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丁酉故事集 > 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蒲唯定睛端详古币上那颗唯一被自己触摸出名堂的字——原来它的笔画最简单,当你一旦确认出它,它就像脑筋急转弯后那个浅显的谜底,令你有种轻微的羞耻之感。蒲唯想,这其实没什么了不起,“钱”通“泉”,这对于一个学过古汉语的人而言,几近常识。与其说他是摸出了这个字,不如说是潜意识里的经验给了他指尖以灵感。

程小玮也吁了口气,说:“了不起。”

然而程小玮继续说道:“泉,汪泉的泉。”

他吁了口气,张开眼睛说:“泉。”

这个强调令蒲唯又一次感到了吃惊。他惊讶于自己的麻木,惊讶于程小玮竟会如此的细腻。你瞧,在他的潜意识里,不过是教化而来的“钱”通“泉”,而在程小玮那里,却是“泉,汪泉的泉”。

黑暗中有灵光乍现。运行在盛夏的湖水之上,蒲唯的指尖于一片蒙昧之中,触摸到了虫咬一般有着些许疼痛的灵感。

船身一阵剧烈的颠簸,舵手在喇叭里介绍:“这儿就是著名的湖洞,所有的船经过时都要抖三抖,算是诸位登岸前向圣湖磕头了。”

“算了,你闭上眼睛。”程小玮命令道。他用两只手捂住蒲唯捏着古币的手,掰开他的食指,让指尖在那四个篆文上反复摩挲。

当年那家村民旅馆还在原地,只不过规模必然地扩大了数倍。现在,它由数栋联排的木楼组成。先前通往湖岸的卵石小径也改为了木质的栈道,一直从建筑延伸到水里,让旅馆远远看上去宛如矗立在湖水中一般。

蒲唯并不能辨认出古币上的字迹。那四个字即便不经过岁月的磨损,在他这个中等职业学校语文老师的眼里,也形同天书。

登记的时候,蒲唯动念想要住在当年住过的房间,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显然,旅馆的格局早已今非昔比,况且连他自己也无从确切地还原当年的记忆。

“我说了,这不是关键!”程小玮急了,把古币塞在蒲唯手心,要求他:“你看看,上面是什么字?”

房间不大,墙壁、地板、屋顶全部是新鲜的松木板,卫生间里有24小时的热水。可以肯定,当年他们来到这里时住宿条件远没有眼下的好。但现在蒲唯站在房间里,还是感到了昔日重来。他推开窗子向外眺望了一会儿,空气如此透明,事物之间仿佛不再有物理的距离,浮云,山峦,乃至偶尔的声响,四合之内的一切,只要你愿意,伸出手就能抓住。山水依然,时光混淆,从前与现在是浑然的,不分彼此,遑论好坏。

蒲唯说:“那你还是别扔湖里了。”

稍事休息,两个人下楼用餐。餐厅有露天的位置,他们选择坐在户外。举目张望,可以从这块圆木构筑的观景台上看到很大的一片湖面。湖面上漂着警示的浮标,黄色的三角形柱体在阳光下像水里伸出的牙齿。有几个游客在规定的水域里游泳,男男女女,从体型上看,好像清一色都是笨拙的中年人。

“还好吧,值个一两万。”程小玮说,“这不是关键。”

程小玮点了牛排和烤饼,提议喝一杯。蒲唯点头表示赞同。那枚价值不菲的古币一直攥在他手里,他的指尖总是不由自主地在那个“泉”字上摩挲。后来他有了新的发现,将古币放在餐桌上,对程小玮说:“你瞧,这个‘泉’字的造型,像不像中国铁路的标志?”

“有什么特别的吗?”蒲唯问道,“是不是很值钱?”他想起来了,程小玮如今是位古玩商。

程小玮拿起来看了看,说:“是挺像。”

程小玮瞪了他一眼,无奈地说:“对,也算一枚硬币。”

白酒上来了,程小玮表示要共同干一杯。

蒲唯说:“这不也就是一枚硬币吗?”

“祝什么呢?”程小玮问。

程小玮看他一眼说:“想祭湖我会专门准备些硬币的。”

“祝健康吧。”蒲唯随口敷衍。

蒲唯问:“你打算扔进湖里吗?”

的确,人生今日,祝酒的词都已变得贫乏。酒杯很大,一杯大约就有二两。蒲唯平时是没什么酒量的,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喝得如此轻易,也压根没有想要追究的愿望,就那么仰头喝了下去而已。程小玮在桌面上拨弄着那枚古币。

程小玮也在口袋里摸来摸去。后来他将拳头伸在蒲唯眼前,慢慢张开,让他看一样东西。是一枚古币,直径大约两厘米,布满斑驳的绿锈,呈不甚规则的圆形。

“这钱,叫‘凉造新泉’。”他说。

船头有三位搭乘的喇嘛在做法事,宽袍大袖迎风鼓荡,向湖面抛撒着谷物。但不一会儿就被赶回了船舱。船头不允许站人,这也是规定,哪怕你是个做法事的喇嘛。有乘客跟着向湖里抛掷硬币。据说心诚者投入的硬币会沉入湖底。遗憾的是,眼前并无硬币浮在水面上,以违背物理定律的奇迹来佐证人心的虚假。水面很干净,船舷的浪花清澈极了。

经他一说,蒲唯马上便觉得古币上天书般的字迹变得一目了然。那四个字原本简单,但是不知所以的时候,你就是无从辨认。这里面好像有着无从说明的奥秘。

从舷窗望出去,两侧的山峰也泛着生铁般的青褐色,犹如铁铸。

“凉造新泉。”蒲唯跟着重复了一遍,汉语独特的语境令他心生浮想。

船舱是铁皮的,座椅是铁皮的,乘客们被要求套上了橘红色的救生衣。这导致出了一阵议论——水很深吗?——就算你是个潜水运动员也得把救生衣套上,这是规定!

一边啃着牛排,一边喝着酒,程小玮向蒲唯讲授起古币知识:“这是古代中国第一枚以国号为钱文的圆形方孔钱,‘凉’就是西晋十六国时期河西一带政权的国号……”

万顷碧波,渡船上写着“冶海一号”。想必“冶海”就是这面高山湖泊的名字了。当年它也被称之为“海”吗?蒲唯想不起来了。他想应该不会,否则他会记得的,身在高原的人会对任何一块以“海”命名的水域保持住牢固的记忆。

山中无大暑,空气薄凉,溽热全消。一切都似是而非,连烈酒都像是白开水。蒲唯几乎都要想不起自己和程小玮为什么会在此对饮。不是吗,此行的目的经不起推敲——他们这是要干嘛?真的是要等待一封十八年前承诺过的来信吗?至少,蒲唯对此是没什么把握的,他想程小玮恐怕也和他差不多吧。老实说,并没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足以构成他们行为的说明。所以,他们相互之间压根不再提那封信,甚至还有些刻意回避,好像一旦提及就会让人羞愧难当。

每个人上船时都要表达几句不满,好像牢骚就是船票。对此,蒲唯和程小玮倒没什么抱怨的。从早上出门开始,他们就运行在一种随波逐流的态势里,一切都是无可无不可的。安之若素,他们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不能被变更的路线需要来贯彻。

于是,不如就说说古币知识吧。

有专门的渡口和停车场,进山的人只能弃车登船。停车时周围车主的议论让情况明朗了——改天换地,当地政府人为地扩大了湖面,于是水路成为了进山唯一的通道,于是,收费停车,收费乘船。

后来程小玮将“凉造新泉”弹向空中,大张着嘴,看着它从空中下落。蒲唯还以为他是准备要用嘴吞下去呢,结果他却是用双手接在掌心。原来他要以猜正反面来跟蒲唯赌酒。程小玮的确热衷于赌运气,而且看来很在行。十有九输,蒲唯很快就被酒意压倒了,心想这就是游戏的凄凉。

进山的路却没了,被那面湖泊所阻断。算不上沧海桑田,但地貌的确改变了。

于是山中的第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当年辗转了一整天的路,如今不足三个小时就跑完了。

早晨蒲唯爬上露台时程小玮已经坐在餐桌旁用餐了。

“叫了你这么多年‘小玮’,”蒲唯说,“便宜也占够了。”

“我没叫你,想让你多睡会儿。”程小玮说,抖动着手里正在翻看的报纸。

蒲唯不由得也笑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怎么突然就对程小玮换了称呼。

蒲唯说:“好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一睁眼感觉好像才睡了一分钟。”

“老程?”程小玮转头看他,哈哈大笑起来,“对,老程老程,我等着你这么叫我等了十几年了。”

程小玮把桌上铁壶盛着的酥油茶给他也倒了一杯,再一次抖抖报纸说:“《甘肃日报》,三天前的,邮局的人每隔三天进山来投递一次邮件。”

蒲唯说:“老程,你说得没错。”

蒲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车子在山洞里疾驰,应该是在一路向上,因为那个要去的地方海拔更高一些。

“刚刚我问过前台了,这儿十几年来邮政地址都没变过。”程小玮继续补充道。

这个答案一瞬间令蒲唯震惊。闭上眼睛,他无法确认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源自何处。汪泉只不过是曾经的一个女同学,骨骼精致,有着一对翅膀般的肩胛骨,总是衣着整洁——这差不多是他所有的记忆了,这些微弱的记忆完全不足以撼动成年男人的心肠。可程小玮给出的这个答案,就是这样一击而中,不知道洞穿了他胸中的哪块靶心。

蒲唯依然只是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这还用说吗,她当然会在给我们写信的地方。”没料到,程小玮竟然给出了一个答案。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脸上半带着微笑。

吃过东西,两人各自回房间加了件外套,然后一起去爬山。

十八年前,蒲唯考到了湖南的一所师范大学,汪泉考上了北大,程小玮落榜了。大学四年他们相互还有些联系,但谁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联系变得少了,又是从什么时候,汪泉就彻底没了音讯——似乎是举家去了深圳,然后又移民去了加拿大,但这些消息并不确凿,如今几乎都想不起是出自何处。时光易逝,一切就这样不知不觉消散。蒲唯望着车窗外想,这就像程小玮无法准确地感知他头顶的发际线是如何一个毫米又一个毫米地后退那样吧?总有些重要或者不重要的阵地在接二连三地沦陷,可你压根顾不上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失守的。

山上植被繁茂,森林比十八年前显得更具原始气象,这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仿佛一路逆行,他们不但走回到了十八年前,而且继续回溯,还能走向亘古的起点。不远的山坡上有煨桑台,霭霭烟雾不动声色地渲染着一方天光,最终成为了天色的一部分。风中松柏燃烧时飘来的气味成为了他们的方向。

“你说,汪泉现在会在哪里呢?”他空洞地问着,其实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走近后,程小玮向一位正在祈福的藏族汉子讨要了几根五彩绳。他将其中的一根系在了经幡的长绳上。经幡在微风中居然猎猎作响。

蒲唯觉得“寻梦之旅”这个说法也有些滑稽,但是立刻在心里谴责起自己的苛刻。

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后,程小玮回头对蒲唯说:“为女儿。”

“没错!”程小玮拍一下方向盘说,“咱俩是搭伴儿踏上寻梦之旅。”

说着他的手下意识地在齐腰的高度虚晃了一下,让人相信他是在意念里抚摸了一下女儿的头顶。继而他的意识回归,悬空的手贴回大腿,并且紧张不安地在裤腿上蹭了蹭,好像瞬间做回一个父亲这滋味既让他感到甜蜜又让他感到无法承受。

并非是不甘示弱,蒲唯只是不愿沉溺在那种完全被预设了的同情中。从妻子去世那天起,他就时刻这样提醒着自己。

程小玮有个七岁的女儿,如今跟着他前妻住在墨尔本。

“陪我?别忘了,那封信是写给我们两个人的。”蒲唯说。

蒲唯也过去系了一根,闭上眼睛时,他心里默念着亡妻的名字。

蒲唯感到被一个发际线严重倒退了的人叫做“老蒲”有些荒唐。尽管程小玮在中学时就这么叫他了。

张开眼睛,蒲唯看到桑烟中漫天飞舞的风马。

“老蒲,”程小玮叫了他一声,说,“早想陪你出来散散心了,这下正好是个机会。”

后来他们找了一面避阳的山坡,仰天躺下,双双陷入一种无喜无悲的冥想状态。没错,城里的生活让你觉得自己和世界之间总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严重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一名汽车修理工,而且没有升降机,你只能躺在汽车底盘下干活,就像是一起事故的遇害者。但在这儿,两个男人暂时卸下了一些东西,就好像放下了什么家当,然后就可以待一辈子了似的。

蒲唯表示同意,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妻子,还有妻子的母亲。

待到中午,他们下山吃饭。

“还是信任吧,他们信任自己的女儿,相信那会是一次纯洁的旅行。”程小玮说,“越是有教养的家庭,相互间越是信任。你别忘了,汪泉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

吃饭时蒲唯面向着湖面,他提醒程小玮也回头看看:一艘渡船正在靠岸,几个游客的身后跟着一名身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他背着一个帆布包。直到这名邮递员进到旅馆的前厅后,程小玮才叼着啤酒瓶回头向蒲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你说,当年汪泉的爸妈怎么就那么开明?”蒲唯想说点儿什么,一时又找不到话题,只好结合自己如今的感受发出一个疑问。“他们怎么就会允许汪泉到山里去住两天呢?”蒲唯问。以他现在的从教经验,如今女孩子的家长会教导女儿像防狼一般地防着男孩子。

此行好像都是程小玮在主导,蒲唯只是个跟从者。现在,蒲唯觉得自己也该做点什么了。他放下筷子,从露台上下去,绕进了旅馆的前厅。那个邮递员正坐在椅子上喝水,一叠邮件放在前台的柜面上。蒲唯过去装作随意地翻了翻。几份报纸,两本旅游杂志,有一封信,是那种信封中间用玻璃纸镂空透明的信函,应该是一封保险公司的告知书。

那时候,出了城便是山,如今,城似乎永远出不去了。城市在车轮下没完没了地向着远方扩张,天的尽头仿佛都将铺满坚硬的水泥。

他的举动被柜台里的女服务员误解了,随手递给他一沓明信片,说道:“如果你要寄的话,正好桑吉可以收走。”

十八年前他们的那次旅行,一路颠簸,坐着破旧的长途客车。

于是重新回到露台时,蒲唯手里多了两张明信片。

当年遥远的旅途如今完全被高速公路贯通了。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蒲唯发现,从侧面看程小玮的发际线已经后退得相当厉害,现在差不多只有半个头顶被稀疏的头发覆盖着。蒲唯想,此刻程小玮的感受一定和自己差不多:眼里所见的与内心看到的是两幅迥然不同的画面——笔直的道路就在眼前,而内心却跋涉在昔日崎岖的山路上。

他坐下递给程小玮一张说:“寄一张给谁吧,桑吉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带出去。”

这个回答别具深意,蒲唯一下子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

程小玮问:“谁是桑吉?”

“不会,”程小玮说,“我的生意不就是赌运气吗?”

蒲唯说:“邮递员。”

程小玮做着古玩生意,在市里最大的古玩城有着一层楼的铺面。

邮递员桑吉是个藏族小伙子,皮肤黝黑,普通话难以说得标准。他不清楚程小玮那张写着英文地址的明信片该如何结算邮资,说回去搞清楚了先帮他贴上邮票发出去,下次来时再付他钱好了。

程小玮的车停在楼下,上车后蒲唯问他:“不会耽误你做生意吗?”

蒲唯的那张没什么问题,明信片自带的邮资就足够了。蒲唯在这张印有“冶海风光”的明信片上写下了妻子的名字。面对这位藏族小伙子,蒲唯庆幸自己头天夜里没有在明信片的收件地址上写下“天国”。那样的话,小伙子恐怕要比看到一长串的英文地址更感为难了。蒲唯写下的是自己家里的地址。他想,等他回去时,这张写给妻子的明信片就会躺在自家楼洞的邮箱中了,那就仿佛收件人还在楼上。他还有些迟疑,考虑是否应该也给妻子的母亲寄一张,用以告诉她自己正在遵嘱走出“那件事情”。但他还是放弃了,他不想如此拨弄老人的心弦。

蒲唯从衣柜里找出件薄夹克,随后他们就出了门。

邮递员桑吉以三天出现一次的频率第三次到来时,蒲唯与程小玮已经完全适应了山里的日子。他们天天都会爬爬山。午睡后,多半是在露台上无所事事地坐到黄昏。

“走吧,带件厚些的衣服,山里还是会凉。”程小玮说。

其间在旅馆老板的鼓动下他们还下湖游了一次泳。旅馆老板醉醺醺地向他们强调,禁止游过隔离浮标,否则后果自负。因为黄色浮标的另一面就是神秘湖洞的范围,水下有诡异的漩涡,劲道十足,能将人瞬间吸入水底。这家旅馆的老板有一张宿醉不醒的脸和一双愤怒的小眼睛,因此好像不常现身,貌似一个躲在幕后的暴君,这让他发出的警告听上去更具威力,也颇像一个蛮横的恫吓,于是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兴趣。

一大早程小玮就来了,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等着蒲唯洗漱。他还带来了早点,油条和豆浆。两个男人对坐着默默地用完了早餐。

他们在一个午后下到了湖里,不约而同,竟然一起朝着禁区的边缘游去。夏日当头,湖面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让人感觉自己就是掉进了一片灼亮的水银之中,将头埋入水里的一刻,光的强度依然在水下闪烁不已。几分钟后,那条黄色浮标连成的界限就在眼前了,它们在水中被一条粗绳相连。蒲唯先游到了,趴在绳索上借着浮力休息。程小玮紧随其后,也照样趴在浮绳上。强光灼眼,两个人只能眯缝着眼睛。他们感觉到了水底挂着的那道网,同时也感觉到禁忌带给人的那种强烈的诱惑力。身后有个女人在向他们喊:不要越界!

就像是跟祖国的邮政打了个赌,就像是跟荏苒的时光与不可预知的未来打了个赌,约定便这样达成了——而“十八年后”,是十八岁时的他们所能想象的最遥远的未来。

这些日子,除了程小玮向蒲唯讲授古币知识,他们之间好像再无其他话题。没错,他们不提远在墨尔本的女儿,不提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妻子。那都没什么好说的,而且谁都知道,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在这个空气新鲜的地方,他们体验着一种真空般的与世隔绝的存在感。

“立秋吧,我们出门时不是刚刚过了大暑吗?”汪泉说,“时间我会掌握的,我会在这两个节气之间发出那封信,确保就在立秋前后寄到,我不会让你们瞎等的。”

那枚“凉造新泉”被程小玮用五彩绳系在了脖子上。他喜欢光着膀子坐在露台上,很快,他胸膛的肤色就和古币的颜色相近了。有时蒲唯会故意吸引他更换朝阳的角度,为的是能够让他的身体晒得更均匀一些。

“对,准时,要有个准日子,我们总不能没头没脑地在这儿瞎等啊,这儿吃得又不好。”程小玮热烈地响应。

“‘凉造新泉’存世量太少,目前泉界对它的研究存在不小的困难,因为新莽至十六国的三百多年间,河西四郡割据政权的史书资料至今多已散佚,现有的史籍无从查考……”

看上去朋友们似乎是在鼓励蒲唯,似乎,他真的像是一个需要被鼓励的人一样。蒲唯于是笑起来,大声说:“那说好了,十八年后我俩准时到这儿来收信!”

蒲唯在他头头是道的讲述中昏昏欲睡,往往再次清醒时,看到的会是此番情形:世界像是被装了消音器,而一个像是被烤过的胖子裸着上身坐在你面前,胸膛宛如青铜,肚子鼓凸,脑袋低垂,打着呼噜,稀疏的头发在阳光下有一层烧卷了似的、毛茸茸的光晕。面对此情此景,蒲唯每每都需要怔忪片刻才能恢复到对于世界的理解。

“不会的,”汪泉沉着地打着手势,肩胛骨更像是一对翅膀了。她像说出预言似的说道:“我相信那时候,你们俩都会活蹦乱跳地来这儿等着收信。”

“船过湖洞时放在船头的一包邮件掉到水里了。”邮递员桑吉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今天船上的人坐满了,我只好把邮包放在船头。”

“老蒲你是怀疑自己活不了下一个十八年吗?”程小玮推了他一把。

他是在跟前台的服务员解释为什么今天的报纸没了。

当然不是,他无意冒犯长着一对翅膀的女生。当年的蒲唯并不是一个悲观的别扭少年,但那一刻,一种新鲜的、宛如森林气息一般的惆怅突然在他心中弥漫开。也许是那一刻置身的环境使然,森林,湖泊,少男和少女,还有其他什么,是这一切的组合,令他滋生出一种化学性的迷茫。

同样的话,程小玮听到后上到露台转述给了蒲唯。他还模仿着小伙子的发音。

“也不知道收信的人那时还在不在。”蒲唯想不到自己又说出了这样的话,这让他看上去都有些像是在故意刁难人了。

“没了。”说着他摊摊手,想必这也是小伙子做过的手势。

“对,”程小玮附和道:“一封失去了收信地址的信……”

蒲唯竟被他逗笑了,倒了杯啤酒递给他,低头继续用刀子分割一块羊肉。过了一会儿,蒲唯漫不经心地说:“老程,今天立秋了。”

蒲唯心中其实已经在默默地为她措词了,她说出的这句话和蒲唯所能想到的差不多,只不过在蒲唯的心里,赋以那封信的是“神秘”这个词,而她,选择了“宝贵”。这当然不是一回事。

程小玮正弓腰坐在椅子里,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走神,闻声抬头看看蒲唯,不经意间暴露出了无助的表情。他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儿童,或者刚刚挨了妻子耳光的丈夫。不过他迅速做出了调整,扭了扭脖子,说道:“那就再等三天吧。”

过了会儿,她转过身来,信心满满地说:“如果真是那样,这封信不就显得更加宝贵了吗?”

这是进山以来他们第一次说到了“等”。之前他们都在规避这个无法完满解释的意图。他们说不出“等”的理由,他们也羞于承认在等,更何况他们所等着的,看起来又是那么的没谱。两个男人并不想直面自己精神的幼稚。

这个理性的问题破坏了气氛,也令原本带有游戏性质的笑言一下子变得正式起来。汪泉不说话,她好像生气了,不得不直面人为制造出的这个麻烦。蒲唯站在她身后,她连衣裙下面那两只单薄的肩胛骨在蒲唯眼里总觉得像是一对跃跃欲试的翅膀。

“好,”蒲唯说,“就再等三天。”

“可是,没准那时候这里已经不再是一个有效的收信地址了。”蒲唯说。他在努力抑制着什么,并且为自己突发的理性而感到不解。

他也在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等”的意图一旦被正视,心中不免立刻便凝重起来,那种对于某个事物的盼望之情开始盈满在意念里,以至于让他感到了隐隐的焦灼。

“到时候你们读信不就知道了嘛。”汪泉轻描淡写地说,她可能并没有料到自己的一个深呼吸会导致这么一连串棘手的问题。

晚餐程小玮要了一整只烤羊腿。他好像把立秋当做一个节日来过了。节气在山里兑现得格外分明,是夜,气温骤降,明显比前一天要凉了许多。但程小玮依然光了膀子,一边大口啃着羊腿,一边不时做几个扩胸的动作。

“那么,”程小玮小心翼翼地求证道:“你要写什么内容呢?”

旅馆后面的空地上有一群旅客在围着篝火跳锅庄舞,后来程小玮也跑去加入了。蒲唯趴在露台的木栏杆上,看着火光中的程小玮夸张地把自己跳成了夜晚的主角。

安慰感于是来临得像失落感一样不可理喻。两个少年面面相觑,心头流转着从未领受过的情绪。

这些日子以来,都是程小玮先起床用餐,对此蒲唯已经习惯了。但第二天早上,蒲唯没有在露台的餐桌边看到程小玮。

“你,”汪泉指指程小玮。这个答案出乎蒲唯预料。他还以为汪泉会将那封未来之信寄予此间山水呢。难道不是吗?看上去,那更符合女孩子浪漫的情怀。继而,蒲唯便迅疾地品尝到了失落。好在汪泉又转过身来,对着他说道:“还有你。”

蒲唯去敲程小玮的房门,里面没有动静,心想也许是昨晚闹得太晚了,程小玮还在睡觉。到了中午,依然不见人影,蒲唯就有些担心了。他去前台要了房卡,自己动手打开了程小玮房间的门。人在房间里,蒲唯以为他还在睡觉,不料刚刚关上门就听到他哼哼了一声。

“收信人是谁呢?”程小玮却当真了。

“老蒲你去给我弄些碘酒和纱布来。”程小玮哼哼着说。

事后蒲唯认为,当时汪泉的这个宣言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她并没有经过认真的谋划,那只不过是少女在大自然中身不由己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凑近一看,蒲唯倒抽了一口气。程小玮全身赤裸着趴在床上,房间的窗帘是拉着的,光线昏暗,但蒲唯还是在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一个祭坛。程小玮浑身是伤,仿佛祭坛上剥光了的祭品,整个身躯好像也比平时膨胀了不少,就像是被水泡肿了一样。

所谓“这里”,是他们落脚的一家村民旅馆。

跑到楼下向服务员要了纱布和碘酒,蒲唯重新回到了程小玮的身边。他开了灯,那些伤口愈发狰狞起来,有青有红,更多的是惨白的绽肉。

在山里,面对着那面湖泊,汪泉宣布:“十八年后,我要写一封信寄到这里!”

程小玮像一条被人用鞭子抽了一顿的伤痕累累的大鱼。他双手抱着脑袋哼哼个不停,但就是拒绝回答蒲唯的问题。问急了,他才讪讪地说一声:“喝多了。”

并不能算是梦境,但蒲唯也难以将之视为清醒的回忆。他在黑暗中混沌地张着眼睛,闭上眼睛时,脑子里又是一片夏日的明亮。十八年前的夏天,刚刚参加完高考的他们一同去了人迹罕至的所在。那地方叫冶木峡,距离省城不足两百公里,可对于当年的他们而言,却足以算是一次遥远的旅途。三个人在峰峦叠嶂的山区住了两晚,每天听着村民吹响羌笛,算是完成了一个别致的成人礼。

这显然不仅仅是喝多了的事。蒲唯非常后悔昨晚自己早早睡了,把程小玮一个人丢在夜里。继续追问下去,程小玮不情不愿地回答道:“掉进了一块荆棘地里。”

程小玮说了声“好”,手机就挂断了。

“掉进了一块荆棘地里?”蒲唯重复这句话,起初脑子里还在盘算旅馆的周围何来这样一块地方,但旋即他就被这句话神秘的意绪引向了恍惚。

蒲唯说:“是啊。”

他用纱布将程小玮捆成了一只粽子。

“你正在放暑假是吧?”程小玮问。

蒲唯自己在下午三点的阳光里走入了湖水。

“是啊,”蒲唯在黑暗中欣慰地笑了,说:“小玮你还记得。”

立秋之后的水温截然不同,湖面上已经没有其他游客的影子了。他一步步从湖岸蹚进水中,感觉不是湖水,是寒冷,在将自己一寸一寸地淹没。渐渐地,他的身体适应了水温,下水前他喝了几大口白酒,此刻酒劲儿也开始在体内发挥出了效力。

“老蒲我想起来了,”程小玮说,“的确是十八年了。”

蒲唯匀速向前游去,感觉自从妻子死后,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目标明确过。

吞下两片褪黑素,蒲唯早早上了床。睡意尚未来临,程小玮的电话打进来了。

那道界限很快就触手可及,蒲唯游到后趴在浮标的绳索上反复调整了几次呼吸,然后翻身越了过去。

尽管旧照只能让人和过往变得更加疏离,但看了会儿照片,蒲唯心里还是感到了隐隐的不适。他难以确定丧妻不久的自己这样追念另一个女孩子是否恰当。不,他并不因此自责,他只是有些理不清这里面的关系,被某种“缺乏正当性”的暗示所困扰。尽管,他明确地知道,此刻自己对汪泉的追念丝毫不带有那种男女之情。那么,蒲唯对汪泉带有过那种男女之情吗?可能连这点都是没法肯定的。

水温是另一种冰冷,那道界限真的隔离出了两块不同的时空。蒲唯却并未感觉到艰难,相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发地自如起来了。

回到家后,蒲唯开始翻找老相册。还真被他找到了,那是他们三个人的合影,蒲唯,程小玮,还有汪泉。在蒲唯眼里,若今昔相比,照片中的汪泉自然还是当年的汪泉,因为如今的她无从参照,其次,是与今相比已经有些难以辨认的程小玮,最陌生的,反而是照片中那个过去的蒲唯——他是蒲唯吗?太不像了。照片里,汪泉永葆着青春,程小玮狡猾地躲闪着时光,只有他蒲唯,是再造了一般。

十几分钟后,他看到自己的身下飘过一道修长的蓝光,也许是紫色的,他还没来得及凝神,它就下潜到湖水的深处去了,仿佛天空中一道稍纵即逝的霓虹在水里反射了一下。可能是某种鱼类?但蒲唯想起旅馆的服务员对他说过,湖中只有小鲵,别无其他水生动物……就在此刻,他开始感到水中的暗流了,像一匹布柔韧而有力地卷裹着他。他不做抵抗,顺势向着水底沉了下去。

蒲唯说:“行,有空就过来吧。”

第一次,沉到一半的时候,他觉得已然用尽了肺部的氧气,这时那道卷裹着他的力量恰好翻转,他差不多是被弹出了水面。他的头钻出湖水,大口呼吸,同时看到自己伸在空中的胳膊有几道翻开的口子。那一定是被水里的什么东西刮破的,但他却并无觉察,没感到一点儿痛。

程小玮说:“改天我过去看看你。”

再一次,他重新下潜。他的脚不断地下探着,自问是否能够踏到湖底,或者这湖是否真的有底。终于,他感到脚底下就是铺满淤泥和砾石的河床。他在水中翻转身体,伸手触摸。或许因为这一切都是在静默中发生着,他感到自己完全身在一个不真实的梦境里。每一次伸出手,水的阻力都让他仿佛捕捉到了不具形体的珍贵之物;每一次伸出手,都像是一次与熟悉事物的邂逅。那是一种饱满的徒劳之感,又是一种丰饶的收获之感。

蒲唯继续吃着饺子,说:“没事,我没事。”

有一个瞬间,他的意识里浮现出这样一幅清晰的画面:某个遥远的地方,在大暑与立秋之间的日子里,一个女孩子正坐在窗前写信,窗帘被微风吹拂着舞动……

“老蒲你没事吧?”程小玮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他甚至看到了那封信的内容,女孩子以娟秀的字体写道:亲爱的小玮,亲爱的老蒲……

这让他说出的前半句话在语气上显得很突兀,还有些冒傻气,像是无端地对着一件小事在大发感慨。程小玮显然并没有想起那件事,面对失忆的朋友,蒲唯倏忽失去了重提往事的兴趣。他想,那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后来,他的脚踩在了一层滑动的小块金属上,身体因此失去了重力。他猜那是祭湖者投下的硬币。他尝试着微微张了一下眼睛,惊讶地发现,原来水底并非漆黑一团,而是有着晦暗不明的光线。看来程小玮所言不虚,那真的是一块荆棘地——无数枝杈纵横在身边,上面挂满了不知何物的沉水品。但是他看不到一只邮包。幽暗中亦有灵光乍现,他几乎完全是靠着直觉和本能向着虚空打捞了一把。

“不错,是立秋啊——”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蒲唯咽下了涌到舌尖的话头。

重新浮出水面时,他已精疲力竭,臆想自己正在被不可避免地抬高到了世界的顶端,仿佛一碗盈满的水,就要流泻到世界的外面。

程小玮一定是在盘算,没准还去翻了翻日历,过了会儿才回答道:“是立秋吧。”

在湖面上没有意识地漂浮了一阵,他感到有力气可以转头游回去了。

“是什么节气,嗯?”蒲唯不得不提醒他,“小玮你还记得吗?”

即便已经立秋,西北的黄昏依然迟迟不肯退场。但是当蒲唯返回到安全的水域时,天色一下子发生了逆变。也许是他游了太久,当他翻过那道黄色浮标的一刻,湖面倏然一片辉煌的彤红。水天一色,宛如霞光在一瞬间跌入了湖水之中,也宛如他在一瞬间游到了天际。

“是什么?”程小玮反应不过来。

脚下踩到湖岸时,出水的蒲唯发现自己泡皱的双手除了挂着水草,右手食指上还缠着根五彩绳,绳子上系着的,可不就是那枚“凉造新泉”。对此他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好像他深入到水底去,就是为了把什么丢失了的再找回来似的;好像只要他伸出手去,必定就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将重新被攥在手心一样。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蒲唯急切地提醒他,“大暑之后是什么?”

他一步一步从水里蹚出来,浑身的划痕,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住不发抖。他的腿在抽筋,肌肉一阵阵跳动着痉挛。不管昨晚程小玮经历了什么,他可不愿意被人拖上岸。他对自己说,好吧,我来过了,沉下去了,伸出手了,现在,我“必须”走出来了。

“大暑?”程小玮迟疑了一下,才应承道,“噢,是啊,热。”

然后他就看到那个暴君般的旅馆老板挥舞着拳头气急败坏地向着他东倒西歪地跑来。

“大暑了啊!”他的声音不免有些兴奋。

立秋后的第三天他们出山返城。他们也没法继续待下去了,挨个犯禁,已经让他们被视为制造麻烦的人,如果不是伤得不轻,被旅馆老板抓了现行的当天他们就被赶走了。

嘴里咬着半只饺子,盯着那两个字,蒲唯记起了一个遥远的承诺。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程小玮的手机。

邮递员桑吉放下旅馆的邮件,和他们同船离开。

最后,蒲唯的目光落在了信的末尾。妻子的母亲在落款处写下了时间:大暑。

在船上,说起旅馆的暴君老板,桑吉说:“他呀,没人能认识他,因为他总是会不停地变成和你认识的那个人不一样的人,他老要拉住你告诉你他是谁,可他究竟是谁也一直在变。”

是的,我必须走出这件事情,他想,可是,我为什么“必须”要走出这件事情呢?蒲唯并不能立刻找到一个理由,一个充分的理由,好让自己“必须”走出丧妻的痛苦。也许是这痛苦并没有达到压倒性的程度——他依旧在黄昏的时候吃羊肉饺子,依旧偶尔想喝上一壶酒——那么,就没有“必须”的必要了吧。可是,什么样的痛苦程度,才能算是压倒性的呢?

程小玮用裹着纱布的手挠着正在变秃的头顶,和蒲唯对视了一下,用眼神询问蒲唯是否听懂了这番话。蒲唯还给他了同样的眼神。程小玮问蒲唯进城去哪儿吃饭,蒲唯说先回家吧,心里想着的是那张明信片应该已经寄到家好几天了。那枚古币已经重新挂在程小玮脖子上,他晒黑了的皮肤把白色的纱布衬得触目惊心,多日未刮的胡子看上去比头发还要密。

酒馆老板不用多问,照例端上来一盘羊肉饺子,离开时还拍了拍蒲唯的肩头。蒲唯想对他说今天不吃饺子了,他想来壶酒。

西风凄清,太阳正在落山,山岚中飘荡着煨桑的香味。湖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气浮动,仿佛湖泊的灵魂正向着夕阳飞升。经过湖洞时,渡船开始动荡。

蒲唯妻子的母亲退休前是位中学语文老师。手机时代,她选择写一封信给蒲唯,可能不仅仅是为了以示郑重。蒲唯的妻子生前也在中学教语文。他自己在一所中等职业学校就职,当然,也是教语文。

在发动机的怒吼声中,蒲唯对身边的邮递员桑吉说:“我在这儿看到过一道光。”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依旧在思念她。蒲唯妻子的母亲写道,但是我必须鼓励你走出这件事情,我不想看到你继续为此而受苦,我知道这也不是我女儿所希望的。

“扎西德勒!”小伙子热切地盯着蒲唯说:“老哥你看到了圣光!”

他在自己的老位置坐下,开始读信。

重新将目光投向湖面,蒲唯的心情又一次跃入了水中。水面扩散着亿万道细碎的波纹,像是释放着大自然亘古以来难以穷尽的隐秘的痛苦。尽管蒲唯知道那道光不会重现,但心里还是如同水面一般涟漪涌动。没错,蒲唯想,他真的可能有幸目睹过一道圣光,它如在水底,如在空中。有那么一会儿,蒲唯变成了他不自知的观察者,他看到这些天里,两个生活中的受挫者怀着羞于启齿的等待之情,在“写信的人如今就在写信的地方”那样一种宽泛而朴素的理解力下,试着靠近过那道光,从而和一些有希望的东西再次发生了联系。为此,他们前仆后继,不惜涉险——即便那莫须有的事物宛若捕风捉影,即便它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八月,蒲唯收到妻子母亲的来信。西北夏日的黄昏迟迟不肯退场,晚上九点天边依然挂着刺眼的余光,仿佛苍穹的边缘被谁敲破了,洒下一地的碎玻璃。他下楼去经常光顾的那家小酒馆。酒馆位于小区外立交桥的荫蔽处,可能算是违章建筑,但多年来也像西北夏日的晚霞一样,顽强地不肯退场。

丁酉冬月廿四2017年12月11日香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