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碎了,一下子坠入情网。他想知道她肯不肯嫁他。
“美国人。”
“你疯了。”她愉快地一笑,对他说。
“德国人干的?”
“为什么说我疯了?”他问。
“那不勒斯。”
“因为我不能嫁人。”
“在哪里?”他问道,不安地屏住呼吸。
“你为什么不能嫁人?”
他给两人都点着了香烟。她对他浑身晒得黝黑的肤色十分着迷。他很好奇她怎么不肯脱下那件粉红色吊带内衣。内衣裁剪得像男人的背心,带有细窄的肩带,把她背上那道隐秘的疤痕遮住了。约塞连逼她说出那里有疤痕之后,她还不肯让他看。他用指尖追踪这道伤残的轮廓,从肩胛骨上的一个小坑一直延伸到接近脊椎的尾端,这时她身体绷紧了,硬得像一块好钢。她在医院度过那许多备受折磨的夜晚,不用麻醉剂就得忍受剧痛,周围弥漫着无法去除的乙醚、粪便和消毒剂的气味,以及在白大褂、胶底鞋和走廊里幽暗可怖地亮到破晓的照明灯之间坏死、腐烂的人肉味,想到这些,他不禁一阵惊缩。她是在一次空袭中受伤的。
“因为我不是处女了。”她回答说。
她编谎话说,就一次周末她跟在意大利军中服役的未婚夫上了床,后来他被打死了;而这些话后来证明都是真的,因为约塞连才刚开了个头,她就大喊“完事了”,并且直纳闷为什么他还不停下来,直到他也完事了,再向她做了一番解释,她才明白。
“那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现在,”她轻声宣布道,一边急切地向他伸出双臂,“现在就让你跟我睡觉吧。”
“谁会娶我呢?没人肯要一个不是处女的姑娘。”
约塞连从卧室跑进浴室,把牙刷了。他洗了手、脸,梳了头发。等他再跑回卧室时,房间里已是整整齐齐,露西安娜也差不多脱掉了衣服。她表情很轻松。她取下耳坠放在衣柜上,然后赤脚轻轻走到床边,身上只穿了件粉红色人造纤维的吊带内衣,刚刚盖住臀部。她将整个房间细细环视了一遍,确信没有疏漏什么有碍整洁的东西,这才掀开被罩,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躺下,露出温顺的期待神情。她声音沙哑地一笑,热切地呼唤他。
“我会。我会娶你。”
她凶暴粗哑、轻蔑厌恶地咒骂了一句,大步穿过房间,使劲拉开三扇高大的竖窗,让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一涌而入,像振奋精神的奎宁水,涤尽房间里的霉臭味。她把手袋搁在椅子上,开始收拾房间,从地板上捡起、从家具顶上拿下他的东西,把他的袜子、手帕和内衣裤都扔进衣柜一只空抽屉里,再把他的衬衫和长裤挂进壁橱。
“但是我不能嫁给你。”
“猪!”她恶狠狠地啐着约塞连,鼻孔怒张,神情极其厌恶,“活得像个牲口!”
“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呢?”
原来是米迦列拉,那个性情愉快而脸色蜡黄难看的干瘦女用人,她来叫醒他,因为他有客人来访,此刻就等在门外。露西安娜!他简直不敢相信。米迦列拉离开以后,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了,她显得可爱、健壮而姿态优美,即使站着不动又对他生气地皱着眉,浑身还是散发、流溢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充满深情的生命力。她站在那里像一尊青春女神巨像,宏伟如柱的双腿微微分开,立在一双楔形后跟的白色高帮鞋上,上身穿一件漂亮的绿色外套,手里晃着一个大而扁的白色皮手袋——约塞连从床上跳起来抓她时,她就抡起手袋朝他劈脸就是一下。约塞连头晕眼花,踉踉跄跄退到手袋打不着的地方,大惑不解地捂着火辣辣的面颊。
“因为你疯了。”
“你弄醒我干什么?”他抱怨道。
“为什么说我疯了?”
可是饿鬼乔就是不肯住手,最后还是约塞连把他扯开,朝他的房间推过去才算了事。约塞连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房间,脱掉衣服就睡觉去了。转眼间到了早上,有人正在摇醒他。
“因为你想娶我。”
“你们这些家伙在说什么?”阿费有些不解地问道,他用浑圆的肩膀构成缓冲隔离垫,将脸保护性地缩在里面。“哎,行了,乔,”他有点不自在地笑着央求道,“别打我了,行不?”
约塞连皱皱眉头,颇带嘲讽地乐了。“你不肯嫁我是因为我疯了,又说我疯了是因为我想娶你,是这样吗?”
“坏透了。”约塞连同意道。
“是的。”
饿鬼乔心疼得一声尖叫,蹦得老高。“你干了什么?”他惊叫道,“你干了什么?”他开始双拳齐上,使劲捶打阿费的肩膀和手臂,几乎淌下泪来。“我真该为这件事把你宰了,你这龌龊的杂种。他罪孽深重,就是如此,他真是坏了心眼,不是吗?他是不是坏了心眼?”
“你才疯了!”他大声对她说。
阿费给逗乐了,自负地呵呵一笑。“噢,我当然搞她们。别为我操心。但我从不搞正经姑娘。我知道哪类女人可以搞,哪类不可以搞,而我从不搞正经姑娘。这姑娘是个可爱的孩子。你看得出来,她家很有钱。嗨,我甚至让她把那枚戒指从车窗直接扔掉了。”
“为什么?”她气愤地顶了回去,一边恼怒地从床上坐起来,粉红色内衣下两只避不开的浑圆乳房在气头上顽皮地一起一伏,“为什么说我疯了?”
约塞连点点头,好奇地望着阿费。“阿费,跟我说说。你是不是从来不搞女人?”
“因为你不肯嫁我。”
“看出来了吧?”饿鬼乔说,“他有点不正常。”
“笨蛋!”她又一次大声顶了回去,一边用手背响亮、夸张地打了一下他的胸脯,“我不能嫁给你!不明白吗?我不能嫁给你。”
“你这个杂种!”约塞连叫喊起来,随后挨着小桑普森疲惫地瘫坐在长沙发上,“你既然不想要她,那为什么不把她让给我们中的一个呢?”
“噢,是啊,我明白。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
“那是因为她有点糊涂了,”阿费解释说,“但是我说了她几句,她就清醒多了。”
“因为你疯了!”
“谁说是占她便宜?”约塞连惊异地骂道,“她一心想找个人上床。她一个晚上说来说去也就这事。”
“可为什么说我疯了?”
“哦,她是要我陪她了,没错。”阿费咯咯一笑,“你用不着替老伙计阿费操心。但是我不会因为她多喝了点,就去占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的便宜。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因为你想娶我。”
“她没让你陪她?”
“因为我想娶你。亲爱的,我爱你,”他解释说,然后把她轻轻拉下来重新躺在枕头上,“我非常爱你。”
“噢,当然,我跟她一起回去了,”阿费答道,“你不至于觉得我会让她一个人摸着回家吧?”
“你疯了。”她喃喃答道,很是受用。
“难道你没有跟那个女孩一起回家?”约塞连问他。
“为什么?”
小桑普森装模作样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吟,用拇指和食指做成手枪的样子,把自己的脑袋崩了。赫普尔嘴里鼓鼓地嚼着一大块泡泡糖,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十五岁的娃娃脸显得稚嫩而茫然。阿费悠悠然朝掌心磕打着他的烟斗,一边摇摆着肥胖的身体自我欣赏地来回踱步,显然对他造成的混乱很是得意。
“因为你说你爱我。你怎么可以爱一个不是处女的姑娘呢?”
“是啊,问他!”饿鬼乔愤愤然叫道,“让他告诉你他在这儿做什么!”
“因为我不能娶你。”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问。
她又是猛地直坐起来,生气的样子很吓人。“你为什么不能娶我?”她质问道,准备再给他一拳,如果他的回答不够奉承的话,“就因为我不是处女吗?”
没想到约塞连回到公寓的时候,阿费早就回来了。约塞连张口结舌地盯着阿费,那种被烦扰的惊愕,恰如同一天上午在博洛尼亚上空阿费恶毒、神秘、死活不走地赖在机头带给约塞连的苦恼。
“不,不,亲爱的。因为你就是疯了。”
约塞连赶到那儿时,她已经走了。他们全都走了,于是他只得走出来,愁闷、沮丧地挪着步子,穿过一条条暗黑的、渐渐空旷的街道。约塞连独处时并不经常感到孤独,可是现在出于对阿费强烈的嫉妒,他很孤独。他知道,此时此刻阿费正在跟那个恰好对自己胃口的姑娘上床,而且只要阿费愿意,他还随时可以跟那两个苗条、美貌的贵妇之中的任意一个或者两个一起胡搞。这两个女人,长着两片湿润、不安的红唇而美丽富有的黑头发伯爵夫人和她的美丽富有的黑头发儿媳,都住在楼上的公寓里,而只要约塞连有性幻想,她们就能让他的性幻想结出果子。回军官公寓的路上,约塞连疯狂地爱上了所有这些女人,爱上了露西安娜,爱上了那个敞开绸衫、淫荡而如醉如痴的姑娘,爱上了美丽富有的伯爵夫人和她的美丽富有的儿媳,她们可是从来不肯让他碰一下的,甚至调一下情都不行。她们小猫似的溺爱内特利,被动地服从阿费,却把约塞连看作疯子,每当他提出下流要求,或者她们从楼梯上经过而他想来抚摸时,她们总是厌恶、轻蔑地从他身旁躲开。她们都是超级尤物,舌头和嘴巴是那么柔软,那么伶俐,那么尖刻,就像两颗圆溜溜温热的糖李,有一点甜、一点黏,还有一点臭。她们都有格调;约塞连并不肯定格调为何物,但他知道她们有而他没有,而且知道她们也明白这一点。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象她们紧贴着苗条的女性身体部位而穿的内衣式样,轻薄、柔滑、贴肉,墨黑色或者发柔和乳光的深粉红色,镶有花边,散发着娇嫩肌肤撩人的气息,她们蓝白色的乳房那儿溢出浴盐的香味,这香味变成一个越来越大的云团,飘浮在头顶上空。他又一次希望自己处在阿费的位置上,正跟一个多汁的醉酒妓女淫猥、野蛮、快活地干着那事。这妓女对他一丁点兴趣都没有,也绝对不会再想起他。
她困惑而怨恨地瞪了他好一阵子,然后头朝后一仰,带着欣赏的神情开怀大笑起来。等止住笑,她以一种新的赞许的眼光盯着他。由于血液的涌入,她的脸蛋更加丰满美丽,性感而易起反应的黝黑肌肤变得更深更黑。她慵倦地娇艳着,眼神越来越迷离。他把两人的香烟都掐灭了,然后他们一言不发投入彼此的怀抱,忘情地接吻。正在这时,饿鬼乔没敲门就进了房间,他是来问约塞连想不想一起出去找小妞的。饿鬼乔看见他们,立刻停下脚步,猛地冲出了房间。约塞连动作甚至更快,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开始朝露西安娜叫喊,要她赶紧穿上衣服。姑娘惊得目瞪口呆。他抓住她的手臂,粗鲁地将她拽下床,朝她的衣服使劲推去,转身又冲往门边想及时关上它,因为饿鬼乔正带着照相机跑回来。饿鬼乔从门外硬塞进一条腿来,怎么也不肯缩回去。
约塞连让那姑娘拽着他,在罗马美妙的春夜里走了将近一英里,来到一个混乱不堪的公共汽车站,那里喇叭声此起彼伏,红黄色交通灯眼花缭乱,公共汽车司机们的咆哮谩骂不绝于耳。那些胡子拉碴的司机把不堪入耳、令人发指的咒骂劈头盖脸地泼向对方,泼向他们的乘客和闲逛而挡了他们去路的一群群行人。这些行人起先并不理会,直到被公共汽车撞上了,才开始破口大骂回敬他们。露西安娜上了一辆绿色的小型汽车就不见了,于是约塞连以最快的速度一路赶回那家卡巴莱餐馆,去找那个敞着橘黄色绸衫、双眼蒙眬、一头褪色金发的姑娘。她似乎迷上了阿费,而他一边跑,一边热切地祈祷她有一个肉感的姨妈,或者有一个肉感的女友、姐妹、表姐妹,或妈妈,只要跟她一样淫荡一样堕落就好。她本来是正对约塞连胃口的,这个放荡、粗鄙、俗气、缺乏道德、撩人欲望的妓女,是他几个月来一直在渴望和崇拜的。她是个真正的发现。她喝酒自己付账,有一辆汽车、一套公寓,还有一枚橙红色贝雕戒指,上面精细地雕刻着岩石上一对裸体少男少女,这让饿鬼乔彻底昏了头。饿鬼乔喘着粗气,立刻欢跳起来,脚使劲刨着地板,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卑躬屈膝地想把戒指弄到手。但是女孩不肯把戒指卖给他,尽管他的出价是他们所有口袋里的钱,再加上他那架精密的黑色相机。她对钱或者相机不感兴趣。她对通奸感兴趣。
“让我进去!”他急切地恳求道,一边发狂地扭动身体。“让我进去!”他一度停止了挣扎,透过门缝望着约塞连的脸,挂着自以为能取悦对方的微笑。“我可不是饿鬼乔,”他认真地解释说,“我,《生活》杂志的大牌摄影师。大照片做大封面。我让你当好莱坞大明星,约塞连。钞票多多。离婚无数。一天到晚胡搞。耶,耶,耶!”
“是,是,妈妈。”
饿鬼乔后退一点,试图抢拍一张露西安娜正在穿衣服的照片,约塞连便趁机砰地关上了房门。饿鬼乔疯狂地朝这道牢固的木头屏障发起了攻击,只见他向后退去重新集聚力量,再发狂地向前猛撞。几次攻击之间,约塞连套上了衣服,露西安娜也把那件绿白相间的夏装穿上身,双手正握着卷在腰间的短裙,要将它放下来。见她马上就要永远消失在那条衬裤里,他感到一股痛楚溢满全身。他伸出手去,钩住她隆起的小腿肚把她拉向自己。她单脚朝前跳着,随后紧紧贴在了他的身上。约塞连浪漫地吻她的耳朵和闭着的眼睛,摩挲着她的大腿后部,她开始淫荡地哼哼起来。就在这时,饿鬼乔用他虚弱的身体朝房门再一次发起绝望的攻击,惊得他们差点一齐倒地。约塞连忙把露西安娜推开。
“马上,马上,”他温和地嘲弄道,“妈妈在等着呢。记得吗?”
“快!快!”他责骂她,“把你那些东西穿上!”
“走吗?”
“你究竟在说什么呀?”她大惑不解。
约塞连突然大声笑起来。最终,他用富于同情、和颜悦色的语调回答道:“这话的意思是,不管我接下来必须带你去什么鬼地方,我都愿意护送你去,这样我就可以及时回到夜总会,赶在阿费和他找的那个漂亮妞离开之前,找机会打听一下,兴许她有一个跟她一样的姨妈或者朋友呢。”
“快!快!难道你不懂英语?快把你的衣服穿上!”
“胡说是什么意思?”露西安娜一脸茫然地问道。
“笨蛋!”她气吼吼地回敬他,“那是法语,不是意大利语。马上,马上!这才是你要说的。马上!”
“胡说!”约塞连愤怒而又失望地叫了起来。
“是,是。那才是我要说的。马上,马上!”
那姑娘摇了摇头,不信任地看着他,两个膝盖还是并得紧紧的。“不行,我现在必须回家见妈妈了,因为我妈妈不喜欢我跟当兵的一起跳舞,不喜欢让他们带我出去吃饭。如果我现在还不回家,她会对我非常生气的。不过你可以把住址写下来给我。明天一早我去法军办事处上班之前,会先到你的房间来跟你快快做一把。明白吗?”
“是,是。”她合作地回应道,于是赶快去找她的鞋和耳环了。
“我知道。等我们回房间的时候吧。”
饿鬼乔暂停攻击,好透过房门的缝隙拍摄照片。约塞连可以听见相机快门的咔嚓声。他和露西安娜都收拾停当以后,约塞连便等着饿鬼乔的下一次攻击,出其不意地把门猛地拉开。饿鬼乔朝前摔了个大跟头,像一只拼命挣扎的青蛙栽进了房间。约塞连灵巧地从他身旁跳了过去,领着露西安娜穿过公寓房,出门进了过道。他们蹦跳着下了楼梯,喀喀喀地踩得震天响,一边气喘吁吁地欢声大笑,而每次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都要互相碰碰他们欢闹的脑袋。快到底楼时,他们碰见内特利正往楼上去,于是止住了笑。内特利脸色憔悴,一身脏乎乎的,很是闷闷不乐。他的领带歪斜着,衬衫皱巴巴的,走路时两手插在裤兜里。他一脸羞愧、绝望的神情。
“我会让你跟我睡觉的,”她慎重地解释道,神态里有一丝担忧的放任,“但不是现在。”
“怎么回事,伙计?”约塞连同情地询问。
约塞连肯定地点点头,大笑着,一只手从她的裙子下伸了进去。姑娘大吃一惊,睡意全消。她连忙将两腿从约塞连身边收回,屁股也迅速转了过去。她满脸羞红,又惊又窘,忙将裙子拉下,同时一本正经地偷偷瞥了餐馆好几眼。
“我又身无分文了,”内特利答道,无力而心不在焉地笑笑,“我该怎么办?”
露西安娜愣住了。“你不想跟我睡觉?”
约塞连不知道。过去的三十二小时里,内特利以每小时二十美元的价格跟他爱慕的那个冷漠的妓女厮混在一起,把他的薪水连同每月从他富有而慷慨的父亲那里得到的数目可观的补贴花了个精光,这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同她一起消磨时光了。她在人行道上溜达着勾引其他军人的时候,不许他在身旁走动,后来她发现他在后边远远跟着,不禁勃然大怒。如果他喜欢,可以在她的公寓附近转悠,但她在不在那里可完全没有保证。而且她什么也给不了他,除非他付得起钱。她觉得性交没意思。内特利想要的,是她不会跟任何令人反感的家伙或者他认识的人上床的一个保证。布莱克上尉每次来罗马,总是特地去找她买春,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拿又搞了他心上人一次的新闻来折磨内特利,并且一边描述他如何强迫她忍受残暴的侮辱,一边观赏内特利痛苦难当的样子。
“谁说要跟你睡觉了?”
露西安娜被内特利孤独凄凉的神情感动了,却又立刻粗野地高声大笑起来。那一刻她和约塞连刚走到外面,才步入阳光灿烂的大街,就听见饿鬼乔在窗口苦苦哀求他们回去把衣服都脱掉,因为他真的是《生活》杂志的摄影师。露西安娜穿着那双白色高跟鞋,拉着约塞连沿着人行道一路欢笑地逃走了,那股充满活力、自然纯真的热情完全与头天晚上在舞厅和后来每时每刻所表现出来的一样。约塞连赶了上去,搂着她的腰与她同行,一直来到街角,她这才从他的身旁走开。她从手袋里掏出一面镜子,梳理了一下头发,又涂了些口红。
“好吧,约塞连,”她自悔失言地轻轻一笑,答道,“现在就让你跟我睡觉吧。”
“你为什么不求我让你找张纸写下我的名字和地址,这样你下次来罗马就又可以找到我了?”她提议道。
“我叫约塞连。”
“你为什么不让我找张纸写下你的名字和地址呢?”他赞同地说。
“好吧,乔,”她说,鲜亮的黑眼睛困倦而充满感激,“现在就让你跟我睡觉吧。”
“为什么?”她好斗地质问道,嘴巴突然一撇,狠狠地冷笑一声,眼里闪现着怒火,“这样我一走,你就可以把它撕得粉碎?”
露西安娜双手齐上,整份餐食三下两下就扫荡一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那种粗野的兴致倒给了约塞连极大的快感。她吃得像一匹马,直到最后一只碟子也干净了,这才带着完事的神情放下银制刀叉,然后一脸酒足饭饱后的蒙眬与餍足,懒洋洋地倒在椅子里。她微笑着,满足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拿让人酥软的眼神含情地打量约塞连。
“谁要把它撕掉?”约塞连困惑地抗议,“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拖着他离开夜总会来到街上,下了一段台阶便走进一家黑市餐馆,里面全是欢快活泼、叽叽喳喳的迷人姑娘——她们好像全都互相认识——还有跟她们一起来的神情不大自在的各国军官。食物精美而昂贵。走廊里熙熙攘攘,全是红光满面、兴高采烈的产业主,他们个个身材矮胖、脑门秃亮。餐厅里面更是一片喧闹,不时掀起一阵阵吞没一切的开心和热情的巨浪。
“你会的,”她坚持道,“我一走你就会把它撕个粉碎,然后像个大人物似的走开,因为像我露西安娜这样一个高挑、年轻、漂亮的姑娘让你跟她睡了觉,却没向你要钱。”
“我不想给你买晚餐。”
“你准备向我要多少钱?”他问她。
“你不想跟我睡觉?”
“笨蛋!”她冲动地叫喊,“我一分钱也不要你的!”她使劲跺脚,神情激动地扬起胳臂,吓得约塞连以为她又要抡起那只厉害的手袋给他劈脸来一下。但她没有,而是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上她的名字和地址,再塞给约塞连。“拿去,”她语带讥嘲地奚落他,咬着嘴唇平息它的微微颤抖,“别忘了,别忘了我一走就把它撕得粉碎。”
“谁说要跟你睡觉?”约塞连惊奇地问道。
然后她平静地对他笑笑,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遗憾地低语一声“再见”,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片刻,随即直起身来,带着无意识的端庄与优雅走了。
“好吧,”她说,“我就让你给我买晚餐吧,但是我不会让你跟我睡觉。”
露西安娜刚刚离开,约塞连就把那张纸条撕掉了,然后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感觉自己确实像个大人物,因为像露西安娜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跟他睡了觉,却没向他要钱。他对自己很是满意,不觉进了红十字会大楼的餐厅,抬眼才发现自己正同许许多多穿着各式奇异军服的军人一起在吃早餐,于是突然间周围全是露西安娜的影子:她在脱掉衣服,又在穿起衣服,狂热地爱抚着他,又唠叨地训斥个没完,身上还是那件跟他上床时穿的还不肯脱下来的粉红色人造纤维吊带内衣。想到自己刚刚犯下的大错,约塞连差点被嘴里的烤面包和鸡蛋噎死,他竟然如此无礼地将她细长、柔软、裸露、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四肢撕成细碎的纸片,还如此自鸣得意地把她丢弃在人行道边的排水沟里。他已经非常思念露西安娜了。餐厅里有那么多嘈杂而无名的穿军装的人同他在一起。他感觉到一股急切的欲望,想快快再次跟她单独在一起,于是从桌边一跃而起,跑步冲了出去,沿着那条通向公寓的街道往回奔,要从排水沟里找回那些碎纸片,可是它们早就被一个街道清洁工用水龙头通通冲走了。
她抓起约塞连的手,把他拖进舞池。她跳得比约塞连还要糟,不过随着合成的吉特巴舞曲,她跳得那么欢,那种无拘无束的快乐约塞连还是头一次见到。终于他觉得双腿倦怠又麻木了,这才猛地把她拉出舞池,朝那张桌子走去。他本来要搞的那个姑娘还坐在桌边,已经有些醉意了,她一只手搂着阿费的脖子,纯白镶花边的乳罩下边,橘黄色绸衫依旧懒散地敞着,一边卖弄地同赫普尔、奥尔、小桑普森和饿鬼乔说着肮脏的下流话。他正要走上去,露西安娜冷不防把他使劲一推,远远走过了那张桌子,这样他们还是单独在一起。她个子很高,朴实自然,浑身洋溢着活力,一头长发一张俏脸,是个丰满结实、讨人喜欢、善于卖弄风情的姑娘。
那天晚上,约塞连再也没能找到露西安娜,无论是在盟军军官夜总会,还是在那个黑市餐馆闷热而光鲜的享乐主义者的喧嚣里,其间盛着精美菜肴的巨大木盘起伏来往,一群聪明可爱的女孩子叽叽喳喳。他甚至都找不到那家餐馆。他独自上了床,在梦中又一次躲避着博洛尼亚上空的高射炮火,而飞机上阿费讨厌地赖在他身后,一双肿胀、龌龊的眼睛斜睨着他。到了早上,他跑去所有他能找到的法军办事处寻找露西安娜,但是没有人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他就惊慌起来,如此紧张不安、心烦意乱、失魂落魄,他只能惊慌地一路朝某个地方奔跑,跑进士兵公寓寻找那个穿青柠色内裤的矮胖女佣,只见她穿着乏味的棕色毛线衫和深色厚裙,正在五楼打扫斯诺登的房间。那时斯诺登还活着,而约塞连也能从绊了他一下的蓝色行李包上模印的白色姓名标记看出那是斯诺登的房间,那一刻他表现出一种创造性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冲进房门朝她扑去。他急吼吼朝她踉踉跄跄扑过去,那女人没等他倒下来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边仰面重重躺倒在床上,一边拉着他顺势压在自己身上,殷勤地将他拥入她那松软而令人感到慰藉的怀里。她那张宽大、充满淫欲、温和的脸多情地凝视着他,带着真挚友好的微笑,而她手里的抹布高高举起,就像一面旗帜。然后是一阵清晰而有弹性的啪哒,原来她没有打搅他,就在两人的身子底下把那条青柠色内裤滚卷着褪下了。
“我不想跟你跳舞。”
他们完事后,他把钱塞到她手里。她感激地拥抱他。他也拥抱她。她又回抱他,于是又拉他压在自己身上,一起躺倒在床上。这次完事后,他把更多钱塞到她手里,然后跑出了房间,没等她再次感激地拥抱他。回到公寓,他飞快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又把身上的钱都留给了内特利,然后搭上一架运输机回皮亚诺萨岛,向饿鬼乔道歉把他关在了卧室外头。道歉是多余的,因为约塞连找到他的时候,饿鬼乔正兴高采烈呢。饿鬼乔咧着大嘴嘻嘻笑着,约塞连一见他就沮丧极了,因为他马上就明白了他那股高兴劲意味着什么。
“你不想跟我睡觉?”她惊奇地叫喊起来。
“四十次飞行任务,”饿鬼乔欣然宣布道,声音里洋溢着无尽的释然和喜悦,“上校又提高了飞行次数。”
“谁说要跟你睡觉?”约塞连问她。
约塞连一下子懵了。“可是我已经飞了三十二次,真该死!本来再飞三次,我就该没事了。”
“好吧,我来跟你跳舞,”约塞连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说道,“但是我不会让你跟我睡觉。”
饿鬼乔漠不关心地耸耸肩。“上校要求飞完四十次。”他重复道。
在盟军军官夜总会,他发现露西安娜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把她带到这里来的那个醉醺醺的澳新军团少校真是愚蠢得可以,把她撇下不管,自己跑去吧台跟那些唱歌的朋友粗俗下流地混在一起了。
约塞连一把将他推开,直接跑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