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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梅杰·梅杰·梅杰少校

“他在这儿跟我谈话。”梅杰少校答道。

片刻之后,梅杰少校办公室和中队办公室之间的隔帘开了,那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急急喘着粗气又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叫喊:“我刚才看见一个穿栗色睡衣的人从你的窗户跳出来,沿着大路跑过去了!你没看见他吗?”

“我觉得非常可疑,一个男人穿着栗色睡衣跳窗逃跑。”那人在窄小的办公室里四处走动,来回绕着圈子。“开始我以为是你企图往墨西哥逃呢,但我现在知道了不是你。他有没有提到华盛顿·欧文?”

“他真的吗?”第一个刑事调查部密探高兴地叫道,“可能这就是案子真相大白的关键!你一天二十四小时监视他,我这就赶回医院,给上级写信请求进一步指示。”那刑事调查部密探从窗户跳出梅杰少校的办公室,不见了。

“说实话,”梅杰少校说,“他提到了。”

“说实话,我听到过,”梅杰少校回答说,“就是刚才在这儿的那个人。他在谈论华盛顿·欧文。”

“他提到了?”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叫了起来,“太好了!可能这就是案子真相大白的关键。你知道能在哪儿找到他吗?”

“这场病对我很有好处,”那刑事调查部密探抽噎道,“我不需要你同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下来是要提醒你,华盛顿·欧文好像把行动基地从医院转移到了你的中队。你听到周围有谁谈起过华盛顿·欧文吗?”

“医院。他真是病得非常厉害。”

“我很难过。”梅杰少校说。

“好极了!”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呼喊道,“我立刻上去跟踪他。最好是化名。我这就去医务室说明情况,让他们把我当病人送进医院。”

“我真是病得非常厉害,”他哀叹道,“我在医院里从一个战斗机飞行员那里染上感冒,后来得了非常严重的肺炎。”

“他们不肯把我当病人送进医院,除非我有病,”他回来对梅杰少校说,“其实,我病得不轻。我一直想做一次身体检查,这倒是个好机会。我再回一趟医务室,对他们说我病了,这样我就会被送进医院了。”

梅杰少校几乎没认出他来,因为他穿着一件腋下线缝已爆开的退了色的栗色灯芯绒浴袍、一条法兰绒睡裤、一双耷拉着一只鞋底的破旧拖鞋。梅杰少校想起来了,这是医院规定的病号服。这人增加了二十来磅体重,看起来健康得很。

“瞧瞧他们对我干了什么!”他回来对梅杰少校说,牙龈给涂成了紫色。他苦恼得不得了。他双手提着鞋袜,脚趾也涂上了龙胆紫溶液。“谁听说过紫色牙龈的刑事调查局密探?”他悲叹道。

“他绝对不是,”第一个刑事调查部密探说,“这一带只有我是刑事调查部的。”

他低着头离开中队办公室,不料跌进一条狭长的壕沟,把鼻子摔破了。他的体温仍然正常,但是格斯和韦斯把他当作例外用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他是刑事调查部的人。”梅杰少校告诉他。

梅杰少校撒了谎,可是感觉很好。他并不惊讶感觉很好,因为他早就发现,真正说谎的人大体上比不说谎的有计谋,有野心,也更成功。假如他对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说了实话,现在可能就麻烦缠身了。相反,他撒了个谎,所以可以自由地继续他的工作。

他刚走,第一个刑事调查部密探便从窗外跳进梅杰少校的办公室,想知道那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是谁。梅杰少校几乎没认出他来。

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前来查访之后,梅杰少校在工作中就更为谨慎了。一切签字他都用左手,而且一定要戴上墨镜、粘上假胡子;他曾用这两样东西做掩护,想再回去打篮球,结果失败了。作为进一步的防范,他把华盛顿·欧文巧妙地改换成约翰·弥尔顿。约翰·弥尔顿好写,还又简短。跟华盛顿·欧文一样,一旦签腻了就倒过来写,解闷效果很不错,而且能使梅杰少校的产出翻番,因为比起他自己的名字或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约翰·弥尔顿要简短得多,写起来也省时得多。此外还有一点,约翰·弥尔顿十分多产,他是个多面手,梅杰少校很快就把签名嵌进假想的对话片段中了。于是,典型的公文批注可能就是“约翰,弥尔顿是个虐待狂”或者“你见过弥尔顿吗,约翰”。他特别引以为豪的一条是这样的:“约翰里有人吗,弥尔顿?”约翰·弥尔顿展开了无数全新的前景,充满了迷人的用之不竭的可能性,定将永远消灭单调。当约翰·弥尔顿变得越来越单调的时候,梅杰少校又回到了华盛顿·欧文。

“好吧,我有个不错的想法,”第二个刑事调查部的密探说着俯身向前,隐秘地低语道,“是陶塞那杂种。不然,他又何必到处张口乱说,泄露我的身份呢?这样,你仔细留意,只要听到有人谈起华盛顿·欧文,就马上告诉我。我要对随军牧师和这里每个人进行安全审查。”

梅杰少校是在罗马买的墨镜和假胡子,当时他正日渐陷入堕落的泥淖,这算是为拯救自己所做的最后一番徒劳的努力。首先是光荣的忠诚宣誓运动让他蒙受了极大羞辱,当时三四十个人到处散发相互较劲的忠诚宣誓书,竟然没有一个人肯让他签字。其次,这阵风刚过去,又出了克莱文杰的飞机在空中神秘蒸发的事,机组人员全都消失无踪,而这场离奇的灾难被人用心恶毒地归咎于梅杰少校,因为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忠诚宣誓书上签过字。

“不知道。”

那副墨镜有着很大的绛红色边框,假胡子则是穿着花哨的街头手风琴艺人用的那种。一天他再也无法忍受孤独了,便戴上墨镜,粘上假胡子,去球场打篮球。他漫步走向球场,装出一副轻快随意的样子,一边默默祈祷不要给人认出来。其他人都装作没认出他来,于是他来劲了。他刚刚为他那天真的诡计自鸣得意,就被对方一名队员猛撞了一下,跪倒在地上。不久又有人狠狠撞他,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早就认出他了,而且正在利用他的伪装,合法地肘顶、脚绊,粗手粗脚地伤害他。他们压根不想要他来。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本队球员就本能地与对方球员合并成一群号叫、嗜血的暴民,从四面八方向他蜂拥而来,他们粗野地咒骂着,挥舞着拳头。他们把他打倒在地,趁他还倒在地上时踢他,等他摸索着挣扎站起来,对他又是拳打脚踢。他双手捂住脸,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你推我挤,发狂似的拥上去要捶他,踢他,挖他眼睛,把他踩扁。他被打得晕头转向,直退到壕沟边,脚下一滑,一头栽了下去。他在沟底才回过神来,于是爬上另一侧沟壁,冒着他们冰雹般抛来的嘲骂和石块,一瘸一拐地走开,直到他蹒跚着拐过中队办公室帐篷一角,这才逃出重围。整个围攻过程中,他一心只想着别把墨镜和假胡子弄掉了,这样他还可以继续假装成别的什么人,避免了不得不以中队长的身份面对他们,这是他最感恐惧的。

“少校,我很高兴你是清白的。看来我们能够合作,我是急需人手啊。这个人在欧洲战区某个地方,正在想法获取发送给你的公文。你觉得可能是谁?”

回到办公室,他哭了;哭完,他洗去嘴上和鼻子上的血迹,擦掉脸颊和前额擦伤处的泥污,然后把陶塞军士召了进去。

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绽开了笑脸。

“从现在起,”他说,“我在的时候,不想任何人进来见我。听明白了吗?”

“签我自己的名字,”梅杰少校告诉他,“我根本不知道华盛顿·欧文的名字。”

“是,长官。”陶塞军士说,“也包括我吗?”

“签谁的名?”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狡猾地问道,“你的还是华盛顿·欧文的?”

“是的。”

“我要见过,就在上面签名了。”

“我懂了。就这些吗?”

“也许你是对的,”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迟疑片刻后判断道,然后清脆地咂了咂嘴,“我们面对的可能是个团伙,其中两个同伙的名字碰巧是反的。是的,我敢肯定就是这样。一个就在这儿你的中队里,一个在坡上医院里,还有一个跟随军牧师在一起。这样就有三个人了,是不是?你绝对肯定以前从没见过这些公文?”

“是的。”

“为了逃避侦破。”

“要是你在的时候真有人来见你,我该怎么对他们说?”

“为什么有人要冒用随军牧师的名字呢?”

“告诉他们我在,让他们等着。”

“也许是别人写的,冒用了他的名字。”

“是的,长官。要等多久?”

“大队随军牧师怎么会在一封信上写这个呢?”

“等我走了以后。”

“肯定。”

“那我该怎么应付他们呢?”

“你肯定吗?”

“随便你。”

梅杰少校一阵惊慌。“A.T.塔普曼是飞行大队的随军牧师。”他更正道。

“你走了以后,我可以让他们进去见你吗?”

“这才是关键,”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说,“华盛顿·欧文就是飞行大队的随军牧师。”

“可以。”

“他是飞行大队随军牧师。”

“可是你又不在这儿了,是不是?”

“你知道谁是A.T.塔普曼吗?”

“不在了。”

“我以前从没见过。”

“是,长官。就这些吗?”

梅杰少校身子微微前倾,看到一份胜利邮件的影印件,上面除了玛丽这个名字,一切都被约塞连黑掉了,他还写上“我苦苦思念着你。美国随军牧师A.T.塔普曼”。梅杰少校摇了摇头。

“是的。”

那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面露失望之色。“他可比我们想的聪明多了,”他评论道,“他正在用第三个名字,摆出另一个人的样子。我想……啊,我想我知道这第三个名字是什么。”他兴奋而颇有灵感地又拿出一份影印件给梅杰少校研究,“这个如何?”

“是,长官。”

“我想中队里没有叫这两个名字的人。”

“从现在起,”梅杰少校对这个为他照管拖车房的中年士兵说,“我在的时候,不想让你进来问有没有可以为我做的事情。听明白了吗?”

“随便哪一个。我们推测华盛顿·欧文和欧文·华盛顿是同一个人,他用两个名字,不过是想迷惑我们。你知道,这是常玩的把戏。”

“是,长官。”勤务兵说,“我该什么时候进来看看有没有要我为你做的事情呢?”

“哪一个?这儿有两个名字。”

“我不在的时候。”

“签这些名字的那个人在你的中队吗?”

“是,长官。那我该做什么?”

“没有。”

“做我吩咐你做的事。”

接着梅杰少校盯着几份寄给他的公文,上面他签署了相同的名字。

“可是你又不在这儿,没法吩咐。是不是?”

“那这些呢?”

“不在。”

“没有。”

“那我该做什么?”

梅杰少校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份寄自医院的私人信件的影印件,上面审查官签署了“华盛顿·欧文”或“欧文·华盛顿”。

“做该做的事。”

“恐怕我们是在浪费时间。”第二个刑事调查部密探有些生硬地说。他是个活跃、矮胖而易激动的人,动作敏捷而果断。他从一只红色大信封里抽出几份影印件来,信封一直显眼地藏在他的飞行皮夹克里,夹克上花里胡哨地印了些飞机穿越橙色高射炮火的图片,以及标志着完成五十五次作战任务的几排整齐的小炸弹。“你见过这些吗?”

“是,长官。”

“公文柜唯一一把钥匙就在陶塞军士手里。”

“就这些了。”梅杰少校说。

“我说的就是这类文件。把它们锁进公文柜,不要让陶塞军士拿到了。”

“是,长官。”勤务兵说,“就这些吗?”

“我这里没有什么绝密文件。”梅杰少校说。

“不,”梅杰少校说,“你也不要进来打扫。除非你肯定我不在,千万不要进来。”

“那家伙。我必须对他进行安全审查了。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把任何绝密文件摊在这儿,至少要等汇报的时候才摆出来。”

“是,长官。可是我怎么能肯定呢?”

“他告诉我了,”梅杰少校说,“他告诉我说外面有个刑事调查部的人想见我。”

“你如果不肯定,就当我在,你自己走开,直到肯定了再来。听明白了吗?”

“是的,我知道。我要进来见你,就只能告诉他。不过我知道他是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讲的。”

“是,长官。”

“陶塞军士也知道。”

“很抱歉不得不这样跟你说话,但是我必须这样。再见。”

“中队里只有你知道我是刑事调查部的,”他向梅杰少校吐露道,“你要绝对保守秘密,我的工作效率才不会受影响。你明白吗?”

“再见,长官。”

真正返回中队的,最终倒是化装成飞行员的第二个刑事调查部的密探。大家都知道他是刑事调查部密探,因为他向他们吐露了真实身份,却又恳求每个人别泄露给他人,其实他早已向那些人透露他是刑事调查部的。

“还有,谢谢你,为你做的一切。”

他犯了罪,可是感觉很好,因为他签了华盛顿·欧文名字的公文,没有一份再回来!终于看到了进展,于是梅杰少校以抑制不住的热情,全心投入他的新职业。也许在公文上签署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算不上一个职业,但总比签署“梅杰·梅杰·梅杰”少些单调。等华盛顿·欧文越签越感单调,他就调个次序改签欧文·华盛顿,直到这也越签越单调。他是在把事情办成,因为公文上只要签了这两个名字之一,就再也不会返回中队。

“是,长官。”

他签署的每一份公文经过两到十天后必定回来,后面新附一页纸要他再次签字。它们总是比原先厚了许多,因为在他上次签字的那一页和要他再次签字的附加页之间,都是签字页,上面有散驻各处的所有其他军官新近的签字,他们也是忙着在同一份公文上签字。梅杰少校看着简单的公文神奇地膨胀成厚重的手稿,心里越来越沮丧。一份公文不管他签过多少次,永远都会回来要他再签一次,他渐渐断了摆脱其中任何一份的念头。一天——就是那个刑事调查部密探初次来访的第二天——梅杰少校在一份公文上签了华盛顿·欧文而不是自己的名字,只想看看是什么感觉。他很喜欢,他非常喜欢,于是整个下午对所有公文都照此办理。这是他一时冲动的无聊之举和反叛行为,他知道事后必将为此受到严厉惩罚。第二天早上,他战战兢兢走进办公室,等着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也没发生。

“从现在起,”梅杰少校对米洛·明德宾德说,“我不再去食堂吃饭了,我要求把每一餐送到我的拖车房去。”

读了佩克姆将军关于清洁和拖延的公文,梅杰少校觉得自己就像个肮脏又拖拉的人,于是他总是尽快把它们都清除掉。唯一能让他提起兴趣的,是那些偶尔一见的有关那位不幸少尉的公文;少尉来皮亚诺萨岛还不到两个小时,就在奥尔维耶托上空的轰炸任务中送了命,才打开一半的行李包仍然留在约塞连的帐篷里。那不幸的少尉没来中队办公室报到,而是去了作战室,所以陶塞军士决定,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向上面报告说他根本没来中队报到,而偶尔涉及他的文件都谈到了他似乎化成了空气的事实,在某种意义上,这可正是他的结局。最终,梅杰少校倒对那些送到案头的公文心存感激了,因为终日坐在办公室签署公文,比终日坐在办公室不签署公文要好得多。它们让他有事可做。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长官,”米洛答道,“这样我就可以给你上些特别的菜,别人绝对没听说过的。我保证你一定喜欢吃。卡思卡特上校一直就喜欢。”

送到梅杰少校案头的公文,大多数与他毫无关系。其中大部分公文都提到了先前的公文,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不过绝对没有必要再去查找这些文件,因为公文中的指示依例就是给人忽略的。因此,仅仅在效率极高的一分钟里,梅杰少校就可以签署二十份文件,每一份都建议他绝对不要理会其他文件。每天都接到从设在大陆的佩克姆将军办公室发来的冗长简报,标题常是一些快乐的说教,比如“拖延是时间的窃贼”和“清洁近乎圣洁”。

“我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菜。你给别的军官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只要让送饭的人在我门上敲一下,把托盘搁在台阶上就可以了。听明白了吗?”

梅杰少校弄不明白自己跟□□·德·科弗利少校的关系,或者□□·德·科弗利少校跟自己的关系。他知道□□·德·科弗利少校是他的副官,但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也不能判定,□□·德·科弗利少校当他助手,他是有幸得到了一位宽厚的上司,还是不幸碰上了一个失职的部下。他不想问陶塞军士,暗地里他还有些怕他,却又没有别的人可问,他最不想找的便是□□·德·科弗利少校。极少有人胆敢就任何事情前去请教□□·德·科弗利少校,而唯一一个蠢得掷了□□·德·科弗利少校的马蹄铁的军官,第二天就染上了最严重的皮亚诺萨怪病,连格斯和韦斯甚至丹尼卡医生都从未见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人人都确信,那可怜的军官是被□□·德·科弗利少校惩戒而染上疾病的,虽然没人说得准到底是怎样染上的。

“是,长官,”米洛说,“非常明白。我悄悄藏了些活的缅因龙虾,今天晚上就给你烧,配上一盘极好的罗克福奶酪色拉和两块冰冻奶油夹心饼,那是昨天刚跟法国地下组织一名重要人物一起从巴黎偷运出来的。这样开头还行吧?”

他也不能十分肯定□□·德·科弗利少校在干些什么,在没有外出租赁公寓或者拐骗外国劳工的时候,除了掷马蹄铁,他就没有更加紧要的事情可做。梅杰少校常常专心致志地观察马蹄铁轻声坠地或绕着地上的小钢桩旋转下落。他一连几个小时偷窥□□·德·科弗利少校,心里惊奇如此威严的一个人居然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他常常心痒痒想和□□·德·科弗利少校一道,但是整天投掷马蹄铁,看来跟在公文上签署“梅杰·梅杰·梅杰”也差不多一样沉闷,而且□□·德·科弗利少校面容严峻,令梅杰少校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不行。”

那天来了第一个刑事调查部密探,讯问梅杰少校医院里有人假冒华盛顿·欧文签字的事,这倒提醒了他,从此他也开始在公文上这么干。他早已对这个新职位心生厌倦,很是不满了。他被任命为中队长,却全然不知作为中队长应该干些什么,只晓得他该做的就是在公文上假冒华盛顿·欧文的签字,再就是躲在中队办公室帐篷后面他的小办公室里,倾听窗外不时传来□□·德·科弗利少校的马蹄铁落地时发出的或清脆或沉闷的响声。他被一种重要职责尚未得到履行的印象一刻不停地压迫着,徒劳地等待着任务从天而降。他很少出门,除非绝对必要,因为他无法习惯被人盯着看。偶尔,单调也会被打破,陶塞军士会让某个军官或士兵就梅杰少校无法应对的事情来找他,而他立马就打发来人去找陶塞军士,请他酌情处理。身为中队长,该他办理的任何事务显然都会办妥,不必劳他协助。他越来越闷闷不乐,情绪低落。他时常认真地考虑要去见见随军牧师,倾吐满腹的烦忧,但随军牧师似乎也为自己的苦恼焦头烂额,于是梅杰少校又犹豫了,不愿给他加添烦恼。再说,他不能十分肯定随军牧师是否也为中队长服务。

“是,长官。我懂。”

确实不一样。下回就餐时,梅杰少校从食品柜台取了食物,走过去打算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普通餐桌旁,却见他们满脸敌意,仿佛在他面前竖起一道无法穿越的墙,他当场给吓呆了,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手上的托盘抖个不停,直到米洛悄然无声地走上前去,领着他乖乖来到他的专用餐桌旁,这才给他解了围。梅杰少校从此也就死了这条心,总是独自坐在他的餐桌旁用餐,背对着其他人。他很清楚他们怨恨他,因为他既然当了中队长,似乎就已高人一等,不能跟他们同吃了。只要梅杰少校在,食堂里就绝对没有任何人聊天。他知道其他军官在努力避免跟他同一时间就餐,而等他再也不去食堂,开始把饭带进自己的拖车房里吃的时候,大家才长舒了口气。

当天晚餐,米洛给他上了烤缅因龙虾,配上一盘极好的罗克福奶酪色拉和两块冰冻奶油夹心饼。梅杰少校颇为恼火。不过,如果退回去的话,这只会白白浪费,或者给别的什么人吃掉,而梅杰少校是特别喜欢烤龙虾的。他自感内疚地吃了下去。第二天午餐有马里兰水龟,佐以一整夸脱1937年的佩里尼翁香槟酒。梅杰少校想都没想,三下五除二吃了个精光。

“没有任何关系。那正是我要告诉你的,长官。只不过你的情况跟杜鲁斯少校不一样。”

米洛走后,就只剩下中队办公室的这些人了,梅杰少校总在躲避他们,每次进出都是跳办公室那扇邋遢的赛璐珞窗户。窗户松了窗栓,又低又大,跳进跳出都很容易。为了越过中队办公室和他的拖车房之间的区域,他趁外面没人的时候,一闪身绕过帐篷拐角,接着跳进铁路壕沟,低着头一路奔跑,冲进那片树林。与拖车房并排的时候,他出了壕沟,穿过茂密的灌木丛,迂回前进,急急赶回家去。在灌木丛中,他只碰到过一个人,就是弗卢姆上尉。一天黄昏,弗卢姆上尉冷不丁从一片露珠莓灌木丛中冒出来,形容憔悴,如鬼魅一般,把梅杰少校吓了个半死。他抱怨说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扬言要一刀把他的喉咙割开。

“哎呀,我不是亨利·方达,”梅杰少校惊叫道,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我跟他一点也不像。就算我确实长得像亨利·方达,那又有什么关系?”

“你要再这么吓我,”梅杰少校对他说,“我就要一刀把你的喉咙割开了。”

“有人说你就是亨利·方达。”米洛回答。

弗卢姆上尉倒抽一口冷气,立刻躲进了那片露珠莓灌木丛,此后梅杰少校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了。

“是不是因为我看起来像亨利·方达?”梅杰少校鼓起勇气问道。

梅杰少校回顾他的成就,觉得很满意。这几英亩异域的土地上,挤满了两百多人,他在其中成功地做了隐士。运用一点点才智和眼光,他使中队任何人都绝无可能跟他说话,而他也注意到,这正合了他们的意,因为本来就没人想跟他说话。没有人,结果正是如此,只除了那个疯子约塞连。一天,梅杰少校正顺着沟底匆匆奔往他的拖车房吃午餐,约塞连一个鱼跃把他撞倒在地。

“我希望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长官。”米洛说。

整个中队,梅杰少校最不愿意被约塞连鱼跃撞倒。约塞连骨子里有些不体面的地方,他总是丢尽脸面地唠叨帐篷里那个死人,其实人根本不在那里;又在阿维尼翁飞行任务完成后,把衣服脱光,赤条条四处溜达,直到那天德里德尔将军上前给他别一枚勋章,以嘉奖他在弗拉拉上空的英勇行为,却发现他一丝不挂地站在队伍里。天底下谁也没有权利把那死人的杂乱遗物从约塞连帐篷里清除掉。梅杰少校准许陶塞军士向上级汇报说,来到中队不足两个小时就在奥尔维耶托上空战死的那名少尉根本就没有来到中队,他便因此丧失了这份权利。唯一有权利把少尉的遗物从约塞连帐篷里清除的人,在梅杰少校看来,似乎就是约塞连本人,而约塞连,在梅杰少校看来,又没有任何权利。

“到底跟杜鲁斯少校的情况有什么不同?”

梅杰少校被约塞连一个鱼跃撞倒之后,痛苦地呻吟着,扭动身体想站起来。约塞连不让。

“这跟杜鲁斯少校的情况不同,长官。”

“约塞连上尉,”约塞连说,“请求就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立刻向少校陈述。”

“杜鲁斯少校做中队长,可他一直是跟其他军官同桌就餐的。”

“请让我站起来,”梅杰少校焦躁难受地命令道,“我压着手臂了,不能回礼。”

“以前你可从没当过中队长。”

约塞连放开了他。他们慢慢站了起来。约塞连再行军礼,重复了他的请求。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行的,”梅杰少校争辩道,“以前从没出过问题。”

“去我办公室吧,”梅杰少校说,“我想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梅杰少校在食堂的遭遇比这还要可悲。米洛笑容可掬地候在那里,等着骄傲地引领他到前面一张小餐桌旁,那是他亲自摆放的,桌上铺着绣花台布,一只粉红的雕花玻璃瓶中插着一束鲜花。梅杰少校惧怕地却步不前,却又没有胆量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入座。就连哈弗迈耶也停止吃喝,抬起头茫然地盯着他,沉重下巴垂得老长。米洛连拖带拉,梅杰少校只得顺从,于是丢脸地畏缩在他的专用餐桌旁,好不容易吃完这一餐。食物吃在嘴里就像灰渣,但他一口一口都咽了下去,生怕得罪了准备这一餐的任何人。之后跟米洛在一起的时候,梅杰少校第一次有了提出异议的冲动,于是说他还是喜欢继续跟其他军官一起就餐。米洛告诉他说这样不行。

“是,长官。”约塞连答道。

梅杰少校在一个接一个难堪的灾难中狂乱挣扎。事先没有跟他商量,陶塞军士就差人把他的东西搬进了杜鲁斯少校生前专用的宽敞拖车房,而当梅杰少校气喘吁吁地冲进中队办公室报告物品失窃时,里面的年轻下士一下子跳起身来,大喊“立正”,把他吓了个半死。梅杰少校同办公室里所有的人一起啪地立正,心想背后不知哪位要人进来了。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房里鸦雀无声,若不是二十分钟后丹比少校从大队司令部顺道过来向梅杰少校道贺,让他们都稍息了,也许这一大堆人会一直立正在那里,直到末日审判。

他们拍去衣服上的沙土,在不自在的默然中,朝中队办公室门口走去。

像是约定好的,中队里谁也不再跟他说话,全都开始盯着他看。他双眼低垂,两颊滚烫,很是难为情地度日,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轻视、嫉妒、猜疑、愤恨和恶意影射的对象。以前没怎么注意到他长得像亨利·方达的人,现在谈起这事就没完没了,甚至还有人用心险恶地暗示,梅杰少校被提拔为中队长,就因为他长得像亨利·方达。一直觊觎这个位置的布莱克上尉就主张梅杰少校确实就是亨利·方达,只是太过胆小而不敢承认。

“给我一两分钟,让我在这些口子上涂些红药水,再让陶塞军士送你进来。”

对于梅杰少校,这就意味着球赛结束了。他很不自在地满脸通红,难以置信地呆立在原地,这时雨云又在他头顶上方聚集。他朝球友们转过身去,见到的却是一片好奇、沉思的脸,他们全都带着郁闷和费解的敌意木然地盯着他。他深感羞耻,浑身一阵战栗。球赛继续进行,可是再也不好玩了。他运球时,没人上来拦截;他一喊传球,无论谁在控球,就都把球传给他;而他投篮不中,也没人跟他争抢篮板球了。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第二天还是如此,第三天他就没有回来打球了。

“是,长官。”

长久以来,卡思卡特上校对梅杰少校一直怀有很深的忌恨。他的花名册上一个多余的少校,意味着一份不整洁的人员编制表,又给了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那些人攻击自己的把柄,卡思卡特上校相信那些人是敌人和竞争对手。卡思卡特上校一直在祈祷碰上一点点好运,像杜鲁斯少校的死。他已经为一个多余的少校苦恼透了,现在倒有了一个少校的空缺。他任命梅杰少校为中队长,然后坐上吉普车,像来时一样突兀地轰然而去。

梅杰少校庄严地大步朝中队办公室后面走去,都没有瞥一眼那些正在办公桌和文件柜前忙碌的办事员和打字员。他随手放下了他的办公室门帘,进了办公室。见周围无人,他便快速穿过房间来到窗前,一下子跳了出去,拔腿就跑。他发现约塞连挡住了去路。约塞连立正守候着,再行军礼。

“你现在是新任中队长了,”卡思卡特上校隔着铁路壕沟,冲梅杰少校粗鲁地吼叫道,“但是别以为有什么了不起,它算不了什么。不过就是做了新任中队长而已。”

“约塞连上尉请求就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立刻向少校陈述。”他坚定地重复道。

对于梅杰少校,军校生活同他一直以来的生活没什么差别。他不管跟谁在一起,人家总想赶他走,让他跟别人待一块儿去。每一训练阶段,他的教官们总是给他优惠待遇,为的是促使他快快结业,好打发他走人。梅杰少校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获得了空军飞行胸章,于是被遣往海外,到那里一切突然开始好转起来。梅杰少校一生只盼着一件事情,就是被人接纳,而在皮亚诺萨岛,他暂时总算如愿以偿了。对于作战人员,军衔没有多大意义,军官和士兵之间的关系也很随意,不拘礼节。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士兵向他打招呼,邀请他游泳或者打篮球。他最成熟的时光都花在了整日不停的篮球比赛中,没有人在乎输赢。比分从未记录过,而上场的篮球手可以少则一人,多则三十五人。梅杰少校以前从来没打过篮球或别的什么球,但是他以出众的身高上蹿下跳,加以痴迷如狂的兴致,倒也弥补了他天生笨拙和缺乏经验的不足。在那片倾斜的篮球场上,梅杰少校与那些几乎成为他朋友的军官和士兵一起打球,找到了真正的快乐。没有赢家,也就没有输家,于是梅杰少校享受着欢跳的每一刻,直到那一天,卡思卡特上校在杜鲁斯少校阵亡后坐着吉普车隆隆而至,弄得他再也不可能在那儿尽情打篮球了。

“请求被拒。”梅杰少校呵斥道。

“谢谢你,长官。”

“那不行。”

“是,长官。我一定买,长官。”

梅杰少校屈服了。“好吧,”他疲倦地让步道,“我就跟你谈谈。请跳进我的办公室里。”

“还有几双鞋子,长官。有机会就先买几双鞋子,长官。”

“你先请。”

“是,长官。”

他们跳进办公室。梅杰少校坐了下来,约塞连在他的办公桌前来回走动,告诉他说,不想再飞作战任务了。他能做什么?梅杰少校暗自问道。他能做的,不过是按科恩中校先前的指示办事,再抱最好的希望。

“是,长官,你说得没错。”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赞同道,“你的军衔可以比我高,但我仍然是你的指挥官,所以你最好照我的话去做,长官,不然你会惹麻烦的。到医院去,对他们说你病了,长官。就留在那儿,等制服津贴发下来,你就有钱买些制服了。”

“为什么不想飞了?”他问道。

“是,长官。我的军衔可以比你高,长官,但你仍然是我的指挥官。”

“我害怕。”

“我想你不必喊我‘长官’。长官,”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指出,“你军衔比我高。”

“那没什么可羞耻的,”梅杰少校亲切地安慰他,“我们都害怕。”

“是,长官。”

“我不是觉得羞耻,”约塞连说,“我只是害怕。”

“赶快去医院,”他一缓过神,说得出话来,便咕哝道,“对他们说你病了。就留在那儿,等制服津贴发下来,你就有点钱买些衣服了。还有几双鞋子。买几双鞋子。”

“要是你从来不害怕,那就不正常,即使最勇敢的人也经历过恐惧。我们在战斗中都面临着一件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战胜恐惧。”

梅杰少校到加利福尼亚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报到时还赤着脚,脚趾粘满泥块。少尉一见,顿时脸色刷白。当初梅杰少校想当然地以为,他又是被人粗暴摇醒,要赤脚站在烂泥里,便把鞋袜留在了帐篷里。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报到时,他穿的那身便服皱巴巴的,脏得很。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当时尚未以阅兵成名,想到下个星期天梅杰少校将赤着脚随中队行进的情景,不由得剧烈地战栗起来。

“噢,得了吧,少校,我们就不能不说那些屁话吗?”

同一天晚些时候,基地的军官们就梅杰少校一事采取了行动。他们该怎样对待像梅杰这样的少校呢?当面贬损他,就等于贬损其他军阶与他相同或较低的所有军官。可是对他谦恭有礼,又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幸运的是,梅杰少校已经申请去航空军校接受训练了。当天傍晚,他的调令送到了油印室;凌晨三点,梅杰少校再次被粗暴摇醒,中士祝愿他一切顺利,于是他被送上了一架西去的飞机。

梅杰少校困窘地垂下目光,玩弄他的手指。“那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呢?”

“我和梅杰少校,”他以头天晚上一样强硬、干脆的语调夸耀道,“可以痛打中队里的任何士兵。”

“就说我飞完了足够次数,可以回国了。”

第二天,梅杰少校意外地晋升为少校,让那好斗的中士突然陷入沮丧的无底深渊,因为他再也不能吹嘘他可以痛打中队里的任何士兵了。他像扫罗一样躲在帐篷里,一连数小时苦想,不见任何来客,让他精锐的下士警卫队气馁地守望在外面。凌晨三点,他终于想出了对策,于是梅杰少校和其他新兵再次被粗暴摇醒,奉命到行政帐篷前,赤脚冒着让人睁不开眼的细雨集合。中士已经等在那里,趾高气扬地紧握拳头叉在髋部,急吼吼地要训话,都等不及他们到来了。

“你飞过多少次?”

梅杰少校实际上是被一台IBM机器提拔的,其幽默感几乎跟他父亲一样敏锐。战争爆发时,他还是温顺听话的。他们告诉他入伍,于是他就入伍。他们告诉他申请去航空军校接受训练,于是他就申请去航空军校接受训练。就在入伍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凌晨三点赤脚站在冰冷的烂泥里,面对一个来自美国西南部的中士。此人蛮横好斗,对他们说,他可以痛打中队里的任何士兵,而且随时准备兑现。仅仅几分钟前,中队里的新兵全都被中士手下的几个下士粗暴摇醒,奉命到行政帐篷前集合。雨还在往梅杰少校身上下。他们穿着三天前入伍时随身带来的便装,站好了队。那些因为穿鞋袜而来迟的,又被打发回他们冰冷、潮湿、黑暗的帐篷里脱掉,于是他们都赤脚站在烂泥里,而中士用冷酷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告诉他们他可以痛打中队里的任何士兵。没有人想同他争辩。

“五十一次。”

梅杰少校即刻改学美国文学,但这之前联邦调查局已经立案开始调查他了。被梅杰少校称为家的偏远农舍里住了六个人和一条苏格兰小猎犬,其中五人和那条苏格兰猎犬原来竟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子。他们不久就掌握了大量不利于梅杰少校的材料,可以随意处置他。然而,他们能找到的唯一处置办法,却是把他送进军队做二等兵,四天后再升为少校,这样那些无事惦念的国会议员就可以在华盛顿特区的大街上来回奔走,有节奏地呼喊:“谁提升了梅杰少校?谁提升了梅杰少校?”

“你只要再飞四次就行了。”

“英国历史!”本州那位白发资深的参议员愤怒地斥责道,“美国历史有什么不对?美国历史一点不比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历史逊色!”

“他会增加的。每次我快飞满了,他就又增加次数。”

既然无处一显身手,他就在学校里表现出色。在州立大学,他对待学习十分认真,结果同性恋怀疑他是共产党,共产党怀疑他是同性恋。他主修英国历史,而这是个错误。

“也许他这次不会了。”

他对长辈很恭敬,但他们不喜欢他。长辈叫他做的事情,他都奉行不误。他们告诉他看清楚再跳,于是他总是看清楚再跳。他们告诉他今天能做完的事情不要拖到明天,于是他从不拖延。人们教育他要孝敬父母,于是他就孝敬父母。人们教育他不可杀人,于是他就不杀人,直到入伍以后。然后人们教育他要杀人,于是他就杀人。他遇事总是谦卑容忍;希望别人如何待他,他就如何待人。他行善事,从来不想让人知道。他一次也没有滥用主他的上帝的名义发假誓,从不通奸,或者贪邻人的牛驴。其实,他爱邻居,决不作假证陷害人。梅杰少校的长辈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如此明目张胆不信奉国教的新教徒。

“总之他从来没有送过谁回国。他只是把他们留在这里等候轮调命令,慢慢飞行人手就不够了,于是他就增加飞行次数,把他们全都赶回战场。从他来这儿起,一直就是这么干的。”

对于梅杰少校本人,后果也几乎同样严重。这真是一件残酷而惊人的事,就这样强加于他——在这么幼小的年纪,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是一直自认为的那个凯莱布·梅杰,而是某个全不相干的名叫梅杰·梅杰·梅杰的人,对此人他一无所知,别人连听都没听说过。他的玩伴都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就是这样不大愿意相信陌生人,尤其是假装成他们认识多年的朋友而欺骗他们的人。没人愿意跟他有任何瓜葛。他开始丢三落四,言语不清。每次接触生人,他都显得羞怯而抱有希望,但最后总是失望。他如此绝望地需要一个朋友,所以一个也找不到。他磕磕绊绊地长成了一个高大、奇怪、迷蒙的小伙子,有着一双脆弱的眼睛、一张纤巧的嘴巴,每次被人拒绝时,嘴上露出的迟疑的、试探的微笑便即刻收敛,一变而为受伤后的失态。

“命令下达有任何拖延,你都不能怪卡思卡特上校,”梅杰少校劝告他,“这完全是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的责任,接到我们的轮调命令,他们就该马上处理。”

生来就病态地酷似亨利·方达,是命运对梅杰少校玩的一长串恶作剧中的第一个,他因此成为不快乐的牺牲品,一生了无欢趣。生来就取名梅杰·梅杰·梅杰,乃是第二个。他生来就叫梅杰·梅杰·梅杰,原本是一桩秘密,只有他父亲知晓。直到梅杰少校要注册进幼儿园的时候,他的真名才得以被发现,而随之的后果是灾难性的。这个消息害死了他母亲,她整个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于是日渐消瘦,终于死去。这正好遂了他父亲的愿,因为他已经决定,不得已就娶A&P超市那个坏脾气女孩为妻,但他对休掉老婆而不必付钱也不必加以威逼的可能性,一直并不乐观。

“他还是可以要求接替人员的,等命令真的下达,就让我们回国。反正我听说,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只要求四十次飞行任务,要我们飞五十五次只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梅杰少校的父亲秉持加尔文教徒的宿命论信仰,可以清楚地感知每个人的不幸——他自己的除外——是如何体现上帝的意志的。他抽烟,喝威士忌,他的春风得意是靠了风趣和激励人心的机智谈话,特别是讲他自己的事,或谎报年龄,或讲述上帝与他妻子生梅杰少校难产的那段趣话。上帝与他妻子难产的那段趣话涉及这样的事实:上帝仅仅花去六天时间就创造了整个世界,而他妻子分娩就用了整整一天半,只产下个梅杰少校。一个怯懦些的男人那天也许就在医院过道里犹豫不决了,一个软弱些的男人也许就妥协于这些极好的替代名字了:Drum Major,Minor Major,Sergeant Major,或者C Sharp Major,但是梅杰少校的父亲等待了十四年,就为了这样一个机会,而他是决计不肯放过的。梅杰少校的父亲有一个关于机会的好笑话。“机会只来这世上敲一次门。”他会这样说。梅杰少校的父亲一有机会就重复这个好笑话。

“这事我可一点不知道。”梅杰少校回答说,“卡思卡特上校是我们的指挥官,我们必须服从他。你为什么不飞完最后四次,再看看结果如何?”

“主给了我们这些善良的农民一双强健的手,就是让我们两手一起使劲捞。”他站在法院台阶上充满热情地布道,或者就在A&P超市门前宣讲,一边等着他要找的那个坏脾气、嚼口香糖的年轻收银员出来,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假如主不希望我们使劲捞,”他鼓吹道,“就不会给我们一双好手来捞了。”于是众人嘟哝道:“阿门。”

“我不想。”

梅杰少校的父亲直言不讳,力主政府厉行节约,条件是不影响政府的神圣职责,即全价收购农民生产出来却没人要的所有苜蓿,或者支付他们应得的款项,作为根本没有种植苜蓿的酬劳。他是个骄傲而独立的人,反对失业保险,从不迟疑地使出哀诉、哭告、哄骗的招法,从能够得手的任何人身上尽可能多地勒索一笔。他是个虔诚的人,到处都是他的布道坛。

你能做什么?梅杰少校又暗自问道。你能拿这人怎么办?他直视着你的眼睛,说宁死也不愿在战场上送命,他至少跟你一样成熟、聪明,而你却不得不假装他不如你。你能对他说什么呢?

梅杰少校的父亲是个头脑清醒而敬畏上帝的人,他心目中的好笑话就是谎报年龄。他是个手长脚长的农民,一个敬畏上帝、热爱自由、遵守法律的彻底的个人主义者,认为联邦援助若不给予农民,就是缓进社会主义。他提倡节俭、勤劳,不赞成女人放荡——她们曾拒绝过他。他的专长是种植紫花苜蓿,挣得了很多的钱,因为一棵没种。政府为他没有种植的每一蒲式耳苜蓿,付给他一笔很不错的钱。他没有种植的苜蓿越多,政府给他的钱就越多,于是他把白赚来的钱都用于购置新的土地,以增加他没有生产的苜蓿数量。梅杰少校的父亲一刻不休息地不种苜蓿。漫长的冬夜里,他待在家里而不修理马具,每天中午时分跳下床来,只为了确定杂活不会被人做掉。他精明地投资土地,没有种植的苜蓿很快就比郡里任何人都多了。邻居都跑来找他请教各方面的问题,因为他赚了很多钱,故而一定是聪明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向大家建议道。于是人人都说:“阿门。”

“假如我们让你自己挑选任务,飞飞勤务,”梅杰少校说,“那样你就能完成这四次飞行,而又不冒任何风险。”

梅杰少校一生下来就有了三项劣势——他母亲、他父亲,还有亨利·方达,差不多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病态地酷似此人。远在他揣想亨利·方达是何许人之前,他去哪里都发现别人总是直不棱登地把他跟亨利·方达做比较。素不相识的人觉得合该轻视他,弄得他从小就犯了罪似的惧怕见人,更有一种谄媚的冲动,要为他不是亨利·方达向社会道歉。长得有几分像亨利·方达地过完一生,对他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他绝不曾有过放弃的念头,因为他继承了父亲——那个很有幽默感的瘦高个——的坚忍品性。

“我不想飞勤务,我再也不想卷入这场战争了。”

梅杰少校生得太迟缓、太平庸。有些人天生平庸,有些人成就平庸,还有些人被平庸强加于身。梅杰少校则是三者兼备。即使在毫无特出之处的人中间,他也终究比其他人出众,因为他是最缺乏特出之处的那位,但凡见过他的人,总是为他给人印象之淡薄而印象深刻。

“你愿意看到我们国家战败吗?”梅杰少校问。

从这个虚弱的起点,走出了这位没用的中队长。现在他在皮亚诺萨岛,每天花去大部分工作时间假冒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签署公文。梅杰少校煞费苦心地用左手签名,防止被人识破,他还利用自己并不想望的职权,自我隔离起来,不让他人侵扰,又用假胡子和墨镜加以伪装,作为额外的防护,免得有人胆敢从那扇邋遢的赛璐珞窗户窥视而认出他来——赛璐珞已被小偷切去了一条。在这两个低点——他的出生和他的成功——之间,是三十一个乏味的年头,充满了孤独和挫折。

“我们不会战败,我们的兵力、财力和物力都比对方强。有一千万军人可以替代我。有些人正在战死,可是多得多的人却在捞钱,快活得很。就让别人战死去吧。”

“我给孩子取名叫凯莱布,”他终于低声向她宣布道,“遵照你的意愿。”女人没有答话,慢慢地,男人笑了。这是他精心计划好的,因为妻子睡着了,躺在郡医院破旧病房的病床上,绝不会知道他对她撒了谎。

“但是假使我方每个人都这么想,那还了得?”

他回到病房,看见妻子落败似的躺着,身上盖着毛毯,像一棵枯萎的老蔬菜,皱巴巴的又干瘪又苍白,衰弱的身体组织一动不动。她的病床位于病房最顶头,靠近一扇尘封的破玻璃窗。雨点从乱云翻滚的天空溅洒进来,天气阴郁而凄冷。医院其他地方,病人们面色惨白、嘴唇乌青,正等待着准时死去。男人笔直地站立在病床边,低头久久凝视他的女人。

“这么说,我不这么想就一定是个该死的笨蛋了。是不是?”

跟米尼弗·契维一样,他出生时迟迟不落地——足足拖了三十六个小时,把他母亲的身体都拖垮了。她是个温柔、多病的女人,整整一天半的生产痛楚之后,已完全没心思再跟丈夫争辩为新生婴儿取名的事了。医院的过道里,她丈夫走上前去,脸上带着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男人所特有的不苟言笑的果决。梅杰少校的父亲个子高大而骨瘦如柴,穿着黑色羊毛套装和笨重的皮鞋。他镇定自若地填写了出生证明书,然后把填好的表格交给楼层主管护士,丝毫没有情绪的波动。护士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脚步无声地走了。他目送她离开,心里猜想她贴身穿的是什么。

你还能对他说什么呢?梅杰少校无望地想。有句话他不能说,那就是他无能为力。对人说他无能为力,就是暗示只要有可能,他还是愿意帮忙的,也意味着科恩中校的政策存在失误或者有欠公允。科恩中校对此向来是非常明确的,他绝对不能说他无能为力。

梅杰·梅杰·梅杰少校从一开始就很不顺。

“对不起,”他说,“可我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