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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三节

他又跳起来,打翻了茶杯,不再说话,拉着我的手走出茶馆。

“不!”我听见自己说,我不想再进大戏台。“我跟着你走。”我听见自己说。

我们又走回了坟地,我眼前不再有湖水。虽然暮色浓重,每一座坟都看得很清楚。我希望有一个坟堆打开,我就走进去,把他留在外面。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也许是怕我跑开。我们没有目的地,绕着坟堆走,终于走出了坟地,站在路边上。

“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我听见他问,好像是。“我送你去大戏台休息吧!”

“你真的跟我走吗?”他问。

但我眼前还不断出现白茫茫的湖水,水波向我涌过来。

我点头,这是我的决心。

“我觉得的。”

他仍牵着我上了土坡,走进城门,走过大戏台。我用手遮住脸。我们一直走到市中心,他好像不知该怎么办,走来走去,在一家旅社前停住了。

“天已经黑了,你不觉得吗?”

“听着,孟离己,我看我们只好在这里休息了,我们总不能走上一夜。你反对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孟离己,你处理问题很奇怪,你本来是不平常的人。”他望着我,我望着门外。

对于想走进坟堆的人,不会怕走进旅馆。旅馆里面很暗,他要了两个房间。

“任何时候。”

上楼时,他低声说:“看那些人的神色,好像我们是私奔。”

“什么时候?”

我不觉得,我什么也不觉得。房间很小,我坐下来,马上觉得很累。

“真的。”

“你累了。”他说,“我们明天就结婚。”

“真的?”

“我说过了,我无所谓。”

“可以。”我说。他跳起来,他准没想到这样轻易。

“不过总得吃东西,米线?蛋炒饭?”

“你真好。”仉欣雷高兴地说,“我们的时间不多,就说吧。这个地点很别致,可能合你的意思。你大概已经猜到,我的请求是和你结婚。”

“我吃不下。”

“问吧。”我听见自己说。随便什么事我都会同意。

他摸我的头,“我看出来,你是遇到了什么事,以后会告诉我,是不是?”他要了一盘东西,很快吃完。“你看我一切正常,足可以支持你,我们明天就结婚。”他站在床前,双手揽住我的肩,吻我的脸,“无论你怎么怪诞,总会带来好运气。”

“好了,你说话了。”他开始喝水,他喝了很多水。“我从重庆来,有公事也有私事。私事就是找你,我要找你问一件大事。今天可能不合适,我看你精神不太好。”

这时,无论他有什么要求我都不会拒绝,想毁坏自己的念头在我心里燃烧,无论通过什么方式。

“要问的。”我听见自己说。

他只又吻了一下我的手,仍说:“我们明天就结婚。今天我们都休息,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有我呢!”

“我本来是在重庆的,你不问我怎么会突然出现吗?”

他走到门口,托托眼镜,对我一笑,出门去了。

我看着他的脸很模糊,不过我认得他是仉欣雷。

我有些感动,我毕竟没有精神失常,我想说谢谢你,但是没有说。

走过坟地,有一个小茶馆,仉欣雷要坐一坐。“我这一天都在走。”他说。

次日,峨醒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居然睡得很沉,她太累了。

有什么好探望!我看着每一个坟头都很可爱。它们都是值得探望的。

仉欣雷从隔壁房间走过来,又吻她的手,说:“我的未婚妻,我们该做什么?是不是该到龙尾村禀报双亲大人。”

“你怎么了?你要上哪儿去?我陪着你。”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手里的书包,转身随我向前走。我们来到一片坟地,在坟堆里转来转去。“孟离己,你究竟要上哪儿去,这里有什么好探望。”

“随你。”峨说。

我没有话,我说不出话。

仉欣雷很高兴,也有些不安。这么多年的心事,就这样轻易地解决了,实在有些奇怪。峨素来是古怪的,也许这就是她处理终身大事的方式,她遇了什么事以后总会知道。希望她不会改主意。

仉欣雷说:“我从早晨就在找你,先到植物所,又到龙尾村。没想到在这儿找到你。”

他们出北门,向东去,走在红土马路上。天很蓝,树很绿,不断有军车开过。这一条路,村民们很少走。他们走过一段窄路,来到那陡峭的悬崖。正走在悬崖边时,开来一长队军车,轰隆轰隆没有尽头。

眼前的湖水越来越高,我觉得快要走进水里了。迎面忽然有人叫:“孟离己,你在这里!”我站定了,仔细看,他是仉欣雷。

“你走边上。”欣雷照顾着峨。就在这一转身时,一辆军车忽然向边上偏过来。他们急忙躲闪,一脚踏空,崖边没有横生的树干,两人滚下坡去。

我走在城外土坡上,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是湖水。有几个人从我身边走过,有一个似乎认识我,对我点头微笑,他没有说话,走过去了。

峨被一丛灌木拦住,手脸都扎破了,满脸血迹,但没有大伤。她定定神猛省到,仉欣雷呢?挣扎着站起,见欣雷直落坡底,在一块大石旁一动不动。

是的,世间的事不可强求。我站在街旁决定了下一步,走出城门遇见第一个认识的人,如果他和我说话,就嫁给他。

“仉欣雷!”她大叫。一面手足并用,爬到坡底去。

我怎么能经受得起!可我居然站着,居然行礼,居然走出来跑下楼。我在大门口,忍不住回头,看见你在窗口,我不会再麻烦你。

“仉欣雷——”她的叫声淹没在轰隆轰隆的马达声里。

峨再鞠躬,转身几乎是夺门而出。

坡底有村子,有人围拢来看,想要救他。

子蔚还礼,说:“我们是平等的朋友,你要听我一句话。你这样的年纪,追求的人总是有的,恕我冒昧揣测。你现在万不可任性轻率结婚,我想你的父母也是这样希望的。”

一个人说:“大石头滚过,受了内伤。”

峨从树干上跌下,跌进了深渊,头上一片漆黑,她再也爬不上来了,可是她站得笔直,默默地向萧先生鞠躬告别。

“没得气了。”另一个人说。

“你是知道的。”一种悲伤的情绪把子蔚笼罩住了,他仿佛看到什么东西在死去,尽量平静温和地说:“峨,这是事实,我们不必再谈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讲——你根本什么也没说。”

峨到他身边,见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

峨觉得自己就站在那横生在悬崖边的树干上,拼命咬着嘴唇,咬出血来,也不擦拭。“她是谁?”峨心里已很清楚,但仍执拗地问。

“仉欣雷!”峨扑到他身上叫。没有一点回应,他死了。

“你要问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不结婚,是吗?我很感谢你的关心。我没有结婚,并不等于我没有爱人。我有一个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子,我们相爱已不是一年两年,许多人都知道。这不很正常,但大家都尊重我们,你也会的,是吗?”

“你是他什么人?”村人问。

子蔚忽然明白了。年轻人执拗的梦是可怕的,他不能让这梦牵着她走,迅速地说:“峨,你不必问,我已知道了,我们从来就是朋友是不是?我对你是坦白真诚的,你要听我的话。”峨站起身,垂首而立。

“我是他的未婚妻。”峨眼前又出现了白茫茫的湖水,她挣扎着说:“植物研究所。”

“没有别人。”峨说,“我并不强求,我只想问清楚。”峨的神色有一点悲壮意味,“那个签,我没有说过,您要听吗?‘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分,自然不可谋。’这是佛说的。我是强求吗?”

湖水涌上来,将她和仉欣雷一起淹没,她晕了过去。

子蔚觉得又要有难题,皱眉道:“需要我解吗?”

植物研究所很快来了几个人,其中有吴家馨和周弼。家馨一看死者,突然放声大哭。

“是,我求了不止一个签,还有另外一个签。”

村人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子蔚微笑:“正应该这样,我记得你是求了签的。”

家馨抽咽着说:“我是——我是他的表妹。”

峨说:“记得在一次空袭警报间,您曾帮我解答了我的出身问题吧?我现在心里很平安,我爱我的父母。”

这时,峨已经被移到一家床上,她在屋里,欣雷在屋外。他们刚要走到一起,就永远分开了。

房中很静,子蔚站起身。他没有穿外衣,系着背带,越显得长身玉立,风神疏朗。他走到桌边旧椅上坐了,似乎问有什么事。

吴家馨留下照料,两个同事用马车送峨回家。

峨靠门坐了,简单说了几句,便不说话,只顾捻着书包的带子。

弗之进城上课去了。碧初见峨满脸血迹,昏昏沉沉,倒是十分镇定,一面为她擦拭,一面轻声呼唤:“峨,我的好女儿。”

她进去时,子蔚正在英文打字机上打字,从半卷的纸上抬头看她,问:“是来开会吧?会开得还好吗?”

峨睁开眼,唤了一声“娘”,虽然低微,却很清楚。碧初这才将她安置好,送走同事。峨不食不语,躺了两天。大家都知道她和一个同学在一起遭遇车祸,那同学不幸身亡,俱都惋惜。两天后,峨起来了。碧初端来一碗蛋花汤:“你清醒了,先不用想,不用说,喝碗汤吧!”碧初瘦了一圈,眼白发红,眼圈发黑。

峨敲门。

峨勉强将汤喝下,慢慢地说,要去参加欣雷的葬礼。

绕了三圈湖堤,在一棵树下站了一会儿,峨迈步往大戏台来,一直走到东面包厢,那是萧子蔚的居室。

碧初说:“你需要休息。”

她要进行的壮举已经临近,还要积蓄力量。她以为那问题的回答,是与否各占一半。不过,一定要问清楚。糊涂的活不如清楚的死,这是她给自己的警句,哪怕有一分希望,也没有什么可踌躇的。

“我怎能不去?我一定要去。”

下午,会议结束后,吴家馨约峨往学校看看,峨说有事不能去。自己绕着翠湖想心事。

峨坚持着手扶墙壁往外走,碧初才说已经葬了,资源委员会办事处出来管的。

会中各人提出自己的研究情况。峨也发了言,并拿出自己做的分类标本,其中有那朵艳丽的毒花。大家都觉得很有收获。

峨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半晌,自语道:“已经散了。”又半晌,说:“娘,我应该登一个启事,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会不大,很专门。周弼和吴家馨都到了,周弼说:“本来要请萧先生出席指导,萧先生说他不搞这一行,不要做这种空头指导。”

“什么启事?”

路上人渐渐多了。她的时间充裕,便放慢了脚步,准时到达了会场。有些从郊外赶来的人都迟到了。

“我和仉欣雷的订婚启事。”

快进城时,峨走上了新修的汽车路。那是一条运输物资的简易路,有一段路边很陡,像是个悬崖。坡底的村子正在晨炊,浸在一层薄雾中。

碧初惊诧:“你订婚了?”随即叹道:“可怜的孩子!”

她想追过去,说我跟着你。这句话伴随她很久,现在她要去说出了。

“他很普通,可他是好人。我们那天本来是要一起来,告诉你和爹爹。”

是在她要考大学之前,他从松树后走过来,飘飘然,似乎来自一个理想的世界。北平很遥远,但是那些印象,那些情绪永远不会遥远。她随他从龟回搭乘电气火车到昆明,他一路指点着沿途风景,又讲了很多关于火车的事。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不只是生物。到昆明后,他们从车站坐人力车去学校。昆明道路高低不平,有些坡很陡,他们把行李放在车上,自己下来走。车夫很不安,说:“坐上嘛,坐上嘛!”他们没有坐,上坡时还帮着推。路上不时有人招呼:“萧先生到了。”他照料她住进女生宿舍,自己离开了,缓缓地走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长衫飘起,似乎正在走向另一个理想的世界。

“既然他已不在人世,还有必要吗?”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这个意愿,要去找他,说明一切。

“很有必要,我答应了的。这对他会是安慰。”峨说着,断断续续,忽然伏在碧初膝上失声大恸。

峨走得很快,路边阡陌向后移去,不久便离开了芒河。经过两处村庄,人家门前都挂着一串串的包谷,金灿灿的,旁边是红辣椒,红通通的。她已走过了坡坡坎坎,现在感觉到很平静,让往事自由地在心上来往。

碧初也泪流满面,一手理着女儿的头发,一手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哭吧,哭吧!有什么事告诉娘。”

碧初慈爱地拍一拍峨背着的书包:“慢慢走吧,什么事不可强求啊!”后来,碧初一直想不出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峨哭了一阵,只说仍觉晕眩,抽咽着躺下了。

“不,不是。我不过看一看娘。”

弗之在城里已听说这事,回来后知道原委,与碧初都觉得峨的订婚很突然。峨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仉欣雷的死更是突然,世事这样难测。他虽已在另一个世界,信用是要守的。

“忘了什么吗?”碧初问。

于是过了几天,昆明几家大报上出现了“仉欣雷孟离己订婚启事”,仉欣雷的名字加了黑框。众人看了无不叹息。

清晨,峨与碧初同出家门,东山顶刚有一点红光。两人在小山坡下分手,峨走了几步又回来。

碧初几次对峨说:“你不愿说的事可以不必说,娘尊重你。可若是能告诉我一些,让娘放心,好不好?”峨听说,只是哭,后来便不搭理,如同没有听见。

迷糊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一个人一起走在悬崖上。崖壁陡峭,崖底深不可测,身边的人面目模糊,她认识又似乎不认识。他不是生人,可又不是熟人。那人把路让给她,自己靠边走着,一脚踏在横生的树干上。峨惊叫:“小心掉下去!”随即惊醒,天已经亮了。

一天夜里,碧初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她推推弗之。

明天,明天要决定她的一生。她为什么选择明天做这件事?就因为明天要进城开会吗?

“醒着呢。”弗之说。

当峨在梦的边缘上徘徊时,那种忐忑不安的沉重又压过来了。

碧初道:“峨的事,我觉得和萧先生有点关系,至少他会知道峨怎么想的。”见弗之不答,又推推他的手臂:“峨对仉欣雷平素没有好感,而对萧先生却有太多的好感。”

饭后,峨帮着刷锅洗碗,还拿起毛活织了几行,又让小猫拾得卧在膝上。拾得偏不肯,她也不生气。

只听“咚”的一声,是拾得从纸窗进来,跳到地下。两人心里发沉,都不言语。

弗之碧初略感放心,虽觉得她的话不很明白,也不再问。

一会儿,弗之道:“子蔚为人光明磊落,这必是一件尴尬的事,我们不能问,也不必问。幸而峨没有做出让人更痛心的事,只是仉欣雷太不幸了。”

峨一笑说:“我不去,我这里的事多着呢!而且——离你们那样远。”

“他如果活着,我们要当儿子待他。”碧初用被角拭去眼泪。

弗之和碧初忽然想起什么,对看了一眼,几乎是同声说:“是不是你要去大理?”

在峨他们那天绕来绕去的坟地里,添了一座新坟。一具薄棺,装殓了俗人、好人仉欣雷,给他远方的父母留下了永远的思念。

峨想,娘的口气真像公公,总想着游击队。

孟家人曾全体来到坟前,他们从宝台山采来一些无名野花,撒满坟头。弗之、碧初默默地站着,祝祷逝者安息。嵋与合绕着这座新坟走了一圈,他们很希望仉欣雷活转来。他们长大了,要请他吃西餐。峨没有与家人一起来。

碧初说:“只好在点苍山打游击了,就是没用也要打的。”

过了些时,植物所又一次酝酿建立大理研究站,峨立刻报名。

弗之说:“若是真的打到大理,战局也就难以收拾了。”

一九四二年冬天,峨动身往大理,临行前,到欣雷坟上告别。

峨说:“植物所要在大理设一个研究站,无人愿去,说是日本兵打来,那里要比昆明先沦陷。”

她在坟边静坐了许久,眼前又出现了那一片白茫茫的湖水,水波涌上来,又退去了。走进坟墓的不是她,而是他。他在坟里,她在坟外,阴阳两隔。

晚饭有破酥包子,是碧初她们学做的云南食品,上午剩下不多,三家分了。

而在峨心底,另有一座坟,埋葬着另一个人。

峨听见这话,真的高兴起来,这一切都是吉兆。

峨走的那天,碧初本也要来送,但车从城里近日楼出发,从龙尾村进城实在太累。

弗之也说:“我看这颜色不错,喜洋洋的。”

峨抱住母亲的肩,在耳边说:“女儿不孝,娘不要再加我的罪过。”就这样离开了家。她先和植物所的同事们在女生宿舍住了一晚,不肯到大戏台。

“女孩子不能穿得太素,你看这边用的是桂花针,不像普通上下针那么紧。”

第二天,从早晨便下着小雨,天阴沉沉的,地湿漉漉的。弗之携嵋与合赶到近日楼发车处相送。玹、玮和颖书都到了。这几天雪妍身体不好不能来,卫葑特到宝珠巷托玹子带一信致意。玹子穿紫红薄呢夹袍,套灰绒衫,颜色鲜亮,活泼地招呼说话。她送峨一支自来水笔,说好带。晨光中见弗之的背有些驼,面带愁容,显出很深的皱纹,不觉心中一颤,想三姨父见老了。

“太鲜艳了,我不要。”峨说。

有人低声说:“庄无因来了。”果见远处一骑黑马,跑到车队边站住,无因跳下马来,见过弗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标本夹,递给峨。峨接了,见标本夹上贴了一张纸条,写着“送给未来的植物学家孟离己”,底下一行是签名:庄无因。颖书看了称赞。他送了峨一个手电筒,已经装进行李了。

碧初拉拉织好的毛衣边:“肥瘦还差不多。”

快开车了,研究站负责的吴先生走过来对弗之说:“孟先生放心,我们会照顾孟离己的。”

峨不响,她知道家中好久没有添置新东西了,这自然是母亲劳动所得。

峨一直挨在弗之身边,这时拉着嵋的手,说:“嵋,我在家没管什么事,从今后,家里就更要靠你了。”

“峨,你知道这是给谁的吗?”碧初拿起那毛活,在峨身上比了比。

嵋觉得从来没有和姐姐这样亲近,用姐姐的手拭去自己脸颊上的泪水。

“娘!”峨走过来挨着母亲坐下。虽然她仍常常和家里闹些小别扭,却已从心底觉得从母亲得到的力量是无穷的。那些年怎么会怀疑自己是养女,现在倒是觉得即便是养女,碧初也是真正的母亲。她希望明天去做那件壮举前,和父母在一起。

峨又把手搭在合子肩上,没有说话,两人互望着。合子抱着她的手臂,哭了。

不过碧初感到,她在高兴中有些沉重。峨永远是看不透的,她若是能结婚就好了。结婚能把最不平常的人变成普通人。她若是现在结婚,也不算太早。真是光阴似箭,转眼间就这么大了,可是还看不出她喜欢谁。她似乎有心事,那是决不透露给任何人的。也许萧先生知道一些?峨很信任他。到庙里求签,签上的话也去问他。可是这种事,谁知道呢。碧初想着,叹了一口气。

峨没有哭,低着头,对弗之说:“爹爹,我走了。”

“明天进城开一个会,关于分类的。”峨放好书包,倒水喝。“回来住一晚,看看你们。”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俯身看看弗之的文稿,摸摸碧初正在织的大红颜色毛活,显得很高兴。

车开了,车尾突突地冒着黑烟,歪歪扭扭地开远了。大家目送车队远去,又站了一会儿,各自分头去上课。

“怎么今天回来了!”碧初很惊喜。弗之也从里间走出来欢迎女儿。

无因走到嵋身边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

她走完脚下的路,迈过自家的门槛时,心里的关坎也越过了,她做出了重大决定,明天一定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年底,吴家馨和周弼结婚。他们请了萧先生做证婚人。萧先生讲话,祝贺他们,夸赞他们是很好的一对,最后忽然说:“有人告诉我,在庙里求到一个签。签上说,凡事要顺应自然,不可强求。这就是说不要勉强做不可能的事。可是有时候什么事也没做,也给别人带来了痛苦,想想真是难过。”

从研究所到宝台山路并不远,峨走了约一小时,走走停停。路边树枝拂动,小溪潺潺。路不宽,却是平坦的,但峨心里的道路是崎岖的,一穴一洞,一坡一坎。她有一件早已要做的大事,现在来到眼前了。她觉得自己在洞穴里转,在坡坎上爬,真要去做想做的那件事,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可她不甘心,她要去挖掘底蕴,问个究竟。

家馨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眼圈红了,随即强笑着转过头去和别人说话。众人听了都有些莫名其妙。

玮玮等在用晚饭时,峨已回到宝台山家中。

这次婚礼,仉欣雷和孟离己没有能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