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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虫谱精要

老赵头和卢小开将买来的虫给卢老爷过目,顿时使卢老爷眼睛一亮:真是皇家养虫师出身,眼光准,虫品好,挑选精。然而老赵头却很实在地讲:“七分虫种,三分靠养。而且每一只好虫,也都是有不足的,就要靠后天的养功来调整。”卢小开问老赵头:“在选虫时,讲出每一只好虫的不足之处,是不是为了压价?”“不全是。这些虫贩仗着手中有几只大将军虫,看到买家又买虫心切,会漫天要价,讲出虫的不足,可使虫贩不敢乱开价,我们压价也显得有理有据。但讲出每只将军虫的不足,是为了后天的调养。”老赵头接着又告诉卢小开:选虫,除了看前三路,即头形、颈项、胸部,还要看色相、肉身、牙板、六爪,更重要的是能对每只将军虫的不足之处对症下药,因虫施食;如昨天选的黄花头,的确是只好虫,但斗线不长,影响其爆发力,这就要用食来调养;如茄皮紫黄,紫翅中隐红光,说明此虫隐有内热,需用药驱热散火,才能调教出一员将才;墨牙黄要贴铃后才能见分晓,因此墨牙黄又称“色虫”,贴铃到火候,威力无穷,但一旦贴铃过火,则萎靡不振。听了老赵头的一番虫经,卢老爷又问,虫有南北之分,那有无优劣之分?老赵头呷了一口茶后说,北虫较硬气,爆发力强,会猛斗,但不机敏,缺韧劲;北虫主要在山东德州、宁津、乐阳、河北沧州、保定等地。南虫则傲气,有韧劲,能巧斗,但冲击力不如北虫;南虫主要在上海七宝、浙江杭州、余杭、江苏无锡、扬州等地。

卢小开和老赵头进了二楼的“208”房,虫贩是个杭州人,和卢小开原来相熟。当卢小开介绍老赵头后,精明的虫贩马上收住了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老赵头,似明白了来者的份量。“老虫师见多识广,还请你老多多包涵。”虫贩拱手抱拳,算是道上拜老的行规,然后开始选虫。先是由卢小开挑选,老赵头只是以“嗯”或“过”为表态,这类虫大都是相牙虫,仅试试牙而已。其后是精选,卢小开主动让开身子,让老赵头来挑。虫贩从床底下轻轻拉出一只大竹笼,移开笼盖,则是四只瓦盆用稻草隔开。打开第一只盆,老赵头极敏捷地用高笼罩将虫罩上,“嗯,红砂青”。虫贩在一边恭维道:“好眼力,这可是大将军之虫”。老赵头也不吭一声,又打开了第二盆,“乌青”。老赵头随即又讲:“这两只都是青虫,老板可有黄虫?”虫贩应声道:“养师是行家啊,黄虫现在是越来越难觅了。我有几只上品黄虫。”虫贩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大竹笼,取出一只瓦盆后轻轻移开盆盖,“嚯,黄花头!”卢小开掩饰不住激动之情。老赵头则不动声色,将盆轻轻地放到桌上。虫贩有些迷惘了,“怎么,这么好的几只虫都看不上。”“不是看不上,而是想挑挑,这只黄花头大项宽,但可惜脑线中斗线不长不透,可能底气不太足。”虫贩听了此话后,随即从身边的一只大黑皮包中取出一只长方形老红木盒,打开面板,内放着三只老盆。第一只是多年未见的“茄皮紫黄”。“我原来是想把这三只虫给法租界严督办的,今天遇到高手了,才拿出来的。”老赵头用引草引牙,牙板黑中透红,中有一小点隐隐的红尖锥,是不易为一般人察见的。此是“茄皮紫黄”中的“杀手”。老赵头眼睛平视着虫,慢慢地讲:“此虫尚可,只是紫翅中隐有红光,如果是茄皮紫红,那就是普通虫了。”虫贩有些急了,“你老可真挑剔呀。”说罢,虫贩又打开一只盆盖,只见此虫头形宽方,项肌粗大强壮,六足粗长结实,全身蜡泽光亮,特别是一副牙钳宽厚带钩而且乌黑如墨。此时,老赵头才禁不住说道:“好一只墨牙黄,已多年未见了。”虫贩有些得意地讲:“怎么样?这可是只极品虫。”老赵头朝虫贩看了一眼,话锋一转:“墨牙黄是多年未见,但此虫开斗前必须贴铃,贴铃到位,所向无敌,否则,废虫一只。”“老虫师果然是精通虫道,佩服!”虫贩此时已五体投地。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卢小开以五根大金条结账。

卢小开家聘蟋蟀养师一事,在上海玩虫圈内竞相闻知。当时在上海聘养虫师的人家屈指可数,于是,虫友们不时前来卢府品茗谈虫。老赵头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不卑不亢,回答有关养虫斗虫问题时,点到为止。同时,下帖子来邀斗虫的也很多。老对手金少爷就特地来卢府观虫并相约上栅,卢小开因觅到好虫而有些跃跃欲试,但老赵头却婉言拒绝了。“听闻金少爷斗虫必赢,想必有名师指点,我们虽觅得几只稍好些的虫,但须静心调养,金少爷还是另约斗家吧。”“姜还是老的辣,我知道老虫师是韬光养晦,如想上栅时,我随时恭候。”金少爷显得有些趾高气扬。

20世纪30年代海上虫贩集中的堂口主要在老西门的息居饭庄、锦记客栈,天津路的日升旅社,山西路的新中华旅馆,而位于广东路的东方大旅馆则是几个堂口中档次最高的一个。在此时节,三教九流,各色来客等,全都在这里虫中淘金。当老赵头尾随着卢小开从豪华的圆转门进去后,先在楼梯上遇见了西装革履、手拿斯的克的欧阳老,此人是上海大东银行的董事长,也是上海摊屈指可数的几大虫家之一,特别是引草另有一功,人称“欧阳神仙草”。欧阳老旁边是一位面容秀美的女子,穿着一件紫绛红的织锦缎旗袍,将她丰满高挑的身材勾勒得曲线分明。她即是欧阳老的掌上明珠欧阳逢春,现在《申报》馆当记者,当年亦是卢小开、金少爷的同班同学。当卢小开与欧阳老寒暄时,逢春在一边说:“老同学,今年有精彩的上栅斗局,别忘了通知我呀!”“一定,一定,还望大记者妙笔生花。”在二楼大厅里,他们又遇见了新亚纺织厂的老板李士华,此人亦是“贴铃”高手,即蟋蟀斗前需和三尾子性交配,又称贴铃。贴得好可增强战斗力,因而有“江南圣铃手”之称。李的身后那个身材瘦小,看似病病歪歪的老头正是海上大名鼎鼎的虫医柴亦非,人称柴老,被尊为“虫界华佗”。卢小开和他们都寒暄了一番。

秋分过后,秋意渐浓,飒飒的西风已使人感到几分寒意。按照“早养地,中养桌,晚养箱”的古训,老赵头对虫进行了调养,先将虫全部搬至红木八仙桌上,并在桌面上铺了一层羊毛毯。他告诉卢小开,此时是养虫的关键时段,也是出真正大将军的时候,对不同的虫要用以不同的调养法:如黄花头内力不足,需喂以蟹肉、虾肉,以滋补强壮;而茄皮紫黄则喂以菱肉、绿豆粥及少量的西洋参汁,以泻火调阴;对于墨牙黄则喂新鲜水果及鱼肉、鸡肉、黄豆,以阴阳调和。而蟋蟀盆也很有讲究,要选泥性好,透气性强的盆。老赵头从卢家的上百只盆中挑选出十多只,将其中几个盆敲了几下,声音清脆,注入水后,十分滋润,当从地面上拿起盆后,地面留有水的印痕,此为精品盆。特别是其中的一只大鼓形圆盆,因壁较厚而看似有些粗糙,但四周的龙饰浮雕颇为生动,盆壁有一层水气,可见其透气性能的良好。“这是一只祖上传下的老盆,做得有些粗,但透气好,所以保存了下来。”卢小开在一旁介绍着。老赵头又拿起鼓形盆,用手指反复擦着盆壁,惊喜地对卢小开讲:“这可是一只宋宣和盆,因为是用整块澄石雕成,故看上去有些粗傻,然而实为传世不多的宝盆。这种澄石是从河底采集,制盆后滋阴生津,很适合于将帅之虫。我旧时在宫中曾见过,但盆盖已残。”卢小开如获至宝捧起老盆,仔细观察,若有所悟地自言自语:“难怪欧阳老曾讲过‘玩虫玩一秋,玩盆玩一世’。”

老赵头入住卢府后,对卢小开养的百多只虫进行了筛选,发现其中有不少是秧子虫冒充将军虫。卢小开问何为秧子虫?老赵头说:“秧子虫即是早秋前,虫贩子大量收购,然后将这些虫集中养于底部铺泥的陶缸内,喂以玉米、瓜豆等,经二三次蜕皮后即变为成虫,从中挑选个大体威的当将军虫卖。这样的虫实际上没有什么斗力和斗口。”“如何区分?”“这很容易。”老赵头随即拿起一只盆,用嘴对盆中蟋蟀轻轻吹气,那虫反应迟钝。“如是野生的虫子会马上惊动。还有秧子虫颜色亦浑浊不清。”经过老赵头三下五除二地剔除,最后仅剩下十多只有将军虫潜质的良品虫。为了替卢家的斗虫招兵买马,看来选购几只真正的将军虫是眼下第一要紧事。老赵头告诉卢小开秋分前是伏虫,称热虫,秋分后是霜虫,称冷虫。秋分是挑选冷虫的最佳时节,也是出将帅之虫的时候。于是,在征得了卢老爷的同意后,这一天吃过了早饭,老赵头和卢小开来到了东方大旅馆。

寒露前数天,老赵头在子夜时分相约卢老爷和卢小开观虫,此是观虫的最佳时机。只见黄花头已变颜色,头上菊花盛开,脑门斗线长而挺,金光铮亮,见光时不显惊慌,枪须左右横扫,大气凛然,卢老爷脱口而出:“真乃大将军也。”当老赵头移开茄皮紫黄盆盖时,只见此虫黑紫透亮,翅中红色已被一片浓紫相盖,六爪劲挺,威风八面。“这两只虫可上栅相斗了吗?”卢小开问道,老赵头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可以,你看盆底,虫拉的是干屎,虫谱中讲:变色完,屎已干,虫上栅。”再看墨牙黄时,只见项阔腰厚,双须灵动,斗丝闪金。“此虫也可斗吗?”卢小开问。老赵头仔细地看了一下墨牙黄的脸面,摇了摇头:“此虫的脸色虽然黑亮,但泛出黄底色,况且粪中有一些水,证明此虫还未最后成熟,贴铃期未到,此虫不贴铃是不能上栅的,故而老古话称此虫为‘洞房花烛后,方可开牙斗’。”听罢此话,卢家父子都笑了起来。卢小开调侃地讲:“怪不得墨牙黄长得如此漂亮,看来是为了猎色。”老赵头则轻轻地补了一句:“是呵,虫界犹如人世,也是气象万千,有趣得很呢。”

中秋过后,即是秋分,天气已有了明显的凉意,卢家前后花园中的菊花开得一片金灿灿的,散发出阵阵清香。民谚“菊花黄,斗虫忙”。今年的虫事,看来要风云际会,群英争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