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道过别后母女三人分头朝各自的方向走去。
到了一个分岔路口时,三个人就得分开走了。“那我们晚上见了。”母亲说完便匆匆走向另一条街的电车站。
维拉独自一人又走过几条街区,来到了司法大堂的门口。还是老样子,她推开石门进去,默默地走到长队的最后耐心地排队。
她们很少去谈论眼下这种窘迫而尴尬的生活,也尽量避免去提及她们失去的东西。维拉握紧了母亲的手,她很想告诉母亲,我都明白,或者对她说一句没关系,但她很怕自己还没开口就先哭出来,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轮到她的时候,她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姓名。”大理石桌后的矮精灵面无表情地问。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维拉内心的起伏,于是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母亲轻轻对她说。
待她报上名字后,矮精灵将她的文件接了过去。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突然不声不响地站起身走开了。维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见他走进大堂尽头的一个玻璃房间。在里面,他和其他矮精灵交谈了一阵,接着又跟一个穿黑色长袍的男人说话。
途中她们经过一家咖啡馆时,正巧碰上了几个喝醉的年轻贵族跌跌撞撞地从里面出来。看到他们大笑着互相拥抱在一起的样子,一种触电般的刺痛漫过维拉的胸口。他们是那样年轻,细究起来应该比维拉稍长几岁,但他们和她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们自由自在,可以彻夜畅饮,谈论政治,或者写重要的文章。而她却不得不天不亮就跟母亲妹妹一起出来讨生活,不管刮风还是下雪。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矮精灵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将文件交还给维拉,“我们王国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你搞错了。下一个。”
“你不要再老往那个地方跑了。”那个周五的早晨母亲这样对维拉说道。时间才刚到五点,维拉和母亲妹妹就离开公寓准备去工作了。外面天还没有亮,街道上一片漆黑。
“可是,大人,这个人确实在这里。这一年多来我每个周五都来打听他的情况。拜托您再查查看吧。”
只有星期五那天稍有些不同。
“这里没人听过这个名字。”
维拉一大清早就出去工作,一直到天黑才回家。回来后她就要马上帮母亲和外婆准备晚餐。吃过晚餐后洗碗,紧接着搬几捆柴火到炉子旁,预备着夜里烧来取暖。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工作好像成了维拉生活的全部,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可是……”
晚上她和母亲、妹妹就挤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睡觉。这么丁点大的地方,三个人要贴得紧紧的才能躺得下,夜里连翻个身都困难,所以她们尽量忍着不翻身,不然就得一起动。
“没有这个人。”矮精灵不由分说地打断她,随即冷冷一笑,用轻蔑的语气说道,“他不在了,听懂了吗?赶紧走吧。”说完他探起头朝她身后大喊,“下一个。”
自搬家以后,维拉动不动就发火。尽管她已经尽力去隐藏自己对生活不满的坏情绪了,但她就是控制不住。现在的她脾气又急又躁,一点点的小事都会让她暴跳如雷,不假思索地抨击、挑毛病。
走出司法大堂的石门,维拉觉得双腿发软,直想蹲下将脸埋在膝盖间痛哭一场,可这样只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在这种地方惹麻烦对她没有好处。于是她抹去眼里的泪水,挺直身子,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外面,一辆马车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一个男人大声咒骂起来。维拉忍不住想,如果死亡的梦境有声音,那一定就是这样的。
父亲已经不在了。
维拉紧紧地握着妹妹的手。
就那么片刻的时间,好好的一个人说不在就不在了。她当然懂矮精灵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真相就是他已经死了,他们杀了他。可他们究竟是什么人?黑色马车里的巨人,还有黑暗骑士,他们到底在替谁做事呢?她搞不明白,但也不敢问,她失去了亲人,作为悲伤的家人就连问几个人之常情的问题也不可以。她们不能请求让他穿上体面的衣服下葬,当然也不会有葬礼,甚至不能正大光明地去他的墓前哀悼,因为公开的葬礼无疑是在向众人宣告她们的亲人被处死的事实,而这个事实是黑暗骑士极力想否认的。
“我一个同事明天会把我们的家具送过来。”母亲疲倦地说。奥尔嘉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们都知道,眼下这样,那点家具有或没有已经无关紧要了。
维拉来到图书馆,像平常一样开始做自己的工作,只字未提父亲的事。
几个小时后,母女三人算是在新家安顿下来了。这是她们住进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水煮白菜的气味,而且太多人挤在一起,让空气也有种污浊的味道。维拉在地板上铺了几条毯子当床,然后紧挨着妹妹躺下。
下班后维拉没有去搭乘电车,而是选择走路回去,她只希望这段路程能尽可能地延长,不要那么快走完。
“进来吧。”外婆招呼她们,顺手将烟蒂在一只烟灰堆到漫出来的小碟子里捻灭,“我来告诉你们把行李放哪。”
走在路上,她感觉冬天仿佛是地面升起来的一样。又干又脆的黑色树叶从树上掉下后没有直接落到地上,而是悬浮在了半空中,远远望去黑压压一大片,好像一群低飞的乌鸦。铅灰色天空笼罩下的大小建筑物看起来全都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毫无生气。就连那座薄荷绿的城堡在这样的气候里看起来也无比的荒凉。
她们全部人怎么可能住得下这么巴掌大点的地方呢?这么一来和老鼠有什么区别?
待她终于回到家时,公寓楼前的鹅卵石街面和光秃秃的树枝已经被落雪覆盖。
这就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单间公寓。屋里支着一个烧柴火的小炉子,一个水池,一张木头餐桌和四把不配套的椅子,一张窄窄的床铺挤靠在墙边,没有挂窗帘的窗户正对着巷子对面的一堵砖墙,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一个储物柜,柜门半开着,可以看到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而且这个单间公寓里连卫生间都没有,所有住户要共用楼里的一个公共卫生间。
走到门口,她没有着急开门进去,而是用了一点时间来调整呼吸。一想到进门后会有一场艰难的对话等着她,沉重的压力就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但她没有选择,只能挺起胸勇敢地开门面对。
一跨进门,维拉就呆立住了。跟在后面的奥尔嘉一时没刹住,撞到了她身上。奥尔嘉咯咯笑了起来,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她们母女搬进公寓时从原来那个家带了几件家具过来,这么一来本就狭小的房间现在更是拥挤不堪。外婆的床被死死地推到墙角,上面堆满了被褥。她们三个人睡觉的地方则紧挨着储物柜,每次用储物柜的时候都得把床铺挪开。
“不会有任何麻烦的。”母亲平静地回答她。之后她们跟在女人后面走进屋内。
她们带来的家具包括一个带抽屉的写字台,那还是母亲自己亲手上的漆;一对小台灯,现在就靠墙摆在那扇永远都不会开的窗户下;另外还有父亲的红木书桌,维拉觉得这是这个公寓里唯一美观的家具,只可惜现在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泡菜罐子和洋葱。
女人点点头。“你们不会给我惹什么麻烦吧?你们家以前那一摊子破事可别带到这里来。”
进门后维拉看见母亲正在炉子边忙活。奥尔嘉在桌旁削土豆皮。
“我是维拉。”维拉回答她。在这位新外婆审视的目光下,她尽力昂起头,背挺得笔直。
见她回来,母亲把炉子上炖着的锅抬下来,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她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旧裙子,在食品仓库里干了一天的活,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也顾不上打理。
“你来了,卓娅。这两个就是我的外孙女吧。维罗妮卡和奥尔嘉,我只知道名字,但谁是谁来着?”女人说道。
母亲脸上带着渴望的表情,她投给了维拉一个会意的眼神。
出来应门的女人脸上带着沉重而忧伤的表情。她用一条浅绿色的手帕包住自己灰白的头发,身上穿的碎花纹家居服旧得走了形。她开门时还在抽烟,夹烟的两根手指被熏得焦黄。
“今天是周五了。”等了一阵见维拉没开口,母亲忍不住提醒道。
维拉和奥尔嘉跟着母亲走上二楼,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的门口。
奥尔嘉也站了起来,期盼地看着姐姐。因为身上的裙子又紧又小,奥尔嘉看起来就像一朵急切想摆脱芽苞束缚的花。维拉心里还总当妹妹是一个小孩子,尽管她都已经十五岁了。维拉记得,自己也就是在十五岁的年纪遇见了夏沙,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长大了,可以像个成熟的女人一样,夜里去桥边和心爱的人约会。
到了目的地,在她们眼前的是一栋破破烂烂、邋遢不堪的小楼房。石头铺的门廊不是这里碎了就是那里缺了一块。有几扇窗户有窗帘,但挂的角度很怪异,好像就只是随便扯过一块廉价的布片,能稍微遮挡一下就算了事。
“你打听到什么了吗?”奥尔嘉问她。
母女三人没有耽误太久就带着单薄的行李走出了小楼。她们几乎把所有的衣服都裹在身上,顶着风雪向她们的新家走去。
维拉觉得自己脸上突然没有了血色。
既然是没办法更改的事,那就只好顺从。她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搬家。但可以带走的东西实在不多,不过是几件衣服,几条毯子,一把梳子,还有一双早就不合脚的旧毛毡靴。
“来,奥尔嘉,”母亲轻声吩咐道,“穿上你的外套和毡靴。我们出去走走。”她也注意到维拉的脸色不对劲了。
要换作是以前,维拉也许早就回嘴,甚至是跟母亲大吵一架了。但现在她只是轻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可我的靴子实在太挤脚了,”奥尔嘉抱怨,“而且外面在下雪呢。”
“今晚就动身。要赶在房东来收房租之前离开。”
“照我说的做。”母亲走到她们的床铺边,打开一个大皮革箱子翻找起东西来,“外婆很快就要下班回来了。”
奥尔嘉拉了拉维拉,也许是想寻求姐姐的支持,或者是安慰,维拉也不确定了。“我们什么时候搬?”她无力地问。
维拉往门边退了一步,一言不发地看着母亲和妹妹换衣服。准备好后,三个人一齐走出公寓。外面已然是一个被冰雪模糊了的白色世界,无声无息飘落的雪花让四周显得格外寂静,就连电车从附近驶过的声音听上去也那么遥不可及。她们仿佛被孤立在了这个风声呜咽的世界里。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但她想说的话都原原本本地印在她黑色的眼睛里了:他就是不在了。
维拉和奥尔嘉跟着母亲走进附近的格兰德公园时,这种孤独感就更明显了。这时候公园广场的灯已经亮了起来,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当然了,没有人会在这样冷的黄昏跑来公园瞎逛。公园附近的住家本来就不多,只有远处有一排看上去金碧辉煌的豪宅,那是王公贵族们住的地方。
“他还在!”维拉打断母亲,那一刻她心里已经默默下定决心,她永远不会对这个外婆抱一丝一毫的好感,更不会去爱她。
她们三个人来到公园的正中央,那里立着一个铜飞马的雕像。巨大的雕像高高屹立在积雪中,傲视着从它旁边过往的人。
母亲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一片薄薄的青蓝色的烟雾。“我父母一开始就不赞同我和你们的爸爸结婚。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了……”
“这段时间很危险。”母亲站在雕像旁对两个女儿说道,“有些事情……和有些人,是绝对不可以在那个人员混杂的公寓里说起的,甚至靠近那栋楼的地方都不安全。也不可以跟朋友说。所以我们……”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然后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只能在这里说一说……他的事。就现在,把该说的都说了,以后就不许再提了,明白吗?”
“我们从来都没见过她。”维拉说。
“出了什么事?”奥尔嘉在雪地里跺着脚。
维拉吃了一惊。奥尔嘉也收住哭声抬起头来望着她俩。
母亲看向维拉,希望她来给出答案。
“我母亲那里。她同意了。”
“我今天去司法大堂了,打听爸爸的情况,”维拉缓缓地说,她感觉眼泪涌上了眼眶,“他不在了。”
“那我们搬去哪?”维拉问母亲。说到这里奥尔嘉已经在一旁抹着眼泪了。
“什么意思?”奥尔嘉问,“为什么不在了?你是说他逃跑了吗?”
维拉很想像以前那样同母亲争辩几句,可想想最近她们的钱都不够买柴火取暖了,而夜里又那么冷。
维拉不知该怎么解释下去。这时候只有母亲还有力气摇摇头。“不。他没有逃跑。”她警惕地向四周瞟了一眼,然后又朝两个女儿靠近了一些,母女三人在飞马雕像的阴影下紧紧地围在一起,“他们杀了他。”
“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维拉。”母亲颓然地坐在餐桌旁对她说道。过去这一年对她打击太大,所有的伤心和苦痛都深深刻在了她的皱纹里。她抽着便宜的香烟,烟灰落在木地板上她也毫不在意。“食品库削减了我的薪水。我们已经住不起这里了。”
奥尔嘉发出了像是窒息一般的惊恐声音,维拉和母亲紧紧地搂住她。等她们分开时,三个人都哭了。
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她,她们必须得搬家了。
“你早就知道了。”维拉说。她的眼泪还没等落下就瞬间被冻住,一粒粒挂在睫毛上,模糊了她的视线。但这会儿她也顾不上去擦拭了。
维拉坚持每周五都去见那个矮精灵。而每次去得到的答复都是同一个,“案子还在研究。下一个。”
母亲默默地点头。
她拉起自己的衣领,转身走进了外面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如果动作快一点,她中午前就能赶到图书馆干活了。
“他被带走的那天你就知道了,是吗?”
这算是个好消息,起码她能确定父亲还活着。她很怕听到的是父亲被判了刑,要被流放到荒原的消息……或者更糟的那个。好在都没有。她相信黑暗骑士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抓错了人。他总有一天会知道,她的父亲绝对不是一个叛国贼。
母亲再次点点头。
维拉迅速地从接待的窗口前退开,中途还因为双腿发软被绊了一下。排在她后面的一个老妇人忙挤到她旁边。她是来询问她丈夫的情况。
“可我每个星期五都往那地方跑,你从来都没说过什么。要是我早知道……”
矮精灵抬起头,将那几页纸递还给她。“这件案子正在研究。”他告诉她,然后不耐烦地大吼,“下一个。”
“你非得自己去打听明白不可,要不你又怎么会甘心?”母亲说道,“况且我……多少也抱有一点希望……”
维拉拿出准备好的文件,放在冰冷的石桌上轻轻往前一推,一只精瘦多毛的手将那几页纸接了过去。他低头看文件的时候维拉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这是最考验勇气的时候。她生怕自己的名字早就被列入了他们的名单,说不准他们正等着她来自投罗网呢。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这种地方跑是相当危险的,母亲也不止一次警告过她。可维拉不能不来,因为这里是她现在仅有的希望了。
“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维拉感到不知所措,那是一种迷茫,仿佛和现实生活完全脱节的感受。
“书面文件交上来。”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来问我,”母亲说,“我知道你们两个也一直在满怀希望地等好消息。但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了吧,培提尔永远回不来了。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生活。这就是现在的我们。”
“父亲。”
“什么意思?”奥尔嘉哭着问。
“是你丈夫?”他说话也如蛇吐信子一般嘶嘶发响,在安静的大堂里格外刺耳。
“这是命。”母亲安静地说。
维拉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答。
维拉听懂了。
“姓名。”他冷冷地说。
这种原地踏步、数着时间熬日子的生活该结束了。她必须把时间利用起来,开始做一些事情。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就好像是在一团灰色的云雾里度过的,完全没有什么记忆。等挪到队伍前面时,维拉忙定了定神。她鼓起勇气,挺直身子走上前去。一张闪闪发亮的大理石桌后面有一把高脚椅,上面坐了一个矮精灵。他的脸色惨白,五官像融化的蜡一样扭曲走形,一开一合的金色眼睛活像一条毒蛇。
“我不知道还可以希望些什么,”维拉说,“好像什么梦想都不可能实现了。”
在司法大堂的入口处,她停下脚步,掸掉肩头上的雪后才推开那扇巨大的石门。一进到大厅首先看到的是一条长龙似的队伍,排队的基本是裹羊毛头巾、穿毡靴的妇女;为了不被冻僵,他们戴着连指手套的手不住地来回搓着。长队以匀速而缓慢的节奏缓缓向前挪动。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排在队伍里,等着轮到自己的时候。
“梦想是男人们的专利,比如你父亲。可也就是因为所谓的梦想,我们今天才会在这里哀悼他,不敢张扬,只能悄悄为他哭一哭,好像是在犯罪一样。我知道他往你的脑袋里灌输了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都统统忘掉吧。不要再当自己是他的女儿,你只是生活在这个王国里的一个普通女人。未来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我向你保证。”
雪还在一阵紧似一阵地下着。她搭上一趟电车,跨过大半个城市来到了这个她已经熟到不能再熟的地方。
母亲将她们拉进怀里,紧紧地拥抱住她们,亲吻她们的脸颊。她凑到她们的耳边轻声说:“在他的心里,你们是比他的文章还要重要的女儿,他爱你们胜过爱自己的性命。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又有人被抓了,又一个家庭因此破碎。而维拉此时此刻只有满心的庆幸,感谢上帝,这次遭殃的不是她家。等马车离开走远后她才敢挪动自己的腿。
“我想他。”奥尔嘉又哭了起来。
又走了一阵,维拉先是听到远处传来龙的咆哮声,紧接着就看到一辆黑马车向这条街驶来,黑得发亮的马车在落雪的背景和王国白色围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维拉四下看了看,发现旁边一棵水晶树下有个大雪堆,她连忙闪避到雪堆的后面。
“我知道,”母亲哽咽着说,“我们的生命里永远有一个位置是属于他的。永远。”接着她退开了一些,“但我们从今往后不能再提起他,永远都不要再提。哪怕只有我们三个人也不可以。”
维拉将衣领拉起来,在风中倾斜着身子,快步走在妹妹前面。她的脸颊被雪花刮得生疼。在冻结的河面上,她看到几个渔夫弓着身体围在一个冰窟窿旁。走到一个转角处,她和奥尔嘉就分开了。
“可是……一个人心里的感情不是说抛弃就可以抛弃的。”
姐妹俩换好工作服后一起走出她们住的那栋小楼。来到户外,冷空气迎面狠狠扑来。雪国寒冷的冬季就像一头咬牙切齿的猛兽,随时准备着将人扑倒。
“也许吧,但你可以选择不去表达。这就是我们今后要做的。”母亲把手伸进羊毛大衣的口袋里,从里面掏出一只珐琅蝴蝶。
“今天也去。”维拉坚定地说。自从父亲被带走后,每个星期五早晨她都要回答一遍这个问题,且答案永远是这几个字,绝不多说什么,懂事的奥尔嘉也明白。希望是非常脆弱的东西,说得太多很容易就会破碎。所以她们默契地不再说下去。
维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致漂亮的东西。这绝对不是她们这样的家庭能够拥有的——这应该是属于皇室的东西,最起码也得是巫师这样身份的人。
“今天也要去吗?”奥尔嘉一边用勺子刮着粘在碗底的残渣,一边小心翼翼地问维拉。
“是培提尔的父亲做的。”母亲告诉她们。接着她向女儿们说了一段从来没提起过的家庭历史,“这个本来是要献给小公主的礼物,可国王却觉得做工太粗糙,于是下令解雇了你们的祖父。之后为了讨生活,他不得不放弃了做工艺品,改行去学做黏土砖了。我和你们父亲结婚那天,他把这只蝴蝶送给了我们。现在就让它代替我们失去的亲人来陪着我们。有时候我握着它,仿佛就能听到培提尔的笑声……”
维拉升起炉子的火,重新加热荞麦粥,又挖了一大勺蜂蜜加进去。然后她把热好的粥端进卧室,坐在床上和妹妹一起吃早餐。
“可这不过是个假蝴蝶。”听了母亲的话维拉顿时对蝴蝶没了刚才的好感,这么个小玩意儿怎么能代替得了爸爸的笑呢?
这说明母亲已经出门了,比平常早了很多。母亲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去皇家食品仓库做工,一直干到夜里才能收工。回到家后她已经疲倦得什么也做不了了,只能吻过两个女儿后就赶紧上床睡觉。
“我们只有这个了。”母亲轻柔地说。
又过了一阵,维拉从床上爬起来,迅速地换好衣服,再用方头巾将一头长发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走进冰冷的厨房,她看见炉子上放着一锅煮好的稀荞麦粥。
整个冬天,维拉像个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少女一样,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肯走出来。可随着冬季渐渐走入尾声,春日的气息在整个王国蔓延的时候,她开始觉得这样的忧郁变成了一种负担。
维拉伸出手将妹妹搂进自己怀里。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几句安慰的话,她是姐姐,在奥尔嘉无助时帮她加油打气本就是她该做的,她也很看重这份责任。可她太累了,她觉得自己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可以分享给旁人了。
“为什么我不能去念大学,这不公平。”维拉向母亲抱怨道。这是一个温暖的夏日,维拉和母亲正跪在黑色的泥土地上播种,距离那天在公园举行临时葬礼后又过了数月。母女俩都已经在城里工作了一整天,收工后又坐两个小时的马车,从四面围墙的城区来到郊外,她们在那里租了一小块地。这已经成了她们入夏后的日常惯例。
听到姐姐的回应,奥尔嘉蜷缩着向维拉这边挤了挤,“我觉得冷。”
“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该再把公平不公平的话挂在嘴上。你自己比谁都清楚。”母亲淡淡地说。
“我醒着呢。”她回答。
“可我想学文学和艺术,我想了解那些伟大的作家和艺术家。”
“维拉?”妹妹在黑暗中轻声唤她。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身子看着维拉。夏日夜晚十点的天光在母亲的脸上镀上了一层蜜糖般的金色光晕,她看起来又恢复了往昔的美貌,只是一双棕色的眼睛里还留有抹不去的苍老之态。“你生活在雪国。”她说。
她真的很想忘了他。自那天分开后,她都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夏沙的消息了。可就算这样,她也还是没办法将这个人彻底抹去。
“这我知道。”
寂静的黑暗中,寒冬的冷风扑打着窗户薄薄的玻璃,尽管一到冬天就窗门紧闭,但冷空气还是能透进屋里。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她会想到夏沙,想起他那天吻她的时候,她竟像傻瓜一样哭了出来。
“你真的知道吗?你在全世界最大的图书馆工作,跟超过三百万本书朝夕相伴。你每天回家都会路过皇家博物馆,而你妹妹就在那里工作。只要你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走进博物馆欣赏那些大师的作品。这个季度加林娜·乌兰诺娃会在那演出,别忘了还有一场歌剧。啧啧。你别跟我说我们王国的年轻女人非得到大学里接受教育不可。如果你真有这种想法,那你就不是……”母亲压低了声音,“就不是他的女儿了。”这是数月来她第一次提到父亲,并且立刻就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晚上躺在床上,听着旁边的奥尔嘉轻轻的鼾声,维拉觉得这才是真正属于她一个人的时间。她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胡思乱想一下,甚至能回想下过去曾设想过的那个自己。
维拉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子。她原本还端坐在自己脚后跟上,现在索性一屁股坐到了温暖的泥土上,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身旁的一棵卷心菜。这棵刚长成的蔬菜有着花环状的菜叶,颜色看起来既新鲜又脆弱。
工作的时候她会偷空找个小角落藏起来,如饥似渴地读小说和诗集。只是要注意不能经常这样干,每次偷闲的时间也不能太长。维拉时刻提醒自己,无时无刻都有人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最近就连儿童也不能幸免于难,黑暗骑士会带走那些可怜的孩子来逼他们的父母认罪。维拉很怕有一天那三个巨魔会驾着黑色马车再次来到她家,把她抓走。或者更糟,把奥尔嘉或者母亲抓走。
我是培提尔·安德烈耶维奇的女儿,她心想。仿佛是将脱离轨道的自己拉回到了正确的位置,她想起了父亲曾经在夜里给她读过的书,想起了他是如何鼓励自己去追逐梦想的。
母女三人继续做着为生存而不得不做的事。白天,维拉要到城堡的图书馆工作很长时间。在弥漫着灰尘、皮革和石子味道的藏书库里,维拉把父亲寄予她最后的梦想——希望她有一天能成为一个作家——交了出去,就像归还了一本逾期未还的书。接下来该把兴趣转移到其他书本里了。
那一个星期接下来的时间里,维拉仔细地思考了在菜园和母亲的对话。上班的时候,她漫无目的地在图书馆游荡,穿梭在林立的书架之间,她能感觉到父亲的幽灵就陪在自己身边。借工作之便,她阅读了一些书籍,她知道自己需要一个人来给她一些指导,帮助她理解她那些文字的意义。现在的她就像是一颗发芽的种子,拼了命地冲破了土壤的束缚,冒出了一截嫩绿的秧苗。只要有阳光的普照,她就能不断地向上生长。
她只想努力让生活继续下去。每天早上早早起床,穿上一条难看的黑裙子。穿什么衣服对她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她不会去在意自己脚上的鞋是不是太丑,袜子是不是不配套。就这样,起床收拾妥当后她就去厨房,给妹妹和母亲煮荞麦粥。如今的奥尔嘉就像是维拉的一个苍白的小影子,而母亲已经很少开口说话了。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能听到她偷偷啜泣的声音。父亲出事后有几个月,维拉拼了命地想安抚母亲,但也是枉费工夫。没有人能安慰她。
终于有一天,维拉的机会来了。她坐在柜台后面整理羊皮书卷的时候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他拄着拐杖蹒跚地走进图书馆,破旧的棕色牧师长袍拖在大理石地板上。他选择在一张靠墙的桌子旁坐下,然后翻开一本书。
如今的维拉也是这般模样。她再也不会花时间站在镜子前打扮自己,渴望能博得男孩们的青睐了。
维拉缓缓地走近他,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的脑海里迅速酝酿。她知道母亲一定不会同意她这么做的,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最近,黑马车几乎无处不在,到处都有人在小声说着某某人被带走,某某人又被变成了一道青烟永远消失的传闻。过了十七岁以后,维拉已经可以从人群中一眼分辨出那些罪犯的家属。这些人不管干什么都带着受害者的印记,走路的时候佝偻着肩膀,眼睑低垂,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面,尽一切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渺小,更平庸。这样才不会引人注意。
“很抱歉。”维拉轻声说道。老者闻言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看着她。
父亲被带走后的第一个星期,一切都变得怪怪的。左邻右舍碰见维拉也不再亲切地同她打招呼了,甚至连眼神接触都没有。维拉每次在夜里上楼梯的时候,楼上楼下的门都会啪的一声关上。
“维罗妮卡?”他用了很长时间才认出眼前的人。
母亲缓缓地开口了。“父亲被关进红塔后的第二年,维拉变成了一个有身份的人。在雪国,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这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孩,她的身份从贫穷乡村教师的女儿变成了反动诗人的长女,成了这个国家的敌人的亲眷。她必须时时刻刻保持小心警惕。”
“是我。”维拉回答。老人才刚进图书馆,维拉就认出他是过去常到她家拜访的牧师,当然,是很久以前,在他们的生活还不错的时候。她不想提起父亲的事,但她知道父亲此刻就在他们旁边,就像无处不在的灰尘一样。“很抱歉打搅您了。我真的很想寻找一位老师,但我拿不出太多的钱。”
妮娜连忙去关掉客厅和玄关的灯。于是整个一楼只有壁炉里的一团火还亮着,像是黑暗中的一颗明亮而炙热的心脏。她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坐了下来,静静等着故事开始。有那么片刻时间,房间里出奇地安静,好像它也在等待着。突然壁炉里火花爆裂,噼啪一声响,不知哪里的一块地板也嘎吱响了一声,整栋房子好似也在准备着听故事。
牧师取下眼镜,沉吟了半晌才开口,他把声音压得极低,“我没法帮你这个忙。都是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我不应该再继续写作了。”说着他叹了口气,“而且我老了……不过我认识几个学生,也许他们不会像我这个老头似的那么胆小怕事。我会帮你问问的。”
母亲盯住她的脸,过了很久才说:“关灯。”
“谢谢。”
“别这样,妈。你肯定没忘。”
“小心一点,小维罗妮卡。”他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继续说道,“千万不要把我们今天说的话告诉别人。”
母亲抬起头来。她的脸色苍白,脸颊绷得紧紧的,但她的一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清澈。“上次讲到哪了?”母亲问。
“我会严格保密的。”维拉笑着说。
“你准备好了吗?”她问母亲。
“没有什么秘密是安全的。”牧师的脸上没有笑意。
一进家妮娜先把照相机搁在咖啡桌上,然后就去找母亲。母亲正坐在父亲最喜欢的那把椅子上打毛线。尽管这个五月的夜晚温暖宜人,但整个客厅还是有股子寒气,于是妮娜决定生上壁炉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