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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结束工作后,她驱车穿过小镇,来到《韦纳奇世界》的办公楼。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她好像突然搞清楚了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她厌倦了高强度的晨跑和终日躲藏在忙碌的日程表后面的生活,也厌倦了自己总假装麻烦不存在的心态。

“你好吗?”她站在杰夫办公室的门口打了个招呼。

可等到第二天,在她拼命想集中注意力处理工作的时候,这个问题又绕回到她的脑海里。直到最后,她算是给出了自己一个勉强能算是答案的答案。

杰夫从满桌的文件上抬起头。看得出来,这段时间他睡得不太好,还有他的衬衫也需要好好洗一洗了。胡子拉碴的下巴让他看起来好像变了个人,似乎年轻了一些,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眼前的这个人让她觉得陌生。

便是这样操心不完的琐事,耗尽了所有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抬手理了理沙金色的头发,“梅瑞狄斯,是你。”

她有好多年没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她能想起自己在过去十年考虑的事:做什么菜当晚餐,女儿们该去念哪所学校,运往海外的苹果该怎么包装;苹果的产量,大学入学考试的作文,房屋修葺,还有怎么省点钱给孩子们交学费和应付税收。

“我应该早点来找你的。”

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也希望如此。”

之后梅瑞狄斯回到自己家。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时,她开始跟父亲聊天,她知道,这将成为她往后生活中的一个新习惯。也许她是再也没有机会从父亲那里得到建议了,但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多少让她好受些。她絮絮叨叨地跟他讲了杰夫的事,向他倾诉了自己的困惑,还有那些她一直无法讲出口,但却是丈夫想听到的话。她知道父亲在听完后会对她说些什么,他会问女儿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妮娜之前就一针见血地提出过。

她瞥了一眼窗外,正好有几辆车经过,“你离开是对的,我们确实需要考虑一下往后该何去何从。”

那天晚上梅瑞狄斯和妮娜一直聊到很晚。她们聊了父亲,又一起回忆了童年。两姐妹都想让这一天尽可能地延长下去,好好地替他庆祝这个生日。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你可说到点子上了,老姐。”

是这样吗?连梅瑞狄斯自己也拿不准了。

梅瑞狄斯愣在原地,她看着母亲离开厨房,走出她的视野,“我都被她搞糊涂了。”

杰夫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走向她。她能感觉到他紧盯着自己脸庞的视线,他想从她眼睛里探寻些什么。“这不是我期待听到的话。”

母亲抽出胳膊,“我自己能走。”

“我知道。”她一万个不愿意让他失望,但她给不了他想要的。她何尝不知道,只要几句话就能让她的生活回归原样,将所有问题留待以后再考虑,这样起码能让她轻松一些。“很抱歉,杰夫。可是你已经改变了一些事,你这一走让我思考了很多。这次我不想再去迎合别人的期待了,所有人的幸福都比我重要,我也想为自己考虑。而至于现在,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好。”

梅瑞狄斯忙赶上前搀住她的胳膊,“妈,我扶你……”

“你能说不爱我吗?”

“我回房间了。”母亲说。

“不能。”

“我也一直很想去阿拉斯加。”梅瑞狄斯忙说道。她是不想母亲就这样走开,起码不是现在。

杰夫想了想,感觉还不是太糟。“好吧。”他半坐在办公桌的边缘,“麦蒂说你上周给她寄了一个礼物包裹。”

说到这母亲猛地抬起头,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暴露了一些事。她一推桌子站了起来。

“我前个星期就给吉莉安寄了一个。”

餐桌另一头的母亲叹了口气,似乎心思已经不在她们的对话上了。“你们知道吗?他一直跟我保证,说要带我去阿拉斯加。让我再看看真正的贝耶诺奇和极光。这是我对伊凡印象最深的事。他救过我。”

他点点头,看着她说:“你爸爸生日那天还顺利吗?”

“他给你的签名不过是印章戳上去的。”梅瑞狄斯说完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已经终结了这场争辩。

“我只能说我挺过来了。改天再跟你说详情吧,那天妮娜还闹了个笑话呢。”

“是吗?不瞒你们说,大卫·卡西迪还给我写过信呢。”

改天。

“哈!我就知道我没毛病,不光我一个人这么想吧。你的歌声就像牙科钻,听得叫人头皮发麻。”梅瑞狄斯说。

梅瑞狄斯正想问他书进行得怎么样时,正巧有人来敲杰夫办公室的门。一个顶着一头凌乱金发的漂亮年轻女人探头进办公室,“杰夫,之前说好一起去吃披萨喝啤酒,你还去吧?”她问这话的时候手指紧紧扣着门框。

“我喜欢他的冒险精神。”母亲又说道,“可又不能否认他热衷的野营之旅简直糟糕透顶。妮娜,以后在别人面前唱歌时留个心吧,好歹考虑下人家是不是有路可逃。”

杰夫望向梅瑞狄斯,梅瑞狄斯耸耸肩。

梅瑞狄斯从来不知道妮娜也会有觉得孤独的时候,不知道她虽然游历了全世界,却还是会因为知道有人在等她而感到欢喜。

她不禁开始好奇,他们分开这段时间杰夫到底是怎么过的。他可能结交了些新朋友,不知不觉已经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她脑海里头一次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她微微一笑,跟杰夫告别。此情此景下这个笑容也许有点灿烂过头,她的声音似乎也过于沉着了。走出办公室时,她朝身穿紧身牛仔裤和V领毛衣的记者小姐微微颔首。

妮娜听了大笑起来,“我倒是很喜欢我们的野营旅行,一路上总有惊喜,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圣诞节是我最喜欢的节日,因为这个日子我能记住。我最想念爸爸的事是,我知道他会在家等着我。”

驱车回到家,梅瑞狄斯忙着喂了两条狗,付了几份账单,接着再把一堆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洗。晚餐是一碗简单的葡萄干麦片,她站在水池边就解决了。之后她给两个女儿打了电话,听她们讲在学校里上的课,还有她们遇到的那些帅气的男生……

说下去吧,梅瑞狄斯在心里默想,于是她开口道:“我最喜欢的节日是感恩节。关于感恩节的一切我都非常喜欢——各种装饰品,美食,第一张圣诞专辑,都是我喜欢的。而且不光是我,我的两个女儿也最期盼这个节日。现在我要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我最讨厌我们以前搞的那些倒霉透顶的公路旅行,其中去东俄勒冈是最糟糕的一次。还记得那次我们是在印第安帐篷里过的夜吗?气温快40℃,妮娜一晚上都在唱:‘四百里路,是我爱你的长度。’”

是吉莉安冷不丁问起了杰夫。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母女三人都看着彼此。梅瑞狄斯心里明白,其实她们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如何把这场对话继续下去。

“什么意思,什么叫爸爸好不好?”梅瑞狄斯一阵心虚,说话也结巴起来。其实女儿这么问毫无恶意,可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定不希望我们像这样说起他。”母亲说,“他会想看到……”

“你知道,爸爸的过敏症,昨晚和他打电话时我听他咳得很厉害。”

第三杯伏特加下肚后,梅瑞狄斯感觉自己的血液在沸腾。

“哦,你说这个啊,他没事。”

“我都已经习惯想念他了。”妮娜静静地说,“再给我来一杯。”

“你口气怪怪的。”

母亲立刻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我想念每天清晨他给我的早安吻。”

梅瑞狄斯局促地笑了两声,“我就是太忙了,宝贝。你也知道,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果园就忙得冒烟。”

“今晚很适合喝点酒。”梅瑞狄斯接过话头。她喝完自己的伏特加,又将空酒杯推过去示意再要一杯。第二杯酒像一股流动的火,顺着她的喉咙一路往下燃烧。“每次我走进这个房子,总觉得会听到他的声音。我好想念他的声音。”

“这跟爸爸有什么关系?”

“敬我们的伊凡。”最终还是母亲先打破了沉默。她跟两个女儿碰了碰酒杯,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以前你们的父亲很喜欢我主动喝酒。”

“没什么。”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尴尬的沉默气氛弥漫在饭桌之上。梅瑞狄斯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在琢磨到底该说什么,如何恰当地表达对父亲的缅怀和尊重,同时又不会太伤感。伤感不是他想要的。

“好吧。替我转告他,我爱他。”

“说句祝酒词。”母亲举起酒杯,平静地说。

“没问题。”虽然这么若无其事地应着,可女儿的话她怎么想都觉得是在讽刺。

梅瑞狄斯走过来,在妹妹旁边坐下。

挂了电话,她愣愣地盯着厨房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听着墙上挂钟滴答作响的声音,她头一次感受到了眼下这种状况的真实性:她和杰夫是真的分开了。分手了。散了。当然,之前她对此并非毫无知觉,只是一直到这一刻她才不得不去承认。这半年来在贝耶诺奇庄园发生了太多事,相比而言她自己的婚姻问题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个餐桌装饰正合我意。”妮娜说着坐了下来,母亲默默地往三只酒杯里倒满伏特加。

她突然决定不要一个人待在家里,她不想看一晚上无聊的肥皂剧打发时间,不想假装一个人也能自娱自乐。

两姐妹回到屋里时,母亲已经端坐在餐桌边,晚餐的菜也端上了桌,焗土豆配基辅炸鸡,还有一盘蔬菜沙拉,桌子的正中间放着伏特加的雕花酒瓶和三只小酒杯。

“你们两个小家伙跟我走吧。”她一边唤两条狗,一边穿上外套,“我们出去溜达溜达。”

“这样的事都能扯上野孩子什么的,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你了。我们进去吧。”梅瑞狄斯说。

十分钟后,她带着两条狗走进了贝耶诺奇庄园。在门廊上把狗安顿好后,她走进了大宅。

“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我猜我们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就像那些来历不明的野孩子,他们打从心里觉得自己和动物一样。”

一进门她便出声呼唤妮娜,没有人回答。她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打毛线。

“小的时候怎么就没意识到这是件很奇怪的事呢?”

“你好,妈妈。”

“她就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和我们说过话。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

母亲没有抬头看她,只是点了个头,“你也好。”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梅瑞狄斯叹口气,继续道,“实际怎么样我们怎么会知道?真希望能好好和她谈一谈。”

梅瑞狄斯努力压制着心里的失望,“我准备再去打包点东西。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晚餐吃了吗?”

“我看她最近一段时间好点了。我想是因为童话故事吧。”

“不用管我。妮娜给我做了晚餐。谢谢。”

梅瑞狄斯耸耸肩,“谁知道呢。”

“她人呢?”

妮娜扣上镜头盖,“我好些了。妈妈怎么样?”

“出去了。”

“糟透了。你呢?”

梅瑞狄斯等着母亲继续往下说,见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于是便说道:“那我上楼了,你有事叫我。”

“你怎么样?”妮娜问。

她将几个大纸箱拖上楼,走进壁橱。左边放的东西是父亲的:一整排颜色鲜艳的羊毛衫和高尔夫球衬衫。她小心地伸出手碰了碰这些旧衣物,手指在柔软的衣袖上轻轻摩挲了一阵。很快,他的旧衣物就该打包送走了,但此刻梅瑞狄斯还不想,也不忍心去考虑这件事。

梅瑞狄斯在妹妹身旁的长椅上坐下。天空成了一片红褐色,在逐渐退去的昏暗光线下只有这些白色的花朵依旧轮廓分明,花瓣上泛着银色的光。

于是她转向放母亲东西的那一边。这才是需要她动手收拾的地方。

梅瑞狄斯点点头,站起身走出门。她走进冬季花园里,妮娜正端着相机拍那朵落上了灰烬的玉兰花。

先从裙装上面那层架子上的毛衣开始。她把毛衣统统抱下来,扔在一边的地毯上。接着她跪在地上,耐心地在一大堆毛衣里逐件挑选,折好,理整齐。

“我们该吃饭了。”最终还是母亲先开的口,“去把你妹妹叫进来。”

干活的时候她格外专心,浑然不知已经过去了很久。当听到妮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她竟吓了一跳。

梅瑞狄斯很想说点什么,用三两句适当的话语来安抚她和母亲的悲伤,但是,当然了,这样的话语并不存在。

“妈,你觉着舒服吗?”妮娜问母亲。

这一次,母亲没有将手抽回去。

梅瑞狄斯挪到壁橱的门边,将门推开一条小缝。

悲伤将梅瑞狄斯和母亲联系在了一起,有了某种心意相通的感觉。尽管只是那么片刻的时间,也足以让梅瑞狄斯鼓起勇气伸出手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躺在床上,整个卧室只有她旁边的一盏床头灯亮着。她的白色头发披散着,两侧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我累了。”母亲说。

母亲的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悲伤表情。

“我已经给你时间了。”妮娜说着在壁炉前的地板上坐下,没有生火的壁炉冷冰冰的。

在一块格子花纹的毛巾上擦干手,梅瑞狄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客厅。母亲坐在沙发上,她跟她打了个招呼,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梅瑞狄斯没有出去,她关掉壁橱的灯,静静地站在原地。

梅瑞狄斯从烤箱里端出基辅炸鸡,顿在没开火的炉子上让它晾凉。

母亲叹了口气。“好吧。”她伸手关掉了床头灯。

妮娜发誓,那一刻她能感觉到父亲就在身旁,甚至听到了风中有他呼吸的声音,她也知道父亲会对她说些什么。旅途愉快,妮娜小乖乖,秋天再见啦。“爸,我爱你。”喃喃的低语声像苹果花瓣,在微风中飘浮了片刻,随即缓缓落在脚边。

“贝耶诺奇。”这个词语一从母亲嘴里说出,仿佛变成了会流动的魔术,霎时间充满了强烈的感情,同时又带有几分神秘的味道,“在雪国,这是光明的季节。你会在油亮的绿叶上,还有午夜天空中挂着的彩虹上看到闪闪发光的小仙子。夜里路灯虽然亮着,可不过就是些形同虚设的装饰品罢了。灯光在光滑的地面上投下光晕,仿佛沿着街道生出了一片金色的绿洲。如果遇上难得的下雨天时,白夜里的一切都好像镜子一般。”

之后梅瑞狄斯陪着母亲进了屋,只有妮娜还一个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四周静悄悄的,她低头盯着一朵玉兰花看,天鹅绒般的白色花瓣上覆盖着一层灰色的骨灰。“你听到我们笑了吗?以前从来没有过呢,我们三个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一起笑过。我们的笑声都是为了你,爸……”

就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日子,维拉在一个收藏精灵重要手稿的小房间里擦拭玻璃柜子。她是主动申请来这个地方工作的。传言说精灵有时会出现在那些相信他们的人面前,而现在维拉需要的就是再一次让自己的心里怀揣信念。

就这样,她们母女三个,站在被苹果树环绕的冬季花园中央笑作一团。妮娜想这也许是对父亲最好的祭奠了吧。

手稿室里只有维拉一个人(由于这是一个充满危险和动荡的新时代,几乎已经没有学者有胆量前来探寻过去的事了),她轻声地哼起歌来,这首歌还是跟父亲学的。

母亲带头大笑起来。这样的笑声对姐妹俩来说太过陌生,惊得妮娜倒抽一口气,跟着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图书馆内必须保持安静。”

“别人家都是把骨灰撒下去的,而咱们是直接抛出去。”妮娜说。

这个声音吓了维拉一大跳,手里的抹布也掉到了地上。她抬起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形象酷似鹳鸟的女人:高个,骨瘦如柴,大大的鹰钩鼻很是显眼。“对不起,女士。因为从来没人到这个地方来,我以为……”

“就当这是抛骨灰仪式吧。”梅瑞狄斯也走了过来,她的嘴角向上一扬,露出了笑意。

“不要以为,要知道隔墙有耳。”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维拉判断不出这句话究竟是在提醒她还是在斥责她,毕竟在如今这个世道,要分清细微的差别不是太容易。“我再次向您道歉,女士。”

“不哭。”母亲说,“想想看,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说,你还想怎么样啊,阿妮娅,非得等到天黑才动手吗?”

“很好。杜福尔夫人跟我说有个大学里来的学生点名要你帮忙。是内文牧师叫他来的。你帮他忙可以,但不能丢下你自己的工作。”

“盒子掉了。”妮娜抹了抹脸,手上沾的泥沙也蹭到了脸颊上,想着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好的,女士。”维拉应道。表面上看她平静如常,可一颗心早就雀跃得像是要蹦出胸膛了似的。牧师没有食言,他果然找了个学生来辅导她。等那位图书管理员女士走后,维拉忙将打扫工具收拾好。

是母亲赶过来将她扶了起来,同时对妮娜说了句俄语。妮娜还从来没有听过母亲用这么温柔的语调同自己说过话。

她跑得飞快(她努力想叫自己慢一点,可就是做不到;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兴奋过了),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宽大的大理石阶梯,也不扶着楼梯的木头护栏。

这边妮娜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她立刻感到嘴里涌上一股血腥味。她愣愣地趴在原地,眼冒金星,梅瑞狄斯一声接一声的惊呼传到她的耳朵里,完蛋了,完蛋了……

摆满书桌的图书馆的主大厅人来人往。图书馆长的办公桌前排起了一条蛇形长队。

妮娜加快脚步穿过草坪,一心想赶紧到母亲和姐姐身边去。可她没想到草地又湿又滑,等她意识到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她的脚趾磕到一块石头,瞬间失去了平衡,身体随着惯性扑了出去。她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身边的东西撑住自己,捧在手里的骨灰盒顺势飞了出去。盒子撞在铜柱上,里面的东西全撒了出来。

“维罗妮卡。”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维拉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梅瑞狄斯和母亲已经庄严地站在玉兰树和铁长椅的旁边。在最后一抹夕阳的照射下,那根不久前刚立起的铜柱闪耀着火焰一般的光。

他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只是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如今已经留长,宽宽的下巴刮得干净又清爽。她看到他脖颈处有一条红红的小伤口,那想必是他在刮胡子的时候仓促留下的。时隔多年,他那双绿色的眼睛再一次虏获了她的心。

妮娜腾出一只手调整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带,然后跨出大门,走进了花园。

“王子殿下,”她尽力用随意的语气说道,“很高兴见到你。这都过了多少年了?”

“妮娜,快过来。”走在前面的梅瑞狄斯回过头来唤她。

“别。”

打开法式大门的瞬间,一股清冷的风拂过妮娜的脸颊,风中夹裹着苹果的香气。

“别什么?”

她抱紧盒子,双腿像是钉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动。母亲和梅瑞狄斯先一步离开了厨房。直到她俩穿过饭厅走出后门,妮娜才慢腾腾地跟了上去。

“你也知道那天在弗唐卡桥上发生了什么。”

妮娜知道这样很傻。只是一个装着灰烬的盒子而已,并不能代表父亲,也绝对不是父亲留给她仅有的念想,可当她从母亲手上接过这个盒子时,她还是感到悲伤排山倒海一般向她压来。

她的脸僵了一下,她还是勉力维持着笑。她不想再把自己的幼稚和愚蠢暴露在他面前。“不过是那一晚。而且都已经过了好多年了。”

“他喜欢鲜艳的颜色,”母亲像是在解释,“我应该多穿穿这样的衣服……”她将落在面颊上的碎发朝后面捋,望了一眼窗外的夕阳。片刻,母亲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给你。”她将骨灰盒交到妮娜手上。

“那可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晚上,维拉。”

母亲站在玄关,手里捧着一个镶嵌着象牙装饰的红木盒子。今天母亲意外地穿了一套色彩鲜艳的衣服:紫色的雪纺晚宴衬衫,浅黄色的亚麻裤子,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红蓝相间的围巾。梅瑞狄斯和妮娜差点没认出眼前这个人。

“拜托,殿下,别逗我了。”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而且那一晚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妮娜站直了身子,和梅瑞狄斯分开了一些,她要让自己坚强地面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姐妹俩默契地一同转过身来。

“那年你才十五岁,”他说,“而我也不过十八。”

“是时候了。”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姐妹俩的后面。

“是啊。”她说着蹙起了眉头。她并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妮娜一下子觉得眼泪涌上了眼眶。外面,黄昏时分的天空像是橙红和淡紫色的丝带,将果园包裹了起来。“谢谢你这么说。”妮娜说着轻轻靠在了姐姐身上。她不知道这一幕可以维持多长时间,两个人肩并肩看着夕阳,没有过多对话。

“我一直在等你。”

“他很爱你,你一直都是他的骄傲。”

维拉生平第一次装病。她跑去跟图书馆的管理员说肚子疼得受不了,想请假早点回家。

“该由你来发言才对,梅。毕竟我让爸爸失望了……”

撒谎是一件可怕的事,还要担很大的风险。不管是撒谎本身,还是必然伴随谎言而来的圆谎,都不是什么好事,如果被母亲知道了,维拉免不了要有麻烦。再者就是她明明请了病假回家,要是被人看到她没事人一样在外面闲逛又该怎么办?

梅瑞狄斯走到妹妹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我想大概是打开骨灰盒,把东西倒出来就行了。也许你可以来发个言,说点什么。”

可当爱情近在咫尺时,像维拉这般年纪的年轻少女是不可能表露出一点点怯意的。

“我知道。”妮娜走到通向后院的法式门边,向门外望了望,“这事要怎么做?”

不过维拉还算聪明,病假获准后她直接搭电车回家。一路上电车又颠又晃,她紧紧地拉着一旁的铜扶手柱。回到公寓,她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往里张望。

梅瑞狄斯转过身,“我做了晚餐,餐具也都摆好了。我想着一会吃过晚饭就要……”

她的外婆在炉子前,在一口大黑锅里搅拌着什么东西。“你今天提前回来了啊。”外婆说。她用肥胖的手背将一缕挡在眼前的灰白色头发抹开。

“嗨。”妮娜跟她打了声招呼。

公寓里弥漫着熬草莓酱的香甜味道。小饭桌上摆着至少有一打玻璃罐子准备着待会用来装果酱。为图方便,外婆把所有罐子的金属盖子都揭开搁在一边。

晚上八点一刻,妮娜把车开回了贝耶诺奇。她挎着相机包走进家,看见梅瑞狄斯在厨房里,正要把什么东西塞进烤箱。

“今天图书馆不怎么忙。”一说谎,维拉感觉自己的脸像火烧一样。

她当即就决定掉头,父亲生日这天,她一点都不想在一所空荡荡的房子周围多逗留片刻。回到贝耶诺奇庄园,她先进屋拿了放在玄关的车钥匙,接着驱车往城区的方向走,不管怎么说总得找点事情做,打发一下到黄昏前的这段时间。她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时拿出相机来拍照。中午时在主街找了一家餐馆,吃了一顿油腻腻的美式午餐。

“既然这样,你就来……”

“见鬼。”妮娜嘟囔了一句。

“我想去趟乡下,”维拉忙说道,看到外婆凌厉的目光扫向自己,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去摘些黄瓜和卷心菜来。”

来到梅瑞狄斯家门前的车道,妮娜看到大门紧锁,屋里暗沉沉的,显然是没人在。门廊上,两只哈士奇寻了处阳光晒得到的地方睡得正香。不用说,梅瑞狄斯是去上班了。

“这样也好。”

妮娜心里一阵失望,怏怏地下楼。她在厨房里给自己弄了一份简单的早餐,迅速解决完后她决定去找梅瑞狄斯。

维拉没急着立刻走,她在那多站了片刻,注视外婆搅拌果酱的侧影。她身上穿的裙子像个麻布口袋似的又松又垮,下摆也磨得破破烂烂的;腿上一双长筒丝袜到处是破洞和剐痕。还有一块烂兮兮的蓝方巾裹在头上,盖住了她灰色的卷发。

“日落时。”母亲隔着门回答她,“到时你跟梅瑞狄斯再来找我。”

“告诉我妈妈,我会晚点回来。我想是赶不回来吃晚餐了。”

她穿过走廊来到母亲卧室的门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妈,你醒了吗?”

“出去当心点,”外婆嘱咐她道,“你年纪还小……而且你是他的女儿。不要太引人注意,不好。”

妮娜站在窗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后,从乱扔在地板上的一堆衣服中挑出今天要穿的衣服迅速换好。她准备去找母亲,但心里不免有些踌躇,她不知道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日子该跟母亲说些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想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不想独自面对跟父亲有关的回忆。

维拉借点头来掩饰自己又一次涨红的双颊。她走到公寓的角落,那里靠墙放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旧自行车。她把自行车搬出来,离开了公寓。

她走到卧室的窗边向外眺望。果园里成片的绿叶和白色的苹果花在晨光中摇曳,苹果树就好像跳起了舞一般。

在雪国的大街上,维拉骑车飞奔,她从来没有这么用劲地骑过这辆快要散架的自行车。眼里涌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也不去擦,就由着它流出来,消失在翻飞的发丝里。如果碰上人挡在她的前面,她就拼命地按车把上的铃铛,然后像一支箭一样直冲过去。她从城市的这头穿到另一头,路过河流,翻过桥梁,她能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他的名字在她的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妮娜掀开被子跳下床。她就是为了这天才专程赶回家来的。过去这段时间没有人刻意提起这个日子,这也不奇怪,毕竟她们母女不是那种会谈论自己痛苦的人。但悲伤的情绪始终都弥漫在空气中,在她们之间默默传递。

夏沙。夏沙。夏沙。

那天一清早,天气晴朗明媚,湛蓝色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

他一直在等她,正如她也一直在等着他那样。这等幸运仿佛是天方夜谭一般,是她鄙陋的生命路上的一粒金子。

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的生日快到了。

来到夏宫花园精雕细琢的入口大门,她刹住车,翻身从自行车上下来。走进城堡花园,她立刻就被这里的美景迷住了。花园三面环水,在这座被城墙围住的城市里就宛如一个绿色的天堂。空气中飘荡着青柠和被晒热的石头的气味。整洁的道路两旁立着精美的大理石雕像。

接下来的两天,母亲将自己封闭了起来。本来就少言寡语的她现在更是冷得像石头一样,甚至都不肯下楼吃晚餐。对于母亲这样的态度,妮娜既觉得沮丧却又无可奈何,她不敢贸然去打扰母亲,要求她继续讲故事。其实不光是母亲,妮娜和梅瑞狄斯也怀揣着同样的心事。并且随着日子一天天向前推进,妮娜发现自己甚至都没有心思去惦记那个童话故事了。

按照之前和夏沙的约定,她推着自行车,沿一条小道往花园深处走。她表面上很平静,假装自己只是在某个普通的傍晚,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散个步。但实际上她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仿佛有阵阵的电流在神经里乱窜。

“那当然。这是我的优点之一。”

不知走了多久,她看到他了,远远地站在一棵青柠树下朝她微笑。

“你随便找个理由都能喝酒。”

她心里一慌,一步踩空,脚下一个踉跄,狠狠地撞在自行车上。他立刻赶到她身边,搀住了她的胳膊。

“是得为这个喝上一杯。”

“到这边来。”他牵起她来到林间深处的一个空地,他在那里铺了一块毯子,还准备了一只食品篮子。

“我尽量。”梅瑞狄斯举起杯子跟妮娜碰了碰杯,“为新的开始干杯。”

一开始,两人盘腿坐在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花格纹羊毛毯上,他们的肩膀轻轻碰到了一起。透过遮挡的绿荫,她看到夕阳在水面上投下的亮斑纹,大理石雕像上也镀上了一层金色。她知道再过不久,花园的小道上就会挤满在明亮而温暖的六月夜晚出来漫步的贵族绅士、小姐和爱侣们。

妮娜坐回到原位。“那等下次我再把锅烧煳了,或者把厨房弄得一团乱时,记得你现在说的话。”

“你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我是指自从我们上次分开后?”同他说话的时候她不敢直视他。把他藏在心底那么久,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他了,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突然间她的内心充满恐惧,害怕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担心自己犯下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

“谢了。我是真心这么说的,你让我心里好受些了。”

“我在牧师的学院里念书,学习成为诗人。”

“你会想明白的,梅,相信我。”妮娜凑上前抱了抱她。

“可你是王子呀。而且作诗在我们雪国是被禁止的。”

其实她刚回到果园那阵也想过这个问题。那时她刚把水果摊铺改成了礼品店,在里面放满了她喜欢的东西。可奇怪的是,随着年岁增长,自己想做的事就不在她的考虑范畴了。

“别担心,维拉。我不像你父亲,我很小心。”

这个问题梅瑞狄斯究竟有多少年没问过自己了?上大学时,她选择去一所家里能负担得起的学校,而非自己心仪的;因为意外怀了孩子又提早结了婚;因为爸爸需要她,一毕业就义无反顾地回到贝耶诺奇来帮忙。想来想去都是这些身不由己的事,她什么时候做过自己想做的呢?

“他以前也跟我妈妈说过同样的话。”

“谁管他心里怎么想的。说实话,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梅。你太在乎别人的感受。你顾及所有人,可你自己呢?你自己想要什么呢?”

“看着我。”夏沙平静地说道,维拉这才转过脸来面对着他。

“他是爱我的。”梅瑞狄斯又说,“是我伤害了他。我能看出他是真的伤心了,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

这是一个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真正结束的吻。当然,这个长吻会被打断,会有停下来的时候,但从那一刻开始,这个吻就牢牢地印刻在了她的生命里,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再一次将这个缠绵的吻继续下去。也就是那一天晚上,在花园里,他们的灵魂交融了,就好像在进行一项既微妙又复杂的任务——由原本分开独立的两半契合成一个整体。

“那我说他混蛋还真没冤枉他,他简直太可恶了。”

维拉毫无保留地向他讲述了跟自己有关的所有事,也兴致勃勃地倾听他的故事:在北方的荒原降生后,他被遗弃在一所孤儿院里,过了一段时间才被皇室宗亲找到。听他讲述他所经历的那些颠沛流离和寂寞无助,维拉的心被揪得紧紧的。于是她更加用力地拥抱他,更加不顾一切地亲吻他,还对他发誓,会永远爱他。

“他说我和妈妈一模一样。”

听了这话,他微微侧转过身,在她身边躺下,他们的脸挨得很近。“我也会爱你那么久,维拉。”他说。

“说什么?”

誓言之后,他们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我没有回答。”梅瑞狄斯说,“我回答不了。而且到现在我也没主动给他打电话,没有去找他。说不出写信给他总可以吧,但我也没有,就连乞求他回到我身边的意思都没有。不怪他想离开我,他甚至还说……”

他们手牵着手走在浅紫色的天幕下。时间已近凌晨,花园里雪白的大理石雕像变成了粉红色。走进城区,周围的人一下子又多了起来,在这个温暖的白夜里,一个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就像是朋友一样。阵阵清风从河面吹来,拂过树叶留下一串清脆的沙沙声。迤逦的北极光横跨天际,奇异的颜色世间罕有。

“然后呢?”

在桥尽头的路灯下,他们停下脚步,望着彼此。

“他走之前问我是不是还爱他。”

“明天晚上来我家吧,来吃晚餐。”她对他说道,“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家人。”

“你们出什么事了吗?”妮娜小心翼翼地问。

“要是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

看着妮娜满脸的关切和同情,梅瑞狄斯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陌生人愿意对妹妹敞开心扉。就是因为她此刻的表情,在听到别人诉说不幸和烦恼时她不会拿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评头论足,而是由衷地表露出关心和安慰之意。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波动,肢体也没表现出任何扭捏不自然之态,可是维拉却将他的心看得一清二楚,仿佛那颗跳动的心脏此刻就被她捧在手里一般。从他平静的话语里她听到了那个曾经被抛弃男孩的痛苦,虽然后来被承认,可为时已晚,因为伤害已经造成。“我的家人会喜欢你的,夏沙。相信我。”她说着,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比他成熟了。

妮娜这么一说反倒把梅瑞狄斯逗笑了。“多谢你不是来指责我的。”

“再给我一天时间吧。”他回答道,“一定不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任何人。”

“这个混蛋东西。”

“可是我很爱你。”

梅瑞狄斯无法将这句话照原样再说一遍,她默默地摇了摇头,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现在就住公司旁边的旅馆里。”

“再多给我一天。”他又说了一遍。

妮娜听到这话猛地往后一靠。“你说什么?”

她觉得他的坚持是在犯傻,但也想不出理由反驳。何况一想到能和他再度过这样一个不被任何事打扰、只有两个人的美妙夜晚,她又露出了微笑。当然免不了要再装病一次,但这完全不成问题。

“杰夫离开我了。”

“明天一点钟时见。不过你千万不能到图书馆找我,我还需要这份工作。”

“你眼里真的有我吗?因为说老实话,过去这几天你真够可恶的。也不能说可恶,就是整个人阴沉沉的,而妈妈对我也就那样,冷冷淡淡的,每天面对面一起吃饭也说不上几句话。”妮娜往前凑了凑身体,继续说,“我在这里,梅,我真的很想你。可感觉你根本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也不想和我说话,我觉得……”

“我就在城堡护城河的桥上等你。我想给你一样特别的东西。”

“我知道你在这,我看到了。”

最后,维拉依依不舍地同他告别,推着那辆咔嗒作响的破自行车过了街。回到公寓楼,维拉尽可能地保持安静,她将车抬上楼梯,轻轻推开门,老旧的门铰吱吱呀呀地叫唤起来,那辆自行车也不争气地咔咔直响。

“当初我一走了之,留下你一个人照顾这个家,妈妈又那么不好相处,这些我心里一清二楚。虽然我们算不上是无话不谈的知心姐妹,但现在我回来了,梅,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一进门,她最先注意到的是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味。接着她看到了坐在桌旁抽烟的母亲。一个烟灰和烟蒂都快漫出来的烟灰缸摆在她的手肘旁。

这些事梅瑞狄斯早都忘了,起码好多年都没有刻意去回想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感叹。

“妈妈!”维拉几乎是哭喊着叫出来的。自行车咣当一声撞到墙上。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过万圣节,爸爸忙工作没空陪我们,是你带着我去邻居家要糖果?我所有的万圣节服装都是你给我做的。上学那会儿,我要去竞选啦啦队,你就一连几个星期陪着我练习动作。最后我入选了,可你却没能入选你自己想进的那个社团,即便如此你还是一心替我高兴。还有毕业舞会时,肖恩·鲍尔斯邀请我做他的舞伴,是你提醒我这家伙不可靠。这些你都记得吗?我俩也许是没有太多共同点,但我们终归还是亲姐妹。”

“安静!”母亲厉声呵斥她,紧接着又瞥了一眼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外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维拉把自行车放好后走到桌旁。房间里没有开灯,微弱的光从窗户透进来,虚化了房间里所有物件的边缘,在这样的光线下看,母亲的面庞似乎变得格外真实,她的脸因为愤怒绷得紧紧的。“你不是说去菜园摘蔬菜了吗?蔬菜呢?”

“我想要我的姐姐。”

“哦,是这样的,我骑车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长椅,摔了一跤。我带的所有东西都弄丢了。”谎话脱口而出,她也只有顺势编下去,“我还受伤了。哎,这半边身子疼死了。就因为这样我才回来晚了。我是一路推着车走回来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妮娜?”梅瑞狄斯问。

母亲盯着女儿,脸色没有丝毫缓和。“维拉,十七岁的年纪,还是太年轻了。你还没有做好面对人生的准备……还有你所谓的爱情。再者,眼下世道不太平。”

梅瑞狄斯在沙发的一端坐下,斜靠着沙发的扶手。妮娜也在另一端坐了下来。在沙发中间,她们的脚趾碰到了一起。

“可你也是十七岁的时候爱上爸爸的呀。”

这就是妮娜,永远那么戏剧化,想一出是一出。

“是的。”母亲说着叹了口气。那是代表着失望和挫败的叹息,仿佛她已经知晓了所发生的一切。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你要庆幸我没拿龙舌兰给你喝。”

“要是能重来,你还是会的,不是吗?我是说,你还是会爱上爸爸的。”

“你不觉得这个点喝红酒太晚了些吗?”

“爱”这个字眼让母亲瞬间退缩了。

“给你。”妮娜把红酒递给梅瑞狄斯。

“不会的。”她轻声说道,“要是能重来,我不会再爱他。我不会再爱上一个把自己的宝贝文章看得比妻女的性命更重要的诗人。要是我早知道带着一颗碎了的心活着是什么滋味的话,我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她放下手中的香烟,又说道:“不会。这就是我的答案。”

妮娜按下壁炉的开关,天然气的火苗腾的一声蹿起,明亮的炉火向屋内释放出阵阵暖流。

“可是……”

“就现在。等到明天你就会重新全副武装起来,被你虎着脸一吓我又什么都不敢说了。所以就现在,和我聊聊吧。”接着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梅瑞狄斯的胳膊将她拽到客厅。

“我知道你不懂,”母亲把脸别开,“我唯愿你永远都不要懂。现在上床睡觉吧,维拉。我会假装你还是我的那个单纯天真的乖女儿。”

“明天……”

“我还是的。”维拉忙坚定地说道。

妮娜不搭腔,熟门熟路地从酒柜里拿了一瓶红酒,在水池里找了两个咖啡杯,洗了洗然后倒满酒。“我是真的想跟你谈谈那个故事。妈妈今晚给我讲的已经完全不是童话了,好多细节都真实得吓人。我知道你很排斥,所以我就直接说我来的目的好了。我们谈谈吧。”

母亲又看了维拉最后一眼。“但是我想,不会维持太久了吧。因为你想要爱情。”

梅瑞狄斯觉得一阵失望。“深更半夜的,你怎么跑来了?”

“你说得好像爱上一个人就是染上了什么病似的。”

过了片刻,妮娜走进厨房,脸上隐约带着愠怒的神情。

母亲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爬上狭窄的床铺,躺到了奥尔嘉身边。奥尔嘉还在轻轻地打着呼,迷糊中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了母亲。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指紧紧扣着水池的边缘,竖起耳朵听门口的动静,心跳得飞快。

维拉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母亲,想向她解释自己的感受,但她看出来母亲并没有兴趣听。莫非这就是夏沙要她再给他一天时间的原因?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母亲会反对?

杰夫回来了。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除了他还会有谁?

她刷过牙,换好睡衣,将一头长发编起来,然后爬上床铺躺到母亲旁边。她摸索着挨近母亲,发现母亲温暖的怀抱已经在等着她了。

照旧喂过两只狗后,她又花了点时间陪它们玩了一阵,然后换上一身舒适的衣服。在厨房里泡茶的时候,她听到一辆车开到了门口。

“要小心。”母亲在维拉耳边低声说,“还有不要再对我撒谎了。”

梅瑞狄斯回到自己家时已经将近午夜。漫长的一天让她觉得筋疲力尽,但一颗心却被母亲今晚讲的故事牢牢地勾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