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
医生举起两根手指。“现在你看见几根手指?”
医生举起十根手指。“那么现在几根?”
“一根。”
“一根。”
“你看见几根手指?”带队医生举起一根手指,问道。
医生惊异地转过脸望着其他医生。“他真的看什么都是单的了!”他惊呼,“我们把他治得好多了。”
一组新的专家带着仪器咚咚咚奔到他的病床边,查看是否属实。
“而且还很及时。”一个医生宣告道,他随后与约塞连单独待了一会儿。他是个性情温和的男人,个子很高,外形像鱼雷,棕色胡子好久没有剃过,衬衫口袋里装着一包香烟。他靠在墙上一支接一支漫不经心地抽着。“几个亲戚来这儿看你了。噢,别担心,”他笑着补充说,“不是你的亲戚,是死掉的那个家伙的母亲、父亲和兄弟。他们一路从纽约赶过来看望一个快死的士兵,而你就是我们手头最现成的一个。”
“我看什么都是单的了!”他赶快喊道。
“你在说什么?”约塞连怀疑地问道,“我可不是快要死的人。”
那个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虚弱地点了点头,躺回床上。约塞连也虚弱地点了点头,怀着极大的谦卑和钦佩看着他这位天才的室友。他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大师。这位天才的室友显然是一个值得学习和效仿的人。那天晚上,他的天才室友死掉了,于是约塞连认定自己跟随他已经走得够远了。
“你当然在死去。我们都在死去。你以为你到底在往哪里去?”
一个医生假装往后推墙。“这样够远了吧?”
“他们不是来看我的,”约塞连反驳说,“他们来看望他们的儿子。”
“墙!墙!”约塞连也喊道,“把那两道墙往后推!”
“他们只好有什么看什么了。对我们来说,反正都是快死的小伙子,好歹都一样。在一个科学家眼里,所有快死的小伙子都是平等的。我给你提个建议,你让他们进来察看你几分钟,我就不把你一直撒谎说肝有毛病的事说出去。”
“墙!墙!”那个士兵叫道,“把那两道墙往后推!”
约塞连避开他更远。“你知道那事?”
“我看什么都是双的!”约塞连也同样高声地朝他喊,还偷偷使了个眼色。
“我当然知道。我们可不是吃素的。”那医生和蔼地轻声一笑,又点上一支烟,“你一有机会就老是捏那些护士的奶头,怎么能让人相信你的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让别人相信你有肝病,就得戒色才行。”
“我看什么都是双的!”他们把约塞连推进病房时,那个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叫喊道。
“就为了活命,这个代价也太大了。你既然知道我在作假,为什么不告发我?”
他们用担架车把约塞连推走,送到另外那个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的房间,并把病房里其他所有人再隔离十四天。
“我为什么要告发你?”那医生有点惊讶地问道,“我们都同处这桩虚幻的买卖中。在求生的路上,我总是乐意拉同谋伙伴一把的,只要他也愿意这样帮我。这些人走了很远的路,我不愿让他们失望。我对老人特别不忍心。”
那医生满脸堆笑。“啊,他没错,”他喜悦地宣布道,“他确实看什么都是重影。”
“可是他们是来看儿子的。”
“两根。”约塞连说。
“他们来得太晚了。兴许他们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呢。”
“那么现在几根?”医生一根手指也没举,问道。
“万一他们哭起来呢?”
“两根。”约塞连说。
“他们也许会哭。那是他们来的原因之一。我会在门外听着,要是事情变得不好收拾了,我就来制止他们。”
“现在你看到几根手指?”医生举起两根手指,问道。
“听起来可真有点疯狂,”约塞连沉思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要看着儿子断气呢?”
“两根。”约塞连说。
“这事我一直没能想明白,”医生承认说,“但他们总是这样。好了,你怎么说?你要做的也就是在那儿躺上几分钟,死那么一死。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这队医生的负责人是个尊贵又非常细致的绅士,他在约塞连正前方举起一根手指,问道:“你看到几根手指?”
“好吧,”约塞连让步了,“就几分钟,而且你保证就等在外面。”他对这个角色产生了兴趣,“我说,你干吗不用绷带把我裹起来,效果不是更好吗?”
病房里又是一片混乱。专家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把他围在中间仔细检查。他们围得那么紧,他都能感觉到他们各色鼻孔里的潮湿气息挺不舒服地喷到他身体的不同部位。他们用细微的光线窥探他的眼睛和耳朵,用橡皮槌和振动叉敲打他的腿脚,从他的静脉里抽取血液,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举到他视野周边让他看。
“听着像是个绝妙的主意。”医生喝彩道。
“我看什么都是双的!”
他们在约塞连身上裹了一卷绷带。一群医务勤杂工给两扇窗户都装上了茶色窗帘,再放下来,使房间沉浸在阴沉沉的暗影之中。约塞连建议放些花,于是医生派了一名勤杂工出去,找来两小束即将凋谢、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气味的花。一切准备停当,他们便安排约塞连回到床上躺下来,然后让探访者进来。
那就是他记忆中过得最荒唐的感恩节,而他的思绪又满怀渴望地回到了前一年在医院度过的十四天平静的隔离日子,然而就连那段田园生活也最终以悲剧结尾:隔离期满时他的健康状况仍然良好,于是他们再次告诉他,他必须出院上战场去。听到这个坏消息,约塞连坐起在床上叫喊道:
几位探访者犹犹豫豫地进了病房,似乎他们觉得自己是闯入的不速之客,带着谦恭歉意的眼神,蹑手蹑脚走进来。先进来的是悲伤的母亲和父亲,然后是那位满脸阴沉的兄弟,一个体格敦实、胸部宽厚的水手。这对夫妇生硬地并肩走进病房,就像从墙上一幅熟悉而又隐秘的结婚周年银板照片上走下来似的。他们都很矮小、枯瘦却颇有自尊。他们好像是用铁和老旧、深暗的衣服做成的。那女人有一张深棕色的椭圆形长脸,表情忧郁,一头粗糙泛白的黑发简洁地从正中分开,质朴地往后梳到脖子后面,没有拳曲、波浪或装饰。她显得阴郁而忧愁,画了唇线的嘴唇紧紧抿着。那位父亲十分僵硬、古怪地站着,身上穿一件双排扣外套,配有衬垫的肩部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紧了。他个子虽小,却显得粗壮结实,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两撇漂亮的银色小翘胡子。他的眼角布满皱纹,黏糊糊的。他窘迫地站在那里,两只强健有力的劳动者的手捏着他的黑色软毡帽的帽檐,放在外套翻领前,神情凄惨,焦虑不安。贫穷和辛劳在两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公正的伤痕。那位兄弟像在找人打架。他那白色圆帽傲慢地斜翘着,双拳紧握,愤怒地瞪着房里的一切,一脸受伤后凶猛好斗的怒容。
约塞连笑了,于是松开她的双臂。“让我们之间多一点宗教自由吧,”他恳切地建议道,“你不信你想信的上帝,而我不愿信我想信的上帝。一言为定?”
三人怯懦地朝前走,踩出吱吱的响声;他们彼此紧挨在一起,像是一支鬼鬼祟祟的送葬队伍,脚步几近一致地一点点往前挪,终于来到病床旁边,站在那里低头凝视着约塞连。随后是一阵叫人毛骨悚然、不堪忍受的静默,那静默仿佛要持续到永久。最终,约塞连再也忍受不了,便清了清嗓子。那老头终于说话了。
“我不信,”她抽泣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但那个我不信的上帝是个好上帝,一个公正、仁慈的上帝。他不是你编排出的那个卑鄙、愚蠢的上帝。”
“他看着真吓人。”他说。
约塞连抬起胳膊躲避,而她雌威大发,又死命打了他一阵,随后他果断地抓住她的手腕,轻柔地迫使她坐回床上去。“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烦躁不安?”他困惑地问她,口气却是深为懊悔的快乐,“我以为你不信上帝。”
“他病了,爸。”
“住口!住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妻子突然尖叫起来,两只纤弱的拳头一起乱打他的脑袋,“你住口!”
“吉乌塞普。”母亲叫道,她已经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青筋毕现的手指紧抓着衣襟。
“难道他惩罚得还不够吗?”约塞连气呼呼地说,“你看,我们决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噢,不能,他带给我们这么多不幸,我们当然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总有一天我会要他偿还的。我知道是哪一天,就是审判日。是的,就是那一天,我会跟他近到可以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个小乡巴佬的脖子,然后——”
“我叫约塞连。”约塞连说道。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妻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变得苍白,惊慌地向他抛媚眼。“你最好别那样谈论他,亲爱的,”她以带有敌意的责备口气轻声警告他,“他会惩罚你的。”
“他叫约塞连,妈。约塞连,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哥哥约翰。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他们在痛苦中扭曲挣扎或者被吗啡弄得人事不省,看上去就一定很美丽是不是?这是个多么伟大、不朽的糊涂蛋!你先想想他拥有多少机会和能力真正去做件事,然后看看他反倒弄出这么个愚蠢、丑陋的局面,那么他纯粹的无能就简直令人吃惊。显然他从来没有过正式工作。嗯,没有一个有自尊的商人会雇用他这种笨蛋,哪怕去做发货员!”
“我当然认得。你是我哥哥约翰。”
“人们额头中间装上红蓝霓虹管四处走动,看上去一定很愚蠢。”
“他真认得我!爸,他知道我是谁。约塞连,这是爸爸。跟爸爸说声好。”
“那么是谁创造了危险?”约塞连追问道,他讥讽地笑了,“噢,他给予我们疼痛的时候,可真是慈悲啊!他为什么没有改用一只门铃来通知我们?或者一个神圣的唱诗班也行,或者在每个人额头正中安装一套红蓝霓虹管。任何一个称职的投币唱机制造商都可以做到,他为什么不能?”
“你好,爸爸。”约塞连说。
“疼痛?”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妻子一把揪住这个词,露出获胜的姿态,“疼痛是个有用的表征。疼痛警告我们身体有了危险。”
“你好,吉乌塞普。”
“而且别跟我说上帝做事的方式很神秘,”约塞连不顾她的反对,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地方。他根本没有做事。他在玩。不然就是把我们忘了个一干二净。那就是你们这些人所说的上帝——一个乡巴佬,一个笨手笨脚、老是坏事、没有头脑、自以为是、粗野愚昧的土老帽。天哪,对一个认为有必要把黏痰和龋齿之类现象都包含在他神圣的创造体系之内的至高存在,你能有多少尊敬呢?当他剥夺老年人控制排便的能力时,他那个扭曲、邪恶、龌龊的头脑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到底为什么要创造疼痛?”
“他叫约塞连,爸。”
“你只是在举一件事情,”她抗议道,“你说过你能举出两件。”
“我受不了他这么吓人的样子。”父亲说。
“它们也许能好上千倍。”他情绪激动地回答。
“他病得很重,爸。医生说他要死了。”
“事情可能会糟糕得多。”她喊道。
“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医生,”父亲说,“你知道那些家伙多不老实。”
“要愤怒你终究会死。”
“吉乌塞普。”母亲又叫道,声音低沉,因为无声的痛苦而变了调。
“要高兴你居然活着。”
“他叫约塞连,妈。她现在记性不大好了。这儿他们对你怎么样,老弟?他们对你还好吧?”
“要怀恨你不能一直那样。”
“挺好的。”约塞连告诉他。
“要感恩你身体健康。”
“那就好。就是别让这里的人随便摆布你。虽说你是意大利人,你也不比这儿任何人差。你也有你的权利。”
“我是,宝贝。可我又是他妈的非常难过,因为再不能得到多丽·达兹了,或者我将在短短一生中遇见又想要的其他几百个姑娘和女人,就连上一次床都不能够。”
约塞连一阵畏缩,于是闭上眼睛,这样就不必看着他兄弟约翰了。他开始烦躁。
“要感恩你得到了我。”她坚持道。
“哎呀,瞧他的样子多吓人。”父亲说。
约塞连决定改换话题。“你这是在改换话题,”他颇有手腕地指出,“我可以打赌,你每举出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我就能举出两件令人痛苦的。”
“吉乌塞普。”母亲叫道。
她惊讶地扬起眉毛。“你难道不为我感恩吗?”她问。她不满地皱起眉头,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并不是非要找你过夜不可,你知道,”她告诉他,一脸冰冷的高贵,“我丈夫有整整一个中队,都是航空军校学员,就算是为了一点附加的刺激,他们也会非常高兴同指挥官的妻子过夜的。”
“妈,他叫约塞连,”兄弟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记不住吗?”
“咳,得了吧。”他嘲笑道。
“没关系,”约塞连打断他,“她想叫我吉乌塞普,那就叫吧。”“吉乌塞普。”她叫了他一声。
“这个……”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妻子沉思片刻,犹豫不决地权衡道,“我。”
“别担心,约塞连,”兄弟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出一件我需要感恩的事情。”约塞连兴趣索然地挑战道。
“别担心,妈,”约塞连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可能和你一样是个无神论者,”她自夸地推测道,“但就连我都觉得我们非常需要感恩,而且不应该羞于表现出来。”
“你有没有牧师?”兄弟想知道。
感恩节来了又去,没有任何忙乱,而约塞连仍然待在医院里。感恩节唯一不好的事情就是晚餐吃火鸡,可就是火鸡也相当不错。这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理性的感恩节,于是他立下神圣的誓言,将来每一个感恩节都要在医院与世隔绝的庇护中度过。第二年他就打破了他的神圣誓言,反倒在旅馆客房里与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妻子进行了知性的交谈,就这样过了这个节。她临时戴了多丽·达兹的身份识别牌,像管教丈夫那样对约塞连唠唠叨叨地说教,怪他对感恩节冷嘲热讽、漠不关心,尽管她跟他一样不相信上帝。
“有的。”约塞连撒谎道,不禁又畏缩一下。
最终,医生们全都意见一致了。他们一致认为,他们完全不知道那个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出了什么毛病,于是他们沿着走廊把他推进了另一间病房,并把原病房其他人全都隔离十四天。
“那就好,”兄弟说,“只要你需要的一切都有安排就好。我们一路从纽约赶来,原来还担心不能及时到。”
“因为我是看脑膜炎的医生,这就是原因,又不是看急性肾炎的医生。”上校反驳道,“我决不会把他拱手让给你们这些捣鼓肾脏的鸟。我是最先到的。”
“及时赶来做什么?”
“那么为什么选择脑膜炎?”一位少校文雅地轻轻一笑,问道,“为什么不是,比如说,急性肾炎?”
“及时赶来见你一面,在你死前。”
“这是脑膜炎,”他强调地喊道,一边挥手让别人回去,“虽然天晓得这么想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
“那又有什么区别?”
一名护士尖叫起来,一名勤杂工晕了过去。医生从四面八方跑来,手里拿着针、灯、试管、橡皮槌和金属音叉。他们又用小车推来了许多复杂仪器。就这么一个病人,满足不了专家们的需求,于是他们排成一行,脾气暴躁地向前推挤,还朝他们前边的同事大声呵斥,催促他们快点,给别人也留一点机会。很快,一个大脑门、戴着角质边框眼镜的上校作出了诊断。
“我们不想让你死得孤孤单单。”
“我看什么都是双的!”
“那又有什么区别?”
十天结束时,一组新的医生来了,给他带来坏消息:他的健康状况极佳,必须出院。就在这个当口,约塞连被过道对面的一个病人救了,那人开始看什么都是重影。没有任何征兆,那个病人坐在床上大叫起来:
“他神志一定是越来越失常,”兄弟说,“他总是翻来覆去说同一句话。”
“嗯,那就找一个。这附近一定找得到冰袋。如果痛得实在受不了,就说出来。”
“这事真是太滑稽了,”老头回答道,“我一直以为他叫吉乌塞普,现在我才发现他叫约塞连。这事真是太滑稽了。”
“我没有冰袋可敷。”
“妈,让他感觉好一点,”兄弟恳求道,“说点什么让他高兴起来。”
“马上给他做一个。像他这种状况的病人我们冒不起险,万一他死了,我们得有理由为自己辩护。”他在笔记板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对约塞连说,“同时,把那个冰袋一直敷上。这非常重要。”
“吉乌塞普。”
“他没有做血球计数。”
“不是吉乌塞普,妈,是约塞连。”
“也许是他的肝脏有问题,”那位白头发的主管医官答道,“他的血球计数如何?”
“那又有什么区别?”母亲以同样悲伤的口气头也不抬地答道,“他就要死了。”
“我的阑尾没有问题,”约塞连告诉他们,“昨天来的医生说是我的肝脏有问题。”
她肿胀的双眼溢满了泪水,哭了起来,身体在椅子里缓慢地前后晃动着,两只手放在衣襟上,就像坠地的飞蛾。约塞连担心她会开始哀号。父亲和兄弟也哭了起来。约塞连突然想起他们为什么都在哭,于是也哭起来。一名约塞连从未见过的医生走进病房,谦恭有礼地对探访者说他们该走了。父亲郑重其事地站直身体,向他道别。
约塞连再也没见到他。那是这家医院所有医生的妙处之一: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两次。他们到来,离去,然后彻底消失。第二天代替那个英国实习医生,来了一群他从未见过的医生,问他阑尾的情况。
“吉乌塞普。”他说。
那官员笑了起来。“明天早晨来看你的时候,我全都告诉你。快把那个愚蠢的冰袋扔了,免得染上肺炎死掉。”
“约塞连。”儿子更正说。
“一个英国医疗官员来这儿值班做什么?”约塞连想知道。
“约塞连。”父亲说。
“你的阑尾没什么用处,”那英国人以权威的口吻洋洋自得地断言,“如果你的阑尾出了毛病,我们可以把它割掉,不用多久就能让你回去服役。不过你来找我们是说肝不舒服,那倒可以糊弄我们好几个星期。你知道,肝脏对我们来说可是个巨大、丑陋的谜。你要是吃过牛肝,就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今天已经相当肯定,肝脏是存在的,而且只要它做着该做的事情,我们就还算了解它是做什么的。超出这一点,我们真的是一无所知。归根到底,什么是肝脏?比如说,我的父亲死于肝癌。他一生从没生过一天病,直到癌症突然间要了他的命。他从没感到一点疼痛,在某种意义上说,那也太便宜他了,因为我恨我的父亲。他对我母亲只有色欲,知道吧。”
“吉乌塞普。”约塞连更正说。
“我想是阑尾发炎了。”约塞连对他说。
“很快你就要死了。”
他们拿走约塞连的衣服,把他送进了一间病房,那儿在附近没人打呼噜的时候,他非常快乐。到了早晨,一位很帮忙的年轻英国实习医生突然走进来,询问他的肝脏情况。
约塞连又哭了起来。医生在病房后头瞪了他一眼,于是约塞连打住了。
“好吧,”医生嘟哝道,“把他留下来观察五天,然后要他拍打。”
父亲低着头庄重肃穆地继续往下讲。“你跟天堂那人说话时,”他说,“我想要你替我捎句话给他。告诉他让人年轻时就死掉是不对的。我是当真的。告诉他,如果他们一定要死,那就等他们老了再死。我要你把这话告诉他。我想他并不知道这事做得不对,因为他应该是慈悲的,可这事已经这个样子很长、很长时间了。告诉他,好吗?”
“我们不能叫他拍打,”一名下士说,“对于腹部不适刚刚出了一条新指示。我们必须把病人留下来观察五天,因为我们要他们拍打之后,很多都要死了。”
“别让上边的人随便摆布你,”兄弟告诫他说,“虽说你是意大利人,你也不比天堂里任何人差。”
“拍打一下。”那里的值班医生说,他正在填纵横字谜。
“穿暖和些。”母亲说,似乎知道那里的情况。
约塞连把他的好身体归功于锻炼、新鲜空气、团队精神和良好的运动员精神;自从他发现医院之后,这一切就都要离他而去了。一天下午,洛厄里基地的体育教官命令士兵原地解散做健身操,二等兵约塞连却去了医务所,他说右腹部有些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