔和的西风吹来,又会变得阴霾蔽日、雨雾迷蒙。

“因为他们指控我谋杀了他。”他回答道,“当我被指控时,我就想起了汉普顿宫的那位仁兄,想起我把他的戒指捋下来时,他对我仇视的神情。于是,朵娜,我就知道了那晚我走之后,你那儿所发生的情况。”

“那儿有块突起的岩石,”他说,“它一直延伸到大西洋里。我们叫它拉兹岬角。上面只树不长、片草不生,西风整日整夜地怒号不息。在拉兹岬角外面的那片海域,两股潮流汇合激荡,因此那儿一年到头风高水急、浊浪冲天,海浪可以高达五十英尺。”

她隔着火苗望着他。可是他嚼着面包,并没有看自己。“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湖水中央吹来一阵凉凉的微风,拂在两人身上。夜空的星光也突然灰暗迷蒙。此时此刻,四周万籁俱寂,鸟兽潜伏,芦苇丛中没有一丝响动,除了海浪拍打石堤的哗哗水声,再也听不到别的一点动静。

过了一会儿,火势稍缓,空气中弥漫着木柴的焦味,两人开始用餐。“我的朵娜,”他说,“听说你只身和一个男人搏斗。结果他死了,就死在纳伍闰庄园的地板上。”

“你觉得,”她问,“海鸥号正停在海上的某个地方等你,天亮了你就能找到它?”

他眉峰微蹙,专心致志地烤着。由于火势太大,热气炙人,他摆了摆头,用袖口擦着前额。她知道,眼前的这幅景象,自己将永远铭刻在心,包括这场篝火、这片湖水、繁星点点的深邃夜空和身后拍打着石堤的海浪。

“对。”他说。

“记得。”他回答道,“不过今晚我没有鸡,也没有铁钎,我的船舱服务生只好吃点烤面包将就了。”

“你可以登上船,重新成为船长,站在甲板上,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他跪在火堆近旁。火光照亮了他的脸、脖子和双手。“还记得吗?”朵娜说,“你说过,要用铁钎烤鸡肉给我吃?”

“对。”他说。

湖边有个沙坑,里面满是细细的白沙,于是他们就在那儿点起篝火。霎时一道火苗蹿了起来,干枯的树枝燃得噼啪作响。

“而威廉,”她说,“他不喜欢出海,他会晕船,他心里会想,但愿自己能重新回到纳伍闰就好了。”

法国人看了看自己的仆人。仆人看了看站在湖边的朵娜,突然从他们身边走开,穿过石堤,朝后面的山岭走去。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色外衣,戴着一顶大大的三角帽,样子看起来怪怪的。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就只剩下他俩了。几匹马还在湖边吃草,发出轻轻的咀嚼声,对面树丛里,林木高耸,枝叶摇曳,飒飒作响,一切又复归寂静。

“错了。”他说,“威廉会尝到大海的滋味,感受到海风的吹拂。如果风向稳定的话也许天色未黑,他就能重新看到陆地,呼吸到海岬上飘来的暖暖的草木气息。那就意味着他回到布列塔尼,回到家了。”

“威廉真是足智多谋。”朵娜说道,“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多亏有他,天亮之后就不会有人被吊死了,只有一条小船朝大海划去。”

她像他一样,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后。此时天空起了变化,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那阵微风也比先前吹得更紧了一些。

“是的,先生。”他回答说,“在船埠入口处就有一条小船。我在离开格威克之前就查看过了,先生。”

“我在想,”他说,“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的发展就出了问题,人们忘记了如何生活,如何相爱,如何获得幸福。以前,我亲爱的朵娜,每个人生活中都有一泓湖水,就像我们身边这片湖水一样。”

“你能弄到船吗?”法国人问道。

“可能以前有个女人,”她说,“她先是要求男人用芦苇搭房子,后来要求用木头盖房子,再后来要求用石头建房子。别的男男女女也相继跟来,没多久,山丘消失了,湖泊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大同小异的石头房子。”

“先生,现在明智的做法就是,”他说,“让我下去,在天亮前弄条小船来。我划小船到海滩这儿,这样日出时我们就可以走了。”

“而你和我,”他说,“我们俩也有自己的湖泊、山丘,仅限于今晚,而现在离天明也只有三个小时了。”

在这片树林和山岭的后面就是珀斯莱文小村,那里的小船埠里系着渔舟。威廉抬头看了主人一眼,又回头望着那片山岭。

破晓了,天空白亮亮的,显得那么清冽、澄澈,他们以前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在他们头上,天空曙光明亮;而在他们脚下,湖面银波闪耀。两人从沙滩上站起身来。他在清冽的湖水中洗了一个澡,湖水带着寒意,就像北方的冰水一样。过了一会儿,林中的鸟雀开始啁啾。他也上岸,穿好衣服,走上石堤。那儿潮水正酣,浪花飞溅。离沙滩一百码开外泊着一叶轻舟,上面的威廉发现了沙滩上的人影,便扳动长桨朝他们划来。

朵娜站在马匹旁边,凝望着湖水。一道高高的石堤把它与大海隔开。虽然沙滩上波涛汹涌,小湖里却水波不兴,微风不起。天空虽暗,却有仲夏时节特有的清澈明朗。不时有一道略高的波浪冲上石堤,发出哗哗的水声,就像声声叹息。小湖感受到大海的震动,平滑如镜的水面也会漾起一道涟漪,在一瞬间传递出去,消隐在弯曲的芦苇丛中。湖水中还不时传来各种鸟儿的啁啾。一只松鸡一声惊啼,蹿进芦苇丛中藏了起来,弄得高高的芦苇枝突然沙沙作响。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生命,也在夜色中悄悄出来,走进这静谧的世界,活动一阵儿,呼吸新鲜的空气,享受自己的时光。

两人并肩站在沙滩上,等着小舟靠近。突然,在遥远的天际,朵娜看到一艘船的白帆现出,那船正朝陆地驶来。船身渐渐分明,深红色的桅杆斜指苍天,船上的风帆全都鼓满饱胀。

这一切都发生在前半夜,与业已降临的后半夜毫不相干。现在早已过了午夜,是整个夜晚最暗的时候。此时天上繁星点点,新月已然西沉。

那是海鸥号回来迎接它的主人了。他跨上候在一旁的渔舟,在单桅上扬起一叶小帆,这一幕让朵娜觉得似曾相识:那是在很久以前,当时她独立岬角,眺望着大海深处。一艘船从海平面上漂来,宛如一种逃避的象征,在晨曦中透出几分古怪,仿佛与白昼的来临毫不相干,而是来自另一种时空,属于另一个世界。

现在,冒险结束了,疯狂消退了,欢笑也停歇了。在大路上,一辆马车翻倒在土沟里。拉车的那匹马既没有鞍辔,也没有缰绳,正在树篱旁吃草。一位医生沿着大路走着,他饿着肚子,还没吃晚饭。而在一所监牢里,几个看守被绑住手脚,堵着嘴,躺在地上。

白茫茫的海面上一片静谧,那船就像是一艘彩色的玩具船。朵娜猛地战栗了一下,她光脚踩在石堤上,只觉得凉意袭人。细浪涌溅在石堤上,仿佛发出了一声叹息,随即消失不见了。这时海面上,鲜红的朝阳犹如一团火球,正喷薄而出,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