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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回家的路

每去到一户人家,不管这家有没有人要搭车,大家都会先坐下来喝两碗茶再说。如果这一家有冬不拉琴,还会轮流表演一把。总之就像旅行一样,快乐极了。

除了我和扎达以及另一个男人(后来才知他和那司机男孩是一起的),就再没其他乘客了。我知道这不可能。果然,接下来一路上,一遇到地窝子,我们的车就拐道过去打问。很快,又捡了三个乘客:一个男人,一个小姑娘,一个大姑娘。另外还有两大包托司机捎带回乌河的东西,以及几句口信。

才开始我很是拘束。我只是个乘客,和这些人家素不相识,跟着司机到处蹭饭怪难为情的。于是在每一家都吃得很少,再馋也强忍着。后来才意识到这种想法不对:如果因为“不认识”而拒绝一份人情,就意味着已打定了主意日后不愿回报……这就是自私。在荒野里,接受别人的帮助与款待,同帮助和款待别人一样重要。

这小子很厉害,不但有一辆车,还有许多小商品。走一截路,回头问我买不买泡泡糖。再走一截,又向我兜售饼干。这一路上生意算是做大了。

印象最深的一家人,住的地方地势非常平坦。我下车后环顾一圈,立刻作出判断:若我生活在这里,光背雪就能累死我……一马平川,几乎没有任何能挡住风、积起雪的斜地。

因司机个子太矮,他屁股下垫了两只厚垫子。

但是这一家人的地窝子却极其气派。令人震惊的是,墙上还刷了石灰!而且他家的木板门上一条裂缝也没有!关上门后,一点风也不漏!

在两拨离开的队伍里,我和扎达被分配到第一拨,却不觉得有什么幸运的……再一想,别人都敢坐我为啥不敢?这四处无非戈壁沙漠。一没悬崖峭壁,二没大江大河,还怕这小子开到天上去不成?

还有一家,住着一个非常时髦的漂亮姑娘。对于我这个在沙漠里待了一整个冬天的人来说,她时髦得简直就像个城里人。居然还穿着高跟鞋!她坐在那里,漂亮得极其突兀,像玫瑰花开在韭菜地里。脸上扑着厚厚的粉,长卷发,浑身香喷喷。我感觉到不止是我,所有人都被她吸引着。大家坐在她旁边默默无语地喝茶。

终于,在二月底,我们等来了一辆带小车斗的北京2020吉普车。可是……司机却只有十二岁……这小子利用寒假进冬窝子赚零花钱。

后来当我得知她也会跟着我们一起上路时,心里竟小小地快乐了一把。

而那几天沙窝子热闹极了。三家的女主人轮流摆宴。天气暖和又晴朗,邻牧场的妇女们频频上门做客。这一天轮到嫂子做东,她用熬茶叶的白色搪瓷高茶壶煮了一块肉,而且是用茶水煮的。煮出的肉像卤出来的似的,黑红黑红的。肉汤茶水喝起来也颇为古怪。我好奇地观察这一切——哪怕已经住了三个月,还是不停地会有新的发现,新的体验……居麻看我那么感兴趣,叹道:“等李娟回到妈妈家,一看,茶也没有了,馕也没有了,黄油也没有了……过几天再想一想,算了,还是回来吧!于是就又回到冬窝子来了……”我笑而不语,心里却终于滋生离别的惆怅。

——难怪打扮成这样,原来和我一样,和努滚一样,随时准备出发呢。

那几天早上嫂子骗扎达起床时,再不说“有人来了”这样的话,而说:“车来了!”每次都很奏效。

我一开始就做好了和六七个人挤在一起的心理准备。可这车一直开到最后,竟然只拉了五个人。而且五个人都好瘦,坐得松松的。

最生气的是扎达,每天又想出去放羊赚钱,又担心放羊的时候车来了,错过了。纠结不已。一到傍晚时分,看看实在没戏唱了,就恨恨道:“早知道没车,不如出去放羊!”

我怀疑地说:“真的只有五个人?真的再不拉人了?”

不只是我在为裤子发愁,小努滚也伤心不已。这几天她一直穿着一整个冬天都舍不得穿的红色新靴子,随时准备出发。她很怕新鞋穿旧了。

小司机旁边的男人说:“真的再没人了。”

总之,就这么糟糕。

又说:“不过还有两匹马……早就联系好了,就在下一个地方。”

我坐过的最挤的车是一辆乡间的中巴车,挤得人撂人。实在撂不下我了,司机就安排我坐在方向盘边的控制台上。除我之外,控制台上还坐着两个人。我们三个人佝偻着肩背,背朝挡风玻璃,紧紧地面对满车挤得龇牙咧嘴的乘客。每当司机换挡时,就大喊:“腿!”我赶紧抬起腿。等他换完挡,我再把腿垂下去。

我很是愕然。回头透过后挡风玻璃看了看这个小吉普的后车斗——就巴掌大一小块地方,况且早就被乘客们的行李和帮忙捎带的包裹塞得满满当当,摞得老高。别说两匹马,就是两只羊也塞不进去啊!

想想看,原本只能载四个人的北京212小吉普硬塞进了八个人。那这八个人下了车还能分得开吗?恐怕都长到一起了。

然而接下来……我大开眼界。

居麻说:“车嘛,还是有的。他们说,明天就有一辆要从这边过路。不过已经坐了八个人了。你着急的话,我就给司机打电话!”——我若是同意了,那八个人一定恨死我。

同时深深感觉到男人的力量真的是无穷的。

两天!我的裤子可坚持不了两天了……

只是苦了那两匹马,都快挤成一匹了……

总算有一天傍晚,电话打通了。这才得知,东面牧场刚刚有人过世。安葬死者自然比学生返校的事更重要。于是两位司机都不约而同地甩下我们,拉满吊唁的人走了。再等他回来,得两天以后。

因此次装车非常成功,所有参与装车的男人全都聚到车下,和两颗马脑袋合了个影。

最着急的是我,我真得非走不可了!实在没裤子穿了……身上最后这条好裤子也开始四下挂破……说来也奇怪,在沙漠里又不是在森林里,四下都是沙子,在哪儿挂破的呢?

当男人们动用智慧和力量装车时,另一边,我被一个开朗的老妇人邀请至她家地窝子喝茶。她家有一只黑脑袋的短毛白狗,一个胖得不可思议的好脾气婴儿,一个又脏又快乐的馋嘴小孩,以及一个害羞的年轻母亲。

那几天明明风和日丽,不知为何却没一点信号。扎达在放羊以外(抓紧最后的时间赚钱)的大部分时间里都爬在铁架子上没完没了地晃动天线——这有什么用呢?又不是天线锅,微微偏一点角度就能捕捉到卫星信号。

在热乎乎的地窝子里喝着茶,吃着包尔沙克,剥着糖……我又能为主人做些什么呢?只能拼命地为大家拍照了。然后再把照片回放给大家看……看大家这么高兴,真恨不能把相机也送给他们算了。

居麻和扎达也急了,父子俩不时轮流抱着电话去到远远的铁架子下,插上水晶头不停地拨打。

这场小小的轰动很快吸引来了一个大男孩,一个小媳妇和两个姑娘。大家陆续涌入地窝子来参观我和我的相机。这个地方真热闹啊,居然有四家人。

每一个白天的每一个小时里,都会有人爬到东面沙丘上远眺。总是没一点动静。

这四家人的驻地紧傍着一座巨型的沙丘。那沙丘突兀、光洁地耸立在平坦的荒野中。寸草不生,壮观极了。之前经过时,副驾座上的那个男人频频示意我注意,并建议我下车拍照。他告诉我,这是附近骑马一天路程的区域内最大的“沙子山”,是牧人们放牧、迁徙时非常依赖的一处古老而重要的地标。

然而我们守信了,两个司机却一点也不守信。说好这两天就来接人的。结果我们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等了一个多礼拜。

真漂亮,真壮观啊。我要是住在这里的话,保准每天都会爬上去看看。

是啊,在荒野里,信守承诺不仅是对别人负责,更是为了最终保护自己。尤其对“上山、下冬窝子的人”——生活动荡的人,孤弱无助的人——来说。

装好马后,往下一路上再也没有耽搁了。汽车对直往北开,不再一路过地窝子就停车喝茶。

这也就罢了,他还郑重地叮咛我们,不管哪辆车先来,后走的那一批人都得守口如瓶。一定要装出一时半会儿绝不走的模样。真累啊,何必呢……但居麻以汉语正色道:“我们嘛,都是上山、下冬窝子的人,乱说话嘛,不行!都已经给人家说了嘛。要是人家真开车过来了,一看,又没人要走。传出去,谁敢再信你的话?以后你死在这里也没人来拉!”

越往北,雪越大。渐渐地,视野里已经没有裸露的地面了。同时,道路的痕迹也越来越清晰、宽直。不再是沙漠中常见的两道车辙印。这不是我们骑马南下时走的那条路线,似乎更靠西一些。

加上隔壁的新什别克也要亲自送两个孩子返校。于是,我们这个牧场一下子要走六个人,能坐满一辆车呢。可不知为何,居麻却联系了两辆车,硬将大家分作两拨……对此,居麻解释得异常艰难。半天才搞清楚,他联系车的时候,其中一辆车表示可能会有变故。他便联系了两辆车,做两手准备。没想到临近出发那几天,两辆车都表示一定能来。他想来想去,便决定让两个司机都赚点钱。

对了,我一直搂着我的小熊猫狗。这是居麻早就答应要送给我的。同行的小姑娘不时伸手过来摸一下小狗的头,好像怕它会死掉。这个小姑娘脸颊胖乎乎的,和所有旅途中的人们一样,也穿得一身崭新,花哨又漂亮。她大约七八岁,看起来比努滚小一点。一个人出远门,显得安静又坚强。

加玛也要同去。因为在家照顾奶奶的姐姐和妹妹也要返校了。而奶奶的病却还没好,还需要照顾。

扎达这一路上也安安静静、礼貌又规矩。大家装车、卸车时,他跟着忙上忙下。谁先到家了,赶紧帮着扛行李……真是讨人喜欢啊。远远抛弃了在家里时天天撒娇耍赖的那个形象。

确定走的头两天,我大力地整顿了一下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把一件毛衣和一条围巾送给了加玛,再把破烂不堪的裤子烧了,早早地穿上了唯一的一条好裤子。

那个漂亮姑娘则从头到尾不吭一声,一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就拼命打电话。

孩子们的车早在半个月前就联系好了。开学之前那段时间是沙漠里所有黑车司机的旺季,他们会沿途一家一家地打问有没有返校的学生。一旦错过那段时间,再想找车,就得靠摸彩票的运气了。

两个男人则不停地聊天。副驾座上的男人对我极感兴趣,不时扭过头来问这问那。并且像个向导一样,不停向我介绍途经之处叫什么名字,有几块牧场,住着几家人……眼神殷切,似乎希望我掏出纸笔统统记下来。可我实在懒得动。小熊猫狗在我怀里轻轻地拱,一定很饿了。不过它从此之后就远离颠簸和流浪了。它在隆冬里受的苦,我要慢慢给它弥补。

总之为防万一,我还是跟着孩子们一起走吧。

从上午出发,直到上了乌伦古河南岸的乡间柏油路,共耗去七个小时。一上柏油路,小屁孩子司机就被副驾上的男人换了过来。很显然,他没有驾照。

我呢,得赶在大家转移之前找到车离开。我可不想等啊等啊,一直等到驼队全出发了,家全搬空了,就我一个人待在荒野里,待在四面露出羊粪墙的地窝子里继续等车——虽然居麻开玩笑说,到时候一定会给我留一床被子一口锅、半袋面粉一把盐……

不过我也怀疑这一路上有没有交警。在柏油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也没遇到其他车辆。

南下时,只有我和加玛驱赶羊群和大畜,马是够用了。而居麻夫妇是雇汽车坐过来的。可眼下,当初汽车拉来的重物几乎不剩下什么了:冰没有了,玉米等饲料也见底了,面粉也快吃空了。于是,不用再雇车了,装几峰骆驼就可松松绰绰地带走这个家。

沿途看到的羊全是山羊,而且全都屁股脏兮兮的。真让人看不惯。和冬窝子的羊比起来,它们的日子过得可真凄惨。雪那么厚,没有一点枯草可吃,只好四处流窜作案,爬屋顶偷干草(家家户户的屋顶都垛着高高的干草,是此地牲畜们冬天里有限的口粮)。或守在村头小杂货店门口,一有纸质包装袋或纸箱子扔出来,就赶紧拖走大啃大嚼。

今年天气热得比往年早,估计到了三月初就没什么雪了。没有雪,等于断了生命之源。所以今年整个牧业大军都会提前转移,至少得比往年提前半个月。而家里能骑的马只有三匹,居麻一家三口刚好够用。到时候我总不能跟在驼队后一路小跑吧?

经过一处又一处被大雪覆盖的村庄、田地、树林,恍然若梦。这乡间的情景其实也是冷清荒凉的,却强烈感觉到四处流露着掖不住的繁华劲儿。观察了半天,总算搞明白——原来远远近近栽了许多电线杆。

二月下旬,扎达和热合买得罕兄妹俩就要离开冬窝子了。学校快要开学了。我和居麻商量了一下,决定和孩子们一起走。

我的目的地排在最后。一车的人全空了,路边的景物越来越熟悉。阿克哈拉到了,我家的黄房子到了。车停在我家小店门口。眼下的世界仍被大雪严密地封堵着,白茫茫直到天边。但对我来说,这个冬天已经结束了。之前觉得漫长难捱,如今猛然觉得,竟是那么地匆忙、草率、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