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儿一直卖和柏林有关的有趣书籍和资料。”
他是美国人,但他在柏林住了几年,离这儿不是很远,在迪芬巴赫街附近。
“她有多大年龄?”
“她保留了以前俄国书店的店名,是战前的那家书店。”
“跟您一样。”
“这书店为什么叫拉季伊尼科夫?”
博斯曼斯已不记得她的年龄。
“已经有两年了。她曾买下以前的俄国书店,在萨维尼广场那里。然后她来到这儿。”
“她结婚了吗?”
“您在她那儿买书?”
“没有,我觉得她一个人生活。”
“是的,我看她原籍法国。她讲德语带点儿法国口音。或者她是俄国人……”
他站起身来,跟博斯曼斯握手告别。
“开书店的是个女的?”
“我可以陪您去书店,如果您愿意……”
“是的,很熟悉。”
“我不是马上去。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晒晒太阳。”
他用英语提出这个问题。
“您要是需要了解其他情况……我在写一本关于柏林的书……”他递给博斯曼斯一张名片。“我几乎总在这个街区活动。请向书店转达我的问候。”
“您知道拉季伊尼科夫书店?”
博斯曼斯目送他远去。他消失在迪芬巴赫街的街角。他名片上印的姓名为罗德·米勒。
邻桌旁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刚把一本书名为《英语》的书合上。博斯曼斯问他迪芬巴赫街在什么地方。就在那儿,左边第一条街。
过一会儿,他将走进书店。他不大知道该如何开始谈话。也许她不会认出他。或者已把他忘记。其实,他们的人生道路交合在一起,只有很短一段时间。他会对她说:
他走过一座小桥。前面是一座街心花园,几个孩子在那里玩耍。他在一家比萨饼店露天座的一张桌旁坐了下来,能看到小桥、楼房和运河另一边的树木。他走路时间太长,感到腿疼。
“我向您转达罗德·米勒的问候。”
格利策公园旁边,一些年轻人坐在人行道中央的那些咖啡桌旁。从此之后,玛格丽特和我将是这座城市最老的居民。他穿过公园,他起先觉得这公园是林中空地,后来则感到是一块无边无际的空旷土地。以前这里有个火车站,玛格丽特也许是在这火车站乘夜里的火车动身的。但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脑子里全乱套了。现在他沿着运河走,走在树荫下面,他心里在想,他是否走在马恩河畔。
他沿着迪芬巴赫街走。下起了倾盆大雨,是夏天的大雨,越下越小,而他则在树木下走着。有很长时间,他认为玛格丽特已经死了。没有理由,不,没有理由。甚至在我们两人出生的那年,这座城市从高空俯瞰,只是一堆断垣残壁,在一座座花园深处,丁香在废墟里开出一朵朵鲜花。
他在午饭后从普伦茨劳尔贝格街区出发,口袋里有柏林地图。他已用红笔画出线路。有时他会迷路。他沿普伦茨劳尔大道下行时心里在想,他可以走左面一条街抄近路。他走到一座布满坟墓的小树林。在林中公墓的中央道路上,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驶到他前面,行李架上坐着一个孩子。走在卡尔·马克思大道上,他并未真的有身在异乡的感觉,虽说这大街太宽,两边是钢筋水泥的楼房,活像巨大的军营。但这座城市跟我年龄一样。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我也曾想建造条条呈直角的大街,建造正面呈直线的楼房,建造一个个指路牌,以遮盖原来的沼泽和混乱,掩饰心怀恶意的父母和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时走到一块空旷的土地上,突然感到某个人不在眼前,或者走到一排陈旧的楼房前面,楼房的正面带有战争的伤痕,如同带有悔恨。他不再需要看地图。他笔直往前走,走过一座铁路桥,然后走过施普雷河上的一座桥。即使走弯路,也无关紧要。
他走了这么长时间,累了。但他在一瞬间有一种安详的感觉,并确信回到了他曾在某一天动身离开的地方,是同一个地方,同一钟点,同一季节,如同钟表的时针和分针在中午十二点时并在一起。街心花园里孩子们的叫声和周围的低语声包围着他,他感到有点恍恍惚惚,就听任自己在其中飘浮、晃荡。晚上七点。罗德·米勒刚才对他说,她要把书店开到很晚才关门。
这是柏林的夏天。直至深夜,仍有有轨电车驶过,在齐翁教堂大街和栗子大道的交叉路口画出一条长长的曲线。有轨电车里几乎空无一人。博斯曼斯心里在想,只要乘上一辆有轨电车,就能找到玛格丽特。他会感到是在历史的长河中逆流而上。一切都要比他想象的简单。在巴黎,他曾在键盘上打出勒科兹,后又打出玛格丽特·勒科兹,但一无所获。他在半睡半醒中想起一些话,就像你夜里发烧时老是想起的片言只字:“‘那么,您生在布列塔尼?’‘不。在柏林。’”在键盘上,他把玛格丽特·勒科兹和柏林打在一起。电脑显示器上只有一个答复:玛格丽特·勒科兹—拉季伊尼科夫书店。10405柏林,迪芬巴赫街16号。电话/传真:49(0)30 44 05 60 15。他不会打电话。他不会去乘夜里行驶的这种空荡荡的有轨电车。也不会乘地铁。他会步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