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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好了,”上校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说我们不能惩罚你,你这狗杂种,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会速记的下士照速记本读道。

“我没说你们不能惩罚我,长官。”

“什么问题?”

“什么时候?”上校问。

“我在回答你的问题,长官。”

“什么时候怎样,长官?”

“你到底在说什么?”

“现在你又在问我问题了。”

“是,长官。我是说我没有说你们不能惩罚我。”

“对不起,长官。恐怕我不懂你的问题。”

“那就把你的脚挪开,再闭上那张笨嘴。请你大声讲,好吗?我听不见。”

“你是什么时候没说我们不能惩罚你的?难道你听不懂我的问题?”

“不,长官。噢,不,长官。”

“不,长官。我不懂。”

“是,长官。你得先移开你的脚,上校。它踩在我的脚上面。”“你是叫我把脚挪开?”

“你刚才跟我们说过。现在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挪开。”

“可是我怎么回答得了呢?”

“那或许还是我的脚吧。”梅特卡夫少校说。

“你又在问我另一个问题了。”

“不是我的脚。”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说。

“对不起,长官。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我从没说过你们不能惩罚我。”

“不,长官。一定是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脚。”

“你是在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要求你告诉我们,你什么时候没说这话。”

“梅特卡夫,我踩到你的脚了吗?”

克莱文杰深深吸了口气。“我始终没说你们不能惩罚我,长官。”

“是,长官。我——”

“这就好多了,克莱文杰先生,尽管那是赤裸裸的谎言。昨天晚上在厕所里,难道你没有跟我们讨厌的另一个肮脏的狗杂种悄悄说,我们不能惩罚你吗?他叫什么来着?”

“那么我叫你闭上笨嘴,你就给我闭上笨嘴。明白了没有?请你大声讲,好吗?我听不见。”

“约塞连,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说。

“是,长官。”

“是的,约塞连。一点不错。约塞连。约塞连?那是他的名字吗?约塞连?约塞连究竟算个什么名字?”

“我没叫你闭上那张笨嘴吗?”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对情况了如指掌。“这是约塞连的名字,长官。”他解释道。

“长官?”

“对,我想那就是。难道你没有跟约塞连悄悄说,我们不能惩罚你吗?”

“梅特卡夫。”

“啊,没有,长官。我跟他悄悄说,你不能认定我有罪——”

“是,长官。我——”

“也许我很愚钝,”上校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我看不出两句话的差别。我想我相当愚钝,因为我看不出两句话的差别。”

“请你大声讲,好吗?我听不见。”

“什——”

“我想我从没那样说过,长官。”

“你是个满嘴空话的狗杂种,是不是?没人要你澄清,而你在向我澄清。我是在做陈述,不是要你澄清。你是个满嘴空话的狗杂种,是不是?”

“说得对极了,”上校吼叫道,“那你就先回答几个吧,不然我就打破你的狗头。你说我们不能惩罚你,你这狗杂种,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长官。”

“回答问题。”

“不是,长官?那你在说我他妈的撒谎咯?”

“我们把你带到这里干什么?”

“啊,不,长官。”

“不,长官。我——”

“那么你是个满嘴空话的狗杂种,是不是?”

“你以为我们把你带到这里,是请你提问题我来回答吗?”

“不是,长官。”

“是,长官。我——”

“你是存心想跟我吵架?”

“我在问你。你回答。”

“不是,长官。”

“什么时候,长官?”

“你是个满嘴空话的狗杂种吗?”

“你说我们不能惩罚你,”上校缓缓地询问道,“是什么意思?”

“不是,长官。”

克莱文杰被这一切弄得糊里糊涂的,而上校猛地站起身,肉浪奔涌如喷薄状。威胁要把他那臭烘烘的怯懦身体一条条撕开时,克莱文杰开始惊恐地战栗。一天,他在行进去上课的途中绊了一跤;第二天,他就正式遭到指控,罪名是:编队时打乱队形、行凶殴打、行为失检、游手好闲、叛国、挑动闹事、自作聪明、听古典音乐,如此等等。一句话,他们要对他严惩不贷,于是他来到了这里,胆战心惊地站在这位臃肿的上校面前。上校又一次大声吼道,再过六十天,他就要迎战比利·佩特罗利了,然后要求他回答,到底愿不愿意被开除,再遣送到所罗门群岛掩埋尸体。克莱文杰谦恭地回答说他不愿意,说他是个笨蛋,宁愿做一具尸体,也不愿掩埋一具尸体。上校坐了下来,往后一靠,突然变得平静而谨慎了,还逢迎地客气起来。

“妈的,你就是存心想跟我吵架。谁出两分臭钱,我就从这张大桌子上跳过去,把你那臭烘烘的怯懦身体撕碎。”

诉讼委员会由三人组成,即臃肿而蓄着肥厚髭须的上校、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和正在努力练就一副冰冷目光的梅特卡夫少校。作为诉讼委员会成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也是法官之一,他将认真权衡检举人控告克莱文杰一案的是非曲直。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还是起诉人。克莱文杰有一名军官为他辩护,为他辩护的军官正是沙伊斯科普夫中尉。

“好啊!好啊!”梅特卡夫少校叫喊道。

“那就闭上你的臭嘴。你在胡说八道。”

“梅特卡夫,你这臭烘烘的狗杂种。我不是叫你闭上那张怯懦、愚蠢的臭嘴吗?”

梅特卡夫少校好不容易咽下这口气。“是,长官。”

“是,长官。对不起,长官。”

“梅特卡夫,”上校说,“你是个大笨蛋。你知道吗?”

“那就这么办吧。”

“你是没有。但你也没有叫‘长官’。把这一条加进对他的指控,”梅特卡夫少校指示那个会速记的下士,“不插嘴的时候,未能叫上级军官‘长官’。”

“我只是想学习,长官。学习的唯一方法就是尝试。”

“可是我没有插嘴,长官。”克莱文杰申辩道。

“谁这么说的?”

“刚才不是命令你不要插嘴吗?”梅特卡夫少校冷冷地问。

“都这么说,长官。连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也这么说。”

“是,长官。”

“你这么说吗?”

“插嘴时要叫‘长官’。”梅特卡夫少校命令道。

“是的,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说,“可每个人都这么说。”

“是,长官。”

“好吧,梅特卡夫,那你就试试闭上那张笨嘴,也许这才是你学会闭嘴的办法。好,我们说到哪里了?给我念最后那句话。”

“不要插嘴。”

“‘给我念最后那句话。’”会速记的下士照本念道。

“我认为这不是玩笑,长官。”克莱文杰答道。

“不是我的最后那句话,蠢货!”上校吼叫道,“是别人的。”

“再过六十天,你就要迎战比利·佩特罗利了,”蓄着肥厚髭须的上校吼叫道,“但你以为这是个老大的玩笑。”

“‘给我念最后那句话。’”下士念道。

实际上,除了沙伊斯科普夫中尉,没有人真把阅兵比赛当回事,更不用说那个臃肿而蓄着肥厚髭须的上校了。此人是诉讼委员会主席。克莱文杰小心翼翼地走进办公室,刚要对沙伊斯科普夫中尉提出的指控申辩无罪,他就对克莱文杰咆哮起来。上校握拳猛击桌面,却打痛了手,于是对克莱文杰越发愤怒,便越发猛烈地挥拳击打桌子,手也就越发疼得厉害。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一言不发地怒视着克莱文杰,为他留下的糟糕印象丢尽了脸。

“还是我的最后那句话!”上校气得脸色绛紫,尖声叫道。

“我说的是鞭打,”恩格尔中尉反驳道,“谁在乎什么阅兵比赛!”

“哦,不,长官,”下士纠正道,“那是我的最后那句话。我刚才念给你听的。你忘了吗,长官?就在刚才。”

“我看不出跟那事有什么关系,”特拉弗斯中尉冷静地回答,“每次性交,比米斯中尉总要把比米斯夫人美美鞭打一顿,可阅兵比赛中他却是一文不值。”

“啊,天哪!给我念他的最后那句话,蠢货。说,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对,他确实是,”恩格尔中尉赞同道,“可惜,这个傻鸟不肯鞭打老婆。”

“波平杰,长官。”

“那个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特拉弗斯中尉谈论道,“他可是军事天才。”

“好吧,下一个就是你,波平杰。他的审讯一结束,就开始审问你。懂了吗?”

于是他向惊愕得鸦雀无声的听众散发那套晦涩规则的经过鉴定的复印件,他取得的令人难忘的成功,便是以这套规则为基础的。这是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生平最荣耀的时刻。他赢得了阅兵比赛的胜利,自然,唾手而得,可以永久保留那面红色三角旗,由此彻底终结了星期日阅兵比赛,因为战争期间上好的红色三角旗跟上好的铜丝一样很难弄到。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当场晋升为中尉,自此开始了军阶的蹿升。因为他的重大发现,极少有人不把他看作真正的军事天才。

“懂了,长官。我的罪名是什么?”

“瞧,上校,”他宣布说,“不用手。”

“那到底有什么关系?你听到他问我什么吗?你就会知道的,波平杰——我们审完克莱文杰,你就会知道的。克莱文杰学员,刚才——你是克莱文杰学员,不是波平杰,是不是?”

那个星期日,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以一位经验丰富的演出总监所有的沉着自信,向公众展露了他划时代的惊人之举。别的中队以习惯的姿态,装模作样地轻松走过检阅台时,他一句话没说;甚至他自己中队的头几排进入视线,手臂一动不动地行进着,让那些惊呆的军官同僚开始恐惧地嘶嘶直抽冷气,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即使那个时候他都沉得住气,直到那位臃肿而蓄着肥厚髭须的上校猛地转过身,铁青着脸粗暴地盯着他,他才作出让他不朽的解释。

“是的,长官。”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对同事的询问报以会心一笑。“到星期天你们就明白了,”他保证道,“你们会明白的。”

“很好。刚才——”

“真不知道那白痴在搞什么。”恩格尔中尉说。

“我是波平杰,长官。”

整个星期,他在军官俱乐部总是按捺着喜悦咯咯地笑。他最亲近的朋友中,各种猜测在迅速滋生。

“波平杰,你父亲是百万富翁或者参议员吗?”“嗯,长官。”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准备工作做得精细而又秘密,中队全体学员都宣誓保守秘密,他们深夜来到辅助阅兵场预演。他们在一团漆黑中行进,彼此盲目地撞在一起,但他们并不惊慌,就这样慢慢学会了行进而不摆动双手。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最初的想法是请钣金车间的一位朋友把镍合金钉打进每个学员的股骨,再用恰好三英寸长的铜丝把钉子和手腕连接起来,但是没有时间——总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而且战争期间很难弄到上好的铜丝。他还想到,学员们被这样拴住手脚,便不能在正式行进之前那感人的昏厥仪式上合乎规范地倒地,而不能合乎规范地昏厥可能会影响全队的得分。

“那你的麻烦就大了,波平杰。他不是将军,也不是政府高官,是不是?”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采纳克莱文杰的建议,让学员们选出了自己的学员军官,随后的那个星期,中队赢得了黄色三角旗。这意外的成就,把沙伊斯科普夫少尉高兴坏了,以至于妻子想拖他上床庆贺,以宣示对西方文明里下中产阶级性道德观念的蔑视时,他拿起旗杆朝她脑袋使劲敲了一下。下个星期,中队赢得了红色三角旗,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简直欣喜若狂。此后一个星期,他的中队创造了历史,连续两个星期赢得红色三角旗!现在,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踌躇满志,坚信自己有能力一鸣惊人。经过广泛研究,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发现,行进时两只手不应像时下流行的那样自由摆动,而应该始终保持在大腿中线不超过三英寸的范围之内,这就是说,两手实际上几乎根本不要摆动。

“不是,长官。”

而他也确实没时间。你看,已经是星期天了,下一次阅兵比赛只剩下七天的时间准备。他不明白时间都到哪里去了。接连三次阅兵比赛都得了倒数第一,弄得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名声很臭,于是他考虑了各种改进的办法,甚至想把每排十二个人钉在一根长长的二乘四英寸的风干橡木条上,使他们保持直线。这个计划行不通,因为如果不在每个人的腰背部嵌入镍合金旋轴,要做九十度转向是不可能的,再说要从军需主任那里拿到那么多镍合金旋轴,还要争取到医院外科医生的合作,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也完全没有把握。

“很好。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因为我没时间,”他不耐烦地对她呵斥道,“我没时间。你不知道在进行阅兵比赛吗?”

“他早死了,长官。”

“你为什么从不鞭打我?”一天晚上,她不高兴地问。

“那好极了。你真的是麻烦大了,波平杰。你的名字真是波平杰?波平杰究竟算个什么名字?我不喜欢它。”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十分恼火,两手啪地捂住眼睛。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生活绝望地拴在了一个女人身上,而这女人只知道满足自己肮脏的性欲,根本就看不到为了实现那无法达到的目标,高尚的人可以英勇地投身其中,进行艰苦卓绝的伟大斗争。

“这是波平杰的名字,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解释道。

“裸体吗?”她满怀希望地问。

“嗯,我不喜欢它,波平杰,我恨不得马上把你那臭烘烘的怯懦身体一条条撕开。克莱文杰学员,你可以把昨天深夜在厕所里对约塞连悄悄说过或者没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吗?”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一心想在阅兵比赛中获胜,大半个晚上都在研究这事,他的妻子妖艳地躺在床上等他,一边翻着克拉夫特·埃宾的书,寻找最喜欢的章节。他读的是关于行进的书。他摆弄着几盒巧克力小兵,直到它们化在他手里才作罢,于是又调遣起一套塑料牛仔来,把它们排成十二人一列的队伍。这是他化名从一家邮购商店买来的,白天锁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列奥纳多的解剖练习看来是必不可少的。一天晚上,他觉得需要一个真人模特儿,于是指挥他的妻子在房里行进。

“是,长官。我说你不能认定我有罪——”

阅兵本身似乎同样荒唐。约塞连讨厌受阅。阅兵太军事化。他讨厌听到阅兵的消息,讨厌看到阅兵的场面,讨厌陷在被阅兵阻塞的交通里。他讨厌被迫参加阅兵。就算不必每个星期日下午冒着酷热像个士兵一样接受检阅,做一名飞行学员已经够糟糕的了。做一名飞行学员之所以够糟糕,现在很明显,他的训练完成之前,战争不会结束。那是他当初自愿报名接受飞行训练的唯一原因。作为一名合乎飞行训练条件的大兵,他得等很多个星期分派到班级,再得等很多个星期成为轰炸领航员,之后再得用很多个星期进行作战训练,为执行海外任务做准备。那时,似乎难以相信战争会持续那么长时间,因为有人告诉他,上帝在他一边,而上帝,有人告诉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可是战争远远没个了局,而他的训练却已接近尾声。

“我们就从这儿接下去。你说我们不能认定你有罪,克莱文杰学员,确切地说是什么意思?”

每个受阅中队行经检阅台时,都被打了分。检阅台上坐了一位臃肿而蓄着肥厚髭须的上校,还有其他几位军官。各联队的最佳中队赢得一面带旗杆的黄色三角旗,那东西实在毫无用处。基地的最佳中队获得一面红色三角旗,旗杆略长一些,其价值越发低廉,因为旗杆又重了些,下星期日别的哪个中队夺走之前,他们要整整一周扛着来回跑,实在是头疼之极。在约塞连看来,用锦旗充奖品可谓荒唐。锦旗并没有带来金钱,也没有带来等级特权,就跟奥林匹克奖章和网球赛奖杯一样,它们不过表明得主做了一件无益于任何人的事情,只是做得比其他人胜任些罢了。

“我没有说你们不能认定我有罪,长官。”

指控无论如何不能牵涉阅兵比赛,因为克莱文杰十分重视,几乎同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本人一样。每周日下午,学员们早早出营参加阅兵比赛,在营房外摸索着排成十二人一列的队伍。他们宿醉未醒地哼哼唧唧,无精打采地走向主阅兵场各自的位置,然后和其他六七十支中队的学员一道纹丝不动地站在烈日下,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不少学员晕倒在地才解散。阅兵场边上停放着一排救护车,还站着一队队训练有素、手持步话机的担架兵。救护车车顶上,是拿着望远镜的观察员。一名记分员负责记录得分。这整个行动过程由一位精通会计的军医负责监督,他确认可视为昏厥的脉搏次数并检查记分员记录的得分。一旦救护车装载了足够数量的昏迷学员,军医便示意乐队指挥开始奏乐,从而结束阅兵比赛。这些中队一个紧跟着一个,全都走上阅兵场,绕检阅台拐个大弯,然后退出阅兵场,返回各自的营房。

“什么时候?”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一心只关注如何赢得阅兵比赛,如何把克莱文杰送去诉讼委员会,指控他密谋推翻由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任命的学员军官。克莱文杰专爱捣乱,又自作聪明。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知道,若不加监视,克莱文杰很可能会闹出更大的乱子来。昨天想要推翻学员军官,明天或许就是整个世界了。克莱文杰颇有头脑,而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发现,有头脑的人往往相当精明。这种人很危险,就连克莱文杰帮忙上台的那些新学员军官也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作证,指控他,定他的罪。指控克莱文杰一案,案情是十分明朗的,唯一缺少的,就是指控他什么。

“什么怎样,长官?”

“我没时间,”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脾气急躁地嘟哝道,“你不知道在进行阅兵比赛吗?”

“妈的,你又要追问我了吗?”

“亲爱的,我们又要有孩子了。”她会对丈夫这样说。

“不,长官。对不起,长官。”

“我也一样。”

“那就回答问题。你什么时候没说我们不能认定你有罪?”

“我是当真的,宝贝。”她坚持说。

“昨天深夜在厕所里,长官。”

“你简直疯了。”他回答。

“那是唯一一次你没说这话吗?”

“亲爱的,我们又要有孩子了。”她每个月都会对约塞连这样说。

“不,长官。我始终没说你们不能认定我有罪,长官。我确实对约塞连说过——”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妻子正在报复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为他犯下的什么不可遗忘的罪过,具体何事她却想不起来了。她是个丰满、粉红、慵懒的女子,爱读好书,一直在规劝约塞连不要这样平庸,连书都不读。她总是随身带着一本好书,即便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身上只有约塞连及多丽·达兹的身份识别牌时,也不例外。她令约塞连厌倦,但他也爱上了她。她毕业于沃顿商学院,是个醉心数学的专修生,每个月没数到二十八就会陷入困境。

“没人问你确实对约塞连说过什么。我们问你的是,你没跟他说的是什么。你确实对约塞连说过什么,我们根本不感兴趣。清楚了吗?”

多丽·达兹是个活泼的浪荡少女,打着金铜绿眼影,最喜欢在工具房、电话亭、运动场更衣室和公共汽车候车亭干那事。她不曾尝试的事几乎没有,不愿尝试的则更是少有。她年方十九,身材苗条,不知羞耻而敢作敢为。她伤害了无数男人的自尊心,令他们到了早上便憎恨自己,为她找到他们、利用他们再扔掉他们的方式而自悔。约塞连很爱她。她是个妙不可言的床上尤物,不过她觉得约塞连也就将就而已。她只让约塞连碰过一次,浑身上下的肌肤极富弹性,那种感觉令约塞连难以忘怀。约塞连很爱多丽·达兹,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每个星期都热切地扑到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妻子身上,用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报复克莱文杰的方式报复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是的,长官。”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是后备军官训练团的毕业生,他很高兴战争爆发了,因为他就这样得到了机会,每天穿着军官制服,以军人特有的清晰嗓音,向正在去往屠宰台的途中、每八个星期一批落入他手心的小伙子们喊“弟兄们”。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是个野心勃勃而毫无幽默感的人,总是严肃认真地面对他的职责,只有当圣安娜陆军航空基地某个跟他竞争的军官染上疾病久治不愈的时候,他才会微微一笑。他视力很差,又患有慢性鼻窦炎,这便使战争显得格外来劲,因为他绝无去海外作战的危险。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最好的地方是他的妻子,而他妻子最好的地方是有一个叫多丽·达兹的女友;多丽一有机会就要与人风流快活,她有一套陆军妇女队的制服,这套制服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妻子每个周末都会穿上,每个周末也都为她丈夫中队里每一个想跟她偷偷来一腿的学员脱下。

“那么我们继续。你跟约塞连说什么了?”

“他会恨你的,”约塞连说,“到死都会恨你。”

“长官,我跟他说,你不能认定我犯了我被指控的罪行而仍然忠实于正……”

“我保证决不惩罚你们,”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说,“我将感激对我说实话的人。”

“正什么?你在咕哝。”

“他会阉了你。”约塞连说。

“不要咕哝。”

“他说他不会惩罚我。”克莱文杰说。

“是,长官。”

“我不会惩罚你们。”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发誓道。

“咕哝时要咕哝‘长官’。”

“听见了,”约塞连答道,“我听见他非常响亮、非常清楚地说,他希望我们个个把嘴闭紧,如果我们识趣的话。”

“梅特卡夫,你这狗娘养的!”

“难道你没听见他说?”克莱文杰争辩道。

“是,长官,”克莱文杰咕哝道,“正义,长官。你不能认定——”

“他希望谁都不要出声,傻瓜。”约塞连回答。

“正义?”上校吃了一惊,“什么是正义?”

“他希望有人告诉他。”克莱文杰说。

“正义,长官——”

“我希望有人告诉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虔诚地恳求全体学员,“如果我有什么过错,我希望有人告诉我。”

“那不叫正义,”上校嘲讽道,又开始用他肥大的手擂桌子,“那叫卡尔·马克思。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正义。正义就是夜里偷偷拿着从战列舰底下的弹药舱里带上来的刀用膝盖从地上撞人肚子顶人下巴在黑暗中没有任何警告就下阴手把人打倒。就是掐脖子抢劫。当我们都必须强悍、粗野地迎战比利·佩特罗利时,那就是所谓正义。出手快捷凶猛。明白了吗?”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撕扯头发,咬牙切齿,富有弹性的两颊随着阵阵剧痛而颤动。令他苦恼的是整个中队的航空学员士气低落,在每个星期日下午举行的阅兵比赛中表现恶劣至极。他们士气低落,因为他们不愿意每个星期日下午受阅,还因为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从他们之中指派了学员军官,而没有允许他们自己推选。

“不,长官。”

“我只知道不要出声,傻瓜。”

“不要叫我长官!”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克莱文杰很反感。

“是,长官。”

“别出声,傻瓜。”约塞连长辈似的劝告克莱文杰。

“不叫‘长官’时要叫一声‘长官’。”梅特卡夫少校命令道。

“为什么是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悲叹道。

克莱文杰自然是有罪的,不然就不会受到指控了,而证明这一点的唯一办法就是认定他有罪,所以这样做就成了他们的爱国义务。他被判了五十七次惩罚性值勤。波平杰被关了禁闭,给他个教训,而梅特卡夫少校则被送往所罗门群岛掩埋尸体。克莱文杰的惩罚性值勤,就是肩上扛一支沉重的空膛步枪,周末在宪兵司令部的大楼前来回走五十分钟。

“我要告诉他。”克莱文杰坚持道。他们两个正高高坐在检阅台上,俯视着辅助阅兵场上愤怒地来回走动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他好像没有胡子的李尔。

克莱文杰被这一切弄得糊里糊涂的。这里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情,但是克莱文杰眼里最奇怪的却是那些诉讼委员会成员所展露的仇恨,那种残酷、赤裸裸、冷漠无情的仇恨,给他们毫不宽宥的面容敷上了一层坚硬、报复的外膜,更在他们眯缝的眼睛里恶毒地燃烧着,像扑不灭的火炭。克莱文杰发现之后,惊得不知所措。可能的话,他们恐怕已经用私刑处死他了。他们是三个成年人,而他还是小伙子,可他们仇恨他,希望他死掉。他到来之前,他们仇恨他;他在此之时,他们仇恨他;他离开之后,他们仇恨他;他们彼此分开而走向各自的孤独以后,还把对他的仇恨恶毒地携带着,像什么舍不得的珍宝。

约塞连试图帮助他。“别做傻子啦。”他这样忠告克莱文杰,当时他们在加利福尼亚州圣安娜的军校学习。

约塞连头天晚上就已经尽力告诫过他。“你一点机会也没有,伙计,”他阴郁地告诉他,“他们仇恨犹太人。”

他是个非常严肃、特别认真又全凭良心办事的笨蛋。跟他一起看场电影,散场后他一定会拉住你讨论什么移情、亚里士多德、共性、寓意,以及电影艺术在物质社会中的责任之类的话题。他带去剧院看戏的女孩子总要等到第一次幕间休息才能听他说出他们在看一出好戏还是坏戏,于是豁然开朗。他是一个好战的理想主义者,而他讨伐种族偏见的方式,就是见到这种事情便当即昏厥。他对文学什么都懂,除了怎么欣赏。

“可我不是犹太人。”克莱文杰回答说。

一句话,克莱文杰是个笨蛋。在约塞连眼里,他往往就跟现代博物馆里到处都是的那些人一样,两只眼睛都长在脸的一侧。这自然是一种错觉,却产生于克莱文杰死死盯着问题的一面而从来看不到另一面的偏好。政治上,他是人道主义者,很能识别左翼和右翼,却又不自在地夹在两者之间。他经常面对右翼敌人替左翼朋友辩护,面对左翼敌人替右翼朋友辩护,弄得两个从来不曾替他辩护的群体都彻底地憎恨他,他们认为他是笨蛋。

“这没什么差别,”约塞连预言道,而约塞连是对的,“他们谁都要整。”

克莱文杰通晓那么多事,因为他是天才,有一颗跳动的心和一张苍白的脸。他是个瘦长、笨拙、狂热、两眼饱含饥渴的聪明人。在哈佛念本科时,他在几乎各个方面都得过奖学金,而在其他所有方面没有赢得奖学金的唯一原因,是他成天忙于签署请愿书、分发请愿书又质疑请愿书,加入讨论小组又退出讨论小组,参加青年大会、给别的青年大会放哨并组织学生委员会保护被开除的教授。大家一致认为克莱文杰定会名扬学术界。一句话,克莱文杰属于那种很有才智却全无头脑的人。这是谁都知道的,不知道的很快也会知道。

克莱文杰畏避他们的仇恨,就好像畏避耀眼的光亮。这三个仇恨他的人说着跟他同样的语言,穿着跟他同样的制服,但是他看到他们无情的脸上永远布满细密、卑鄙的敌意的线条,于是恍然大悟,这世上任何地方,无论是法西斯所有的坦克或飞机或潜艇里,还是机关枪或迫击炮或火焰喷射器后面的掩体里,甚至精锐的赫尔曼·戈林高射炮师的全部神炮手中,或者慕尼黑所有啤酒屋里可怕的不法分子中,以及任何别的所在,都不会有更仇恨他的人。

就连克莱文杰也不明白米洛是怎么做到的,而克莱文杰可是无所不知。克莱文杰了解这场战争的一切,除了为什么约塞连一定要死而斯纳克下士可以活下去,或者为什么斯纳克下士一定要死而约塞连可以活下去之类的问题。这是一场肮脏、混乱的战争,没有它,约塞连原本可以活下去——或许,永远活下去。他的同胞中,只有少数人甘愿牺牲生命以赢得这场战争,而他并不奢望跻身其间。死还是不死,这是个问题,克莱文杰越来越没有底气回答这个问题了。历史并没有要求约塞连早夭;没有它,正义照样得到伸张,进步不依赖它,胜败也不取决于它。人皆有一死,这是必然的事;可是哪些人会死,却要看境遇了,而约塞连怎么死都可以,就是不甘心做境遇的牺牲品。但那是战争。它的好处他也就能想到这些:报酬不错,从父母的有害影响中解放了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