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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尘埃落定

顺治七年(1650年)十一月,多尔衮带领诸王、贝勒和大臣出关游猎,视察夏宫的工程进度。

关外天高地远,长风万里,与拥挤、嘈杂的北京截然不同。多尔衮胸中的郁结被吹散了许多,精神稍稍振作了一些。夏宫的工程进度让多尔衮感到满意,兴致勃勃地带领着大家外出围猎。

多尔衮的怒气在膨胀,他传谕朝鲜国王,要朝鲜再选送一批侍女。“我不相信,就找不到一个与‘辣白菜’相似的,就是把朝鲜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疯狂和崩溃的边缘,他不再是那个以谨慎和机智著称的“睿王”,而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别人眼里的疯子!

将士们轰赶猎物的呼啸声在山野中回荡,多尔衮挽着缰绳,手握弓箭,蓄势待发。在他的身后,是大清国的达官显贵,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摄政王的号令。终于,一只鹿从树林中蹿了出来,在包围圈里到处乱撞,寻找着逃生的路。多尔衮催动了坐骑,向猎物冲了过去,诸王、贝勒、大臣们紧随在他的身后,没有人敢逾越到多尔衮的前面,第一只猎物当然是属于他的。

失望的情绪缠绕着多尔衮,让他无法释怀。多尔衮让卫士把公主带来的侍女招进来,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或许这些侍女会有与“辣白菜”神似的,但这些侍女都是从朝鲜大臣的家中选拔出来的,经过了严格的调教,已经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驯服得像羊羔一样,哪里有天性率真的“辣白菜”的影子。

距离越来越近了,多尔衮在马上弯弓搭箭,瞄准了惊慌失措的野鹿。他的手正要松开弓弦的时候,那只鹿扭转了脖子,望向正准备射杀自己的猎人。那种惊恐的眼神让多尔衮觉得似曾相识,“辣白菜!”多尔衮在心底惊叫了一声,他坚信自己一定从“辣白菜”的眼睛里看到过同样的神情,但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下了。多尔衮连忙收住即将离弦的箭,忽然,他眼前一黑,天晕地旋,失去了知觉。

清晨醒来,多尔衮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酒劲还没有完全消散。他坐起身,靠在床头上端详着身边这位高贵、美丽的公主,想从她的身上找到一点“辣白菜”的影子。可是,多尔衮最终还是失望了,义顺公主不仅长得与“辣白菜”没有半点相似,连气质也迥然不同。公主端庄高贵、举止文雅,与“辣白菜”的乖巧可爱、刁蛮任性完全不搭边。

多尔衮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自己的帐篷里,御医已经为他处理好了膝盖上的伤口,或许是药物起了作用,多尔衮竟然感觉不到疼痛。诸王和大臣们都站在床前,关切地望着他,还有刚刚嫁过来的朝鲜公主。多尔衮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掠过,逐一地辨识着他们的表情。他不知道,这些人脸上的关心和焦虑到底是真是假,他们当中有自己的党羽,也有潜在的对手,暗中与自己为敌的人。但不管真假,至少这种表情让多尔衮感觉到一丝温暖。他在心底苦笑了一下,“人生不就是一场戏吗?何必太当真呢?我自己演了一辈子的戏,也该让别人表演了!”

在宿营地的帐篷里,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多尔衮见到了义顺公主。帐篷里灯火朦胧,多尔衮努力保持清醒,打量着眼前这位盛装的公主。可他的视线依旧模糊不清,多尔衮放弃了努力,在心底轻轻唤了一声“辣白菜”,摇摇晃晃地走了上去,将公主拦腰抱起,不顾刺耳的尖叫声,将她按在了床上,剥掉衣服,扑了上去。

多尔衮不顾御医的劝阻,站了起来,对众人道:“因为我让大家扫兴,实在于心不忍,来!我们继续射猎。”

与此同时,朝鲜国王接到了多尔衮的谕旨,要求朝鲜选送一位公主,嫁给多尔衮做王妃。朝鲜不敢怠慢,在宗室中选中了金林郡公李开音的女儿,封为义顺公主,送往北京。送亲的队伍在连山(辽宁葫芦岛)遇到了出关行猎的多尔衮。

众人齐声劝阻,多尔衮用一个坚定的手势制止了大家,“我没事,你们不要担心!如果连打猎都不行了,我这个摄政王还做得下去吗?”这次没人再敢阻止他了,谁再不识趣,就等于说摄政王体弱多病,该退居二线了。

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辣白菜”的葬礼结束之后,多尔衮马上变了一个人,精力充沛,不分昼夜地忙碌起来。他宣布:北京建都已久,地污水咸,夏季不宜居住,所以要在关外建避暑的夏宫。夏宫选址在喀喇城(河北承德),多尔衮下令加派税赋,征发人丁,不惜一切代价,加班加点地营建避暑之地,搞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一向谨慎的多尔衮对这些非议置之不理,固执地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建成夏宫。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为什么那么重要。

多尔衮重新跨上了坐骑,冲向旷野,迎面而来的劲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头发和衣袂都随风飘舞,多尔衮忽然有了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那些神仙腾云驾雾,在天上飘来飘去,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

去年年底,多尔衮的大福晋去世,他本打算立“辣白菜”为大福晋,但病魔来得太快,还没来得及举行仪式,“辣白菜”就撒手而去。多尔衮以王妃的规格为“辣白菜”举办了葬礼,“生前没有给你的东西,身后我一定要给你”。这是葬礼期间多尔衮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这时,一头老虎被围猎的士兵赶了出来,一边吼叫,一边在旷野中飞奔,但不论它冲到哪里,总是被赶来堵截的士兵拦住去路。老虎的吼声越来越歇斯底里,百兽之王暴怒了。“困兽犹斗!”多尔衮在心中念叨了一句。

多尔衮在“辣白菜”的房间里一直坐到了天亮。等他掀开被子的时候,“辣白菜”的呼吸早就停止了。多尔衮握住“辣白菜”冰凉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尔衮喃喃自语,泪如雨下。

他射出了第一支箭,正中老虎的后背,旷野中响起了欢呼声,“摄政王神勇!”第二支箭钻进了老虎的屁股,百兽之王在剧痛中发出一声惨叫,向树林跑去。多尔衮催马追逐,就在他双腿用力的瞬间,受伤的膝盖传来一阵剧痛。钻心的疼痛险些让多尔衮叫出声来,但他还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忍住了。“如果叫出来,肯定跟刚才老虎中箭时的嚎叫一样,太丢人了!”

“好,我答应你。”多尔衮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他知道这是“辣白菜”的遗愿,但他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现。现在,多尔衮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

多尔衮再次弯弓搭箭,但伤口处不断传来的疼痛已经让他无法从容地瞄准,箭射偏了,软弱无力地落在了草丛中。跟在他后面的阿济格察觉到多尔衮的异样,连忙跟了上来,问道:“你怎么了?”

“北京的水土不好,夏天闷热,你不适应,到关外找个避暑的地方吧!还有,在京城里建个避痘的地方,一旦爆发了瘟疫,你和东莪可以到那里去躲一躲。”

“伤口有些疼,看来不能再打猎了!”多尔衮无奈地说。围猎结束了,多尔衮住进了初具规模的夏宫当中。

“你说。”

太阳落山了,多尔衮伤口处的疼痛渐渐消失,他命人将自己抬到宫殿门前,睡在躺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旁边摆上一个烧得通红的炭火盆。多尔衮一边吸烟,一边喝茶,眺望着山脊上的一抹残阳。烟草的味道是他非常熟悉的,那是朝鲜进贡来的“南草”。傍晚的夏宫已经停止施工,周围一片静谧,安静得让人浮想联翩。一年来困扰着他的痛苦和焦虑终于消失了,多尔衮得到了内心久违的平静。

“王爷,有件事我想请你答应我。”

“应该把东莪带来!这种生活就是‘辣白菜’向往已久的,如果她们母女二人都在,我一定永远住在这里,再也不回北京了!”多尔衮兀自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睡梦中,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甜蜜的笑容。一定是一个美梦!

“嗯!”多尔衮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顺治七年十二月九日,多尔衮病逝于喀喇城。他死后,被顺治追尊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多尔衮生前未能登上皇位,死后终于实现了毕生的愿望。可惜的是,皇帝的尊号只享受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

夜深人静的时候,多尔衮悄悄走进了“辣白菜”的房间,房间里一点声息都没有,多尔衮起初以为“辣白菜”已经睡着了。他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想去掀开蒙在“辣白菜”脸上的被子,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响起,“王爷,你来了?”

顺治八年(1651年)二月,多尔衮的亲信苏克萨哈等人告发多尔衮生前企图谋逆,福临乘机公布多尔衮的罪状,包括打压郑亲王,独揽大权;逼死豪格;仪仗、府邸僭越帝制;以王府为朝廷,命令诸王大臣在王府前听候差遣等,削爵夺封,家产、人口全部查抄入官,女儿东莪和养子多尔博给信王多尼(多铎次子)。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辣白菜”的病情在恶化,多尔衮的情况也越来越糟,蓬头垢面、失魂落魄,就像一个鬼魅一样在王府中游荡。现在,就连东莪都无法将他从梦中唤醒了。

福临心中长期积蓄的怨气终于爆发了出来,他的报复尤其疯狂。多尔衮的坟墓被挖开,鞭尸、斩首,曝尸示众。他的党羽,包括阿济格在内均遭到清洗,革职的革职,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随着多尔衮这根顶梁柱的倒下,他用一生的心血浇铸的权力大厦在瞬间土崩瓦解。从荣誉的巅峰瞬间坠入罪恶的深渊,一切都像一场梦幻。

“辣白菜”的脸上满是痘子。每次多尔衮来,她都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一是不想传染给多尔衮,二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但她阻止不了多尔衮,两个人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命运似乎在报复性格乖戾的福临,让他和多尔衮一样,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董鄂妃,董鄂妃也是得天花而死。

多尔衮的眼泪夺眶而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很久,他慢慢地松开手,走出了“辣白菜”的房间。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走出王府,把朝政完全抛到了一边,除了每天到“辣白菜”的房间里坐上一会儿,就是待在王府里开辟的一片烟叶地里吸烟,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整个人很快消瘦了下去。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皇帝、太后、诸王、大臣和家眷们的劝告丝毫不起作用,多尔衮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根本听不到身边人说的话。只有东莪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多尔衮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生气,吃两口东莪送来的食物。

顺治八年年底,多尔衮一周年忌日,睿王府前来了一行人。昔日车水马龙、繁花似锦的摄政王府冷冷清清,门前是在寒风中摇曳着的枯萎的荒草。

多尔衮走上前,想掀开被子,但“辣白菜”死死地扯住被角,呜咽着说:“王爷,我这辈子已经很满足了,能遇到王爷,嫁给你,又给你生了孩子。我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就算是躲不过这一劫,也没关系。王爷不要为我伤心,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东莪。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们还做夫妻!”

来人是信王多铎次子多尼和他的弟弟、多尔衮的养子多尔博(多铎第五子)以及多尔衮的独生女东莪。东莪已经长大成人,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与“辣白菜”有几分神似。由于多尔衮的坟墓被福临下旨铲平,他们只能到这里来拜祭自己的父亲。

多尔衮凄凉地一笑,柔声说:“说什么傻话啊!我看你是烧糊涂了,你不过是伤风而已,怎么说得跟得了天花一样?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了。”

东莪望着深冬季节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沉甸甸的。在她的记忆中,有阿玛和额娘陪伴的时候,王府的天空永远是明朗的,看一眼就觉得心里特别敞亮,从来没觉得这么压抑过。多尼走在前面,东莪牵着多尔博的手,紧随其后。快要登上王府台阶的时候,多尔博忽然叫了起来,手指着天空,“你们看,那是什么?”

走进“辣白菜”的房间,他听到了一声声痛苦的呻吟,浑身上下的痛楚正折磨着“辣白菜”。但是,看到多尔衮进来了,“辣白菜”马上停止了呻吟,用被子裹住了自己的头,含糊不清地喊着:“王爷,你快出去,要是传染给你,我就成了罪人了!你可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啊,大清国的顶梁柱!我要是走了,东莪不能再没有父亲。求你了,快出去吧!让人把我送出京城,等我痊愈了再回来!”

多尼和东莪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从西方飞来一片黑压压的鸟群,遮蔽了天空。鸟群越飞越近,鸣叫声苍劲雄浑。多尔博叫了起来,“是阿玛养的猎鹰!它们飞回来了。”多尔衮生前饲养的数以千计的猎鹰铺天盖地,向王府俯冲下来。有的落在院墙上,有的落在房顶上,有的栖息在枝头。望着它们矫健的身姿、锐利的目光、铁钩般的鹰爪,多尼和东莪精神为之一振。

顺治七年(1650年)的新年刚过,京城还笼罩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但多尔衮却高兴不起来,“辣白菜”病倒了,高烧不退的同时,浑身发冷。这是出痘的前期症状,但多尔衮就是不相信这个夺走了多铎性命的病会降临到“辣白菜”的身上。他像往常一样出入“辣白菜”的住处,对医生和福晋们的警告置之不理。按照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凡是出痘的人,为了避免传染,都必须逐出京城。可是,现在生病的人是“辣白菜”,多尔衮把自己的规矩抛在了一边,对外严密地封锁消息。

就在这时,从街头巷尾传来连成一片的犬吠声,成百上千只形态各异的猎犬飞奔而来,卷起漫天的尘雾。多尔博欢喜得连蹦带跳,“金狮大王、通天豹子、地上龙、旱地蛟、呼天豹……”被叫到名字的猎犬纷纷扑到多尔博的身上,摇尾巴,舔手掌,跟小主人亲热。靠不上前的猎犬有的兴奋得在地上打滚,有的站立起来张望,有的大声叫着,想引起小主人的注意。

看到眼前热闹的情景,东莪破涕为笑,牵起多尔博的手,走向大门。睿王府的大门轰隆隆地开启了,多尼、东莪、多尔博在猎犬军团的簇拥下走进王府,头顶,数以千计的雄鹰在盘旋……

“辣白菜”染天花去世,给了多尔衮致命的打击。在射猎过程中,多尔衮风疾发作,跌下马来,病逝于喀喇城。他死后被追尊为成宗义帝,但很快就被以谋逆的罪名剥夺了封号,毁坟鞭尸。庆幸的是,他的独生女东莪和养子多尔博被拨给多铎的儿子、信王多尼,保全了多尔衮唯一的血脉。

——全书完,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