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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皮尔查德和雷恩

拳头打在阿费身上就像打在柔软的充气橡皮袋上。这一团柔软而迟钝的东西没有任何抵抗、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约塞连的情绪渐渐平息,双臂也疲倦无望地垂落了下来。他满怀无能的羞愧感,几乎自怜地哭了起来。

“我说滚开!”约塞连吼叫道,随即大哭起来,开始双手齐上狠命捶打阿费,“从这儿滚开!滚开!”

“你说什么?”阿费问。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什么。”阿费说。

“从这儿滚开,”约塞连回答,此刻是在向他恳求了,“回机舱里去。”

他们向下再度陷入嘎嘎嘎、砰砰砰不断爆炸的高射炮弹形成的庞大火网之中,这时阿费爬回约塞连背后,又使劲戳了一下他的肋部。约塞连再次大声叫喊,受惊地跳了起来。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什么。”

约塞连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古怪的扭曲感觉。“请你离开这儿好吗?”他恳求似的叫喊,用尽全身力气把阿费推挤过去。“你聋了还是怎么了?回机舱里去!”然后冲麦克沃特尖叫道,“俯冲!俯冲!”

“算了,”约塞连哀号道,“算了,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他紧张什么?”他笑着问。

“什么算了?”

阿费爬到约塞连背后,用烟斗柄使劲戳了一下他的肋部。约塞连嘶声叫喊,一下子蹦向机舱顶,随后双膝跪地到处乱窜,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浑身气得发抖。阿费则鼓励地眨了眨眼,又做了个幽默的怪相,然后迅速收回大拇指,指向麦克沃特。

约塞连开始敲打自己的前额。他抓住阿费的衬衫前襟挣扎着站起来,把他拖到机首舱的后边,掼在爬行通道的入口处,就像扔一只臃肿笨重的袋子。他朝前面爬过来的时候,耳边一声巨响,一枚炮弹爆炸了,而他还未被摧毁的一点残余的智力惊奇于它没有把他们全部炸死。他们又开始爬升。引擎又嚎叫起来,好像处于痛苦之中,机舱内的空气充满了机器的呛鼻味道和汽油的难闻臭味。他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下雪了!

“往左拐!往左,你这肮脏的狗娘养的!向左急转!”

机舱里成千上万细小的白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密密麻麻绕着他的脑袋盘旋。他惊愕地眨了眨眼,纸片便沾到睫毛上;他每吸一口气,纸片就对着鼻孔和嘴唇翻飞。他迷乱地转来转去,阿费却咧着大嘴在得意地笑,简直像个怪物,一边还举着一张破烂的地图给约塞连看。一连串高射炮弹从舱底射入,穿过阿费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地图,然后距他们脑袋几英寸远破舱顶而出。阿费高兴极了。

“该死,我该往哪边飞?”麦克沃特朝对讲机愤怒地喊道,声音痛苦而尖锐,“我该往哪边飞?”

“你瞧瞧,”他嘟哝道,两根粗短的手指从一张地图的破洞里伸过去,朝着约塞连的脸顽皮地晃动,“你瞧瞧,你瞧瞧。”

“滚出机头去!”约塞连无奈地尖声喊叫,“他们想打死我们!你明白吗?他们想打死我们!”

他那副欢天喜地的满足样子惊得约塞连目瞪口呆。阿费就像梦中可怕的食人妖魔,既伤不了也躲不开,而约塞连惧怕他的原因很复杂,此刻茫然发呆,也就无法理清了。风从舱底参差不齐的裂口呼啸而入,搅得那无数纸屑漫空飘舞,就像石膏碎末从天而降,给人一种上了漆、灌满水的非现实感。一切都显得奇异,那么花哨,那么怪诞。他的头一阵剧烈悸动,一声尖厉的叫喊无情地钻透了他的双耳。原来是麦克沃特,他在语无伦次的癫狂中乞求他的指令。约塞连依然痛苦而入神地盯着阿费圆鼓鼓的脸,而这张脸正透过飞舞的白色纸屑沉静而没心没肺地冲他笑呢,于是约塞连认定这是个胡言乱语的精神病,正在这时,八枚高射炮弹在飞机右方齐眉高的地方接连爆炸,接着又是八枚,然后又是八枚,最后一组已经朝左靠拢,差不多瞄准他们了。

“我还是听不见你在说什么,”阿费无辜地回应道,脸色温和,带着责怪的困惑,“你说话得大声一点。”

“向左急转!”他冲麦克沃特喊道,这时阿费还在嘻嘻直乐。麦克沃特倒是向左急转了,可是炮弹也跟着向左急转,迅速追了上来,于是约塞连大叫:“我说急转,急转,急转,急转,你这狗娘养的,急转!”

“滚出去!”约塞连歇斯底里地大叫,握紧双拳开始反手击打阿费,要把他赶走。“滚!”

麦克沃特更加猛烈地转变飞行方向,于是突然之间,他们奇迹般地飞出了射程。炮火完结了。高射炮不再对他们射击。他们活了下来。

“什么?”阿费问道。

他的身后,人们正在死去。其他几个小队的飞机蜿蜒数英里,形成一条受伤、扭曲、蠕动着的长蛇,正在目标上空走过同样危险的历程。它们快速穿过新老炮火留下的庞大的烟团,就像一大群老鼠在自己的粪便阵里狂奔。一架飞机着了火,晃动着机翼歪歪扭扭掉了队,庞大的身躯翻滚着,像一颗巨大的血色流星。约塞连注视着,那燃烧的飞机先是侧着机身飘落,然后开始慢慢兜着巨大歪斜的圈子螺旋而下,而圈子渐渐变得越来越窄,它着火的巨大机身闪耀着橘红色的光亮,尾部吐着火焰,像拖了一件火与烟的长长的、旋转着的斗篷。降落伞出现了,一、二、三……四顶,于是飞机滴溜溜乱转起来,一路栽落地面,就像一条彩色皱纹纸在那堆熊熊烈火中无知无觉地悸动。另一中队整整一个小队的飞机都被摧毁了。

“天哪!”他痛苦而惊愕地朝阿费尖叫道,“快给我滚出机头去!你疯了?滚出去!”

约塞连索然无趣地叹了口气,他这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他情绪低落,特别不爽。引擎甜美地低吟着,因为麦克沃特放慢了速度悠悠地飞着,好让小队其他飞机跟上来。这突兀的安宁显得陌生而不自然,似乎有一点阴险。约塞连解开防弹衣的纽扣,又摘下了钢盔。他叹了口气,还是心神不宁,于是合上双眼打算放松一下。

突然传来另一记响亮、刺耳的爆炸声,飞机又遭到猛力的一击,几乎翻个底朝天,机头立刻充满了一股带着甜香味的蓝烟。有东西着火了!约塞连转身想逃,却撞到了阿费身上,原来他刚才划了根火柴,正心平气和地点着他的烟斗。约塞连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这个笑嘻嘻的圆脸领航员,心里非常惊恐、疑惑。他想,他们两人中准有一个疯了。

“奥尔去哪里了?”有人通过对讲机突然问道。

飞机再次陡直地向上攀爬,迅速而又吃力,直到约塞连又扯着嗓子对麦克沃特大吼,要他把飞机拉平。又一次猛地扭转机身,飞机咆哮着毫不留情地做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转弯,一下子就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吸了出来,弄得他浑身瘫软,像失去了肉体那样飘浮在空中,直到他再度让麦克沃特把飞机拉平。刚来得及把他推向右后方,飞机就尖啸着俯冲下去。他飞速穿过无数鬼魅般的黑色烟团,那悬浮在空中的烟尘拂过机头光滑的有机玻璃舱罩,就像一股邪恶、阴湿、污黑的蒸汽在吹向他的脸颊。他忽上忽下地急飞,穿行于杀气腾腾扑上天空而后又无力坠落下去的盲目发射的高射炮火之间,心又一次在痛楚和恐惧中咚咚跳个不停。汗水从他的脖子上接连不断地涌出,朝他的胸口和腰间流淌,温热而又黏滑。一度,他模糊地意识到他这一编队的飞机都已不在周围,随后他能意识到的就只是自己了。他向麦克沃特尖声喊出每一道指令时,那透不过气的力度令他的喉咙如刀割般疼痛。麦克沃特每一次改变方向,引擎便发出震耳欲聋、痛苦悲哀的嚎叫。前方远处,高射炮火仍然在天空成簇成簇地炸开,新的高射炮群调整着位置,寻找精确的高度,凶狠地等待着他飞进射程。

约塞连一跃而起,嘴里喊出一个音节:奥尔!这一声喊叫透着焦虑,也给出了博洛尼亚上空高射炮火的一切神秘现象的唯一合理解释。他猛地向前扑到轰炸瞄准器上,透过有机玻璃朝下望,要搜寻奥尔的确切踪迹。奥尔像磁铁一样吸引高射炮火,毫无疑问,前一天他还在罗马的时候,就在一夜之间把整个赫尔曼·戈林装甲师的火炮从鬼知道什么驻扎地吸引到了博洛尼亚。阿费也马上朝前挤过来,头盔的锋利边缘撞破了约塞连的鼻梁。约塞连眼里顿时泪水横溢,于是恶狠狠地咒骂他。

“快爬高!”他见麦克沃特还活着,便通过对讲机朝他尖声喊叫,“快爬高,你这个杂种!爬高,爬高,爬高,爬高!”

“他在那儿,”阿费悲哀地说道,一边戏剧性地指着下面一处灰色砖石农舍的牲口棚前停着的一辆干草车和两匹马,“粉身碎骨了。我想那些碎片都已荡然无存。”

约塞连抓住他身上降落伞的吊带,把他往后推向爬行通道。正在这时,飞机被击中,刺耳地剧烈一震,抖得约塞连全身骨头嘎嘎作响,心脏也停止了跳动。他立刻意识到他们全都完蛋了。

约塞连又咒骂起阿费来,同时继续专心地搜寻,对这位同过帐篷的快活、古怪、龅牙的伙伴,这位曾用乒乓球拍将阿普尔比的脑门砸开花,这次又把约塞连吓个半死的伙伴,他心怀略带同情的惧怕而头脑冷静。终于,约塞连发现了那架双引擎、双舵的飞机,它正从森林的绿色背景中飞到一片黄色的田野上空。一个螺旋桨已经关掉,彻底停转了,但是飞机仍然保持着合适的高度,维持着正常航行。约塞连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句感谢上帝的话,随后对奥尔粗暴地发起火来,破口大骂之中掺杂着怨恨和宽慰。

阿费和善地耸耸肩。“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他解释道。

“那个杂种!”他骂道,“那个该死的长不高、红脸膛、大腮帮、鬈发、一嘴龅牙的卑鄙的婊子养的狗杂种!”

“回机舱去!”他狂暴地叫喊,“回机舱去!”

“什么?”阿费问。

阿费彬彬有礼地微笑,指着下面的目标,大度地邀请约塞连观看。约塞连开始毫无商量地掌掴他,朝爬行通道入口粗野地打着手势。

“那个肮脏该死的小屁股、鼓腮帮、凸眼睛、矮个子、大龅牙、笑嘻嘻、疯狂愚蠢的婊子养的狗杂种!”约塞连唾沫四溅地骂着。

约塞连早把阿费忘了。“出去!”他朝阿费喝道,“快滚出机头!”

“什么?”

“啊,你看那儿,”阿费紧挨着约塞连啧啧惊叹道,圆胖的脸上闪出欢快而陶醉的神情,“那儿原先准是个弹药库。”

“没什么!”

麦克沃特立刻响应。随着引擎一阵凶猛的吼叫,他让飞机绕一侧机翼翻转过去,然后毫不留情地扭绞它,以一个令人惊叹的转弯,避开了约塞连刚才发现朝他们飞来的两道高射炮火。然后约塞连要麦克沃特爬高,不停地越爬越高,最后总算逃脱,进入一片宁静、钻石般湛蓝的天空。这里到处阳光灿烂,不染微尘,遥远的边缘镶着长长一道绒毛般纤薄的白云。风在他圆柱形的舷窗上让人宽心地随意弹奏着,他才大大松了口气,飞机就又开始加速。他忙叫麦克沃特先左拐再立刻向下俯冲,于是他看到高射炮弹在他右肩后上方高高腾起,一串串呈蘑菇状炸开——若非刚才左转、俯冲,那恰好就是他所在的位置——他不禁感到一阵短暂的欣喜。他粗着嗓子叫喊,要麦克沃特把飞机拉平,然后催促他往上飞。他们绕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未经污染的一片并不平静的蓝天中,而他刚才投下的炸弹正好开始炸响。第一颗落进场院里,正是他瞄准的地方,接着他自己的飞机和小队其他飞机投下的炸弹也落地炸响,只见橘红色的火光迅速掠过建筑物顶部,瞬间溃散为一波浩大、翻滚的粉红、灰色和煤黑色的烟云,狂暴地朝四面八方铺卷而去,同时发出痉挛般的震颤,就好像红色、白色和金色片状闪电之后响起的巨雷。

“我还是听不见你在说什么。”阿费回答道。

“向右急转!”

约塞连习惯性地转过身,面对阿费。“你这傻×。”他说。

到处是密集的高射炮火!他被哄骗,受了引诱而陷入圈套了,此刻他无法可想,只能像个白痴一样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丑陋的黑烟团扑扑喷出、碎裂,要把他杀死。炸弹扔完之前他什么也不能做,只好回来盯着轰炸瞄准器,镜头上那细细的十字线像是有磁性似的牢牢粘住了目标,恰好在他先前设定的位置,交叉点不偏不倚正对着他要轰炸的那片经过伪装的仓库的后院,仓库就建在第一幢建筑前面。飞机潜行向前,他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听见他的周围高射炮弹“嘭—嘭—嘭—嘭”接连四声沉重的爆炸,突然间一发炮弹在咫尺之遥炸开,发出尖厉刺耳的碎裂声。在他祈求炸弹快快落下的时候,他的头被上千股不协调的冲动撞击得几欲裂开。他真想哭。引擎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像一只又肥又懒的苍蝇。终于,瞄准器上的指针交叉到一起,八颗五百磅的炸弹接连投了下去。卸去重负,飞机轻松地向上方倾斜。约塞连低头离开瞄准器,扭身去看左边的指示器。指针碰到零的时候,他关上弹舱门,然后朝着对讲机,扯开嗓门死命叫喊道:

“我?”

为了向约塞连证明他们对他并无敌意,第二天重返博洛尼亚时,他们甚至分派他与麦克沃特同机,担任第一飞行编队领队轰炸员。约塞连以哈弗迈耶的派头飞到目标上空,自信地不做任何规避动作,可突然间对方炮火袭来,打得他屁滚尿流!

“你这个夸夸其谈、肥嘟嘟、只会讨好、吊儿郎当、自鸣得意……”

“弟兄们,皮尔查德上尉说得对,”雷恩上尉说,“关于这件事,我要对你们说的也就这一句。好了,我们今天终于去了博洛尼亚,而且我们发现这不过是一次勤务飞行。我们都有点紧张,我想,所以没有造成多大破坏。好,听着。卡斯卡特上校已经获得许可,让我们回去再炸他一次。明天我们真的要狠狠收拾那些弹药库了。好了,你们对此有什么想法?”

阿费不为所动。他平静地划了根火柴,啧啧地吸着烟斗,一脸温和大度不予计较的表情。他友善地微笑着,张嘴想要说话。约塞连伸手捂住他的嘴,倦怠地把他推开。回机场的途中,他一路都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免得听阿费讲话,也不用看到他了。

“弟兄们,”黑发已渐稀疏的皮尔查德上尉说着笨拙地一笑,“你们执行任务半途返回时,请尽量明确是出于某个重要原因,好不好?而不是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对讲机出了故障……或诸如此类的事情。好吗?关于这件事,雷恩上尉还有几句话要说。”

在简令室,约塞连向布莱克上尉汇报了作战情况,然后同所有人一道等在那里。大家都在忧虑不安地低声嘀咕着,直到奥尔终于架着飞机嘎嚓嘎嚓进入视野高处。飞机只有一台引擎是好的,倒还能让他玩似的飞起来。大家都屏住呼吸。奥尔的起落架放不下来。约塞连一直留在那里等待奥尔安全地紧急着陆之后,才顺手偷了一辆没拔钥匙的吉普车,急火火赶回帐篷,开始兴奋地打点行装。这次紧急任务之后的例行休假,约塞连决定去罗马。当天晚上他就在那里找到了露西安娜和她身上那块不引人注意的疤痕。

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两个不让人讨厌的中队协同作战军官,都是性情温和、说话轻声细语的人,个子都中等偏矮,很喜欢飞战斗任务。他们对生活和卡思卡特上校都别无所求,只求得到继续飞战斗任务的机会。他们已经完成几百次作战飞行任务,还想再飞几百次。他们让自己参加每一次作战飞行。他们以前从未经历过像战争这么美妙的事情,生怕将来再也不能经历了。他们总是谦卑而沉默地执行他们的任务,极少惊慌忙乱,尽最大努力避免得罪什么人。无论经过谁的身旁,他们总是很快露出微笑。说话时,他们总是低声咕哝。他们都是躲闪、愉快、乐于屈从的人,只有彼此在一起才感到自在,从来不敢正视他人的目光,即使那天他们召集露天会议,公开谴责约塞连迫使小桑普森在执行博洛尼亚轰炸任务时中途返航,也没有敢与约塞连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