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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地下室

“别装了,华盛顿,”那肥胖的上校暴躁地插话道,“你为什么不坦白交代呢?我们知道是你偷的那个梅子番茄。”

“华盛顿·欧文?”牧师吃惊地重复道。

片刻的惊愕之后,牧师咯咯地傻笑起来,神经质地放松了。“哦,原来是这样!”他大声叫道,“现在我开始明白了。我并没有偷那个梅子番茄,长官,是卡思卡特上校送给我的。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问他。”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这一点上跟我斗嘴。你已经承认了。听着,牧师,说你不是浸礼教徒并没有真正告诉我们你是什么,对吧?你可以是任何人。”他微微向前倾斜,显出一副精明、深沉的样子。“你甚至可能是,”他补充道,“华盛顿·欧文,不是吗?”

房间另一端的一扇门开了,卡思卡特上校走进地下室,好像从壁橱里钻出来似的。

“长官……”

“你好,上校。上校,他声称那个梅子番茄是你送给他的。你送了吗?”

“那么你是非浸礼教徒了,不对吗?”

“我为什么要送给他一个梅子番茄?”卡思卡特上校回答道。

“不是,长官。”

“谢谢你,上校,我们问完了。”

“你是浸礼教徒吗?”

“愿意效劳,上校。”卡思卡特上校回答道,他说完退出了地下室,在身后关上了门。

“哦,不,长官。远不止这一点。”

“怎么样,牧师,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牧师,我学过拉丁文。我认为向你提出下一个问题之前先让你知道,这样才公平。再浸礼教徒一词不是恰恰意味着你不是浸礼教徒吗?”

“就是他送给我的!”牧师低声嘶嘶地说,声音又凶猛又畏惧,“就是他送给我的!”

“我不知道,长官。”牧师圆滑地回答道,有些心神不宁的口吃。这人没戴徽章,让他觉得很为难,甚至拿不准该不该称他“长官”。他是谁?他有什么权力审问他?

“你不是在指责一个上级军官说谎,是吧,牧师?”

“嗯,对这个教派我一无所知。你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对吧?难道这样它都还不显得可疑?”

“为什么一个上级军官要送给你一个梅子番茄,牧师?”

“可疑?”牧师问道,并露出一脸的茫然,“为什么,长官?”

“那就是你试图把它送给惠特科姆中士的原因吗,牧师?因为它是个偷来的番茄?”

“这是个相当可疑的教派,不是吗?”

“不,不,不,”牧师抗议道,一边可怜地纳闷他们为什么不能理解,“我把它送给惠特科姆中士,是因为我不想要了。”

“我是再浸礼派的,长官。”

“如果你不想要,为什么要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把它偷来?”

“随它去,”那军官说,“我不烦。”他往上提了提裤腿,好像要保持上面整齐的折痕。“牧师,”他随便问道,“你属于哪个教派?”

“我没有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把它偷来!”

牧师对他感激地微微一笑。“谢谢你,长官。还有那儿在滴水,也请关上吧。”

“如果你没有偷,那你为什么这么一副有罪的样子?”

“把灯关掉吧,”他扭头平静地低声说,“灯光太刺眼。”

“我没有罪。”

上校没说一个字,他朝牧师的胸口使劲一推,把他重重推倒在椅子里,于是牧师突然虚弱了,再一次怕得要命。少校拾起那段橡皮管,又开始威胁地在他摊开的手掌上轻轻拍打着。上校拿起那盒火柴,从里面抽出一根,对着火柴盒划火面作势要划,同时阴沉着脸看他还敢做出什么反抗的表示。牧师脸色苍白,几乎给吓得不能动弹了。终于,聚光灯的强光逼得他扭过脸去。水龙头的滴水声越来越响,弄得他心烦意乱,不堪忍受。他真希望他们告诉他想要些什么,他好知道该坦白些什么。他紧张地等待着,这时上校对第三个军官做了个手势,那人便从墙边缓步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离牧师也就几英寸。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阴森逼人。

“如果你没有罪,那我们为什么要审问你?”

“噢,这太荒唐了!”牧师叫喊道,突然失去了全部耐心。他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双手攥紧拳头。“我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你们听说了吗?十二个人刚刚阵亡,我没有时间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你们无权把我扣留在这儿,我简直不能容忍下去了。”

“噢,我不知道。”牧师呻吟道,他用手指揉弄着大腿,并痛苦地摇着低垂的头,“我不知道。”

“那么你又用别人的笔迹签了你自己的名字,”上校耸耸肩,反驳道,“就是这么回事。”

“他以为我们有时间跟他瞎耗。”少校哼了一声。

“但我没有写。那也不是我的笔迹。”

“牧师,”那个没戴徽章的军官更加从容地继续说,一边从打开的文件夹里取出一张黄色打印纸,“我这儿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亲笔签名的声明,坚称你从他那儿偷走了那个梅子番茄。”他把这张纸正面朝下放到文件夹的一边,又从另一边拿起第二张纸,“我这儿还有一份惠特科姆中士经过公证的宣誓书,其中他宣称,仅仅从你急着把番茄塞给他的样子来看,就知道它是偷来的。”

“那么就是你写的。证明完毕。”

“我向上帝发誓,我没有偷那个番茄,长官,”牧师苦恼地恳求道,他几乎是流着泪了,“我以神的名义向你保证,番茄不是偷来的。”

“那是我的名字。”

“牧师,你信仰上帝吗?”

“可你还是认字的,对吧?”上校不依不饶地讽刺道,“写信人签了他的名字。”

“是的,长官,我当然信仰上帝。”

牧师花了好长时间才回答,他已经认出了约塞连的笔迹。“不。”

“这就怪了,牧师,”那军官说着从公文夹里又抽出一张黄色打印纸,“因为我手头还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的声明,他发誓说你拒绝同他合作,不愿意每次飞行任务之前在简令室主持祈祷仪式。”

“就在这里!”上校回答道。他极为高傲地把一份胜利邮件的影印件扔在桌子上,那上面除了称谓语“亲爱的玛丽”之外,所有字迹都被涂抹掉了,此外检查官在信上写道:“我苦苦思念着你。美国随军牧师A.T.塔普曼。”上校看着牧师的脸变得绯红,轻蔑地笑了起来。“怎么样,牧师?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牧师愣了一下,很快就点点头回忆起来了。“哦,并不完全如此,长官。”他急切地解释道,“卡思卡特上校意识到士兵和军官是在向同一个上帝祈祷,自己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牧师从这个望到那个,他越来越疑惧,越来越狂躁。“那笔迹是我的,”他情绪激昂地坚持道,“如果那不是,那我的笔迹在哪里?”

“他干了什么?”那军官不相信地叫道。

“说吧,牧师。”

“一派胡言!”红脸上校宣告道,随即威严而气恼地从牧师身边走开。

“这正是我们要弄清楚的。”上校威胁道。

“他以为我们会相信这套说辞?”少校怀疑地喊道。

“谁的?”

没戴徽章的军官刻薄地咯咯一笑。“牧师,你编得也太离谱了吧?”他放纵而不友善地笑着问道。

“用别的什么人的笔迹。”

“但是,长官,这是事实,长官!我发誓这是事实。”

“我当然这么做了。不用我自己的笔迹,我用谁的笔迹?”

“我看不出这样还是那样有什么关系,”那军官冷漠地回答道,又伸手到旁边拿那个装满文件的打开着的文件夹,“牧师,回答我的问题时,你说过你确实是信仰上帝的?我记不得了。”

“我们要求你用自己的笔迹写下你的名字,但你并没有这么做。”

“是的,长官,我的确这样说过,长官。我确实是信仰上帝的。”

“但是谁在我自己的笔迹上撒谎了?”牧师质问道,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腔怒火,一时间竟忘了害怕,“你们疯了还是怎么的?你们两个在讲些什么呀?”

“那就真的非常奇怪了,牧师,你看我这儿还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的宣誓书,说你有一次对他说,无神论不违反法律。你记得你对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吗?”

“这就对了,”少校挖苦地回答道,“我看着你写的。你不能否认你确实写了。一个在自己的笔迹上都撒谎的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会撒谎。”

牧师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很有把握。“是的,长官,我的确这么说过。我这么说,因为这符合事实。无神论并不违反法律。”

“可这是我刚写的!”牧师恼怒地叫道,“你们看着我写的。”

“但那仍然不是说这话的理由,牧师,对吗?”那军官尖刻地斥责道,他皱着眉,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经过公证的打印文件,“我这儿还有一份惠特科姆中士的宣誓证言,说他计划给战斗中阵亡或负伤的军人亲属寄送卡思卡特上校签名的慰问信,你却表示反对。这是真的吗?”

“不,这不是,牧师。你又在撒谎了。”

“是的,长官,我的确反对过,”牧师回答道,“我很骄傲这么做了。这些信既不真挚,也不诚实,寄信的唯一目的就是往卡思卡特上校脸上贴金。”

牧师惊愕地使劲眨着眼睛。“这当然是我的笔迹。”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那军官回答道,“它们仍然给了收信家庭一些慰藉,不是吗?牧师,我实在无法理解你的思维方式。”

“因为这个,”少校回答道,带着大失所望的厌恶神情,把牧师刚才签过名的拍纸簿扔到桌子上,“这不是你的笔迹。”

牧师被问住了,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垂下脑袋,觉得舌头打结,幼稚极了。

“因为什么?”牧师越发惊慌地追问道,“我干了什么?”

那个面色红润的矮胖上校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于是抖擞起精神走上前去。“我们为什么不把他那该死的脑袋打开花?”他跃跃欲试地向其他人建议。

“我没法告诉你我对你有多失望。”

“对,我们可以把他那该死的脑袋打开花,不是吗?”鹰脸少校同意道,“他不过是个再浸礼教徒。”

“什么事?”

“不,我们必须首先确定他有罪,”没戴徽章的军官懒洋洋地摆摆手告诫道。他轻轻滑下来,绕到桌子的另一边,双手平展按在桌面上,脸正对着牧师。他的表情阴沉,而且非常严厉,斩截令人生畏。“牧师,”他以执法官的刻板口吻宣布道,“我们正式指控你冒充华盛顿·欧文,未经许可恣意检查军官和士兵们的信件。你是有罪还是无罪?”

“牧师,这件事太让我震惊了。”少校用极为悲哀的语调指责道。

“无罪,长官。”牧师用焦干的舌头舔舔焦干的嘴唇,他坐在椅子边沿上,身体焦虑地前倾着。

“干了什么?”牧师问。

“有罪。”上校说。

“我跟你说过是他干的。”

“有罪。”少校说。

“它们并不一样,是吗?”少校承认道。

“那么,就是有罪。”没戴徽章的军官说着在文件夹里的一页纸上写了个字。“牧师,”他抬起头来继续道,“我们还要指控你犯了目前我们尚不知晓的罪行和违法行为。你是有罪还是无罪?”

“对。写在纸上随便什么地方。”牧师写完后,上校把拍纸簿拿了回去,把它和一张从文件夹里取出来的纸并排放好。“看见了吧?”他对少校说。少校已经来到他的身旁,正从后面神情肃穆地凝视着这两样东西。

“我不知道,长官。如果你不告诉我犯了什么罪,叫我怎么说呢?”

“我自己的笔迹?”

“如果我们不知道,怎么能告诉你呢?”

“这正是我们要搞清楚的。”上校回答说,把一本拍纸簿和一支铅笔推到牧师面前,“给我们写下你的名字,好吗?用你自己的笔迹。”

“有罪。”上校判决道。

“我犯了什么罪?”牧师哀求道,感到越来越迷惑,也不知道该向他们哪一个乞求怜悯。第三个军官没有佩戴徽章,他这时默不作声地溜到了一旁。“我做了什么?”

“他肯定有罪。”少校同意道,“如果是他的罪行和违法行为,那么他就一定犯了。”

“他当然有罪,”上校说,“罪大恶极。”

“那么,就是有罪。”没戴徽章的军官吟唱道,随后朝房间一侧走去,“他就全交给你了,上校。”

“一切都会好的,牧师,”少校安慰道,“如果你没有罪,什么也不用害怕。是什么让你这么害怕呢?你没有罪,对吗?”

“谢谢你,”上校称赞道,“你干得非常出色。”他转过身来对牧师说,“好吧,牧师,一切都完了。出去走走。”

牧师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四肢完全没了力气。他束手无策。他意识到,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处置他,这些残忍的家伙可以就在地下室把他活活打死,没有人会来救他,没有人,也许除了那位虔诚、富有同情心的瘦长脸少校——这人打开一个水龙头,让水响亮地滴进水池里,然后回到桌前,把一段沉重的橡皮管放在铜指套边。

牧师没听明白他的话。“你要我干什么?”

“请随意一些,牧师。”上校热情地招呼道,同时打开一盏耀眼的聚光灯,直射到牧师脸上。他把一套铜指套和一盒火柴放到桌子上。“我们要你放松些。”

“走吧,滚吧,我叫你快滚!”上校咆哮起来,并生气地朝肩后直戳大拇指,“快他妈滚出去。”

汽车在大队司令部门前拐下了马路,轮胎嘎吱一响,只是略微减速,便继续前行绕过停车场,到大楼背后停下来。那三个军官和牧师下了车,他们排成单行,领着他走下一段通往地下室的颤巍巍的木楼梯,把他带到一间潮湿阴暗、水泥天花板低矮、石墙裸露的房间。四周墙角都布满了蜘蛛网,一只硕大的蜈蚣嗖地从地上溜掉,钻到水管底下去了。他们叫牧师坐到一张硬邦邦的靠背椅上,前面是一张空空的小桌。

牧师被上校好斗的言辞和语气吓呆了,他又惊愕又困惑,而使他大为懊恼的是他们居然要放他走。“你们不是打算惩治我吗?”他惊奇地发着牢骚问道。

“我们还不知道,”上校说,“但我们会查出来,而且我们明确知道那非常严重。”

“对极了,我们是要惩治你,但是在决定如何惩治、何时惩治你的时候,我们当然不能让你在附近。所以快走吧。走吧。”

“什么罪行?”

牧师试探地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我可以走了?”

“那是你犯下的一项非常严重的罪行,神父。”少校说。

“暂时可以,但是不要试图离开这个岛。我们记下了你的号码,牧师。记住,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处在我们的监视之下。”

“或者是吗?”上校说。

难以想象他们会放他走。牧师小心翼翼地朝出口走去,随时准备被一个专横的声音喝令回去,或者肩膀或脑袋挨上重重一击,倒在半道爬不起来。他们没有阻拦他。他在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走廊里摸索着走向楼梯。等他爬出来,呼吸到新鲜空气时,已经是踉踉跄跄、气喘吁吁了。他刚刚逃脱,便立刻变得满腔义愤。他怒不可遏,对于这一天的遭遇,他有生以来还从未这样愤怒过。他高傲地穿过大楼宽敞、回声飘荡的门厅,胸中怨恨沸腾,极想报复。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他对自己说,绝对不可以忍受下去了。他走到大楼门口时,看见科恩中校独自快步上了宽阔的台阶,心想运气实在不错,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拦住科恩中校。

前排那个军官猛地转过头来,一副找茬的表情。“你也从来没有进过天堂,对吧?但是你知道有个天堂,不是吗?”

“中校,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斩钉截铁地宣布道,却沮丧地看着科恩中校擦身而过匆匆跑上台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科恩中校!”

“我不知道,长官,”牧师回答道,“我从来没有进过散兵坑。”

他的上级军官这才停住脚步,转过矮胖松弛的身躯,慢慢走下台阶。“什么事,牧师?”

“他甚至不相信散兵坑里有无神论者。”上校嘲笑道,亲近地用胳膊肘顶了顶牧师的肋骨,“说下去,牧师。告诉他,散兵坑里有无神论者吗?”

“科恩中校,我想和你谈谈今天早上的撞机事件。发生这种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也不是,神父,”少校说,“可我恰巧特别虔诚,喜欢把所有神职人员都叫作神父。”

科恩中校沉默片刻,打量着牧师,露出一丝讥嘲的笑。“是的,牧师,确实可怕,”他终于说道,“不知道我们怎样向上呈报才不至于弄得自己难堪。”

“没有必要叫我神父,”牧师说,“我不是天主教徒。”

“我不是这个意思,”牧师态度坚决而毫无畏惧地指责道,“那十二个人有些已经飞完了他们的七十次任务。”

“神父,请闭上臭嘴,让我们提问题,”少校同情地劝道,“这样对你更好。”

科恩中校笑了。“如果他们都是新来的,这事就不那么可怕了吗?”他挖苦地问道。

“那就叫他闭上臭嘴,让我们提问题。”

牧师又一次给问住了。不道德的逻辑似乎随处都在刁难他。他再次开口时,已不像先前那么自信了,嗓音也颤抖起来。“长官,我们大队要求执行八十次飞行任务的做法完全是不对的,在其他大队,飞满五十或五十五次就可以回国了。”

“别这样对他说话,”少校说,“没必要这么不尊重。”

“我们会考虑这个问题的,”科恩中校厌烦而兴味索然地说,同时准备离去,“再见,牧师。”

“你就不能闭上臭嘴,让我们提问题吗?”上校问。

“那是什么意思,长官?”牧师追问道,声音颤抖起来。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怯懦、内疚地轻声问道,眼光依然躲避着。他突然想到,他们扣留他,是要把空中撞机事件和内特利阵亡归罪于他。“我做了什么?”

科恩中校满脸不高兴地停下来,接着倒退了一步。“意思就是我们会考虑这个问题的,牧师。”他嘲讽而鄙薄地回答道,“你不会要我们不加考虑就行动,对吧?”

几只手不容分说把牧师拖走了。他想向约塞连呼救,可似乎离得太远,很难听见。附近一些人心生好奇,开始打量他。牧师窘得脸火辣辣的,低着头任由他们领到一辆指挥车的后排,坐在那个大脸红润的胖上校和那个垂头丧气、假装殷勤的瘦少校中间。他主动向他们一人伸出一只手腕,一时间竟以为他们要把他铐上。另一个军官已经坐在前排座位上了。一个挂着哨子、戴着白色钢盔的高个子宪兵坐到方向盘后。一直等到车门关上,汽车摇摇晃晃开出机场,飞驰的车轮在崎岖的柏油马路上呜呜作响时,牧师才敢抬起眼睛来。

“不,长官,我没这么想。但是你们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不是吗?”

“跟他们走吧,”布莱克上尉恶意而轻蔑地冷笑一声,冲牧师大声叫道,“识相的话就上车吧。”

“是的,牧师,我们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是为了让你满意,我们将会对这个问题多加考虑的。如果作出新的决定,我们会第一个通知你。好吧,再见。”科恩中校又转过身去,匆匆跑上台阶。

“就是他。”惠特科姆中士回答道。

“科恩中校!”牧师的喊声迫使科恩中校再次停住脚步,他慢慢转过脸来对着牧师,显得十分不快、极不耐烦。牧师非常紧张,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话。“长官,请你允许我把这一事件报告德里德尔将军。我要向联队司令部提出抗议。”

“你不是塔普曼牧师吗?”胖上校问道。

科恩中校肥厚、黝黑的面颊突然急剧膨胀,终于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回答。“那没问题,牧师,”他带着恶作剧的开心口吻回答道,同时竭力保持着严肃的表情,“我允许你向德里德尔将军报告。”

“什么样的问题?出了什么事?”

“谢谢你,长官。我认为我对德里德尔将军还是有一定影响的,我相信提醒你一下才算公平。”

“你最好跟我们走,神父。”牧师的另一侧,一个身材瘦削、长着鹰一样脸的少校带着恭敬的悲伤,拖腔拖调地说,“我们是政府派来的,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能提醒我真是太好了,牧师。不过你在联队司令部是找不到德里德尔将军的,我也相信提醒你一下才算公平。”科恩中校先是不怀好意地龇牙一笑,随后放声大笑起来。“德里德尔将军调走了,牧师,佩克姆将军调来了。我们有了一位新的联队指挥官。”

牧师惊恐而慌乱地退缩着。“去哪儿?为什么?你究竟是谁?”

牧师愣住了。“佩克姆将军!”

“跟我来。”

“对了,牧师,你对他有影响吗?”

他吃惊地转过身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矮胖、好斗的上校,他脑袋很大,蓄着八字胡,皮肤光滑红润。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是我。什么事?”牧师的胳膊被这人的手指捏得生疼,拼命地想挣脱出来。

“啊,我根本不认识佩克姆将军。”牧师可怜地声明道。

“是塔普曼牧师吗?”

科恩中校又笑了。“那太糟了,牧师,因为卡思卡特上校跟他非常熟。”科恩中校心满意足享受地咯咯又笑了一两秒钟,然后突然止住了。“顺便说一句,牧师,”他用指头戳了一下牧师的胸口,冷冷地警告道,“你和斯塔布斯医生的诡计全都破产了。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今天是他派你来这儿发牢骚的。”

机场上,沉重的寂静笼罩着一切,压制着运动,像一道残忍无情的魔咒囚禁了仅有的可能打破它的人们。牧师不禁心生敬畏之情。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深远、骇人的寂静。近两百名疲倦、憔悴又沮丧的空勤人员提着降落伞包,阴郁地、一动不动地聚成一群,站在简令室外面,面无表情地盯着不同的方向,神情呆滞而委顿。他们似乎不愿离开,也无法移动了。牧师走近时,敏锐地听到了自己轻微的脚步声。他的眼睛在呆呆静立、虚弱无力的身形的迷宫中急切而狂乱地搜寻着,终于看见了约塞连,不禁一阵狂喜,随后他的嘴就惊骇万分地慢慢张开了,因为他注意到约塞连疲惫肮脏的脸上鲜明地流露出深沉而麻木的绝望。他立刻明白内特利已经死了,于是痛苦地退缩几步,摇着脑袋,一脸苦相,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哀求。这个消息打得他全身麻木,他突然抽泣起来。他双腿瘫软,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内特利死了,他满心希望是自己弄错了,而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因为他突然第一次意识到,周围几乎听不见的、含糊的喃喃之声中,内特利的名字正反复、清晰地冒出来。内特利死了,这个小伙子已经战死了。牧师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下巴开始颤抖。他的眼睛充满泪水,他在哭泣。他踮起脚尖朝约塞连走去,到他身边哀悼内特利,分担他无言的悲伤。就在这时,一只手粗鲁地抓住他的胳膊,一个无礼的声音问道:

“斯塔布斯医生?”牧师摇摇头,困惑不解地反驳道,“我没见过斯塔布斯医生,中校。我被三个陌生军官带到这儿,他们没有授权就把我抓到地下室,审问、侮辱了我。”

又过了一分钟,牧师觉得有力气站起来了,于是他心情阴郁、步履艰难地走去隔壁帐篷找惠特科姆中士。他们开着惠特科姆中士的吉普车,牧师双手握成拳头,免得它们在腿上颤抖。他咬紧牙关,尽力不去听惠特科姆中士对这次灾难性事件兴高采烈的喋喋不休。十二个人阵亡意味着另外十二封吊唁通函,经卡思卡特上校签字后,可以捆成一捆邮寄给阵亡者亲属。这十二人的阵亡使惠特科姆中士产生了一线希望,复活节之前可以在《星期六晚邮报》上发表一篇关于卡思卡特上校的文章。

科恩中校又戳了戳牧师的胸口。“你知道得非常清楚,斯塔布斯医生一直在对他那个中队的人说,他们不必执行七十次以上飞行任务。”他刺耳地大笑。“其实,牧师,他们必须执行七十次以上飞行任务,因为我们正要把斯塔布斯医生调往太平洋战区。那么,再见,牧师。再见。”

内特利的死讯几乎要了牧师的命。当时塔普曼牧师正坐在帐篷里,戴着老花眼镜辛苦地处理文件,这时电话铃响了,机场向他通报了飞机半空相撞的消息,他的心一下子枯焦了。他放下电话,手在颤抖,另一只手也开始颤抖。这场灾难真是大得无法想象,十二个人阵亡——这是多么恐怖,多么、多么地可怕呀!他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烈。他本能地祈祷约塞连、内特利、饿鬼乔以及别的朋友不要在阵亡者之列,随后又懊悔地责备自己,因为祈求他们平安就是祈求他根本不认识的别的年轻人死亡。祈祷也太晚了,不过他会做的只有这个。他的心怦怦直跳,声音好像来自外面什么地方;他知道,往后只要坐上牙医的治疗椅,只要瞥见外科手术器械,只要目击汽车事故,只要在夜里听见呼喊声,他的心都会同样疯狂地咚咚乱跳,并且害怕自己马上就要死去。往后他只要再看见有人斗殴,就会担心自己会晕过去,在人行道上把脑袋摔裂,或者遭受致命的心脏病或脑溢血发作。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妻子和三个孩子。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再见到妻子,因为布莱克上尉已经在他的心目中埋下了对所有女性的忠诚与品德如此强烈的怀疑。有那么多别的男人,他觉得,能够给予他妻子更多的性满足。如今他想到死亡的时候,总是想到妻子,而他想到妻子的时候,总是想到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