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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一九一四年夏天

“勇气是很好的美德!”罗瓦接着说,他的脸上绽放着迷人的笑容,使他的眼眸熠熠发光……“战争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而言,是一场宏伟而又壮丽的运动!”

“对。”雅克很坦率地说道。

斯蒂德莱尔有些生气地低声道:“用生命作为代价的战争!”

罗瓦仰起他那圆圆的小脑袋说:“嗨,我最为重视的品质分别是:坚韧的毅力、冒险精神、责任感,说得更深入点就是:自我牺牲精神,为集体的、充满勇气的伟大行动,牺牲自己个人意志的……难道您还不懂,对一个受过锻炼的年轻的人来说,英雄主义具有很神奇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罗瓦不假思索地说:“那又怎么样呢?人类的生殖能力不是很强的吗?若必要的话,还能每隔一段时间利用战争来减少一下人类数量?”

“都有哪些品质呢?”雅克问道,口气尽量显得只是单纯的疑问。

“必要?”

“是很多方面……首先,是自然规律;一种深深扎根在人类体内的本能,若要去除这种本能,是不得不引起损伤的。健康的人应当凭自己的力量去生活,这是人类的规律……其次,对人来说,这是发展许多好品德的机会,这些品德非同一般且十分美好……还有利于身心健康!”

“对人类的健康而言,每隔一段时间放一次血是必要的事。和平的时间过于长久的话,世界会产生很多毒素,毒化人类的生活,需要把不能创造价值的人,清除出去。我觉得现在这时候,这样的一次放血,对清洁法国人的心灵来说很有必要。甚至对欧洲人的心灵也是如此。假如我们不愿意看到我们的西方文明沦落衰退和低劣的地步中,放血是必要的。”

“事实上?”斯蒂德莱尔插话说,“是什么?”

“我觉得屈从于残酷和仇恨才是所谓的卑劣!”斯蒂德莱尔说。

“哈里发算是这类勇敢的人,他们的敏锐神经令他们对于战争只想到些蠢事,绝对想不到战争是怎样形成的。”

“谁说到残酷行为?谁说到仇恨了?”罗瓦耸着肩抗议道,“总是这样老生常谈、这样可笑的陈词滥调!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我向您担保,战争并不意味着残酷,更不是仇恨!战争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执,它超越了个人,它是民族之间的冒险……是一场优秀的冒险!仅仅是单纯的竞赛!战场如运动场,开仗的双方就是对立的两个队的运动员:他们其实不是敌人,而是对手!”

罗瓦听后淡淡地笑了,他很自然地转身对雅克说:

斯蒂德莱尔狂笑,像马嘶叫一样。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年轻的角斗士,暗淡的瞳孔扩大,却没任何感情色彩,游走在似乳汁的眼白中。

“这是保护弱者吗?……可是,那时英国人卑鄙地抢夺小南非的金矿,法国又为何不挺身相助布尔人呢,那难道不是比塞尔维亚人还弱小的民族吗,甚至更加需要同情需要帮助的小民族?现在,我们为什么不向弱小的爱尔兰伸出援助之手呢?……您觉得,为了得到实现这些伟业后的荣耀,值得把全欧洲各国军队动员起来互相攻打吗?”

罗瓦又温柔地说:“我有一个哥哥在摩洛哥,他是个上尉。您对军队不了解,哈里发!您无法猜透青年军官们的思想状态,他们对自己的生活要求很苛刻,他们有着崇高的道德修养!他们是勇敢无私,愿为崇高的理想而奉献的真实例子……你们这些社会党人真应该去那里学习学习!你们在那里就会看到有纪律的社会是怎样的,军队的每一个人都真正献身于集体,过着苦行僧修行般的生活,不允许有任何卑劣的野心。”

斯蒂德莱尔冷笑道:

他向雅克俯身,似乎想要雅克做证似的。他用坦率的目光望着雅克,雅克觉得要是再继续沉默下去,似乎就有点不太礼貌了。

雅克沉默了。

“我认为这一切都很对,”他掂量着每一个字的分量接着说,“至少,殖民军中的青年军官是这样子的……更让人感动的是为实现理想的无私奉献精神,无论那是怎样的理想……不过,我也觉得,这些英勇无畏的年轻人做了可怕的错误的牺牲品,他们诚心诚意认为自己是在献身于伟大的事业,事实上,只不过是在为资本主义贡献力量罢了……您刚才说到摩洛哥的殖民化……那么……”

“那么,等到我们被挑衅的时候,您就愿意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塞尔维亚被日耳曼人攻陷吗?”

斯蒂德莱尔打断他的话:“征服摩洛哥,这不是其他的什么,仅仅是一笔生意而已,一个很大阴谋罢了!……那些去那里征战的人都被骗了!他们不曾有任何怀疑,他们那是牺牲自己的血肉在掠夺!”

雅克说:“到现在为止,还只是奥地利在挑衅,并且,不是冲我们来的!”

罗瓦用满是怒火的眼睛瞪了斯蒂德莱尔一眼,脸色发白。吼道:

“哈里发,我佩服你,”罗瓦嘲笑着说,“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你那样的耐心,他们容易冲动发怒,不能再忍受德国的恶意挑衅了。”

“在我们现在这个落败腐朽的年代,只有军队仍然是一个神圣的庇护所,藏匿着高尚和……”

“若是我们真心期望法国继续存在下去的话?”斯蒂德莱尔口气高傲地复述了一遍,然后对雅克说道,“会有比民族主义者的那种奇怪的态度更叫人生气的吗?民族主义者总是独自占有着爱国主义,总是试图利用爱国主义为幌子,来掩饰他们的好战目的。爱国主义的证书如同战争!”

“啊,您哥哥来了。”斯蒂德莱尔说完,碰了碰雅克的手肘。

雅克看到斯蒂德莱尔很快转过身来,向他们两个走近,心里有些不高兴。他比较喜欢在没有第三者参与的情况下进行这种小规模的调查。他觉得自己的观点和罗瓦有对立关系,但是对罗瓦本人没有反感情绪。

菲力普大夫走进来,后面跟着昂图瓦纳。

“确实是这样的:有一笔账要算清。若我们想要法国继续存在下去的话,那么总有一天不得不下定决心去算清!”

雅克没见过菲力普,不过听他哥哥谈论过他。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长着山羊胡须的老大夫,他一蹦一跳地走过来,瘦削的肩膀上挂着一件宽大的羊驼毛男礼服,好像稻草人身上的破衣。他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好像长毛猎犬的眼睛一样,藏匿在浓密的眉毛之下,左右张望,不停留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自然?”

各处聚在一起讨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一一上前来,跟大师致意,但大师淡漠地让那些人握着他柔软的手。

雅克挑了挑眉:

昂图瓦纳向他介绍了雅克。雅克感觉到他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自己,那目光的大胆无礼后面可能藏着胆怯。

“我嘛,”罗瓦抬起手,用指尖梳理着自己纤细的褐色胡须说,“我十六岁时就在想战争了!那时我刚参加了第一次中学毕业会考,在斯塔尼学哲学……可是,这些都不是缘由:那年秋天,我深切地感觉到在我们这一代人面前,存在着德国人的威胁。很多和我一样的学生也感觉到了。我们不想发生战争,然而,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着手准备了,仿佛战争的降临是件很自然而又不能避免的事。”

“啊,你弟弟……好……很好……”菲力普一边用鼻音说着,一边很感兴趣似的咬着下嘴唇,就好像他很清楚雅克的性格与生活中的每一个微小的片段一样。

罗瓦对瑞士很熟悉,尤其是日内瓦,因为他曾经有好几个夏天在那里参加过划船比赛。他问雅克在那里都干些什么,雅克说了在忙个人的事业,是新闻业方面的工作。他决定谨慎一些,在这样的场合,不需要毫无保留地宣扬自己的观点。于是他马上将话题转移到了战争方面,从前些时候听他说的话来看,这位年轻医生的思想见解,很令雅克惊讶。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雅克,又说道:

罗瓦淡淡地笑着,将他拉到一旁,然后亲昵地挨着他坐下。

“听说,您时常去德国住一段时间……我也是的。这非常有趣。”

“不用了,不用了……”雅克慌张地拒绝道。

他边说边往前走,还将雅克往前推,不久,他们就来到了一扇窗户旁边。他继续说:

“菲纳兹,眼科医生……科西嘉人……需要我为您介绍吗?”

“无论何时,我都认为德国是一个谜……是不是?这是个无法预知而又极端的国家……在欧洲还有比德国更侈谈和平的国家吗?不会有……但是另一面,他们的血液里天生就有一股军国主义……”

“他叫什么名字?”雅克问罗瓦。

“不过,德国的国际主义是欧洲最积极的。”雅克大胆地说。

“确实,各国政府都用相似的声势和同样真诚的外表对外宣称,自己不要战争。它们怎么不表现得妥协一些,以此来证明它们不愿战争呢?它们只是大谈自己民族的荣誉啊、国家的威望啊、永远有效的权利、正当合理的要求……它们似乎都在说:‘对,我要和平,不过我要的是对我有益的和平。’这种语言竟然没有使任何人感到气愤!又因为所有人都跟他们的政府一样,首先热衷于做一笔好买卖!……这事就严重了。买卖不可能对任何人都有利;没有彼此迁就,就没有办法维护和平……”

“您认为是这样的?对……这很有趣……但是,和我的想法自始至终都是完全相反的,根据最近几天的时局来看,似乎……在奥尔赛码头,人们还觉得能寄希望于德国进行的调解。而现在却惊魂未定……您说,德国人的国际主义……”

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那张精力充沛、意气风发的脸很像年轻时候的波拿巴,他此刻正在壁炉前高谈阔论:

“对……在德国,一旦不属于军界之内,就会发现人们普遍地瞧不上军队和民族主义。德国的国际调解协会是一个很有生命力的组织,很多知名的资产阶级大人物也在里面,这个团体的影响力胜于法国任何和平主义协会。不得不承认,德国是一个这样的国家:李卜克内西那样激进的活动家,曾因为散发反军国主义 【注:他在那本(1907)《军国主义与反军国主义》中明确地指出,反军国主义斗争是革命战争的精神支柱。】 传单而进了监狱,后来居然在普鲁士的邦议会当选,接着进入了帝国议会!在我们国家,反军国主义的知名人物能够被选入议会,还能在那里发表讲话吗?”

雅克和斯蒂德莱尔、勒内·茹斯兰、泰里维埃大夫握了手,泰里维留着胡须,心胸开朗,个子不高,在此之前,他们在蒂博先生的办公室已经见过面了。

菲力普认真地接着说:

雅克一进来就用眼睛四处搜寻哥哥的身影。马尼埃尔·罗瓦上前告诉他:“昂图瓦纳过会儿就回来,现在他正与菲力普医生在诊疗室里。”

“好……很好……这些都很有趣……”他继续坦率地说,“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资本、信贷、大企业的国际化能够令局部动乱的地区乃至整个世界一起行动,成为决定世界和平的新因素……”他浅笑着,摸了摸胡须。他神秘地下了个定义:“这是一种思想论点。”

此时已经有五六人等候在昂图瓦纳的大客厅里了。

“若莱斯也这样认为。他现在还是这样觉得的。”菲力普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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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莱斯……若莱斯也希望利用群众的影响力来阻止战争……思想论点!……我们想象出一些好战的、好斗的群众运动……这些群众运动并不是那些保卫和平时不能缺失的运动,并不能体现思想素质、顽强的意志、克己的特性……”

脑海里又闪过哥哥的邀约。雅克决定先去昂图瓦纳那里,过一些时间再回来等贞妮。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但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把下午八点一十五之前的时间都留给自己支配——那时,斯特法尼要把他介绍给两位特别积极的革命者。一直到那时候之前,他都有其他事情。

“或许跟我一样讨厌战争的人,可能会由于特别的、个人的、生理结构的缘由……仅仅是从体质上单纯地忍耐……科学的思维能把破坏的本能看成天然的本能。这似乎已经获得了生物学家的证实了……你们看,”他转了话题,“滑稽的是,现在欧洲面临的真正需要耐心研究才能解决的急切问题中,我看不出来有那么一个、只有一个问题,人们能够利用一场战争就能够像解答难题那样利索地解决……如何?”

最后,他只好先走出小屋子,无精打采地走在街上。他心里很乱,甚至有一会儿想到,丰塔南太太毫无预兆地去旅行与贞妮昨夜回家之后可能跟母亲承认了些什么当中,会不会有些关联。荒谬地设想一下……不行,现在只能等贞妮回来,向她打听事情的前因后果了。他想起女门房说的话:“……夫人去外地旅行几天。”所以,最近这些天里,只有贞妮一个人留在巴黎?这确实对他很有帮助,他不由得没那么失望了。

他微笑着。他说的话和之前说的或者听到的话都无任何关联。被眉毛挡住的眼睛散发出狡黠的光芒,他的神情就像自言自语地说着辛辣的话,独自在内心里品尝着酸甜苦辣。

他突然慌乱无措了,门卫连续说了好几次:“夫人要去外地旅行几天……小姐送她去火车站了,没交代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道:“我父亲是一位军官。”他接着说,“他参加过第二次帝国的所有战役。我听了许多战争的故事。只要人们认真分析一下战争的根源,就会惊讶地发现,许多战争是没有必要发生的,很有趣……事后回头再看看,似乎没有一场战争是不可以避免的:只要有两三个有良知的政治家有和平意愿也就能避免了……不只是这些。大多数情况下,似乎战争中的两军都处在没有根据的不信任和恐惧中,彼此误解了对方的意图……可能就是恐惧,各国人民才互相杀戮……”他干咳了几声,笑了笑,马上止住。“就像胆小的夜行人,途中遇到人就会起疑心,然后就会你打我我打你,打了起来……由于每个人都以为会受到攻击……因为每个人都宁愿放手一搏也不愿再三犹豫,即使这很冒险……这真是太好笑了……看看如今的欧洲吧:欧洲成为幽灵的猎物了。每个国家都很惧怕。奥地利怕斯拉夫人,怕国家的威信受损。俄国怕日耳曼人,怕其他国家觉得它的被动是软弱无力、任人宰割。德国怕哥萨克人入侵,怕被围攻。法国害怕德国的扩充军事装备行动,然而德国由于担心,开始武装备战……每个国家都不愿意为了和平而退一步,因为他们都因担心而显得恐惧……”

这是他唯一没有料想到的。她不是说过:“我一整天都在家的吗?”

雅克说:“帝国主义国家政府清楚地知道,畏惧心理对他们有利,因此他们就尽其所能保持这种心理!几个月以来,普安卡雷的政策,法国的对内政策,这些政策都可以看成是有步骤地在利用民族的恐惧……”

贞妮不在家。

菲力普没听他说,依然继续说:

偌大的公园里,四处都是阳光、阴影、树木、花草,孩子们在玩游戏。在花坛的拐角处,有一条空的长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那里坐了下来。雅克心绪不宁,急得不能安心理清思路,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欧洲、贞妮、梅奈斯特雷尔、若莱斯、昂图瓦纳、遗产。法院的大钟敲了一刻,又敲了半点。他强迫自己再坐着等十分钟,最后终于坐不下去了,从凳子站了起来,大踏步地离开了。

“最可恨的……”(他冷笑了一声)“不,是最滑稽是——各国政治家费尽心机地炫耀伟大崇高的思想与英勇无畏精神,是为了掩饰恐惧……”

庆幸的是,在群众之间存在着非常强烈的保守能力,不管怎样,还有惊人的现实感……”

他停住了不说话,看见昂图瓦纳向他们两个这边走了过来,旁边是莱翁刚引进来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人。

他想起以前在《法兰西行动报》看到过的一篇鼓动武力的文章,在心里说着:“首先,英国不会有所行动。英国会坚守中立的原则,一边等着仲裁,一边观战……而俄国需要用两个月的时间才能投入战斗……法国很快便会被击败……所以,就算是对一个民族主义者而言,仅有的合理的解决之道只会是和平!……这种文章真的是犯罪;无论斯特法尼说什么,这类文章所暗示的力量是不得不承认的……

这人叫吕梅尔。

大片乌云从西方涌过来,偶尔把太阳遮住了。

他的仪容外表似乎天生就适合官方场合。头很大,向后仰起,好像是被浓密花白的金发往后拉似的。又密又厚的短髭须两端高高翘起,使又肥又胖的扁平脸显得尤为突出。眼睛很小,陷在肉中;但蓝秞一般的眼珠转来转去,在这张古罗马气质的庄重的脸上燃起了两朵闪闪发光的火苗儿。整个人显得非常有特点,可以想象,有一天,要做专区区长胸像时,可以从他身上借鉴一下。

他在奥台翁剧院附近找了一家大学生经常光顾的小饭店,慢慢地吃完午饭。然后,为打发时间,他走向了卢森堡公园。

昂图瓦纳将吕梅尔介绍给菲力普,然后把雅克介绍给吕梅尔。外交官在老大夫面前就像在知名人物面前毕恭毕敬,之后和雅克礼貌握手,心想:“一个平易近人的上流社会人物,自己又多了一张王牌。”

他在心底想着:“贞妮会和她母亲聊些什么呢?迎接我的将会是怎样的招待呢?”

“亲爱的,不用告诉你我们刚才在谈些什么。”昂图瓦纳边说,边用手按了按吕梅尔的手肘,吕梅尔温和地笑着。

雅克和昂图瓦纳谈话以后,心情稳定了很多,现在仅仅只是想快点看到贞妮。但是,因为丰塔南太太的原因,他没勇气在一点半与两点之间去天文台大街。

“先生,显然您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材料,”菲力普说,目光嘲弄般地望着吕梅尔,“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民,应该承认,只看看报……”

事实上,今天他的脑袋在想其他的事情。

外交官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谨慎:

“都一边去。”

“教授先生,您不要觉得我知道得比您多……”他看到他的幽默话语让对方笑了,就接着说道,“这么说来,我并不赞同悲观地看问题,我们有权利认为,保持信心比悲观绝望的理由多。”

昂图瓦纳皱了皱眉头。真是个奇怪的毛病,总是要他回电话!……他还是一路朝着办公室走去,一把将电话机的话筒提起。他把扁扁的草帽推到了脑后,垂着手在电话机旁站了一小会儿,终是没拿起话筒,眼神不经意间瞄到了之前放在桌子上的报纸。突然,昂图瓦纳转身走了出去,轻声说道:

“太好了。”昂图瓦纳说。

“有人打电话来了。”莱翁低着头对他说。莱翁总是避免说出巴坦库太太的名字,昂图瓦纳从来没有主动决定跟他挑明。“有人交代,您一回来便给她回个电话。”

他想办法使菲力普与吕梅尔离别的客人近一些,而且让他们坐到房子中间。

他捡起那一沓报纸,把车停好在人行道旁边,一路沉思着走回家去。

“信心?”哈里发怀疑地问道。

昂图瓦纳一边脱下手套,一边抬头望着弟弟走远:“奇怪了!他居然没向我询问他那一笔钱到底有多少!”

吕梅尔的蓝眼睛扫视了一圈围在他周围的人,最后目光停在了斯蒂德莱尔身上。

“好的,”雅克走下车说,“我先走了。谢谢。过些时候我过来拿信。”

“情况确实很严峻,但也一点都不夸张。”他仰起头肯定地说,那官方的口气仿佛在激励一群毫无斗志的士兵,他十分明确地说,“如此考虑确实对,有利于维持和平的因素仍然占据大部分!”

“那么,你不要担心了,我给你写封信,你明天见到贝诺亲自交给他。”

“比如?”斯蒂德莱尔问。

“应该……会去。”

吕梅尔微微皱了皱眉。对犹太人的固执很不高兴,他感觉到一股敌意。

“哦,”昂图瓦纳不想冒险提出别的疑问,“需要提前告诉公证人,你会去找他……今天午后你去不去我家看吕梅尔?”

“比如?”他再说了一次,仿佛他的例子多得数不胜数。

“对。”

“那么,先看看英国的因素……中欧帝国从一开始,就在英国外交部遭遇到坚决有力的反对……”

“如果不得不这么做的话……你很急吗?”

“英国?”斯蒂德莱尔插话说,“贝尔法斯特的骚乱【注:在这个爱尔兰的港口,由于1905年的革命影响,1907年码头的工人协力发动政治罢工。】,首都柏林的血腥暴动【注:柏林是爱尔兰的首都,1913年,电车职工发动了持续五个月的罢工被军事镇压。】,在白金汉宫爱尔兰的会议的失败【注:白金汉宫在伦敦,英国君主被逼承认爱尔兰独立于此次会议。】,爱尔兰开始的是一场真正的内战……是直插英国背部的箭,令它动弹不了!”

“这件事明天就可以办好吗?”

“那只不过是像脚跟上扎了一根刺,我向你保证!”

“不麻烦。你只要去一趟公证人贝诺的事务所,要他向你汇报一下财产管理的情形。然后再去一趟经纪人荣库瓦那里,证书就存在他那里,你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明就可以了。”

“先生,有人打电话找你。”莱翁在门口喊道。

“如果我打算……得到这份钱,会很麻烦吗?需要多久时间呢?”

“就说我在忙着。”昂图瓦纳有些恼火地说。

“还在等着你处理呢。”

“英国发生过的事情可多了!”吕梅尔接着说,“如果你们和我一样清楚爱德华·格雷爵士【注:爱德华·格雷(1882—1938),1905年到1916年任职英国外交部部长。】的镇静……他是一位很好的外交家,”他避开斯蒂德莱尔的眼睛,转身对菲力普和昂图瓦纳说,“是个乡村的老贵族,对国际关系的走势有特别的见解。他和欧洲各国同为外交家的关系不是官方关系,而是一位绅士与同等级的上流社会人士的关系。我很清楚,他自己对最后通牒的口气很恼怒。你们也看到了,他马上就很果断地采取了行动,一边指责奥地利,一边劝诫塞尔维亚保持淡定。欧洲的命运一样掌握在他手里,不会再有比他更好、更可靠的人了。”

“对的。”

“德国对他的拒绝……”斯蒂德莱尔又插话道。

“你的那一份财产后来怎样了?”

吕梅尔抢先说:

“我只是想知道……”

“德国小心的、能理解的中立态度,使得英国调解的效果延迟了。不过爱德华·格雷爵士不认输。我不怕说出来了,反正报纸明天,或许今晚就发表了,英国外交部和奥尔赛码头又制订了一个新的计划,这个计划是决定解决和平纠纷的关键。爱德华·格雷爵士建议马上在伦敦召开德、意、法三国大使会议,商讨所有有争议的问题。”

雅克插话说:

“就在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敷衍时,”斯蒂德莱尔说,“贝尔格莱德早已被奥地利军队占领了!”

“我不想责备你,”昂图瓦纳说,“只是那时候你是那样回答我的……”

吕梅尔挺直了背部,仿佛被什么蜇了一下。

昂图瓦纳淡淡地笑了。他此时的神情很让雅克愤怒,那是一种预言家以为自己很轻易就看穿别人后的表情。

“先生,在这件事情上面,恐怕您不完全了解情况!即使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像要动武,但是到现在为止也无法证明,奥塞之间,不是演习,而是其他的……我不知道您是否对这个关键事实给予足够的重视,到现在还没有利用外交正式向欧洲各国政府宣战!不只这样,到今中午,塞驻奥大使仍在维也纳!为什么?因为两国交流意见的时候,他还需要在中间充当中介人。这是一个很好的象征。还在谈判,就好办了!……并且,即使断绝外交关系已经成为事实,即使奥地利下定决心宣战,我相信,塞尔维亚是会向明智的压力做出让步的,坚决不会加入三十万人与一百五十万人这种力量悬殊的战斗中去,退兵,不参与战斗……”他淡淡地笑着补充说,“不要忘了,只要还没正式开炮,就应该由外交官说话……”

“行!”

昂图瓦纳和雅克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看到了雅克的眼神充满了不屑一顾。很明显,雅克对吕梅尔不服。

“应该是的。”

菲纳兹微笑着试探性地问道:“也许在德国的态度中,您更难寻觅到信心的缘由吧?”

“你……你有新想法了?”昂图瓦纳谨慎地探问。

“为什么呢,先生?”吕梅尔反问,向耳科大夫探寻地看了一眼,“我不否认在德国存在着好战势力,不过有其他更为强大的势力所镇压。德皇凯塞尔今晚匆忙赶回了基尔,这一行动看起来似乎能够改变最近几天的政治方向。你们也都清楚,德皇凯塞尔会把发生欧洲大战的风险坚决反对到底。他所有的亲密顾问都是坚决维护和平的人士。在他那群言听计从的朋友中,我就举例说出驻伦敦大使李希诺夫斯基亲王 【注:1905——1916年任职德国驻伦敦大使。】 ,以前在柏林有幸结识过。他是一个深思熟虑、处事老成的人,现在,他是德国宫廷有着很大影响力的人物……你们懂的,战争风险对德国来说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边境一旦被封锁,德意志帝国的人就肯定会被饿死。德国人在俄国无法得到粮食与肉类的时候,他们是不可能用钢、煤和机床喂饱四百万军队和六千三百万居民的!”

因为不是自己说出这个字,他感到松了口气。

“难道有人不许他们去其他地方买吗?”斯蒂德莱尔反驳。

“对。”

“这样的话,先生,他们就不得不用黄金付款,因为外国很快之后就不接受德国纸钞了。那么,这个账就很简单了,德国黄金储备量每个人都知道,不用几个星期,德国就不能继续把他们日益急需的黄金运出国门了,这就意味着要挨饿了!”

“遗产?”

菲力普大夫轻声地哼笑着。

“我不是来和你借钱的!……我是来跟你说说那封信的事,你清楚,父亲去世后……关于……”

“您不赞同这一观点吗,教授先生?”吕梅尔用礼貌的、惊讶的口气问道。

雅克听后,恼怒地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赞同……赞同……”菲力普真诚地轻声说,“不过我不是很明白,这算不算一种……思想观点呢?”

“钱?”一瞬间,昂图瓦纳显得很惊讶。然后立刻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这个没问题,你需要多少?”

昂图瓦纳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很久以来,他就了解教授先生这种独特的表情,“这是思想观点”在他那里的另一种说法,“这太可笑了”。

“有件关于钱的事要和你聊聊。”雅克的声音略显低沉。

吕梅尔充满信心地接着说道:“我为你们举的这些例子,所有的专家都已证实过了。甚至德国的经济学家也认同了,战争时期的粮食供应问题,德国是无法解决的。”

雅克上了车,坐在哥哥的旁边。

罗瓦马上插嘴道:

“上车来说吧。”

“那么,德国参谋部是不是公开表明,德国唯一获胜的机会,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速战速决,快速取得胜利:每一个人都知道的,如果这胜利稍微推迟了几个星期才取得,德国——就不得不投降。”

“嗯。”

“德国还很相信自己的盟国的!”泰里维埃大夫用沉闷重浊的嗓音说道,同时暗地里狡黠地嘲笑着,“可是意大利……”

“难道在这里的人行道上吗?”

“其实,意大利似乎真的坚决保持中立。”吕梅尔肯定地说。

“不用了。我跟你说句话就走。”

“至于奥地利的军队!……”罗瓦说着,蔑视地撇了一下嘴,又举起手来,在肩膀上做了个嘲笑的手势。

“去楼上吃中饭吗?”昂图瓦纳问道。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先生们,”吕梅尔说,不过他对这种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场面感到很满意,“我重复一遍,我们不应该把危险夸大了……注意看,我觉得我还可以再跟你们透露一下,这应该不算是泄露国家机密,就在此刻的彼得堡,外交大臣萨左诺夫阁下正在与奥地利大使进行人们盼望已久的会谈。嘿!他们都愿意接受直接对话,这怎么会不是他们本身都有避免用战争显示武力的相同意愿呢?……除此之外,我们还知道,马上会有其他方面进行新的和平调解……比如美国的调解……再比如教皇的调解……”

雅克对他扮了个鬼脸,就不说话了。

“教皇?”菲力普不可置信地问道。

“今天早晨发生的事你怎么看?”雅克到车旁时,昂图瓦纳问道。然后指了指车里坐垫上的一沓报纸。

“对的,教皇!”年轻的罗瓦确定地答道,他反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认真地听着吕梅尔的谈话,不漏过一个字。

他准备在路边等,隔着很远他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小汽车。昂图瓦纳握着方向盘开了过来,看上去忧心忡忡。车还在行驶的时候,他就看到雅克了,边停边点了点头。

菲力普还没决定是否笑出来,然而他那藏匿在黑暗里的目光早已散发着幽默的光芒。

“大夫还没回来。”雅克来到大学路时,门卫这么对他说道。

“教皇进行干涉?”他再问了一遍。然后很平淡地说:“一样,我害怕这也是一种思想观点……”

如果你想得到幸福,借上帝的名义……

“教授先生,您错了。问题的关键也正好在此处。只要教皇坚决否定,就足够让老皇帝弗朗索瓦·约瑟夫停止行动,让奥地利军队马上退入边境。这个是各国政府大使馆都清楚的。就在此时的梵蒂冈,正在进行着一场真正有影响力的战争。到底谁会获得胜利呢?难道那一部分战争鼓吹者能不被教皇指责吗?还是大部分的和平爱好者能让教皇决心干预?”

交易所的广场上,一群看起来很欢快的年轻人从他面前路过,他们骑着载满食物的自行车,很有可能是准备在森林里野餐。雅克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目送着他们往塞纳河方向走去。他不急不慢地看着这一切,他打算去找他哥哥,不过他清楚昂图瓦纳午饭前不能到家。街上没有人影,显得很安静。刺鼻的柏油气味从路面上冒出。雅克只顾低头走路,随口哼起了一首曲子:

斯蒂德莱尔冷笑着说:

十一点,太阳好像躲在一层雾的后面,整个城市都笼罩着雷雨前的闷热。他一睁开眼,对贞妮的想念就如影随形般扑面而来,贞妮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苗条美丽的身姿、微微下斜的肩膀、在面纱衬托下更加白皙的脖子……一抹甜蜜的笑容不自主地在他的嘴角绽放。不用问,贞妮一定会支持他刚做出的决定。

“可惜我们在梵蒂冈没设大使,他原本是有机会劝说教皇将福音书打开的……”

雅克从门口路过时,仔细地看了看这纹丝不动的老工人。那是一张布满皱纹、棕褐色皮肤的脸,额头很宽且秃顶,如此高雅和粗俗、毅力和衰竭的混合,雅克从没有见过。他想起去年某个冬天的夜晚,在街上,走到罗盖特路的旗帜报报社的时候看到过他。穆尔朗跟他说起过,这个老工人从监狱出去后,在军营门口发一些反军国主义的传单给路人。

这一次,菲力普笑了。

杀掉所有主……

“教授先生还在怀疑教皇的影响力。”吕梅尔用轻视的语气不悦地说道。

如果你想得到幸福,借上帝的名义,

“教授是常抱有怀疑态度的人。”昂图瓦纳打趣道,另外又一边用表里不如一、满是尊敬的目光注视着老师。

一些比较活跃的人,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在楼梯上上上下下,全然不顾自己还在兴奋的讨论之中。楼下,一个身穿蓝色工装裤的老工人,两只手放在裤袋里,静静地靠在入口处的门框边上,看着街上穿梭的人群,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声音空洞而低沉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歌曲(拉瓦肖尔 【注:卒于1892年5月11日,是法国无政府主义者。】 在断头台底下哼过的那首歌):

菲力普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眯起眼睛:

雅克背靠着墙面,保持了一会儿后,突然,像决定了什么似的,瞄了瞄钟表,和加洛打了个手势表示有机会再见,然后就出了门。

“我的朋友,我承认——不需要解释,也许这是我衰老严重的前兆——我逐渐变得不能判断事物了……我觉得,我听过的任何被证实了的事物,它的相反结论也是能用其他的一样明显的论据证实的。这个可能就是你们所谓的怀疑态度吧?……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您绝对错了。我对吕梅尔先生的真才实学很佩服,他辩论力量的强大让我跟所有人一样,都深有感受……”

讨论得很热烈的人群立马安静了下来。盖德一来,他那一副总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冷漠没有人情世故的神情,经常让场面很尴尬。

“不过……”昂图瓦纳笑着提醒道。

一个瘦瘦高高的人从外面进来,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蓄着胡须,灰白的头发,脖子上扎着大花结领结,头上戴了一顶有着宽边的毡帽。他是儒勒·盖德 【注:儒勒·盖德,法国工人运动的活动家,曾是第二国际中间派的社会党领袖之一,在爆发大战后,支持好战政策。生于1840年,卒于1922年。】 。

菲力普也笑了。

雅克漫不经心地听着,当卡蒂埃说完,他就起身了。

“但是,”菲力普用力地搓着双手,接着说道,“在我这个年龄段,基本不可能希望理智战胜……假如和平不再依靠其他,只依赖人们内心的良知,那就等于承认和平得了重病!……不过,”他立即说了下去,“这也不能成为袖手旁观的借口。我十分赞同外交家们的奔走。奔走总是必要的,仿佛仍然被事务缠身,还大有有所作为似的。在医学上,这正是我们的原则,不是吗,蒂博?”

在屋子中间的位置,卡蒂厄在继续说话。他兴高采烈地说着他旅程的见闻与昨天晚上的种种经历,说得很生动。“老板表现得比平时更为出色。”他在心里这样认为。他说若莱斯在演讲前半个钟头,先是收到了塞尔维亚投降、奥地利拒降的消息,之后又得知双方外交失败与两国调动兵力的消息。若莱斯情绪激动地走上讲坛。卡蒂厄接着道,“这真是他做过的最悲观的演讲!”当时若莱斯的灵感挡都挡不住地涌出来,随即给他们描绘了一幅生动的现代史画面。听得出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指责的口气,逐一斥责了欧洲列国各自应负的责任。奥地利的责任在于,它多次意图明显,想让战争蔓延在整个欧洲土地;现在看来,是很明显的预谋;对塞尔维亚的挑衅,没有别的目的,主要是希望以自己的军事力量,再一次稳固已经不坚定的君主制王朝。德国的责任在于,在开始的几个星期里,它似乎不反对奥地利,没有对奥地利进行限制和牵制!似乎在纵容和支持这种行为。俄国的责任在于,一直坚持着将战争往南延伸,这些年以来,俄国希望发生一场巴尔干战争,能够让它既不失去本国尊严,又不需要付出损失,还能对其干涉,之后它就有借口攻击君士坦丁堡,夺得那几个海峡 【注:指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 !最后,法国的责任在于,因为它采取了殖民政策,特别是征服摩洛哥,完全不能理直气壮地反对其他国家的吞并行为,对于维护世界和平事业处于爱莫能助的地位。欧洲各国政府的政界要人、各国外交人士也有责任,三十年来,他们一直在暗中致力于缔结和人民生活有关的秘密协定,仅仅致力于对进行战争阴谋与帝国主义征伐有利的危险联盟!他用响亮的声音说:“在我们面前,只有可怕的命运……只有一个维护和平的机会,那就是将无产阶级团结起来……我这种想法是有点悲观……”

罗瓦很恼火地用手指将髭须捋顺。再也没有比这位老教授的过时且反复不定的说法更让他生气了。

雅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深深地看着茹默兰,眼睛眨都没眨。

这样学院式的怀疑态度也让吕梅尔不悦起来了,他坚持一直望着昂图瓦纳那边;吕梅尔和昂图瓦纳的目光相遇,就对他示意自己来访的真正原因:“打针。”

“要是所有富裕的社会党人都能捐款多好啊!……”茹默兰小声地嘀咕。

这时,罗瓦很直接地跟吕梅尔说道:

“还没。他下午才能回来,他在里昂约了一个丝绸老板,需要暂留一些时间……”卡蒂厄浅笑着说,“哦!我觉得这应该不算秘密……那个丝绸厂厂主是一个社会党工业家——其中有几个——也是维护社会和平者……应该是个有钱人……他答应立刻拿出自己的一些金钱,捐给国际局,作为宣传的经费!他的奉献行为让人很佩服……”

“不得了的是,假如局势恶化,而法国没有做好应有的准备。唉!如果我们现在拥有一支无懈可击的军队……占据领先优势的军队……”

“老板回来了吗?”

“谁说还没做好准备呢?”外交官起身反驳道。

加洛看到他马上问:

“嘿!我觉得三个星期以前恩贝尔在参议院所做的揭发可是非常有把握的!”

在他说这些的时候,无一人插话,但他一说完,不赞成的意见就如潮水般涌来。大家的口气无比坚定:“德国要……”“俄国决心……”就好像每个人都已获得了帝国应对措施的高级军事机密似的。人们的言辞越来越激烈,这时卡蒂厄来了。他是陪同若莱斯和穆泰到韦兹从罗纳过来的,此刻他才下火车赶回来。

“算了,算了,”吕梅尔微微耸着肩膀大着嗓门道,“参议员恩贝尔先生所揭发的那些事,和您说的一样,其实是众所周知的,并不具有某些报纸给它加上去的那样重要。不要那么天真地觉得,相信法国的士兵不得不光着脚丫去打仗,像共和二年【注:共和二年是指1794年,在1793年9月24日的国民大会设立共和历。】的士兵那样。

“支持战争小范围进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同意了——不说其他的——奥塞之战;同时也意味着许多国家会不约而同地拒绝参与到大国之间的较劲中。事情的严重性却不仅仅如此。一场战争,就算是小范围的,也会使俄国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要么自动认输投降,让塞尔维亚沦陷;要么伸出援助之手,一起攻打奥地利。当然,在这期间俄国帝国主义可能会抓住一些机遇,在战争中建立自己的威信,并号召人们,共同攻打奥地利。你看,如此一来事情将会如何发展:因为联盟本身具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一旦俄国调动兵力成功,便会引起一场大战……所以,无论是否考虑到这一点,如果战争真的局部化了,俄国就会被迫不得不加入战争中去!这样一来,平息战火的唯一方法,就不是英国之前所希望的那样了,不是使冲突小范围化,而是让这场冲突转变为欧洲各国之间的外交问题,并和所有大国都有直接关系,让所有的政府不得不尽力解决……”

“我不只是想说军鞋……还有,比如说重炮……”

雅克并不赞同他的观点:

“您了解了吗?很多很有权威的专家,对德国军队迷恋的这种远程武器的作用都持相当否定的态度,如同那些机关枪,令他们的步兵行动迟缓……”

加洛说:“根据奥地利现在所持的态度和所采取的行动,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认真考虑下——把战火控制在局部地区才是最明智和最理性的:为了整体利益而舍弃部分利益是必要的,这样可以防止冲突范围的扩大。”

“机关枪是用来做什么的?”昂图瓦纳打断了他的谈话。

但是,雅克并不同意朋友们毫无保留的赞同。他觉着这个声明还是经过仔细斟酌用词的。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德国社会党人不敢将日耳曼政府勾结在一起的事实公开出来。他想要是社会民主党将贝尔希托德和贝特曼·霍尔韦格两个首相之间商定好的行动公布于众的话,肯定会激起德国各阶级的舆论联合起来反对政府。他十分坚信自己的观点,就相当尖锐地批判了德国社会党人采取的过于谨慎的立场(不用明说,通过批判德国社会党,同时也说到了法国社会党,尤其是那些议会小组的成员和《人道报》的社会党。因为最近几天,他经常发现《人道报》的社会党人开始缩手缩脚,太过于偏向政府,经常采用一些外交辞令,太过于民族主义)。加洛却引用若莱斯的观点来反驳雅克。若莱斯并不认为社会主义党人的坚定性开始出现了问题,也不认为他们的反对立场的效率低下。但是,对于雅克向加洛提出的问题,加洛也不得不承认,根据从柏林传来的情报,大多数的社会民主党的领袖认为,奥地利对塞尔维亚采取的军事行动,似乎已经不能避免,几乎开始支持威廉街的这种主张,要把战争仅仅局限在奥边塞境地区,并不危及其他国家。

吕梅尔笑道:

“奥地利帝国主义所挑起的战争和对战争的狂热,正准备把死亡和毁灭散播到整个欧洲。如果,塞尔维亚的民族主义应该受到谴责的话,那么,奥匈政府的挑衅行为更应该受到强烈的指责。奥地利对一个完整的国家提出这样的要求,简直是无理至极。这样的要求,只能说明,他们的目的就是挑起战争。那些有觉悟的德国无产阶级,以人类和平和文明的名义坚决抗议战争贩子的罪恶行径,强烈要求德国政府向奥地利施加压力,从而维护和平。”这一小段宣言,在人群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这是一种介乎步枪与菲埃斯希 【注:1790年出生于科希岛,法国密谋家,卒于1836年,曾用几支步枪捆绑在一起的爆炸装置谋杀路易·菲力普国王,后被处决。】 制造的恐怖爆炸装置之间的东西,您清楚的,这个是被用来杀害路易·菲力普失败了的武器……在打靶场上,从理论上来说,是一种可怕的武器。但在实践中!仿佛只要有一颗沙子就会卡壳……”

德国的情况也是一样的,那里的左翼政党也站起来进行反对。《莱比锡人民报》和《前进报》也都发表了言辞激烈的文章,并催促德国政府要公开表态,反对奥地利进行战争的行为。二十八日,星期二,社会民主党在柏林召开了一次集体大会。大会上,宣读了一份言辞激烈的告全体公民的抗议书,书中直截了当地宣告:即使在巴尔干地区发生了战争,德国也应该保持中立。加洛认为,昨天领导委员会发表的宣言非常重要,他大声地念出了其中的几段:

他转身对着罗瓦,语气更加严峻地说:

在日耳曼国家,反对战争,希望和平那些反战运动显得特别有意义。今天早上,奥地利和德国的那些反党报纸已经送到,大家都相互传阅着,加洛把它们翻译了出来,并加上了一些鼓舞人心的评论。维也纳的《工人报》也刊登了一篇奥地利社会党刚发表的一份宣言,文章毫无保留地谴责了最后通牒,并以全体劳动者的名义要求召开和平会议:“和平现在处于危急时刻……我们不接受这次战争,也不对这次战争负责!……”

“据专家们说,炮兵才是最重要的。德国的炮兵没有我们的多。我们拥有的七十五毫米的大炮比他们的十七毫米的大炮还多,不过我们拥有的七十五毫米大炮是他们七十七毫米大炮无可比拟的……不要担心,年轻人……实际上这三年来,法国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所有集中兵力、铁路调度与供应补给的问题如今都已得到了解决,假如不得不打仗的话,请相信我,法国一定处于优势地位,我们这边的各盟国都知道这一点!”

所有的这一切,都好像是一个好的预兆。

“危险就在这里!”斯蒂德莱尔嘀咕着说道。

战争即将爆发的威胁,并没有动摇聚集在人道报报社里的那些社会党人的决心,倒是更加强了他们对胜利、对和平的信心。加洛收集到的一些关于国际工人协会的行动,更使得这个希望有了现实的依据。无产阶级的反战运动也不断地紧张起来,现在,连那些无政府主义者也加入了这场运动:他们的代表将在一周后聚集在伦敦召开代表大会,他们也把对欧洲事件的讨论提上了日程,放在了其他辩论之前。在巴黎,总工会准备,近期在瓦格姆林荫路的各个聚集场所举行一场示威游行活动。总工会的非正式机关报《工会战斗》,也刚刚用很大的字刊登出,一旦战争爆发,总工会的代表们应该采取什么样态度的正式决定:不管是哪一方开始宣战,劳动者们必须毫不犹豫地以革命总工会的名义给予回答。除此之外,在欧洲各国的国际工人协会的重要领袖,经过不断地交流意见,将在这周在布鲁塞尔的人民公会召开紧急会议,积极筹备国际局的会议——这个会议的目的就是要把欧洲各国的反战运动联合起来,并采取积极有效的措施,使那些受到威胁的各国人民都在第一时间得到帮助,对各国政府的威胁决策表示彻底的反对。

吕梅尔蔑视地挑起眉毛,似乎在他看来,哈里发的想法不能理解。雅克着重语气说:

这些事实已经很明显地告诉大家,不用再猜疑了,奥地利是铁了心要打仗。

“实际上,对我们而言,如果俄国现在对法国军队没那么大的信心,可能会更好!”

他们也是刚刚收到关于巴尔干事件这个棘手的确切消息。昨天晚上,也是在最后通牒就要到期的时候,议会主席帕希契把塞尔维亚的答复交给了奥地利驻贝尔格莱德的大使吉斯尔男爵。这个答复,不仅仅是要和解,简直就像是一份投降书。因为塞尔维亚接受了所有的条件:同意公开谴责塞尔维亚反对奥匈帝国的宣传,并且答应将这份谴责刊登在塞尔维亚的《政府公报》上;还答应要解散主张民族主义的团体“保卫人民”社;甚至还要把军队中那些有反对奥地利嫌疑的军人开除出军队。塞尔维亚只是希望,在《政府公报》上,给那些负责指控有嫌疑的军官的法庭成员,做一个补充。这个保留,小得不能再小了,不能给对方造成任何不满。但是,奥地利公使团好像接到了命令,不管怎样都要切断外交关系,从而一定要进行军事制裁。所以,帕希契刚刚返回到外交部,就接到了吉斯尔的通知,这让人目瞪口呆:“塞尔维亚的答复,不令人满意,奥地利方面的使馆人员在当晚就会离开塞尔维亚领土。”塞尔维亚政府,在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进行动员工作,随即匆匆撤出贝尔格莱德,将政府机关迁至克拉古耶伐次。

雅克原本是一直坚定自己的决心的,只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可是他终于忍不住了。有个问题——在他看来是最关键的:群众的反战——甚至还完全没有提到。他飞快地思考了一下。

尽管现在还是早上,但是人道报各个办公室里都笼罩着一种没有过的热烈气氛。加洛、帕热斯、斯特法尼都已经来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了。

确信自己能够控制自己,用纯属思辨的语气说话,在这里,这样的口吻似乎成了辩论的规矩。他向外交家转过身来,用很慎重的语气开始说道:

刚印出来的报纸,还散发着油墨的香味,雅克看到醒目的头版标题,身上的斗志被唤醒了。他赶紧跳上一辆公共汽车,想要尽快赶到人道报报社。

“您刚刚逐一说了关于充满信心的理由,您是不是会觉得,在维护和平的主要力量组成中,应该算上各个和平派别的反抗运动吗?”他的眼睛瞥了一眼昂图瓦纳的面孔,发觉哥哥面露不安神情,他又把目光投到吕梅尔身上。“现在,在欧洲,还是有一千万至一千二百万真实存在的国际主义者,万一逐渐加剧了威胁,他们一定要制止他们的政府走上战争这条阴谋路上……”

雅克刚走出旅馆,便开始找寻报亭。七月二十六日,星期天发行的所有报纸,都用愤慨的标题转载了阿瓦斯通讯社报道的关于塞尔维亚答复的电讯,并且一致谴责舍恩先生在奥尔赛码头采取的威胁行动,口气是如此一致,很显然就是受到了政府的命令。

吕梅尔一动不动地听着,集中精神地望着雅克,他终是出声了,沉静安详的语气只掩饰住了一半的讽刺意味:

昨天大半个晚上,他都是在外面度过的,在快到午夜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人道报报社前。但是他没有进去,只是上了几阶楼梯,也就半层楼吧,就转身下来了。在贞妮走后,他在路灯底下看了看今天的晚报,知道了最新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勇气听同志们的那些政治讨论,没有勇气中断他早就想得到的休息,他不想让这悲剧性的事态打破他在今晚得到的快乐的信心,因为从今晚开始,他的生活开始变得更加美好……不!……于是,他在温热的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虽然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他想到,在这么大的巴黎,除了贞妮,没有人能够了解他心里的幸福。一想到这,他就更加激动了。也许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卸掉了一直压在心里的孤独。他一直向前走着,脚步也变得轻盈,就像跳舞一样,好像此时此刻,只有奔跑的节奏才能表现出他心里的轻松。他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贞妮,在心里重复着她说过的话,这些话响彻整个内心,连心里最轻微的变化也能感受得清清楚楚。如果仅仅说,贞妮从来没有在他心里离开过,这样还不够充分,只能说贞妮一直活在他的心里,紧紧地缠住了他,就像是被超越了自己,使得那些事物的面貌还有天地的意义都变了,变得非凡脱俗……他到很晚的时候才来到马尔桑楼的旁边,这个地方,晚上还有一部分是对外开放的。这个时候,花园里几乎没人,是个非常幽静的栖身场所。他躺在一条长凳上。从草坪还有水池上,升起一股股夹杂着牵牛花和天竺葵香味的清凉气息。他害怕自己睡过去,不愿意中断他回味心里的欢喜。他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一直到天空开始破晓,照出第一道光线。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看着天空,看着那渐渐消失的星辰。心里生出一种平静、博大的感情,那样纯净,那样恢宏,他记不起来,以前自己是不是有过类似的感情。

“我可能不完全和您一样,将下等民众的示威行为看得如此重要。需要格外强调的是,欧洲各国首都,热情的爱国运动,多于顽劣的抗议示威人数,起到更加重要的作用……昨天晚上,在柏林,一百万人在全城示威游行,朝着俄国大使馆大喊大叫,在王宫的窗户底下大唱《莱茵河上的禁卫军》【注:一首具有民族主义情调的德国歌。】这首歌,在‘俾斯麦雕像下堆满了花……’我并不是在否定一些抗议示威活动的存在,但是,他们的行为可能起反面作用。”

他打了个哈欠,看了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虽然还是感到有些疲惫,但是雅克还是下了床,在镜子前看了看疲倦的脸还有发光的眼睛,然后不自觉地笑了笑。

“反面的?”斯蒂德莱尔喊道,“无论什么样的战争威胁,还未有过这样的在群众中引起如此大的反感!”

他想到了贞妮……在教堂前的那个街心花园……还有杜伊勒里宫……在快要天亮的时候,他就来到了这个奥尔赛车站后边的简陋旅社里,住了下来。

“您所说的反面是什么意思?”雅克从容地问。

雅克在梦中被吓醒。看着眼前这个简陋的房间……他觉着脑子像是突然空白了,他眨了眨眼睛,等待着记忆重新恢复。

“天哪,”吕梅尔假装斟酌句子的样子说,“我的意思是,您所说的那些反对一切战争的团体,他们人数不是很多,内部组织也没什么纪律,在国际上也不算很团结,在欧洲还没有形成一股值得重视的力量。”

39

“一千二百万!”雅克又说了一遍。

现在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公正、纯洁的世界,因为他要捍卫这个占据他整个生命的爱情。

“可能有一千二百万,不过,其中大部分人只是普通的群众,就是那些‘交了会费的人’,您不要弄错了!能有多少真正积极的活动分子?而在这少有的积极成员中,还存在很大部分对爱国主义反响很敏感的人……在某些国家,这些革命派别也许会给他们的政府权威造成阻碍作用,但这些都只是理论上的障碍,不管怎样都只会是短暂的障碍,由于这样的反动派被限制了只能在政府允许的范围内进行活动。假如时局紧张,各国政府就只需把自由主义这颗螺丝拧紧一些,甚至不需要采取戒严的方式,就可以马上把这些捣乱分子清除掉……不……不管在任何地方,国际工人协会还没有成为能够阻止政府行动的有效力量。现在正是危急时刻,极端分子无法马上组织一个正规的反动派……”他淡淡地微笑着,“太迟了……这一次……”

“不,不能发生战争!”他低着头,握紧了拳头,小声地说,“要革命!”

“至少,”雅克抗议说,“在和平年代已经平静的这些反对力量,在受到威胁时会马上活跃起来,一下子变成无法战胜的力量!……眼下,您有没有发觉俄国激烈的罢工示威行为有很大的可能束缚了沙皇政府?”

就在这一刹那,整个天地瞬间没有了光彩,没有了温暖。他垂下了双手,眼睛盯着已经快要看不见的那辆汽车,心里在和激烈的恐惧感做着斗争。在今晚,整个欧洲笼罩着不安的情绪,好像就是等这个时候,等他没有什么事要做的时候,才向他袭来。

吕梅尔淡漠地说:“您错了。请允许我告诉您,您得到的消息至少晚了二十四小时……很幸运,最新得到的电讯说得十分明确:彼得堡的革命骚动终于被平定了,残酷地、彻底地。”

“战争……”

他仍然在笑,似乎对自己有根有据的谈话感到抱歉似的,接着,眼睛转向昂图瓦纳,故意炫耀似的高举起腕上的手表。

这个时候,雅克突然想起:

“亲爱的朋友……不幸的是,我的时间很紧张……”

她轻轻地从雅克手里抽出被他握得很紧的手,低着头,钻进了汽车里,隐藏在了车里的黑影中,然后,让司机开动了汽车。

“愿为您效劳。”昂图瓦纳边说边起身。

“好的,那就明天……在您家……”

他很怕雅克有什么回应,很乐意提前结束这场争论。

这样的回答让雅克感到很惊讶,但是,他转念一想,觉得很骄傲,两个人没有必要背着别人。

吕梅尔礼貌地跟大家告别的时候,昂图瓦纳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走到雅克面前:

“在家,我不出去,就在家等您。”

“这个是写给公证人的。你自己把信封上吧……你认为吕梅尔如何?”他随口多问了句。

她想都没想,回答得很干脆:

雅克只是微微笑了笑说:

“在什么地方?”

“他长得很适合他自己的角色!”

“明天吗?”

昂图瓦纳似乎在想其他的事情,犹豫了一会儿是否要说出来。他扫视了周围一眼,确定不会有人听得到他们的谈话,于是压低声音,用假装随意的语调问道:

她的脸上不再有刚才的那种笑容,精巧的脸上甚至出现了烦恼不安的样子,好像在刚刚获得幸福的同时,还保留着昔日的痛苦。她小声地问道:

“对了……假如真打起来了,你准备怎么办?……你的应征检查没过,是不?……但是,如果是总动员呢?”

雅克心里想着:“没关系。”这次,他能够这样洒脱地分手,他也感到很吃惊。

雅克在回答他之前,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心想:“贞妮肯定也会问我这个问题的。”)

“在去看妈妈之前,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

他气愤地说:

贞妮的声音中带着忧伤,但是还有着坚定的柔和。突然,贞妮冲着雅克微微一笑,像是表示歉意。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我不会让他们动员我的,永远都不会。”

“不要……”

昂图瓦纳若无其事地看着吕梅尔那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

雅克说:“至少,我应该送送您吧?”

两兄弟各自走开了,没再说任何话。

他俩肩并着肩走下台阶,没有说话,一直来到拉法耶特广场。刚走到人行道的时候,一辆流动着拉客的出租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41

他没有想着把她留下来,她甚至都有一种新鲜的快乐,因为他替她考虑了,他准备放弃自己一开始追求的东西,只是为了她,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吕梅尔马上说:“您打的针很有效。我明显感觉轻松多了。我站起来也不要费很大的劲了,吃得也比较多了……”

“妈妈要担心了。”她难过地说。

“晚上没发烧?没头昏?”

“您不要马上离开我,贞妮!”

“没。”

贞妮挣扎了一下,挺直了身子,想要站起来:“已经十一点啦!”

“那就可以加大些药量了。”

突然,在他们头顶上,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教堂的大钟响了,一下又一下,打破了这沉默,充满了整个空间。

他们进去的那间房间的隔壁是诊室,地板贴了白瓷砖,房间中央放了一张手术床,吕梅尔把衣服脱下了一半,乖乖地躺在那张床上。

两个人相互感受到了对方的肩膀、手臂的温热,两个人都感到一种压抑,睫毛不断地跳动,心里乱得就像一团麻。他们沉默着不说话,像是害怕这种远离人群的孤独,陷入黑暗的恐惧,或许是害怕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好像这幸福并不是胜利的果实,倒像是屈服于某种力量。

昂图瓦纳在准备药剂,背对着他,在消毒蒸锅前站着。

她靠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向后微微仰着脖子,看着黑色的天空。在这一小时里,她的改变比十年的经历还要大,因为,她确定自己被人所爱,这让她拥有了一个崭新的灵魂。

“您说的话,很让人安心。”昂图瓦纳斟酌着说。

“我也是,雅克。”

吕梅尔向他看了看,思忖着他的话到底是指治病还是政治方面。

贞妮没有马上接他的话,只是最后,她才用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昂图瓦纳接着说:“既然这样,什么原因让新闻报告继续用带有偏见的看法宣传德国的两面派行为和背后的挑衅目的呢?”

“除了您,没有任何人能够让我爱得这么深……”他稍微停了一下,接着说,“我感觉我的一生,只是为了等待今天晚上!”

“其实不是‘让’新闻这样报道,反而是在鼓励这样做!不得不准备舆论,防止可能发生的一切……”

他用一种坚定却又显得很幼稚的语气说——就像是发现一种毋庸置疑的物理现象那样——说道:

他的语调显得很是严肃。昂图瓦纳转过身去。吕梅尔脸上的神情已完全没有了之前那样骄傲的自信。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呆滞无光、茫然。

于是,贞妮向着雅克抬起了她那浅色的眼睛,明亮的眼睛充满了惊讶,这使得雅克在此刻,想用任何牺牲收回刚才的话,连一点记忆都不留下。

“准备舆论?”昂图瓦纳说,“舆论一定不会同意为了塞尔维亚的利益而把我们卷入纷争的深渊中去的!”

“或许您还爱过别人?我对您的生活一无所知。”

“舆论?”吕梅尔如同一个熟知内情的人那样撇了撇嘴,“亲爱的,只需花一些手段,理智地将新闻审查一番,只要花三日时间,就能让舆论完全转换一个方向!……但是,大部分法国人民常对法俄联盟寄予很大的希望,再一次拨动这根弦是很容易的事。”

他又接着说:

“这个需要看情况!”昂图瓦纳一边朝他走一边说。他用一块浸满乙醚的棉絮擦了擦打针的部位,快速地把针扎入肌肉里。他沉默了,看着注射器里的液面快速下降,随后他将针头拔出,接着说:

贞妮还是没有说话,但是她已经激动得不行了,她感到自己筋疲力尽,她感觉到,他愈来愈强地征服了自己,同时,随着自己接受他的爱情,他也进一步属于自己,进一步依赖自己。

“法国人曾经很热情地迎接法俄联盟,不过现在他们第一次认真地想一想,这会让他们的未来怎样……您再躺一会儿……和俄国的那些条约是什么呢?没有人知道。”

“但是,我敢肯定,没有人能够像我这样给您这么深的感情:深沉、持久,又激烈,可以经受住任何的考验!”

问题是间接提出的,吕梅尔还是很愿意回答:

“或许已经有人向您说过,他爱您了,贞妮。”他的声音开始有点嘶哑。但是觉得,他的声音刚好能让她听到,这些话一直钻进她的心底,扰乱了她的心,让她又慌乱又惊喜。

“我并不知道什么特别高级的机密,”他把一只手臂支撑着桌子,“我只清楚……这是大家从政府幕后得到的消息。一八九一年与一八九二年有两个预备性协议,之后制定了一个正式的同盟协议,然后由卡齐米尔 【注:卡齐米尔(1847—1907),1894年6月到1895年1月任职法西兰共和国总统。】 在一八九四年签署。我不清楚协议的整个文件内容,然而——这已经不算国家机密了——法俄约定,万一它们之中的谁被侵略,要给予对方军事援助……这个协议制定后便出现了德尔卡塞先生。还有普安卡雷先生,他还去俄国访问了。很明显,这一切更加确定了我们协议的分量。”

“我也是,”她心里想着,“我也是这样的……”

昂图瓦纳强调说:“那好,假如现在俄国干预了日耳曼人的政策,就等同于威胁了德国!这样的话,按照条约规定,我们将必须……”

“也只有您……只有您才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这种感觉以前从没有过,但是,在今天,我在您这找到了……”

吕梅尔怪模怪样地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他伸出手臂,像是要抱住她,但是他的手却紧紧地握着那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她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他将她拉回了长凳,逼着她坐了下来。

“事情比这情况更加复杂,亲爱的……请假设一下,俄国作为南部斯拉夫人的忠实保卫者,明天就断绝与德国的外交关系,发动总动员,保卫塞尔维亚。一八七九年德奥缔结的条约限制了德国,很有可能致使总动员的发生,反抗俄国……但是,一旦德国动员,法国将被迫履行它对俄国的义务,马上动员起来成为反抗德国……这些都是自动进行的……”

贞妮没有走远,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她还是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骄傲和自尊,但是,看到雅克这样,内心的怜悯让她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绝望地和自己斗争着,终于她迈开了一步,离开了雅克。在膝盖那么高的地方,她看到雅克手捂着向下垂着的头。于是,她笨拙地伸出自己的手臂,指间触到了雅克的肩膀,她感觉到他的肩膀在颤抖。还没等她向后退,雅克的手就抓住了她的手,将眼前的这位姑娘留在了身边。然后,他轻轻地将额头靠在了她的裙子上,这一接触,对贞妮来说,就像是触了电一样。心里几乎听不到的一个声音在警告着她,她将坠入一个无底深渊,这是一个可怕的深渊,她不应该恋爱,不应该爱上面前的这个人……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强忍着撑在那里,但却没有后退。怀着恐惧和喜悦接受着眼前不可避免的事,接受着自己的命运。现在,任何东西都不能再让她回头。

昂图瓦纳忍不住气愤地摆摆手:

雅克一开始没有发现贞妮站了起来,当他发现她已经离开长凳的时候,他以为她要躲避他而离开。但是,雅克却没有动,继续弯着腰哭泣着。在这个时候,他是不是觉着在这种意识时而消失时而存在的情况下,哭泣是一种很好的利用方式吗?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的外交家吹捧过的,用大代价的法俄友谊换来的安全保障,到如今却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已经不再是和平的保证了,而是战争的威胁了!”

既让她震惊,又让她激动。她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对雅克的恨意之中,会不会有误会。

“外交家们不会在乎的……您回忆一下一八九〇年法国在欧洲所处的境况吧。我们国家的外交家们宁可用锋利的武器武装国家,也不愿意解除武装,这难道没错吗?”

贞妮突然站了起来,向旁边跨了一步。雅克突如其来的软弱,

昂图瓦纳认为这样的说法好像是对的又好像是不对,不过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来辩论,因为他对现代史不是很了解,而有些事只有在以后回顾历史的时候才有意义。

在今天晚上,这些回忆让人心碎,雅克的神经突然就承受不住了。他突然抽泣了起来,他没有料到会这样,也压抑不住,呜咽声就涌上了他的喉咙。他两只手捂着脸,向下低着头。

他又继续说:“不管怎样,现在,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难道我们命运真的仅仅取决于俄国吗?或许可以说得更精确些,”他踌躇了一会儿,加上一句,“所有的难道就取决于我们是否忠于法俄条约吗?”

“那时候,我对您,只是一种兄妹之情。我爱您,就像爱一个妹妹一样……就像是爱一个妹妹!”

吕梅尔又苦恼地笑了笑:

“我应该怎么解释我对吉丝的感情呢?于是会使得这种感情歪曲……这是一种魅力、一种不自觉,在表面形成的魅力,主要是由儿时的记忆形成的……不,这样说还不明确,我不愿意否认什么,对于过去,我应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她是我家唯一的快乐,她很优秀,这您也知道……她的内心炙热、无私……对我来说,她本应该像是我的妹妹……但是,”他接着说,但是,每句话的结束都好像嗓子堵住了似的,“贞妮,我要向您说出事实,那时候,我对她的感情……并不只是兄妹之情了……已经不再……纯洁!”他停住了说话,然后又很小声地说:

“亲爱的,我们能否避免承受我们该承受的义务,这不是很重要。现在是贝尔特洛先生掌握了我们的对外政策。只要他还在位,只要普安卡雷先生还在背后支持他,那就可以放心了,我们信守联盟就永远不会成为问题。”他犹豫了一下又说,“这似乎可以从内阁会议对舍恩卑劣建议的反应就可以清楚地知道……”

他接着说:

昂图瓦纳生气地高声说:“这样的话,假如我们不能从俄国的控制下挣脱出来,那就不得不迫使俄国保持中立!”

而雅克,在吉丝的名字来到嘴边的那一刹那,他不得不压抑了一下心里那种异样的呼唤和充满柔情的冲动,而这却是他认为早已经消失不见了的。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像是埋在灰烬下残存的一点火焰,到了今天,终于可以熄灭了。

“用什么手段呢?”吕梅尔的蓝眼睛注视着昂图瓦纳,他低声说道,“有谁可以告诉我们,这不算晚?……”

她感觉到,心里像是有一把尖锥刺入。但是,她又想到,雅克向她承认了这件他本来不该说的事,这让她十分感动,几乎忘记了自己心里的痛苦。雅克什么都没有隐瞒她,这让她可以完完全全地信任他!她感到很高兴,她的直觉告诉她,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终于可以放下心中的那种几乎不近人情,让她快要窒息的抗拒心理了。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

“怎样才能向您解释这件事呢……但是今天,我一点也不愿意,我不愿意再向您保留任何秘密……在那个时候,我的生活中还存在另一个人。那是一个细腻又很迷人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吉丝……”

“俄国的军事力量很强大。俄日战争失败使得俄国参谋本部急于复仇;他们永远不堪忍受奥地利吞并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带给他们的耻辱。像伊斯沃尔斯基这样的人——顺带提一下,他可能今天晚上会到达巴黎——他们从没掩饰过希望爆发一场欧洲战争,将俄国的边境推到君士坦丁堡的企图。他们原本是期望能把战争拖延到弗朗索瓦·约瑟夫死后,假如可以的话,要拖延到一九一七年。不过说真心话,如果在这以前出现机会……”

他慢慢地说出了后面的那些话,声音变得沉重忧郁,但却很坚决,这让贞妮不由得颤抖起来。

他的语速飞快,呼吸声急促,神情蓦地颓然起来。眉间出现了几道忧虑的纹路,他似乎把假面具卸了下来。

“我还没有把全部的事情告诉您……”

“对,亲爱的,坦白地说,我开始心灰意冷了……刚刚,当着您朋友们的面,我必须强作镇定。而事实上,情况很不好……外交部部长没有陪同总统到丹麦,而且还通知总统迅速返回法国……中午的电讯消息很不妙。德国不热衷赞助爱德华·格雷爵士的建议,反而反复无常,吹毛求疵,似乎想用尽手段暗地里破坏仲裁会议。德国是不是真的希望局势恶化?更准确地说,它是不是不赞成四国会议的建议,由于它事先了解到,因为奥意之间关系紧张,所以在这样的法庭上,奥地利肯定会以三票对一票遭受到谴责……这样的假设是最让人不悦、却又最符合情理的。但是就在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局势急速下跌……到处都已经采取军事措施了……”

她天生就很正直,不能否认雅克说的话有道理。于是,现在,她倒感觉很轻松,因为现在她也可以责备自己了。但是,当雅克坐过来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挺直了身子。

“军事措施?”

“您要明白,我这样说,并不是想减轻我的罪过!不是的。我只是想……”他脸上的笑容和温柔的声音,好像提前让别人原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从您那里得到了什么呢?真是少得可怜!……好的时候也只不过是,看我的眼神不再那么严厉,对我的态度不再那么不清晰,不再那么保留。有时候,有那么一两句话,让我感觉到您对我的依赖。仅此而已……但是,却有那么多次的欲言又止、态度反复无常,甚至直接拒绝!是不是?您给过我那种鼓励,让我能够抵销对未来的病态冲动吗?”

“这是必然的:各国理所当然会联想到总动员,而且,为了未雨绸缪,他们必然会打算这样做……如今的比利时,普落克维尔 【注:普落克维尔(1860—1940),于1912—1917年任比利时首相。】 主持了一场特别的会议,从发生的一切来看,这是一次备战会议:他们准备应征三批适龄人员入伍,为了组成十多万的队伍……在我们的国家,也是这样的情况,今天上午在奥尔赛码头,举行了内阁会议,会议上,为了达到有备无患的目的,应该研究备战的具体事项了。土伦和布列斯特舰队都在港内等待命令。已发电报至摩洛哥了,要求他们马上将五十营黑人部队装船运航,送达法国。……欧洲各国政府纷纷走上了这条路,正是因为这样,局势就慢慢地自己恶化了。因为参谋部里所有的技术专家都明白,只要全民动员起来,这可怕的机械也就自动地运转起来了,事实上,就无法降低备战速度,或者延迟等待了。这个时候,最信守和平的政府也就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了:宣布战争,唯一的原因只会是已经做好作战准备了。或者……”

“啊!”她突然想道,“要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他要离开,我肯定会做些什么的!”

“或者收回命令,开倒车,中断备战!”

“是的……但是……”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让我大胆地把我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在那个时候,您又做了什么事来留住我呢?”

“的确是这样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有十分的把握,确定动员早就不需要了……”

他感觉到自己好像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那是一直存在贞妮身上的一种东西。即使在以前,当两个人不协调的时候,虽然这个时候很少,他也不断地碰到这个神秘隐藏着的强硬物。

“为什么呢?”

“难道四年前,我就留住您了吗?”

“原因就是——技术人员们始终坚信着一个格言——突然停止运转会令这部结构复杂的机器的所有齿轮坏掉,导致齿轮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能使用。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会有哪个国家的政府可以确定不需要动员了呢?”

她又一次转过身,还是很激动地说:

昂图瓦纳没说话,他望着吕梅尔,情绪很是激动,最后低声说:

“还有一些别的事……这一切,我都会向您解释清楚的。我愿意向您坦诚,完完全全地坦诚。好难啊!每当说到自己的时候,不管怎样做都是白搭,总是不能将所有的事都说得清楚……我两次离家出走,就是想打破一切,获得我想要的自由,这是件很可怕的事,就像是疾病一样……我一生都在向往着那种平静和安宁!但是,我总觉着自己被人束缚着,我如果能够逃脱他们,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就会得到我想要的那种宁静!贞妮,您听我说,今天我敢很肯定地说,要是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能够治愈我这种病的人,我想那就是您!”

“确实让人惊讶……”

他又用很轻的声音说:

“亲爱的,最让人惊讶的其实是,在这一切表象底下,或许只是一场赌博!就在现在,欧洲发生的事,或许不是其他的,而是一场大规模的扑克牌赌博,人人都希望能用威吓获得胜利……就在奥地利想慢慢地杀戮忘恩负义的塞尔维亚的时候,它的盟友德国摆起了一副吓人的表情,可能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图,大概仅仅是为了阻止俄国的干涉行动。就好比玩扑克牌,哪个最会吓人,吓唬的时间最长,哪个就会赢牌……但是,也和玩扑克一样,谁也不知道别人手里的牌。谁也不清楚现在在德国和俄国的态度里,会有多少成分是真正的侵略目的。一直到现在为止,俄国人始终纵容日耳曼的大胆妄为。很明显,德奥有理由这样认为:‘只要我们吓唬得有技巧,摆出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俄国肯定会让步的。’不过,也可能会因为德国一直不让步,所以,这一次,它可能会真的拔出剑来扔到秤盘里 【注:古罗马传说,高卢大首领布雷尼斯攻陷占领并且掠夺罗马,还将罗马年轻人避居的卡皮托利山丘给围攻了,过了七个月,答应用一千斤黄金作为撤离条件,称金子的时候,他却把自己的剑丢进秤盘里,喊道:“战败者活该倒霉!”】 ,参与战争……”

他想到了吉丝。今天晚上就要说吗?……雅克就像是沿着悬崖,摸索着向前行走。

“确实让人惊讶……”昂图瓦纳又说了一次。

“唉!贞妮,关于那次突然离开家,我也是得向您解释的……噢!我并不是在给我自己找借口。当时的我,突然做了那种疯狂的举动。可是在当时,我是多么悲惨啊!那时候,我的学业、我的家庭,还有我父亲!……还有其他的一些事……”

他气馁地把手里一直拿着的注射器放到蒸馏器的托盘上,踱了几步,走到窗户前。听完吕梅尔描绘欧洲政治的图景后,他感到内心一阵惶恐,就好像坐船的客人,当船只行走在暴风雨中猛然发现,掌舵的人已经失去理智了。

听到这一句责备,雅克身上残存的那些恐惧和疑惑都被一扫而光,现在的他,有的只是兴奋和激动。他的声音颤抖着:

静默了一下。

她哽咽了一下,后面的话被咽了回去。但是,她还是在不自觉地用自己的愤怒来掩盖自己的眩晕。

吕梅尔已经站起来了,给自己系好背带,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看,似乎在确定不会有人听到他说的话,然后走近昂图瓦纳。他将声音降低说道:

“是啊……可是三个星期以后呢!你……”

“你听着,蒂博。原本我是不应该泄密的,但是您是医生,您能保守秘密的,是吗?”

这一次,贞妮没有再沉默,她突然一转身,挺起胸膛大声地说:

他直直地看着昂图瓦纳的脸。昂图瓦纳沉默地点头。

“您还记得九月的最后那一天吗?那时候,我像现在这样鼓足勇气,对您说:‘我必须得向您说。’您还记得那一天吗?那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在塞纳河的岸上,我们把自行车停在了前面的草丛里,您还记得吗?……也是像今晚这样,我们在一起,只有我自己说话……还是像今晚这样,您一句话都不说……但是,您还是来了,就像今晚这样,在听我说话……那个时候我就在猜想,您好像同意我的观点……我一停下来说话,我们就分手了,甚至都没相互看上一眼……唉!这种沉默多么让人悲伤!多么让人伤心!但是,这种悲伤却在闪耀着光芒,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唉……俄国发生那些事儿真让人不可置信!萨左诺夫阁下曾用某种途径向我们预先透露过,俄国政府不同意任何缓和局势的作为!……果然,我们从彼得堡获得了更为严重的消息:俄国的目的已经无法怀疑了,他们已经开始总动员了!每年例行的军事演习都已经停下了,部队急速赶回驻地,俄国四大军区,莫斯科、基辅、卡赞和敖德萨,正在进行动员!昨日,也就是二十五日,可能是前天的那次作战议会上,参谋部从沙皇那里得到书面指令,命令火速准备对奥的‘预防性的武力行动’……德国肯定得知了这一消息;从这里德国的态度就显而易见了。德国也暗地里动员起来了,唉,它更有理由加紧进行这一行动……今天,它还采取了一个更有意义的行动:公开告知彼得堡,假如俄国不中止备战,反而更加加速备战,那么德国将会被迫下令总动员起来;德国预测说,意味着将会发生一场大战……俄国会怎样答复呢?它的责任已经很沉重了,如果还不让步,将会被压垮……根本不太可能……它让步……”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激动地说:

“但是,在这些事情中我们已经泥足深陷了吗?”

“您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夏天的贞妮。我可以感觉得到,而且,我的感觉没有错。还是原来的那个贞妮,一模一样!还是像以前一样孤孤单单的。”雅克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还是像以前一样,并不幸福……我也一样,还是像以前一样孤独……唉!贞妮,我们两个孤独的人,在四年来都各自藏匿在自己的孤独中!现在,我们突然再次相遇!现在,完全可以……”

“我们,亲爱的朋友?……我们?要怎么做呢?揭发俄国吗?或许在需要我们全力以赴之前,让我们国家舆论泄气?揭发俄国吗?把自己孤立起来?和自己仅有的几个盟友闹翻?惹恼英国的舆论,使它抛开法俄小团体,使得英国政府援助日耳曼人?……”

贞妮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最秘密的地方被触动了,就像是被雅克剥开了一个一个痛点,这是一个很隐秘的痛处,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把头向后微微地仰起来,手撑在长凳上,挺直了手臂,好保持上身挺直。

有人谨慎地敲了两下门,打断了他的讲话;走廊里响起了莱翁的声音:

“贞妮,如果在两个人之间,发生了像我俩这种的情况——相互吸引,相互默认,对彼此抱有莫大的希望,别说是四年,就是十年,又能怎样呢?这一切也不会消失不见啊……不,不会就这样消失不见的。”他又很着急地说,声音变得很低,就像是在诉说心底隐藏的秘密,“它在这不断地增长,慢慢地生了根,而我自己都没有觉察出来!”

“有人又给先生打电话了……”

“但是,即便是在那个时候,我不在乎您反感我……就和今天晚上一样……这怎么能和我心里的感情相比较呢?怎么能和这种强烈、专一……这样自然、这样执着的感情相比较呢?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知道,也不能给这种感情下一个定义。”雅克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也开始大口喘着气,“您还记得……记得那个美好的夏天吗……我们在别墅区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难道现在您还不明白,那个夏天已经将某种命运带给了我们,想摆脱都摆脱不了吗?”每一个被唤醒的记忆,总是会牵扯出来别的记忆,这让贞妮的心乱得就像一团麻,她又想逃走,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可是,她没有离开,依旧在听,而且没有漏掉一个字。她也像雅克那样,呼吸变得急促,她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想尽量不流露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感情。

昂图瓦纳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高声说:

“这倒是真的。”贞妮心里想。

“就说我……不用了!我马上去!”对吕梅尔道歉说,“不好意思!”

“您什么话都不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这倒是真的,您怎么看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因为我认为,只要您能听我说,我肯定能说服您的!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难道您还否认吗?不管是早还是晚,早晚您会明白的。我认为自己有那种重新说服您的力量和耐心……我整个童年,都是围绕着您转的,我对自己前途的设想都是根据您来决定的——虽然您不乐意,就像今天晚上这样,不乐意。因为您总是对我……对我有点严厉,贞妮!我的性格、我所受过的教育,还有我的粗暴,甚至是我身上的一切,您都很反感。这么多年来,我不断地向您接近,但是您总是一副很反感的样子,这就使得我更加笨拙,更加让您反感我,对吗?”

“没事的,亲爱的。现在很晚了,我要走了……再见……”

此时的寂静可以称得上是无声胜有声,雅克打破了这种寂静,说道:

昂图瓦纳迅速走到小办公室,将话筒提起:

她听不清雅克在说什么。头昏昏沉沉的,有点眩晕,血管跳动加快,使得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感觉自己周围的一切,那些树木、房屋,都变得朦朦胧胧、摇摇晃晃。她抬起了头,正好和雅克的目光相对,但是,她还能直视着雅克,一点也不显得软弱。她还是沉默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和头的姿势都好像在说:“您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痛苦?”

“有事吗?”

雅克接着说:“您看,我不想对您撒谎,现在我跟您说话就像跟我自己说话一样,在一个星期之前,我是肯定不敢说,过去的四年里,我每天都在想您。也许,以前我都没有意识到,但现在我明白了,我明白我一直在忍受着一种痛苦,这种痛苦是由深深的思念所带来的,就像一种创伤……这就是……这就是因为您不在我的身边,我看不到您,我想念您。是我自己伤害了我的身体,什么药物都不能使它愈合。现在我明白了,由于您在我的生命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我的心里就有娱乐光明的一面,现在,我把这一切看得很清楚……”

电话的那一边,安娜听着这冷漠的语气,吓得弹了起来。

“还有我心里的想法!”贞妮不自觉地联想到了自己。但是此时此刻,她想到的是最近几天的心烦意乱都是因为自己的软弱,同时,也在否认自己的软弱。

她像乞求似的说:“是的。周末!……可能你家里会有朋友……”“有事吗?”他又说了一次。

“不,”他果断地拦住了她,“别走,先听我说。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就不敢再去您那看您。但是现在,您就在这,就在我的面前。七八天以来,我们又有机会碰在了一起……唉!要是今天晚上您就能看出来我心里的想法就好了!现在,对我来说,上次的不辞而别,一别就是四年,都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对您说的那些话都太过奇怪,甚至我给您带来的痛苦,也都变得不重要了!是啊,这些跟我现在所面临的一切相比,都变得不重要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贞妮,真的,这些都不算什么了,因为您,因为您现在就在我的面前,我终于可以和您说话了!您可能不知道,那天在我哥哥家见到您的时候,我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想法……”

“我只是想……我会不会打扰到您了?”

雅克的声音显得感人,又富有感情……贞妮突然感到很害怕,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个人大晚上单独和雅克待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她一挺身,想要逃走。

昂图瓦纳没说话。

“现在,我感觉您离我好遥远啊,”他叹息道,然后又停了下来,接着又是宽慰人心地表白道,“其实,我感觉我离您这么近,这么近……”

“我……”

沉默着。

她猜想昂图瓦纳很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编个什么样的谎言才好。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她喊道。她说的这句话,声音很坚定,就像是很难让人接近。

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只好支支吾吾地说:

“过去的这几年,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做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动作,“唉!我并不是要向您隐瞒什么。恰恰相反,我倒是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诉您,这一切……”

“今天晚上……”

她还是没有动,眼睛直直地看着地上的砂砾。

“不可以,”他很快地打断,声音随即缓和了下来,“今天晚上不可以的,亲爱的……”

说到最后的几个字,他不自觉地感到很轻松,就像是卸下了一担重负,声音也变得有些发颤。

他忽然心生同情之心。安娜也察觉到了,这让她又欣慰又难堪。

“您永远也不会相信我了。我不奢求您能原谅我。我只希望您能明白我说的话,相信我。我想看着您的眼睛说:四年前不辞而别,真的是迫不得已,我必须要那样做!”

“理智一点吧!”他说(安娜听见他在叹息),“首先,我今天真的没时间……就算有时间,这种时候,晚点也还要出去。”

他突然走到了她的跟前:

“这时候怎么了?”

她说不出话,但是为了不让他误会她的意思,她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摇头。

“安娜,您看报吗?您不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

“不!……您是恨我的,是的,这才是对的。我也恨过自己当时的行为!……但是,忘掉,却是不可能的,我们都在默默地彼此维护着、彼此抗拒着。”

她耸了耸肩。报纸?政治?难道他就是为了这种事情冷落她的?她想:“他一定在撒谎。”

他接着说,声音很忧郁:

“今晚……在我们家?可以吗?”

这一次,贞妮禁不住连连摆手,表示不同意。

“不行……不要再说了,我回来一定很晚了……我就跟你说吧,亲爱的……不要再坚持了……”他轻声细语地说,“可能是明天……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在明天给你打电话……再见,亲爱的!”

“一直都不能。”然后,他停了下,停顿的时间还很长,接着又小声地补上了一句,“您一样!”

还没等她回话,他就挂断了电话。

贞妮听到雅克说的话,一句话很自然地涌上了她的嘴边:“骗人!”但是,她没有说出来,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

42

“……我从来就没有能够把您忘记!”

雅克没有等到哥哥回来,就离开了。

他早已经把帽子扔在了长凳子上,离贞妮有一点距离的地方站着。他开始说话了。他会说些什么呢?

天文台街看门的女人对他说,贞妮小姐已经回来一个多钟头了,这让他有点后悔在哥哥家耽误太久。

她突然觉得他的这种声音对自己来说就像一种解脱。他的声音很沉着,充满柔情,让人感到安慰。

他大踏步地走上楼去,按了按铃,心跳加速,侧耳倾听门后贞妮的脚步声,却只听到她的声音在门里问:

“贞妮……”

“是谁?”

雅克最先走在前面,朝着一张最亮的长凳走去,贞妮跟在他的后面。她自觉地坐在了凳子上,好像下定了决心——殊不知,她的淡定却是假装出来的,因为她的腿已经开始发抖,快要站不住了。虽然他们周围的环境纷乱嘈杂,但是贞妮还是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包围在一种静谧的环境中,就像是暴风雨将要来临前的昏暗,充满雷电的环境,笼罩着一种沉重的、可怕的东西——那是一种她完全陌生的东西,完全不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甚至是不属于他的东西,好像瞬间就会爆发……

“雅克!”

他们走进了位于圣万桑·德·保罗教堂大门前面的那个平台式的街心花园。在下边的拉法耶特广场上,只有几辆车从上面开过。这里的人很少,但整个广场却沐浴在夕阳的光照下,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

随着门闩和链条声音响起,她打开了门。

38

“妈妈出远门了,”她对他解释大门紧锁的原因,“我刚送她上火车。”

只是在今天晚上,雅克才愿意承认,当贞妮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肯低下头,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的羞愧和愧疚,和那些要求原谅,重新获得爱情的想法,在暗中一直折磨得他多么痛苦。他要把这些都告诉她吗?她是不会相信的。以前,他只知道拿粗野和粗鲁对待贞妮……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弥补刚才对贞妮那种粗鲁的追逐了!

她站在门框旁,似乎有点窘困要不要让他进来。他用坦率而愉悦的眼神注视着她的脸,这样的表情让她的惶恐一下子消失了。他来了!昨天的梦又接着演绎了!……

他默默地跟在贞妮的身旁略微向后点。贞妮走过的地方,不时散发出阵阵幽香,还夹杂着夜晚的温热气息,雅克稍微地能闻得到。雅克贪婪地闻着,激动的同时还有一些愧疚,泪水盈满了眼眶。

雅克突然温柔地向她伸出了双手。贞妮也毫不犹豫地直接将双手递给他,接着退后几步,手没有抽回去,却把他拉进了门。

她好像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挺起了身子,好像是迫不得已才行动起来似的,她的身体很僵硬地离开了依靠的墙壁,挺起胸,眼睛盯着前方,就像梦游似的向前走去。

“我在哪里招待他呢?”刚才她在边等他的时候,就边在考虑这个问题。客厅里的家具都蒙着布套。难道去她自己的卧室?那是她私密的地方,只属于她自己,谁都没有被带进去过,连达尼埃尔都不能经常去她的卧室。剩下就是达尼埃尔与丰塔南太太的卧室,她们母女两个人一般都在这两个地方。最后,贞妮决定去她哥哥的卧室。

她感觉到雅克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这种目光比他刚才的声音更让她感到紧张。看来,他决定要把自己的秘密全都说出来!

她说:“去达尼埃尔的卧室吧。那是家里仅有的房间。”

“贞妮,您听我说……我必须要说明白……我请求您让我说完……然后我就会走……我们去教堂旁边的街心花园吧……在那里我们可以坐着说话……好吗?”

她没穿那条质地轻盈的黑连衣裙,在家的时候她穿着一条夏天的白色旧连衣裙,领口敞开,看起来像个穿着春装的运动员。尽管她的胯骨狭窄,两腿笔直,但不能说她身段绵软,因为她出于本能地过于注意自己的肢体,故意显得动作僵硬;尽管她这样控制着自己,但她细长的肢体仍然掩饰不了青春的弹性。

她耸了耸肩,脸上露出的冷漠和轻蔑只是出于本能,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骄傲再保持一会儿。

雅克跟在她后面,却思绪分散,他忍不住激动地四处张望。这里的所有,他都认识:那个前厅,那个荷兰式衣柜,门上方的德尔夫特 【注:德尔夫特,荷兰城市,因为盛产陶瓷而出名。】 制作的盘子;走廊的灰墙,丰塔南太太以前在灰墙上挂着她儿子最早的几幅木炭画;毫不起眼的角落里装着红玻璃,儿女们曾经把那里当作照相的冲洗室,达尼埃尔的卧室,书架,白玉石老挂钟,两把石榴红丝绒小扶手椅,曾经多少次他坐在朋友的对面……

然而这次说话的声音却与上次完全不同,现在他很有把握,他知道贞妮是不会不听他说话,不会让他走的。

“母亲去外地旅行了。”贞妮一边解释着,一边把窗帘拉高,来掩藏起内心的胆怯。

“您真的要我走吗?”

“去哪里了?”

雅克又问道:

“维也纳、奥地利……您坐下吧。”她边说边转过身来,完全没看到雅克吃惊的表情(昨天晚上,和她预想的恰恰相反,很晚才回去,母亲什么都没问她。丰塔南太太在准备第二天的远行——她不能在达尼埃尔面前准备这些的——女儿不在家的时候,她甚至没有看几点了。因而需要解释的不是贞妮,反而是母亲慌乱地说要外出十几天,像瞒着什么似的,她说是去那里“处理一些事务”)。

她没有听错。在昏暗中,她偷偷地看了看那张脸,脸上满满的都是不安和坚决,一种幸福的感觉哽住了她的喉咙。

“到维也纳去?”雅克又问了一遍,没坐下来,“您就这么允许她去了?”

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是那样充满温情和怜悯,就像是最温存的真情流露。

她简要地跟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她才刚提出反对,母亲就马上打断她的话,说只有亲自去维也纳才能结束她们的困境。

他没等她回答,便又小声地重复了几次:“贞妮……”

贞妮说这些的时候,他深情地凝视着她。她在达尼埃尔书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上身挺直,表情严肃,态度骄矜。嘴边的纹路和抿紧的嘴唇显得忧虑和坚毅,他心想:“太习惯于沉默了。”姿态有些拘谨;目光像在探究,不过很有分寸。怀疑?骄傲?胆怯?都不是的。他对她还是很了解的,懂得这是天生的矜持,是性格的某些特征,故意显出的保守态度,这是一种精神状态。

她心里想的是:“不!”但是,要是真的说出来,她还是没有勇气。

雅克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她这个时候去奥地利是多么不适合。他小心地问:

“您想让我走吗?”他又小声地问道。

“您的哥哥知道您母亲这次的外出吗?”

她虽然听到了雅克说的话,但是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如果您叫我走的话……我马上就走,我保证不多说一句话。我向您保证……”

“啊,”他突然决定说出来,“达尼埃尔绝对不会赞成的,我可以肯定。丰塔南太太一定不知道奥地利已经在总动员了,边境都由军队守卫着。说不定维也纳明天也会全城戒备了。”

雅克也没有继续向前走,只是摘下了帽子。

她听完,完全呆了。这一个星期之中,贞妮一直没时间关注报纸新闻。他两三句话就把时局告诉了她。

她努力站住了脚,用手扶住墙,保持身体的平衡。她没有动,屏住呼吸,两眼紧闭着。

他说得很谨慎,尽力说出真实情况,又不让她感到焦虑。她提出了几个问题,说出了内心的困惑,看得出她平时对于政治并太关注。战争似乎就只像历史教科书里讲的那样,她一点都不觉得可怕。战争发生时,她根本没有想到达尼埃尔会立刻处于危险境地。贞妮只会想到母亲可能会遇到物质上的困窘。

她没有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他的声音谦逊又很醉人……她觉着自己就要窒息了。

雅克连忙说:“也许丰塔南太太在半路上会突然改变计划。您等等看她会不会回来吧。”

“贞妮……请您原谅我……”

“您觉得会吗?”她着急地问,脸都急红了。

他想要干什么?她感觉到他快要接近了。他想要说话……贞妮竖起了耳朵,神经绷得很紧,做好了准备,只要他一说话,就转过身,尽情发泄出来她心中的怒气。

她很直接地告诉他,无论如何,她为妈妈去外地而感到暗自高兴,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晚点再解释。她连忙又说,这不是怕母亲不同意。贞妮最怕的是要说到自己,要把自己的感情全部说出来。

突然,她变得犹豫了。在她的左边是一条下场的通道,没有人,只有大楼的阴影覆盖在上面。她没有思考,毅然地走了进去。

“您应该懂的,雅克,”贞妮补充说,表情严肃地注视着他,“我希望别人能猜出来……”

他心里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刚才的盲目冲动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惶惑和怜悯。

“我也是这样。”雅克微笑着说。

“她要去哪?”雅克心里想着,“真好笑……”

谈话更加亲密了。他细问了一些贞妮的事情,坚持着要她明确回答,然后帮助她分析。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对于他的提问,贞妮没有生气,甚至有些感谢雅克提出的这些问题,她第一次感到惊喜,因为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热切的眼神俯视着她。也未曾有人如此真心真意而又不愿冒犯地和她说话,表现得那么地想要了解她。全身上下包围着从没有过的温暖,她似乎感觉在此刻之前,她的生活是封闭狭窄的,只有此时,无形的围墙才消失不见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意想不到的天空。

她对这一块不熟。在左边,有一条林荫大道,里面的人很多。她想都没想,就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雅克经常无缘无故地微笑。他不只是在对贞妮微笑,更多的是在对着自己的幸福微笑。雅克有些恍惚了。他忘掉了欧洲,世界上什么都不复存在,只剩下贞妮与他。她说的那些话就算没有任何意义,雅克一样觉得很温暖、很缠绵,在他身上激起了感激的冲动。新的信念扎根在他的心里,他内心骄傲的是:他们的爱情不但很珍贵,而且是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遇见。“心灵”这个词常常不自觉地从他唇边吐出。每一次,说出这个模糊而又神秘的词时,都带有一种特殊的颤音,在他们心中同时回响,似乎这里面的奥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魔法。

她终于走到了人行道上,回过头来一看,他就在离她只有几米的地方。她想到自己是摆脱不了了,她已经下定决心。现在,她甚至希望能够将心里的不满和鄙视统统说出来,就在今天做一个了结。但是,在哪呢?反正是不能在这么多的人面前……

他忽然叫道:“您知道什么是我最惊讶的吗?其实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我觉得,在我的心里深处从未对未来有过质疑!”

广场的灯光很亮。贞妮大胆地冲进车流中。雅克也跟着冲了进去。他刚躲过一辆公共汽车,就听到了司机的咒骂声。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逃开的背影,连危险都顾不上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信。

“我也这样认为!”

雅克心里盘算着:“不管她是上了一辆出租车还是上了电车,我都要跟着她。”

事实上,不管是对她或者对他而言,这话都是不真实。不过,他们越是往这方面这么想,就越会觉得,他们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期待。

两个人很快走出了车站。

雅克继续说道:“我觉得,站在这里感觉很自然……站在您旁边,我发觉自己终于找到适合自己的环境氛围!”

雅克也跟着她走了上去。

“我也这样觉得!”

但是,他们两个人堵住了狭窄的通道,匆匆走过的旅客,都在抱怨着,在两个人之间穿过,不时地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人。贞妮想,即使是向他让步,也不愿意像这样拖延时间……可是,他却能忍受她。贞妮想,即使是想争论一番,也不应该在这,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争执!她突然转过身去,走上了刚才那条楼梯,快步地跑了上去。

(于他们而言,发觉两个人的思想很契合,在一切问题的见解上可以不谋而合,他们随时感受到这样的愉悦。)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一动也不动,好像都激动得过了头,互相用激烈的目光看着对方。

她坐到了雅克对面,坐姿很是随意慵懒。爱情似乎改变了她的身姿:行为举止中不断地表现出来了,令她拥有了少见的优雅灵巧。他十分高兴地看着她身上的这些变化。他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她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脯,衣服底下肌肉的波动和呼吸的节奏。他很不满足地看着那双灵活的手:它们彼此寻觅,相互揉搓,打开又并拢,就像一对恩爱的鸽子。她的指甲很小,圆圆的,鼓鼓的,白白的——雅克内心想:“好像半颗榛子。”

“请你走开!”她低声喊道,声音有点沙哑,气喘吁吁的。

他把身子往前凑近:

她就这样看着他,没有一丝害怕。她的眼珠有点发白,向外扩张,只流露出愤怒和鄙视。

“您猜一下,我都发现了什么美妙的东西……”

“不!”

“是什么?”

“别说了!”

为了更好地听到雅克的话,她把手臂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掌托着下巴;手指的弯度正好紧贴着脸颊:食指伸出来,时而轻轻地揉摸着嘴唇,时而伸到鬓部。

“我想跟您谈谈!”

雅克凑近去凝视着她说:

他站在路的中间,挡住了去路,头上戴着帽子,脸涨得通红,眼睛瞪着,目光显得放肆,整个神情就像是一个歹徒,要不就像是个疯子……

“白天的时候,您的眼珠子像两颗小蓝宝石一样发出光泽、散发出明亮的光辉……”

她明白自己现在已经是无路可退了,两条腿开始瑟瑟发抖,但她还是倔强地反抗着,眼睛看着他。

她害羞地笑着低下了头,随后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像捉弄他一般,和他一样,凝视着他:

在这道走廊的尽头,是一段向下去的走廊,几乎没有人。她没有关心方向,冲了下去。楼梯中间有一道栏杆,将楼梯分成了两部分,宽度也缩小了一半。她看到,在楼梯的下面,有通向展台的门,检票员正在检票。她激动地用手去掏手提包,雅克看到了她的动作。她手里有票,但是他却没有!没有票是不让进那个旋转门的,如果她走进了站台门,他就再也追不上她了!他一点没有迟疑,一个箭步冲上去,赶上了她,走在了她的前面,转过头,挡住了她的路。

“我觉得您和昨天不一样了,雅克。”

她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加快了脚步。心里的恐慌驱使着她。她的心变得非常沉重,就像是在梦里担负着承受不住的负担,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不一样?”

“贞妮!”

“对,变了很多。”

雅克又喊了一声:

贞妮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他一直追问着贞妮。她踌躇迟疑,语无伦次,断断续续,终于他懂了她想说而又不敢说的是什么了:自从他进来以后,贞妮就感觉到了:他有一件秘密的心事,这件事和他们的爱情无关。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他,但是,这声呼唤就像是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一样,让她不知所措,身体开始变得摇摇晃晃,快要站不稳了。

雅克用手把搭在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捋上去,直接地说:

“贞妮……”

“听我说,我从昨天以来的经历。”

现在的他已经离她很近了。再靠近她一点吗?他又向前迈了一大步,正好站在了她的身后,他气喘吁吁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他将事情的原委详细地告诉了她,昨天在杜伊勒里宫的花园度过一夜,早晨经过了人道报报社,还去找了昂图瓦纳。他说得很详细,用小说家那种津津乐道的口气叙述着事情发生的地点、人物,转述斯特法尼、加洛、菲力普、吕梅尔说的话,说明自己的反应,并且将自己的焦虑和期望都告诉了贞妮,尽力使她明白他正在进行着反对战争威胁的斗争。

“现在该怎么办?”他又一次地在心里思考着。

贞妮听着这些感到呼吸急促,恍恍惚惚,但没有漏掉一言半语。好像一瞬间不仅参与到了雅克的生活中心,并且似乎卷入了欧洲政治危机中。面对着她从未了解的可怕问题,她感觉社会大厦似乎有些摇摇欲坠。她惶恐起来了,就像地震的时候,周围的墙和屋顶原本可以给予庇护的、似乎无法摧毁的东西都塌陷了。

但是,她一直走在前面,离他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而他,却被拥挤的人群困在了原地,寸步不得而行。他眼睁睁地看着贞妮走过狭廊,穿过大厅,向右拐,走进地铁。他着急坏了,用力地用胳膊推开周围拥挤的人,急速地穿过狭廊,来到通往地下的楼梯。她现在在哪?突然,他看到了在楼梯下面的贞妮,便三跳两跳地追上了她。

至于雅克昨天还在贞妮一无所知的另外世界里自由活动,她还不能充分理解这里面的意义;不过,为了完全证明自己的爱情是正确的,她必须将雅克放到很高很高的位置;她对他目的的崇高性毫不怀疑;他说起的那些人——梅奈斯特雷尔、斯特法尼、若莱斯——都是值得敬仰的。这些人的希望可能是合情合理的,因为雅克是和他们有着同样的希望。

路上挤满了旅客、搬运工还有运输车,他不得不选择绕开蹲在地上看着行李的一家人,一不小心,撞在了自行车的轮胎上。他用眼睛寻找着贞妮,但是,已经看不到了她的踪影。他绕来绕去地跑起来,有时停下来,踮起脚尖仔细地看着,目光在一大群人中仔细地搜寻着。终于,在一群拥向出口的人群中,他奇迹般地找寻到了那个黑纱和瘦肩膀的贞妮……不要再把她跟丢了……要紧紧地看着她!

他激动地不停地说着。她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这让他感到陶醉,雅克说道:

他赶紧追上去,跟在她的身后。

“……我们都是革命者……”

雅克转过身来,一直看着她,但是脚步没有移动半步。他又在想:“我现在该怎么办?”这一次必须下定决心,这是最关键的时候……“不要让她消失不见才是最重要的!”

贞妮仰起头,雅克看到她眼里流露着惊讶。

最初,她没有想到,雅克会有这么大的勇气站在这等她,她以为他站在这只不过是有别的事要做。她只想转过眼睛,避开他,不看他。但是,拥挤的人流让她不能转身,她只好硬着头皮从他面前走过。她感觉到雅克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才明白,他是专门在这等她的。当两个人相遇的时候,雅克机械地脱了下帽子,向她致敬,但是她并没有礼节性地回应,只是低着头,踉跄地向前走着,她只想赶紧追上前面的乘客,抓紧时间离开这儿,躲进地铁里,藏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令人愉悦的声调,用对宗教一样虔诚的口气说出“革命者”这三个字,“革命者”原本在她印象里是面目可憎的人物:通常干的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掠夺富人财产来满足卑劣的欲望;都是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炸弹被藏在衣襟下,社会对付他们的唯一方法,只能是放逐。

突然,在离他只有两米的时候,贞妮发现了雅克。雅克看到她的脸突然变得很扭曲,就像在昂图瓦纳那里的那天晚上一样,眼睛睁得很大,露出很惊讶的目光。

雅克开始谈起社会主义,说到他加入的国际工人协会。

她脸上带着离别的忧伤,什么都没注意到,她的脚步很快,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并不是出于豪侠天真的冲动,我才决定加入革命政党的。我是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质疑、苦闷与心灵孤寂,才走上这一步的。在您认识我的那时候,我愿意相信人间的博爱、相信真理、相信正义是能获得胜利的;我以为这胜利是很轻易就能得到的,是触手可及的。没多久我就发现这只是幻想,因而我心里变得很是灰暗了。在这段时间里我经历了一生中最不幸的时期。我沉沦了,直达底层……底层……是革命的理想把我救了出来,”他怀着感激的心情想起梅奈斯特雷尔。“是革命的理想扩大了我的眼界,点亮了我的前途,让我这个从小就倔强又对社会没用的人有了人生的意义……我懂了,以为正义能轻易获得胜利,且触手可及,这是荒谬至极的,不过灰心丧气更加显得荒谬无理,相当于犯罪!我尤其懂得了,坚信这个胜利的一个积极的办法!假如我自己能发自本能地抗议,和其他跟我一样反抗的人一起,将推动社会发展为己任,这样的话,我的反抗会变得有效!”

雅克老远地就认出来了她,不等贞妮看到他,他就想着要逃走,躲起来。但是,羞愧并不是他心中最强烈的感情,相反,他向着她迎面走过去,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默默地听着,没打断他的话。新教的祖传意识,也令她赞同这样的思想:社会不应该束缚于刻板的墨守成规,所以,一个人应该将这个作为己任,即发觉自己的个性,把想法付诸行动,获得最大的效果。雅克感觉到贞妮懂他。从她的沉默当中,雅克感受到了一种隐藏着的平衡而又健全的悟性在颤动,她还不习惯抽象的思辨,却可以自由地超越一切偏见;她丢不掉这种矜持,他感受到一种敏锐的感情在压力下跳动,打算为一个真正值得全部牺牲的伟大事业而献身。

那人是贞妮……

但是,听见雅克如此肯定地说,贞妮在其中生活,但毫不觉得资本主义社会让人憎恶,对不能容忍的不公正是认同的,关于这个观点,她不禁怀疑地撇嘴,根本不承认。曾经,她没考虑很多,就认同了这种不平等的生活境地,认为它是天性素质不平等的必然结果。

台的人们开始向着出口走来,向他拥来。一张张面孔在灯光底下掠过,突然间变得有些烦躁,然后又消失在了人群中。

“啊!”他叫道,“这受苦的世界,贞妮!我敢确切地说您是想象不到它的真实状况是怎样的!不然,您绝不会如此摇头……您不了解,就在您看不见的地方,有许多不幸的人,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日复一日地受苦,累得压垮了脊梁,没有相对应的报酬,前程缥缈,没有一点希望!您知道吗,有人采煤,建造工厂,可是,您可曾想过那几百万人要一生都在黑暗的矿井里?有没有想起过其他那几百万人在工厂机器的轰隆声中筋疲力尽?还有农村靠运气吃饭的人们,他们每天掘地的工作量按季节分为十个、十二个、十四个钟头,付出血汗得到的农产品却卖给了那些欺骗他们的中间商人?人们的痛苦就是这样的!我夸张化了?当然不是!我说的全是亲眼所见到的……在汉堡,为了不让自己饿死,我必须和上百个与我一样被饥饿所迫的穷苦人民去做苦力:赚取面包。连续三个星期,从早到晚被工头指挥干粗活,他们像狱卒一样命令着:‘扛起这些大梁!背起这袋大包!推走这车沙子!’晚上,我们才能得到那可怜的报酬离开港口,奔向食物与酒,筋疲力尽,全身脏兮兮的,浑身无力,脑袋空白,疲乏得没力气反抗,然而这却不是最可怕的:在这些苦难者中,大部分人一点都没发觉社会的不公平,甚至不曾怀疑过!并且他们自己就是不公正的牺牲品之一,真不知道他们的力量是从哪里得来的,把这样可怕的犯人般的日子当作很自然的事情来承受!我能够逃出这地狱般的生活的原因,是我幸运地懂得几种语言,还稍微可以给报纸写点文章……然而他们呢?他们还得在那里继续干着苦力!这些事,贞妮,我们难道有理由让他们继续存在下去吗?纵容它继续下去,让它变成世界上的人们正常生活的条件吗?”

他向前走着,一直走到了月台的尽头,眼看列车就要开走,月

“哦,还有工厂,我曾干过一段时间,在菲于姆的一家纽扣工厂当过搬运工。我纯粹是一台机器的奴隶,每隔十秒钟我就得给它加一次料!一刻都不能停下……不停地重复同一个动作,这样持续几个钟头。其实不累人,但我宁愿劳累一些。我向您保证,干完工作后,这样愚蠢的劳动使我更加头昏脑涨,甚至比在汉堡连扛两个钟头的水泥袋,灰尘掉进眼睛,累得口干舌燥还要痛苦!……在意大利的一家肥皂厂,我亲眼看到那些女工的工作过程,每隔十分钟她们就要搬一次重八十斤的肥皂粉箱;其他的时间,她们就站在那里,摇着把,把柄很沉重,不得不弓着脚蹬墙才能摇起来。她们每日这样工作八个钟头……我完全没有丝毫的虚构!我还亲眼见过一个场景,在普鲁士一家皮货厂,那里的女工还是一些十七岁的小姑娘,她们每天从早上到晚上的工作就是刷皮毛;那些姑娘吸进去很多的毛,但不得不继续工作下去,必须每天去外面吐几次……只是为了得到那少得可怜的工资!因为不管哪里都是规定女工干一样累的工作,报酬却比男人们低……”

“现在我该怎么办?”雅克思考着,真心地还在为自己下一步做什么犹豫着。

“这是什么原因?”贞妮问道。

现在是九点二十八分。火车九点三十分开车。月台上的人群像蚂蚁一样熙熙攘攘。火车的最后几扇门砰地一下子关上了,火车头也开始鸣笛。火车喷出来的团团白气在弧光灯的灯光中慢慢上升到头顶上的玻璃天棚。连接在一起的车厢,灯火辉煌,火车一抖动,就吱嘎吱嘎地响了起来,同时还发出来沉重的碰撞声。雅克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看着火车装行李的那节车厢,这个时候,火车还没有开动,忽然,火车慢慢地颤抖了起来。货车尾部的三盏灯渐渐地远去,露出了铁轨。带走达尼埃尔的这辆车,慢慢地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因为人们都以为她有父亲或者丈夫养活……”

去往斯特拉斯堡的火车还没有离站,列车后面的三节货车还亮着灯,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但是达尼埃尔和贞妮已经消失在人群中,看不到了。

“这倒是个说法。”贞妮说。

37

“唉,事实不是这样的!假如这些可怜的女人必须外出赚钱时,不就是表示我们现在的社会里,男人们赚不到足够的钱,无法养活他们的家人吗?

好像是不大情愿屈服于偶然事情的驱使,他不情愿地,慢慢地回到了火车站,重新买了一张站台票,穿过大厅,来到了车开动的月台上。

“我再给您说一下外国劳动人民的状况。不过,您只需要随便哪个早晨,去伊弗里、皮托、比朗库 【注:都是巴黎周围的工人城镇。】 看看……在七点以前,您将会看见妇女们纷纷出来了,先把自己的孩子送进托儿所,为了能够有空闲去车间做苦力。厂主建立起托儿所(工厂承担费用),可能会真心觉得自己是工人们的恩人……您可以试着想象一个母亲每天的生活是怎样的吗?每天做八个钟头的工作,早上五点的时候必须起床,煮咖啡,给自己的孩子们穿衣、整理屋子,七点钟得赶去上班。这样的生活不可怕吗?不过,这样的生活确实存在!资本主义社会就是用这些牺牲的生命建筑起来的!……真的,贞妮,我们能忍受下去吗?我们还能够容忍着,让资本主义社会用牺牲几百万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来取得繁荣吗?不能!……但是要改变这全部的状况,就不得不改变政权:让无产者获得政权。现在您清楚了吗?看,就是那个似乎让您心生恐惧的词的含义,革命……不得不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新组织,并且能够让人们生活下去!不得不还给工人们应得的报酬,还有他们的自由、闲暇和福利,如果他们没有这些,就不可能有尊严地取得更好的发展……”

雅克站了起来,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了下手上的表,然后,奇怪地笑了笑。

“人的尊严……”贞妮思索着又说了一遍。

也许——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他会一直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到休息时间够长,他就会重新振作起来,重新投入那狂热的生活中去。他也许会去人道报报社,去那了解下塞尔维亚的回复……就这样,一个可能出现的新世界就这样永远地在他面前消失了……但是,事情的变化总是那么快,这时候有个搬运工要用搬运车。

贞妮忽然感觉到困窘——她已经二十岁了,然而丝毫不了解世界上的辛劳与贫苦。在劳动人民与她这样一个一九一四年的资产阶级女青年之间,阶级的制度非常森严,如同古代等级制度一样分隔得那么远……她单纯地想:“可是我认识的那些有钱人似乎不全是恶魔。”她想起母亲参加慈善事业时,为贫困人家“施舍”……她迷惑得红了脸。慈善!她现在懂了,那些渴求给予的穷人,和一样被剥削的工人之间没有共同之处,工人要求生存权利、独立和“尊严”。而那哀求施舍的人并不是她单纯认为的那样,属于人民:他们仅仅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寄生虫;他们和那些去探望的做善事的太太一样,和雅克所说的工人社会毫无关系!雅克刚才对她解释了什么是无产阶级者。

他感到很害怕,只觉着两腿发软,迟疑着不敢做出决定。好多搬行李的空车靠着墙摆了一排,他选了一辆,坐在了上面。是为了好好地想想吗?不。现在他已经不能够思考了,身体开始变得麻木,心里变得很紧张。他弯下腰,弓着背,将两只胳膊垂放在膝盖上,帽子也扣在了脖子上,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人的尊严。”贞妮又说了一遍。她的声调表明了她给予了这几个字它们原本的含义。

在昏暗的暮色中,路上的车辆来来回回,整个广场笼罩在电灯的光芒下,雅克看得很清楚,这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分界线。在那边,战斗者的生活已经做好控制他的准备,在向他挥手,等待他的同时,还有孤独;而这边,只要他留下,在这个车站停下,迎接他的将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他也不清楚,也不愿意弄清楚。但是,他觉着现在自己只要穿过这个广场,就拒绝了命运安排的一次机会,也就永远放弃了这个绝佳的机会。

雅克说:“噢!最开始的结果一定会是微不足道的……革命解放的劳动人民首先肯定是先满足自己的欲望,还可说是最低下的欲望……因为不得不先满足这些卑微的欲望,然后才能让自身得到进一步的提高……”他迟疑了一会儿,随后补充了一句,“……这样才能实现精神文化……”

但是当他从车站走出来的时候,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驱使他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那些让他不陌生的苦恼,堵住了他的喉咙。不过他还是接着说下去了:

“再见了。”雅克又说了一遍。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这样做,他挣脱达尼埃尔的拥抱,朝贞妮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就算是告别了,他又朝着达尼埃尔很忧郁地笑了笑,便很快地离开了。

“我们还是应该承认这种必然性:制度上的革命比风俗革命早很多年。不过不应该……不……我们没有权利怀疑人……人性的弱点,我很了解!但是我认为,不如说愿意认为,那些大多数的缺点是现在社会的必然产物,我愿意相信……应该反抗悲观主义的意图,应该做到相信人类!……在人身上应该有着、也应有着一种神秘的不可摧毁的意愿……我们要耐心地把掩埋在灰烬里的小炭火吹燃,使它燃烧起来……可能有一天它终会成为燎原之势。”

达尼埃尔的嘴唇动了动,他这是在说话吗?只是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在军帽阴影的遮盖下,他的眼睛显得很有神,却又是绝望的。他紧紧地握住了雅克的手,然后,他弯了弯腰,笨拙地抱住了他,吻了一下他的胸膛。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

她忽然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表情比平时更加坚定,目光非常严肃。

“就这样吧,老朋友,再见了。”雅克拍了拍朋友的胳膊说。

雅克愉快地笑着:

他们旁边的一节车厢,火车向外喷着气,一大团白烟包围了他们,同时发出很大的噪声,让他们彼此听不到说话声。

“社会改革是以后的事……目前最紧迫的就是如何阻止战争的爆发!”

“不,别走!”雅克着急地说,“应该我走……而且,我不该再待在这了……十点之前……我还要赶到很远的地方去……在河的左岸……”

他突然想起和斯特法尼的约会,瞄了一眼大理石挂钟。钟已经停了。他看了一眼手表,瞬间跳起来了: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你们两个在这吧。”

“都八点了?”他说道,像从梦中惊醒似的,“我得在一刻钟之内赶到交易所!”

她的眼睛没有看雅克,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了,因为哥哥在,所以她不敢把手伸出来。她继续结结巴巴地说:

雅克突然又意识到,在他们的交谈中具有让人意外的严肃。他害怕让贞妮失望,想道个歉。

少女大老远地就看到了他们,但很快又转过身去,假装没有看见。她只觉着自己的嗓子开始发干,脖子变得僵硬不堪,感觉那两个人越走越近。最后,她感觉到哥哥拍了下她的肩膀。她还有力气转过身来,假装见到他们很惊讶。达尼埃尔看到妹妹的脸色煞白,也感到很吃惊。也许是因为这两天太过劳累,再加上就要与哥哥分别,才会这样的吧?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穿着黑色的丧服,衬托得脸才这样苍白的吧?

“不,不,”她立即打断了他的话,“我愿意了解您对所有事情的看法……我要了解您的生活……了解它……”贞妮急切的语气好像在说:“您如此自信,向我推心置腹袒露真情,这就是给予我温情的最好的凭证,是我最珍惜的!”

“在贞妮面前,不要提战争。”达尼埃尔在雅克的耳边说。

“明天,”他边向门口走去边说,“我早点来,好吗?吃了午饭就来。”

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挤满了士兵、旅客,还有搬行李的小推车。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对很多人来说,是假期开始的时间。一大群人拥挤在入口处,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两个人走到了月台的栅栏前,在巨大的玻璃天棚的遮挡下,月台显得更加幽暗,烟雾腾腾,噪声很大。人们匆匆忙忙地朝着各个方向走去。

贞妮淡淡地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她原本想回复:“行,一定要来,尽量待久一点……唯有您在这里的时候,我才会有活着的感觉!”

“我不应该像这样被他拉着走的,”雅克心里想着,“这真蠢……我应该拒绝他……或者直接离开……”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很模糊的意愿,促使他就这样跟着自己的朋友。

但是她的脸变得红红的,什么也不说,送雅克出了屋子。

“跟我来吧,”达尼埃尔很友好地抓住他的胳膊,并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站台票,说,“看,我都已经把站台票给你准备好了……”

到客厅门前面,他停下步子,客厅的门是半开着的:

雅克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感到很出乎意料,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抱歉。这儿让我想起了很多事……”

“但是,至少你也得送我上车啊,”达尼埃尔很郁闷地说,“你也得向贞妮打个招呼啊。”

百叶窗是关着的,她走到前面去把窗子打开,用她独有的步伐穿过房间,笔直地朝她的目的地走去,坚定不移却又不显得急躁,温顺而又柔和。

“还有人……在里面等你。”雅克很勉强地小声说,同时,还用手胡乱地往车站里面指了指。

布料和蜡的气味从堆着的窗帘、卷成捆的地毯与地板蒸腾上来。他浅浅地微笑着环视四周。雅克回忆起第一次去看昂图瓦纳的场景……贞妮生气地走远,把手臂撑在阳台栏杆上;而他独自站在角落里,呆呆地站在玻璃门前。今天,他似乎不用揭开放下的窗帘,就可以再一次看到糖果盒、扇子、工笔画,这一切的小摆设,那次他还不急不缓地欣赏着,他又看到这么多年以后它们还在原来那个位置……这些年里贞妮各种各样的形象,依次浮现在他眼前,就如同一幅幅原画一样。他回忆起她小姑娘和少女时候的样子,生气时候的样子,他压抑着自己的冲动,莫名地脸就红了,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不!先别走。为什么这么快就走呢?”

雅克微笑着对她转过身来。她猜得出他现在的想法吗?也许吧。但是她什么都不说。雅克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今日他又是在此间客厅与她相见,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自制力很强,一点都不胆怯,但也不自暴自弃,目光率真、透露出些许严肃,光滑的面颊显得很是神秘……

“我再说一遍:战争是不会爆发的!……只不过,到时候,局势会变得很紧张,我只希望通过这次,全国人民可以明白这个警告……如果你愿意的话,等有时间我们再好好地聊一聊……现在我要走了……再见。”

“贞妮,我想去看看您母亲的房间,可以吗?”

“他要比我危险一百倍,但是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这让雅克很感动,他还是强忍着,面带笑容地说:

“来吧。”对他这么要求贞妮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雅克,”达尼埃尔突然很大声地喊住了他,“你要答应我……”他停下了,不敢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我有点担心你。”他结结巴巴地说。

雅克对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整个墙上都挂着画像和相片,镂空花边的大床上铺着绿锦缎!以前达尼埃尔总是先敲敲门,让他进去。壁炉两边各摆着一把圈椅,丰塔南太太常常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在玫瑰色的灯光下就着炉火阅读道德伦理或英国小说。那个时候,她会把翻开的书放在膝盖上,微笑着容光焕发地欢迎他们两个,似乎再没有比他们的到来还能让她开心的事。她让雅克坐在她对面,眼神里流露出鼓励,问起他的生活和学习情况。如果达尼埃尔准备把塌下去的木柴重新堆好,他母亲就会用赌徒一样灵巧和熟稔的动作抢过他手里的钳子,微笑着说:“别,别,还是我来吧,你不懂火的特性。”

“贞妮现在在做什么?”他心里想着,“要是她哥哥还不过去的话,她肯定会过来寻找的……”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些回忆甩掉。

“我从来没有主张过暴力。但是,在全欧洲爆发战争和举行反战起义之间,选择的时候怎么能够犹豫呢?……若是必须有几千人死在壁垒上,才能阻止几百万的人因为战争而死亡,那么,在整个欧洲,将会有许许多多的社会党人像我一样,义不容辞……”

“走啦。”他向门口走去。

雅克的脸变得阴沉了,他稍停了会儿,接着承认说:

她把他送到前厅。

“也许,这比战争更吓人。”达尼埃尔小声地说,显得有些害怕。

他突然很认真地凝视着她,令她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慌,贞妮把头低下去了。

“是的!……我认为,你还不了解,也想象不出国际工人协会现在的势力到底有多强!一切都已经预料到了,也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现在,在法国、德国、比利时、意大利……只要有一点爆发战争的苗头,起义就会一触即发!”

“您在这里一直很幸福吗?真正感到幸福过吗?”

雅克把眼睛垂了一会儿,整个局势都呈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像一幅很清晰的图画。他很清楚地看到,各国的社会党已经分成了两股势力:左翼势力激烈地反对政府,想方设法地鼓动群众,从而达到起义的目的。相反,那些右翼势力,主张改良,他们相信使馆的能力,竭尽全力同政府合作……他突然觉得很担心,有一丝疑惑掠过心间。他抬起了眼睛,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他的声音还是带着信心,这让达尼埃尔十分感动: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她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过去,一瞬间就重温了一遍过去的岁月,恐慌的、忧虑重重的童年,沉默内向的、克制的童年。当然,在那单调乏味的日子里还是有些许光明的:母亲的慈爱,达尼埃尔的挚爱……但,这不是……幸福,真正的幸福?不,还未曾有过。

“是吗?”达尼埃尔问得很小声,显然,他有点不相信。

她抬起眼睛,摇了摇头。

“现在我还不能把酝酿着的事全部告诉你。但是,我只希望你能相信我。我说的话是算数的。在整个欧洲,各阶层的民众掀起了广泛的舆论,同时,各国的社会力量也已经统一了起来,所以,任何一国政府现在都不敢肯定,凭借自身的权威可以把人民卷入战争中。”

她看到雅克做了个深呼吸,坚定地抬手弄了弄额头上的头发,突然微笑了。他沉默不语,不敢轻易地对她承诺什么幸福;只是一直不停地对她微笑着,凝视着她的眼睛,握住她的双手,和他刚来的时候一样,并把嘴唇贴了上去。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

达尼埃尔仔细地看着他。雅克没有管他,接着说:

不过过了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雅克现在的形象——就像此刻这样站立着,朝她弯下身子——此刻的一切都会深深地刻在她的记忆里;她一辈子都会清楚地记得这个额头,这垂在额前黑黝黝的短发,这深沉、固执与大胆的眼神,这因为许诺而亮亮的让人很是信任的微笑……

“战争不会爆发的。”

43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很有信心地说:

圣于斯塔什钟楼位于院子最里面,做圣事的钟声早早地将雅克吵醒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了贞妮。昨天晚上睡觉前,他多次想起天文台林大街的那次拜访,他总是在回忆里寻找新的细枝末节。他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眼神淡漠地环视着他新住处的摆设。墙壁已经渗出了硝,天花板上的石灰像鱼鳞片一样一片一片地掉落下来,陌生的旧衣服挂在衣钩上,衣柜顶上堆放着很多包小册子和传单;白色的铁皮洗脸盆上面,有一个很便宜的脏兮兮的镜子在那里闪光。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是怎样生活的?

“我吗?”(他摇了摇头,好像在说:“这个说来话长,一时也解释不清楚。”)

窗子开了整整一个晚上,即使还是早晨,从院子里散发出来的恶臭气味已经很难闻了。

达尼埃尔问道:“要是战争爆发了,你怎么办呢?”

“周一、二十七日,”他在内心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翻看床头柜上的记事簿。“今天早上十点要去见法国总工会的人……之后要去处理那笔钱的事,得去见公证人与经纪人……还有下午一点的时候,我去她家里,和她一起度过!……再是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去沃吉拉参加一个欢迎克尼佩丹克的会议,……六点,要到达《极端自由主义者报》的报馆……晚上有游行活动……昨天晚上就已经有斗殴的情况发生了。今天也许真的会有什么事要发生……大马路经常会变成爱国主义者的世界!可能今夜的游行是件好事。到处都在张贴海报……建筑工会也已经开始呼吁会员们了……关键是,工会运动与党的运动有着密切的联系……”

雅克抬起了头,但是没有说什么。

他到走廊的水龙头旁,把水壶装满水,用冷水擦洗了身子。

“啊,别!”达尼埃尔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告诉你……”他立即接着说,“我又看过报纸了。”

雅克突然想到马尼埃尔·罗瓦,于是开始责备这位年轻的大夫:“实际上,被你们说成不爱国的那些人,都是反对资本主义的人!难道就因为反抗你们的资本制度,就不是法国的好公民!你们所说的‘祖国’,”他把脑袋放进水里,嘀咕着,“其实指的是‘社会’‘阶级’!你们所说的保家卫国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保护自己的社会制度!”他双手抓紧毛巾的两头,一边用力地擦背,一边想象着未来的世界,那时候,各个国家将会像自治州一样存在,而且是在同一个无产阶级者组织形式下团结起来。

“那我先走了,”他着急地说,“我只是想来跟你握手道别……”他笑了笑,说,“好了,我就先走了。”

于是,他又想起工会活动:

雅克平静了下来:

“只有深入工会内部,才能干出一番大事业……”他的额角阴暗下去了。他是因为什么而来法国的?来的目的是收集情报,对的;他已经用了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务:昨日,他还向日内瓦传送了一些简短的“报告”,不用说,梅奈斯特雷尔肯定用得着,不过他并不觉得情报员有多么重要。“要做有用的人,真正有用……得行动……”来巴黎的时候他就是抱着这个期望的。然而,到了这里他仍然只是个旁观者,主要就是做记录言论和新闻消息。总的来说,没有做什么重要的事——因无法发挥自己的才能而感到懊恼!因为个人力量和影响有限,所以他被限制行动。关于那些不在组织里的人,长期以来处于组织之外的人,不能有真正的影响。“个人在革命中的作用问题就在这里了,”他忽然灰心丧气地想,“由于逃跑的本能,我从资产阶级中跑了出来……是由于个人的抵抗精神,并不是阶级反抗……你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照顾自己,探索自我了……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革命者,我的同志……”他想起米特尔格对他的斥责以及一切从坚定的现实出发赞同流血革命是必要的那些人,他又觉得暴力这个烦人的问题堵在心口……“唉!真希望有一天能够解脱……献身……因为自己的献身从而得到解脱……”

“她现在在月台上,”他解释说,然后,又像是抱歉似的说,“她想送我上火车……我要是对她说了我们的约会,这样显得很不好,要不她就不敢来了。我也只是刚刚告诉她。”

他就在这种混乱、颓废和迷茫的情绪中洗漱好了,还好这个状态维持得不算久,很快就被外界鲜活的世界吸引住了。

达尼埃尔却以为雅克在寻找贞妮。

“去打听一下情况吧。”他精神抖擞地思忖着。

雅克听到后,脸变得很红,嘴半张半合着,好不容易发出了很难辨认的“啊……”就在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掠过几个相互矛盾的打算,他赶忙扭过了头去,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

只要一想到这个他就兴奋起来了。他把门锁上,快速地下楼,走到街上。

“贞妮也在这。”他立刻说。

报纸也没为他提供什么大消息。右派报纸大肆宣扬爱国联盟 【注:1882年,德鲁莱德创建,1914年,巴雷斯主持,属于民族主义组织。】 在特拉斯堡塑像前的示威游行。在大部分报纸上,正式的电讯被添加了很多多余又矛盾的评论。官方的指示似乎要慎重地轮流引起恐慌与期待。左派的机关报呼吁全部的和平主义者去共和国广场游行。《工会战斗报》在第一版登着:今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到街上去!

达尼埃尔已经在酒吧的门口等着他了。他一看到雅克,就很难为情地迎了上来。

十点的时候他得去邦蒂路赴约,去那里以前,雅克得先去人道报报社转悠一圈。

当他赶到东站的时候,时钟指示的时间也就九点刚过几分钟。

在加洛的办公室门口,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活动分子走近他,他经常在“进步咖啡馆”的聚会中见到她。她已经入党十五年了,是《自由妇女》的编辑。大家都叫她于丽大妈。而且她很受人们的喜欢,尽管大家都很小心地躲开她,生怕被她拉住就说个没完没了。她非常热情,爱好做善事,尽全力做事,热心地给人们互相介绍,即使年纪很大了,又得了静脉曲张这一毛病,但还是不辞辛苦地到处奔走,只要能给那些失业人员找到工作,又或者是帮助别人走出困境。佩里奈得罪警察局的时候,她曾冒险把他留在自己家里。她是一个奇人。她的头发蓬乱又花白,让她在大会上看起来像一个放火的女人。但是她看起来还是很漂亮的样子。“她的姿色还在,”佩里奈用郊区的口音说,“擅长装扮……”她是绝对的素食主义者,她才刚组织了一个合作社不久,目标是在巴黎各个区都开设一个社会主义素食餐馆。她不管情况如何,都不放过任何招收信徒的机会,现在她就抓住了雅克的手肘,开始宣传起来:

正好那个同志现在在家,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雅克拿了他那简单的行李就来了。

“去了解一下吧,孩子!去问问卫生学家……假如你固执地给自己吃腐烂的食物,习惯吃死掉的动物,这样的话你的身体就会出现不适,大脑就发挥不了最大的作用……”

“我们先去那吧,很近的,没有几步路。”穆尔朗说。

雅克用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甩掉,一个人去了加洛的办公室。

穆尔朗倒是有个想法。他有一个朋友在《旗帜报》,在做旅行推销方面的工作,正好有一个星期不在家。他的房子租了一年,就在圣于斯塔仆门的前面,靠近市场的一栋楼房的顶层,那是一栋很安静的楼房,重要的是,它没有被警察列入名单中。

办公室里除了加洛还有他的秘书帕热斯。他正拿着一份名单给加洛看,加洛一边看一边拿着红笔做记号。他从堆满文件的桌子后面抬起头来,一边招呼雅克坐下,一边接着做记号。

这个事情是可以办到的,现在刚过七点半,九点的时候才去和达尼埃尔约会。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搬到哪去?

雅克能看见他的侧脸,那红黝的侧面似乎仅有一些人的模样:额头与鼻子斜着抹向后面,构成了脸的全部。那线条隐藏在乱蓬蓬花白的头发里,下面是羽毛掸似的胡须,胡须底下有一张后缩的嘴与陷进去的下巴。雅克始终看着加洛,总是感觉惊讶与好奇,就好像非常碰巧地发现了一只刺猬,趁它还没有缩成一团之前,仔细端详。

“今天晚上?”

门忽然被打开了,斯特法尼冒出来了,他没穿外套,衬衣袖子卷到肘部,手臂青筋暴露,鹰钩鼻上稳当地架着一副眼镜。他拿来了工会代表大会昨天在布鲁塞尔通过的日程。

“相信我,”穆尔朗告诫地说,“别再等了!今天晚上就搬走。”

加洛站了起来,随手拿起帕热斯给他的那份名单,小心地放进了文件夹。三人讨论了一下关于比利时来的文件,都没搭理雅克。之后,他们又交流了一下对今天新闻的看法。

雅克不是不知道,他在图奈尔码头租下的那间带家具的房子,那家的房东很可疑,虽然他的各种证件都很齐全,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不喜欢和警察打交道。

不用多说,今早的气氛缓和了许多。欧洲中部散出的消息让人有了一些期望。奥地利军队最终还是没有越过多瑙河。奥地利加快了行动,和塞尔维亚断交之后,若莱斯却认为,这一个暂时得以喘息的时间具有深远的意义。塞尔维亚的回应明显含有的善意,列强大多表示愤慨,维也纳很显然还不敢开战。除此之外,昨天俄国被德国威胁要发动总动员,曾经让各国大公馆惶恐不安,总的来说,好像应该被认为是有益的局势:按照某些人的看法,这个行动只是故作强硬姿态,目的都是为了保卫和平。实际上,最近取得的成果还是比较不错的:塞尔维亚已经对德保证过,在奥地利的进攻不经战争就后退,这样就可以争取到时间,肯定可以找到调解的方法。

“你现在住在哪啊,小鬼?你是知道的,现在那些警察在到处检查……热尔韦不久前刚遇到了麻烦,克拉博尔也是。”

关于国际反战运动,雅克得到了很多令人振奋的消息。在意大利,社会党议员将会在米兰开会,讨论局势,并且确定意大利社会党的和平主义态度。在德国,政府的有力举措没有压制住反动派的力量,反动派们还在酝酿明日将在柏林进行大范围的反战示威。法国境内,社会党和工会分支机构都获得了指令,在研究区域性罢工的计划。

雅克刚从斯特法尼的办公室走出来,就迎面遇到了打探消息的穆尔朗。两个人就现在的局势交谈了一下想法,这个老革命家就把雅克拉到了角落,问道:

有人过来告诉斯特法尼,儒勒·盖德在等他。雅克赶着去赴约,便和他同时离开了房间,然后和他一同向办公室走去。

在人道报报社里的人,知道的事情并不比雅克从昂图瓦纳和吕梅尔那里知道的多。若莱斯离开已经二十四小时了,他要到罗纳河那一片去,去那里支持他的一个朋友马里于斯·穆泰的竞选。在这个很严峻的时刻,老板不在家,虽然编辑部里出现了一些混乱,但是总体来说,气氛还是很乐观的。大家都在等待着最后的答案,但没有显得过分不安。大家都认为,塞尔维亚在强国的压力下,态度会变得缓和点,奥地利就不会有任何借口说自己受到了威胁。大家尤其看重德国社会党对法国社会党做出的重复保证:在面对共同危险的时候,好像是达成了完全的谅解。除此之外,国际和平主义运动也不时传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各地的反战游行都进行得如火如荼。欧洲各个社会党都在积极地交换着自己的见解,准备采取一致的有利行动。这样看来,进行预防性总罢工的设想越来越靠谱了。

“区域性计划?”他问,“目的是在开战的时候参加总罢工吗?”

36

“总罢工,肯定是的。”斯特法尼回道。

“明天三点?”雅克不确定地说,“我可能会去……我会尽量去的……多谢了。”

但是,雅克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不自信。

“我说……”他犹豫了一下,在考虑怎么用词,“你应该知道——或者可能你不知道——现在,每隔一星期的星期天下午,我都会接待几个朋友……明天下午三点,吕梅尔要来打针,他已经答应我留下来参加聚会,哪怕只是待一小会儿。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欢迎你过来。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他说的话可能会有用。”

里亚尔托咖啡店在邦蒂大街。离总工会不是很远,所以这里变成了工会小组聚会的基地。雅克要在这里会见总工会的两个活跃分子,里沙德莱请他和他们两个人进行联系。他们一个是小学教师,另外一个曾经是冶金厂的监工。

他已经打开了车门,想要下车,昂图瓦纳拉住了他的胳臂:

他们谈了一个多钟头,雅克搜集到了有关总工会正与社会党研究以某种方式更紧密地统一行动共同反战的情报,他对这个情况很感兴趣,还想继续交谈,就在这个时候,咖啡馆的老板娘出现在留作后门的后厅门口,大声喊道:

“我也不清楚……”

“蒂博的电话。”

雅克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模棱两可:

雅克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不会有人想到来这里找他吧。可能是大厅里还有另一个叫蒂博的吧?……可是没有人站起来,因此他准备去看一下。

“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昂图瓦纳问道,“你还会在巴黎待着吗?”

是帕热斯。雅克突然想起来了,走出加洛的办公室之前,他说过在邦蒂路有一个约会。

汽车已经开进了歌剧院。

“真幸运找到你了!”帕热斯说,“我刚接待了一个瑞士人,他有事情想跟你说……他从昨天开始就在找你了。”

雅克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他长什么样?”

“应该把这事推给那些政治家,”昂图瓦纳激动地说,“他们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什么事是应该做的。”

“一个很矮的人,一头白发,得了白化病。”

那么事态将会往哪方面发展呢?……斯蒂德莱尔说的是有道理的:这种好战政策是极其危险的!”

“哦!我知道了……他是比利时人,不是瑞士人。他来巴黎了?……”

“但是,”雅克声音很大地说,“大概中欧帝国也是这样想的吧!

“我没跟他说你在什么地方。只是随口提议他一点钟的时候去新月咖啡馆去。”

“这是明摆着的。我觉得这倒是很有道理的。”

“但是我还要去见贞妮!”雅克心想。

“当然,他们只是在私底下这样想:‘只要我们保持恐吓的态度,战争一旦爆发,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就会有一定的优势。’”

“不可以,”他立刻说,“一点钟的时候我还要去赴约,根本就不能……”

“吕梅尔还说,现在可以感觉到,这时候的口号应该是‘在目前的状况下,法国和俄国只有在所有的方面都表现出坚决的态度,才有机会遏制住中欧这两个帝国,他说:‘只要我们两国中,有一方退出,那么战争就会爆发。’”

“你看着办吧,”帕热斯插话说,“但是,好像真有急事。他有话要跟你说,是梅奈斯特雷尔拜托他做的……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再见。”

“又是恫吓政策!”

“谢谢。”

“当然,吕梅尔是不能什么都说的。但是根据我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今天政府里的大多数成员认为,必须表现出坚决的态度,有必要的话,就要公开加紧战争准备。”

梅奈斯特雷尔?很紧急的事?

“那法国呢?它是不是想行动起来,主动采取一些行动呢?”

雅克匆忙地走出里亚尔托咖啡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决定把去天文台大街的时间延缓,但是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去找公证人之前,他急急忙忙地去了一趟邮局,写了一封信给贞妮,告诉她,他三点之前去不了她家里了。

“但是,就在刚才,人们得知塞尔维亚动员了三十万人,塞尔维亚政府担心贝尔格莱德离边境太近,不安全,所以准备在今晚躲到中间地区去避难。由此看来,塞尔维亚的答复并不是像人们期待的那样投降,他们认为塞尔维亚有理由预防突然袭击……”

贝诺的事务所在特隆舍路一座漂亮的房子里,位于二楼。

“可是……”雅克不耐烦地说。

假如是在另外一个时间,看到公证人贝诺摆着那样一副严肃郑重的样子,这个地方、建筑与书生般的外表,阴森而尘封的、一堆堆文件沾满灰尘的阴郁气氛,雅克一定会觉得十分可笑。贝诺对他很是尊重。因为他是已经去世的蒂博先生的儿子、继承人,很自然会是未来的主顾。整个事务所从送信员到老板,对他所得的这份财产都有一种虔诚的敬重,工作人员请他在文件上签了字。因为雅克似乎急迫地要花这笔钱,公证人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拿这笔钱做什么。

“竟然可以这样想?”雅克说,“竟然这样诡辩?”“除此之外,塞尔维亚好像打算直接缴械,就不进行任何争辩了。总之,直到今天上午,人们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

“很明显,”贝诺两只手抓住座椅扶手两端的狮子头说道,“在局势危急的情况下,交易所会出现让人想不到的机遇……这是对于懂得市场行情的人来说……不过,有风险……”

“吕梅尔看起来很烦躁……今天早上,在部长的办公室里,大家围在一起对德国大使馆送来的半官方备忘录进行汇总讨论,上面说,奥地利照会不是最后的通牒,只不过是一个在短期必须回复的要求罢了。这么看来,在外交术语里,有着很多的含义:一方面,德国注重减轻这次奥地利行动所带来的严重性;另一方面,奥地利是不会拒绝同塞尔维亚谈话的……”

雅克没有继续让他说下去,提出了告辞。

昂图瓦纳刚坐下,就开口说:

在证券兑换的地方,室内的职员们非常忙碌。电话铃声响起。有人大喊着发出指挥。交易所开门的时间马上就到了,因为时局的严重有人担心会导致这场开盘发生动荡。有人发出抗议,这个时候,雅克要求见到荣库瓦先生本人。但是最后只见到了一个代理人。他刚一提出要把全部证券卖掉,代理人就马上告诉他,这个时期很不好,按照现在的交易情况,结算后他会损失一笔很大的财产。

“我不能送你去了,要不然我会迟到。但是,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送到歌剧院广场。”

“不要紧。”雅克说。

雅克差一点就说出来:“去人道报报社。”但是,他只是说,“去交易所广场。”

他的神情很坚定,这让代理人很是敬佩,做出这样疯狂不理智的事,还保持镇静,这位奇怪的顾客肯定有秘密的内部消息,因而策划了这个计谋。但是,还是需要两天时间,才可以完成证券全部脱手的任务。雅克站了起来,说他周三的时候再过来,那天,他要在经纪人的柜台上取得他全部的财产兑换成的现金。

“里面可真热。各种人来来往往,都像疯了似的……各国大使纷纷发来电报……他们都在焦虑地等待着塞尔维亚在今晚要做出的回应……”他没有理睬弟弟无声的询问,只是问道,“现在你去哪?”

代理人送他送到楼梯口。

二十分钟以后,昂图瓦纳从部里出来,向着汽车走过来。雅克在车里等他。他脸上带着愁容,嘴里嘟囔着:

范赫德一个人靠在门边的长板凳上,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托着下巴,眯着眼睛查看从外面进来的人。他穿了一套卡其布西装,是殖民地那种款式奇特的西装,颜色很像他褪了色的头发,尽管在新月咖啡馆,人们都已经习惯看到奇装异服的人,不过,他还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见到雅克,他就起身站了起来,苍白的脸色突然变得绯红,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不,”雅克还是很执着并愤怒地想道,“不,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最终还是来了!”他感叹道。

“你以为我不了解他们吗?我在医院待了十五年了!难道你忘了,这十五年来,每天上午三小时,我看到的全是那些人……生活在各个阶层的人:工厂的工人、生活在郊区的人……我作为一名医生,在我眼里,那些都是赤裸裸的人,由于生病的痛苦,把身上所有伪装都剥去的赤裸裸的人!你觉得这种经验不如你吗?”

“你也来巴黎了,小范赫德?”

昂图瓦纳在前面走着,突然很生气地转过了头:

“最终还是来了!”白化病患者又说了一次,嗓音有点发抖,“我已经非常害怕了,蒂博,您知道吗!”

“啊!昂图瓦纳,”雅克情不自禁地说,“如果你能够进一步了解那些人,那些受苦的群众和人民,你就会变得大不相同!”(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你就会变得更好……你离我就会很近了……能够爱你多好啊……”)

“什么原因?发生什么事了?”

雅克没有听哥哥在说什么。他刚刚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对昂图瓦纳重新有了兄弟间的情义,感觉还很强烈,但是,还是夹杂着一些苛求和不满。

范赫德把手放在帽檐上,遮住眼睛小心翼翼地向桌子四周张望。

他们下楼的时候,昂图瓦纳说:“可怜的吕梅尔,整个冬天都在工作,太累了,这两天本来是要去度假的。但是,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贝尔特洛要求放弃度假,他来找我,说让我帮他坚持下去。我就开始为他治疗,希望能有效果。”

雅克有些惊讶地在他身旁坐下,侧过耳朵倾听。

“我可以肯定地说,从今天早晨起,整个欧洲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像你一样……”

“人们需要您做一件大事。”范赫德轻声说。

两兄弟交换了下眼神,没有说话,雅克犹豫了下,严肃地说:

雅克的脑子里闪过贞妮的影子。他像神经质一般捋了捋额头上的头发,试探性地问:

“你知道刚才我回家的时候干什么了吗?我去找了下我的军籍簿,我想看看我的动员证……”他脸上没有了笑容,很平静地说,“要去孔皮埃涅……而且是动员的第一天!……”

“去日内瓦吗?”

昂图瓦纳在出门之前,锁上了书桌上的抽屉,小声地说:

范赫德摇了摇满是蓬乱头发的脑袋。他往口袋里掏了半天,最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封粘好的信。上面没写收信人和地址,雅克急忙拆开,范赫德在一边轻声说:

雅克心动了,想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我还为您带来了其他的东西。是个身份证,名字是埃贝尔莱。”

“我还不知道。但是我想问问他……你今天晚上再过来,我再告诉你……或者你可以陪我走一趟?我只要在那待十分钟就够了,你可以在车里面等我。”

信只有两页纸:第一张的正面有几行字,看笔迹是里沙德莱写的。还有一页什么都没写。

“他对现在的时局是什么态度?”雅克鼓足了勇气,问道。

雅克读道:

“我要去看看吕梅尔,”昂图瓦纳没等雅克问,就解释说,“噢!我不是去谈政治的……我是去给他打针,我每两天给他打一针。平常的时候,他是到我这来打针,但是,今天他打电话过来,说他工作很忙,离不开办公室。”

“飞行员寄希望于你。随后还有信。周三我们在布鲁塞尔会合。

“啊?”雅克很奇怪,他也不想掩盖自己的惊讶。

“致意!

“你要去哪个方向?”昂图瓦纳站起来,问道,“要不要我用汽车送你?我要去趟奥尔赛码头。”

“随后还有信……”雅克懂得这个暗语。那张空白的纸上用显影药水写了指示。

“他可是看过报纸的,”雅克心里想,“难道他还不明白战争的威胁,不明白这种事的严重性?或者说是,他现在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话,是为了避免关于战争的话题?”

“我得马上回去看密信……”他急促地翻弄着信纸,继续问道,“假如你没找到我,怎么办?”

他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看着时间,懒洋洋地把腿从沙发上抽回来。

范赫德很可爱地微笑着:

“你看,我在这儿给自己创建了一支很好的队伍……这三个人彼此不同,但是在精神上却能取长补短,相互弥补……你早就认识哈里发了。他帮了我很大的忙。他很有天赋!我可以这么说,他的天赋就是他的特点。同时,他还很有力量,做事又很有分寸。他总是很容易就可以接受新的事物,不费什么劲,就可以理解,好像新的知识到了他的脑子里,就像是已经准备好了框架,占上了位置,所以,他的脑子从来没有混乱过。但是,我总是觉得,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无法定格的怪东西,也是,这是他从家族中遗传得来的……我也说不清……好像他的脑子从来不属于自己,没有和本人真正地合为一体。这真是奇怪极了。他的脑子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就像是一种工具,是他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工具……”

“米特尔格和我在一起。如果找不到您,他会拆开信,代替您完成所有的任务……我们要在周三去和另外一些同志会合……您没住在贝尔纳丹路李贝特家里吗?”

他把两条腿伸直,搭在了沙发上,两只手交叉,枕在了脖子后面。

“米特尔格现在在哪里?”

“啊!”昂图瓦纳笑了笑,说,“这个家伙啊,永远生活在他一成不变的童话中,但是他确实拥有发明家的气质。他的整个生活充斥着幻想和现实,全是那些可能事和不可能的事。像他这种拥有着聪明的头脑,生活在半真实的领域里,有的时候,是会发现什么的。这个家伙是会有一些发现的,甚至有时候,还是会有一些很重要的发现。等我们有时间了,我会仔细跟你说说……罗瓦一说到他,就会很有趣,他说茹斯兰只希望能够看到长着三条腿的牛,但是,一旦他看到了一条长着四条腿的牛,他就像发现了奇迹似的,到处宣扬:‘你们知道吗,还有长着四条腿的牛呢!’”

“他也到其他的地方找您去了。我会在三点的时候,去巴尔贝斯大街厄尔丁格家和他碰面,那是我们一个同胞的家,我们就住在那里。”

“相对来说,我更喜欢另外两个人,”他开诚布公地说,“尤其是那个茹斯兰,我挺喜欢他的。”

“你听清楚了,”雅克一边把信放进包里一边说道,“我不把你带到我家里,这样女门房就不会发现你了……四点一刻你和米特尔格去蒙帕纳斯火车站报刊亭那里等我,知道那个地方吗?然后我会带你们去志愿军大街,那里今天晚上会有一个很有趣的会议……吃过晚饭,我们一同去共和国广场,参加示威游行活动。”

雅克坐了下来,他在听着他说的话,但是没有表示赞同。

过了半个钟头,雅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着洗出来的信:

“我是非常喜欢小罗瓦的,”他打开小办公室的门,侧了身子,让弟弟先进去,接着说,“他的性格很好,很豪爽……率真……但是,我也承认,他有些狭隘。”他看到雅克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他接着说,“坐下吧,抽烟吗?……我想,他应该让你有点生气吗?你应该认识他、了解他。他做事基本上是光明磊落的,他喜欢下结论,但他总是很爽快、很愉快地接受事实,不愿意接受分析思考所带来的好处,即便是他不缺乏批判精神。但是,至少他在工作中,还是存在批判精神的。但是,他出于本能,不愿意去怀疑,恰好,怀疑是一大障碍,束缚着人们的手脚。也许,他是对的,因为在他看来,生活中是不应该有这种喋喋不休的辩论的。像这种‘应该怎么想?’的话,他从来不随便说话,但一开口,说的总是:‘应该怎么做?怎样才能有效地行动起来?’我很清楚他的怪脾气,但是,这只不过是年轻人的缺点罢了,以后会消失不见的。你注意到他的声音了吗?有时候,他会像个大孩子,声音正在发生变化,于是,他就故意压低嗓门,像大人那样发浊重的声音。”

“周二,二十八日,必须去柏林。

“那个拒绝生活的人,你现在不忙吧!……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吧……”

“十八点到达波茨坦广场的阿申格尔餐厅。到了那里就能找到Tr,他会给你明确的命令。

昂图瓦纳向雅克转过身来,看了下手表,微笑着说:

“一旦东西到手,就立刻坐火车去布鲁塞尔。

“是的,你是个接受生活的人。而哈里发则是个拒绝生活的人。这一点,你们两个人永远不会变。”

“千万要小心。只有范某给你带了一封信,别无其他。

“那么,我呢,我是个接受生活的人吗?”

“假如不幸被捕并被指控为间谍,找柏林的马克斯·克尔芬做辩护律师。

罗瓦大声地笑了起来:

“东西是Tr与他的朋友们准备的。Tr非常想和你一起执行任务。”

“您看吧,最终还是要回到这个区别上来,那就是精神分裂的和精神正常的,还有接受生活的人和拒绝生活的人……”

“很好,”雅克轻声说,马上想起,“要做有用的人……那就行动起来吧!”

茹斯兰向着斯蒂德莱尔走过来,用指尖发黄的食指戳了下哈里发的胸脯,说:

脸盆里发出显影液的碱性气味。他把手指擦干,往床上一坐。

昂图瓦纳就站在那里,嘴上叼着一根烟,眯起了眼睛,听着他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注视着这个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友好、严肃和忧郁。他喜欢勇敢的人。随后,他呆呆地盯着手里的烟卷。

他尽力保持冷静的思索:“柏林……明天晚上……明早的火车肯定是来不及赶上下午六点的约会了,所以我得坐今晚十二点的火车去那里……不管怎样,我还是有时间去看一下贞妮的……好……但是示威游行肯定是没时间参加了……”

他说的这些话,没有一点夸夸其谈的样子。罗瓦的真诚很明显,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他们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充满自信的人,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为自己所信仰的真理献出生命。

他在思考,呼吸有些急促。行李箱打开放在地板上,里面放了一份火车时刻表。他拿出来,走到窗前。感觉有点热得透不过气来了。

“我倒是宁愿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因为,这样来说,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打过这一仗,我们很有可能胜利,且说我们打败仗——反正问题是解决了,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地解决了,也就没有了法德这个问题了!……”他的脸变得更加庄重、严肃,接着说,“更何况,就现在的状况,一次大的流血战争对我们来说是有好处的。四十年的和平,就像一潭死水,并没有解决好国家问题。如果真的能够用一次战争来重新振作法兰西的精神,上帝保佑,我们宁愿为此牺牲!”

“别无选择时,我还可以选择今晚十二点一刻的慢车。虽然时间长了点,但如此一来我就有时间参加晚上的示威游行了……”

昂图瓦纳笑着说:“把这场战争无限期地拖延下去,那这不就是和平吗?”

隔壁屋子里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颤音,她可能正在熨衣服,烙铁碰到炉子的声音时常会打断她的歌声。

“老师,实话告诉您吧,我早就看透了法国和德国之间的问题!我和我的父辈这两代人,已经被这个沉重的包袱,压了将近四十年了。我们都受够了。要是一场战争能够对此做一个了结,那好,那就打仗吧!既然这一步非走不可,那还犹豫什么呢?既然没有办法避免,那为什么还要往后拖呢?”

“Tr一定就是特劳坦巴赫……不需要多说……他谋划了一些什么?为什么一定希望我去?”

他脸上还是带着微笑,很大胆,很骄傲。他好像不愿意降低自己的身份,同外行讨论那些让他很惆怅的事。他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孩子,很想保守住自己的秘密。从他的目光里,不时地掠过一丝傲慢的神情。好像雅克的话,让他下决心摆脱他那种慎重的态度,他向昂图瓦纳迈了一大步,突然说: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他因为这次行动的前景、任务的神秘性和他将要经历的风险而感到很兴奋,但要离开贞妮又让他感到一丝难过。

“您是这样想的啊?”罗瓦嘟囔着。

他想:“既然他们要我在周三的时候在布鲁塞尔参与会合,那么他们就不会妨碍我——假如事情进展得顺利——周四我就可以回巴黎……”

“我也每天都看这个报纸,”雅克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医生,同时,这个医生也在打量着他,“在那里,有一群很出色的辩论家,他们经常想出一些让人招架不住的论点,简直无懈可击。但是,不幸的是——但至少我认为——他们所依据的材料总是错误的。”

想到这些,他心里就好过多了。总的来说,也就离开了三天。

昂图瓦纳转过头,向弟弟解释说:“马尼埃尔是《法兰西行动报》的忠实读者。”

“我得立即告诉贞妮一声……时间正好还来得及,假如我想在四点一刻就到达蒙帕纳斯火车站……”

罗瓦抬起他明亮的眼睛,像个好学的学生那样看着昂图瓦纳,眼神中带着平静。他继续微笑着,像是在挑战。

因为他不能确定离开之前还有没有时间回来一趟,所以就把文件夹里的所有文件都带上了,把个人证件打了个包,写了梅奈斯特雷尔的住址;防止意外,身上只带了范赫德给他的埃贝尔莱身份证。

“给我一根火柴,小马尼埃尔,你对此有什么看法?要是你们的报纸,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接下来,他就往天文台林荫路走去。

昂图瓦纳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44

罗瓦安静地笑着。

门铃声一响起,贞妮就飞跑着来开门,就好像从昨天送他离开之后,她就一直在那里等他一样。

“这也不是虚幻,没有显示依据的,”他又接着说,“只要各国人民迫使各自的统治者在宪法中添加几条修正案就可以了,未经全体人民投票决定,并以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多数票通过,任何人不得发布动员令,不得爆发战争。为了阻止新的战争的爆发,这是唯一的方法,也是万无一失、一劳永逸的方法……在和平时期,我们可以将一个奉行好战政策的人选举进入政府——法国就采取过这样的方法。喜欢往枪口上撞的人也有很多,但是,这个人在动员之前,得不到那些让他站上这个位置的那些人的同意,那么,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人可以赋予他发动战争的权力了!”

“有个坏的消息,”雅克轻声说,忘了跟她问好,“今天晚上我就得离开这里。”

他只要一激动,鹰钩鼻就开始颤抖,脸上的斑点变得更深,马眼一样的大眼睛就开始有点充血。

她嗫嚅着问:

“像我们这种崇尚民主的国家,却将掌控战争的主动权交给了各国政府,这难道不很荒谬,很不符合逻辑吗?……茹斯兰说:‘没有一个人是喜欢战争的。’这句话是很正确的,那么,任何国家,任何一个政府,都没有权力违反大多数公民的意愿,去接受战争!在关系到人生死的时候,最低限度就是,向公民征求意见,这是合情合理的,并且一定要征求人民群众的意见。”

“离开?”

斯蒂德莱尔得到了鼓励,继续说道: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呆呆地望着他。看着她难过,他也变得难过了,以致让她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望。又要和雅克分开了,这个考验已经让她快承受不了了。

只有雅克一个人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周四我就会回来了,最迟到周五。”他连忙补充道。她低着头,做了个深呼吸,脸蛋上泛起了浅浅的红霞。“三天!”他勉强地笑着。“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可以幸福一辈子呢!”

“要求全体公民投票!”

她向他投去了害羞又满是疑问的眼神。

“什么方法?”

雅克说:“不要问我去干什么。组织命令的任务,我必须去完成。”

“但是,还是有一个方法的,也是唯一的方法,几乎就可以避免战争,”斯蒂德莱尔阴沉地说,“一个可以在欧洲彻底实施的方法。”

听到“任务”这个词,贞妮的表情显得有一些担忧,尽管雅克自己都不知道去德国的目的是什么,但觉得还是应该让她放心: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莱翁端进来了咖啡。

“只是去和几个外国政治家谈论……因为我会流利地说一口他们的语言……”

“他们不会这么蠢的。”斯蒂德莱尔小声地嘟囔。

她认真地注视着雅克。他马上停顿了,用手指了指前厅桌子上几张打开的报纸:

“哈里发,您是不惧怕新思想的,你可以首先提出这个想法,先发制人,一旦总动员起来,先上战场的就是那些老朽的阶层和那些老人!”

“您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罗瓦脸上露着笑容,看着斯蒂德莱尔:

“对。”她干脆地说,那口气就像说现在她和他一样了解时局的危急。

“危险,”雅克开口说话,昂图瓦纳注意到他话说得很谨慎,“主要就在于,全欧洲的领导权几乎都掌握在这些老人手里……”

他向她走近,牵住她的两只手,叠放在一起,亲吻着。

“就那几个整天说大话的危险老头,”斯蒂德莱尔又说,“他们只知道,打仗的时候,他们可以躲在后方悠然自得,不冒任何危险……”

“到房里去,”她用手指了指达尼埃尔房间的方向,建议,“一分钟也不要浪费了!”

“也就几个年老的人吧。”昂图瓦纳退一步说。

她最终笑了,率先往过道走去。

“你确定?”斯蒂德莱尔说。

“有您妈妈的消息了吗?”

他不经意地轻声说道:“你们好像很健忘,没有人喜欢战争!没有一个人!”

“还没,”她背对着雅克说道,“母亲应该是过了中午才会回到维也纳。我猜,只有到明天才可能有电报的。”

茹斯兰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斯蒂德莱尔,然后,又依次看了看后边的其他人。他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脸上的皮肤很细腻,神情温柔,一个长鹰钩鼻子显得很阴沉,嘴巴长得很长,但是很精巧,很容易就露出笑容,眼睛也是长长的,淡灰色的,显得有点怪。

屋子里的东西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小窗帘低垂着,令光线也变得好客起来;屋子已打扫过了;窗帘也才熨过了,垂挂在窗子上;挂钟已经在走动了;书桌的边上放了一束香豌豆花。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雅克躬下身来,好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他的眼神,没精打采的,让人感到很不安,让人不得不躲开。

贞妮立在房间的中央,眼神认真又忧虑地望着雅克。他浅浅地笑着,但是无法让她也笑起来。

斯蒂德莱尔说:“不幸的是,不管明天情况如何发展,战争对法国内外的政策都会引起可怕的后果。”

“那么,”她有些怀疑地说着,“是真的吗?只剩几分钟了?”

“保存财富,”雅克心里想着,“这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在保留自己财富的同时,找准机会,把邻国的财富霸占过来,据为己有!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政治实质——不管是个人,还是一个国家……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争斗,为了自己的民族争夺市场、领土和港口而争斗!就好像,除此之外,人类就再无任何生存法则……”

他对她投去了温柔、含笑还有些呆滞的目光。这不是装作看不见的目光,反而是一种很明确的专注的目光,让贞妮感到有些不舒服。她记得,雅克回来后,还从未用过这种专注的眼神看过她,似乎要看进她的心里一样。

罗瓦打断他说话:“这个先别说,除此之外,人们不能相信,一个政治家仅仅因为感情用事,就不惜一切代价去避免战争的爆发!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而且这个国家在世界上占有一定的地位,拥有自己的领土和殖民地,现实主义的看法是必不可少的。即使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人,一旦站在这个位置上,就会很快意识到,如果一个国家没有强大的军队,受人尊敬,并不时地可以发出军刀的声音,就不会保存好自己的财富,不使自己的领土受到邻国的觊觎,哪怕仅仅是让其他的国家知道,这个国家是确实存在的也好!”

雅克发现贞妮的嘴唇在哆嗦。他拽住她的手,轻声说:

“至于我自己,”昂图瓦纳没有看他弟弟,接着说,“我完全理解,一个堂堂部长,只身一人谴责战争,但是,因为他的职务关系,也不得不采取一些备战措施。就是因为,他现在在台上执政。一个人站在国家领导人的地位,是要为国家的安全负责任的,如果他对现实很敏感,如果他能感觉到邻国确实奉行着威胁政策……”

“别让我失去勇气……”

雅克沉默着。

她把腰挺直了,对着雅克笑起来了。

“我看重的领导人,首先是要谨慎小心,”斯蒂德莱尔接着说,“好战的态度就是第一个不谨慎的表现。另外,让人相信这种态度是必不可少的,这就是第二个不谨慎。让人民群众相信我们正承受着战争的威胁,甚至相信,战争一触即发……即将爆发的战争,对和平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危险了!”

“太棒了。”他说着并让她坐了下来。

“要是站在领导人的位置,这也是很难办的。”昂图瓦纳很冷静地说。

他没有对自己思绪的衔接做任何解释,轻声地说:

“这个就要视情况而定了,”斯蒂德莱尔说,“恐吓政府总是危险重重的,结果往往是激怒对方,却不能让它陷入瘫痪状态。在我看来,政府这样说,战争的号角即将吹响,却是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要自信,甚至是盲目得只相信自己,其他的什么都不信……只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并愿意为这付出所有的人,才会有一个强大的内心世界。”

“不管怎么说,这是很有可能的。”昂图瓦纳说,“也许,这也是必不可少的。”

“对。”她喃喃自语。

“这还都说不准呢。”斯蒂德莱尔说。

“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了吗?”他又补充说,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听从它。假如这力量在别人看来是邪恶的,那就随它去吧……”

茹斯兰本来还在低头吃着东西,听到他们的谈话,抬起了头,看了下罗瓦。然后,继续吃着他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和刀尖剥去桃子的皮。

“对……”她又说了一遍,又把头低下去了。

“战争的号角,老师,是从国境线以外的地方传来的。这肯定会吓坏那些贪婪的邻国的!”

在这几天里,她经常像现在这样想:“听他说一事,我不得不回想一下……考虑一下……才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有那么一瞬间她一动不动,睫毛低垂;那张低着的脸,显得忧心忡忡,雅克有些担心,沉默不再说话了。

马尼埃尔·罗瓦听到后面的那些话,朝着昂图瓦纳抬起了他那对黑黑的眼睛:

随后,他尽量压抑着嗓音说:

“我并不认为我们有必要惶恐不安。这种东西,人们见得多了……很显然,今天的报纸报道了那些出乎意料的事情,战争的号角即将吹响……这让人非常不愉快……”

“这是我的人生到现在为止最有意义的一天,现在我懂了,别人觉得我身上本应被摒弃的恐怖的成分,反而是我身上最优异、最真实的情感!”

他说:

她静静地听着,也懂了,脑袋有些昏涨还有些头晕眼花。这两天里,她内心世界的基石慢慢地动摇起来了:她的四周出现了一个个很深的坑,雅克的表述并无法将其填满。

昂图瓦纳十分小心,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心中的不安。整整一上午,他都感到一种隐藏的气愤。他需要的是,周围的社会是一个有组织,安排稳妥的,正如他需要的家是一个一切都安排妥当,井井有条的,物质方面不需要他想办法,需要有一个办事认真、有责任心的人来帮他。制度上的一些弊端,他是可以容忍的,议会里的一些丑闻,他也是可以不提的,就像对于莱翁的浪费和克洛蒂德的贪小便宜,他都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但是,对他来说,法国的命运,不能比配菜室和厨房更让他操心。他一想到政府动乱将会妨碍到他的生活,将会威胁到他原本的工作,就很难忍受。

突然,她发现雅克的表情开朗起来了。他依然笑着,但是神情和之前完全不同。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他就已经向贞妮投去了探寻的目光。

“从一开始吃饭,我们就在说这件事了。”斯蒂德莱尔一边捋着黑胡子,一边说。

“让我说,贞妮……今晚既然您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不……和我随意找个地方共进晚餐呢?”

“看过了,”他还想再想些什么,“我们都已经看过报纸了。”

她注视着他,什么都没说,被这个简单的邀请——她感到很是特别——羞得不知道怎么办了。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在七点半之前我还有事,”他解释说,“九点我要去共和国广场,您愿意和我一起度过这剩下的一个多钟头吗?”

昂图瓦纳没有回答,先是看了下弟弟,好像承认:

“愿意。”

“你们都看过报纸了吗?”

“她的说话方法很特别,”雅克心想,“肯定但又温和:‘对’,或‘不’……”

他围着长餐桌绕了一圈,跟每个人握了下手,在坐下之前,问大家:

“谢谢!”他非常高兴地大声说,“我没有空来接您了。您能不能七点半之前到达交易所前面!”

“谢谢,我已经吃过了。”

贞妮点了点头。

“你过来吃午饭?”昂图瓦纳问。

他站了起来。

雅克一进门,就看到伊萨克·斯蒂德莱尔、茹斯兰和年轻的罗瓦跟哥哥坐在一起用餐,心里就有些生气。他不知道,这些人天天在哥哥这里吃午饭(其实,是昂图瓦纳这样要求的,因为对他来说,早上要在医院待着,下午还要看病人,只有在中午的时候才有时间和他的合作者接触,这样对他们三个单身汉来说,这是一个既省钱又可以节省时间的好方法)。

“我得马上走了。回见……”

“先生现在还在用餐,”莱翁领着雅克朝餐厅走去,“不过,我刚送过去水果。”

她没有试图留住他,沉默着把他送到楼梯口。

他决定赶紧吃完午饭,然后去一趟大学路。

他往楼下走去,最后转过身笑了笑,表示再见,她趴在栏杆上,忽然鼓起勇气说:

整整一上午,雅克好几次都在想,现在政治局势这样严重,哥哥昂图瓦纳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他还是有点希望,能在葬礼上遇到哥哥。

“我喜欢想象您在那些同志们中间的场景,比如在日内瓦,那里才是您该去的地方。……”

35

“您怎么说起这个了?”

雅克头也没有回地离开了。

她斟酌着说:“因为我看到的你,总感觉您有些——想想要怎么表达?——有些……背井离乡的感觉……”

达尼埃尔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雅克站立在楼梯上没动,抬起头,认真地望着她,激动地说:“您说错了,我在日内瓦……也是背井离乡!无论在哪里都是背井离乡。我常有背井离乡的感觉,因为我天生就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人!……”他笑了,又说,“但是在您身旁的时候,贞妮,这种背井离乡的感觉才会远离我……一些……”

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握了握手。

笑容在他的脸上消失了,他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说其他的事情。他摆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手势,往楼下走去了。

“九点半的火车……我九点的时候在车站的酒吧等你,行吗?”“我一定会去的。”

“她非常地完美,”他心想着,“完美得让人挑不出缺点,不过让人看不透!”这不是责备。贞妮对于他一直充满吸引力,其中一些原因不就是因为她的神秘莫测吗?

达尼埃尔显得很激动,说:

贞妮回到房里,背靠在门板上很久,倾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啊,他真不简单!……”她突然醒悟到。这不算遗憾的叹息:贞妮爱他这个人,直到这迷蒙恐怖的感觉,在他身后的,像航迹,像脚印。

“几点?”

45

“今天晚上你会来东站送我吗?”

在志愿者路“加里波的咖啡馆”的内用厅正在召开沃吉拉会议。

“报纸?没看啊,怎么了?”然后,他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显得坚持,问道:

经过雅克的一番介绍,范赫德与米特尔格在前排坐了下来,被当作瑞士社会党代表来招待。会议是由吉博安主持,克尼佩丁在演讲。他最有名的作品是用瑞典文写的,不过他的名字早已走出北欧国家了;最好的作品被翻译成各国语言,在座的很多人都拜读过。他说着一口标准的法语,个子很高,发色花白,信徒般的眼睛显得神采奕奕,使他的思想更有威望。他是信仰和平、保持中立的国家的人,那个地方,一些主要的列强过于冲动的民族主义早已导致恐慌与反对了。他严肃又清楚地分析了欧洲形势。他所说的都是有凭有据的,热烈又开放,其间的欢呼声就一直没有间断过。

达尼埃尔看着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雅克听得不是很认真,他一会儿想到贞妮,一会儿想起柏林。克尼佩丁的演讲以热情地呼吁反战结束,他还没等大家讨论,就起身了;他不愿意带范赫德和米特尔格到《极端自由主义者报》报社去,他约了他们晚上在游行的时候再见面。

他问道:“你看报纸了吗?”

法兰西剧院广场,他望了一下钟表,改变了计划。蒙马特尔距离太远了。就不去《极端自由主义者报》报馆了,走回《人道报》报社,打听下午的状况。

看到自己的朋友,雅克想到的是战争,想到的是突击队,想到的是第一批牺牲的人……

走在克罗瓦桑路的大街上,老穆尔朗穿着排字工人的外衣,和米拉诺夫同时离开报馆时被他看见了。雅克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距离。

“谢谢你来了,”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今天晚上我就要走了……再见到你一次,我真的很高兴!”

雅克清楚,米拉诺夫和那个无政府主义的组织一直有关联;他问米拉诺夫周末去不去伦敦参加代表大会。

达尼埃尔已经认出了在远处的雅克,他一边同别人握手,一边不时地看着他,很吃惊,也很感动。

“没有好结果的。”米拉诺夫很干脆地回复。

雅克就这样看着他,仅仅这样在远处看着他,雅克的心里就会像以前那样,感到温暖,像是一股暖流划过心间。

穆尔朗说:“代表大会不是个好的兆头。现在没人想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每个人都躲藏起来了不露面……在省政府,在内政部,他们早已做好收网的准备了:如此的话他们很快就要公布B册了。”

达尼埃尔独自一人站在小路的尽头,他的军帽在腋下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他的样子威武帅气,身材修长,优雅从容,悠然自得,他的姿态很是端庄,站在那里接受着前来吊唁的来宾从他面前走过。

“是做什么的?”米拉诺夫问。

现在,有几个人抬起了棺材,摇摇晃晃地,吊在绳子上,不磕不碰地降落到坟墓的低端。丰塔南太太由达尼埃尔搀扶着,朝着敞开的洞穴俯下身子。不用说,贞妮得跟在她的身后吧?在尼科尔·埃凯的旁边吗?……随后,这三个女人在一名殡仪馆职员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走着,来到在路旁等待的灵柩车,她们上车后,灵柩车就慢慢地开走了。

“其实就是黑名单。一旦状况不佳,就要把罗网准备好了……”

“可怜啊,可怜的罪人!属于你的太阳在入夜之前就会西沉了!但是我们不会向你哭泣,把你当作毫无希望的人!虽然你离开了人们可见的领域,是我们这种物质的眼睛看不见的,只不过是你可憎的躯体虚幻的形式罢了!今天的你,闪着光芒,被基督召唤到他的身边,从事伟大而光荣的事业!你赶在我们之前,享受到升天的快乐!……在这儿的兄弟们,大家都在我周围一起祈祷吧,祈祷你们的心变得更加坚定!因为基督的降临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近!……主啊,我将我们的灵魂交与你的手中!阿门。”

“那个楼上,他们会讨论些什么?”雅克用手指了指《人道报》报社的窗子,问道。

牧师站着,头发很乱,但是目光却很有神,两只胳膊向上举起,教训着那个放在墓穴旁边的黄木灵柩,阳光密集地照射在上面。

穆尔朗耸了耸肩。最近的消息总让人失望。

暗的阴影中行走,也不要害怕,因为上帝与你同在!”雅克绕了一圈,走到前面,想从正面看看参加葬礼的都有哪些人。达尼埃尔没戴帽子,灿烂的阳光照着他的脑门,脑袋要比别人高出很多。他的身边站着三个女人,都遮着黑色的面纱,第一个是丰塔南太太,但剩下的两个,哪一个才是贞妮呢?

《泰晤士报》【注:创建于1785年,是当时保守派的喉舌。】报社的消息一直很灵通,因为这个驻彼得堡报社而得名,特派记者由于疏忽,被群众得知,沙皇已经允许驻扎在边境的十四个军对德国实行动员的回复。俄国丝毫没有像人们以前想象的那样被吓退,反而更加气势逼人:俄国政府恐吓马上下达命令——只要德国有一丁点的动员行动。但是,从来自柏林的电讯得知,凯塞尔政府已经不是那么地胆小害怕了,反而很主动地进行动员。仓促地把参谋长莫尔特克【注:莫尔特克(1848—1916),从1906任职德国参谋长到1914年。】召回来了。据官方消息,德国民众获悉战争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了。《柏林地方报》【注:于1871年创立的民族主义日报。】登载了为奥地利最后通牒辩护的长篇大论,主张攻打塞尔维亚。在柏林的早晨,惊慌失措的赚取利息的人们就已经把银行窗口挤满了。

“上帝对摩西说:‘我将与你同在!’因此,罪人,即使你在黑

在法国,信贷银行一样被挤得水泄不通。在里昂、波尔多与里尔,支取现金致使银行引起诸多问题。今天下午,在巴黎交易所,发生了真正的打斗:有人指控一个奥地利场外证券经纪人导致利率下跌,被激烈的语言攻击:“杀掉间谍!”警方正好过来协调,局长命令前厅的人都出去,警察费了好大劲才制止住这疯了的人群和受伤的经纪人。事情很滑稽,不过反映了人们内心的好战情绪。

一会儿,寂静声中响起了牧师沙哑的声音:

“巴尔干的情况呢?”雅克问,“奥地利军队还没跨过塞尔维亚的边界吗?”

他仅仅从背影上认出了达尼埃尔和格雷戈里。

“没有。”

丰塔南家族

按照最新的电讯消息,拖延到现在的战争将会在夜晚发动。加洛据确切消息,甚至肯定,奥地利总动员实际上已经做好决定了,明天将会到达,三天之内付出实际行动。

穿过一群墓碑,他就在一小群人聚集的很小的祭台前面:

穆尔朗说:“我们国家,休假了的军官、准假了的战士们、原本在度假的铁路员工或邮政人员,都在刚才被召回岗位上了……普安卡雷以身作则,他马上回去,周三会到达敦刻尔克。”

当他来到墓地的时候,门口的看门人告诉他,送葬的队伍已经进去了,并向他指了下方向。

“对于你们的普安卡雷……”米拉诺夫说。他讲述了一件很有趣的故事,这个在维也纳传开了:七月二十一日,在冬宫欢迎外交使节的招待会上,共和国总统用肯定的口吻说了一句震惊的话:“塞尔维亚有非常热诚的朋友,但俄国有一位盟友——法国!”

当他走到皮加尔广场时,广场上的时钟正好指着十点。他心里想着:“今天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要做什么?”他想不起来了,星期六,十一点……他突然觉得十分不安,努力地想着要做什么事。去参加丰塔南的葬礼?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参加……他低着头,向前走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没有刮胡子……要是混在人群中……还好说……这儿离蒙马特尔墓地很近……要是我下决心去的话,五分钟就可以在理发店理个发……到时候我会和达尼埃尔握下手,也算是礼节周到了……礼节做到了,对我也没什么用……”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在路两边寻找理发店了。

“常用这种威胁的做法!”雅克轻声说,一边想起斯蒂德莱尔。

雅克在一旁听着他们的争论,在考虑是否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在他看来,俄国工人罢工确实是一把双刃剑,虽然可以使参谋部的好战想法粉碎,但是也能使处境不好的政府突然觉得现在有机可图,以危险的战争作为借口,下令戒严,无情地镇压工人的起义。

米拉诺夫建议去进步咖啡馆坐坐,在那里等待游行的队伍,不过不被穆尔朗赞同:

在奥赛尔路已经聚集了十多个来打听消息的人。大家在激烈地讨论着左翼报纸的不同态度。《红帽子》周刊的头版就报道了俄国工人罢工的情况。对大部分的革命者来说,彼得堡工人的骚动,其重要性在于这是俄国采取中立态度的保证,也是将冲突局限在巴尔干半岛的可靠保证。在极端自由者报报社,大家一致批判国际工人协会的软弱,批判那些领导者向各国政府妥协,难道这个时候还不能进行一次狠狠的反击吗?难道现在不是千方百计鼓动其他国家发动罢工,迫使欧洲各国政府瘫痪的很好时机吗?这次是掀起大规模起义的唯一机会,这不仅可以排除当前所面临的威胁,而且可以提前数十年爆发革命!

“今天晚上要聊的有很多。”他嗓音沙哑着说。

他着急地站了起来,朝着蒙马特尔所在的方向走过去。他想走到当库尔广场,去趟极端自由者报报社。现在的他急于投身到战斗的气氛中。

米拉诺夫和他还有雅克分别后,雅克跟他说:“我想要您帮个忙。在日子路我的卧室里有一个包好的包裹,里面放了我的个人证件。

雅克推开摊放在桌子上的那些报纸,喝掉了已经凉了的咖啡。报纸上写的那些东西,只不过是他已经知道了的那些内容,但是,这些报纸一致表示不安这倒使得这个局面有了新的悲剧性的调子。他还呆坐在那里,只是神情很沮丧,眼睛看着从公共汽车上走下来的那些劳动者和公职人员,他们还像往常那样奔赴自己的工作岗位,只是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脸孔比平时更加严肃。他觉得一阵眩晕,孤独感压抑得他难以承受。他想起来,今天上午贞妮、达尼埃尔还要参加葬礼。

如果我在这几天里出了意外,您愿意帮我把包裹送到日内瓦给梅奈斯特雷尔吗?”

这一次,报纸界开始下决心进行警告了。卡约的审讯已经被搁放到了第二版。各大报纸都开始在头条上宣告现在局势很紧迫,他们把奥地利的照会称作“最后通牒”,把奥地利的行为称作“无耻挑衅”。《费加罗报》在最近的一个星期以来,接连用全文报道有关卡约案件的辩论,在今天,却在头版用大字刊登出:《奥地利的威胁》,整整用一个版来报道现在外交的紧张局面:真的要打仗了吗?半官方的报纸《晨报》,用好战的口吻报道:“在法国总统访问俄国的时候,两国就已经关于奥塞之间的冲突进行了商讨,两国结成的联盟,绝不是出其不意就可以结成的……”克莱孟梭在他的《自由人报》上写道:“自从一八七〇年以来,欧洲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地接近战争冲突,而且人们无法衡量这次战争的规模。”《巴黎回声报》也报道了舍恩先生去往奧尔赛码头拜访的结果:“继奥地利发布限令之后,德国的威胁接踵而来……”文章中用这样的警告作为结束:“若是塞尔维亚还不让步,战争就可能在今晚爆发。”当然,这也仅仅指的是奥地利和塞尔维亚之间的战争。但是,又有谁能保证这场战火仅仅局限于这两个国家呢?……若莱斯在发表在头条的文章中毫不掩饰地指出,现在争取和平的最大机会,就是塞尔维亚能够忍气吞声、低声下气地接受奥地利的要求。从《报刊摘要》来看,外国的报纸对此也持有悲观的态度。今天就是七月二十五日了,距离奥地利给塞尔维亚的期限只有十二小时了,整个欧洲(根据两个星期之前,雅克在维也纳收集到的有关奥地利将军的预言)突然就在惊慌不安中醒了过来。

他笑了,没有说多余的话。穆尔朗注视了他一会儿。不过穆尔朗什么都没问,就点头答应了。他们告别的时候,穆尔郎拉住雅克的手好半天没放。

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下楼来到大街上买了几份报纸,在街角的一家露天咖啡馆里坐着看起了报纸。

“为你祈祷好运……”穆尔朗说。

当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

雅克回到报馆,距离与贞妮约会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

昨天晚上,雅克看到若莱斯上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夜幕中。他便来到经常在晚间聚会的那些活动分子中间,这些人经常在“啤酒杯咖啡馆”里待到一点。费陀路那里的一家咖啡馆专门给那些社会党人留了一个大厅,只在院子里有一个出入口,在咖啡馆打烊后,院子的出入口仍然通行。当晚的争论很激烈,一直持续到深夜,雅克是在早上三点才离开那里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没有精神回到莫贝尔广场那边休息了,就在交易所附近的一家旅馆找了个房间睡觉了。他一躺到床上,就呼呼睡去了,即便是这个人口聚集的街区清晨时的嘈杂声也没能把他叫醒。

几个社会党人从若莱斯的办公室走出来,里面有卡蒂厄、孔佩尔—莫雷尔、瓦扬、桑巴 【注:孔佩尔·莫雷尔,生于1872年,法国右翼社会党人,桑巴,法国改良派社会党人。】 ,雅克见到他们向加洛办公室走去。他转过身去敲斯特法尼的门,斯特法尼一个人站在那里,弯着身子看向那一桌子的外国报纸。

34

斯特法尼身材又高又瘦,胸部往里面陷进去,两肩瘦削。一张长脸搭配了一头黑发,不停地抖动着,有时会露出傻傻的表情。他是一个习惯运动的南方人(斯特法尼是阿维尼翁人),他已经获得了历史硕士学位,在参加革命前,去过其他省份做教师,只要听过他的课都会记得他。儒勒·盖德把他介绍到人道报报社。若莱斯体格强壮,所以远离体质孱弱的人,都很尊重他但不喜欢他;不过仍让他担任重要的职位,交给他艰难的任务。

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今天下午,若莱斯格外要求他要与议会的社会党小组和党的执行委员会联系。若莱斯尝试让社会党议员正式抗议俄国的动员;他在奥尔赛码头走动很多次,防止巴黎和彼得堡有所联系,让他们保持单独行动,为了可以在欧洲充当和平仲裁的角色。

她抬起了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把书放在了膝盖的裙子上。她很小心地打开《圣经》,又合上,这种方式是她独有的,既虔诚又怀有感恩的心。

斯特法尼已经和老板说过了。他没有瞒着雅克,他感到若莱斯非常不正常。若莱斯已经打算好让《人道报》明天刊登这样的大字标题:《战争将在今天爆发》。

只能希望你能离开他,让他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就像雇工结束一天的工作那样。

他和斯特法尼草拟了一份宣言草案,在草案中,社会党用法国全体劳动者的名义,向外国再一次申明要和平的愿望。斯特法尼将其中几个句子全记下了,一边用悦耳的声音背了出来,一边在小房子里面走来走去。他那小鸟一般的眼睛在眼镜后面转来转去,他那高耸着的鼻子像秃鹰一样突起来:

人生命的长短是确定的,他的月岁掌握在你的手中,一旦你给他限定时间,他绝对不会逾越。

“社会党人呼吁全国反对暴力冲突……”他把手抬得高高地背诵着。今天晚上他像背诵祷告文一般,一次一次地说着这些让人心情振奋的宣言,觉得有再一次强化自信心的必要。这种需求明显而动人。

……谁能在邪恶中还能保持纯洁呢?没有人。

白天的时候报馆收到一份很相像的文本,是德国社会党人那边传来的。斯特法尼协助若莱斯,翻译了出来:“即将发生冲突!我们拒绝发生战争!和平万岁!德国思想开放的无产者以人类文明的名义,表示抗议!……他急切地催促德国政府利用德国对奥地利的影响,维护和平。战争一发便不可收拾,它要求德国完全不参与!”

丰塔南太太重新坐在女儿身边的沙发上,从挂在椅子上的手提包里拿出来一本《圣经》,随意地翻开,看着(至少,她把这叫作“随意”,其实,这本书有一个断裂的地方,每次她翻开,总是会翻到这个地方,这个让她一如既往地汲取养分的地方)。她读道:

若莱斯命令把这两份宣言粘在对称的牌子上,复制了几千份,尽快传播到整个巴黎和全部城市;社会党的印刷厂从今晚开始就做这件事情了。

贞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只手垂放在膝盖上。

斯特法尼说:“在意大利,各方面都在行动。社会党会议的成员在米兰会合,用投票表决会议,想要马上召开意大利特殊会议,使得政府不得不公开表示,意大利不会和三国同盟合谋。”他突然捡起桌子上的一页纸。

迎面扑来的是地下室清凉的气息,还掺杂着灵柩上枯萎玫瑰花的香味。

“是关于社会党宣言的译文,才在墨索里尼的《先锋报》 【注:这份宣言发表于1914年7月19日,是意大利社会党中央委员会通过的。】 上发表‘只允许意大利保持中立!意大利无产阶级会同意再一次被拖进屠杀场吗?所以要一起呼吁:拒绝战争!不派一个战士!不花一分钱!’”

他帮她打开门,让她自己进去。

这份宣言的译文将会在明天登载在《人道报》的头版头条。

她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扶着他的手臂,走下楼向地下室走去。

他接着说道:“周三在布鲁塞尔,不只是要召开社会党国际会议,并且在晚上将会举行一场抗议大会,由若莱斯、比利时那边的王德威尔德,德国那边的哈塞与莫尔肯布尔那边的英国基尔·哈迪,俄国那边的卢巴诺夫维奇 【注:王德威尔德是比利时工人党领袖,第二国际领袖之一,是机会主义者;哈塞,1911—1914年任德国社会民族党中央委员;莫尔肯布尔是德国右翼社会党人;卢巴诺夫维奇(1880—1920),俄国“革命社会党”在国外的代表。】 一同主持……场面很是壮观……所有的国家无所事事的活跃分子都被呼吁进行游行,让这次的大会变成欧洲的大型游行示威。必须指出,整个世界的无产者要奋不顾身,阻止各国政策的实行!”

达尼埃尔站了起来,他感到很羞愧,就像以前一样,每次看到母亲那种盲目不堪的柔情,他对父亲的怨恨就会越来越深。一种说也说不清楚的感情,总是在驱使着他去伤害这种过分宽容的爱情……他扔掉手里的烟蒂,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走向母亲,他像往常那样俯下身子,在她早已长出了很多白发的额角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已经习惯了吻这个地方,他的鼻孔也已经熟悉了她皮肤的温度。她向后轻微地仰了下脖子,将他的脸捧在了手心里,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冲着他微笑,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和微笑里,没有丝毫的责备,好像在说:“忘掉那些吧,不要怪我太冲动,对你给我的痛苦也不要放在心上。”他很明白母亲的沉默是什么意思,他眨了两下眼睛,表示赞同。她挺直身子,他扶着她,帮她站起来。

他走来走去,眉头紧皱,额头褶皱横生,嘴角哆嗦着,一脸没有办法的样子,不过他还是能坚持住,没有崩溃掉。门被打开了,马克勒伏瓦走了进来。他脸涨得通红,情绪激动。刚进门,就马上瘫坐在椅子上:

“我要去那边了。”

“这需要思考一下,他们是不是愿意!”

“八点了。”丰塔南太太听到了诊所的钟声,小声地说。她收拾起落在裙子上的面包屑,扫在了窗台上,准备喂鸟。她依偎在窗棂上,声音很平静地说:

“愿意战争?”

达尼埃尔把脸转向了窗口,看着窗外的天空和树梢,装着很悠闲地吸烟,他的母亲和他一样,知道他是在装腔作势。

他从奥尔赛码头那里过来,带来了一个令人无法相信的新闻:据说舍恩先生会亲自来说,由于要给俄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局面不再僵持了,德国会给奥地利正式做出承诺,尊重塞尔维亚的领土完整。大使会给法国政府提出一个建议,通过报纸宣布,德法“完全团结一致,强烈希望不要破坏和平”的共同行动,对彼得堡表面保持中立的态度,但是,法国政府在贝尔特洛的影响下,会反对这个提议,坚决地拒绝和德国有任何团结的意向,害怕被俄国盟友怀疑。

这样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

勒伏瓦感慨地说:“无论德国说什么,奥尔赛码头都会理解成:‘这是陷阱!’这种现象早已持续了四十多年了!”

丰塔南太太沉默了,不再说话。从一开始,这场争论就不对劲,再继续争论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本来想告诉儿子,关于他父亲的诉讼会牵连到别人,她想让达尼埃尔明白,她多么急迫地想去维也纳一趟。但是,现在达尼埃尔的态度是那么严厉,这让她很生气,这时候也就只有一个想法了:为热罗姆辩解——这也使得这次去维也纳的理由变得不怎么充分了。她想:“算了吧,到时候我写信再告诉他。”

斯特法尼的那双小眼睛不安定地紧紧追随着勒伏瓦的身影。他那张土黄色的脸仿佛被拉长了,就好像脸颊两边的皮肉承受不起下颚的重量。

达尼埃尔控制自己不去看母亲,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耸了耸肩,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说话。就这样,尽管两个人之间有着血肉联系,也都很想开诚布公地谈谈心,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到。刚一接触,两个人的内心思想就开始相互排斥,甚至都不能再沉默,矛盾就这样变得激化……他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他轻声说道:“令人沮丧的是,想起它们在欧洲有七八个国家——可能是十个——它们要一起撰写这段历史……这让我想起《李尔王》里的台词:‘几个疯子给一群瞎子带路,如此时代真该诅咒 【注:莎士比亚《李尔王》第四幕第一场。】 ……’你来,”他将自己的手搭在勒伏瓦的肩上突然说,“这事应该报告给老板。”

“啊,达尼埃尔,你这样对他不公平!”她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些哭腔。“你根本就没有真正地了解你的父亲!”人们只是为一些没有理由争辩的事进行辩解,从而变得更加偏执,她也是这样:“对你父亲,别人还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去指责他!一点都没有!……他有着骑士风度,性格又太豪爽,容易相信别人,这样就使得他在生意场上很难成功!这才是他的错!他从来不会对别人置之不理,所以才受到了他们愚弄!这才是他的过错,唯一的过错!这一点我能证明!也许他犯了一些不检点的小错误,就像斯泰林先生曾经当面对我说的那样,‘只不过是有点遗憾的轻浮罢了’,仅此而已!让人遗憾的轻浮!”

雅克单独留了下来,他站了起来,要去见贞妮了。“明天晚上就能到柏林了……”他想到自己要去做的大事,每次都因为太激动而颤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担忧:害怕自己不能把别人寄予希望给他的大事完成。

虽然,她很有理由也像达尼埃尔那样想,但是她一心想的只是维护他父亲的名声,反而对儿子更加严厉:

46

“就说你,我可怜的妈妈,你从来都只是一味地袒护他,他却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你都不记得他还留给我们无法摆脱的困难!”

交易所的大钟刚刚跳到七点半,贞妮就到了。雅克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她了,然后停住脚步。在过往的报贩和公汽里的职工中映衬出她苗条的身姿。他久久地站在人行道旁,注视着她。见到她如此孤单,之前有过的激动似乎又回来了。以前,在拉菲特别墅区,为了可以看她一眼,他经常去丰塔南家的花园四周散步。在一个黄昏,他看到她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从枞树的树影里走了出来,走过一道阳光,阳光又正好把她包裹住了,她就像精灵一般。今晚,她没有蒙面纱。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这使得她看起来很窈窕。她的穿着和她的行动很吻合,坚决不妥协于取悦别人的愿望。她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了(她过于骄傲,不可能去考虑别人的判断,又过于谦虚,不会想到别人会费力讨论她)。她爱好实用、款式简单的衣服。但是得雅致,有板有眼的正式得体的雅致,特别要朴素又要自然。

这个时候,这次争论,距葬礼只有几小时了,非常不合时宜。虽然达尼埃尔已经感觉到了,他后悔说了这样的话,但是他感觉言犹未尽,这使得他又继续,甚至变本加厉地说了些更加愚蠢的话:

当他走近她时,她颤抖起来了,笑眯眯地向他走了过来。由于她现在微笑起来毫不费力,或者更真实的是,不安定的颤抖使得她的嘴角也在哆嗦,在她明亮的眼睛底下,发出亮晶晶的光芒,雅克在光辉跳动的时候幸运地发现了——这些光芒每一次都让他的心被快乐占满。

她像是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你总是在找机会指责你的父亲!”

他走到她身旁的时候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话:

“哦,孩子,”她猛地站了起来,气愤地说,“这样很不好!……”

“您笑起来的时候很像布施的时候。”

“我没有责备你,我永远都不会责备你什么的,你应该很清楚的,妈妈,”他的目光里满是柔情,不由自主固执地说,“你也应该很清楚,我说的不是我自己……”

“不会吧?”

达尼埃尔也笑了,他俯下身子,把手放在母亲的手上,说:

她突然觉得自尊心被伤害了。不过,她立即想道,他没说错;她不禁想往深层次想一想:“我确实是不太适合笑,表情总是呆滞着……”不过她从来不会评论自己的。

“你现在是在责备我给你太多的自由吗?”

“局势在不断地变糟,”他忽然叹了口气说,“各国政府坚持自己的看法,相互威胁……比的是谁更强硬……”

她感受到了一种痛苦向她袭来,但是她不想弄清楚,装着微笑说:

雅克一来,她便看到了他倦怠、担忧的神情。她用眼神询问他,要他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他坚决地摇摇头:

“你总是坚持这些原则……总是让别人……单纯地相信命运,却从不干涉——即使是他们走的路明显不正确——即使所谓的命运给他们的生活……和你的生活带来的只有痛苦的时候!”

“不,不……我们不说这个了……没必要。够了……相反,在这期间,请帮助我忘掉这一件事……我提议,我们在这个街区吃晚饭,不要浪费时间了……我还没吃中饭,饿得不行了……来吧。”他把她拖走了。

“我想说的是……”他停了一下,皱着眉头,思考着怎么用词:

贞妮跟在他后面。“如果妈妈与达尼埃尔现在看到我们呢?”她这样想。两人单独秘密地走出门,突然给他们俩的亲密关系——这还是个秘密——赋予了物质形式的认同,使得她就像犯了错的女孩那样惴惴不安。

“这些原则?”她重复道。

“为什么不在那里?”他指了指两条街转弯的地方,那里有一家看起来很低档的餐饮店,店面大门朝着人行道打开,可以看到几张桌子上铺了白布。“那里会很静谧,不相信吗?”

她看着儿子啪的一声关上烟盒,将香烟在手背上轻轻敲了几下,塞进了嘴里。她想:“和他父亲一样的动作,和他父亲一样的手……”如今达尼埃尔的无名指上,戴着他父亲的戒指,就使得两个人如此相像。那是丰塔南太太从热罗姆的手指上亲自摘下来的戒指,然后,她把热罗姆的手指永远地交叉在一起。这颗大宝石戒指总是让她想起那双细腻却很有力的双手,生动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让她很痛苦。只要一想到热罗姆的任何事,她的心,就会像二十岁时那样,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但是儿子和父亲如此相像,总是让她轻微地激动,同时也会忐忑不安。

他们一起走过马路,一同走进小店门口,店里很是凉快,空无一人。最里面可以从玻璃上看出那是两个女人的背影,她们在点了灯光的桌子上吃饭,没有掉转身子来。

“这种原则?”丰塔南太太惊奇地问。

雅克疲倦地把帽子丢到软垫长凳上,往里面让,他的轮廓变得古怪起来,她似乎看到的是一张陌生人的脸。她就如同做了一场噩梦,被诱骗儿童的人骗到一个阴暗的地方,这个地方恐惧万分……一刹那间感到头昏目眩;雅克从那边朝她走过来了,阴影的移动让他的面目清晰起来。

“又是这种原则!”达尼埃尔说,因为愤怒,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他从烟盒里掏出了一根香烟,不再说话。

“您坐那里会舒服一些,”他说,要她移换到软垫长凳上。“别,我就坐这里,眼睛不会被晃到。”

“在山上住也好,在海上住也罢,对她都毫无作用,”丰塔南太太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又很固执地说,“贞妮病的不是身体。不管是谁,都对她无能为力,相信我吧……每一个人都是独自战斗,就像上天注定的那样,死的时候也是孤独地死去……”她想到了热罗姆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眼睛里就充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小声地说:“一个人,同上帝在一起。”

男性的关怀照料,在她的经历里完全是一种新的感受,她幸福地沉浸在这里面。

“这倒是真的,”达尼埃尔同意说,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贞妮今年夏天能够在山里或者海上小住一段时间的话……”

厨房里,一个还算年轻的胖胖的女人穿着粉色内衣,额际线很低,牛犊般的额角露在外面,她最后还是站起来,朝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了,就像一头碰一下就要发火的野兽,刚要吃东西却被惊扰了那般模样。

“你看,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纠缠和挣扎……”

“小姐,我们可以在这吃晚饭吗?”雅克笑着问道。姑娘仔细地看了看他:

接着,她又用那种谈论问题时需要的谦恭有礼的语气说:

“得看情况。”

“她的性格天生就是这样忧伤,”她感叹道,又动人地说,“她不知道对生活要有信心……”

雅克的目光很愉悦地从女招待身上转移到贞妮身上:

丰塔南太太没有说话,将茶杯放回了托盘。她从女儿的脸上也看出了一些异样,她的神态总是很迷乱,像着了魔,这种状态不应该是因为她父亲的去世造成的。但是,她和达尼埃尔的看法却不一样。

“这里应该有很多鸡蛋吧?对不对?大概可以来点冷肉?”

“她的情况确实不好,她很需要些新鲜空气。”他说。

姑娘从胸部掏出一张纸:

虽然他早就习惯了妹妹的沉默,但是最近几天,贞妮憔悴的脸,还有她灼热的目光,还是让他很吃惊。

“全在这里,”她的表情好像在说,“要不要,不要就算了。”

“我担心的是贞妮,妈妈……”

雅克还是保持着愉快的状态:

他打断她说话:

“太好了!”雅克高声读着菜单名,探寻的目光征求贞妮的意见。女招待沉默无语地转身走了。

“别担心,孩子……首先,还有好多家务事要处理,我也会很忙的。”

“真是可爱的个性。”雅克低声说道。他微笑着在贞妮对面坐下。

“该和他谈谈我要出门的事了。”她想。

他很快又站了起来,给贞妮脱掉紧腰上衣。

(因为确实需要钱,丰塔南太太把拉菲特别墅区的房子按季租给了外国人。)

“我要不要把帽子脱掉呢?”她心想着,“不能,头发会被我弄乱的……”她马上又对这个过于在乎外表的想法而惭愧:她果断地脱下了帽子,甚至不去绾一下自己的乱发。

“夏天的这几个月,你们两个在巴黎打算做什么呢?”

面色易怒的女招待过来了,手里端了冒着热气的大汤碗。

达尼埃尔带着期待的眼神,关心地问道:

“太棒了,小姐!”雅克高声喊道,手里拽着大汤勺,“您没告诉我们有汤……香气扑鼻!”接着转过来面对贞妮,“要不要喝一点?”

他说的这是实话。在没有把钱留给母亲之前,他是不会离开巴黎的。她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小口地喝着滚烫的茶,虽然杯子很热,她却没有把杯子放下,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她想,达尼埃尔就要走了,心里很难过,暂时忘掉了一会儿就要举行的葬礼。但是,她却没有理由抱怨什么,在儿子离开的这几个月里,她过得非常痛苦,现在,这种痛苦就快结束了。到了十月,达尼埃尔就会回来。到了十月,他们就可以在一起重新生活。一想到这,她的眼前就浮现出了那种平静的生活。虽然她不肯承认,但是热罗姆的死确实让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光明。从此以后,她的生活就变得自由,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两个孩子中间……

他的愉快有些做作。这是第一次这么近地吃饭,仿佛就是对待少女一样,让他胆怯,并且令他不能忘掉白天的事。

“我去兑换一张支票……吕德韦格松给的一张支票。”

贞妮的背后有一面绿莹莹的镜子,于是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变成了两个,这使得他的眼睛越过她颤动的胸脯,看到她的肩部和头部优雅的影像。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母亲对他的怀疑,想马上清除这个误会:

贞妮觉察到雅克注视着自己,突然说:

她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到了他好像在隐瞒着什么。但是她却猜错了他隐藏的是什么。因为以前,他总是用这种含糊、太过于不关心的口吻。以前晚上的时候,他跟妈妈待在壁炉前,也就一小时,他就站起来说:“别怪我,妈妈,我还和伙伴们有约会。”

“雅克……我猜想……您对我了解吗?真是太可怕了……您对我……该不会抱有很大的期望吧?”

“下午的时候我还要出去一趟,还有件事需要办……”

她微笑着掩饰内心的不安,她默默地想着:“我会一直像他期待的那样优秀吗?我不会注定让他失望吧?”

好像他也在想同样的事,说:

雅克笑了:“假设我也问您,‘您对我了解吗?’您会怎么回答我呢?”

她想,葬礼在下午一点半的时候就可以结束,两点之前他们还是回不了家的,同达尼埃尔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时间很短啊……

她想了一下:

“晚上八点……我请的假是到午夜,但是我只要在明天早上点名的时候赶到就行了。”

“我觉得,我会说:‘不清楚。’”

“什么时候走?”

“不过您也会想:‘其实也没关系。’是的,您这样想就对了。”他一直保持着笑容。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点了点头,心想:“对,这并不重要……不会有阻碍的……这样的想法我们父母都有过,我也曾有过!”

他的这些话说得有点唐突,他脑子里想到了在宿营期间好几次的艳遇,那是些很尴尬的经历。丰塔南太太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转移目光,尽量不去看儿子。

“我们要有信心。”他坚决有力地说。

“你想的都是什么啊,妈妈!正好相反,我们都在军营里待了好几个月了,对我们来说,打仗只不过是一种娱乐方式罢了……”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摆弄着他母亲手上戴的金镯子,接着说,“你也知道,在演习期间,士官是很容易在老百姓家的床上借宿的!”

贞妮沉默了。雅克有些担忧地望着她。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流露着幸福,这是最让人满意的回答。餐厅里有一股热黄油的香味在飘荡。

他俯躬下身子,把手扶在母亲的手臂上:

“是豪猪肉的味道。”他轻声说。

“最近在你演习的期间,我很多次都想到了你,我的孩子。你们能吃饱饭吗?……晚上,我一想到你有可能穿着被雨打湿的衣服,躺在麦秆上睡觉,我躺在床上就很羞愧,就睡不着。”

穿粉色内衣的女招员待端来一盆摊鸡蛋。

面对眼前这个盛满食物的托盘,丰塔南太太的思绪开始了想象,她小声地说:

“肥肉片摊鸡蛋?”雅克声音很大地问道,“太好了!……小姐,是您亲自做的?”

她坐在椅子上,开始在面包上机械地抹着黄油。达尼埃尔微笑地看着她,在明亮的光线下,他又看到了母亲又白又胖的小手,看着她能够很细心地完成这种每天都要做的动作,心里十分激动,因为这些动作都和他童年的早晨有着密切的联系。

“怎么样?”

“我还真是饿了,”她一边承认,一边走到桌子的旁边,“你呢,我的孩子?”

“太棒了!”

他们两个的早餐安排在侧楼的一个房间里,也是贞妮休息的那个房间。窗户朝着花园开着。看到闪闪发光的餐具,黄油和蜂蜜都盛在了杯子里,丰塔南太太的脸上不自觉地荡漾着质朴的笑容。不管在什么时候,对她来说,在大早上能够和孩子们一起吃早餐都是一件很幸福、很快乐的事。每当这个时候,她乐观的态度就显露无遗。

姑娘淡淡地笑了一下,摆出一副谦逊的样子。

他的声音很温柔,但是很坚定。丰塔南太太那张疲倦的脸向达尼埃尔转过来,她觉得坚持也是没用的,心想:“那我就趁这个机会跟他说说,我去奥地利的事。”她向灵柩看了一眼,站起来,顺从地跟在儿子的后面。

“嗯,您懂的,这里的晚餐很简便……最好在早晨的时候来。正午的时候,没有空余的桌子……但是,夜晚会很幽静……但不包括那些情侣……”

“妈妈你过来……让贞妮留在这,我们去喝点茶。”

雅克和贞妮交流了一个有趣的眼神。能让这张呆板的脸展露笑颜,雅克松了一口气。

早上将近七点的时候,姑娘们来找他们,达尼埃尔走近母亲,轻轻地拍了下她的肩膀:

他把舌头嗒地一响,说:“真是一盘美味的摊鸡蛋啊!”

丰塔南太太和达尼埃尔,在灵柩旁边的两张椅子上守了整整一夜。贞妮经不住哥哥的一再劝说,去休息了几小时。

被赞扬了的女招待员,这次微笑了起来,弯下身子如同在说悄悄话一样轻声说:

33

“我啊,我掌勺根本不需要别人教。我只相信懂得的人。”

加洛和雅克站在大厅的入口处,雅克正要离开的时候,一扇门蓦地打开了,若莱斯出现在了门里,他的额角布满了汗珠,草帽戴在了脑后,双肩向下耷拉着,眼睛深陷,短小的胳膊下夹着一个装满文件的皮包。他用不经意的眼光看了下这两个人,机械地回应了他们的招呼,用沉重的步子穿过大厅,消失不见了。

然后她将自己的手插到围裙兜里,扭着屁股走远了。

在大厅的入口处,加洛正在和两位社会党议员进行告别。他们从若莱斯的办公室里出来。他们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秘密消息:就在今天,正当各国政府都指望柏林可以进行干预,息事宁人的时候,德国大使舍恩先生刚回到巴黎,就去了奥尔赛码头,为了向代理部长边弗尼·马丹先生宣读本国政府的声明。出乎意料的是,文件的口气很强硬,甚至是警告、威胁。德国厚颜无耻地宣称,不管是内容上还是形式上,它都赞同奥地利的照会,还表示,欧洲各国对此没有权力过问此事,说这个冲突应局限在奥地利和塞尔维亚之间,任何第三方国家,都不应该进行干涉,否则,将会产生极其严重的后果,让人担忧。这也就是清楚地表明:我们决定支持奥地利,要是俄国进行干预,我们会被迫采取行动,那么,双方的联盟就会自动生效,法国和俄国就会面临同三国同盟开战的危险。舍恩的这个行动,似乎一下子很明确地揭露德国帝国主义偏袒一方的好战态度和恫吓的意图,这是个不好的预兆。面对这种几乎就是挑衅的行动,法国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要不要把这话当作小心谨慎的客气话?”他微笑着问道。

在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大部分的活动分子已经离开,雅克又重新回到了人道报报社。

贞妮精神涣散,沉默冥想。这种小场面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但她从这里面发现了惊人的东西。他很明显地具有抒发热情的才能;言谈举止让人愉悦,利用对别人的关切,制造出一种温度,利于孕育信任与同情的温度。她是最了解他的人:在他旁边,最倔强、最内向的性格,终于摆脱自己的束缚,表现自己,笑颜展露。再没有比这个才能更让她惊讶的了!和雅克相比,达尼埃尔不同的是,贞妮对别人不会有任何好奇心。她一个人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最先考虑到的是保持气氛的纯洁性,她甚至尽量和别人保持着距离,只留下一片不能磨损的平滑表面和世界接触。想起她哥哥的时候,贞妮心想:“好奇心促使雅克无论是接近谁,相反,会不会令他确定选择呢?”

但从十一点起,天色伴随着恼人的征兆黑了下来。首先有传闻说,即使德国接受了爱德华·格雷制订的计划,但也只是有所保留地接受,德国并不会将自己的调停行动同其他强国联合在一起。接着,人们又从刚从奥尔赛码头回来的马尔克·勒伏瓦那得知,奥地利已经很果断地拒绝了俄国关于延长期限的要求,这样就很清楚地暴露了他们的侵略意图。

“您的挚爱是什么?”她随口问道,“您会爱一个人,多于任何人吗?并且至死不渝?”

从俄国方面也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在收到奥地利的照会之后,沙皇匆忙召开主持了一次内阁会议,会议决定对奥地利政府采取紧急交涉,要求延长给予塞尔维亚的期限。这个要求提得很巧妙:他们不提争论的主要内容,只是对于期限这个次要的问题进行交涉,看来这样是为了不至于遭到维也纳的拒绝。即使仅仅延长两三天,也能给欧洲争取一些商讨的时间,想出一个共同行动的路线。更何况,俄国外交部长并没有闲着,已经与驻彼得堡的各国大使进行了具体的协商探讨,而这必将获得一些成效。几乎同时从伦敦发来的一份电报也证实了这些第一批让人满怀希望的消息,说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决定采取行动,全力支持俄国要求延长期限的举动。另外,他还匆匆准备了一份计划,打算联合德国、意大利、法国和英国——这四个与冲突没有直接利益关系的四大强国。这个计划已经考虑得很充分,应该不会遭到拒绝。因为在仲裁的会议上,大家都势均力敌,并且各有代表:一方是德国和意大利,他们维护奥地利的利益;另一方是法国和英国,他们代表塞尔维亚和斯拉夫人的利益。

贞妮马上发觉自己问的话多么晦涩、笨拙。她的脸憋得绯红。

到了九点的时候,才有了一丝乐观的氛围。帕热斯在老板那待了也就几分钟,他发现老板并没有那么不安和忧伤。若莱斯对他说:“在某些情况下,那些不幸也未必是不幸……奥地利的行动会让欧洲的人民从麻木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另一方面,最新电讯也很多次证明了,国际工人没有闲着,也在进行着一些活动。比利时、意大利、德国、奥地利、英国和俄国的社会党同法国社会党保持着不断的联系,准备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示威。同时,德国社会党也做出了保证,担保本国政府会采取崇尚和平的态度。贝特曼、雅戈夫,尤其是凯塞尔,都非常赞同社会民主党的意见,都不同意参与这次战争。因此,就可以完全指望德国进行强有力的有效干预。

雅克诧异地望着她,试图看透她的想法;他在心底再回忆了一遍问题,想最好回答得光明磊落。因为他们似乎互相觉得,欺骗,就算一点点,也是对他们爱情的亵渎。

咖啡馆小厅里乱哄哄一片。《人道报》编辑带来的消息,还有各大报纸刊登的消息都已经引起了对立且激烈的争论。

“我能挚爱一个人吗?”雅克几乎要脱口而出,“我对达尼埃尔的友谊呢?”这个比方不成立,因为这种爱逃脱不了时间。

斯特法尼被老板叫走了,雅克也带特劳坦巴赫去了“前进咖啡馆”。

“到现在为止,应该没有,”他有些干脆地承认,又直接问道,“怎么?怀疑我了?”

是不是就可以从中得出结论,德国是大力支持奥地利,渴望这场战争的爆发呢?特劳坦巴赫刚刚从柏林回来,雅克就在斯特法尼的办公室见到了他,他很反对这种太过于简单化的推论。他说:德国的态度可以从柏林军方那得知,他们还在认为俄国并没有做好准备。如果他的估计是正确的,俄国就不得不采取行动,到那个时候,日耳曼帝国就能为所欲为,那么他们的胜利就没有了任何悬念。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行动要迅速,并且要强有力。奥地利军队必须赶在三个国家联合还来不及干预,慎重考虑之前就得驻扎进贝尔格莱德。到了这个时候,德国就可以顺利地进入这个舞台:既没有勾结预谋的嫌疑,提出调停的意见,把矛盾变得局域化,并且倡议进行谈判解决冲突。到时候欧洲各国为了拯救和平,就会急迫地接受德国各种蛮横的要求,这样就不用多费口舌,就可以牺牲塞尔维亚的利益。由于德国的出面,一切都会重新恢复正常,这样最终受益的就会是日耳曼两个帝国。这样双重君主制既可以长期巩固,三国同盟又可以建立史无前例的外交关系。亲意大利驻柏林使馆的人传来的消息也证实了德国的这个秘密计划的猜想。

“我没怀疑。”贞妮马上回了一句。

一切情况就这样汇总,让人觉得其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精心策划的阴谋。德国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亲德派把责任归咎于俄国人,说俄国人已经开始得知进行军事准备的重要意义,以此来为德国的态度做辩解。在德国,柏林政府统一口径,认为,在如今,德国领导人对奥地利的要求一点也不知道,只是在与其他国家进行交流的时候才得知了一些情况。据说,国务秘书雅戈夫在威廉大街上曾向英国大使证实过这一点。但是,人们知道,照会的原文已经在两天前就送到了柏林。

她困恼的神情让他惊讶了。他意识到这种敏感需要非常的谨慎小心,不过已经迟了。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踌躇了一阵,女招待端来另一个菜,雅克对贞妮温柔一笑,表示要她原谅自己的鲁莽。

之后,决定在萨尔茨堡绕一圈,去跟德国总理贝特曼·霍尔维格见面。

贞妮注意到他。从一个极端快速到达另一个极端,这让她讶然得像对待危险一般,但还是让她心醉,她说不出原因,可能她看到的是优秀的品质与力量吧?她又激动又自豪地想:“我的野小子……”于是她脸上的阴郁消散不见了,又恢复了甜蜜幸福的信心,这两日以来,这种信心令她浑身焕然一新。

关于这个照会,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确切的消息。昨天晚上塞尔维亚已经收到了具体的文件,今天,列强们都已经得到了消息。虽然,奥地利方面已经好几次表示一些和解的保证(贝尔希托德向俄国和法国大使保证奥地利方面提出的要求还是很容易被接受的),照会显然具有最后通牒的性质,因为塞尔维亚政府也会全盘接受他们的条件,并且规定了回复的限制期限——这个期限短得让人不敢相信:只有四十八小时!——很显然,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列强干预,去庇护塞尔维亚。奥地利外交部搜集到一个很秘密的情报:霍斯梅派出了一个维也纳社会党人给若莱斯。这份情报很有力地证明了恐慌不是没有道理的。奥地利驻贝尔格莱德的大使吉斯尔男爵,在收到提交照会命令的同时也接到另一项命令,断绝外交关系。如果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二晚上,塞尔维亚政府还没有接受奥地利的要求的话,就立即撤离塞尔维亚,与之断绝外交关系。这个指示,很容易让人想到,写在最后通牒上的话咄咄逼人,让人很难接受,从而迫使维也纳迅速发动战争。还有一些其他的消息也证实了这个悲观的假设。参谋长赫岑多夫在收到电报后,也立刻中断了在蒂罗尔的休假,匆忙赶回奥地利的首都。在贝尔赫特斯加登休假的德国驻法国大使舍恩先生,也突然回到了巴黎。贝尔希托德伯爵和德皇在伊施尔商讨

等女招待员走远了,雅克说:

其实,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是得到了预谋,恶毒地聚在了一起,试图在欧洲引起一定的恐慌。在三十一日之前,法国的首脑还不能回到国内,他们大概是在俄国和瑞典两国的海上得知消息的,不能同法国部长和盟国的政府进行商讨(经过贝尔布托德的活动,沙皇是在总统离开之后才得知照会的内容,很明显,他是害怕普安卡雷会提出不和谐的见解)。凯塞尔当时也在海上,由于距离很远,即使他有这个意图,也不可能立刻给弗朗索瓦·约瑟夫一些缓解局势的见解。另一方面,俄国的罢工进行得如火如荼,使得俄国的政府不能自由地行动;同时,在爱尔兰境内爆发的内战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英国政府的手脚。还有,近几天塞尔维亚的政府处在选举的混乱之中,大部分的部长也都到外省参加竞选了,甚至在奥地利照会提交的时候,塞尔维亚的总理帕希契都不在贝尔格莱德。

“您的信心还不够强大……”

若莱斯下午又去了趟奥尔赛码头,回来的时候忧心忡忡的。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任何人都不见。第二天要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已经写好。大家都只知道个题目,但这个题目却意味深长:《维护和平的最后机遇》。他曾经对斯特法尼说过:“奥地利照会的口气很强硬。但是现在主要的问题是维也纳会不会发动突然袭击,迫使列强没有预防的可能……”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点点责怪,只有遗憾,还有愧疚,由于他还没忘却,在贞妮看来,他以前的态度,让所有的怀疑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五,当天晚上,在人道报报社加洛和斯特法尼的办公室里进行的谈话是很伤感的。所有接近老板的人,心里都充满了不安。在交易所里突然发生的恐慌,使得三厘的公债利息降到八十法郎,甚至一会儿之后,就降到了七十八法郎。自一八七一年以来,公债利率从没有像这样低过。从德国发来的电讯说,玻璃的交易所也同样受到了恐慌。

贞妮马上猜到他的疑惑,尽力回避不愉快的回忆,赶忙说:

32

“您看,一定是我没有准备好,不够自信……我想不起有过……”(她在脑海里搜寻合适的词汇,但被雅克说出来了。)“心平气和。甚至小时候……我就成这样了……”她笑了:“或者至少我以前是这样的……”接着低下头,又小声地说,“我未曾在别人面前承认过这个。”她看了一眼那扇送菜要走过的门,然后把两只手从桌子上伸向雅克。这两只纤细、温热、裸露的手在颤抖着。她完全感受到自己是属于雅克的;她希望更加地投身、消失、融合到他怀里。

他觉着自己很饿,便走进了一家面包店,买了两个月牙形的面包,还有一块巧克力,便朝着交易所走去。

他轻声说:

他站在人行道上,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下手上的表,这时候沃吉拉的会已经结束了。

“我和您一样……孤独,一直感觉孤独!并且总是不安!”

雅克自己打开了沉重的门,小声地说了声:“再见。”边走向了黑暗的楼梯。

“我懂这个。”她温柔地把自己的手抽回去了。

吕德韦格松的存在,让两个人都很拘束,只是简单地握了下手,就算是告别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高人一等,高傲得自得其乐。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愚昧、无知、丑陋、羞愧万分……”

他的眼睛不敢看自己的朋友。那种可怕的幻想又让他心里纠结得难受,达尼埃尔首当其冲……

“和我一模一样。”

“不等了。现在我已经迟到了……”

“……常常和世界不合群。”

“那么,”达尼埃尔不舍地送他到门口,结结巴巴地说,“真的不想再等等了吗?”

“和我一样。”

雅克笑了笑,表示回敬。他赶紧向吕德韦格松告辞,准备动身离开。

“……把自己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

“确实是,”吕德韦格松边说,边垂下了他那像青蛙似的眼皮,好像很赞同雅克对他的夸奖,然后转过身,对达尼埃尔说:“您的朋友,蒂博先生曾经对我说过,在古希腊——在一个叫作忒拜的地方,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些想做官的人,要至少十年不能做生意……很让人匪夷所思,是吧?我怎么都不会忘记……”这次他转向雅克,说,“那天晚上,您还曾经对我说过,在法国的旧制度下,必须得在二十年以上,才能有权利保持贵族的头衔,到底应该怎么说来着?是拥有贵族领地,是吧?”他颇有风度地鞠了一个躬,下结论似的说,“能跟有学问的人交谈,我感到无比荣幸……”

“我也是这样。不愿走出来,也不愿变成和他们一样……”

“确实是这样的,”雅克说,“您的记忆力真好。”

雅克突然冲动地说:“有一段时间,我对自己快绝望了,您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变成这样的吗?”

“很高兴,”他把卷舌音拖得很长,“四年前,在俄国芭蕾舞中间休息的时候,我有幸同您说过几句话,对吧?那个时候您说是要准备考高等师范学校,是吧?”

一瞬间,贞妮疯了一般地期待他说的事:“因为您。”不过他说:“是因为达尼埃尔!……我们之间的友谊依靠的是互相信任。是他的挚爱与信任把我解救出来了。”

显然,他开始时想的是在私底下和达尼埃尔讨价还价的,但是对现在有另一个人在场,他感到了一些惊讶,但是并没有显露出来。他有礼貌地向雅克走过去,他很快就认出,他曾经见过眼前的这个人。

“和我一模一样,”贞妮轻声说,“我也是这个原因!除了有达尼埃尔,我没有其他的朋友了。”

吕德韦格松身上穿着一件乳白柞丝绸蓝色海岸的外套,穿着非常合身,身上还别着一朵小玫瑰花,很吸引人的眼球。他的大脑袋就像是用白色塑料做成的,长在双下巴上面,在低矮的衣领中显得很悠然自得。他的脑门长得很尖,两只眼角还有些许的鱼尾纹,颧骨平平的。他的嘴巴很大很长,就像是个陷阱。

他们都不厌其烦地互相解释,对望着,眼神迷离沉醉、欣喜。他等待着两个人相互展露出笑容,就好像在等待吐露爱情、彼此融合得没有缝隙一般。被对方一眼看透,然后两个人这样不谋而合,让人诧异不已,这是十分美好的奇迹啊!他们互相觉得,现在没有比如此无休止地互诉衷肠、相互探索更加重要的了。

达尼埃尔失望地看着他,感觉到再怎么坚持也是没用的,便丧气地摆了摆手,就去开门了。

“对,我没有消沉,是因为达尼埃尔,也靠昂图瓦纳。”沉思了一下,他加了一句。

他的脸木讷,没有一点表情。

雅克立即发觉,贞妮脸上露出一些不自在的淡漠。他忍不住用眼神询问她。

“是啊,我马上就走。”

“您对我哥哥很了解吗?”他还是问道,满怀信心地准备好沉浸到对昂图瓦纳的称赞里。

“你不会现在就要走吧?”

贞妮差点就说出:“我不喜欢他。”但她只是说:

达尼埃尔恳求道:

“我讨厌他的眼睛。”

雅克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他的眼睛?”

“时间不会很长的,你就待在这。”达尼埃尔小声说,“然后,我再送你……”

如何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又不伤害到他吗?贞妮其实不想对雅克隐瞒什么,就算那让他不能接受。

“那好吧,”雅克想,“我何必和他见面呢?”

雅克疑惑地坚持问着:

“是吕德韦格松。”达尼埃尔说。

“您为什么不喜欢他的眼睛?”

雅克挺了挺身子。这次,他要开口说话了,就像是忍耐了很久,终于做出一个决定,眼神十分严肃。达尼埃尔默默地看着他。这时候,门铃响了,把他们吓了一跳。

她思索了一下:

“你总是说自己是幸福的,但这些都是说的白话,”他说(雅克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相反,看看你……是多么忧郁……烦恼!……”

“这么说……您哥哥的眼睛分不清好坏……”

他转过身,用疑问的目光注视着雅克,并朝他走过去。

奇怪的评价,让雅克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想到达尼埃尔在他面前,说起昂图瓦纳时的话:“你知道你哥哥给我留下的好印象是什么吗?就是他无拘无束的判断。”达尼埃尔很喜欢雅克哥哥这样的本领,可以很自然地考虑到自身的任何问题,就像在观察一件自动装置,杂念全无。这是一种对于格诺教徒的后裔来说很有吸引力的精神状态。

他心里想:“是啊,他说得当然有道理……当然是苦难……但是又能怎样呢?一切还不是照样处在绝望之中……除了艺术之外的一切!”他现在要比以往任何时候的感觉都要强烈,他要一直依附在这个美好的栖身场所里,他有权利在这里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我为什么要把这个世界上的作恶和不幸都扛到自己的身上呢?那样的话,我的创造力就会毁灭,我的天赋就会被扼杀,这样对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好处。我生下来就不是一个使徒……况且,即便我是一个魔鬼,但是我一直坚信自己能够得到幸福!”的确,他从小的时候就在奋不顾身地保卫着自己的幸福。他这种想法虽然有点天真、有点幼稚,但却是很有道理的,他觉着这样才是对自己负责任。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责任也需要长久的注意力,一旦有所松懈,不幸就会马上降临……然而,他要的幸福,独立是前提条件,他明白,要想献身于集体事业,首先牺牲的就是自己的自由……但是,这些事不能向雅克说,他只有保持沉默,承受着来自朋友的鄙视和轻蔑。

雅克的眼神似乎在要她解释。看到这种目光,她表情沉静、呆板,让他没有勇气再深问了。

“明白。”达尼埃尔慢慢地说,他走到玻璃天窗前,盯着窗外的屋顶看了好长时间。

他心想:“不懂。”

“人是种不幸的动物,”雅克继续说,“受苦受难、忍受折磨的动物……只有将视线从这些苦痛中转移,或许,才有可能像你这样生活。但是,一旦接受这种苦难,然后,再去过这种艺术家的生活,这就是不可能的了……你明白吗?”

穿粉色内衣的女招待员走过来把盆子端走。她问道:

“人?”

“奶酪?或者水果?还是上等木哈咖啡?”

达尼埃尔把手中的画放下,问道:

“都不要。”贞妮说。

雅克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说:“你看,达尼埃尔,”他低下头,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你一直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对其他的事、对其他的人一无所知……”

“那么,就要一杯咖啡。”

出于谨慎的考虑,他把自己真实的想法掩盖了起来。他觉得,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行动者造福人类;也正是为了这种集体的利益,那些像雅克一样的人,他们很幸运地培养自己的天赋,后来成为艺术家。他们应该把活动的领域让给那些没有天赋的人。他认为,没有什么好说的,雅克确实是辜负了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他青年的伙伴那种倔强、气愤的态度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也正是一种迹象,表明雅克他们这种人心里的愧疚之情,他们很尴尬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应有的使命,但是他们却又在无谓和蔑视的外表下掩饰着自己不能承认自己的背弃。

他们在等待咖啡的时候,随意地接着聊天。雅克偷看了她一眼,他再一次发现,她的眼神和脸孔表情完全不一样,眼神明显比脸上的表情苍老,脸上的表情依然年轻有活力,似乎还未成年。

“那又能怎样?”他的语气很随和,“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主动去做的。”

他弯身坚决地说:

达尼埃尔觉听出来了,雅克的话里带着惊讶和鄙视。

“允许我看看您的眼睛,”雅克微笑着为自己的审察深表歉意,“我想记住您的眼睛……水灵灵的,纯净……蓝得透彻,蓝得寒冷……还有瞳孔!不停地运动着……不要动,太奇妙了。”

“你还像以前一样那么热爱绘画吗?”

贞妮也在凝视着他,但没有笑容,有些累。

雅克继续看着他,说:

雅克接着说:“看,您将注意力集中的时候,蓝色的虹膜就会开始收缩……瞳孔变小,变小……一直变成一个点,和锥孔一样圆润又清晰……您的眼睛很有毅力!”

“话说到底,虽然天赋这个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没有的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工作才是重要的。要是不勤奋,只能像烟火一样,绚烂一时,却留不下什么。”他好像很不舍得,把一幅一幅的画,放在旁边,叹了口气说,“要是能够不把这些画卖给他就好了,这辈子就这样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因而他联想到,她会是一个很优秀的战友。很多的心事一下子全涌上心头。雅克呆滞地转身去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钟几点了。

他耸了耸肩,在牙缝里嘀咕着:

注意到雅克的额角阴沉了,贞妮突然有些害怕了,咕哝着问:

达尼埃尔拿起一幅一幅的画,对着阳光,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又放回原来的地方。他不时地将其中的一幅画,放在另一边,那个靠近画架脚的地方,嘴里说着:“这是给吕德韦格松的。”

“雅克,您在想什么呢?”

雅克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对此不屑一顾。这些美学的东西对他来说,是多么做作,毫无用处,不切实际!……他不明白像达尼埃尔这样的人,生活的目的是什么。他在心里想:“这要是在日内瓦,大家会怎样看他呢?”他为自己的朋友感到羞愧。

雅克蓦地弄了弄头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我所学到的一切,”达尼埃尔继续说,“都是在同一个模特身上不停地画,不停地研究中学到的……为什么要不停地换模特呢?只要继续坚持下去,继续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就会从中学到很多东西;而且,只要重新开始,朝着原来的方向不断前进,就会走得更远……假如我是个小说家,我不会写一本书就换一个人物,我会一直抓住一个人物,深入地进行了解……”

“啊!我想,如今的欧洲,上百人观望着时局,为了拯救别人,他们拼命地奔走,但被拯救的人们又不能理解他们!真的是非常地荒诞又动人啊!我们可以让群众的麻木动摇吗?群众会准时懂得……”

这肩膀、这背……雅克想到的是战争,是整个欧洲。

雅克继续说着,她看起来是在倾听,但事实上贞妮根本没在听。从她看到雅克看钟的那一瞬间,她的注意力就分散了,她再也无法忍住心跳了。要分别三天!……她和自己的苦恼在作战,不顾一切地掩饰着不愿被他看出;见到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旁,看着他每一个表情变化,颌骨的每一次收缩,眉毛的每一次紧蹙,眼睛的每一次闪光——毫不费劲地明白他的话,沉浸在字句与想法混合的响声中,就好像身处在一束束火花当中,就算再多待几分钟,她也会感受到苦味的快乐。

“看……这是背,这是肩膀……在我看来,选择一种坚实有力的东西当作目标来画是很重要的,就像这肩膀、这背,需要不断地练习,才能看到他原来的朴素面貌……我相信,只要刻苦地去练习,最终一定会看穿其中的奥秘……能够解决很多问题……最终找到解决问题的诀窍……所以,这肩膀、这背……”

雅克忽然止住了说话:

“了解什么?”

“您没有在听我讲话!……”

雅克没有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贞妮眨了眨眼睛,脸涨得通红:

“这个地方是放那些老作品的……都是一九一一年的……那一年我画的画都是根据一些模糊的记忆画出来的……你知道这句话有一种很可怕的意思吗?这应该是惠斯勒论伯恩·琼斯的一句话:画是来源于一些美好又相似的东西……还不如看看这些,”他拿出来几幅画,画的是同一个部位的裸体,“这些都是我去服役之前画的……这些画在很大程度上帮我了解……”

“没有……”

雅克突然站起来,走向放画框的木箱子。达尼埃尔也走过去说:

为了表示歉意,贞妮用可爱的姿势朝他伸出手。雅克捏了捏她的手,转过来,吻了吻她的掌心。

他转过身来看着盥洗室,达尼埃尔站在半开半掩的帘子后面。他已经换下了军装,穿上了一件浅蓝色的上衣。他面带微笑,坐在镜子前面,很用心地在用手整理着头发。雅克感到很惊奇,好像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秘密。达尼埃尔其实是很帅气漂亮的,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他的侧面很好看,线条很优美,保留着男性的直爽,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朋友会坐在镜子前面自我欣赏。达尼埃尔收拾完毕走向雅克,这让雅克突然想到了贞妮。兄妹两个人长得并不像,但都从他们的父亲那继承了优美的身材,身材很高又很柔软,两个人的行为举止显露出了不可否认的血缘关系。

他立刻察觉到她整只手臂都在颤抖,雅克突然凌乱地发觉,她的手没有任凭他的操纵,反而热烈地反压他的嘴。

雅克坐了下去,椅子上的弹簧吱嘎作响。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口,窗外的屋顶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中。他认出了圆屋顶的是法兰西研究院,尖屋顶是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那个钟楼则是圣舒尔皮斯教堂。

但是,时间紧迫,他还想说一说心里话:

“你先坐……我去洗下手。”

“贞妮,有件事,今晚我一定要告诉您……去年,自从我父亲去世之后,我不愿意跟别人说起……遗产的事……我不愿意动用这笔财产里的一分钱……但昨天我改变了想法……”

达尼埃尔把磨破了的皮扶手椅子推给了雅克。

雅克停止说下去。她把背挺直了,沉默无语,躲开他的眼睛,她不由自主地被浮现在脑海里的杂乱又矛盾的想法扰得烦乱不休。

雅克跟在他的后面,走进了这个宽敞的阁楼。房间里有一个大大的玻璃天窗,灰蒙蒙的,上面布满了尘土。达尼埃尔忙的时候,雅克很好奇地观察着整个房间的布局。房间的整个墙壁是单一的颜色,淡灰褐色,没有别的色调的变化。屋子最里面凹进去了两个小隔间,用半拉着的帘子挡住,一间被刷成了白色,用作盥洗室。另一间挂着红色的壁毯,用作卧室,放了一张又大又矮的床。房间的角落里,支着一张建筑师用的桌子,上面摆满了书、画册还有一些杂志,顶上还挂着一个绿色反泛光灯。达尼埃尔匆忙拿掉几块罩布,下面堆放着一些带轮子的画架和几张大小不一的凳子。一个靠墙放着的白箱子里,是些画框和硬纸板,能够看见摆得很整齐。

“我打算把这笔钱拿回来,存到国际工人协会的金库里,即将用在反战斗争中。”

石头做成的楼梯很黑,有的地方坑坑洼洼的,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显得很破,却十分宽敞,还装着制作精细的栏杆。达尼埃尔从门房那拿了一把很沉的钥匙,打开了画室的门,门上还有像监狱那样的小窗口。

贞妮做了个深呼吸,血涌上了脸庞。她思索着:“他怎么要和我说这个?”

达尼埃尔在服役前的那一年把这间画室租了下来(由吕德韦格松来付租金,他还表示,达尼埃尔可以把那些关于艺术杂志的卷宗放在画室),那是在一个铺满石子的院子最里面,那里有一栋装着很高的窗子的楼房,楼顶上就是他的画室。

“您会赞成我的做法的,是吧?”

“走塞纳路吧,”达尼埃尔对司机大声地说,然后把头转向雅克,“我刚刚想到,你还不知道我的画室在哪吧?”

贞妮很自然地低下头去。雅克如此强调“赞成”这两个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他似乎要她给他决定……她胡乱地点了点头,胆怯地抬起头。雅克的表情依然在固执地探问着。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心情很沉重,各自在脑子里想着对方的形象,猜测着羞怯是不是还符合现状。

雅克接着说:“现在,我依靠写文章生存……节衣缩食……我在一群衣食担忧的人堆里,和他们相比,我其实还好。”

“我在想什么?……我想的就是你说的这些啊!”

雅克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疑惑让他的嗓音变得粗犷,雅克马上接着说:

雅克被惊到了,身体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又一次想和达尼埃尔谈谈正在困扰着自己的问题,但是他又一次闭口不提:

“假如这样平淡的……日子……不会让您恐惧,贞妮……我就不会为咱们的以后忧虑了。”

两个人坐在车里,达尼埃尔为了让谈话继续下去,接着说着自己的一些事情。他聊着自己在吕内维尔和南锡运气多么好,吹嘘着自己那些没有好结果的冒险多么美妙:“你老是看着我干吗?”他突然感到很尴尬,“一直都是我说个不停……你在想什么呢?”

这是他第一次暗示地谈到他们的未来生活。

他招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贞妮又把头低下去了。激动与期望让她喘不过气来。

“哦!还是有时间的,我们可以去画室聊会儿天。”

雅克待她把头抬起来,一瞥到她一脸幸福的笑容后,就短促地说:

达尼埃尔看到了他在看表,说:

“谢谢。”

“你总是喜欢引用一些英文的句子。”雅克笑着说,一点也不想关于爱情争论什么……他看了看手表。在人道报报社,各通讯社的电讯在四点半到五点之前是不会来的……

女招待把账单拿过来了。雅克买了单,抬头看了看挂钟。

“我们有种很可悲的想法,这会将问题复杂化。爱情是什么?我的兄弟,这应该是身体上的事情,既是精神上的,也是身体上的。对我来说,我会毫无保留地接受雅各对此做出的定义,你还记得是什么吗?这仅仅是血液的冲动和意志的应允……是啊,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别的什么,它就是精神的冲动……雅各对此解释得很好,‘这仅仅是血液的冲动和意志的应允’。”

“还有二十分钟就九点了。我甚至没有时间送您回家了。”

达尼埃尔好像看穿了雅克的心思,提高了声音,大声地说:

她还没等他说什么,就起身了。“雅克就要离开了,”贞妮很抑郁地想着,“他明天会在哪里?三天……漫长的三天。”

“他还好,长得比较帅气,才会有如此好的运气,”雅克一边想,一边打量着军帽下那张刚毅坚强的侧脸。“他能够这样自信地谈论欲望,可见他一定有种不可抵御的魅力,必须习惯于自己唤醒欲望……或许他必须有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经历……”他突然想到了金色头发的李斯贝特。那是一位多愁善感的阿尔萨斯姑娘,也是弗吕琳大妈的侄女。在她的怀抱里,自己获得了第一次的爱情经历。达尼埃尔要比他还要早,在那个赛马的夜晚,那位很有经验的姑娘和他上了床,让他体会到了快乐的滋味。两个人的开始是如此截然不同,但这也许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他想:“是不是一个人的第一次就会主宰着以后?或者正好相反,这种第一次是受着某种秘密的规律所支配,而以后的事都会顺着这个法则?”

雅克帮她把紧腰身的外衣穿上,贞妮猛地转过身子,靠近凝视着他:

他说话的语调激情昂扬,就像在重复内心的誓词。

“雅克……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贞妮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

“这是勇气吗?这应该是种弱点吧……或者说是种虚荣……你想怎么形容都行……我相信,对某些人的性格来说,就比如我,从一种欲望到另一种欲望,算得上是一个非常正常的生活习惯,这种生活习惯是与生俱来的。对于那些投怀送抱的机会我从来不会拒绝!”

“什么?”他问,他打算敷衍过去。

“不是,”他说,“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勇气……没有接受现实,迁就别人的勇气。”

雅克脑海浮现出里沙德莱那封信的话语。一方面他不愿对她撒谎,另一方面他又不愿让她担忧。雅克尽力微笑着:

四年的时间里,雅克也或多或少地向自己内心的冲动屈服,但是从来没有后悔过。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最隐蔽的某个角落里,他从来没有意识到有种东西存在,那是关于“纯洁”和“污浊”的区分。从前他与达尼埃尔也经常因为区分这两者而发生争论。

“危险?……我觉得应该不会吧。”

“我说的这些你很惊讶吧?”达尼埃尔说,“我恨透我父亲了。但是,我恨他并不是因为他在外面找女人。不!我可以说是正好相反……这样很奇怪,是不是?他现在死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交流,也没有说过什么知心话。要是说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是紧密相连的话,那就只有这唯一一个基础了:女人、爱情……也许我在这方面很像他吧,”他小声地说,“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没有办法抵御这种冲动,甚至都没有后悔的理由。”他犹豫一下,接着说,“你不是这样吧?”

少女的眼眸里掠过害怕的光芒。贞妮急忙将眼皮垂下,但马上又勇敢地笑了起来。

雅克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她是完美无缺的。”雅克心想。

“他留下的只有债务……还有破败了的姓氏,”达尼埃尔继续很忧郁地说,“即便是他死了,他还是会来破坏我们的生活!……今天早上我看了一封信,是从英国寄来的,一个女人写给他的信,他还答应要给这个女人钱……他往来于伦敦和维也纳之间,就像列车上的列车员一样,就这样两边都有家……唉!”他急忙接着说,“他生活这样荒唐,我都不在乎!可我在乎的是其他的事。”

他们都沉默不语,互相依偎着,走到桑蒂埃地铁站。

雅克没有想到在自己的名下,还有一份他从没有使用过的财产,也就没有想到这样可以帮到自己的朋友。达尼埃尔也没有想到,要不然,他也不会向雅克提到现在的困境了。

走到楼梯口时雅克停住了。她已经走到下一级阶梯上了,朝他转过身来。分别的时间到了……雅克把两只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

他怪异地笑了笑。他的笑容,还有颤抖却又急促的嗓音都显示出他很紧张,这不像是他的风格。今天下午他这样紧张不是没有原因的,当他再一次看到雅克的时候,让他想到了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情景,心里有些许的心酸。他想找回从前交谈时的那种语气和气氛,他想用自己的推心置腹来换回同伴的再次信赖。还有他被幽禁了四天守着父亲直到他死去,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确实很享受两个人这样的漫步。

“周四……最晚周五再见。”

“吕德韦格松告诉我他要在五点的时候来。在他来之前,我要挑选一下那些画……你知道的,我父亲留下的只是些债务,而我要想方设法还清。”

雅克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他甚至快要对她说:“你是我的……我们不要分别,和我一起走吧!”但想起路人和应该会发生的争吵,雅克立即轻声说:

达尼埃尔接着说:

“您走吧……再见……”

他们面前的环城马路视野很开阔,阳光明媚。人行道上很阴凉,适合散步。达尼埃尔头上戴着闪闪发光的军帽,长发在风中飘逸,显得很精神,又有点好笑。他的军刀不停地拍打着腿部,碰撞着马刺,显得脚步声更加威风,也像极了战争的节奏。雅克心里还想着战争的事,心不在焉地听着朋友说话。有的时候,他差点打断达尼埃尔说话,抓住朋友的手臂,喊道:“你这个不幸的人,你难道都不看看你将面对的是什么吗?”这时候,脑海正出现的一个吓人的想法,一下子制止了他:万一国际工人协会不能就此拯救和平,那眼前这个在洛林边境当值的英俊前锋骑兵,第一天就会被杀……他的心很难受地揪了起来,把刚才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用嘴唇做了个动作,不怎么像微笑,但绝对不是飞吻。雅克忽然抽回手,对她深情地看了一会儿,瞬间就不见了。

“我们可以先走一会儿,到了旧城墙我们再坐出租车。”

47

达尼埃尔感谢地冲他笑了笑。

天空还是亮堂堂的,空气闷热,弥漫着雷雨前的湿气。

“你愿意的话,就听你的吧。”雅克说,就这样一下子放弃了已经计划好的一切。

大街还是和往常一样:店铺全部把铁门帘子拉下来了,大部分咖啡馆已经关门了;按警察的指示,敞开门的咖啡店的露天座椅已经撤走了,避免桌椅会用来搭建临时筑街垒,而且让市卫队能自由执勤。人们好奇地涌来。小汽车数量骤减,还有几辆公汽在行驶着,喇叭鸣得震耳。

“我还有个约会,是不能向后推的。因为我主动向吕德韦格松提出卖给他几幅画,我们现在需要钱;他说今天要去我的画室……要是我早知道今天能够遇到你就好了……现在该怎么办呢?你能陪我去一趟吗?在画室等吕德韦格松的时候,我们可以说说话……”

圣马丹大街、马让塔大街以及总工会周围,人口非常密集。很大一群男女从贝尔维尔高地下来。不同年龄的工人穿着工作服,从巴黎与郊区四面八方纷纷而来,聚集在一起,变成了愈来愈密密麻麻的人堆。在不起眼的角落,在建筑工地,在街角,一列一列的警队在市公共汽车——已经做好准备,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来搬运——四周变成黑压压的一片。

他看起来比雅克还要拘束、还要尴尬。他小声地说:

范赫德和米特尔格在“寺院”郊区的一个零售店等待雅克。

“他死了,一直没有醒过来。”达尼埃尔简单地说。

共和国广场上,车水马龙,一拨走得匆促的人群被堵住了,不能向前走了。雅克与他的两位朋友使劲地用手竭尽全力地在人海里弄出一条出路,去和《人道报》的编辑们见面,他已经得知要在中心纪念碑 【注:是莫里斯兄弟在1883年建立在共和国广场上的纪念碑。】 脚下见面。不过,根本不可能到达高台上了,示威游行的前列就在那里。

“昨天刚刚回来,”雅克结结巴巴地说,“昂图瓦纳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

突然间,一阵像风儿一样的絮语,令人群躁动起来,五十多面旗帜,到现在全部隐匿不见了,一瞬间又在人群的上空飞扬着。示威人群里没有口号,也没用高歌,就如同爬行动物一般屈伸着环节似的贴在地面,缓缓地向圣马丹门方向挪动着。几分钟之内,人群就像熔岩似的流动着,占满了空旷的大街,道路旁边涌来的人流令队伍逐渐壮大,缓缓地往西流去。

“是你?你怎么还在巴黎?”

雅克、范赫德和米特尔格挤在人堆里,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手肘拉着手肘往前走,以免走散。他们挤在人群里,他们被人流里的喧嚣声淹没了,一会儿停滞不前,一会儿又被抬高,抛向左右,挤到阴森的房子正面;好奇的人们挤满了窗户边。黑夜来临的时候,灯光投向人群里的光芒很暗淡、阴森森的。

原来达尼埃尔在街对面的人行道等电车,看见了雅克,很惊讶地穿过马路:

他沉醉在愉快与自豪里,心里暗想:“啊!很有分量的警告!全国人民都挺身来反抗战争!群众了解了……他们响应着呼吁!……假如吕梅尔在这里看到这一切就好了!……”

“雅克!”

人流将他们三个挤到吉姆纳兹剧院 【注:建于1820年。】 的列柱,止步不前很久了。前面传来喊声。那边,在“鱼贩女人”街道进口不远,游行队伍的最前面似乎被阻挡了。

他从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巧。他刚从电车上走下来,来到诊所前面正在考虑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叫他:

过了五分钟,然后是十分钟。他有些不耐烦了:

他突然下定决心,他要到纳伊利去。只要贞妮还有事要做,他就很有可能超过她,在铁栅栏前等她……这是一个荒谬的计划,也是个冒险的计划……可是,他宁愿尝试,也不能就这样错过!

“你们都跟上来。”雅克扯住小范赫德。

五点的时候沃吉拉要召开会议。现在就去吗?可他一点都不想去了。这是第一次有种东西出现在他同自己的斗争中——某种很隐私的东西——就这样朦朦胧胧地出现了。

他们艰难地往前挪动着,米特尔格尾随在后面。他们越过人群,朝着人群紧促的核心地方前进,七拐八拐的,但仍然是向前。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这位老女人,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是大大地舒了口气,还是很伤心、很失望?

“是制止示威的军队!”有人回答说,“十字路口被护国者联盟挡住了!”

“是的。但我知道小姐她是在楼上的。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她说……”“小姐午饭后确实回来过,但又出去了。已经出去一刻钟了。”“啊!”雅克说,“她又走了啊?”

雅克把白化病患者范赫德放开,爬到一家店铺的柱子顶上去看。

“不在……先生知道吗?可怜的丰塔南先生……”

旗帜在“鱼贩女人”郊区的路口与《晨报》的红色屋子底下停下了。两队人马的前几排发生争执,有谩骂声,有吼叫声。吵闹的面积不宽,不过很激烈:表情狰狞,高扬起拳头。警察被分成黑压压的一个一个小队,把人群控制住,待在原地不动,似乎任由争吵发展下去。一面像发送信号似的白旗子摇动起来了:护国者联盟唱起《马赛曲》;与此同时,社会党人回以《国际歌》,整齐响亮的声音不断壮大,随之用其铿锵有力的节奏掩住了外面的吵嚷声。突然,好像是从海底掀起一股浪涌,将弱小的蚂蚁般的人群摇晃起来。从附近的街道两边,跑出一列列由治安军官带领的警队,倏地进入人群,想将十字路口疏通。争吵指数立刻升级。歌声戛然而止,突然又响起来了,中间还混合着口号声:“去柏林!”“法国万岁!”“打倒战争!”警察走进乱糟糟的核心区域,攻打反抗战争的人们。呼哨此时不断响起。胳臂、竿子高高举着:“母牛!……粪堆!”雅克看到两名警察朝一个反抗者跑去,那个人不停地挣扎着,他们两个在用乱拳揍打他,最后把他丢进一辆停在街角的警车里。

“贞妮小姐在家,是吗?”

雅克隔得太远了,非常懊恼。顺着房子走,可能他还能到达十字路口?他及时想到自己要完成的任务和坐火车的时间……现在他没有选择余地了:他不能对自己的冲动妥协!

于是他飞快地跑下楼,来到门房那里:

前面大街上传来嗡嗡的声音。那边,有一队戴着亮闪闪的头盔的市卫队,一路小跑着往游行队伍冲过来。

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他们会开枪的!”

他等了几分钟,接着很小心地重新按了下门铃。

“快跑啊!”

他紧紧地抓住栏杆,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他弯下腰仔细地听……房门口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脚步声……她在做什么呢?

雅克旁边的人们害怕起来了,想找条路跑掉。不过人群在骑兵和游行队伍最后面的尾巴之间卡住了;在后头的人流将人群反顶回来,阻碍后退。他站在高高的柱顶上,似乎是站在风暴袭着的岭岩上,攀住铁护窗板,生怕跌落在他脚下沸腾的人潮里。他搜寻者自己同伴,没找到他们,心想:“他们应该知道我会在哪里的。假如有必要的话,他们自己会来寻找我的……”他又后怕地想:“还好没带她一起来……”

她就要出来了。我要对她说什么呢?

十字路口有马在踩踏着,过路的人跌倒在地。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惊恐发怒的表情,被划出血迹的额头,浮现又隐匿。

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同达尼埃尔常常一边闲谈,一边上楼的楼梯……那时的达尼埃尔穿着短裤,胳肢窝里夹着课本……他从赛马场回来的那个晚上,他第一次看到丰塔南太太站在那个楼梯的平台上,她俯下身子看着面前两个逃跑的孩子,没有一句责备,只是很严肃地笑着……什么也没有变,真的一点都没有变,甚至连房间的电铃声还响彻在他的记忆深处……

发生什么事情了?根本没办法了解……如今,游行队伍中心在十字路口开始撤退。游行的人们只好让步于马队与警察的联合行动。马路中间全是竿子、帽子、碎肩,佩戴着银肩章的治安军官与几个平民般打扮的人在踱步,后面的大概是警察首脑。他们的周围,警队不断地往前扩大范围。不一会儿,街道的正路被警察封住了。

他让出租车停在了卢森堡公园的铁栅边,步行穿过了马路,他几乎是跑着走完剩下的路的,他忍着,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个阳台,那几扇窗户,那个他曾经多少回从远处眺望过的地方。他一下子跑进了楼里,像箭一样从门房那跑过去,生怕贞妮告诉过门房不让他来。

游行的人们就像被疯狗拖住了似的,到处乱跑乱踩了好几分钟,在原地转了个方向,转过身来,像龙卷风似的向斯特拉斯堡大街与塞瓦斯托波尔大街奔去:

他紧紧地盯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行人、树木,还有汽车。他没有想太多。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再多想一分钟,就不会做出现在这种荒唐的事,好像有种力量在拉扯着他,驱使他这样去做。他去那里干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自己解释道,他不想再做一个犯错误的人!他必须结束这种状况,他要去解释清楚,他要永远地结束这一切!

“去德鲁奥十字路口会合!”

“快,”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去天文台林荫路!”

“一直在这里是不明智的。”雅克心想。(雅克又想到,假如被抓捕,他的兜里仅有一张日内瓦大学生让·塞巴斯蒂安·埃贝尔莱的身份证。)

雅克继续朝着那栋灰色的楼走去,但是他的脚步突然放慢了,脑子里闪现出一个荒谬的想法……他转过身,走到铁栅栏那,叫了一辆出租车:

雅克本来是能从上城路跑掉的。不过他一直犹豫。现在范赫德与米特尔格怎么样了?该怎么做?难道跑去德鲁奥路?还是又回头进入混乱之中?如果被抓到呢?又或者只是挤在人堆里,首尾都在激烈地打着,进退维谷,就这样耽误了火车时间?……什么时间了?还差五分钟就十一点了……最好的办法是,不顾一切代价,走出游行队伍,往北站奔去。

他走出了铁栅栏,钻进了小汽车里。

过了一会儿,雅克跑到拉法邵特广场,圣万桑德保罗教堂前面。雅克很想像朝圣般地往上爬,走到那张长长的凳子旁……但是,一队治安警察正在戒备中,把阶梯占据了。

“不在。她母亲让她回去天文台林荫路拿点东西……你在巴黎待的时间长吗?最后,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雅克很口渴。他想起在“圣德尼郊区”路附近,他知道一个酒吧,敦刻尔克支部的社会党人经常在那里会合。他可以在那里待半个小时,再去赶火车。

“贞妮不在这?”

后厅一般是那些活动分子聚会的地方,这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在柜台不远,在咖啡馆老板——一个老党员——附近,五六个客人在议论当地的新闻,这个地区不久之前发生了几次严重的斗殴事件。东站附近的一次反抗战争的游行示威被驱散了。游行队伍重新集结在总工会前;一场真正的示威游行在萌芽中就会被警队扼杀掉了;听说有很多人受伤了。区警察分局关满了抓捕到的游行者。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市警察局局长在街上指挥警队行动的时候,被砍了一刀。有一个客人是从帕西来的,说在协和广场亲眼见到斯特拉斯堡塑像被包上了三色旗面纱,被一群年轻的护国者保护着,他们在治安保卫队的保护下燃放着孟加拉烟火。还有一个客人是头发和胡须都灰白的老工人,这位客人要老板娘缝补着在战斗中被撕破的外衣,肯定地说大街上有几支示威队伍再一次在交易所前面会合,他们举着红旗,走到波旁宫,大声呼喊着:“打倒战争!”

“你看到树后面的那座灰色的房子了吗?那就是停放尸体的地方。达尼埃尔就在那里。守门人可以去通知他。”

“打倒战争!”咖啡店老板轻轻地说。他亲眼看到过一八七〇年的场面;参与过公社运动。他很气愤地摇了摇头:“高呼‘打倒战争!’真是对的时间……就好像暴风雨将要来临,你大喊着‘打倒下雨!’……”

“不在吗?”

眯着眼睛抽烟的老头儿生气得发火了:

“很简单……丰塔南太太现在不在地下室,贞妮也不在。”

“沙尔!永远不会太迟,假如你在八九点的时候在共和国广场看到这个场面,……有多么的拥挤!你会说那是鳀鱼群!”

“我想见见达尼埃尔,怎样才能见到他?我想只见他一个人。”

“那时我在那里。”雅克走向前说。

雅克没有正面回答他:

“哦,假如你在那里,小家伙儿,你也会和我一样这样说的,也没看到过这样的情景。我看到过几次这样的游行了!大家反对处决费雷尔 【注:西班牙有名的共和党人,(1859—1909),1909年在巴塞罗那被枪决,在几个国家引起抗议游行。】 的时候我也在那里:有十万人……群众反对设置军事监狱,赞成将卢塞放出来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一样十万人之多……在普雷·圣热尔韦不赞同三年服兵役法令 【注:是1913年7月19日通过的法令,规定服役3年,后备役11年。】 的时候,一定有十几万人……不过今天晚上啊!有三十万人?五十万?还是一百万?不会有人猜得到。从贝尔维尔到玛德莱娜,都是一大片人海,呼喊声一大片:‘和平万岁!……’不,年轻人,如此一般的示威,我还从没见过,但我清楚!还好警察没有带武器,不然,这种争斗,阴沟里肯定有血!……今天晚上,我和你们说吧:当局如果硬撑,就一定会被打倒!把好机会丢掉了……在共和国广场,将旗帜举起来,说真的,沙尔,如果现在有人爬到高处大呼,你清楚的,我们大家就像一个人一样将会被他引领到哪里去呢?引到爱丽舍宫去闹革命!”

“要是你早来一会儿的话,我就把你捎进城了。可是现在我还有别的事。今天晚上你有时间和我一起吃晚饭吗?行吗?什么时候?”

雅克开心地微笑起来了:

但是,当他正要走进花园的时候,就瞧见了哥哥迎面向他走来。

“先放一边去吧!这是明天要考虑的事儿,老爹!”

走到比诺大街,在诊所门口,他认出了哥哥的司机维克多。当时,他站在人行道的边上,靠着汽车抽烟。雅克想到见到达尼埃尔的时候昂图瓦纳也在场,他心里想:“这样也好。”

雅克开开心心地到达火车站,不费吹灰之力就买到了去柏林的三等车厢票。

快三点的时候,他和基尔肯布拉特刚刚走出餐厅,穿过交易所广场,经过地下铁车站时,他突然想道:“沃吉拉的会议要在五点才开始,如果现在去诊所的话,还有时间……”一时间,他停下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至少,去见了这一次,我就不会再想这件事了……”他毫不犹豫地同那个德国人告别,走上了去往地下铁的楼梯。

在月台上,有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等待着他:范赫德和米特尔格已经到了那里了。他们清楚他出发的时间,想和他握手告别。范赫德的帽子弄丢了,脸色发白,好像有了很多愁苦的皱纹。相反,米特尔格的脸红通通的,情绪很是激动,两只手放在口袋里。他被抓到了,还挨了打,被拖到警车里,还好人群很拥塞,最后关头他抓住机会逃了出来。他用德法互掺的语句说着自己的经历,唾沫横飞,戴着眼镜的眼睛因愤怒睁得滚圆。

整整一上午,甚至在和两个德国人吃午饭的时候,雅克的心里就在想:“我应该去看看达尼埃尔吗?”但是,每次他都否定地回答自己,“不。我有什么理由要去呢?”

“不要待在这里,”雅克跟他们说,“三个人一起,不让别人注意到。”

31

范赫德双手抱着雅克的手。他那瞎子一样的脸上,没有颜色的长睫毛不正常似的乱眨着。他用关切的声调忠告道:

她像个瞎子似的,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走到了厨房。厨房洗碗槽的水很凉,她把手浸到了水里,又用手弄湿了额头,顺便洗了洗眼睛,身上好像有点劲了。还是再耐心地等等吧……她打开了窗户,两只胳膊撑在了窗棂上。阳光照耀下的水汽,好像是由无数分子在颤动,在屋顶上飞舞着。卢森堡火车站里,一辆列车呼啸而过。最近的几个星期里,就在像今天这样的下午,趁着烧热水的工夫,她就这样撑在这里,可是说是很快乐的,嘴里甚至还会哼上一小段!……于是,她不禁对今年春天的那个贞妮,那个心伤已经愈合、心里恢复平静的贞妮,有一点怀念。她轻声地问自己:“明天,后天、还有以后的日子,我应该去哪找寻生活下去的勇气呢?”然而,她说的这些话,只不过是表现一种习以为常的想法罢了,并没有真实地反映出她心里的秘密。自从有了希望,她又心甘情愿地去接受痛苦了……突然,没有笑过的她,仿佛照镜子一样,清楚地看到嘴角有一丝很微妙的笑容浮现。

“万事小心,蒂博……”

她感到浑身无力,也没有精神,或许用凉水冲冲会舒服点……

雅克用微笑掩饰自己内心的担心:

达尼埃尔呢?他倒是对自己很关心,照顾得无微不至。就在今天早上,他们在诊所的待客室里吃早饭,他感觉到了妹妹贞妮的神情很恍惚,他感到很吃惊,就握住她的手,很担心地小声问道:“你怎么了,妹妹?”她躲闪地将手抽了回来,摇了摇头……唉!这也是一种痛苦吧。这个哥哥多么爱她,可她却找不出什么话要对他说,找不出什么东西让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脾气性格有共同的点,也许就是这种手足之情横在两个人之间,就像是一道障壁。不是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让她放心地倾诉,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听明白她,也没有谁能真正地了解她……也许只有他……或许有一天?……在她心里深处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小声地温柔念道:“雅克,我的雅克……”她的脸变得通红。

“周三在布鲁塞尔见。”

她靠着壁橱门站着,虽然天很热,但是她还止不住地打战,心里却是出奇地安宁平静。城市里的嘈杂声从高高的窗口传到屋子里,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现在的她该怎样才能熄灭心中关于雅克、关于幸福的狂热念想呢?四天前的相遇,让她心里重新燃起了这种期望,她很清楚,这是一种新的病痛,而这场病痛将会一直持续下去……这次,她无法自我治愈,她也不想治愈,其实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孤零零的……

这个时间,安娜在斯蓬蒂尼路二楼的小客厅里,穿着打扮好了,正打算出去,她双眼无神地站立着,把听筒贴在耳边。

她的回答是肯定的,这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不得不将肩膀靠在壁橱的柱子上才能站稳。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好长时间,眼睛向下垂着,整个人处在麻木迟钝的状态,没有一点知觉。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一些关于雅克的幻象:雅克在别墅打完网球后,挨着她坐在长凳上,她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汗珠;只有她和雅克两个人走在靠近停车场的树林里的大路上,在那里目睹了一只老狗被轧死;她好像又听到了雅克惆怅的声音,问道:“你常常想到死吗?”他在花园的小门边上,用嘴唇去亲吻被月光映在墙上贞妮的影子;好像她还能听到雅克在晚上,踏着草坪跑开的脚步声……

昂图瓦纳那边已经关灯了,报纸都看完了,正要睡觉。晚上的时候莱翁将电话放在床头柜上,喑哑的铃声让昂图瓦纳一下子就坐起来了。

“难道我重新开始期待着什么了吗?”

“托尼,是你吗?”电话那头轻柔地问。

这些想法虽然很平常,但是对她来说,里面的含义却是如此新颖、如此危险,她一时接受不了,感觉头很晕。她突然想明白了,当时雅克不辞而别之后,能够自我疗伤,能够控制自己,恰恰是因为当时的她,有机会抛弃心里那一点的希望。

“是的?怎么了?”

但是,有时候突然有一种思想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就像一道锐利的光芒刺破浓雾,直接冲击她心里最敏感的地方,让她蓦地停下手里的活:“我什么都没有失去……一切还是有希望的……”是啊,她还年轻,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那条路她从来没有走过,从来没有经历过。她的整个生活,就像一个永不枯竭的源泉!……

“没怎么……”

她懒懒地坐在那里,弯着腰弓着背,就像是背负了很沉的重担。也许哭一场可以好点。但是,这种属于弱者良药,她一直很抵触。即使在她很小的时候,即使很烦恼,她也不会哭泣,只是深深地藏在心里,用冷漠面对……她的眼睛是干涩的。没有泪的眼睛扫视着家里散乱的信纸、家具、放在壁橱上的小东西,最后落在了镜子上,镜子上反射着太阳炫目的光芒。突然,在这炫目的光芒中,一眨眼的工夫出现了雅克的样子。她焦急地站起来,关上了百叶窗和窗户,收拾好桌子上的信纸和花瓣,走出了房间,来到了过道里。杂物间的空气很闷,让人想要窒息。炎热的天气加重了毛织物、灰尘、樟脑、太阳晒黄的旧报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她使劲爬上了小梯子,打开了窗户。外面的空气和刺眼的光线一起涌进了整个小房间,这样更显示出了堆积物的寒碜和丑陋。那里堆放着一个空瘪的行李箱、废弃的被子、煤油灯、课本、落满灰尘和死苍蝇的纸盒子。为了把堆放着箱子的角落打扫干净,她拦腰抱起一具用棉花填充的人体模型,模型的头上还顶着一只古灯罩,它衣服上的皱边是用闪光的亮片做成的,又用紫罗兰的花束衬托在外面。这个挺立的模型一直伫立在客厅的钢琴上,伴随了她整个童年,她心里不禁有点反感。然后,她又鼓足勇气接着收拾起来,她打开箱子,一点点地找寻着,她将装好樟脑球的袋子重新放好,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上来,让她瞬间感到很恶心。她出了一身汗,没有一点劲,但是她还硬撑着,挣扎在心里疲倦的斗志中,她坚持着全心全意收拾东西,至少这样可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一定是有事!说吧!”昂图瓦纳担忧地说。

上个星期,她还这样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很有活力。就只有一个星期,甚至还不到,也就是四天,难道就这么容易地打破了自己付出这么多才换来的平衡吗?

“真没什么事,我发誓……没有任何事……就是想听一听你的声音……你是不是已经睡了?”

“我怎么会这么累呢?”她假装不知道地问着自己。

“对。”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缓慢地摘下手套,竭尽全力使自己振作起来。母亲曾经很详细地嘱咐过她,先在书桌里取出钥匙,在套房的里面有一间放杂物的房间,打开门,在里面的壁橱里找一找、翻一翻,找出一个绿色的盒子,里面放着两条黑纱和黑披肩。她机械地拿下早上做家务时穿的罩衣,穿戴完毕后,不得不坐在了床沿上,因为她感觉力不从心。整个房间里的寂静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

“亲爱的,你进入梦乡了?”

贞妮的心情很压抑,她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收拾,就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天走的时候,很显然忘记了关上窗子,昨晚的一场大雨淋湿了地板,将信纸吹得满桌子都是,花瓶也被吹翻了,花瓣落了一地。

“嗯……没,还没有……快了……是真的没有急事吗?”

家里凌乱不堪,所有的房间门都开着,就像是仓皇而逃的景象。在丰塔南太太的房里,床上堆着的全是衣服,鞋子也都在地上随意地放着,抽屉都被打开了,就像是遭到了抢劫。两年来,母女两个人都没有女仆伺候着,两人都是在独脚圆桌上匆匆吃完饭,现在桌子上还摆着吃剩的晚饭。她必须把这一切都收拾干净,不能让母亲第二天从墓地回来后看到眼前这种混乱的场景,再想起来那天早上残酷的现实。

她笑了:

她尽可能地保持平静,在听完女门房的询问和安慰之后,快速地跑上了楼。

“没,托尼……见你如此担心,真好……我跟你说吧,就是想听见你的声音……你呀,你不会懂这个的,人家就是忽然想,很想听到你的声音。”

出租车把她送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一点了。

手肘撑着自己,刺眼的光线晃着眼睛;他的头发又散又乱,表情怪异,有些不耐烦了。

星期天以来,贞妮这是第一次走出诊所。前几天,她只是和达尼埃尔在一起,在花园里走走,就算是短暂的散步了。在这个终日与死神做伴的地方,她感到很陌生,在刚刚过去的四天里,时间过得很慢,她就像一个影子一样活在别人中间,周围发生的一切好像都和她没有关系。所以,当哥哥把她送上车,自己一个人来到这阳光普照的大街上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有种解脱的感觉。但是这种解脱感只存在了那么一刹那就烟消云散了,小汽车还没有来到尚佩雷门,她就已经感觉到四天来一直折磨她的那种难以诉说的心烦意乱又回来了。她甚至觉得,在诊所里,周围人的存在恰好压抑住了她的胡乱情绪,可是现在,当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这种心烦意乱的感觉愈演愈烈。

“托尼……”

30

“怎么?”

“就这么说定了。”他似乎很庄重地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爱你,我的托尼……今天晚上,现在,我好想就在你身旁……”

他注视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她的眼睛稍微有点大,有点圆,但却像水一样,清澈透明。

但是静默了一段时间,又好像没完没了的。

“再见了,”她向他伸出手,友好地说,“转告贞妮,没有见到她,我感到很遗憾……今年冬天,你再回到巴黎的时候,要常常来看我……就像做好事一样……我们一起聊聊天,像老朋友那样在一起玩玩,回忆下往事……好像越老就越怀念过去,这真有意思……到时候你来吗?说定了?”

“算了,安娜,我早跟你解释过了……”

她停下了脚步。阳光照出的斑点阴影在她的脸上跳动着,照得她的牙齿闪闪发亮,头发像极了半透明的金色鱼鳞。

她打断他的话,赶紧说道。

“在你看来,是很短的时间!”

“对,我清楚的,不要在乎……晚安,亲爱的!”

他笑了笑说:

“晚安。”

“那不是很快了吗?”

他把电话挂断了。她只觉得那一声咔嗒好像钻进肉里了,生疼。她把眼睛闭上,过了好一会儿把话筒贴到耳朵上,幻想着发生奇迹。

“十月。”

“我真傻!”她终于大声地喊道。

“看到你我很高兴,”她说,“你穿军装很帅!……什么时候服完兵役?”

她失去了理智,刚刚还期待——几乎快肯定——他会说:“快到我家里来……我想看到你。”

他俩走近了栅栏门。

“太笨了!……太笨了!……太笨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把手提包、帽子、手套全丢到独脚小圆桌上。简单、隐秘与残忍的真相突然就这么摆在她的面前,她完全离不开他,但他完全不需要她!

“你真蠢,”她说,“我并不是抱怨,这就是生活,仅此而已。别人的生活也并不见得有多好。恰恰相反,我才是最幸福的人……只是,在小的时候,总是会有些幻想……幻想着自己以后的生活会像童话故事那样……”

48

“你说的这些确实很可怕,我可怜的尼科尔。”达尼埃尔小声说。她又接着大笑了起来,好像她沉睡的青春活力就此苏醒。

早晨八点左右,雅克没有睡着,在哈姆火车站下车,买了几份德国报纸。

“现在的生活还算过得去……但是有时候,我害怕以后……你知道,现在,我们俩都各有各的事,他有他的医院,预约还有病人,而我,总是要跑来跑去的,到处拜访人,还有,我又重新开始学习小提琴了,有时候跟一些女性朋友演奏点音乐;晚上的时候,我们都在城里面吃饭,一星期有好几天都这样。费利克斯现在的情况是,要保持上流社会的生活作风……可是以后呢?等他不再行医的时候呢?等我们晚上都不出门的时候呢?这才是我所担心的……到时候,我们变老了,成了一对老夫妻,整晚地面对面坐在火炉边呆坐的时候呢?我们该怎么办?”

报纸全部在指责奥地利已经正式宣布和塞尔维亚处于“战争状态”。包括右翼报纸、泛日耳曼主义的《邮报》,还有克虏伯的喉舌《莱因导报》,都对奥地利过于强势的政策表示“遗憾”。大标题显眼地写着凯塞尔与王储 【注:奥地利王储查理一世(1887—1992),在1910年—1918年期间任职奥地利皇帝和匈牙利皇帝,在奥地利战败后退役。】 快速地撤回。特别奇怪的是,大部分报纸——关注着皇帝刚到波茨坦,就和首相还有陆军参谋长举行了很久的重要商谈——将维护和平的期望寄托于凯塞尔的影响上。

他俩缓缓地穿过花园。从病人前面走过的时候,她放低了声音:

等到雅克回到他的隔间的时候,那一间的车友们也和他一样,看着这一天的报纸,谈论着最新消息。一起有三个人:一位年轻的牧师,一会儿沉思般地望着窗外,一会儿看着摆在腿上的报纸;还有一个胡须灰白的老头,可能是犹太人;另外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胖乎乎的乐天派,脸上和脑袋的毛都被剃光了。他对着雅克展露笑容,举起手里翻开的《柏林人报》,用德语问:

“我对你说吧!去年冬天,他想在小客厅加一个新书架,但是没有足够的地方,所以他决定卖掉一张桃花心木书桌。这个家具是我母亲留下的,但是我并不在乎,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也不把任何东西放在心上。但是,这个书桌里面的东西要拿出来,里面全是些纸啊什么的,是我父母之间的书信、一些旧账本、祖母的信、通知书,还有一些朋友的信……可我却从来没有看过。那是我过去的全部生活,雷纳路、罗瓦亚、比亚里兹……那一大堆旧东西、那些已经被人遗忘的历史,还有已经去世的亲人……我一行接一行地看着,把它们全都看完了,然后就一把火全烧了……我整整哭了半个月,就因为这……”她又笑了起来,“那半个月……多么有意思啊!……费利克斯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即便是注意到,他也不会理解的,他不会理解我的任何事情,包括我的童年、我的回忆……”

“您也关心政治?不用说你是外国人了?”

她缓慢地离开了墙壁,不自觉地向前走着,漫不经心地走下台阶。达尼埃尔还是不说一句话,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很自觉地转过身来,笑着说:

“端士人。”

“另外,”尼科尔接着说,“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作为一名外科大夫的生活。你也是知道他这种情况的:他从早忙到晚,时间从不属于自己……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不跟我在一起吃饭……不过这样也好:因为我俩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想说的话,没有什么东西向对方分享,也没有相同的兴趣爱好,没有过去的共同回忆……噢!我们从来没有拌过嘴,也没有一点的不愉快!……”她笑了笑,“只要他一提出什么要求,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表示赞同……他想做什么事,我事先都已经想好了……”她不笑了,话说得也很慢,“反正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

“瑞士人讲法语?”

达尼埃尔的眼前出现了埃凯的形象,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双鬓灰白,眼角布满了皱纹,他的眼睛有点近视,却很机警,举止行为谨慎淡定。可是他为什么要娶尼科尔呢?就像是顺手采摘下的果子?或者说,他这样做是为了在他忙碌的生活中增添一些青春的活力和自然的风韵,他是缺少这些东西吗?

“日内瓦人。”

“可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不管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费利克斯和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比我大十三岁,从来没有平等地对待过我……不管对谁,只要是女人,他都是这样慈祥,就像父亲一样,也有点像对待病人,屈尊迁就……”

“您比我们更加容易接触法国人。他们都很迷人,是吧?但为什么他们组成一个民族的时候,却如此让人厌恶?”

她向前走了一步,靠着墙壁。她微微地抬起头,没有提高声音,也不想注意措辞,好像打算全盘托出,她说得很干脆:

雅克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达尼埃尔沉默着,没有说话。

一个没完没了的德国人望了望牧师的眼睛,再看看犹太人的眼睛,接着说:

“是啊,我有丈夫……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好,彼此忠心……他既聪明又善良……他竭尽所有让我生活得美好。”

“我常常去法国旅行并做生意。在那里我结识了很多朋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德国的和平政策会战胜法国的抵抗,我们最后会被原谅。和脑袋发昏的人我们没有什么可做的,说到根本,他们只想着复仇。这也是可以从他们现今的政策得到解释的。”

“你有丈夫的……”达尼埃尔很冒昧地说。

雅克胆大地说:“假如德国真的如此爱好和平,那又是什么原因不对奥地利盟国直接实施调节行动,作为证明呢?”

她的声音很温柔,但是没有绝望的意思。

“这就是德国正在做的……好好看一看新闻吧……如果法国不想战争,现在它又是为什么会支持俄国的政策呢?普安卡雷在彼得堡的演讲很有深意。正是因为法国掌握着和平还是战争这张牌。只要俄国今后不再依靠法军支援,就不得不和平谈判,并且一石双鸟,任何战争的危险都能避免!”

“是啊,”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远处,“我母亲,我过去的生活,我年轻的时候,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遥远,遥远……我没有孩子,永远不会有孩子了,完了,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了……”

牧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老头儿也觉得对;他曾经在斯特拉斯堡当过几年法律教授,很讨厌阿尔萨斯人。

“孤独?”

雅克动作优雅地摆了摆手,不要香烟,也顾虑着不去参与讨论了,摆出一副认真读报的姿态。

“生活是很奇怪的……你没感觉到吗?我现在才二十五岁,就已经觉得自己老得不行了……”她犹豫了下,接着说,“……自己这样孤独……”

教授开口说话了。对于俾斯麦在一八七〇年以后的政策,他的看法太表象与偏执了;他也许不清楚,又或许假装不清楚,老首相的意图再一次用军事力量打败法国;他似乎只愿回想帝国接近共和国的行动。因为他的引导,他们讨论到了历史方面。他们三人的看法一样,表达的也都是大部分德国人的思想。

少妇的眼睛又看向了花园里的阳光。停了一会儿,她没有回头,说:

他们觉得,一直到最近几年,德国很明显地不断向法兰西民族做出大度的接近。俾斯麦自己就将和解意愿展现出来了:他不谨慎地允许战败国快速复兴,但原本他是可以制止的,只要他把法国人战败后沾上的征服殖民地的狂热遏制掉就可以了。三国同盟呢?它不会胁迫谁。这以前不是一个军事同盟,反而是三国统治者都惧怕蔓延在整个欧洲的革命风潮,而后缔结的相互保护与支持的盟约。一八九四年到一九〇九之间,持续了十五年,甚至在法俄同盟之后,德国依然寻求法国的合作,解决政治问题,尤其是关于非洲的问题。一九〇四年和一九〇五年,威廉二世政府很有诚意地多次明确表示要和睦。法国一直不接受凯塞尔政府伸出的援助之手!它总是用蔑视的口气拒绝,或者用胁迫来回复很有吸引力的建议!假若三国同盟的性质变化了,应该归罪于法国,从沙皇政权不能理解的军事联盟,从部长们、特别是德尔卡塞的行动,很明确地说明了它在对外政策上还是反对德国的;它的意图是将日耳曼民族包围起来。三国同盟不得不变成自卫的武器,反抗协约三国的进展——在人们眼里,三国协约就好像是征服者的密谋。征服者啊!这个词语并不言过其实,在实际中的证明:因为三国协约,法国最终还是将摩洛哥领土 【注:1904年法英协议允许法国侵占摩洛哥,反过来,法国承认英国对埃及的统治。】 给占据了,因为三国协约,俄国最终组织了巴尔干联盟,令它终有一天能够无虞地进入君士坦丁堡;因为三国协约,英国终于让自己在海域的霸权巩固起来!对于这样放肆的帝国主义政策,仅有的阻碍是日耳曼集团。为了能让三国协约的霸权确立起来,就只能把这个集团瓦解掉。就会有机会了。法俄立刻抓住机遇:它们利用巴尔干人的动乱与维也纳不谨慎的运动,如今用尽力量唆使德国反对奥地利,期望柏林和它仅有的盟国闹翻,让十年的付出获得个好结果,将德国孤立起来,处于欧洲对立国家之间。

“是啊,你会幸福的。怎么不会呢?”

这是牧师与犹太教授的看法。大块头德国人觉得,三国协约的意图更加有侵略性:彼得堡想把德国打败,彼得堡支持战争。

他惊讶地看着她:

他说:“只要是聪明的德国人,都会慢慢地失去和平的信心。我们已经见到俄国在波兰不停地修建作战公路,法国增加兵力和武器,英国和俄国打算缔结海上协定。这一切的准备是什么目的,还不是协约三国意图取得军事胜利,保住能够抵抗三国同盟的力量?……我们躲避不了它们的战争……就算不是如今,也会在一九一六年,最晚在一九一七年……”他笑了,“不过,协约三国是在做梦!德军早已做好准备了!……和德国军事较量不得不承受处罚!”

“幸福?”她怀疑地耸了耸肩,重复了一遍。

老教授也笑嘻嘻的。牧师很严肃地点头赞同。关于最后的一点,他们三个满意地完全赞同。

“不过,尼科尔,你现在还很年轻,你的面前还有一大段的路要走!你会幸福的!”

雅克住在柏林很多天。

在这时,他才注意到她的样子变了很多。脸的下边胖了很多。在脸颊上不引人注意的粉色胭脂和人工打造的红润下面,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憔悴和衰老的迹象。

“我得在动物园站下,”他想,“在西城,我会遇到很多以前认识的人。”

“我知道……”他有点伤心地说,“可怜的尼科尔,你也曾经有过伤心和忧伤……”

在去波茨坦广场赴秘密约会之前,雅克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可以用。他打算去卡尔·丰劳特家藏一下,丰劳特正好住在乌兰特大街。那是李卜克内西的朋友,是一个经历过很久考验,可托付的同志。他是一位牙科医生,雅克运气好,这个时候在他家找到了他。

少妇的目光凝视着远处的树木,在那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回到了达尼埃尔身上;她的脸上的表情好像很痛苦,他以为她要哭了。

丰劳特把他请到客厅,里面等了两个人:那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年轻的大学生。丰劳特把门打开了一些喊女大学生的时候,他匆忙地看了一眼雅克,什么都没说。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他说,“尼科尔,你现在还算幸福吧?”

过了二十分钟,丰劳特又现身了,把大学生喊走了。他立即又一个人返回了:

达尼埃尔友好地笑了笑,算是感谢她了。她的眼睛不再稚气,但是蓝色的瞳孔还像以往清澈,她那慵懒娇媚的神态还像以前一样让他心动。

“是你?”

“苔蕾丝姨妈真好啊。她还是像以往一样有勇气,像以前一样沉着,完美至极……”

尽管他还年轻,一绺就快要变白的额发将栗色头发隔开。他那褐色眼睛散发出亮晶晶的光芒,深深地陷了进去,眼睛里常常燃烧着始终如一的热情。

尼科尔若有所思地听着,喃喃地说:

“有任务。”雅克轻声说,“我才下火车。我在这里等了一个小时。在此期间不能见其他人。”

“格雷戈里牧师要在坟前做一个简短的祷告。除此之外,妈妈不想有任何的宗教仪式。”

“我要去告诉玛尔塔一声,”丰劳特说,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过来。”

“我们十一点从这里出发,送葬的车将会直接开到墓园。”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小楼门口的阴影里。他们前面的花园里,阳光灿烂,一些病人穿着浅色的睡衣躺在草坪上。下午的气温很高,阳光也很耀眼,在这凝滞不动的空气里,夏天好像就此停住了脚步,踌躇不前。达尼埃尔解释说:

他将雅克带去一间房里,房里有一个三十多的女人靠着窗口背向着光缝着衣服。屋子很凉快。有两张并排在一起的床,其中一张摆满了书,一个土篓,里面放了一对雌雄暹罗猫。雅克突然想象着一个一样的房间,宁静,让人深思,里面是他与贞妮……

“明天几点?”

丰劳特太太不急不躁地将针插在活计上,起身站起来。她盘着金黄的发辫,有种坚毅与沉静的特别表情在她那张扁平的脸上流露着。雅克总是会在柏林的社会党人会议上遇见她,她经常陪伴着丈夫。

他们俩来到了走廊,尼科尔停住了脚,问道:

“你乐意待多久就待多久,”丰劳特说,“我先回去工作了。”

然后,她随着尼科尔走近灵柩。她直直地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手臂向下垂着,手掌合十。丰塔南太太看着她。她在祷告吗?她是在回忆童年吗?在她的童年里充满着耻辱,热罗姆姨父也在她的童年里占据了很重要的地方……少妇的行为让人捉摸不透,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了姨妈的身边,抱了下姨妈,亲吻着她的额头,然后走出了房间。达尼埃尔跟在她的身后。在她默哀的时候,他一直站在了母亲的身后。

“您要不要来杯咖啡?”少妇问道。

尼科尔美得让人眩晕,身上穿的丧服更加衬托出她皮肤光亮。她的眼睛炯炯有神,眉毛向上挑起,很自然地向前伸着脸,她的样子让人看起来总是很乐意献出青春,也像赶来帮忙的。她俯下身子亲吻着姨妈,丰塔南太太心里十分感激她,但是没有说些敷衍的话打破这时的宁静。

她端过来一只托盘,摆在雅克面前:

达尼埃尔陪着尼科尔·埃凯走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您请便……您是从日内瓦来的?”

“不,”她从心底里这样说,“不,你还没有那么坏,你还是很好的……”

“从巴黎来的。”

丰塔南太太眼里噙满了泪水,眼睛盯着灵柩,上面的玫瑰花已经枯萎了。

“啊!”她好奇地说,“李卜克内西觉得,如今,很多事情都是由法国决定的。他说,你们大部分无产阶级者都真的反对战争的,你们现在内阁还有一个社会党人,真是运气好。”

只有在热罗姆闭上眼睛后,她才同意整理他的行李。前一天晚上她就决定了,她要自己一个人行动,为的是让他的秘密永远不让孩子们知道。她花费在整理文件上的时间是最多的,那些文件凌乱地叠放在衣服中。整整一小时的时间,她都在用手整理着这些奢侈却又可怜的私人物品,热罗姆留下的遗物就像是遇难船的碎片一样。已经穿破了的衬衫,磨出纬纱但做工精巧的衣服,还带着酸酸的清香味——那是薰衣草的香味、香草的味道以及柠檬的味道混合而来的一种香味。热罗姆喜欢这种味道,二十年来,他一如既往地用着这款香水。对她来说,这种香味还像往常一样,扰乱了她平静的心……连鞋子和梳洗工具里塞的都是没有付款的账单,有银行的、糖果店的、鞋店的、花店的、首饰店的,还有医生的。还有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账单:一个来自新债券街的中国修脚师傅的账单,和平路的一家皮货店的账单,买的是一个镀金的银盒子,都没有付款。还有一张来自特里埃斯特当铺的收据,说明他曾经拿着一个领子上的珍珠和一件水獭皮领子的皮大衣当了一笔可观的钱。一个印有伯爵冠冕字样的皮包里,装着一张丰塔南太太、达尼埃尔和贞妮的照片,和一个维也纳歌女的照片放在了一起。最后,在绘有隐晦木刻的德文小册子中,丰塔南太太发现一本袖珍《圣经》,已经用得很破了,她感到很惊讶……她很乐意地回忆这本袖珍《圣经》……曾有多少次,热罗姆都会巧言令色地为自己辩解,为自己的放荡行为解释,他大声喊着:“您对我的评价太苛刻了,朋友……我并没有像您说的那样坏!……”是的。只有上帝才知道每个人的秘密,只有上帝才知道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曲折离奇,将会走向什么样的结果,将会怎样走向自己的完美人生……

“维维亚尼?他曾经是社会党人……”

她去维也纳,还有一件很尴尬的事要做:她想认识一下威廉敏娜这个女人。她在热罗姆的手提箱里发现了她写给自己丈夫的一些信,信的内容天真又温情,让她很感动……

“只要法国愿意,他可以给欧洲做出巨大的榜样!”

今天她的心情尤其舒畅,因为对她来说,在灵柩前守夜只不过是在那些疲倦和搏斗的日子到来之前短暂的歇息。明天,也就是星期六,要下葬,然后回家,达尼埃尔也要动身回去了。然后,从星期天开始,她又要开始担负起日常紧迫又繁重的任务;为了孩子们的姓氏免受玷污,她还要赶到特里埃斯特和维也纳,把丈夫的事情处理清楚。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孩子们,因为她已经想到儿子会反对此事,她的决心已定,她选择推迟这种商讨无功的时间。她认为这个计划是神灵启发自己的,因为她一想到这个大胆的计划,就能感觉到内心的激动和某种来自神灵的强烈冲动,这一点,她没有办法去怀疑……如果可以的话,她就在星期天动身去奥地利,最晚也要在星期一;会在那里待上半个月,三个星期,如果真的有必要,整个月也会在那待着。她要在那和独任推事见面;她要和那些破产企业的董事一步步地商讨……她对自己的成功没有一点怀疑,只要去到那,亲自出面进行斡旋,面对面的施加影响(在这方面,她的直觉是不会欺骗她的。已经有好几次,在面对困难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自己的这种才华。但是,很自然地,她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个人魅力。现在的她看不到别的,她只觉着这一切都是归功于上帝,是上帝让她发出光芒)。

雅克跟她叙述大街上的那次游行。没费多大的劲就明白了她说的话,不过用德语叙述得有点缓慢。

在热罗姆在世的时候,即使远离家乡,不在她身边,她也在心底默默地希望,希望有一天她所崇尚的伟大爱情可以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希望有一天能够得到回报,终究会有一天,热罗姆会回到她的身边,改过自新,从此循规蹈矩;也许他们两个会忘掉从前,不再分开,就这样度过下半生。就在她不得不放弃她一直坚持的等待后,她才发现自己一直的等待都已经成空。尽管如此,她一想到过去,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疼,现在她从这里面解脱了出来,感到轻松也就不足为奇了。现在他的死去也就结束了她的痛苦的唯一源头,这种痛苦长期毒化着她的生活。就像是经过了长期的奴役生活,然后不自觉地伸展身体。这也无可厚非,合情合理,她感到很宽慰。原本她会为此感到彷徨无奈的,但是由于她对宗教的盲目信仰,让她不能用清晰的目光来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把维护自己当作上帝赐予的一种本能,她就此感谢上帝给予了她隐忍的心境、平静的内心,让她自己没有内疚地沉浸在这种轻松的状态中。

她说:“我们这里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昨日,大街上就打了起来。受伤的有五百多人,还有五六百人被逮捕了。今天晚上还会再来一次……今天已经宣布会有五十多个反战的公众聚集……在每个区……九点,在勃兰登煲门 【注:建于18世纪,在柏林东面的凯旋门。】 会有大规模的集会。”

阴森森的地下室透着一股凉气,贞妮放在灵柩上的玫瑰花散发出一种让人作呕的香味。丰塔南太太下意识地将右手指甲放在自己的左手里摩擦着(她有个习惯,每天早上梳洗完毕后,就会坐在窗前静坐几分钟,一边磨着自己的指甲,一边沉思着。她把这当作清晨的祷告。而她也在磨指甲与祷告之间和上帝建立了一种反射似的关系,她已经把这当作了一种习惯)。

雅克说:“在法国,我们还得抗议中等阶级不能想象的冷漠……”

同样,在热罗姆死去的今天,她也不能认为这就是他的终结。任何东西都不会就这样永远死去,万物都是在变化的。四季变更,永不停歇。她眼前的这副灵柩将腐败物永远地封存起来,她不自觉地有种赞美之情,就像是她在自己的别墅花园里感受到的一样:在那里,她看到在春天里发出嫩芽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掉落,却撼动不了树干里那种神秘的力量。树干饱含汁液,让生命恒久不灭。在她看来,死亡仅仅是一种很自然的生命现象,而毫无恐惧地认为,这是不可避免地重归于永恒的萌芽中,这也正是谦卑的上帝所拥有的伟大力量。

丰劳特才走进来,就微笑着说:

她觉得自己现在心里很踏实,也很平静,就像处在上帝的庇护之下。头一天晚上,这个悲剧突然降临,她觉得天旋地转,但是现在已经过去了。她的心里现在只有一种审视性的忧虑,没有一丝伤痛。她这一生已经习惯了和那个支配着生命的永恒力量一起生活,同宇宙万物在一起,终究会有一天,同这个短暂的躯体分离。所以,她现在一点都不畏惧死亡。甚至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面对着父亲的尸体,她也没有感到害怕,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在她憧憬的这位向导的肉体。小时候,他的精神还是会一直存在的。实际上也是如此,她从未摒弃过这个向导,并且在这一个星期也可以证明这一点。上帝不断地渗入她的生活中,影响着她的心理斗争,不断指导着她的思想,并帮助她下决心……

“德国也这样……无处不在的漠然……你相信,就算危机就在眼前,国会里真会有人提出召开外交事务委员会吗?……民族主义者明明知道是被政府庇护的,他们的笔仗激烈不能想象!他们每天都要求将柏林戒严,全部的反对党领袖都要逮捕,不准建立和平集会!……没关系!他们根本不可能是最有力量的人……整个德国,无产阶级者出没在各个城市,到处是骚动、抗议,甚至危险……场面很壮观……这里又重现了一九一二年十月那样的时光,那时候,莱德布尔 【注:德国社会民族党老活动家,(1850—1947)。】 ,还有其他的人,我们号召群众一起大喊着‘向战争开战!……’那时候,政府知道,资本主义国家所有的大动乱,欧洲都会马上发生革命运动。政府有所惧怕,改变了一些政策。这次,我们依然会成功!”雅克起身准备离开,“你就要离开了吗?”

1857年5月11日—1914年7月23日

雅克点了点头,和少妇告别。

热罗姆 埃利·德·丰塔南

“向战争开战!”少妇面对着雅克说道,两眼散发着光芒。

丰塔南太太光着背坐在草垫椅子上,头顶上的通气孔透过的亮光照亮了整个地下室,她打算在这度过这一天。她的眼睛盯着灵柩,装着自己丈夫的灵柩,灵柩光秃秃地放在房间的中央,用两条黑色的长凳子撑着。逝者的身份刻在一条长方形的铜牌上,挂在了灵柩上:

“这一次我们还是要拯救和平,”丰劳特说,跟随着他走向前厅去。“可是,又能维持多久呢?最后,我也觉得,大战是无法避免的,我们不经过这一步,革命就不会成功……”

丰塔南太太在丈夫昏睡不醒的几天里,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病房。现在她也陪着自己的丈夫待在地下室的停尸间。这里只有她自己,贞妮刚刚出去。丰塔南太太让她回去天文台林荫路拿两件黑色的衣服,她们要在明天葬礼上穿。达尼埃尔陪着妹妹走到了栅栏边,自己留在花园里抽了根烟。

雅克没有问过丰劳特,对于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的看法,是不愿意离开他的。

按照诊所以往的惯例,热罗姆·德·丰塔南的遗体一大清早入殓。然后灵柩就会被抬到花园尽头的一栋小楼房里,那里是诊所规定存放遗体的地方,因为这样可以尽可能地远离活着的病人。

他插话说:

29

“在你们国家,人们对于维也纳与柏林之间的融洽关系,有没有什么确切的意见?它们在欧洲要表演什么戏码?后台是什么呢?在你看来,它们有什么合谋?”

“是啊,”基尔肯布拉特说,“我认为,现在凯塞尔极有可能已经接受并同意了奥地利的要求。甚至他还会催促维也纳尽快地采取行动,促使欧洲尽快接受并且面对既成的事实,总的来说,这倒是一种很奇妙的和平主义……”他狡狯地笑了笑,“对的!因为这也是避免俄国采取反对行动的最好办法!加速奥地利和塞尔维亚之间的战争爆发,从而拯救欧洲的和平!……”他突然又变得严肃起来,“同样,可以很明显地得知,凯塞尔当然会听取别人的意见,权衡过这种风险的严重性。也很可能冒着被俄国否决的危险,爆发一场大战的危险。但是,实际上,他也很可能认为这种危险爆发的可能性很小。他这样想是对的吗?这才是现在问题的关键……”他的脸皱成了魔鬼般的面孔,还带着笑容,“现在,凯塞尔在我眼里就像是一个赌徒,手里拿着一把好牌,面对胆小如鼠的赌友。当然,他也考虑过,如果自己拿的牌不好,也会输掉……但是,话说回来,怎么能因为担心自己的运气不好会输掉而放弃手里的一把好牌呢?”从他高傲的声音和爽快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基尔肯布拉特凭借以往的经验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中有一把好牌,要大胆地下赌注意味着什么。

丰劳特狡猾地笑了:

“有什么样的看法?”雅克问,“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在帝国政府的态度中,有多少部分是讹诈性的?我是在日内瓦认识特劳坦巴赫的,他说,根据可靠的情报,对凯塞尔个人而言,他是不会考虑战争的。然而,要是没有德国方面在后面支持,维也纳也不会像这样胆大妄为。”

“法国人哪!”

他们之间用德语交谈,因为瓦克斯的法语很烂,他们的谈话内容一下子转向了柏林政府对奥地利政策的态度上了。基尔肯布拉特好像特别了解那些帝国高级官员的心理动向。他刚刚得知,德皇凯塞尔的兄弟赋予亨利亲王特殊的使命,被派往伦敦觐见英国国王。在这种情况下,采用这种非正式的行动,表明威廉二世有着自己的想法,他想让乔治五世同意他关于奥地利和塞尔维亚之间争端的看法。

“法国人怎么了?”

基尔肯布拉特要比他年轻很多,他的脑袋小小的、圆圆的,就这样顶在瘦小的脖颈上面,很容易让人想到鸟头。他的脸和瓦克斯的正好相反,并不宽,只是在眼窝下突出了两个尖尖的凸块。他的脸平时都很严肃认真,有时候会有种不安的笑容,这种笑容拉长了他的嘴角,眼皮上也有了皱纹,双鬓也跟着皱了起来,嘴唇张开着,露出了牙齿。所以,他的眼中闪现出的眼神就像是狼狗在嬉戏,残忍又好色,还露着獠牙。他是东普鲁士人,是一个教授的儿子,也是个有教养的德国人,是尼采的忠实信徒,就像雅克在德国进步的政治界遇到的那些人一样。对他们来说,法律是不存在的。他们对于荣誉有种特殊的感情,有种骑士的浪漫精神,还有对开放危险生活的爱好,让他们形成一种意识,让他们认识到自己是属于贵族阶层的。基尔肯布拉特很反感那个给予他很多精神熏陶的社会制度,虽然他生活在国际政党的边缘上,但他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无政府主义者,所以他现在会毫无保留地参加社会主义运动,但是他又讨厌那些民主主义和平均主义的言论,这是出于他的本能,这就像是受到了德意志帝国残存的封建特权的影响。

“由于你说:‘有还是没有……这个,那个……’打算把所有的变成简单明了地说,这真是你们的奇怪的习惯!似乎懂得的想法原本就是正确的想法!……”

雅克想找一个没有人的空角落坐下来,这个时候有个年轻的德国人,名叫基尔肯布拉特,叫住了他。这个年轻人是他在德国柏林遇到的,然后又在日内瓦见过几面。基尔肯布拉特在和一位同志一起吃着饭,他坚持要求雅克和他们坐在一起。这位雅克不认识的同志,也是一位德国人,名叫瓦克斯,这两个人一点也不一样。雅克心里想:“这两个人也就象征着德国东部两种不同的类型吧,一个是领导,一个是被领导。”瓦克斯以前是个冶金工人,大约四十岁,样子长得很粗犷,稍微有点斯拉夫人的样子,颧骨宽宽的,嘴巴不大也不小,眼睛明亮有神,充满着坚毅和庄重。他的两只大手摊开着,就像是备用的工具。他很仔细地在听别人说话,有时候也点头表示赞同,但是并不怎么说话。在他的身上所表现出的一切,都显示出了他宁静没有烦恼的心灵,沉稳又勇敢,有毅力,遵守纪律,对人忠诚。

雅克呆住了,也笑了起来,他心想着:“这样的评论是依据什么?又是为什么用到我的身上?”

他没在咖啡馆里。

丰劳特又严肃起来了:“合谋?这要看情况……公众厚脸皮般地合谋,这还不确定。我要说的是:‘有和没有’……发出最后通牒那一天,我们的领导人满脸惊讶的表情,绝对大部分是伪装的。不过只是一部分而已。据说,我们的首相被奥地利的首相欺骗了,就像他骗欧洲各国政府那样,我们的贝特曼·霍尔韦格做事草率得不能原谅。还据说,威廉大街只收到了一份贝尔希托德语气温和的最后通牒的概要;为了能让德国对各国政府宣布其实已经支持奥地利的政策,他说了最后通牒会节制些。贝特曼相信了。德国毫无顾虑地行动了;也是莽撞行事……等贝特曼、雅戈夫和凯塞尔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内容,得到这个真实消息,他们震惊了。”

到了中午一点了,若莱斯还没有来。雅克走下了楼,他想去“新月咖啡馆”吃点东西。他还想着,在那是不是会遇到老板?

“他们什么时候清楚的?”

中午的时候,编辑的办公室都走空了。今天轮到斯特法尼值班,雅克主动提出来要陪他,目的是了解一下,下周在布鲁塞尔召开的国际执行局集体会议的文件内容。大家都对这次会议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斯特法尼知道,瓦扬、凯尔·哈代 【注:瓦扬,法国社会主义者,第二国际的领袖人物之一,沙文主义的执行者。凯尔·哈代,英国右翼社会主义者,工党的创建人之一。】 和其他党的领袖,都打算一旦战争爆发,就将罢工的时间提上日程。外国社会党人,尤其是英国和德国的社会党人,他们对这个问题将会抱有什么样的态度呢?

“二十二日或二十三日。”

报纸的编辑们显得特别紧张,情绪很慌乱。他们在不安地揣测着欧洲各国对此的反应会是什么样的。加洛是很悲观的,他说昨天晚上来自德国和意大利两个国家的消息让人很担心,这两个国家的一般舆论、报纸,还有一些左翼政党都选择赞同奥地利的这次行动。斯特法尼和若莱斯的观点一样,他们都认为在柏林,社会民主党人的愤怒将会通过一种很激烈的方式表现出来,这种行动不仅在德国爆发,而且将会超出德国,在境外产生巨大的影响。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假如是在二十二日,就和我在巴黎的时候有人预测过的一样,威廉大街还有机会在送交最后通牒以前,给维也纳实施影响!但威廉大街却没有这么做!”

在《人道报》的各个编辑室里面,他们对照会的语气已经深信不疑,这个照令完完全全是一种命令的性质,人们担心的是还会发生更加严重的情况。大家都在紧张兮兮地等待着若莱斯的回来,因为在今天早上,老板突然决定去趟奥尔赛码头,以个人的身份去找边弗尼·马丹先生,进行单方面的斗争,因为在维维亚尼先生不在的时候,是由边弗尼·马丹先生掌事。

“确实没有,真的,蒂博,”丰劳特说,“我相信柏林没有足够的时间。就算在二十二日晚上,也来不及了;赶不上让维也纳将文本改变;赶不上向其他政府表示反对奥地利。就算德国愿意调解,仅有一个方法可以将尊严挽回:摆出强势的态度,恫吓欧洲,而且通过恐吓,让这场风险很大的外交获得胜利,那是会身不由己地卷入进去的……至少,这也是人们所见所说的……得到很确切的消息,一直到昨天早晨之前,凯塞尔自以为出了个绝妙的招数:他本以为,俄国会中立。”

“这对于欧洲列强是多么严重的警告啊!革命就像是雨后春笋,不停地破土而出。如若沙皇现在发动一场战争或者任凭欧洲一国发动战争,那也是多么鲁莽啊!如若奥匈帝国就此屈服于教会和军方的疯狂而又盲目的行动,在它和塞尔维亚之间无端地制造是非,造成无法弥补的局面,那一样也是很不谨慎的!……普安卡雷先生的出访的记录册上已经由于俄国工人的血迹而增添了十分混乱的一页,这是个多么悲惨的警告!”

“不可能是这样!柏林对彼得堡的侵略目的,不会一无所知!”

若莱斯今天的评论文章说的是俄国的罢工,语气很庄重:

“有人绝对地说,才从昨天开始,政府刚发觉这是一个危险的死胡同……所以,”他接着说,脸上的笑容泛着活力,“今天晚上的示威游行是有着特别的意义的:对于一个没有主意的政府,人民的示威警告起着决定性作用!……你到‘菩提树下’大街 【注:是柏林的中心大街。】 了吗?”

二十四日的报纸报道说,奥地利方面又向塞尔维亚递发了一份照会。大多数的报纸仅仅进行了一些含糊其词的评论,很明显是遵照上面的命令做的。

雅克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就和丰劳特告别了。

雅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把话筒从脸上拿开,挂上了电话。

他边下楼梯边想着:“法国人有怪癖?清楚的想法,对的想法……不,这不适合我……不……于我来说——无论是清楚还是模糊——唉,想法一直都只会是短暂的,这也正好是我的缺点……”

昂图瓦纳听到了弟弟的声音,感到十分吃惊。他告诉雅克,丰塔南先生在诊所整整弥留了三天,昨天晚上才撒手而寰,在此之前,一直没有清醒过来。“葬礼准备在明天举行,也就是星期天。那时候你还在巴黎吗?……达尼埃尔,”他接着说,“还没有离开诊所,无论什么时候你想见他的话,都可以在那找到他……”昂图瓦纳好像没有怀疑自己的弟弟还会想见到达尼埃尔。“你来跟我一起吃午饭吗?”他建议道。

49

星期五早上,刚一醒来,他心里就想着给昂图瓦纳打个电话。但是,他转念一想:“干吗要这样呢?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看了看表,“七点二十分……如果我想在他去医院之前找到他的话,现在还是有时间的!”他没有犹豫,一下子就起了床。

六点整,雅克去了波茨坦广场的“阿辛格尔饭店”——这种廉价饭店最重要的一间,在柏林各区都会有分店。

雅克同伯赫姆共进了午餐,又在人道报的办公室里和一些人说了些话,然后又办了一些里沙德莱让他到巴黎后要做的一些事,晚上又去了勒瓦洛亚参加了一个欢迎伯赫姆的集会,并在会上发了言,介绍了一下他所知道的关于彼得堡动乱的情形——雅克再次回到巴黎的第一天,被这些事占得满满的,他还没有时间想到丰塔南一家。虽然有两三回,他想过给比诺大街的诊所打个电话,问一下热罗姆是不是还活着。但是他不说自己的名字,人家会告诉他情况吗?最后决定还是不问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又回到了巴黎。可是,晚上当他回到图内尔码头的小房间里,睡觉之前,他的心里还是不能静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这种一概不知的状态要比知道准确的消息更让他感到烦躁不安。

雅克看到特劳坦巴赫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旁边,面前摆了一份菜单。他好像在低头看着一份折了四下的报纸,那张报纸靠着水杯,不过他那雪亮的眼睛一直在偷看着大门口。他没有表现出一丁点惊讶。他们两个年轻人自然地握手,就好像是昨天才告别一样。雅克也坐在了桌前,点了一碗汤。

雅克趁着这时候的喧闹,走近伯赫姆,约好了一起吃午饭。然后雅克走开了,奥地利人又咬着那半截雪茄,继续耐心执着地陈述着自己的意见。

特劳坦巴赫来自犹太,体格非常健壮,一头黄得像红棕色的卷发,不过很短,像小公羊似的额角露出来了;一张白皙的脸上很多的雀斑;很厚的嘴唇翻卷着,有些许血色。

那里有个青年,雅克也曾经见过他,他的目光很专注,充满了炙热,脸色就像是得了肺病一样,突然他不再保持沉默,用深沉又洪亮的声音引述着若莱斯论述秘密外交是如何危险的一段话。

他轻声地用德语说:“我还生怕是安排了其他人来呢,我对瑞士人做事很不放心……还好是你来了。如果是明天的话就会晚了。”他故意笑得很是疲倦,摆弄着芥末瓶,如同在说一些不重要的事。“这是一项需要谨慎小心的行动——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的,”他神秘地补充了一句,“你呢,你不用做什么。”

大家吵吵嚷嚷地表示赞同,一点也不关心这段打断的话和伯赫姆谈论的问题有什么样的联系。

“不用做什么?”他觉得很落寞。

“资本主义的政策总是会做这种坏事!”桌子的另一端一个老工人大声地说,他身上穿着蓝色工装裤。“欧洲的各国政府,不管是不是主张民主制的,都在秘密地进行外交,不受人民的监督,都成了国际金融集团利用的工具……这四十年来,虽然欧洲避免了大战,但这仅仅因为那些金融家更喜欢长期备战中的和平,因为在这期间,他们可以背负更多的债务……但是,要是有一天,战争就此爆发,他们还是会从中获益!……”

“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些事需要你做。”

他说:“霍斯梅曾经给我看过一份非常秘密的外交照会,是在几年前由彼得堡的大臣萨左诺夫写给俄国驻塞尔维亚大使的。萨左诺夫在里面特别提到,俄国已经答应,将会把奥地利的一块领土分给塞尔维亚。这是一份极其重要又机密的文件,”他补充说,“因为这份文件证明了塞尔维亚的背后主使者是俄国,而这两个国家的的确确会对奥地利的安全构成长期的威胁!”

特劳坦巴赫又轻声地一边说着一边嘿嘿地笑着,万一被人发现了,就可以掩饰一下不被听到,所以他就如此简单地把事情解释了下。

伯赫姆没有为自己国家的冒险政策辩解的意思,他只是极力地在解释为什么奥地利要这么强烈地反对塞尔维亚(还有俄国),那是因为这个整天惹是生非的小国家,凭借俄国的支持和鼓动,不断地伤害奥地利人们的民族自尊心。

或许他与生俱来就适合领导某项国际情报这样的革命工作。几天之前,他得到消息,奥地利的一个军官斯托尔巴赫上校到了柏林,大家都觉得他一定是要来做一件秘密的任务,来找战争大臣;大家很有理由这样认为,他这次的来访,肯定是为了将德奥参谋部的合作确定好,已经确定好了偷取该军官的私密文件的冒险计划;因此,有两个内行的通知给予了他帮助——“两个熟谙这种任务的人,”他很有深意地笑了一下,“我就像相信自己一样信任的人”,雅克并没有惊讶于这最后一个细节。雅克了解特劳坦巴赫在柏林的贼窝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并且仍然和这个不法集团维持着联系,还利用过它为党的事业做过事。

他带来维也纳好战的准备和奥匈帝国舆论已经沸腾的消息,在这里似乎引起了大家的普遍愤怒和不安。奥地利很有可能气势汹汹地向塞尔维亚下达最后通牒,而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将会导致局势变得更加复杂,因为塞尔维亚部长会议主席帕希契 【注:帕希契,1912—1918年期间任塞尔维亚部长会议主席。】 ,不久前已经向欧洲各国政府发出了预防性照会,提醒各国列强,不应该对塞尔维亚抱有太多消极态度,塞尔维亚已经决定反对一切有损其尊严的要求。

斯托尔巴赫应该在天黑之前和大臣进行了最后一次洽谈。在他落脚的那家饭店,他说今天夜里就要出发去维也纳。所以,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了,只能在上校告别大臣之后登上火车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将文件取得。雅克当然不用参与这次的窃取行动。(他没有讳言,他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雅克的任务就是接到文件后,马上带着离开德国,以最快速度把它交给梅奈斯特雷尔。特劳坦巴赫与梅奈斯特雷尔有着多年的交情。飞行员会依据文件的重要性大小,确定要不要通知明天在布鲁塞尔聚会的国际工人协会的领导人。他得先去买好去比利时的火车票,今天晚上十点半,到弗里德利希大街火车站的三等车候车室,睡在软垫子长凳上,像睡熟了那般。会放一个用报纸包好的包裹在他的脑袋边,那个放东西的人不会和他说什么,就马上走掉。这个动作会做两次。

他友好地朝着雅克眨了眨眼睛,和昨天分手时一样,这也就算是对他的迎接了。

“再喝一杯啤酒吧,”特劳坦巴赫说,“之后就开始行动了。”

他走上了那道螺旋上升的小楼梯,推开门,果然看到伯赫姆同志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还摆着一杯啤酒,黄色的雨衣折叠着放在膝盖上。大约有十五个活动分子将他围住,不停地向他问问题。他有条不紊地回答着,嘴上还叼着根半截雪茄。

雅克静静地听他说,他觉得有些恐惧。窃取文件——无论有多大的用处——他都无所谓。接受任务时,他没想到是做这样的任务。雅克首先反应的是,还好只是做无足轻重的事。同时,他又觉得很失望,也可以说是困惑苦恼,因为是做这样的接受与运送的被动角色……

“伯赫姆现在在巴黎?”雅克马上站了起来,因为能够见到这个奥地利人,心里非常高兴。

在和他分别前,雅克问了那个对丰劳特提过的问题:德奥政府之间有无共谋?

“你不去楼上吗?现在楼上的争论非常激烈……也非常有趣:那有个来自奥地利的人,是来执行任务的,伯赫姆同志,从维也纳来……他说,奥地利的照会将在今晚转至贝尔格莱德……现在就等着普安卡雷离开彼得堡了。”

“虽然我不清楚贝尔希托德和贝特曼他们有没有联合……但是,在奥地利参谋部与我国参谋部之间,应该有合谋。奥地利大臣与我国参谋部很可能同时将我们的首相耍了……”

卡蒂厄下了楼,像一阵风似的走了过来,问道:

雅克说:“啊!假如获得证据,证明德国军方和奥地利参谋部从一开始就串通好了!……若可以确定,你们的将军正在与维也纳的将军策划他们狡猾的行动,三周之内,控制了德国的政治,如今又促使德国回避英国仲裁提议,非常不错!……”(为了能将窃取文件变得道德又合法,他不由自主地不得不劝服自己,那些文件可以帮助党的事业。)

只有一家报纸公开表明对此很不安,那就是《法兰西行动报》【注:《法兰西行动报》创刊于1908年,1914年被禁止,是保王党及民族主义者的报纸。】。这也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用来批判共和政府的外交政策软弱无力,还可以痛斥左翼政党的反护国主义,这尤其猛烈地斥责了社会党人。沙尔·莫拉斯好像已经厌倦了近几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在报纸上一遍又一遍地辱骂若莱斯是受雇于德国的卖国贼。他利用《人道报》一直重申国际和平的主张,在今天,他的行为简直像极了若莱斯描述的沙洛特·柯尔戴【注:沙洛特·柯尔戴,是刺杀法国革命者马拉的疯狂女人。】那样凶恶的拯救者。他言辞谨慎却又厚颜无耻地在报纸上写:“我们绝对不容许任何人进行政治谋杀。那就让若莱斯先生瑟瑟发抖吧!他这样写的文章会使得一些狂热的人产生一种美好的愿望,那就是或许让若莱斯先生也遭遇同卡尔梅特先生一样的命运,那些不可战胜的社会秩序是不是还会纹丝不动?”

“我和你一样相信,这应该会有想象不到的结果……我们社会党领袖中最爱国的人,会果断站起来反抗政府。所以,关键是要得到斯托尔巴赫的文件!……你别动,”他起身补充了一句,“我先离开,十点半的时候去火车站见面。一定要自始至终保持冷静镇定,不要凑在一起。外面有警察……”

至于奥地利和塞尔维亚的“口角”,报纸宁愿选择含糊其词。有一家报纸显然是官方的意见,然后各家报纸争先跟着报道,说已经被证实,在俄国的政府机构里的人们普遍认为,通过外交途径,两国的关系可以得到一些缓和。还有大多数的报纸开始恭敬地表明态度说开始信任德国,因为德国在巴尔干危机期间一直劝告其盟友奥地利要进行节制。

预告说晚上会有示威游行运动,不能阻挡战争的发生,大臣将最后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长时间会议开到底;他很早以前就打算和奥地利参谋部的半官方使者、上校斯托尔巴赫·丰·布卢门费尔德伯爵会晤。

几乎所有报纸的头条都是关于卡约太太的案件。还有的报纸用第二或者第三版对这一案件进行了简单介绍,还有些报纸说道,彼得堡有些工厂进行了罢工,但是工人的骚动很快就被警察给制止了。在另一方面,报纸大篇幅报道的就是沙皇盛宴款待普安卡雷先生。

大概九点一刻的时候,会议在气氛非常热烈中结束。甚至大臣阁下还很给面子地把来客送到迎宾大阶梯的平台上。在那里,大臣在警卫与传令官面前,把手伸给斯托尔巴赫,而他弯身去和他握手。他们都穿着平常的衣服,神色疲倦、严肃。他们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这一天是星期四,也是二十三日,雅克一大早就去了“前进咖啡馆”,想在那里看看报纸。他选择坐在了大厅里,目的是避开楼上的“闲谈”。

之后,斯托尔巴赫夹着沉重的黄皮包,在传令官的引领下,走过铺着红地毯的宽阔台阶。到了台阶下,他转身回来。大臣阁下真是优渥有加,目送着他离开,表达了一个最后的友好。

28

在院子里,有一辆部里的小汽车在等着他,斯托尔巴赫点燃一根雪茄,稳坐到车座里,传令官俯身对着司机,叮嘱他不要经过游行那里,走安全路线把上校送回选帝侯大街的饭店。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四,在凌晨一点的时候,他将信交给了舍纳逢,晚上的时候,他还要回到日内瓦。

夜晚又干燥又闷热。天空下着雨,不过这下得急迫的雨却没有让空气凉快一些,大街的地面上反而被蒸腾出一股热腾腾的水汽。知道会受到干扰,商店早已关灯关门,尽管还没有到十点,柏林已经戒备森严了,但平时只会到了半夜三更才会是这样的场景。斯托尔巴赫的眼睛不经意地巡视着首都宽广的景致。他很满意这次行动的真实成果,与第二天到维也纳向丰·赫·多夫将军呈上的报告。坐下后,他随手把皮包丢在旁边。他觉得有些不妥,又把皮包捡起来,放在膝盖上。很浅的黄褐色,搭扣镀镍;是正在流行的款式,中间鼓着,绝对有资格能进入部办公室;他是在选帝侯大街的皮革店买的,是为了去柏林执行任务才买的一个很漂亮的新皮包。

当天晚上,雅克就把克尼亚布罗夫斯基给他的信缝在了外套的里面,在布鲁塞尔搭坐上了去巴黎的火车。

小汽车在饭店门口停下,门卫赶紧出来迎接,弯身致意,将斯托尔巴赫带到前厅入口。他在服务台前面停了下来,嘱咐服务人员给他送一份简单的食物来,并且给他开一张账单,因为他想坐晚上的快车。接着,虽然身体笨重,他迅速走到电梯那边,上楼了。

顽童们的笑声、喊叫声此起彼伏,一直到他走出了街心花园的铁栅栏。雅克目送着他走出去。等这个俄国人走出去后,他将长凳上的报纸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站了起来,很平静地继续散步。

在宽阔、明亮、空荡荡的走廊,有个男招待在配膳室门口那张软垫长凳上坐着。他没见过他;这可能是刚来的招待。男招待立刻起身,朝着他走过来了,为他打开了门,打开电钮,把小百叶窗落下来。那是一间有两扇窗户的房,天花板很高,贴着金花黑壁纸,这间房连着蓝瓷盥洗间。

“祝你好运!”在离开之前,他小声地说。

“上校先生还需要什么吗?”

最后,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雅克的身上,有礼貌地碰了碰帽檐,就像是和一个偶然相遇的人告别一样。他们的目光相遇,暗含着忧郁,彼此表示友好,就此告别。

“不用了。手提箱准备好了。我去洗个澡就好了。”

“相当难……”

“您今天晚上出发吗?”

他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

“对。”

“我可以走海路……再经过汉堡……我有个十分稳妥的办法回去……但是那边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的事情是越来越难办了……”

招待早就看了一眼皮包,上校进了房间就把它放到了门旁边的椅子上。斯托尔巴赫把帽子丢到了床上,拿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光脖子,招待往盥洗间去了,拧开了水龙头。他返回房间的时候,奥地利参谋长的特派员穿了一条淡紫的绸短裤,鞋子已经脱掉了。招待把地上满是灰尘的鞋子捡了起来。

“是啊,我要去那边了。”克尼亚布罗夫斯基抬起头说。他的眼睛没有停留在一处,他的目光掠过前面的空地,掠过花园,掠过远处的建筑还有蔚蓝的天空,飘忽不定,却又很坚决,好像随时准备着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

“等一会儿我会送回来的。”招待走出房间的时候说。

“好的。”雅克叹了口气,轻轻地说。虽然这个地方来往的人很少,但是长时间的面谈也是没有必要的。他感到很不安,轻声地问道:“你要……去那边吗?”克尼亚布罗夫斯基没有立马回答他。他向前倾着身子,将双臂支在大腿上,歪着肩膀,看着鞋子之间小路上的沙土。他浑身肌肉放松,好像已经筋疲力尽。雅克看到了他在经历过这些挫折后,嘴两边多了很多皱纹,或者是因为天长日久的生活,在耐心等待中增添的皱纹。

浴室和配膳室中间只有一块很薄的木板。男招待把耳朵贴在墙上,一边偷听动静,另一边还在用呢布擦鞋。他听见上校笨重的身体哗啦一声沉到水中时,绽放了笑容。然后他在壁橱掏出一个新皮包,也是黄褐色、搭扣镀镍,装满了旧文件,是用报纸包裹起来的,放在腋下,提起皮鞋,敲了敲门。

“现在,我是时候离开了!”他声音低沉地说,“再见。”

“请进!”上校说。

他把脸转向在草坪上玩耍、乱作一团的孩子们,他想笑出来,但是脸上只呈现了一种孤寂无奈的笑容。

“完蛋了,”他脑海里立刻浮现这个想法。斯托尔巴赫要求把浴室的门打开,在房间那里可以看到浴盆的一头,浴盆的水里浮着一个粉红的脑袋。招待没有坚持己见,把皮鞋放在地上,夹着包裹走了。

“罢工的人们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些铺路石、瓶子、油罐……他们为了阻挡敌人的攻击,就将房子点着了……我看见桑索尼耶夫斯基桥被点燃了……大火整整烧了一个晚上……上百人被烧死……还有几百人,几百人被抓进了警察局……人人都被怀疑……所有的报纸从星期一就被禁止发行了……我们报纸的编辑也被抓了进去……这是革命……也是时候了,如果没有革命,迎接我们的就只有战争了……你的普安卡雷在我的国家做了很多坏事,很多坏事……”

温水一直浸到上校的下巴,他愉悦地在水里扑打着,就在这时候,灯光突然熄灭了。房间和盥洗室一起暗了下来,上校不急不躁地等了几分钟。见到一直没有接通电流,他在墙边摸索着,摸到电钮,用力地按下去了。

孩子们又回来了,他又不说话了。突然,他很急切慈爱地抱起一个最小的孩子……有四五岁,金黄色的头发……他一边笑,一边将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摇晃着,重重地亲了一下这个孩子,然后放下了这个受宠若惊的孩子,捡起了球,扔到了远处。

黑暗的屋子里传来了招待响亮的声音:

“可是那些警察,还有军官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把孩子们捡来的球扔到了草坪中间,然后接着说,“骚动一阵接着一阵……政府为了迎接普安卡雷,分发了很多法国国旗,妇女们拿来改成了红旗。骑兵们向前冲,不停地拼杀……我目睹了维波尔格区的一场战斗……十分可怕……另一场战斗是在华沙车站……还有一次是在斯塔加拉—德尔弗尼亚车站……另一次是在半夜,在……”

“上校先生在按铃?”

这时候,孩子们一窝蜂地跑了回来,围住长凳,打断了他说话,他只好在一阵咳嗽中结束话语。

“发生什么事了?饭店出现了电流故障吗?”

“在彼得堡……星期一将近十四万人参加罢工……十四万……到时候好几个街区都会戒严……电话不通,也没有电车……会有近卫骑兵……整整四个团,都备有机枪……是哥萨克团队,隶属……”

“没有。配膳间的灯亮着……很明显,是房间里的保险丝烧了。我去修好……几分钟就能搞定。”

那些孩子把球扔给了他,他接过球,扔了出去,比雅克扔得还要远。这时候,只剩下这两个成年人在一起,克尼亚布罗夫斯基抓紧这个时机开始说话,他并没有张嘴,只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都是些很短的句子,断断续续的,但是他滔滔不绝地在说着,声音很低: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

那个人也跟着笑了,好像在这游戏中也感到了快乐。一会儿,

“发生什么事了?”

雅克没有什么回应,他继续很自然地陪着那些孩子一起玩耍,他把球扔得很远,孩子们追着球蜂拥而去,争先恐后地抢夺着球,最后,拿到球的孩子兴高采烈地把球抱回来,于是,游戏重新开始了。

“上校先生原谅我吧……我正在找故障的源头。我觉得是在门边。”

“信被夹在了报纸里……还有最近几期的《真理报》……”

斯托尔巴赫把脑袋直直地浮在水面上,乱眨着眼睛,瞎瞅着黑乎乎的屋子,他听见招待在摸索的声音。还在说着:“我没找到。请上校先生原谅……我得去外面查看一下。短路的地方一定在过道里……”

那人的眼睛看着远处,嘴唇一动也没动,就只能听见声音——就像是在用腹语交谈。在监狱中,人们就是用这种方法相互告知秘密:

招待快速地走出房间,跑到配电间,把上校的皮包稳当地放好,接着匆促把电流接上。

这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把身子转向了雅克,用手碰了碰帽檐,显得彬彬有礼。为了借用雅克的香烟点燃手中的雪茄,他不得不俯下身子,用拿着那捆报纸的手扶着身边的长凳。两个人四目相对。那个人挺直了身子,把手里的报纸放在了膝盖上,接着很自然地把原本放在长椅上的报纸拿了起来,把自己的报纸放在了雅克的身边。接着雅克很不经意地,将手放在了靠近自己的报纸上。

三刻钟后,当上校斯托尔巴赫·丰·布卢门费尔德伯爵细致地洗完澡,喷上香水,衣服穿好,喝完茶,再吃了些火腿与水果,把雪茄点上,他瞧了瞧手表。尽管时间还早——他不喜欢匆匆忙忙——他打电话给服务部,喊人来提他的手提箱。

几分钟过后,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了下来。他手里拿着几张打开的报纸,他肯定是个外国人,那就是斯拉夫人没错了。他将鸭舌帽压得很低,盖住了额头,阳光在他的脸上照出了两个亮点。他的脸上没有胡子,显得年纪很大,满脸都是皱纹,皮肤也暗淡无光,但是看上去精力很充沛。经太阳长时间暴晒后的皮肤呈现出烤面包的颜色,这倒也和他的眼睛搭配了起来。睫毛的阴影让人不容易分辨出他眼睛的颜色,只觉得是蓝色或者灰色,这双眼睛清澈得出奇,又很明亮。

“不用了,这个,我自己提。”他对那个提行李的招待说,提行李的人已经把放在门旁椅子上的黄皮包拿起来了。

在那边的一条小路上,一群小孩子在玩着球,也没有把这炎热的天当回事。雅克从口袋里掏出来折好的报纸,放在了身边的长凳上,接着点燃了一根香烟。这时候,孩子们玩的球滚到了他的脚边,他笑着把球捡了起来。孩子们围着他嚷嚷着。他把球还给了那些孩子,跟他们一起玩了起来。

上校一把夺了过来,检查了一下搭扣有没有扣紧,严肃又认真地夹在腋下,再看了看没有丢下什么,才离开。他习惯这样做事有条不紊。

他走上了凯塞尔林荫路,然后一直走就来到了法兰西林荫路,他就像一名迷路的游客,在辨认方向,接着向右拐去,走过抒情剧院,他停下来,仔细看了会剧院前面挂着的海报,然后又不紧不慢地拐进了法院前面的一个小街心花园。看到前面有一张空着的长凳子,他走过去,坐在了上面,擦了擦脑门的汗。

在下楼之前,上校想给点小费给男招待。走廊没有一个人。上校把配膳室推开,也没看到人,他没在那里。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一顶鸭舌帽从他身边走过,身上穿着一件灰布衣,胳肢窝下夹着一捆旧报纸。人来人往的,一会儿,就剩下了走得很慢的几个人,那是些老太太,很缓慢地走下楼梯。好像他等的人还没有来,雅克转过了身,步履缓慢地走出车站。只有十分敏感的警察才能注意到,他在离开人行道之前,回过头来瞥了一眼。

“他运气真是不好。”上校自言自语地说。他就要出发去坐开往维也纳的快车了。

雅克一边看着报纸,一边走到大楼梯底下旅客的出站口,不经意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旅客。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日内瓦大学生埃贝尔莱(让·塞巴斯蒂安),在弗里德利希大街火车站,乘着开往布鲁塞尔的车。他身边没有携带任何物品,仅有一个皮包,非常像一本很厚的书。特劳坦巴赫很快把搭扣打开,用报纸把里面的文件包好,扔掉了黄皮包——它毫无用处,除了增添麻烦。

在那上面,火车到达了月台。

“假如在德国的时候我被抓住,腋下夹着这份文件……”雅克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的“任务”带来的这一点危险太不值得一提了,他甚至认为很有趣味,不想遇到危险。他扫兴地想:“反而使贞妮担忧!”

三点二十分了。雅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从侧门走进车站。车站的候车厅里,没有几个人。一个比利时老头,穿着破烂的衣服,戴着一顶军帽,拿着一把喷壶在满是灰尘的石板上弯弯曲曲地洒着水。

走在途中的时候,他走到盥洗间把包裹打开,尽量把文件放到自己的衣袋里和衣服衬里,避免海关人员查询。经过德国最后几站时,有一回,他由于谨慎,去车下买烟,为了到了边境时可以有话说。

雅克一面穿过马路,一面快速地看了下对面啤酒店里露天座椅上的人。那边还有一张空着的桌子,他显然是放心了,才向那张桌子走去,要了杯啤酒,坐了下来。虽然这个时候这里应该是热闹的,但是这边的人却不多。走在路上的人们,为了不离开阴凉的人行道,绕着弯在赶路,就像蚂蚁一样。从城市四面八方赶来的有轨电车,拖着黑色的影子,在十字路口不断地穿梭着,转弯的时候,灼热的车轮碰撞在突起的铁轨上,吱嘎作响。

就算是这样,在海关检查时他有些不乐意。只有当地知道火车已经奔驰在去往比利时时,他才发现自己全身是汗。雅克把自己缩在角落里,两手抱臂,放在细心扣好的外套上,放松地进入梦乡。

雅克在炙热的空气中,眯起了眼睛,走上了马路,他看了一眼车站的大钟表:三点十分。去往阿姆斯特丹的那趟火车要在三点二十三分才能到站,他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在车站露面了。”

50

天气晴朗的午后,烈日炎炎,这时候的安特卫普城炽热难耐,就像是西班牙的城市一样。

布鲁塞尔的“人民之家”一共有七层,好像大胡蜂巢一样嗡嗡作响。早上开始,社会党国际执行局就在这里进行特殊会议。为了打击各国政府帝国主义政策做出的急切努力,在比利时首都不仅聚集了所有的欧洲社会党的领袖,并且还聚集了大批活动分子,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决定在周三晚上,为了在国际上造成反响,在马戏团剧场进行抗议聚会。

27

因为梅奈斯特雷尔想办法给小组凑到了钱——(一直没有人知道,飞行员和里沙德莱是如何把碰头地点的秘密资金凑好的)——他们,十来个人来到布鲁塞尔,选的集合地点是市场路靠近昂斯帕大街的一片啤酒店“狮穴”。

他一边说,一边把他们往门外推去,并关上了门。

雅克就在那里找到他的朋友们的,而且就在这里把斯托尔巴赫的文件包交给了梅奈斯特雷尔。(飞行员马上返回,把自己锁在住的地方,粗略浏览了下战利品。雅克晚一点再去见他。)

“孩子们,你们现在走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以后再说吧……你俩下午四点的时候再过来吧。”他又朝着打开的窗户看了一眼,显得很不安,“我不明白,阿尔弗蕾达为什么……”然后,又对里沙德莱说,“第一,你要向雅克详细介绍一下那边的情况,方便与克尼亚布罗夫斯基的见面。第二,跟他估算下需要的资金,因为他要在那待两三个星期……”

雅克一出来,就收到一片欢呼声。基勒夫先见到他,立马高声说着:

梅奈斯特雷尔站在桌子的前面,低着头看着桌子上的文件一点也没有关心这场辩论的样子。他挺直身子,走到雅克和里沙德莱中间。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说:

“蒂博!又见面了!……如何,嗯?热么!”

“首先,我们现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肯定俄国不发动罢工,因为,至少像普蒂洛夫那样的局部罢工,也是很有力的,也是可以影响到其他地区,从而还是很可能极大地阻碍着军事集团的行动……现在,我们先不说俄国,先把它放一边。这里有一个很有用的论据,可以用来对付社会民主党那种踌躇不前的态度。那就是对他们说:即使在总动员那天,就提出总罢工的口号,对德国来说,也是很危险的。那么要是进行预防性的罢工呢?也就是说,在外交危机的初级阶段,在总罢工之前,就开始发动罢工呢?那么,这就会在国民生活中造成混乱,构成威胁,如果这种混乱、这种威胁很严重的话,就会迫使政府要求仲裁……在这个论据的面前,德国人的反驳就会不攻而破。我认为,这就是法国革命党在布鲁塞尔的会议上想要采取的纲领。”

会合地点那里都是熟面孔:有梅奈斯特雷尔、阿尔弗蕾达、里沙德莱、帕泰尔松、米特尔格、范赫德、佩里内、药品杂货商萨弗里奥、谢尔盖·巴甫洛维奇·兹拉夫斯基、大肚子的小个老爹布瓦索尼与“爱思索的亚洲人”斯卡达;还有年轻的爱米莉·卡蒂埃,她带着护士面纱的脸蛋像基勒夫一样双颊粉红,头发是金黄色的,她出发后就打算将他逼回去,“因为太热”。

雅克还是没有让步,说:

雅克微笑着面对着那些伸过来的手,很开心——超过自我想象的开心——那种和日内瓦聚会那般热烈的气氛又回来了,就在这间比利时啤酒店里。

“这个也是可以理解的!唉,要是俄国的社会化程度再向前发展一点,让两个国家的罢工同时进行,那就好了……”

基勒夫以为雅克是从法国那边赶回来的,问道:“那么,他们将卡约太太释放了?……要喝些什么?要他们那样的啤酒吗?”(他对这样的“北方佬的蹩脚啤酒”一直都看不上眼,总是只要酸味苦艾酒。)

“德国是被俄国的威胁给镇住了……”

基勒夫大咧咧地说话,反映了日内瓦在这几天里弥漫着的是乐观情绪。梅奈斯特雷尔很难得参与聚会,讨论的内容不离建立秘密国际的计划;并且激动地谈起欧洲的各种和平示威,就算是负面的消息也无法将他们的热情驱散。小组来到布鲁塞尔,第一次和欧洲其他各国代表团联系,领导人出席,反战的庄严联合,大部分小组对于这所有的事,就相当于获得胜利所必需的、国际里可靠的行动团结得到证明。奥地利向塞尔维亚宣战的消息是在早上的电讯上看到的,甚至还得知昨天晚上就开始轰炸贝尔格莱德的消息;不过小组的人依据奥地利照会的消息,轻易地就相信了城市中心只被抛了几颗炸弹,轰炸没有什么作用:更可以说是一种警告与动武象征,是发动战争的前兆。

“这都是白费工夫……反正他们早晚都会拒绝的。德国方面的论据也是强有力的——主要就是普列汉诺夫和李卜克内西的那些以前的论据,他们认为,在两种社会化程度不同的民族之间,要是罢工的话,就会使社会化程度高的民族受制于程度低的民族。这种现象是显而易见的。”

佩里内要雅克坐到自己的旁边。上午的时间他都在“大西洋酒吧”,是法国代表团的聚会地点,佩里内带来了巴黎最新消息。他说,昨日,在若莱斯与儒勒·盖德领导下的社会党议工会小组,奥尔赛码头和代理部长进行了长谈会议。拜访后,党的议员们草拟了一份公开声明,果断宣称:只有法国才能主宰法国;无论怎样,国家不可以因为对隐秘的条约有些不理智的解释,因而发生可怕的战争。议员们另外强调,虽然议会已经休停了,在最短的时间里举行会议。法国社会党人打算在议会范围里进行斗争,代表团的热情、冷静与不能动摇的期望对于佩里内,有着很好的印象。若莱斯表现出来的信心比任何人都坚毅。人们乐意引用他最近的言语,他与旺德韦德说:“您会发现,就如同阿加蒂尔的状况一样。有起有落,不过事情不可能没有安排好。”为了将他的乐观豁达凸显出来,人们就说,老板在餐后那一个小时的空闲里,平静地走去博物馆观赏范埃克兄弟 【注:他们是佛兰芒派画家,范埃克兄弟分别是于贝尔(卒于1426年)和让(卒于1441年)。】 的画作。

里沙德莱摇了摇头说:

佩里内说:“我看到过他,我发誓,他根本不可能是个颓废的人!他曾夹着笨重的皮包从我身旁走过,他的肩膀、狭边草帽还有黑礼服翘起来……他就好像一个教授去上课那般……他将手臂伸向一个我没见过的人。之后有人跟我说,那是哈塞,德国人……您将看见,……他们刚好走到我桌旁就停了下来,德国人停住了脚步,我听见他用不熟练的可笑的法语说:‘凯塞尔拒绝战争。他不想战争。他惧怕后果!’因而若莱斯转过头,眼神闪烁,嘴角上扬,回应他说:‘那么,就让凯塞尔政府对奥地利人实施有力量的影响。我们呢,留在法国,也会努力促使我们国家对俄国施加影响!’就在我的桌边……我听他们说话,就如同您现在听我说话一般。”

“瓦扬和若莱斯说的是正确的,”雅克说,“现在各国政府要放弃一切幻想,幻想让群众接受他们的战争策略。而这必须迫使群众罢工来威胁他们!您也知道的,一个星期以前,在法国的党代大会上,议案已经被大多数的票认可。几乎所有的人都赞成这个原则。但是在巴黎,他们还没有完全说服德国人,让他们和我们一样表明决心,有个明确的态度。”

“是时候对俄国实施影响了!”里沙德莱自言自语般地说。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飞行员开始走来走去,很明显,他心里很烦躁,“这是因为奥地利方面导致的,还是因为阿尔弗蕾达不在这?”雅克心里琢磨着。

雅克和他的眼神相碰,他感觉:里沙德莱说的这些,很明显地反映出了梅奈斯特雷尔的内心世界,根本没有支持普遍的乐观。里沙德莱立刻就将这个想法证实了,由于他对雅克弯腰轻声地探问着:

“霍斯梅早就预料到了,现在事情发展得很快。”

“这几乎就是在考虑法国,还有法国的领袖——同意了俄国总动员,同意了俄国用挑衅回复奥地利的挑衅,最后拒绝接受回答德国的最后通牒——是不是就相当于同意了!”

里沙德莱表情冰冷地说:

“俄国只在部分动员。”雅克不肯定地纠正着。

“啊?”雅克小声地说了句。身上有点打寒战,额头也跟着渗出了冷汗。

“部分动员?和现在假装的一模一样?”

梅奈斯特雷尔朝着窗户走了两步,看了看院子里,接着向雅克走过来,说:“这个还得再好好研究研究……”

米特尔格在里面的软垫子长凳上坐着,挨着沙肖夫斯基与里沙德莱,语气激动地说着:

“是的。昨天我在人道报报社听到,有人说奥地利的照会都没有规定期限……”

“俄国?俄国在动员,绝对没错!俄国在沙皇的军国主义的掌控中!今天,欧洲各国政府都同样受力量限制!所以,同志们!斯拉夫人的解放?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斯拉夫人就是被沙皇制度给压迫了!在波兰将斯拉夫人踩在脚底下!在保加利亚的时候,看起来给了斯拉夫人自由,其实是为了以后更好地压迫与榨取。实际上,德奥彼此的军国主义,将促使爆发一场酝酿已久的战争!”

“听说,在巴黎,人们都像疯了似的相信奥地利的态度有所缓和,对吗?”

布瓦索尼、基勒夫、帕泰尔松与萨弗里奥在旁边的桌上,畅所欲言地猜测着柏林政府不能琢磨的目的。凯塞尔政府不停地发表维护和平的抗议,什么原因一再不接受调解,但只要有一些果断的提议,就能够令弗朗索瓦·约瑟夫对目前的外交成就满足?德国对于奥地利军队进攻塞尔维亚没有一点兴趣。假如和社会民主党人说的那样,柏林不愿战争,那么,又何必要德国与欧洲如此冒险?……帕泰尔松指出,英国的态度更难猜测。

梅奈斯特雷尔双手背在后面,满面愁容地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想让僵硬的双腿重新恢复点活力,突然,他把头转向雅克:

布瓦索尼用责备的口吻说:“英国已经被欧洲人所注意了。因为奥地利宣战,令维也纳与彼得堡的双边会谈失败,只能要英国斡旋,才能将会谈继续下去。英国人不足为道的影响力就能增加重要性。”帕泰尔松刚到达布鲁塞尔,就去和社会党同胞见面,他肯定地说,在英国代表团那里,人们对外交部传言的消息很是担心:在格雷有部分大人物惶恐不安,因为他们想到一旦抗议中立态度,就会对中欧帝国的好战计划有利,据说,最后是他们令大臣下定决心;或者至少是对德国的警告,英国愿意中立,是在俄奥冲突的前提下,如果法德进行战争了,它就不可能还是保持中立了。英国社会党人坚持中立,唯恐格雷妥协于压力;特别是,如今这种声明已无法在英国公众舆论中得到和上周一样的谴责了。实际上,最后通牒没有过严肃残酷的口吻、奥地利固执己见地侵略塞尔维亚,海峡的另一边,对维也纳的不满也早已遍布各地了。

他弓着背站着,嘴上呈现出他特有的微笑,用聪慧又自信的目光看着雅克。

因为旅程过多,雅克感觉累了,听到这些讨论,他更加烦躁和倦怠。他和这些熟悉的朋友见面产生的愉快,消失得比他预料得还要快。

“你小心点就是了,”里沙德莱说,“现在他很机警,他已经将胡子刮掉了,容貌改变了很多,看来那么长时间的铁窗生活确实让他改变了很多啊。”

雅克起身,向小个子范赫德、兹拉夫斯基与斯卡达低声谈论的那一桌走去。

雅克在见到这个人以前,就已经在很多革命社会团体中听到过他的名字。那时候弗拉基米尔·克尼亚布罗夫斯基在俄国的监狱中服刑,在期满结束后,就积极投身到动员的工作中去了。冬天的时候,雅克也在日内瓦见过他,那时候,在兹拉夫斯基的帮助下,雅克还为瑞士的好几家报纸翻译了一些克尼亚布罗夫斯基在狱中创作的著作。

患了白化病的那位用动情的声音说着:“现在,大家共同生活,但又如此自私,没有仁慈……得将这种状况改变,谢尔盖……最先要改的是人心……博爱,它实行的时候会与法律有关……”他微笑着望了望无形中的神灵,接着说,“没有它,就算可以实现社会主义制度。但实现社会主义是不可能,甚至无法开始!”

“克尼亚布罗夫斯基吗?是的,我俩很熟。”

雅克走近了他,他还没注意到,突然看到雅克,停下了说话,满脸通红。斯卡达把拆散的几本书靠放在啤酒杯上。(他的袋里常常装了满满的期刊书籍。)雅克没刻意就看到了书名:《埃皮克泰特》【注:古罗马苦行主义哲学家,公元一至二世纪。】……《巴枯宁作品集》【注:俄国无政府主义者,(1814—1876)。】第四卷……埃利泽·勒克吕【注:法国地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参加过巴黎公社,无政府主义理论家,(1830—1905)。】《无政府主义与教会》……

“今晚十九点一刻有一趟车,列车凌晨两点左右就可以到达巴尔,明天中午才能到达布鲁塞尔。然后你再到安特卫普去。明天是星期三,深夜三点以前,你必须赶到那里……有项任务要交给你,你必须小心谨慎才能完成。在那里,你需要找到克尼亚布罗夫斯基,他正受到严密的监视……你认识他吗?”

斯卡达弯身看向兹拉夫斯基。在那半厘米厚的镜片下,两只不一样大的眼睛,宛如瞪着的两只白煮蛋。

里沙德莱合上列车时刻表,朝着雅克抬起了他那尖尖的下巴:

“我啊,我没有一点耐性,”他一边轻柔地解释道,一边像有怪癖似的不停地用指甲梳拢卷曲的短发,“我不是在给自己闹革命。再过二十、三十年,可能是五十年,也会爆发革命?我明白这是必然的!这也正是我期待与希望的,为了生活与行动……”

“不。你先绕个圈,先去趟布鲁塞尔、安特卫普……里沙德莱会给你具体说明情况……”他又小声地说了一句,“她吃过饭后马上就过来!”

最里面的里沙德莱又讲话了。雅克竖起耳朵。通过里沙德莱预言般的判断,雅克在里面找寻着飞行员的想法:

梅奈斯特雷尔笑了笑,说:

“战争使得各国不得不贬值货币抵销债务。战争促使国家破产速度加快,另一方面令小有产者困苦:贫穷遍布;增加更多的反资本主义者,朝我们聚集;自动消灭……”

“如果有必要的话,那是可以的!让我去巴黎吗?”

米特尔格打断了他。布瓦索尼、基勒夫、佩里内不约而同地插话。

“今天晚上。”

雅克不再听了,他心想:“是我改变了?或者是他们改变了?……”雅克不清楚自己困惑苦恼的原因所在。“我们的小组被战争的威胁袭击了……它被肢解了……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方式与气质做出回应……需要一种行动,对;普遍,强烈,我们任何人却都不能得到满足……我们的小组被孤立,远离中心,没有管理制度,无纪律……这是谁的错?可能是梅奈斯特雷尔的过错……梅奈斯特雷尔还在等着我。”他瞧了瞧时间。

“现在吗?”

阿尔弗蕾达在帕泰尔松身旁坐着,雅克走近她:

“你还能动身吗?”

“我乘哪一路电车可以去你的旅馆?”

“不累。”

帕泰尔松起身道:“来吧,我和阿尔弗蕾达为你引路。”

“这个时候,在那边有个人还是比较有利的。你寄回来的材料还是很有用的,这可以帮助我了解那边的社会情况。你在那边要多把注意力放在《人道报》那些人身上,关于法国总工会,就少上点心。关于法国总工会,我们有另外的消息来源……比如,你可以看看若莱斯和社会民主党的关系、和英国人的关系,还有他对法国外交部的影响,他和法苏关系……最后,我都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是今天早上才到的吧?累不累?”

他恰巧要去赴一个英国社会党人基尔·哈迪的约,就上前挽着雅克的手肘,将他拖出“狮穴酒吧”,阿尔弗蕾达跟在后面。帕泰尔松似乎激动异常。那位社会党人是伦敦的一名记者,跟帕泰尔松说起过爱尔兰为党的一份报纸做过的一次调查。假如事情确定好了,帕特尔松明早就会坐船去英国。要做的这件事令他非常激动:他还未曾去过海峡的那一边,这五年来一直住在大陆!

梅奈斯特雷尔接着说:

阳光灼灼,石子路被晒得发烫。风儿也吹不熄城市里燃烧着似的酷热。帕泰尔松一副牛津大学生旅游的模样,衬衫敞开着,外套没穿,嘴边叼着烟斗,头上戴着小鸭舌帽,白皙的脖颈露在外面,穿着一条法兰绒旧长裤。

巴黎……雅克突然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他来不及去想这是为什么。他有点无所谓,仿佛放弃挣扎,任其自然发展,好像把一切都推给了别人。他突然想道:“原来他们早就打算让我一直留在巴黎。”

阿尔弗蕾达在他们后面,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连衣裙,有着亚麻花一样的细腻色调,整个人看起来像邻家女孩子一样。她有着黑色的刘海,鼻子皱皱的,眼睛大得和布娃娃似的。她习惯于跟在后面只听着不说话,但是,这一次,她用颤动的嗓音问:

“是这样的。我当时所安放的眼线还没有探听出什么情况。我还正要给你写信,让你留在巴黎。”

“你去了那里,还会回日内瓦吗?”

“您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星期天或者星期一,你还没有收到我的信……”

英国人的脸蓦地阴沉下来了:

“那么,你回来了?”

“我不清楚。”

说完,他站了起来,向雅克走来:

她抬起眼睛去看他,眼神游离不定,一会儿又立刻低下眼皮,动作敏捷,因而脸颊上闪动着眼睫毛的影子,她低声问:

他从桌子上拿起来一个小本,在纸上简短地写了几句话,接着递给了里沙德莱,说:“这个是给委员会的……这个是给伯尔尼和巴尔的……这个是给苏黎世的……”

“帕特,你还会回来吗?”

“阿尔弗蕾达怎么还不来?”他话说得很快。

“会的,”他激动地说。他把雅克的手臂放下,向她走去,热切地将大手放在她肩上,“会回来的,亲爱的……绝——对——会——的!”

他停了一会儿。

他们沉默无语地一路走着。

无产阶级的革命者的目标,唯一目标就应该是,没有地域区别地将一切帝国主义打垮。我现在的要求就是:保持中立——加强口号——让资本主义列强相互残杀。我们的战略计划就是要让他们相互残杀,并促使他们相互残杀——不。去掉最后一句话——充分利用事态的发展。我们的动力是左翼。少数的革命者要在危机期间努力增强这种动力,做好准备,以便在时机到来的时候,能打开缺口,并通过革命的力量将这个缺口越扩越大。”

帕泰尔松把嘴上叼着的烟斗拿下来,脑袋往后仰,边走边注视着雅克,就如同在观察一样物品:

“我们的问题提得不好。关键问题不在这。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的那个时代,可以选择支持这个或者那个民族,可是,我们却不行。我们,作为一九一四年的社会党人,对于整个欧洲的国家,没有必要做任何的区别。即便将来面对的是一场帝国主义战争。这场战争的目的除了获得金融资本主义的利益就再没有别的了,在这一点上,所有的民族面对的都是一样的,所以大家应该团结起来,同仇敌忾。

“我记起你的画像,蒂博……还画两遍……不用花多久时间就可以画完了……亲爱的!画布上就会走出一个恶鬼来。”

他用干巴巴、没有一丝感情的嗓音说着:

帕泰尔松突然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们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帕泰尔松向他转身过来,调皮地指了指小巷口一座不高的房子:

“先坐下吧,”梅奈斯特雷尔说,“我们马上就完了。”接着又对里沙德莱说,“接着写吧……这是给瑞士党的。”

“仔细看看:那是年轻的威廉·斯坦利·帕泰尔松住的房子。我的卧室很大。亲爱的,如果你同意,我愿意和你分享一袋烟。”

“我们当然得带上他了。”里沙德莱同意地说。

雅克没有预订房间。他笑着说:

“说实话,既然他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不带上他?”

“我愿意。”

梅奈斯特雷尔看到了雅克,眼睛里透露出了友好又惊讶的目光。接着,他那尖锐的眼神随即便凝住不动了,因为在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这样的念头。他带着询问的神情弓下腰,朝着里沙德莱努了努嘴,示意指的是雅克:

“就是二楼,窗子打开的那间……房号是二号。你记下了吗?”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梅奈斯特雷尔在里沙德莱的后面站着,而里沙徳莱坐在桌旁,两个人都俯身看着桌子上摊开的文件。

阿尔弗蕾达没有走动,仰起头去看帕泰尔松的窗户。

飞行员和里沙德莱一起在碰头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忙碌着。

“就在现在分别吧,”帕泰尔松对雅克说,“你知道火车站吗?飞行员住的那家旅馆的那条街就在后面。”

所以,他拒绝了她的邀请。

“要给我带路吗?”雅克问少妇,以为她会和自己一起去。她颤抖起来,凝视着他。她的瞳孔在放大,似乎装满了怜惜的犹豫。

她的眼睛很好看,柔美的眼光中还带着一丝野性。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这样慷慨地邀请他,并不仅仅因为好客,或许她有些话要说?或许有些问题要问?……他一点都不想和这位少妇倾心交谈,更何况,他还要急于找到梅奈斯特雷尔。

静默不久。

“对的,飞行员已经回来了。但是他刚才让莫尼埃给我捎了个信,说有一些新的情况出现了,他要去和里沙德莱碰头,密谈事情。他还要我带上打字机去找他……你先跟我一起吃饭吧。”她的脸突然就严肃起来了,接着说,“吃过饭,我们一起走……”

“不。你先回去,”英国人疲倦地告辞,“亲爱的,再见。”

她看到雅克的到来,好像特别高兴:

51

房间里只有阿尔弗蕾达自己一个人。她穿着印有大花图案的和服,留着黑如亮漆的齐刘海,睫毛长长的,像极了远东的娃娃玩偶,让人很想拥有。屋里有苍蝇,在百叶窗透过的阳光中飞舞着,嗡嗡作响。厨房里咕嘟嘟地煮着一个菜花,不好闻的气味充满了整个房间。

最近的两周里,梅奈斯特雷尔和碰头地点的同志们一样,激动愤慨地不断喊着“向战争开战!”无法将他的这个信念动摇,就是国际工人协会里的一切反战活动,也根本阻止不了他的行动,他和阿尔弗蕾达说:“必须爆发战争,最后拉开真正的革命的序幕。无人——肯定是这样的!——敢说,在这样的一种局势,又或是在下一场战争中,又或许是在另一种危机中产生革命。这得由具体情况决定……是由‘首先胜利’的实际情况决定。最先获胜的是谁?是日耳曼人还是法国或者俄国人?很难猜测……在我们看来,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目前行动的政策是这样的:似乎我们确定可以马上将帝国主义战争转变成无产阶级革命……费尽力气将这种革命趋势加强。也就是,将所有爱好和平主义者联合在一起,千方百计地促使动乱!尽最大力量将骚动挑起!尽最大努力让各国政府实施的计划受阻!”他在心里想着:“但是,前提是不能脱靶,尽量不使用过于极端的手腕,会将战争延缓的手段……”

“行!你才是我真正的好朋友啊雅克!”

梅奈斯特雷尔刚到达布鲁塞尔,就特别找了一家院子深处的小楼住宿,就在“正午”火车站后面,而且远离“狮穴酒吧”。

“明天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那就明天十一点?”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了两个钟头仔细阅读着斯托尔巴赫的文件,相信了那两个日耳曼人参谋部也一起参与了合谋:证据确凿!……雅克带回的战果,差不多只在斯托尔巴赫会晤时,一天连着一天构成的,在柏林,上校与参谋部首脑还有战争大臣召开过很多次会议,不须多解释,这些记事是用来为他在会后草拟发到维也纳的信件的材料。它们不但很明确地反映了两国参谋部会晤的情况,并且在几个地方对之前的事有所暗示,将维也纳与柏林在几周前的会谈过的事实透露出来了。对以前的事情的披露有着很大的吸引力,证实了梅奈斯特雷尔的猜测:这是维也纳社会党人霍斯梅嘱托过,托伯赫姆与雅克于七月十二日在日内瓦转告他的;这一切猜疑令他将这些真实状况联系到了一起。

雅克谅解英国人的这种执着,还不如早早地让步,让这事尽早结束。

在萨拉热窝暗杀事件发生后的几天,贝尔希托德与赫岑多夫殚思竭虑,终于说服老皇帝利用当前时局,马上发动总动员,用战争将塞尔维亚攻陷。不过弗朗索瓦·约瑟夫的态度十分强硬,他反驳说,凯塞尔政府会反攻意大利的武力较量。(“哈!哈!”梅奈斯特雷尔心里想道:“这正好反映出,他十分清楚俄国干预带来的后果与大战一场的后果!……”)想要顶回君主的反驳,贝尔希托德胆大地想,马上拍电报给在柏林办公室的主任亚历山大·霍乌奥斯,要他获得德国的同意,就好像预料之中那样,凯塞尔与首相是最先拒绝霍乌奥斯的;实际上,他们害怕的是俄国的回应,并不是在乎奥地利是否卷入到一场欧洲大战中。就在这时候,普鲁士军方介入。霍乌奥斯在德国军方找到一个以前预备好的得力帮手。自一九一三年二月开始,德国参谋部对斯拉夫人的威胁,对塞尔维亚与俄国合伙对付奥地利——也可以说是对付德国——的阴谋,有所耳闻。德国甚至怀疑彼得堡和贝尔格莱德合谋,间接参与了萨拉热窝的暗杀事件。德国的将军们宣扬得如同引格言一样,不管怎样,俄国是不愿立刻接受战争爆发的,在它没有准备好战争前是不愿卷入到可能超前两年的战争里的。因为有霍乌奥斯的推波助澜,德军首脑最终将威廉二世与贝特曼说服了,欧洲如今的状况是,俄国不太可能发动一场大战;日耳曼人会有不可失去的机遇,成功又完美地将自己的威信确定起来。霍乌奥斯最终还是得到了对奥地利行动的主权,承诺予维也纳,德国会毫不松弛地支持盟国的所有要求。最后这就将奥地利最近几周无法理解的政策解释清楚了。另外还证明,即刻起,凯塞尔与他身旁的人不明确地答应,将可能或者应该会引起一场大战。

“我们的肖像怎么办?”雅克正要离开的时候,帕泰尔松问道,“亲爱的,这幅肖像真的没有什么好的运气!只要再花两个早晨就可以了。不会比这个时间长了。我以自己的名誉起誓!只要两个早晨的时间……但是,具体什么时候呢?”

梅奈斯特雷尔立刻想道:“还好清楚内情的只有我一个人。另外我险些就要把雅克与里沙德莱拉来助我一臂之力了!”

“即使是一名社会党人,但是作为一名英国人,面对着海军耀武扬威的检阅,也不能没有一点反应啊。”

梅奈斯特雷尔俯身转向床上,因为没有空余的地方,只好将那些文件分成一小摞一小摞的,放在床上。他将右边的记事本拿起来,它们多多少少有援引往事与七月初的事件——梅奈斯特雷尔把它放进在一个信封里,把封口封上,写上一号字样。

但是,他那讽刺的语气中,还带着一些自豪。雅克暗地里觉着很搞笑:

接着他搬来一把椅子,坐下去。

到过《斯派莱德》杂志上报道的检阅情况吗?欧洲各国的海陆军官全都被邀请来参加检阅,整整六小时啊,悬挂着英国国旗的战舰一艘接着一艘从眼前走过,就像是春天里的毛虫一样,排着队……这真是相当有吸引力的炫耀,对不对?……简直是虚张声势!虚张声势!”他说完,耸了耸肩膀。

“将这些都再看一遍,”他一边想着,一边将丢在左边的记事本扯过来,“这全部都是斯托尔巴赫朋友的任务……这一袋里都是奥地利的战役计划:战略,战术细节。都与我无关。全放二号信封里……好……让我有兴趣的是其他的……记事本早就标好日期了。很容易将会晤排序起来……这次任务的目的是什么?主要是促使德国总动员……在开头的这几天……他刚到达柏林,就和莫尔特克会晤……上校执意要德国参谋部加速军事准备……德国人回复:‘不行!首相不赞同,因为获得了凯塞尔的支持。’看吧!贝特曼为什么会反对!……他宣称:‘过早!’看看他的借口吧……一、内政关系:他强烈表达了对民众示威谴责与《前进报》的攻击……啊!啊!说到根本,社会民主党的反对让他恼火了!……二、外交政策关系:最先对德国保证中立国、关键是英国人的支持……接着是等着俄国的威胁加剧;由于帝国政府面对‘公开侵略的俄国’那天,将要把德国社会党人与欧洲一起说服,德国处于‘合理自卫的情况’,不得已要为‘由于谨慎’发动总动员……肯定啦!没有缺陷的逻辑!……斯托尔巴赫与德国将军们逼迫贝特曼接受的策略是哪样的呢?……这一切的记事会让人清楚,他们的合谋是如何形成的……问题在马上逼迫俄国对德国做出‘可看作敌对的行动……’‘例如迫使俄国总动员’,二十五日晚上斯托尔巴赫这样想着。老把戏!……关于这些,德国人回复说:‘的确是这样的。至此,有一个好办法,仅有的办法,这由奥地利决定:奥地利总动员……’他们不会傻到信任那些将军!他们清楚,假如弗朗索瓦·约瑟夫命令发全军动员——(这里斯托尔巴赫写道,这不但是对小小的塞尔维亚的威胁,并且是对地域宽广的俄国的威胁)沙皇最终将会被迫回以总动员。对于俄国的总动员,凯塞尔就不会又一次拒绝下令动员。首相也不会说什么:德国是因为俄国真正的威胁而直接导致的动员,大概是要强加于所有的人;内外都一样;对欧洲与德国舆论都一样,德国舆论早已令群情激奋,反抗俄国人;并且要强加于社会民主党人……这些都是正确的。苏德孔 【注:德国政客,第一次大战时坚持沙文主义态度,因而他的名字成为沙文主义的代名词,生于1871年卒年不详。】 及其随从一伙人,每当召开代表大会的时候,关于俄国威胁就会对我们说个没完没了的! 【注:德国社会民族党创始人之一,(1840—1913),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学生,曾反对社会主义,但战前持中间派立场。】 !从一九〇〇年开始,他宣称,对于俄国威胁,他就端起枪!社会党人将会马上揪住这句话。上当!……上自己的当!他们不可能——因为社会民主党人不可能不配合与政府合作,只要政府打算保护德国无产阶级,反对哥萨克帝国主义!……手段真高明!奥地利不用多久就会总动员!……这就是斯托尔巴赫朋友到达柏林的第三天,就不断地给赫岑多夫拍电报的缘由,促使奥地利直接向总动员的趋势发展……太棒了!柏林的将军们借助奥地利之手,给俄国设了个狠毒的陷阱!这段时间里,凯塞尔与首相安静地抽着大烟,绝对是一箭即中的!”

“让我陪你走一会儿吧,亲爱的。”帕泰尔松知道雅克要去梅奈斯特雷尔家后,说,“最近几天,我收到几封很有意思的信,是从英国寄来的。信上说,在伦敦,赫尔戴恩【注:赫尔戴恩,1905—1912年期间任英国国防大臣,1912—1914年担任首相。】不动声色地组织了一支精锐的远征军。他想做好一切准备面对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况……整个舰队都处在备战状态……关于这个舰队,你看过报纸的报道吗?你看

梅奈斯特雷尔习惯性地——用拇指与食指按住太阳穴,然后顺着两颊,手指灵巧地滑到胡子的尖端。

“在我们中,恐怕只有帕特尔松是唯一开朗坦诚的人了,他的坦诚是发自内心的,是油然而生的。”雅克看着这位年轻的英国人,心里这样想着,嘴上露出了笑容。

“太棒了,太棒了……直奔目标!并且速度飞快!”

帕泰尔松看起来心情很好。他刚刚拒绝了一桩不错的生意。那是一个美国人,名叫萨克斯通·克莱格。他的妻子早已经去世,看中了他的一幅静物画,拿着一张明信片大小的黑白照片,想以五十美元的价格请他为自己的太太画一幅与萨克斯通·克莱格太太一样大小的全身像。他的妻子在普莱峰【注:普莱峰是一座火山,在1902年爆发,毁灭了圣彼得城。】的灾难中丧生。这位鳏夫非常伤心难过,但是他有一个很苛刻的要求:他希望画中的萨克斯通·克莱格太太穿着巴黎最时尚的衣服。帕泰尔松很幽默地将这件事有点夸张地说出来。

他快速地将毯子上散乱的记事文件,放进第三个信封,低声念道:

他在这里遇到了帕泰尔松,这让他很吃惊。这个英国人穿着一条网球裤,正在专心致志地挂着他的画布。他要举行一次画展,咖啡馆的老板也同意他在此举办画展。

“还好清楚内情的仅有我一个人!”

雅克陪他去了图书馆,然后自己一个人走进了“朗多尔咖啡馆”(这家咖啡馆和“格吕特利咖啡馆”一样,深得崇尚社会主义的青年们青睐)。

他在椅背上靠着,抱着手臂,好一会儿一动不动。

自从他跟随雅克来到日内瓦后,就不再为别人打字了,而是专心从事关于历史的研究。虽然这个工作的报酬很少,但至少自己可以做主。最近两个月,莱比锡的一个出版商需要他整理资料,编纂一本《新教资料集》,因为一直忙于这个,他的视力下降得很厉害。

这些文件很明显地提供了价值无法估量的“新事实”。除了几个德国社会民主党人之外,全没有猜疑到维也纳与柏林的勾结。抨击帝制最激烈的人都不会觉得,柏林为了维护奥地利的威望,愚笨地用世界和平与帝国的未来冒险,他们同意官方的说法:他们觉得奥地利的最后通牒使得威廉大街“惊讶万分”;在之前,威廉大街又不清楚最后通牒真实内容,也不明白通牒的侵略性质,德国真心实意地尽力调停奥地利与它的敌对方面。最警觉的人,早已发觉维也纳与柏林的参谋部之间很有可能会有合谋。(早上,梅奈斯特雷尔遇到了德国派往布鲁塞尔的代表哈塞,哈塞告诉他,自己会在周末找政府交涉,用党的名义庄重阐明,日耳曼—奥地利联盟是严格自卫性质的;对于得到的回复让他恐慌了:“假如俄国先对我们的盟友发动战争?”但是,哈塞到现在还没想起,奥地利总动员设放了诱饵,德国军方试图将这诱饵丢给俄国!)斯托尔巴赫的记事透露的不容反驳的合谋明证,万一落到社会民主党领袖的手里,就会变成可怕的反战武器。到现在为止他们都激烈地攻击维也纳政府,就会立刻反击本国政府。

但是范赫德摇了摇头,因为他逛够了。

梅奈斯特雷尔心想:“说真的,假如很好地利用有着爆发力极强武器,结果很可能会出人意料……对:不管怎样假设都没问题——必要的话,甚至将令战争流产!……”

“我们去‘葡萄架咖啡馆’坐坐吧……”雅克建议道,并拉着白化病患者的手。

有好半天时间,他想象着,凯塞尔与首相亲眼看到这一证据被天下人所知——或者被报纸激烈地攻击,他将发动德国人民与世界舆论一起指责德国政府——这个时候会发生以下两种情况之一:或者开始逮捕全部的社会党领袖,公开对整个德国无产阶级与欧洲国际工人协会宣战(不太合理的猜测),或者受到社会党人的威胁主动投降,迅速撤退,不履行霍乌奥斯对奥地利援助的承诺。最后呢?那么,因为没有德国援助,奥地利肯定没勇气再坚持战争计划,不得不满足于外交讹诈……全部的资本主义国家的战争计划将会破灭。

梅奈斯特雷尔还是没有回来,时间还很早。

“还得看情况!”他嘀咕着。

“但是我们还需要将眼光放得更加长远。”雅克接着说。他很高兴他能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而这种表达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如果我们最终取得了胜利,那我们就不是仅仅在战争这一方面赢了,而且,这个胜利还会给国际工人协会带来……”这时,雅克感觉到范赫德将重心都放在了他身上,因为他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将头转向这位白化病患者,拍了拍他的膝盖,说:“是的,我的小范赫德!这一切都还在准备之中,也许,不使用没有好处的暴力,社会主义就会取得在全世界范围的胜利!……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他突然挺直了腰,站了起来,接着说,“去看看飞行员回来了没有!”

他起身在屋里踱步,喝了一杯水,再回到一堆文件那里坐着:

“太好了!太好了!”

“如今,飞行员,不能犯策略错误!……有两个解决办法:将武器爆炸掉,或者把武器藏起来,留着以后用……一个设想就是:假如我将这些文件交到李卜克内西那里,将会爆发丑闻。可能会发生两种情况:丑闻没有阻止战争,或者将战争阻止了。——假如不能阻止战争,很有可能是这样,会有什么益处?很明显,无产阶级怀着受骗的心情去打仗……对于宣传内战有利……对,风朝相反方向吹:无处不是‘战争的精神状态’。这在布鲁塞尔是很受人注意的……需要明白的是,现在,社会民主党全部的领袖会不会同意让武器爆炸?不能确定……如果他们在《前进报》发表文件,报纸会被封杀;政府会胡乱地用谎言掩饰;德国人已经到了这一境界的精神状态,政府不承认,不用说,是比我们的指控更有分量……此刻设想,与所有的猜测相反,李卜克内西将人民的愤慨与举世责难挑起来,令凯塞尔政府退步,最后阻止了战争。很明显,国际工人协会的力量与群众的革命意识……对,不过……不过阻止了战争呢?我们最好的王牌!……”

萨弗里奥在椅子上坐不住了,转来转去:

好半天他才木木地站起来,明白了对于要负责任的严重性。

“若莱斯和他的那一伙人非常重视这个会议,”雅克继续说,“他们是来自二十二个不同国家的代表!这些人不仅仅代表一千二百万入会的工人,实际上,他们还代表成千上百万的普通人:那些同情者、那些犹豫不决的人,甚至还有那些在敌人的阵营里,明白只有国际工人协会才能表现并且实现群众所期望的和平的人……在布鲁塞尔,我们将会度过极其有意义的一个星期。在整个历史上,这是人民的声音,也是大多数人的声音第一次爆发出来,并迫使比尔尼言听计从!”

他低声道:“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能将战争阻止的概率仅百分之一,不须冒这个险!”

那个患白化病的人,也眯起眼睛,弓着背,看着离自己很近的雅克。他将胳膊搭在雅克的椅子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很轻,雅克几乎感觉不到分量。

他又紧张地想了一下。

“是的,是的……”杜蒂和萨弗里奥异口同声地说,两个人的目光很激动,都盯着雅克那张激动的脸。

“不,不……无论从哪一方面思考……如今仅有一个解决方法:窃取武器……”

反战运动正在进行筹划,并在建立统一战线——这些用了还不到一周的时间——真的很振奋人心!从这件事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只要是愿意去做,国际工人协会就可以动员起来多么大的力量。最近几天在各国首都发生的那些独立的战斗,跟这些计划比起来,是多么微不足道!下星期,国际工人协会的各位领导要在布鲁塞尔召开会议……”

他低下身子,果断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箱子:

“在巴黎,我不仅见到了法国人,”雅克继续说,“我还见到了来自比利时来自德国来自俄国的人……革命圈里都行动了起来。大家都已经很清楚,威胁很严重。各地都已经组织了起来,一起寻找一个共同纲领。反战运动已经开始酝酿,并在趋于一致,并在继续扩大之中。

“将这所有的都锁起来。不告诉任何人……等待机会!”

范赫德换了把椅子,靠近雅克坐了下来,背着光,因为他一对着光就像夜鸟一样,难受得要命。

他所要的时机,受到动员的群众最终被低落的士气所影响,那个时候,为了将士气加剧,令它愈加激烈,将对政府的诡计有决定性意义的证据拿出来,就能给它致命一击,这是一般人看不到的。

“好得不能再好了!”他高兴地说。

他邪邪地笑了笑:

雅克笑了笑:

“会发生多大的事情呢?战争、革命,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被我手里这三个信封决定!”

“那么,蒂博,你刚从巴黎回来,对那边的情况有信心吗?”

他将信封拿起来掂了掂。

他笑嘻嘻地转向雅克:

有人敲门。

“这些小家伙,唉!”他对范赫德坦白地说,“他们太轻信别人了!又有一个年轻人被破坏分子给盯上了……还好他跑得快,还知道萨弗里奥的地址!”

“是弗蕾达吗?”

萨弗里奥刚走进来,就摇着头微笑着说:

“我是蒂博。”

“不。”杜蒂说得简单明了。他的目光和眼神都神秘地透露着很明确的意思:“问也没用……我做的是秘密工作……”

“啊!”

“就是应该让别人明白——我不是说的那些领导人,他们要比我们看得透,要比我们知道得多——我指的是德国和奥地利的那些民族主义者,他们还对三国联盟存在着一些希望,正是因为这样,国家政府才会想到冒险……你一直在柏林工作吗?”

他慌忙将文件放进小箱里,加上锁,再去开门。

他们上楼了,还可以听到脚踩在木楼梯上的吱嘎声。雅克沉默着,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抬起头看了看杜蒂:

“弗蕾达没和你一同过来吗?”飞行员问,不由自主地做了个不悦、几乎是不安的动作,接着立刻掩饰住,“我就不请你坐了,”他玩笑般地说,指了指凌乱不堪的房间里,两张椅子上堆满了女人的衣服,“我马上要出去了。我要去人民之家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放心吧,我们在墨索里尼发表在《先锋报》上的警告,已经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国王和整个政府现在都已经知道,人民不再像以前那样支持他们好战政策了!”

“……文件呢?”雅克问。

萨弗里奥在出门之前,转身对雅克说:

梅奈斯特雷尔一边说话,一边把小箱子往床下推。

“别再喝了!”萨弗里奥笑着说。他向年轻人走去,友好地摸着年轻人的脖子:“现在你去楼上休息会儿吧,同志。”那个意大利人听了后,乖乖地跟着他走向厨房,走的时候还不忘向别人优雅地点头示意。

他冷静地说:“我觉得,特劳坦巴赫绝对是白忙活,雅克你也是……”

储藏室里面的那个年轻人站了起来,拿起桌子上盛着凉水的多孔陶土高颈瓶,两只手捧着,大口大口地喝了很多水。

“真的?”

“谢谢啊。”

雅克不是一般的惊讶,而是震惊地呆住了。他从未考虑到这些文件毫无用处,踌躇着再一次说出内心的疑问,他鼓起勇气问道:

萨弗里奥仔细地将信折好,放在了衬衫贴身的口袋里,眯起自己漂亮的眼睛,把浅棕色的脸凑到雅克面前:

“文件被您放在哪儿了?”

“我们比你们的经验要多点,”杜蒂解释说,他法语说得很地道,“对我们来说,当时远征的波里的事还历历在目,人民已经接受了教训,把政权交给军人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我说的人民不仅仅指的是那些去打仗的人,还有那些瘟疫,使整个国家陷入混乱:歪曲事实,大肆宣传民族主义,遏制自由,抬高物价,对利益的贪得无厌……意大利刚刚走过这条路,还记得很清楚。在我们国家,要组织起来一次新的‘红色周’,也是很容易的!”

梅奈斯特雷尔用脚指了指小箱子。

“在你们的国家,只要是有人想搞军国主义,别说是社会党人了,全体人民都会站起来反对的!”

“我还以为,您打算今晚将这些文件转交给执行局……给旺德韦德,给若莱斯?……”

萨弗里奥抬起了看信的眼睛:

飞行员渐渐冷笑:寒冷的气息更多地来自眼睛而不是嘴角;发白的一张脸,这眼里的笑意如此令人打冷战,如此缺乏人情味,雅克不由自主地低下眼眸。

“你放心吧!”杜蒂坚定地说。

梅奈斯特雷尔用假声说:“给若莱斯?给旺德韦德?这里面找不到他们要的材料,没有材料能用来多发表一次演讲!”见雅克明显不相信的态度,他不再用嘲笑的口吻,补充说,“我绝对要在日内瓦认真审阅这些记事之前,过一下目,毫无价值,一些战略上的详细情况,罗列人员……没有任何现在用得上的东西。”

“既然这样,”雅克说,“要是在你们的国家进行全体动员,这样的事也就不会独自发展了吧?”

梅奈斯特雷尔早已将外套穿上,戴好帽子:

大家都笑了,除了范赫德。他的脸红了起来,两只小手交叉着,沉默不语。

“你和我一起走吗?我们边走边聊……太热了!布鲁塞尔的七月,我记起来了!……阿尔弗蕾达也许在那里。她说过,会来找我……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对了!可以采取以柔克刚的形式!这样地球上就不会再有杀戮了……”

这一路,梅奈斯特雷尔问了关于雅克在巴黎逗留的状况,未曾提到文件。

范赫德好听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气氛:

他比平常更加明显地跛着脚走路。他突兀地道歉。夏天,特别是劳累之后,腿部肌肉经常就像发生飞行事故的第二天那样疼痛。

“不管怎样,五六万的后备军倒是有的……是的……但是奈格罗托不知道的是,现在军队中出现了很严重的骚乱。尤其是在北部的驻军里,发生了很多不守纪律的动作!领导们无法控制,索性就甩手不管了。”

他微笑着说道:“这真让人成了‘战争的残废者’,不久就会好起来的……”

征召了八万后备军,并给他们配备武器,这是真的吗?”

到了人民之家门口那里,雅克准备走开时,飞行员忽然将雅克的胳膊抓住:

“奈格罗托告诉我,这半个月来,意大利政府以军事演习为借口,

“你怎么了,我的小家伙儿?”

雅克坐下来,面朝着杜蒂:

“怎么?”

“奈格罗托!”意大利人喊出来,高兴地接过信来。

“我觉得你变了。我也不清楚如何说……变了很多。”

“我刚从巴黎回来,”雅克一边对萨弗里奥说,一边从皮包里掏出来一封信,“我还在巴黎见到了一个人,他还让我交给你一封信,你猜他是谁。”

他用严肃、黑亮、犀利的眼睛注视着雅克。

“雷莫是昨天才从利伏诺过来的。”

有一段时间贞妮的身影浮现在雅克的眼前。他早就脸红了。他克制住说谎,也压抑住没有为自己解释。雅克神秘地笑着转过了头。

萨弗里奥用手指着杜蒂说:

“稍后见,”飞行员说,没有再坚持。“开会之前,我和弗蕾达去‘狮穴酒吧’吃晚饭。我们会给你留一个我们旁边的位置。”

另一个年纪稍微大点,穿得稍微好点。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几份报纸,朝着雅克他们迎面走过来,原来这人是雷莫·杜蒂,是几份意大利报纸的记者,雅克早在柏林就认识他了。他个子不怎么高,长得有点像个女人,但是目光却充满了热情和智慧。

52

屋里果然坐着两个意大利人,其中的一个长得很英俊、很年轻,但是穿得很破,就像乞丐。他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吃着一盘番茄冷通心粉,他用刀尖挑起来抹在面包上。他抬起来头,目光就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柔和,接着又吃着自己的东西。

自八点起,不但王家马戏剧场的五千个座位全部满座,就连梁木中间的空地也站满了示威者。外面,环绕着马戏剧场的小巷里也聚集了拥挤的人群,外面热情高涨的活跃分子已经有五六千人。

店铺门面的后面是一间用来存放食物的储藏室,和门面之间只隔着一间很小的厨房。这间储藏室就像一间囚室:房顶是拱形的,只有一个通气孔,装着铁的栅栏,窗外是一个人也没有的院子,光线从这个窗户上照进来。但是,正是这样的一间储藏室,成了一间容纳所,可以容纳很多人。有时候梅奈斯特雷尔也会把这当作召开小型会议的秘密地点。储藏室的一整面墙都安放着木板,上面堆着各种各样的旧药瓶、小玻璃瓶,还有空的短颈大口瓶和一些没有用的研钵。木架的最高一层放着一幅卡尔·马克思的石版画,画框上面的玻璃已经裂开,而且上面布满了灰尘。

雅克及其他的朋友们费了好大劲才开出一条路,走进大厅。

雅克和范赫德在后面跟着他。

国际执行局还在人民之家继续开会,停留在那里的“首脑人物”还没有来到。传说会议很是激烈,当然延迟了。基尔·哈迪与瓦扬尽力要全体出席的代表同意预防性总罢工的原则,而且要以党的名义,正式答应在各自国家积极地为这次罢工做好准备,确保国际工人协会在战争爆发的情况下,可以阻止各国政府的好战计划。若莱斯绝对赞同这个建议,从早上就将讨论艰难地持续下去。常常有两个针锋相对的论点。一些支持在爆发的时候,发动罢工的原则;而在自卫战争的情况下——因罢工瘫痪了的国家,肯定会遭到入侵者的侵占。他们同意受到攻击的人们有权、也有义务使用武器。大部分的是德国人,也有很多比利时人与法国人赞同,他们只满足于找寻对侵略国家做出不能否定与确切的定义。还有些人援引历史,在最近一些日子在法、德与俄报纸上刊登后具有倾向的反响,得到了具有说服力的论据,揭露合理的自卫战争的神话。他们说:“坚持要把人民推入战争,当然得遭受攻击,哪怕做出一幅遭受攻击的样子假如想把这种谎言揭穿,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提前宣布反战罢工的原则,使得人民自动回答所有的战争威胁;这个原则现在必须让各国社会党领袖全体且坚决地接受,使得集体反战——仅有的反战办法是普遍停工法——当危险迫在眉睫的时候就发动。”人们还对这次争论的结果一无所知,欧洲的命运也许就被这次的争论决定了。

他随时为那些被瑞士政府下令驱逐的意大利人提供一个容身之所(瑞士的警方平时很好说话,但是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心血来潮,不合时宜地将一批不守法的外国革命者驱逐出境。这种情况一般要持续一周。在这期间,那些不怎么听话的人只得离开自己的地方,到其他同志的家里避下风头,等风头过了,再出来。萨弗里奥便是这样一个乐意做这种事的人)。

雅克感觉到有人在推他的手臂。是萨弗里奥发现了他,挤去他的旁边。

“在我这儿还有两个同胞,”他附在雅克的耳朵旁,轻声地说,“跟我来吧。”

“我和你谈一下关于帕拉佐罗接受墨索里尼颁发的优秀文学奖的事。”他边说着,边从衬衫和胸脯里掏出几页折叠好的纸。

他脸上带着笑容,晃着脑袋,粗壮的肩膀一高一低,双手张开,殷勤的态度像极了意大利旅店的老板。

“这是我抄录下最好的一篇……《信号灯》被里沙德莱翻译得优美极了的文章。你会看到……”

“你们好!”

周围过于喧闹,雅克必须把耳朵贴近萨弗里奥的嘴才能听见。

雅克和范赫德走进铺子里,里面没有一个人。门铃响了,萨弗里奥从里面的门里走出来。他漂亮的黑色眼珠子里闪烁着热情的光芒。

“我来念……前面是这样的,‘资产阶级利用战争,令无产阶级面临可悲的抉择,或者反抗,或者参与杀戮。反抗会马上沉没于血泊中;屠杀会被掩饰在高尚的词汇中,例如职责、祖国等等后面。’你听见了吗?……贝尼托还写着,‘民族之间的战争,是阶级合作最血腥的形式。无产阶级被资产阶级扼杀在祖国的祭坛上时,是万分的幸灾乐祸!……’另外,‘国际工人协会不可避免的是未来事件的终极……’对,”他的嗓音不住地战栗着,“他说得对!国际工人协会是目标!你瞧:它已经成长得可以拯救人民了!你瞧今夜这里的情景!各国无产阶级的联合,就是世界和平!”

大家对萨弗里奥的过去不怎么了解,但是大家都很喜欢他,因为他的脾气很好,而且很热心肠。在他到瑞士之前,就已经加入了意大利社会党,七年来,他一直经营着药品生意。他是因为婚姻的不幸,才决定离开意大利的。关于他的不幸婚姻,他经常提起,但从不说得很详细,有人说,他还曾经因为这种不幸想去杀人。

他站直了,眼睛亮晶晶的。他接着说话,不过越来越大的喧哗声,令雅克很难听清他的话。

萨弗里奥自己一个人住在大教堂区,是在佩利斯里路三楼的一间小破屋子里,他开的铺子就在楼下。

在这闷热空气中聚集的人群,有些骚动起来了。为了让人群分散注意力,比利时活跃分子想起了歌唱:“无产者,团结起来。”没一会儿,人群里传来合唱的歌声。开始的时候每个人的声音都很迟疑,靠着身旁的人的声音,最后终于有信心了;不但每个人是这样,每颗心也变得坚韧起来。这歌声似乎形成了一条纽带,变成响亮的具体的团结象征。

“那你跟我一起去萨弗里奥家吧,我们可以边走边说,我这有一封信要给他。我在巴黎的时候见过奈格罗托……”他拿起自己的行李,向门口走去,“你先等我十分钟,我想先刮刮胡子,你待会儿下楼的时候叫我。”

当翘首盼望的代表们终于现身于剧场最里面时,全场起立,欢呼声响起;欢乐、亲切、信赖的欢呼声。还没发出指示,《国际歌》的歌声不由自主地从每个胸膛发出来,将嘈杂的欢呼声掩盖了。在主持会议的王德威尔德做了一个手势之后,歌声戛然而止。整个场子变得寂静了,每个人都把脑袋转向这一堆领袖。因为各党报纸上的宣传,使得人人都记得他们的样子。人群里不断地指手画脚,低声说着他们的名字。没有任何人不回应呼吁。在大陆生活让人担忧的时刻,欧洲全部的工人就在这狭窄的台上体现出来了,成千上万的眼睛充满一样的持久与庄严的希望,聚集到那里。

“我本来打算去图书馆的,可是……”

王德威尔德的话让人们知道,按照德国党的提议,不久前执行局决定,自八月九日开始,会在巴黎召开社会党国际代表大会,这场盛大的大会原本定在二十三日在维也纳举行,这个时候,人们信心倍增如同被传染了一般。若莱斯与盖德以法国党的名义,接受了负责组织的工作;他们响应大家的热情,打算为这次名为“战争与无产阶级”的示威,激起异乎寻常的反响。

“那好吧,我就等到中午吧,那今天上午你做什么?”

王德威尔德大声说:“就在两大国家的人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刻,其中一个国家,被四百万张选票推选出来的工会与工会小组代表,到达传说中敌国的地盘,表示友好,表明维护各国的和平意愿,那场面真是壮观呀。”

雅克显得很不高兴。

社会党国会议员哈赛在掌声中起身站着,他大着胆子说话,不容许人们对社会民主党人的合作诚意表示任何怀疑:

“他们九点的时候要开个会,好像是代表大会的事,在中午之前他们是不会回来的。”

“奥地利的最后通牒是真正的挑衅……奥地利想战争……它希望得到德国的援助……不过德国社会党人不愿意接受这一点:无产阶级会受秘密条约的束缚……德国无产阶级宣布,德国不应该介入冲突,就算俄国介入了也一样。”

“真不巧……你确定吗?”

喝彩声将他的话打断了,这一声明响亮又有力,人们松了一口气。

“今天上午就别去了,”范赫德说,“飞行员同里沙德莱一起去洛桑了。”

最后他高声地喊道:“让我们的敌人小心点吧!各国人民忍受不了贫穷和压迫了,最终会觉醒的,团结起来建立起社会主义社会!”

“现在几点了?”他看了下手腕上的表,小声地说,“我现在要去看看梅奈斯特雷尔。”

意大利的莫尔加里 【注:意大利社会党人,都灵议员,生于1865年,卒年不详。】 ,英国的基尔·哈迪,俄国的卢巴诺夫斯基相继讲话。欧洲的无产阶级只有一个声音,谴责本国政府危险的帝国主义政策,提出要为维护和平让步。

他站了起来。

当若莱斯上台演讲,欢呼声又愈加响亮。

“这个情况我知道。但是,你想想,在这九十五个人里,只要有十二个,即使只有六个,他们意识到了战争的危险,他们必然会揭竿而起,这样就形成了一支强大的反抗军,各国的政府就不敢小看了!……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就是要去接触,去组织这些人起来反抗。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发生的。现在,欧洲各国的革命者也正在为此努力着!”

他的行为举止比平常缓慢。忙碌了一天,他累了。脖子曲缩在两肩之间;额角的头发黏糊糊的,乱糟糟的。他慢慢地走向阶梯,弯腰驼背,腿脚沉重,纹丝不动地站在大家面前,他仿佛就是一位强壮的巨人,弯腰驼背,一动不动,阻挡灾祸降临。

“但是其余的九十五个人,大部分都是消极被动的,他们对战争是逆来顺受的,蒂博!”

他喊了一声:

“我的小范赫德,这种意愿是值得相信的!”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刚刚从巴黎回来,对此我有信心。现在,不仅仅是在法国,更是在欧洲的各个地方,在那些可以被发动的人里,可以说在每一百个人里,别说十个,就是五个愿意打仗的人都没有!”

“公民们!”

雅克的脸色开始阴沉下来,他很清楚地知道,梅奈斯特雷尔在有些地方跟他的态度是不一样的。这些不同,让他感觉很不好,他本能地避开这些话题。

每次他登上讲坛,似乎都像发生了奇迹一样,一瞬间他的声音就掩盖住了千千万万呼喊着的声音,安静得像在教堂里一样,又宛如森林雷雨前那般静谧。

“我觉得……”比利时人犹豫不决地说,“飞行员们是不会反对的……但是,他们好像并不是真正地相信这种反抗,并不是真正地相信人们的这种意愿。”

他好像平息了一会儿,然后紧握拳头,蓦地把短臂收回到胸前。(“他似乎是头海豹在宣教得”帕泰尔松不由得说道。)他不急不躁,开始并不激烈,看起来似乎毫不费劲地演讲起来;但是,刚说了几个字,他的发声器官就如同钟震响一般,回响在整个空间,大厅忽然像敲起了警钟一样。

雅克询问似的看着他。

雅克俯下身子,用拳头支着下巴,眼睛凝视着这张扬起的面孔——很像在望着其他的地方——不放过一个字。

“您觉得飞行员们也是这样想的吗?”范赫德摇着头,疑问地说。

若莱斯没有带消息来。他再一次揭露征服与威胁恐吓政策的危险,各国外交的软弱,沙文主义者的狂热,对战争的恐惧。他的思路很一般,词汇不多,也就属于最普通的鼓动效果。但是,那些平凡无奇的话语滔滔不绝,人群仿佛被高压电流通过了,——今晚其中就有雅克:在演讲人的领导下,人群被这电流弄得摇摆起来,为友爱或愤怒,气恼或希望而颤动着,像竖琴迎风颤动那样。若莱斯这般醉人的本领从何而来的呢?从不断的嘈杂中而来的吗?他能扩散或传递这股宽厚的音量给那几千张抬着头的面孔吗?从他对人的博爱来的吗?从他的信念来的吗?或者从心底的真情来的?从他鸣响交响乐的心灵来的吗?在他的心灵里,所有的都是神奇的和谐,其中就有冗长的思辨的偏好,正确对行动的直觉,历史学家的明晰,诗人的想象力,对秩序的爱好与革命意志。尤其是今夜,有种执着的信念直透进每个听众的肺腑,从他的话、他的声音、他的坚定里散发而来的信念;接近胜利的信念;各国人民的不支持使得各国政府犹豫的信念;战争的邪恶力量无法战胜和平力量的信念。

“是这样,”雅克一本正经地说,“在我看来,一个充满了野心的,在政治圈里打拼了这么多年的人,一旦他完全地掌握了全部权力,他将会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地做那些他想做的事!回想那些历史,这样的事多得数不过来……但是,我的小范赫德,我一直坚信的是,不管这个阴谋是多么诡计多端,一旦遇到渴望和平的人民,瞬间就会土崩瓦解!”

说完鼓舞人的结束语后,最后他走下讲坛,被神圣的热情弄得抽搐、扭曲、口吐白沫,这时全场起立,对他欢呼着。鼓掌、顿足,发出刺耳又响亮的声音,久久地回响在马戏剧场的圆壁上,甚至超过了雷声在山谷里的回响。高高举起的臂膀疯狂地挥动着帽子、手帕、报纸、手杖。就仿佛,一片麦田被暴风摇撼着。在这样臻于极点的时刻,只要若莱斯一声命令下,一挥手,这群热血的人就会追随他而去,奋身冲向任何巴士底狱。

“蒂博,您不信?”

不知不觉中,喧哗声变得有节奏起来了,变得和谐起来。为了甩掉自身的束缚,这些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胸膛一起,再一次求助于音乐与歌声:

“你给我说的这些事,简直就是一部传奇的强盗故事……”

起来,挨饿受冻的奴隶!

雅克笑了起来,说:

外面,几千个游行者进不来,不管警察的武力威胁,将周围的大小街道全堵塞了,然后唱起《国际歌》:

“……有些人走得会更远,”范赫德用高调的声音继续说,“我听他们说,萨拉热窝的暗杀是由一些破坏分子组织的,而且他们是受到贝尔希托德的指使,目的是制造他们所期望的机会!他们说,贝尔希托德这个方法可以说是一箭双雕:一方面,他解决了让人不安,过分爱好和平的人继承王位;另一方面,又可以赶在皇帝死之前,挑起对塞尔维亚的战争。”

起来,挨饿受冻的奴隶……

雅克看着范赫德这样说话,看着他那像天使一样的脸庞,又一次非常感动。他虽然外表柔弱,但是别人不知道的是,在这张苍白的脸背后,还隐藏着很坚强的一面,就像硬核一样强韧。“这个小范赫德。”他脸上带着微笑,回忆起星期天,在湖边的一个旅店里,在多次的激烈争论中,这个白化病患者突然离开桌子,很气愤地说:“这太卑鄙了!一切都糟糕透了!”自己离开后,像个孩子一样,自己一个人去荡会儿秋千。

得为真理而抗争!

“是啊……但是有的人走得更远……”

53

“那就在这个老头子死之前,抓紧时间去攻打塞尔维亚?”雅克这样说,他听得越来越专心了。

大厅里的人渐渐地走空了。雅克被人流稍微托起,左右摇晃,但还是尽力护住小个子范赫德。范赫德如同落水的人那样,用力地抓住雅克。他一直关注着几米外的那几个人:梅奈斯特雷尔、米特尔格、里沙德莱、萨弗里奥、兹拉夫斯基、帕泰尔松与阿尔弗蕾达。该怎样到他们那里呢?他将白化病患者往前推,利用夹在他和朋友们之间的人群的推挤,最后他还是越过间隔着他们的那段路程。于是他没有再往人群里挤,随着人流往出口去了。

“会见的这些人里有蒂斯查、福尔加希和参谋长赫岑多夫——他们大概是这样猜测的:根据现在的状况,奥皇的死很可能会在国内掀起一场政治灾难。即使是维持双重君主制,奥地利的势力也会长期得到削弱,只好长期放弃攻打塞尔维亚的计划,可是为了帝国的未来,攻打塞尔维亚是必需的,这该怎么办?”

《国际歌》一会儿响得像铜管乐般轰响,一会儿像管弦乐般滑过,中间夹杂着尖厉的呼喊声:“打倒战争!”“社会共和国万岁!”“和平万岁!”

“哦,哦。”雅克顿时感到很有意思。

“来呀,小姑娘,你快走丢了。”梅奈斯特雷尔说。

“等一等,”范赫德又接着说,“现在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病情的诊断结果将会很快告知首相……贝尔希托德在他的府邸会见了各方面的首脑,他们开了一个会,进行了秘密会谈,好像是商量王位继承的事。”

阿尔弗蕾达没听到,她牵住帕泰尔松的手,很想去看看前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好呀,那就愿他安息吧!”雅克说话声音很小,此时,他没有心思去仔细考虑那些问题。他怕烫手,就用手帕裹住玻璃杯,小心地品着范赫德给他煮的满是咖啡粒子的饮料。他越过玻璃杯,看着范赫德那蓬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眼神有点关心,也有点怀疑。

“稍等,亲爱的。”英国人轻声说道。

“好像去年冬天,有几个医生被召到弗朗索瓦·约瑟夫身边,让他们帮着治疗一种呼吸系统的疾病……那个病不好治……非常严重,好像不行了,奥皇肯定会在年末的时候死掉。”

他双手紧紧地相互交叉,低下身子,给少妇做了个马蹬,她终于把脚踩到上面。

“详细给我说一下,小范赫德。”雅克说。他的声音并没有太多的惊奇,倒是很多对范赫德的关心和在乎,范赫德大概也感觉到了,笑着走过来,靠近雅克坐在了床上:

“嘿!”

“布尔曼来过这里了,他说了一些事,他从维也纳首相府办公室听到了,证明事实是相反的,奥地利的意图很阴险……他早就预谋好了……一切糟糕透了!”

梅奈斯特雷尔将腰用力挺直,把她抬高超过头。她在笑。为维持平衡,她把身子紧紧靠在帕泰尔松的胸前。她那双布娃娃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今夜闪着鬼火般的光。

“蒂博,”范赫德突然说,“见到你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笑了笑,算是为了打断他说话而感到抱歉,接着又说:

“除了密密麻麻的旗帜,我什么都看不到。”她用甜腻腻的声音说道。

“是啊,如果消息可靠的话,那倒算是一个好消息。昨天晚上在人道报报社,看上去大家都很相信,奥地利给塞尔维亚的照会,没有盛气凌人的气势。”

她还不急着下来。英国人被她的裙裾遮住了视线,踉踉跄跄地接着往前走着。

“那奥地利方面的消息呢?”范赫德问,并用一个刷牙的杯子倒满了咖啡,放在了堆得全是书的床头柜上。

不知怎么地,他们到了外面。

让人感到惊奇的是,当地的报纸只关注卡约案件,普安卡雷出访俄国取得成功,竟然还谈到放暑假的事!就像是上头给法国的报纸界下了个命令,不许报道巴尔干事件,以免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使得外交事务变得被动、变得复杂……但是党内都在秘密地进行着活动,好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做!总罢工的问题已经放在了首位。这也将成为大会在维也纳的总纲领,很明显,现在需要担心的是德国的社会民主党会采取什么样的立场,虽然他们在原则上同意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但是……”

街上的人潮比大厅里还要密集,喧嚣不止,几乎要震耳欲聋。好几分钟停顿不前,接着人流似乎选好了方向,挪动起来,淹没了警察的饰带,经过的地方,将聚集在人行道上好奇观望的人带走了,缓缓地向黑夜中流去。

“巴黎吗?这个得到时候再说……在群众方面,还没有人知道。

“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儿?”雅克问。

“您坐这吧,”范赫德叠好了床上的被子,又将凌乱的床单扯平(他从来不能下决心用第二人称“你”来称呼雅克)。“喝杯咖啡吧……一切都顺利吗?跟我说说,那边的人都是什么样的态度?”

“分组走,同志们!”米特尔格大声地说着。他那张浮肿的脸红红的,似乎是刚从开水里捞出来一样肿胀。

他思考着,他在想,为什么今天早上会这样高兴?他想:“或许是因为再也不用在乱成一团麻的各种思想和学说里挣扎了,现在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而且这个目标即将实现,那就是直接采取行动,反对战争。”现在的形势非常严峻,也决定了现在是决定性的时刻。但是,当他总结巴黎的形势时,法国社会党人的立场很坚定,形成了以若莱斯为核心的领导圈子,并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工会和党之间的联系异常紧密,这就进一步加强了他对国际工人协会的信心,更加认为他们可以战无不胜。

“我觉得是要去政府各部前示威游行。”里沙德莱分析说。

他站在车门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早上新鲜的空气,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驱散了峡谷深处夜晚残留的黑暗。

“拒绝战争!要和平!和平!”米特尔格高声喊着。

这倒是真的,出乎人的意料,这一夜的旅行感觉非常好,舒适极了。车厢的隔间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可以躺着睡觉,而且睡得很香。他这一觉一直睡到居洛兹,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精力很充沛,感觉非常高兴,就像是终于从什么中解脱了似的。

兹拉夫斯基用喉音抑扬顿挫地喊:

“对啊,”雅克承认说,“还行!”

“打倒战争!要和平!要和平!”

“气色还行啊。”

“弗蕾达在哪儿?”梅奈斯特雷尔嘀咕着。

他朝着雅克走过去,像孩子一样伸出手,打量着这位刚出远门回来的人。

雅克转过身去找少妇。在他后面的是抬头走着的里沙德莱,嘴角挂着平常的那种笑容,很放肆的那种。随后是范赫德,他夹在米特尔格与兹拉夫斯基中间,白化病患者将双手吊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似乎是被他们抬着走;他没喊口号,也没唱歌;苍白的面孔朝向天空,半睁着眼睛,神情痛苦,失神……再后面,是阿尔弗蕾达与帕泰尔松。雅克只能看到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两个人就像长到一起似的。

“蒂博,你回来啦?”

“她在哪儿?”梅奈斯特雷尔再一次焦灼不安地问。他就像盲人丢了导盲犬似的。

“日内瓦有什么新的消息吗?”他高兴地说,将行李放在了地上。这个患白化病的人站在房间的最里面,眯着眼睛看着进来的人,他认出了来人是谁。

在这个闷热、阴晦、黑暗的夏夜,橱窗的灯全部熄了。很多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每家每户窗前都显现着人影。在通衢路口,一排电车歇火了,空晃晃的,摆在铁轨上。街上的行人就像云一样翻腾,人群不断壮大。大部分游行的人是城里和郊区的工人。从安特卫普、根特、列日、那慕尔还有所有矿业中心来的爱好和平的活跃分子,与布鲁塞尔的社会党人和外国代表团会合。今夜,布鲁塞尔仿佛成了欧洲和平之都。

范赫德准备出门,他像以往一样,每天早上都会在煤油炉上煮上一杯咖啡。雅克还没将行李放在地上,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去敲范赫德的门。

“成了!”雅克心里暗想,“和平得救了,世界上没有哪股力量能掀翻这障碍!一旦这样的人潮阻挡,战争就无法通过。”

26

警察没有任何办法,只满足于保卫王宫、公园还有政府各部。站了四道配银饰带的警察,游行队伍的头列经过他们的面前,没有停足,走到王家广场,朝下面的城中心走去。走过庄严肃穆的宫殿前时,千万个声音在喊:“社会共和国万岁!”“打倒战争!”

“我真的不要求你能像我爱你这样爱我,但是我只要求你能够让我爱你……”

前面,被分成一个个小组充满自豪地昂首阔步地走着,簇拥着火焰形旗帜。后面的人群杂乱无序,如同吵吵嚷嚷、鱼贯而过的主保瞻礼节情景;女人们攀住男人的胳膊,父亲肩膀上骑坐着睁着迷乱眼睛的孩子。人们都似乎感受到一股代表无产阶级的巨大力量。面色紧张,眼神呆滞,他们一路差不多什么都没说,停顿不前的时候,他们有节奏地踏着步。灯光下光着的额角发着光。在每张由于充满信心而沉醉,因为同样的意志而变得坚定的脸上,能看见这种信念:今晚,与各国政府较量的第一局胜了。《国际歌》被不断地演唱者,歌声飘荡在壮观的人群上空,铿锵有力,宛如每颗心脏的跳动。

这时,仿佛是直觉告诉她,安娜轻轻地抬起了头:

雅克记得梅奈斯特雷尔多次想靠近他,似乎要对他说什么,可是每次都被再一次而来的拥挤或骚乱的人群阻止了。

他用那只空着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脖子,将安娜对自己那种深沉的爱和自己对她的那种有尺度的爱相比较。

“看,人们最终还是行动起来了!”雅克向他喊着。由于梅奈斯特雷尔还有对舆论的最后一些顾虑,只是尽力微笑着,然而他的眼睛却因狂喜而闪烁发光,这样的喜悦在每个人的眼里都流露着。

“你真傻!”她笑着说,但没有松开他的手腕,“看吧,我想做的就是这个……”她突然低下头,将嘴唇贴在他的手心里,就这样一动不动,待了好长时间。

飞行员没说话。他的目光严峻,嘴角满是苦衷的纹路,雅克解释不了。

他没有说话,她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反扣在桌子上。他以为她要给他看手相,就把手挣脱开。“不。”(他很讨厌被那些人预言未来,他觉得,再好的预言,都不如自己给自己安排好的未来更可靠)

他们的前面,发生了一起乱糟糟的骚乱,示威人群忽然晃动起来。最前列可能受到阻碍了。雅克踮起脚尖,想知道骚乱的原因,他耳边响起了飞行员说话的声音,仅几个字,语速很快,用的还是让人听着不舒服的假声:

“这儿挺好的,但我还知道另一个更好的地方……”她说着,眼睛里充满了许诺。

“小家伙儿,我觉得,今晚弗蕾达不……”

一些蛾子围绕着油灯飞舞着,不时地撞到遮阳伞上。乐队已经撤了,没有了声音。旅馆里的窗户,大部分都已经熄灭了灯。

后半句话差点要被喧嚣声淹没了。雅克惊讶地转过身,他相信自己听见:“……不回旅馆了。”

“你明白吗?”她说。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梅奈斯特雷尔的脸藏匿在黑暗里;他的黑眼球如同一只猫眼那般没有表情,就好像动物的磷光闪闪发亮。

他给她倒了点酒,她一下子就喝完了,接着又点燃一根烟,还是那有点苦味的烟,站起来,穿上了披风。她坐下时,把椅子挪了挪,离得昂图瓦纳更近了。

这会儿,他们那里波及一股拥挤的力量,这力量将他们一起带着往前走。

“不冷,我有点渴了。”她把酒杯举到冰镇着香槟的酒桶旁。

在正午大街的街口,有一小队民族主义者急促地集合在旗帜下,明目张胆地试图阻挡住示威的人群。吵闹了一番,这也不能将游行队伍阻止住。可是,这一停止,堵了几次,这足够将雅克与梅奈斯特雷尔还有他们的朋友们分隔开。

“冷?”昂图瓦纳一边问,一边用眼睛寻找着她的披风。夜晚已经变得很凉了,天也不早了。

他被人流推到了右边,顶到房屋旁靠着,但在队伍中间,因为后面人群的推挤,产生一股巨大的人流,把梅奈斯特雷尔一伙往前推着走。突然,在雅克现在动弹不了的地方,他看到帕泰尔松的脸就在几米之外。他一直与阿尔弗蕾达在一块。他们经过时却没发现雅克,但雅克却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他们。他们已经不像自己了……昏暗的灯光下衬托出突出的头骨,将帕泰尔松的脸勾勒得异常无比。他的眼睛平常都是灵活含笑的,散发着专注又疯狂的光芒。阿尔弗蕾达的脸色也变化了很多:她的面容被那种热烈、坚决、大胆追求肉欲的神态改变了,令她俗气起来了,如同一个妓女的脸,一个醉醺醺的妓女的脸。她把太阳穴靠在帕特尔松的肩上。她张着嘴唱着《国际歌》,声音喑哑,断断续续;她的表情仿佛在庆贺着自己的胜利,自身的解脱,本能的解放……梅奈斯特雷尔的话回响在雅克的耳边:“我觉得,今晚弗蕾达不会回到……”

她突然打了个哆嗦。

他有些惧怕了,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什么,他本想挤进人堆里,追上他们。他高喊着:“帕特尔松!”可是他被人群困住了,动都动不了。他白费力气,只好放弃。好一会儿,他还用眼睛追随着他们,直到一点都看不到他们,才颓然地随着人潮离去,人流此刻又将他往前推去。

“托尼,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你是第一个。”

他一个人被这集体传染的魔术般的现象所支配着。忘了时间和空间,意识消失了。他就如同麻木了一般,不知道为什么又返回了之前那个最中心的地方。他置身并被淹没于在这友爱流动着的人潮里,感觉脱离了肉体。他心里如同温泉涌动,这温泉未曾从地面喷出,他还是有些淡漠的意识,属于一个整体,大众、真理与力量的整体;他没深想。他接着走着,脑海一片空白,似乎有些醉了,睡着打盹儿那般。

她不笑了,满怀深情地说:

这样舒适的状态维持了一个钟头,可能更久。他的脚被撞到人行道边上,令他从麻木中一下子惊醒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筋疲力尽。

“你想想,最愚蠢的就是,那些人指责我的事恰恰是我没有做过的事,也许是我永远没有勇气去做的事,但是,也没有任何人想过我真正做过有罪的事。我告诉你,我怀疑古皮约也起草了另一份遗书,在他后来糊涂的两年里,博韦的一个公征人帮助我,让我从古皮约的手里弄到了一份委托书,然后我就这样轻松地拥有了他大部分财产。但是,这些都没有什么用,因为遗嘱本来就对我很有利。给盖特的,只是法律上要求的那些。可是,在我看来,我经历过七年的地狱般生活,我有权利为自己考虑,有权利为自己做点事情。”

游行队伍挤在了黑黝黝的建筑之间,一路缓慢地、不能阻止地挪动着向前。后面的队伍停下了唱歌。偶尔有一声粗野的冲出压抑着胸膛的呐喊:“和平万岁!”“国际工人协会万岁!”如同鸡啼般的喊声,随处响起了其他的喊声,之后恢复平静。几分钟内,仅仅只有微微的喘气声和脚踩地的声音。

她突然笑了起来,出人意料,但又富有感染力。

雅克想办法挤去边上,挨着楼房。他顺着关了门的店铺跟随人流往前走着,寻找机会跑掉。途中的一条小巷,被区里的居民挤满了,堵在巷口观望,雅克转来转去地走着,走过一块空地,走到一个嵌进墙里的喷泉旁。泉水潺潺,清澈透明。他捧起来喝了几口,打湿额头,洗了洗手,好一会儿还在喘气。他的头顶上一片缀满繁星的夏夜天空。他想起前天巴黎的斗殴,还有昨日在柏林的斗殴。欧洲全部的城市,人民都愤然而起。拒绝没有意义的牺牲。在维也纳,在环形大街,在伦敦,在特拉法加广场 【注:位于伦敦,它的名字来由是为了纪念1806年纳尔逊率领的英国舰队在特拉法加海打败法国舰队。】 ,在彼得堡,在纽斯基大街(哥萨克军刀闪闪,监视着游行的人),无处不响着一样的声音:“和平!和平!和平!”劳动人民的手越过边境,相互伸向博爱的理想;整个欧洲爆发着一个口号。如何考虑未来呢?明天,人类丢下了烦恼,便可以全力缔造一个更好的命运……

“谁?”她眨了眨眼睛。他这样的打破砂锅问到底让她感到很奇怪,但是,她又因为昂图瓦纳对这些感兴趣,感到十分欣喜。

未来!……贞妮……

“那么,”昂图瓦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他死的时候,你不在吗?”

少女的影像又浮现在心头,排斥一切,用热烈的柔情替代了今夜热烈的激动。

“噢,他在很远的地方……如果现在他还活着……就应该去了印度,加入殖民军了……他现在在那边有自己的生活。我却从来没有过他的消息……”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发低声的时候也没有显得很激动。她又加了一句:“真蠢,本来我是可以帮他的……”然后她就沉默了,不再说话。

他站了起来,走进了黑夜。

“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弟弟,”昂图瓦纳说。(他说话的声调还有表情又好像有种弦外之音:“关于你的事,我知道得太少了……”)

睡觉……这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无论在哪里,见到第一张长凳……他对这个城市不了解,尽力在这一带分辨方向。忽然间,他走到了一个没有一个人影的广场,他记起下午与帕泰尔松还有阿尔弗蕾达一同走过。他鼓起勇气……英国人住的旅馆应该离这不远……

“你也知道,我弟弟一开始也只是个餐厅的伙计……对,只是个伙计,在万赛纳的一个小饭店里。”

果然,他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那家旅馆。

她想了一会儿,突然又接着说:

他快速地脱掉了鞋子、外套与假领,半脱光地倒在床上。

“我的托尼,真的,你这样说真的很吓人……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希望费罗生病的吧?”她好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您笑什么?听着,托尼,您得给这个可怜的伙计一点小费……就给他自己……可以多给些……就当是替费罗给的……”

54

安娜慌忙把自己温热颤抖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房间亮得灯火通明。他待了半天,才返回到现实中。他见到一个跪在房子尽头的背影:是帕泰尔松……英国人急忙打理好几件衣服,放进地板上敞开着的手提箱里。他就要走了?什么时候了?

“也许他在想,这个时候,在郊外的某一栋阁楼里,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坐在桌子前,摆在他们面前的是……”

“帕特尔松,是你吗?”

昂图瓦纳声音平静又柔和地说:

帕泰尔松什么都没说,合上手提箱,把它靠在门旁,朝床走去。他苍白着一张脸,目光挑衅似的,冒出一句:

“这个伙计笨!”安娜生气地打断他的话,“你刚才看到了吗?他就像根木头一样站在盆子前面!”

“我要带她走!”

“亲爱的,你不觉得费罗先生有点不好伺候吗……”

他的嗓音颤抖着,含有威胁。

在老板和伙计都走后,昂图瓦纳用责备的口吻对安娜说:

雅克呆呆地注视着他,两只眼睛因为疲倦而肿胀。

伙计端起盆子,看了一会儿盆子里的狗食,然后听话地走回厨房。但是在走之前,他抬头看了下桌子,昂图瓦纳看到了他瞥过来的目光。

“别说话!”帕泰尔松嘀咕着,尽管雅克全身上下一动没动。“我知道!……只有这样!谁也不能改变!”

“拿走!”老板命令地说。

雅克恍然大悟。他如同梦中惊醒般的孩子,凝视着英国人。

“让我看看。”安娜对伙计说。她用手摸了摸盆子:“天哪,你给的狗食冰凉冰凉的!我嘱咐过你,要热的,还不能有肥肉,”她用手指着狗食里面的一小块肥肉,严厉地说,“就要一点米饭,加上点胡萝卜,还有些瘦肉,这并不难啊!”

“她就在楼下,在出租汽车里待着。她已经决定好了。我也是。她没跟他说什么,她恨他,不愿意和他说一句话,她几乎不想去拿自己的东西。我们马上就出发,她再也不会见他了。坐第一班到奥斯唐德去的火车。明晚到达伦敦……所有的都这样了结清楚了。对这事谁也阻止不了!……”

“怎么啦,小费罗……”老板像回声一样重复。

雅克坐了起来。他将脑袋靠在床板上,一言不发。他想:“杀人坯!”

“怎么啦,我的小费罗?”安娜关切地问道。

“我呢,也有几个月了!”帕泰尔松接着说,就站在天花板那盏灯下,“但我从来不敢……就在今晚,我刚清楚她也……可怜的,亲爱的!你根本不清楚她和那人的生活……都不像一个人了,什么也不是!……噢,他要起到崇高的作用!他跟她说过。她什么都接受!

哈巴狗站了起来,嗅了嗅盆子,伸了伸懒腰,摇了摇耳朵,吸了几口气,昂起扁平的嘴脸,朝着主人显出一副失望的样子。

她想做得到这样。她不了解……但是,她爱上我以后,不,就不值得牺牲了……不要指责她!”他忽然说,就仿佛他在雅克惊讶的面孔上看到了严厉的判决,“你不会了解那个人是如何的可恶!没有做不出来的事!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会信,真让人无奈——甚至不信任自己——因为她自己什么都不是。”

“没怎么,没怎么……”昂图瓦纳不高兴地说。

雅克将手臂摊放在床上,头稍微后仰,灯光刺眼,他一动不动。窗户打开着,他的耳边有蚊子在嗡嗡地叫着,他也没有将它们赶跑。他如同失血过多的人一样,觉得恶心虚弱。

“怎么了,太太?”

“人人有权选择生活!”帕泰尔松气愤地接着说,“你能求别人跳下水去救人,可是你不可以要求他始终将那人的头抬出水面,直到自己溺水而亡!……她想生活。那么,我在这里,我就要把她带走!……不要说话!”

老板闻声跑了过来:

“我没有一点责怪您的意思,”雅克轻声说,脑袋没有动,“只是我想到他……”

餐馆的一个伙计放了一盆狗食在费罗的前面,而且,他为了让狗吃得更快,又准备在里面放一些鸽子骨头。

“你不了解他!无论任何事,他都做得出来!……他就是个魔鬼……真正的魔鬼!”

“不!不能给它骨头!你这样会把它卡死的!”

“他可能会因为这事死掉,帕特尔松。”

“在生活中,她为了保护自己,已经养成了说谎的习惯,如果你发现我说谎了,就马上指出来,但是也不要责怪我……”他感到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突然又想道,以前的时候,他曾经发现安娜和小于盖特的家庭女教师玛丽小姐之间的亲密很过分。这种亲昵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十分相信自己没有搞错。后来,他笑着向安娜问了几个问题,她不仅回避,不想回答,而且显得很慌乱又很厌烦他提出的问题。

帕泰尔松半张着嘴巴,苍白的脸在抽搐,似乎被打击了一番。雅克望着他的脸受不了,他感觉这张脸突然变得丑恶。“杀人坯!”他再一次想,掉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接着低声说:“我想到党。党需要领袖。比什么时候更需要……这是出卖,帕特尔松。双重的出卖。出卖一切计划。”

昂图瓦纳的脑子在不停地转动着。有一天,安娜是不是对他说过:

英国人已退到门口。他歪戴着鸭舌帽,苍白着一张脸,神色慌乱,张着嘴,令他的脸蓦地像个无赖。他神色慌张地弯腰抓起手提箱,他像一个偷盗者,而不是杀人犯。

她笑了笑,耸了耸肩,好像很无奈地面对一种无关紧要的任性。

“晚安!”他说,垂下眼睛,头也没抬就走了。

“是的。”他说,脸上有种他不愿意表现出来的焦急。

将门一关,雅克又想起贞妮,压抑不住地想,怎么又是贞妮?……他听见静谧的街道上传来小汽车发动的声音。他将脑袋靠在了床头板上很久很久,眼睛直视着关上的门,纹丝不动。一会儿是帕特尔松那张漂亮的脸,明亮的目光,金发歌舞演员的笑容,浮现在眼前;一会儿这张如同被炒了的仆人,像当场被抓住的小偷伪善的脸,这厚脸皮的脸浮现了……那是一张被情欲扭曲得丑陋的脸……不用说,在地铁过道里,他自己苦追贞妮时也是这张脸……哪天,他也会干出卑鄙、出卖的事吗?

“这些过去好长时间的事,你感兴趣?”

六点半之后,雅克再也睡不着,跑去梅奈斯特雷尔那里。

昂图瓦纳的沉默,还有他聆听的方式,都像是在等她继续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出来。她推开面前的餐盘,菜也没有吃一口,从包里掏出一根烟,昂图瓦纳没有动,由着她自己将烟点着。她经常抽这种加了茶叶的香烟,这是她从纽约弄来的,混杂了茶叶的香烟散发出枯草般苦涩又让人眩晕的气味。她吐了几口烟,吐出的烟雾在她面前久久散不去,然后她小声地、厌倦地说:

包饭宿舍里,所有人都还在睡眠中。仅看到前厅里有个老女人在洗刷着方砖地板。雅克犹豫了半天:他是该离开,还是上楼?假如他想乘八点的火车,他不能将拜访时间延长了;经过晚上那一幕,他必须见朋友一面,再果断地离开布鲁塞尔。

“不是,”她激动地说,“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很浪漫。发现古皮约死的那天晚上,碰巧了,只有我和他在一起,这没有错,但是他的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敲了飞行员的门好一会儿,没听到动静。难道是他走错房间了?没有,就是这里,十九号,他昨天还来过。梅奈斯特雷尔白等了一夜,可能睡熟了没醒来?……他正打算再次敲门,这时候他听到门边里赤脚急促走过来与钥匙锁里摸索着的声音。他脑海里闪过可怕疯狂的想法。他本能地抓住门把,转动着。门开了,正好面对着梅奈斯特雷尔,他正准备将门锁上。

她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看着桌布。她的脑子里突然闪出这样一个念头,兴许这样的疑问可以让昂图瓦纳对她更加迷恋、更加刺激,所以她想就这样诱惑着他,让他就这样一直半信半疑。但是,当她的目光重新遇到他时,刚才这种诱惑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

两个人面面相觑,飞行员冷冷的面孔,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可能是怨恨的目光……他迟疑了一下。他要赶走来访者,再把门关上?雅克内心很是困惑。他又一次和刚刚一样转动门把,向直觉让步,一抬肩推开门,走了进去。

“为什么不能呢?”他开玩笑似的说,但是又有点严肃。

第一眼他就发现,屋子变大了,似乎变大了。桌子、椅子全推到墙边,中间空出,对着大柜镜子。床没铺好,可是盖上了。房间看起来被布置过,要做什么大事。梅奈斯特雷尔也是如此:他穿了一件淡蓝的睡衣,烫过的折痕还清晰可辨。衣架上空空的没有衣服。盥洗盆上空无一物。每样物品似乎已经整理好,要打算出门,放在两个锁好的小箱子里,被放到窗前。但是,他不可能穿着睡衣、赤脚出门哪!……

她把声调故意提得很高,语速放得很慢,但是目光却躲躲闪闪,很迷茫的样子。

雅克又把目光放到梅奈斯特雷尔身上。梅奈斯特雷尔呆呆地站在原地,瞪着雅克。他站着没动,又似乎站不稳。他让人联想到一个刚动过手术,脱离麻醉状态的,想起刚刚挣脱死亡线被抢救出来的病人。

“你相信我能做出这种事来吗?”

“您打算干什么?”雅克讷讷地问。

她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撑住身体,看着眼前的这位情人,拉长声音,说:

“我?”梅奈斯特雷尔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他踉踉跄跄地退到了墙边,似乎没有听清,吞吞吐吐地说:

“我知道。”

“我要干的事?……”

昂图瓦纳犹豫了一会儿,眼皮跳动着,他开口说道:

他挨着桌边坐下,两手捧着头。

“我的容貌已经给我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她叹息地说,“你知道吗?我已经被当成了那个下毒的人了。”

就连桌上也摆得异常有条不紊。桌子上并排放着两封翻过来的信,信封是封好的,叠好的报纸上面一溜儿摆着个人用品:钢笔、皮夹、表、一串钥匙、比利时零币。

便露出勉强的微笑,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

雅克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没敢动弹,之后雅克向梅奈斯特雷尔走近,他立刻仰起头:

她终于转过脸来面对着昂图瓦纳,她发现他在盯着自己看。于是,

“嘘。”

“不管怎么说,要是说我长得像轻松歌剧里女主角我也不会觉得很讨厌……”她又接着说(她说得这样坦白,那原本美丽的次女低音的嗓子发出了很庸俗的声音)。

他费力地起身站好,拖着脚走了几步,走回雅克身旁,语气迥然不同,再一次说:

她这时候话说得很快,比往常要快很多,还有点清浊音不分,像是害怕了。她用手帕的一角,小心地擦掉挂在睫毛上的泪水,然后又扑了几下粉底,接着把所有的东西又塞进了包里,啪的一声扣上了包。

“我要干的事?……那么!我要先穿上衣服,小家伙儿……随后我与你一同离开这里!”

“就是说我有歌剧中女主角的那种潜质。”她冷漠地回答,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思。她从自己的小包里掏出来一面小镜子,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的脸,说:“看……看我这张脸像正常死去的样子吗?才不会!我的结局应该是很戏剧性的,你会看到的!人们会在早上发现我横躺在卧室的地上,是被人杀死的,身上还插着那把刀,就这样赤裸着躺在地上……是被人用刀杀死的!……我看到过,好多书里叫安娜的人,总是会被刺死的……”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镜子,继续说着,“你知道吗,我非常担心死的时候样子很丑,死人的嘴是多么苍白、多么吓人啊……要是我,我非常愿意在我死后给我化化妆,而且,我已经把这一条加在了我的遗嘱上。”

他没看雅克,他将一只箱子打开,翻出衣物,散放在床上,在一张报纸里拿出一双灰溜溜的鞋子,穿着打扮起来,似乎房子里就他一个人。他打理好一切后,走到桌边,一直没有理会雅克,雅克坐着,沉默无语。梅奈斯特雷尔将那两封信撕碎,走到壁炉旁就扔了进去。

“什么更真实可靠?”

雅克一直用目光追随着他,这时他看到,壁炉里全是剩下的纸张与灰烬。他猜想着:“难道他真有那么多的记事本得烧掉?”蓦地反应过来:“难道是斯托尔巴赫的文件?”雅克往敞开着的箱子匆忙地瞄了一眼:箱子还未满,没看到文件。“也许他放在另一只小箱子里。”雅克这样想着,不愿让心头闪过的荒谬的怀疑一直停留着。

昂图瓦纳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梅奈斯特雷尔走回桌边。他将钱、皮夹、钥匙,全部放进他的袋子里。

昂图瓦纳的声音让安娜吓了一跳,她抬起了头,看到了他慌乱的神情,一开始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突然,她想起来刚才有关毒品的话题,还有就是她丈夫死后的那些流言蜚语,这些她并不是一点都不知道:乌亚兹的一份报纸甚至刊登了很明确的暗示,终于在那个地方就这样流传着关于这位老百万富翁的事,说他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冒险家,还把她软禁在家里,终于在一个晚上死掉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时他才仿佛记起雅克也在场。他望了望雅克,向他走过来了。

“什么更真实可靠?”他很好奇。

“你来得正好,小家伙儿……谁知道?你可能帮了我一个大忙……”

这时的她并没有看他,而是叹了下气,说道:“这种事也许要比你想象得更加真实、更加可靠……”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古怪,这让他不禁再一次想到了古皮约。

飞行员的面孔很是平静,很奇怪地笑着。

昂图瓦纳发现她的睫毛上闪动着点点泪光,他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她,难道是自己不小心让她伤心了?

“没有任何意义,你瞧……没有什么值得向往的,但是,也没什么值得让人害怕的……一点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你做过似的。”昂图瓦纳微笑地说。她刚要回答,这时侍者端来烤乳鸽,递在她的面前让她过目,然后切开,这盘菜就像一鼎燃烧着的香炉一样,冒着烤野味的香气。

他出人意料地朝雅克伸出双手,雅克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梅奈斯特雷尔一直在微笑着,轻声说:

“这是多么大的胆子啊!我也想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来!为了你!杀死一个想害你的人!”远处,两把小提琴、一把大提琴还有一把中提琴开始演奏一曲《小步舞曲》。她这会儿,好像沉浸在了深思中,过了一会儿,用柔和的声音,沉着地说:“为了爱情去杀人……”

“此刻,抓住我的手,为我引路……走吧!”他将双手抽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起别的事,她想留在巴黎度假,想离昂图瓦纳近点;然后又说起那则带有桃色性质的政治新闻,这几天的报纸栏目登的全是这件事的细节:

他朝箱子走去,将一只提起。雅克立刻弯腰提起另一只:“不,那只箱子不是我的……我不带走。”

他心里想着,或许她爱他的程度都要比他所期望的爱还要深,他就开心地笑了,示意她喝汤。而她,低着眼睛,就像个孩子。

他含混的目光闪过转瞬即逝的笑意,既悲伤欲绝,又柔情寸断。

“教育我吧,我喜欢这样……我会听话的,你也会看到我的努力的……我要改变自己……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的我就变成什么样的……”

“他将文件销毁了。”雅克痴痴地想,然而他不敢再问任何问题了。

她把猫放下,看着它蹒跚地跳了两三下,轻轻地叫了两声,消失在树丛里。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盯住昂图瓦纳的眼睛,温柔地说:

他们一同走出房间。梅奈斯特雷尔的腿拖得比以前还厉害。

“你说得对,”她突然说,“我就是很笨。”

在经过楼下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没进去。雅克暗想:“他没记起要结账!”

“哎哟,小家伙!”她高兴地说,“打呼噜吧,贝泽布特先生……看……它什么都懂……我敢肯定它是有灵魂的,”她非常严肃地说,“你得给我买下来它,托尼……我要把它当作我们的幸运猫!我觉得只要它和我们在一起,什么坏事就不会发生在我们的身上了!”“被我抓到了吧,”昂图瓦纳嘲笑道,“你还一直说自己不迷信!”在这一方面,他给她开过玩笑。她曾经对他说过,晚上的时候,她经常自己在房间里瞎转悠,一直在考虑要不要上床睡觉,因为她觉着,一上床就会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她就会打开放着纪念品的抽屉,拿出一本旧的纸牌算命直到睡着。

“去日内瓦的快车……七点五十分,”梅奈斯特雷尔低声说,望着贴在前厅墙上的火车时刻表。“你呢?你坐八点的火车去巴黎?你还能送我上个火车……你看,一切安排得多好!……”

安娜很想把这个小家伙强行按在自己的膝上,哪怕是弄脏她那奶白色的塔夫塔绸。

55

昂图瓦纳还是保持着微笑,但是这种微笑有点勉强。他很少这样子,他听到自己笑也很吃惊。突然,他听出来这笑声中的特殊音调,心里不禁拧了一下:“看吧,我刚才的笑就像父亲……”昂图瓦纳平时没有注意到蒂博先生的笑是什么样子,但是在今晚,他突然发现了这个笑声,而且是从自己的嘴里发出的。

巴黎刚被一场热阵雨洗刷过,正午的太阳很毒辣,这个时候,雅克从比利时的火车下来。

“不,你才不是……不,你只是只可爱的小猫咪。”安娜反驳道,一边将这只肮脏的小猫抱在怀里,一边用下巴碰它的额头。“看它的肚子,就像是路易十五时期的柜子!还有它的大脑袋!真的很像一头发芽的蒜……你还没注意到吧,托尼,发芽的蒜真的很搞笑!”

他一脸愁容,不好的预兆越来越多。一路上,他看到的都是让人担忧的场面。火车上人员爆满。边境地区的居民中,弥漫着风声鹤唳的情绪。北部探亲的士兵与休假军官,都被电报召回部队。法国社会党人也坐同一列火车离开布鲁塞尔,雅克与他们告别,他那个隔间被北部的人挤满了,人数超过限额,他们其实都不认识,却都在谈论着,相互交换报纸,互通消息。他们惶恐评论着局势,惊讶、好奇和某种狐疑似乎多于不安。显然,大部分人对可能会发生战争这一猜想早已习惯。他们传播着法国政府采取谨慎措施的消息,让人深思。道路、桥梁、水渠、兵工厂,到处都有军队把守。一营士兵将科尔贝伊 【注:塞纳河上的小城。】 的磨房占据了,磨坊主人被《法兰西行动报》指控为德军的后备役军官。军队守卫着巴黎的水塔与食物仓库。一个戴着勋带的先生用着工程师的专业用语,解释说要迅速在埃菲尔铁塔 【注:这座铁塔是1889年工程师埃菲尔创建的。】 施工,改善无线通信设备。一个巴黎人,小汽车的设计师,埋怨说,几百辆车偶然集中起来参加评比,若不是因为征用,至少留在原地,等候新的命令。

“快放下这个满是跳蚤的家伙吧,安娜,小心被它抓到。”

雅克在圣冈丹车站买了一份《人道报》,他既惊讶又气愤地从报上得知,在最后一刻,政府厚颜无耻地在昨天二十九日,也就是周三,在瓦格拉姆大厅组织的会议,巴黎及其郊区全部的工人组织都参与了群众示威。游行的人群到达泰尔纳区时,被用武力阻止。那晚争斗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一队队活跃分子来到内政部和爱丽舍宫。人们以为是因为普安卡雷归来,而使用这种民族主义的专横行动,这仿佛就是政府试图扼杀工人抗议热潮,而无视集会权利与最古老的共和自由。

昂图瓦纳有些不高兴了,但还是微笑着说:

火车晚点半个钟头。雅克在酒吧间里吃了三明治,从那里出来,雅克碰到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新闻记者,他多次在“进步咖啡店”遇到过那个人,他叫作卢韦尔,是《社会战争报》 【注:1906年,居斯塔夫·埃尔韦(1871—1944)创办的日报,战争时期鼓吹沙文主义。】 的编辑,住在克雷伊,每天下午都会来报馆打发时间。他们一起离开火车站。大院与广场的楼宇仍然插满旗帜:共和国总统昨日回来,引起巴黎的爱国热情暴涨,卢韦尔亲眼看到这个场面,用无法想象的激动语调说了起来。

安娜双手抓着它,笑着把它捧到自己的脸上。

“我知道,”雅克插话说,“报纸全部大篇幅地报道,真让人厌恶……我想,您对《社会战争报》没有附和吧?”

“噢,可爱的小猫咪!”安娜叫道,伸手指向一只黑色的猫咪。这只猫咪刚刚跳到餐桌上,吓到了周围的伙计们,赶忙挥动着餐巾驱赶它。这只猫咪瘦得可怜,刚生下来六周,浑身都是黑色的,肚子鼓鼓的,眼睛绿得吓人,深深地嵌在大大的头里。

“附和《社会战争报》?你看了老板最近几天的文章没?”

昂图瓦纳在这种场合惯用的坚定又亲和的口吻传达了一遍安娜点的菜。餐馆的老板记下了,并赞许似的点了点头。昂图瓦纳看着他的毕恭毕敬,别人的卑躬屈膝,他感觉很赏心悦目,他觉着这样很好,甚至快要天真地以为大家都是爱他的。

“没。我从布鲁塞尔回来才不久。”

安娜站着很仔细地研究着菜单,她可以表现出对美食有很大的兴趣。老板的周围环绕着几个伙计,都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嘴上叼着铅笔,就这样静静地等着。昂图瓦纳也等着她坐下。安娜终于向他转过身来,摘掉手套,指着菜单上的几个菜。她以为他担心失去自己的特权,他不喜欢她直接和侍者说话——她这样想,也不是完全的错误。

“你来晚了,我的老兄……”

桌子和桌子之间小心翼翼地用一丛丛女贞树和花坛仔细地分开。最后,安娜选了一个桌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狗放在靠垫上,这个靠垫是经历细心又殷勤地放在地上的(那是一个红色印花布的靠垫,这个餐馆的一切,包括那一小丛海棠花坛、遮阳伞,还有挂在树上的灯泡,都是红色的)。

“居斯塔夫·埃尔韦呢?”

在绿树丛中,掩藏着一个小型的弦乐队,他们在轻轻地演奏着。每个人脸上就像他们演奏的乐曲一样,祥和而宁静。昂图瓦纳走在安娜的后面,脚步轻盈自然,就像一个演员要登台表演他的拿手好戏一样。

“埃尔韦不是愚蠢的幻想家……他对待事物都符合实际……他已经明白战争是无法避免的事实有好几天了,他坚决反对,那将会是疯子,甚至是犯罪……你去找那份他周二的文章看看,就会看到……”

汽车刚停下,餐馆的老板、伙计和管侍候饮料的,就开始忙着招呼两位这么晚过来的顾客,他们礼貌地领着他俩走过一片片树丛。

“埃尔韦,沙文主义者?”

出乎意料,这天晚上“公鸡餐馆”没怎么有人。

“沙文主义者,随你说……干脆,是现实主义者!他勇敢地承认,不能指责政府采取挑衅行动。他总结说,法国不得不为自己的领土去战斗,在法国政治生活中的最近几周里,没有什么可以为无产阶级的背叛辩解。”

她在谈话中经常提到这个计划,昂图瓦纳也认为她能够完全改变生活。她的脾气虽然很古怪,但是品质确实很好。她的思想非常灵活,也非常实际,也有很强的理解能力,有韧性,可以经受住任何考验。但是,她的身边需要有人为她指路,避免她身上的缺点坏事,才能坚持下来,取得成功。去年冬天,他意识到自己对安娜有很强的影响力,所以他让她考虑戒掉吗啡。他为了让她答应,还让她到圣日耳曼诊疗所去做戒毒治疗,时间长达八个星期,当她回来的时候,虽然筋疲力尽,但是她做到了,以后也没有再注射过吗啡。很明显,只要他肯花时间,肯花精力,他完全可以引导她,将她那从未使用过的精力放到正经事上来。只要他稍微努力,安娜的未来就会改变……可是,他没有这个想法。他知道,像这样的“拯救行为”,会有很多纠缠不休的事情接踵而至,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会束缚自己,没办法脱身。……然而,他还是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有自己的自由。在这方面,他不会做出一点让步。但是,每次他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很激动、很难过,就好像他看到一个溺水的人向他伸出手,他却扭过头,不管不问……

“埃尔韦这样说?”

“你知道,去年冬天我就想着开始另一种生活……一种严肃,有意义的生活……你必须得帮帮我,托尼,好吗?”

“他甚至直接写,这会变成卖国行为!因为问题是要保卫国土,这毕竟是大革命的祖国!”

她感叹道:

雅克停下脚步。他静静地望着卢韦尔。稍微地想了一下,他没那么惊讶了:他想到埃尔韦强烈地反对总罢工的想法,那是半个月前的法国代表大会上,瓦扬与若莱斯提交的讨论。

她伤感的语气让他感到很心疼。他明白她是认真的:她奢华的生活还有在上流社会中的地位,都是她这十五年来耍手段、盘算所得来的,但是这一切却没有给她带来她想要的那种平静的生活和幸福。

卢韦尔接着说:

“这真的很奇怪,”她接着说,“我过得越是幸福,我就越善良……有时候,我恨不得把全部精力奉献给某一个人、某一件事!”

“你来晚了,我的老兄;你来晚了……去听一听他们都是如何说的吧……例如去《小共和国报》【注:创办于1875年,之后被若莱斯和密勒朗主持,作为社会党机关报。《人道报》创立后,赞同政府立场。】报馆……又或者去共和党【注:共和党是法国社会党的分支,在1910之后支持帝国主义政策,其领导在议会组成“社会共和集团”。】中心,昨天我在那里……遍地都是一样的警钟……到处人们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不只是埃尔韦一个人清楚……各国人民的友爱是非常美好的。局势就摆在那里,不得不正视。你打算怎么办?”

她又沉默了好长时间,太阳穴靠在昂图瓦纳的肩膀上,看着漆黑的灌木丛,还有被汽车惊飞的小虫子。

“宁愿做其他的……”

“总的来说,托尼,我天生就是一个只能拥有一次伟大爱情的女人……虽然我过去的生活是那样的,但那并不是我的错……”她接着努力地解释,“不过,有一点是让我骄傲的,我从来没有委曲求全,降低自己的身份……”(她说这句话是认真的,因为她早已把德洛姆忘得一干二净)“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后悔的。”她总结道。

“为了避免冲突而内战?从目前看来,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在外国侵略威胁的面前,所有的起义行动都是毫无意义的。虽然在工人中心和国际工人协会这个中心内,大多数人都和全体人民保持一致的信仰,就是保卫领土……对的,在原则上要把实行普天下的博爱放在第一位,可是,在目前看来,这已经被排到了第二位。在今天,人人感受到的是有限制的博爱:德国佬总是缠着我们,时间飘逝得很快,如果他们渴望来冒险……”

安娜眼睛盯着前面的道路,不由自主地微笑着。

这时,广场上传来五六个边跑边喊的报贩的叫卖声:

汽车减慢了速度,转过一个弯,驶上了一个平整的交道口。

“《巴黎午报》【注:民族主义报纸,在午后出版。】!”

“我永远不会把费罗换掉的……永远都不会……你觉得奇怪吗?”她重新靠近他,“因为我忠贞不贰,托尼,你知道的……忠贞不贰……”

卢伟尔随即穿过马路买了一份报纸,雅克也很快跟在他的后面买了一份。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在寻找顾客的空出租汽车经过了他的身旁,他连忙喊了车并利索地跳了上去,他现在十万火急,因为他现在最急最重要的事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贞妮家里。

她不说话了,他也沉默着不说话。他们两个是在想同一件事吗?不是的,因为她在小声地嘟囔:

“埃尔韦……”他想到这里,就一阵恶心,“万一连这些人都抵抗不住的话,那些普通群众又怎能顶住呢?……我们有正义战争和非正义战争,每天早上报纸上都会出现这些,现在我们抵抗普鲁士

“对付一只还不足三公斤的狗就要用一两克?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啊医生!”她快速地算了算,很正经地说,“不,对费罗来说,只要二十五厘克就行,最多二十八厘克,就足以……”

帝国主义、坚持消灭泛日耳曼主义的战争,这是正义的战争且是神圣的战争,这些保卫民主自由的好战的人,也不可能抵得住的!……”

“用多少量可不是那么好掌握……多一两克或少一两克便达不到效果……”

他走到天文台林荫路的时候,抬起头望了望丰塔南家的阳台。他看到,所有的窗户都是敞开着的。

昂图瓦纳勉强地笑了笑:

他在想:“或许他的母亲已经回来了吧?”

“都不用,只要巴比妥酸剂就行……最好加点乙二醛。但这些药都是属于B类的,必须有处方才能买到……到时候我们就用点普通的二醛就行!是吧,费罗?”

到了屋里,他看到屋里没有母亲,只有贞妮一个人。他第一眼就看到她苍白的脸,但是一看到他,她的脸一下子又红润了起来,内心充满欢喜地把门打开后,又走回到前厅的暗影处,看到这一切,他轻松地吐了口气。在充满忧伤和不安,但是又伴着温和的目光下,他情不自禁地走向了她,很自然地伸开了自己的双臂,能明显看出她全身都在颤抖。她紧张得闭上了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她拥在了怀抱里。这是他俩的首次拥抱……不论是她还是他,都没有想到,仅仅只有几秒钟,刹那间,贞妮又好像意识到眼前的情况,逃脱出他的拥抱,不敢相信般用手指向了旁边桌上的一张摊开的报纸问道:“这上面所说的一切是事实吗?”

“你知道用什么药吗?士的宁还是氰化物?”

“你说啥?”

他问:

“总动员!”

他看了她一眼,想起来有关古皮约死的原因,这事被传得很玄。他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这个传言,也常常觉得很好笑。不过,安娜有时候挺让他感到害怕的。“她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他想,“真的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甚至会毒死她那老得不中用的丈夫……”

他把手伸向她指着的那张报纸,抓起来看了看,是在火车站广场上报贩叫卖的那份《巴黎午报》,在一刻钟内,这份报纸就在巴黎各个地区销售出了好几千份。而她手上的这份报纸是女门房刚刚神情恐慌地送来给她的。

“舍得,”她回答得很干脆,“但是这要等到它彻底老了,不行的时候。”

顿时,血涌上了雅克的脸。

“你舍得把它毒死吗?”

“就在昨天晚上在爱丽舍宫召开了军事会议……会议通知第三军团火速开往边境……第八军团各部在收到军用衣物、食品和战场装备后,静待命令出发……”

昂图瓦纳笑着,并没有扭过头,说: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她紧紧地看着他,整张面孔充满了焦急和不安,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克服掉内心的恐惧和迟疑,马上说:

“头发夹子!我挺喜欢这个词。从嘴里说出来就像打响板一样。等我再养一条狗,我就叫它头发夹子……可是我是不会再养一条狗的,”她很严肃地说,“等费罗老了,我就把它毒死,也不会换一条狗的。”

“如果打仗的话,雅克,您会冲上前线么?”

安娜没有听出来他话语中责怪意味,笑着说:

他已经等这个问题等了五天了。他慢慢地抬起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管怎样,七天中六天都用来工作,还有一天可以休息也是不错的啊。”昂图瓦纳话语中有点讽刺。

她说:“我猜到会这样。”她不想自己心烦意躁,努力避免着不应该有的尴尬,于是马上说道,“这是要有很大勇气的,不去前线的话。”

“不,不要到星期天。你知道,每到星期天,虽说是休息但是街上挤满了人,我不喜欢!”

最后还是她打破沉静:

“那我们找个星期天来吧。”昂图瓦纳建议。

“来吧。”

“那个老板娘挺值得一看,她总是戴着头发夹子,袜子一直卷到脚踝上……要是我,宁愿光着脚,也不会这样穿袜子!你呢?”

她主动把他的手拉住。走到房间面前时,她稍微犹豫了下,但最终还是准许他进去了。他并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径直跟着她往前走。

她有点担心昂图瓦纳会向她问一些问题,不安地笑着说:

“这也许就是假的,”他很感叹地说,“战争,从来没有预知,可能它在明天就会发生,如今它已经从四面把我们给围困住了。我们活动的范围日益缩小,俄国对此抱着很强硬的态度,德国亦是如此……可笑的是各国当局仍然坚决同意这样的提议,同样不做出让步,同样不同意……”

(前一段时间,德洛姆经常带她去那——德洛姆以前是一名医学院的学生,后来在布洛涅做药剂师,几年来都一直向安娜提供吗啡,算是为了报答这个他意外遇到情妇的垂爱,直到这个冬天她才摆脱麻醉剂的束缚。)

“不,”她思考过后,恍然大悟般说道,“这其实不是叫畏惧。他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而且头脑灵活,脑子很好用,他的行动不应该只是和别人一样,他不应该做出妥协,他不应该上前线。”

“在那里有一个小饭店,可以吃到油炸的东西。”安娜突然伸出手臂说。

她沉默不语,慢慢地走近他,依偎在他的怀中。

汽车行驶到了桥上,穿过塞纳河,轻快地爬上苏雷斯纳山丘。

“你是我的!”她突然这样想,但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的心猛地狂跳了一下。

这句话让昂图瓦纳十分不爽。爱情总是会在这种吞噬一切、狂乱的、在让人盲目的形势下,让人产生惊愕、惶恐,甚至是某种厌恶……

雅克用双臂紧紧地抱住她,然后俯下身在她半遮半掩的脑门儿上印下了一个吻。被他这样紧紧地搂住,她感到全身无力,她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想如果她能变得娇小轻盈该多好,这样他就可以抱起她带她走……她不敢开口问他此行怎么样,虽然她内心极度地想要知道。他的脸压了过来,小心地让她把头抬了起来,他的嘴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碰到了她光滑柔嫩的长脸颊,一直触到了嘴巴。她条件反射般地紧闭着嘴巴,但也没有躲开。她在他这坚定的吻下,似乎有些呼吸不畅。为了能呼吸,她在他们的脸孔之间用手隔出一条空隙,稍稍移动了下胸脯。她的脸显得很平静,但又庄重得让人感到惊讶和奇怪,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清醒、自持和坚决。他反而变得更热烈,粗鲁地紧紧地拥着她。她不胆怯也不抗拒,就这样任他抱着。她只想就这样倚在他怀里一辈子。他俩脸贴脸彼此紧紧地抱着,坐在矮小的床铺上,瞬间床铺就变成了狭窄的沙发,面对着窗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分钟。

安娜,在他们两个分手之后,还会爱上别的人!她经历过,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还能维持多久。他心想:“真是很奇怪,我总是对这种放荡不羁、风尘的女人有很大的兴趣……”他有时候也很纳闷,自己所满足的是跟这些女人保持着爱情的暧昧,这也许是一种不完整的爱情吧,或许是一种爱情贫乏的表现。有一次,斯蒂德莱尔对他说:“你现在是将爱情和同居混为一谈了。”不去管它完美与否,这是他自己的方式,而且自我感觉良好。这种爱恋的状态,让他这种勤奋的男人可以无拘无束,他需要的就是自由,用不着顾虑什么,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中。他脑海里又想起了不久前和斯蒂德莱尔的谈话。这个哈里发引用了一位年轻作家的话,名叫佩吉,说:“爱情,就是让犯错误的人也有道理。”

“至今都一直没有收到妈妈的来信。”她小声地说。

昂图瓦纳漫不经心地说着,注意力全集中在道路和马达的声音上。

“不……您母亲……”

“我在都兰纳打猎的时候好几次都遇到了他。我知道他看到了我,但他没有和我说话。有一次,晚上我回家,在树林里遇到了他,他一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坐车。但是我也是一个人,我就把车停下,提议让他上车,捎他回都尔,他的脸就红了,上车后,也不说一句话。天渐渐黑下来了,在收费处不远的地方,突然……”

一时间,她责怪他没有聆听一直以来困扰着她的恐惧不安。

她记得自己曾经下定决心要多说说自己,多说说自己的过去,现在这是个机会,错过就不再回来了。她把头靠在昂图瓦纳的肩上,想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她的眼睛盯着前方的道路,深深地陷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没有任何消息?”

“才会因为他的愚蠢,他的生活中没有激情,才会吸引我,让我感觉这是一个机会,让我改变,让我重新开始生活……唉,人有的时候是多么愚蠢啊!”

“我收到一张从维也纳寄来的明信片,应该是在火车站写的。上面注明的日期是星期一,而且还附上了这样一句话:安全抵达。”

“才会什么?”

贞妮在星期三也就是在昨天收到的这张明信片。看到这张明信片后,她万分着急,却始终也没有等到邮差,不但没有信,也没电报……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但是话又说过来,我还曾经对这个家伙动过真情,”安娜继续说,“也许就是因为动过真情,才会……”

他漫不经心地环视着这个他略有些陌生的房间,这个几天前看到会使他心潮澎湃的房间。这是一个小房间,明亮且井然有序,并且这个壁纸用的是蓝白线条的。一个壁炉用来充当梳妆台:上面有象牙刷子,一只针垫,几帧插在相框中的照片。一个被关上了的手提包立在桌上。除去有几张匆忙叠好的报纸,并没有其他东西。

昂图瓦纳微笑着,他并没有因为安娜发火而生气。有时候,他还会对她说:“我很喜欢看你生气瞪眼的样子!”他想起了她的丈夫——西蒙·德·巴坦库,他是达尼埃尔和雅克的朋友,长着一个羊羔鼻子,头发是褐色的,深情温和,有点虚伪,总之,让人很反感。

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

“你想,他不让我走!他求我!还威胁我!他很是烦人!他还送我到车站。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受难者。在站台上,车要开的时候,他还假装很淡定地对我说:‘你永远不会变了吗?’于是,我就在车上对他说了一个字,‘不’!这句话里有很多可怕的意思!……是的,我不会变的,我讨厌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您的房间……”她没有作声,他又模糊不清地说:“我的确觉得,您的母亲不太会继续选择远行的了……”

安娜在不停地说话,她提到了最近一次到贝尔克的行程,她还说到了自己的丈夫,这倒是很少见的。

“是您还没有完全了解她!妈妈从来不会半途而废的,只要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坚持下去。她现在到了目的地,就希望把她脑子里想好的各种事情都做完……可是她能够做到么?您觉得呢?现在,在奥地利还安全吧?您怎么看?会有什么事发生吗?如果她延误了时间,她还回得来么?”

夕阳西下,傍晚还是很热。在穿过布洛涅森林的时候,昂图瓦纳没有走大路,而是选择了一条没有人的林荫小道。透过开着的窗户,一股树木的清新气息飘进车内。

“我不清楚。”雅克很诚实地说。

虽然汽车的马力很足,但是开起来也是很惬意。昂图瓦纳没有驾驶汽车的兴趣,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安娜很喜欢这种没有司机的远游。

“怎么办呢?我现在也没办法联系到他们,我没有她的地址,也没有任何她的消息又该怎么解释呢?我在想,假如她再次离开,她会打电话给我……或许她住在维也纳,那个时候肯定会写信给我,大概是在半路的时候丢失了……”她忧心地用手指了指在桌上放着的报纸,“看了报纸上写的事件,肯定全身哆嗦……”

“你走路的样子,就像是最精锐的驱逐舰出海一样……”昂图瓦纳在她耳边轻声地说。

贞妮是在这些报纸一来,就跑去买了,然后急忙跑到家里,为了在雅克回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她。整个上午,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报纸,雅克、母亲这两个珍爱的人身上的悬念和达尼埃尔头上的威胁围困着她。

“走吧……”她叹息地说,好像去这个离巴黎有四十五公里的餐馆是对这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的妥协。她抬着头,脚步很有节奏,塔夫塔绸的裙子窸窣有声,轻快地走出门口。

“这有一封达尼埃尔写给我的信。”她站起来说。

“走吧!”昂图瓦纳说。

她走到手提包前取出一封信,拿给了雅克。然后像一只温驯的猫一样,依偎在他的胸前。

她停下脚步。深蓝色的披风,奶白色的连衣裙,衬托着屏风上的黑漆,让她的皮肤发出幽暗的颜色。她向他转过身,没有一丝顾虑地看着他,小声地说:“我的托尼……”声音低得好像不是在向任何人说话。

达尼埃尔没有隐瞒,丰塔南太太出门使他产生忐忑。他怜悯贞妮的遭遇,在这兵荒马乱之际独自住在巴黎。他劝诫她去昂图瓦纳和埃凯夫妇那里串串门。并且叫她不要惶恐不安,所有事情都还有回旋的余地。信中他用“又及”提到他的师团现在处于警戒状态,夜间就要离开吕内维尔,他说以后很难有机会写信了。

“那我们就去‘公鸡餐馆’吧!”昂图瓦纳高兴地说,“来,费罗!”他低下身子,抱起狗来,打开门,站在一边,让安娜先走。

贞妮把头靠在雅克的胸上,仰起眼睛注视着他读着信。读罢,他把信叠好并还给了她。他看得出,她很希望他能说句鼓励的话:

她用自己独特的语调抑扬顿挫地说:“我们坐这个?”“我们去哪?”声音是那样娇媚,眼神是那么暧昧,还有着一丝疲倦;她天真地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建议,没有考虑时间、地点,或者疲倦,甚至是昂图瓦纳的喜好,更没有考虑到这些的开销。

“达尼埃尔讲得很正确:所有的事情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只要全国各族人民明白,且为此努力,坚持到最后一刻!”

“这又怎么了?过了凡尔赛,那条路都已经修好了。”

他内心那固执的想法又占据了整个心头,他简短地讲了讲在巴黎、柏林、布鲁塞尔的游行,这些群众在柏林不顾一切地高呼和平,面对他们高涨的激情,他内心汹涌澎湃。突然,他觉得自己待在这里无比羞愧。他想起今天在社会党各支部组织的会议,想到同志们的活动,想到他自己的任务——他应该把钱取出来尽早交予党支部……他把头抬了起来,一边捋顺少女的头发,一边焦虑而又粗暴地说:

“那里很远啊……”

“我不能继续这样留在你这里,贞妮……还有太多的事等着我去做。”

“你要带我去哪吃饭呢,昂图瓦纳?”她问,这时昂图瓦纳已经帮她穿好披风,并匆匆地在她裸露的脖子上吻了一下。“我们不在巴黎,这里天太热,我们去马尔利、普拉特怎么样?或者去‘公鸡餐馆’?那里更热闹些。”

她还是一动不动,看到她眼睛散发的绝望目光,他感觉到她在颤抖。他更用力地抱紧着她,吻遍她那张可怜又憔悴的脸。他怜悯她,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内心的痛,她所承担的无声痛苦,对于他而言,局势忽地就显得愈加严重起来。

在离开房间之前,他对着镜子仔细看了下这身穿着,往上拉了拉袖子。不久前他养成这种习惯,注意一些小的细节,精致的内衣、整洁的衬衫,还有时尚的外套,这些都能带来好的心情和舒适的感觉。忙碌了一天,多花点时间和金钱在这样闲散的晚上,他觉得是很值得的,这样有益身体健康。他很乐意同安娜一起分享这种欢愉,即便是自己一个人享受。

“您不能和我一起去……”他轻声地说,又好像在跟自己说话。她不禁颤抖了一下,鼓足勇气说:

“草帽还有开车的手套。”他小声说。

“给我个不行的理由。”

莱翁低着头,笨拙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递给他。

他还没明白她要做什么,她就已经从他的手臂中挣脱掉了,把柜门打开,把帽子和手套拿了出来。

现在,他在晚上也都穿着礼服,用不了五分钟,他就洗完澡,刮好胡子,穿上上了光的衬衫和白背心还有事先准备好的衣服。

“贞妮!我已经说了,这是不可以的。我要去办事,有人要去看……我一定要去人道报报社、《极端内由主义者报》报馆,还要去别的地方,我今晚必须去蒙卢日……这些时间你做些什么?”

“我去换下衣服,马上回来。”他说完,将她轻轻推开,示意她坐下。

“我就在楼下待着,去街上……”她宣告般的声调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这分别三天的时间使她变了样。“我会一直等你,无论多久……我绝不会妨碍你……您带上我,雅克,让我也承担一点你身上的担子……不,我不要求这样,我清楚地了解这不可能实现的……但是千万别把我留在这里和这些报纸待在一起!”

她任凭他打量着自己,用充满活力和快乐的目光看着他。

他从来没有见过贞妮这样,这般容易亲近,这是个新的贞妮,像个战斗姐妹!

他两只手搂过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拍了拍肩胛骨突出的地方,向后退了一步,手还停留在那个地方,用一种占有者的身份上下打量着安娜。安娜最让他着迷的地方,不是她现在风采依旧,而是那种明显就是为爱而生的感觉。

“您跟我一起走!”他兴高采烈地说道,“我会向我的朋友们介绍您,今天晚上,我会带着您一起去参加蒙卢日会议。来,我们一起走!”

“看看我呀,昂图瓦纳,不,你的眼睛虽然看着我,但是你的目光却在看着别的地方。我不喜欢你这样,自己就像是一个大人物一样!”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件遗产事件结束……”他俩走到外面,他随即就严肃地说道,“尔后,要弄清楚《巴黎午报》上的新闻是不是真的。”

他走过来,轻吻着安娜的头发,又顺势吻了她的脖子,这使得安娜不禁颤抖了一下。她抬起胳膊,轻柔地抚摸着他棱角分明的额头、突起的眉骨,还有双鬓和脸颊。然后,她托起昂图瓦纳的下巴,那是蒂博家特有的宽大下巴,让她既爱又怕的下巴。最后,她抬起头,微笑着站起身,说:

少女在身边让他再次有了幸福生活的动力,他的声音欢快有力。他挽着贞妮的手,很快地带她前往卢森堡公园。

果然是他,脸上带着医生特有的沉重表情。

在经纪人那里(信贷机构分号、储蓄所、邮局也一样),营业窗口围满了人,准备将纸币兑换成硬币。两天来,人们在交易所紧张不安。经纪人和富有的场外证券经纪人尽力向政府获得延期支付的时间,不管怎样都要把七月的清理延迟到八月底。

费罗突然抬起了头,安娜也跟着站起身来,他们一起听出了昂图瓦纳的脚步声和开关门的声音,显得很急促。

“先生,您能这样说,您得到的消息都很正确,而且速度很快,”代理人很尊敬地眨了眨眼睛说,“有四十八小时之差,我们就不能按照你的吩咐去做!”

哈巴狗趴在地毯上,懒洋洋的,两只耳朵不时地抖动两下。安娜是在一九〇〇年的一次展览会上买下的这头像金丝球一样的狗。安娜不管走到哪,都带着它,虽然它已经很老了,但是脾气还是很暴躁,喜欢乱咬东西。

“我明白。”雅克面不改色地说。

“他让我们等着,可怜的费罗。”她小声说。

过了几个小时,在蒂博先生遗留下的那些可观的财产中,其中一半,由于在短时间内无法清理完,除了二十五万属于南美证券的法郎,其他的都交给了斯特法尼,让他把这些交托到了很有声望且小心谨慎的人手里,就在一天前,他负责把这笔没有注明名字的捐款转给了国际执行局使用。

窗户敞开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没有一丝风。安娜摆了摆上身,将薄披风脱在扶手椅上。

56

巴坦库太太打着哈欠,坐在摆放着漆器屏风的大客厅里(昂图瓦纳曾吩咐过莱翁,任何人都不许到他的书房去)。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昂图瓦纳要去帮吕梅尔打针,所以刚走上了奥尔赛码头的楼梯。这几天来,尤其是在部长回来后,这位外交官便日夜劳累。不能去大学路,因为疲劳过度的机体天天要受这无尽的折磨,医生答应按时到部里来。昂图瓦纳心甘情愿地做着这种事情:他会在吕梅尔办公室坐上二十分钟,在这里了解每时每刻的外交动态,他坚信他会因为这次难得的机遇,成为巴黎消息最灵通的人士之一。

25

在走廊里和旁边的小客厅里都有好几个人在等候接见,但是接待员跟医生熟悉,便带他从边门进去了。

于是,雅克不再等电车了,大步向巴黎市中心走去,向着火车站走去,向着日内瓦走去。他几乎是奔跑着的,好像逃命一样。

“那就是,”昂图瓦纳把《巴黎午报》从兜里掏了出来说,“事情一直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透过浓密的树叶,还可以看到远处亮着灯的窗户……贞妮……

“啐……”吕梅尔忽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紧皱着眉头,“快把它给我撕了,我会马上阻止这些谣言,政府当即会追查这些毫无根据的谣言,警方也当即查封了所有剩下的报纸。”

雅克想决绝地离开,伸出手来表示就此分别,达尼埃尔默不作声地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把手握得更紧了。达尼埃尔怯生生地笑了一下,雅克也勉强笑了一下。他急忙走出大门,穿过宽阔又明亮的人行道,在马路中间,他停下了,回头看了看,达尼埃尔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雅克看见他挥了挥手,转过身,在黑暗的树丛中消失不见了。

“也就是说,这不是真的?”昂图瓦纳问,心头的石头已经彻底放下了。

他们走到大街上,这时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口。一个没戴帽子的年轻女人先下了车,然后是一位年长的老先生跟着下了车。两个人的神情很慌张,匆忙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雅克和达尼埃尔注视着这两个人,是为了掩饰尴尬,而不是因为好奇。

“这是假的,不是真的。”

两个人没再说一句话,就这样安静地走出花园。

昂图瓦纳将药箱放在办公桌的一角之后,就抬头静静地看着吕梅尔,他神情疲惫不堪,缓缓地脱着衣服:

“那我送你到门口吧。”达尼埃尔说着,便走到了小路上。

“昨晚我们确实戒备得过头了……”他的声音由于过度劳累而变得很微弱,昂图瓦纳觉得有点和原来不一样。“清晨四点,我们都没有睡觉,担心害怕……议会主席也出席了昨晚在爱丽舍宫紧急召开的会议,国防部长和海军部长也被紧急召到了会议室。在那里的两个小时,他们有真正考虑过用极端的措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像这样没话找话,气氛很尴尬。

“……最后没有用么?”

“没事……到车站可以坐有轨电车……”

“最后没有用。还没有……从今天早上开始,可以稍微放松一下顶班的工作。德国好意地正式告知我们,它没有采取行动;与此完全不一样的是,它正积极地与维也纳和彼得堡‘磋商’。目前看来,我们如果主动采用冒险行动是很艰难的……”

“能打到出租车吗?”

“德国人采取行动这是个好现象!”

“是的。”

吕梅尔的目光使他停止了说话:

“是巴黎—里昂—地中海那条线?”

“动作不是真的,亲爱的!碰巧是个假动作!这个稳当的行动,在于用尽心思的争取意大利参与到中欧帝国的大业中。这个行动事实上得不到任何结果:跟我们一样德国也清楚地知道这个道理,奥地利没有办法后退,而俄国也不想再后退。”

“二十三点五十分。”

“您说的一切让人很惊讶……”

“几点的火车?”

“既然不是奥地利,也不是俄国……但是也不是……亲爱的,正是由于这个局势得不到控制:各国政府几乎都表达出了想要和平的意思,但是,此时处处也表达了战争意思……在形式的逼迫下,在威胁行动能够实施的可能下,几乎每个政府都在思考:‘但这也是可以试一试的事情……或许就能抓住一个好的机会,也说不定!’对的!您清楚,曾经,每个欧洲民族都想从可能卷进去的战争中得到好处,从而达到额外的目的……”

“替我向你母亲说声抱歉,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动,都在等待着对方迈出第一步。

“难道就连我们也是这样?”

“谢谢你来看我。”

“在我们国家,最热爱和平的领导人也开始在想:‘说到底,这有可能会成为德国结束纠纷的机会……是我们重新得到阿尔萨斯和洛林的机会。’德国正预谋冲破包围圈;英国也正想要消灭日耳曼人的海军,抢过德国人的贸易和殖民地。撇去不想怎么避免掉这次灾难。如果爆发这次灾难的话,每一个国家都能得到相当可观的利益。”

达尼埃尔也站了起来:

吕梅尔说话的声音单调而又低沉,似乎讲得疲惫了,没有力气地截住了话头。

“对啊,”雅克也立刻站起身,“我也该走了。”

“那然后怎么办呢?”昂图瓦纳很害怕等待和没有把握,此时,他几乎就想知道,如果爆发战争,是不是只有出发上前线。

“我该上楼了。”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

“然后嘛……”吕梅尔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一言不发,手指缓缓穿过他浓密的卷发,双手紧紧抱住脑门。

两个人好大一会儿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也一动不动,甚至都不看对方一眼。最后,达尼埃尔把原来伸直的腿缩了回来,摸着额头,说:

因为半个月以来每日每夜都在谈论这些问题,并听别人讨论,他好像再也意识不到自己叙述的事情的严重性。他静静地站着,垂下眼睛,用双手拖住鬓角,嘴角扬起微笑。他的衬衫一直飘到腿部,肥胖的大腿,白净但长满金黄色的汗毛。他不是对着昂图瓦纳微笑。

“明白,我当然明白……”达尼埃尔弱弱地说。一开始,他还在为听到雅克痛苦而激烈的嗓音感到高兴,他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原来的雅克。可是,一会儿他就发现,这种爆发的冲动里有种做作的东西,这也只是雅克想要摆脱困境才故意显露的。于是,他才明白,雅克永远不会为了让彼此心里好受,而坦白地说明一切。他只得放弃追问,只得放弃他们之间的友谊,他一直认为骄傲的友谊。他更加确信这一点,心里更加难受。可是,今晚他已经承受很多痛苦的事了……

这微笑近乎难看,怪异且含糊:实在少有“雄狮”的味道。他虚肿的脸上和布满皱纹的土色脑门儿上流露出明显的疲惫,灰色的卷发被汗珠黏在脑门儿上。他在部里已经熬了两天两夜,这个星期戏剧性的变故,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已经疲惫不堪了,就像是一条被打捞上来的鱼,放在没有水的岸上挣扎了半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因为打针(而且每隔两个时辰嚼一个可乐果块 【注:产于非洲,将果实压成块,是一种补药。】 ,虽然昂图瓦纳不准许),他还勉强能维持一些活力,不过已经快要到梦游病患者的状态了。修理过的机械还在运行,但他记得,某个主要部件就要脱落,现在机器已不再受控制了。

“以后吧,以后再说吧……”雅克低声嘟囔着,冷漠得无法控制。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好像生气了,“这样的事!说真的,怎么不说我犯罪了呢!……”他一口气说着,“这件事就那么需要一个解释吗?难道你们真的不理解,有一天,一个人决定要断绝一切关系,除了自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远走高飞?……你,你真的不理解吗?你不明白一个人不甘心让别人堵住嘴巴,永远受别人摆布?他要在生活中自己掌握自己,有勇气展现出自己原来的样子,深度剖析自己,挖掘出被隐藏的那些不被人赏识,最受人轻视的东西,能够很勇敢地喊出来,这就是我最本质的东西!有勇气对别人说,我不需要你们!……你不明白吗?你真的不明白吗?”

他很可怜。但昂图瓦纳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再一次说:

达尼埃尔没有再说话,慢慢地站了起来。

“还有呢?”

“啊!算了。”雅克说着,甩开了他的手。

吕梅尔不禁颤抖了一下。他把头扬了起来,但是没有把手放下。他觉得脑袋在一阵阵作响,一旦触碰就会碎掉的那种。不,不能老是这样,不然到最后脑袋会炸裂的……这个时候,他希望在这人间留下他的一切,把自己的职业雄心牺牲掉,而因此得来半天的清闲和完全的休息一天,不论是在哪里,就算是在牢房我也愿意……

“怎么?难道你真的想让我一辈子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做吗?”

然而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又说:

“别这样。”

“而且,我们有这个消息:让告诉柏林彼得堡,俄国总动员一旦引发更严重的局势变化,德国就会马上下令开始总动员……一种最后通牒!”

“雅克!”

“到底什么促使俄国发动总动员呢?”昂图瓦纳高声说。

达尼埃尔握住他的手腕:

“昨天不是宣布,沙皇建议海牙法庭做仲裁 【注:在1899年和1907年的海牙会议建立了一个仲裁法庭,其作用是解决国际争端。】 ?”

“都过去了,为什么还要提呢?”

“确实是这样:亲爱的,事实证明:俄国一边谈论仲裁,一边继续动员!”吕梅尔似乎是面无表情地说。“动员已经正式开始了,不但没有通知我们,还瞒着我们!……有人说是从二十四日开始的!奥地利宣战之前的四天!奥地利总动员之前五天!没有人清楚总动员是啥时开始的……萨左诺夫先生阁下昨天晚上清楚地给我们做出了表示,俄国正在努力地进行着军事准备。维维也尼先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阻止战争,我相信他比任何人都真诚。假如沙皇总动员今晚在彼得堡正式下达敕令,我们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也是由于昨晚才召开了军事会议……实际上,相比海牙法庭空泛的做仲裁建议,这种情况要严重得多了!甚至较凯塞尔和他的堂兄沙皇之间,常常往来的友爱书信更加严重!……由于普安卡雷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小心重复,所以俄国才这样坚持挑衅。只有在德国采取军事抵制的环境下,俄国才能得到法国军事上的帮助么?人们抱着这样的想法……完全可以这样说,彼得堡是希望逼迫柏林采取入侵行动,再逼迫法国实施盟友的责任。”

雅克低着头,耸了耸肩,一脸的执着。他看了看达尼埃尔,做了一个很厌烦的手势:

他停止了说话,认真地看着膝盖,用双手拍着大腿。他在迟疑要不要说得更深入些?昂图瓦纳没有这样认为:今天的事他能记住,他可以说出来的这些和要保持沉默的事就连外交官也无法衡量。吕梅尔仍然低着头,继续说着:“普安卡雷先生很有魄力,很有魄力……请想一下:昨晚我国驻彼得堡的大使收到了电报指令,以法国的名义来反对俄国的总动员。”

“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逃走?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哪怕要我帮你保守秘密也行啊……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棒极了!”昂图瓦纳以为普安卡雷同意战争爆发,“我一直以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你应该知道。”

吕梅尔没有立即说话。

很明显,他想要得到一种回应,哪怕只是一个动作,但是雅克本能地向后一仰,像是故意躲开他。但是,达尼埃尔没有理会,继续说下去:“告诉我啊!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普安卡雷先生特别避开由我们承担的责任,”他低声说,突然咧嘴勉强地笑了笑,“此时你看的这封电报早晚都要放到档案中,让人相信法国又重新获得了荣誉……正是这个时候……很有魄力。”

……必须要得到雅克的信任……他突然伸了伸懒腰,换了个语气,用一种温柔恳切的语调,就像是在请求重新得到原来的友情,轻轻地叫了声:“雅克……”

在电话铃响的一瞬间,他一把抓起了电话。

雅克盯着他,眼睛里是冷漠、是轻蔑,达尼埃尔快要生气了。雅克高傲的态度,还有他的沉默、询问的问题,都好像比别人要高级,这让达尼埃尔的自尊心深深地受到打击。但是,达尼埃尔还是很看重友情的,他和朋友之间的隔阂,并不是表面上的不了解,这一点,在长时间的不联系中就可以看出来。事实是,他原本就不了解雅克,在他们逃学时就是这样不了解他。

“不可以……通知他,任何记者我现在都不方便接见……不,他也不可以!”

“其实并不难熬……开始的时候不怎么好过,要值班,要打扫马厩、厕所还有痰盂……即使现在我是下级军官,还是得去看看,因为那有我的好朋友、我的马儿,还有我的同志……总的来说,我也很高兴经历过这样的事。”

昂图瓦纳在思索,尔后说:“假如法国现在还坚决要阻止俄国总动员,那它有比正式反对更有效的方法么?按照您那天的说法,假如俄国在德国的前面动员,我们的条约将会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支持俄国人。这样的话,我们就要正式向萨左诺夫说清楚这点,让他慢慢准备,可能还是不够吧?”

停了好大一会儿,达尼埃尔重复道:

吕梅尔亲切地耸了耸肩,好像是在答复一个多嘴多舌的顽童的话。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而会陷入沉默,就像水手在船上抛缆索,十有八九接不住,掉入水里。

“亲爱的,先前的法国和俄国的条约还有些什么?历史将会给出证据表明有没有弄错,我深刻体会到,近两年来,尤其是在近几星期内,出于斯拉夫人长久不变的双重性的巧妙把戏,也许也出于我们的治理者不细心的豪爽,我们和俄国的联盟有了新的内容……法国早就把同盟友的所有军事行动联结了起来,这件事情不是我们的外交部部长做的……”他小声地添了一句。

“不……其实还好……”

“但维维亚尼和普安卡雷都是同意了的……”

“军营生活一定很难熬吧!”他模糊地说。

“嗤,”吕梅尔说,“是的,他同意了,可是很明显……维维亚尼一直坚决地反对军人……您清楚,在担任议长之前,他也投票反对三年兵役制。昨天他一上岸,神情就像深信一切能安排好似的。但今天他会怎么想呢?经过昨晚的会议,他就变得不再像自己了,让人看了很难受……假如我们采取总动员,他就是辞职离开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这个时候,又一束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不,达尼埃尔并没有变化很大。他椭圆的脸上,有一丝纯洁,匀称的线条显出一种军人的庄严(尤其是在今晚,一整天的疲劳和忧愁让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他的微笑还是和以前一样,他的微笑,发自内心的微笑,微微上斜的嘴角,还有那一排整洁的牙齿……那是一种胆怯却又无所顾忌的笑容……在小的时候,雅克都不由自主地期待看到他朋友露出这种微笑,这种微笑让人无法抗拒,直到现在,一看到这种微笑,雅克的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到长沙发,靠着沙发边躺了下来,把脸蒙在了靠垫之中。

“当然谈!军官们每天都在谈战争……这些人就是为了这个……特别是在东部地区!”他脸上带着笑容,“至于我,我每天都在数日子,还有七十三天,也可以说是七十二天,到明天还有七十一天……其他的事我一概不在乎,到九月,我就自由了。”

“今天,”他用正言厉色的语调又说,“亲爱的,我相信是右腿,是不是?”

达尼埃尔并不怎么吃惊。

昂图瓦纳走过来打针。

为了打破这一僵局,雅克问道:“在吕内维尔,大家都没有谈到战争吗?”

好一阵没有说话。

雅克已经有四年没有见到这位朋友了。尽管在蒂博先生去世后,他们还保持着书信来往,而且达尼埃尔屡次邀请,雅克都没能下定决心到吕内维尔去一趟。他害怕见面,他觉得两个人不见面,只有通信,才适合现在的情况,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他们的友谊。这种友谊根深蒂固,强烈地渗入骨子里。达尼埃尔和昂图瓦纳之间的关系是真诚的,雅克以前也有过如此诚挚的友谊,但只是在过去。他不能再承受事情重复上演,他也在竭力摆脱过去的阴影。

“刚开始,”吕梅尔咕哝说,他的声音被靠垫拦住了,“好像是奥地利努力破坏他国维护和平的行动……”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顺势站了起来,“所以,是俄国用不妥协的态度打败了英国调停的新努力。昨天,伦敦政府还对这件事情全力以赴地做出努力:英国把暂时接受占领贝尔格莱德的提议当作是一个事实,作为是对奥地利做出的一个简单的保证。但是相反又要奥地利在公众面前表明他的目的。这是进行会谈的基本前提。但是,一定要保证各个大国都同意。但是,俄国拒绝得毫无转圜的余地:作为绝对条件,要求必须停止对塞尔维亚的打击行动,从贝尔格莱德把奥地利军队撤掉看来,目前确实是要求奥地利进行无法接受的撤退!所有东西都再次碎裂……不,不,亲爱的,没有必要怀抱幻想。俄国会遵守无法挽回的决定,这决定不像是才决定的……俄国不希望再等待,再也不希望把能从中获取利益的战争放弃掉,我们无法摆脱他想把我们拖进这场舞蹈里的命运!”

“这样也好。”他又用手指了指那个房间,“这件事很让人害怕,但事已至此,谁都不可能让他活下来。我知道,即使他死了,也于事无补。”他的表情很严肃,“不管怎样,他死了,那场官司也就结束了;如果他不死,事情发展下去,结果会更可怕……对妈妈来说……对他自己来说……对我们来说……结果都是很可怕的。”他把脸略微地转向雅克,“我父亲很快就会被抓起来。”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生硬地哽咽着,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他闭上眼睛,向后仰着脖子。一盏灯透过树梢照亮了他的额头。额头上形成两个半圆,被中分的头发正好分开。雅克想说点什么,但是长期独自一人的生活,和自己的政治立场,让他已经不习惯去吐露自己的真实感情。他向达尼埃尔伸出手,摸着他的手臂。他的手掌感受到了军装的粗糙。一股羊毛、烤热的皮革,还有烟草和马的古怪的味道从达尼埃尔身上散发出来,他一动,这股怪味就和花园里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他把外衣穿好,木讷地向着壁炉走去,想用镜子看看自己的领结是否打好了。但是到半路上,他就转过身子:

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

“您真的相信我们当中没有人知道事实么?假的消息比真的消息要多得多……怎样看出真假呢?亲爱的,你思考下,在这十五天以来,在各国外交部和参谋长的办公室,电话铃响个不停,要求马上给出答案,不可能让疲惫过度的负责人有任何思考和研究的时间!请思索下,在各国首相、部长、元首的桌上,时时刻刻都有堆积如山的电报,被译出来放在那儿。这些电报揭发了邻国的不为人知的意图!这些嘈杂的消息和互相矛盾的传言,一个比一个更严重更紧急!这样乱哄哄的怎么能分清楚?这种秘密情报是何等地机密,是由秘密行动的密探提供的,告诉了我们存在的无法预料的紧急危险,如果快速反击还能阻止这些危险。现在已经证实是不可能的了。万一我们已经决定采取反击的行动,而消息却不正确,我们先采取行动就会使局势更加严峻,可能会造成对方采取决定性的行动,导致即将结束的会议遭到破坏。可是,要是我们不采取应对的行动,但危险却是真实存在的呢?明天采取行动就太晚了……这些似真似假的消息像泰山一样压得欧洲活像一个喝醉的女人,左右摇摆……”

“他们给了我四天的假期,还可以延长。不过,已经不需要了……我到的时候,你哥哥已经在这了,他告诉我,没有什么希望了。”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笨拙地用手整理着衣领,混乱不堪的思想也压得他像欧洲似的,已接近摇摇晃晃的了。

“很容易。怎么啦?”看到雅克默不作声,他又接着说:

“这个内阁很悲催啊。”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人人都把石头砸向它们,但也只有它们能拯救和平。假如它们会倾尽全力去辩驳,或许可以实现目标,但它们却在照顾人们和民族的自尊心上用尽了主要力量!真是很悲哀,很可怜,亲爱的……”

“你请假很容易吗?”

他站在昂图瓦纳的身边,昂图瓦纳一言不发地把药箱收拾起来。

雅克站在达尼埃尔的身边,那身军装,让他感到了战争的气息,他问:

“还有,”他接着说道,好像是他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今天,

“想坐下来吗?”还没等回应,他就重重地坐了下来。“这次的行程让我腰酸背疼,非常难受……”他还陷在对于今天的回忆中,他一整天都坐在闷热的车厢里,晃来晃去,没有离开过座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想着各种各样的假设,每一种假设都让人很烦,而远方正在发生着不可预料的事情。他又重复道:“很难受……”然后,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他父亲昏迷的房间窗户,阴沉地说:“早知道就会出现这样的结果……”花坛里的土壤很湿润,散发出一种清香的气息;微风像呼吸般轻柔,带来一阵既苦又甜的味道,像是药的味道,但不是从诊所的药房里传出来的,而是一棵在远处花丛的小臭椿。

这不单单是外交官和政府做的决定,在这儿,在奥尔赛码头,这些天来我们隐约记得,已经不是搞政治和外交的时候了,如今,每一个国家当中,都是某些人在说话,比如最有力量的军人:他们凭借国家安全的名义说话;所有民政权利在这面前毫无作用……是的,就连最不好打的国家,真正的权利也已落到了参谋部的手里。到了这地步,已经到了这一地步了,亲爱的。”他比画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手势。嘴角扬起了怪异和难看的微笑。

他们两个人默默地走在花园的小道上,小道的尽头,有一圈白色的座椅。

电话铃响。

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烟,贪婪地抽上了。点烟的一刹那,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最大的变化,因为长期的野外生活,皮肤不再苍白无色,这正好和他的黑头发、黑眼睛还有嘴角的黑色胡茬形成了对照。

他盯着电话机看了一会儿。

“你抽烟吗?”达尼埃尔问。

他最终抬起头说:“一个活见鬼的齿轮部件。这个部件好像独自运转……我们向深渊滑去,就像失灵的刹车、靠着自身的重量前进,急速地下坡,速度逐渐变快,快得就像是一列让人头晕眼花的火车……此时的局势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单独前进……连部长和国王都无法驾驭,应该也是没人想去驾驭吧。名字不为任何人所知……我们都还能记得,好像不受控制,像着了魔一样,缴械投降,被人玩弄……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被谁捉弄的……人人都做着他说过不会做的事,做着他前一天坚决不去做的事……好像所有领头人都变成了一个木偶——我不清楚——某些正在努力的和拥有看不见力量的玩偶,这力量使得赌局跌宕起伏……”

花园里刚刚浇过水,没有一个人,空气很清新,还有挂在树上随处可见的灯泡在亮着。

他已经把手压在了电话机上,仍然用迷茫的眼神盯着电话机。末了,他直起腰板。在接电话前,他用友好的声音对昂图瓦纳说道:

达尼埃尔疑惑地看着他,若有所思,还有一丝胆怯。去日内瓦?……雅克的生活还是那么神秘、那么刺激。他不敢接着问,他朋友的保留让他不敢刨根问底。他不再坚持,把手缩了回来,扶着楼梯,向楼下走去,愉快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既然雅克要走,既然又要再一次地离开他,那么这一次的不期而遇,刚刚想要诉说的强烈愿望,又有什么用呢?

“明天见,亲爱的……不好意思,我不送您出去了。”

达尼埃尔显得很失望,说:“为了能见到你,我已经推迟了行程……明天我就要回日内瓦去。”

57

“我该走了,”他焦急地说,“一会儿我还要赶火车。”

在离开外交部前,昂图瓦纳已经很疲惫了,内心激动而且十分慌乱,虽然一天有着满满的工作,但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回去休息一下,然后再出诊。他在心里不断地琢磨着,却始终无法相信:“可能一个月后……就会动员……谁知道呢……”

“贞妮没有向他说起过我。”雅克心里想。

在拱顶下,他看见从前厅里走出了一个年轻人,那人一看到他就止住了脚步。

他欢快的声音更衬托出了他脸上的忧愁。

这是西蒙·德·巴坦库。

“你在巴黎住下来了?”

“是她丈夫。”昂图瓦纳警觉地想到。

达尼埃尔刚下了一阶楼梯,就停下来说:

他没有立马辨认出西蒙,尽管在以前见过几次——就在去年的时候,在安娜女儿要上石膏的时候。

“贞妮去哪了?”雅克心里想。这时,他又感觉到胸口很闷,就像恐惧充满了整个胸腔。他向前走,挺直了脖子,眼睛盯着地面。两个人来到楼梯时,他不禁地转过头,回顾着整个走廊,像是在寻找什么。走廊里空荡荡的,一阵失望和怨恨,慢慢涌进了他的心里。

西蒙表示抱歉:“我原以为今天是您的门诊时间,大夫……不管怎样我都想明天去赴约,但是,我又很想在今天晚上就前往贝尔克……假如这没有特别打扰到你……”

他的姿势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以前的样子,他们两个人的身高不一,这样的动作倒很合适。以前,他就比雅克高,现在穿上军装就更显得魁梧了。身上穿着白领子的深色军装,更显得笔挺有型,再加上腿上裹着绑腿,更是显得十分灵活。鞋底上有钉子,所以走在瓷砖上有点滑。这位军人的脚步已经打破整个楼房的寂静,他好像也注意到了,很尴尬地不说话,他靠着朋友,免得滑倒。

“他想做什么?”昂图瓦纳不假思索地想。他想堂堂正正地跟他比试一下,没有想要回避:

“我们去花园吧。”达尼埃尔建议,他的手一直搂着雅克的肩膀。

“就十分钟而已……”他语气不好地说,“请谅解,我要出诊一整天……跟我一起上楼去吧。”

“好的,孩子,去吧……我这里没有什么事……”

和这个人并肩挤在密闭狭小的电梯里,呼吸和呼吸交并在一起,昂图瓦纳对他的敌意越发明显,因为恶心的怪异形象变得更加剧烈,他挺直身体,心里一直反复说着:“安娜的丈夫……安娜的丈夫……”

丰塔南太太用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两个年轻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您觉得战争会避免么?”巴坦库突然问。他的嘴角会浮现出含混的和温和的微笑。

“对不起,妈妈……我同雅克下去一会儿……行吗?”雅克一惊。现在他才整体地认识达尼埃尔,他的声音、他微笑时左边嘴角向上翘起,还有他字字清晰喊出的“妈——妈”既温柔又很尊敬……

“我开始觉得会避免。”昂图瓦纳简略地说。

达尼埃尔向丰塔南太太俯下身,彬彬有礼,像他的父亲那样:

年轻人的脸已经变了样:“不会的,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你好,雅克。”

昂图瓦纳一言不发地玩着钥匙。他把门推开说道:“里面请。”

达尼埃尔拉住伙伴的胳膊,拖向母亲。丰塔南太太表现得既不惊奇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抬起了疲惫的眼睛,向雅克伸过手。她好像昨天就见过雅克似的,语调平淡,目光冷淡:

“我想来问你下,我的小于盖特的情况怎么样了……”西蒙说。

达尼埃尔站了起来,又惊讶又高兴。他注视着眼前昔日的伙伴,一动不动,现在的他是宽肩阔腮,和以前大不相同,差点就认不出来。雅克也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盯着眼前这位短发铜肤,高大的下级军官;达尼埃尔终于笨拙地向他走来,马刺和靴子发出意想不到的声音。

他楚楚可怜地说出这个小孩的名字,她不是他的女儿,却开始像对待自己的女儿那样对待她,好像要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治愈她上。他对这个有病的女孩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觉得,她得长期忍受着固定在石膏里的生活,而且也不能乱动,所以他对她尤为关怀。她每天待在户外九到十个小时。为了把“棺材”拖着走过贝尔克的大街小巷,直至沙丘,他给她买了一头白毛小驴。黄昏时,他给她念书,教她一点法文、历史和地理。

“是你啊!”

昂图瓦纳一边带巴坦库到诊室,一边则静静地听着;但同时他也尽力用自己的职业注意力,竭力地从这番谈话中搜集着能了解这个孩子病情的信息。他把安娜完全抛在了脑后。只是在看到巴坦库坐到安娜经常坐的那个圈椅上时,他才怪异地想着:“现在坐在这里的这个人,和我说话,对我微笑,向我诉说着他心里一直难以忘记的事,可是他却并不知道,我骗了他,偷了他……”

丰塔南太太坐在屋里最里面的长椅上,旁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士兵。地上放着一顶军帽、一条武装带,还有一把军刀。

他刚开始只是觉得身上隐隐有点不快,就像是那种不想去做的、甚至是让人不舒服的接触导致的不适。西蒙蓦地默不作声,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一丝疑团浮现在昂图瓦纳的脑中:“他知道吗?”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抬起眼睛。他一进门,她就关上了门,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他进去。

“但是,我这一趟来并不是向您说我看护病人的生活的。”巴坦库说。

“我本来……没打算……打扰……”雅克向前走了一步,说话支支吾吾的。

昂图瓦纳的眼神似乎在情不自禁地探问,想要那一位快点说下去:

她颤抖了一下,嘴里费劲地挤出三个含糊不清的字,就急急忙忙地跑上了楼。雅克跟在她的后面走了几步,却在过道中间停下了。贞妮推开了门,雅克以为她要把达尼埃尔叫出来,谁知她却开着门,向他半转着身子,脸绷着,眼睛盯着地板,一动不动。

“这是由于当前我正在思考各种难以解决的问题……写信会有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我宁愿来看看你,弄个究竟。”

“……还有,我来,还想见见达尼埃尔。”他补充说。

“毕竟,他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昂图瓦纳转瞬即想到。沉默了一会儿,他在荒诞可笑的滑稽中难以自拔。

贞妮无奈地摆了摆手,像是在说:“没有希望。”

“是这样,”西蒙最后说,“我不确定贝克尔是不是完全适合于盖特。”他转为分析气候情况。

“我只是来打听一下消息……”

依他看,复活节以后,她病情的好转明显减慢了。贝尔克的医生自然很关心维护本地信誉,但是几乎认为,近海不利于孩子,可能是纬度的关系?碰巧玛丽小姐是盖特的家庭女教师,她通过英国方面的关系,从一个东比利牛斯山地区的年轻医生那里得到了和一般人完全不同的指点,这个医生在这方面的研究尤其成功,获得让人惊异的成果……

这时候的贞妮,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鼻子开始抽搐。雅克看到后,心里有点感动。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显着很紧张,像是心里下定了决心,就这样倔强地站着,就这样倔强地不回头。

昂图瓦纳静静的,动也没有动,在仔细看着这皮肤细腻的脸,有着山羊头、鹰鼻的侧面,这金发白肤,就算是在沙滩上的烈日下也晒不黑。昂图瓦纳像是在倾听,谨慎地想着巴坦库的提议是否正确。实际上,他像是在听又没有在听。他在思考安娜难得有说一回真心话的时候,她对丈夫的一番评论:没能力,忘恩负义,自私,虚荣,狡猾凶恶。到现在,他始终从来都没有怀疑地接受这幅肖像,因为当他谈到西蒙时总是很冷漠也很轻蔑,这已经像是一个很让人相信的真实保证,但当他看到真正的人时,脑中也会出现一团成千上万的想法。

“不好意思……门房太太让我……”

巴坦库问:“我可不可以把于盖特转到丰—罗默 【注:东比利牛斯山的疗养地。】 ?”

最后,雅克开口说话,可能是由于激动,说话声音有点急促:

昂图瓦纳喃喃地说:“或许这个想法不错……对的……”

好大一会儿,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心怦怦跳个不停。

“当然,我可以忍受遥远和孤独,如果我安顿在她身边对孩子有好处的话。关于我的妻子……”一说到安娜,他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马上又掩饰起来,“她很少来贝尔克看我们,”他如实地说,努力想要维持宽容的微笑,“巴黎离这里一点也不远,您清楚……朋友们总是会邀请她,她处在这种上流社会自己也毫无办法……假设她就在我们身边,也住在丰—罗默,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忘记巴黎吧。”

这个女孩的第一反应就是用手整理头发,她知道这时候自己的头发已经很乱了。她的额头完全裸露着,如果不能称赞为柔美的话,那应该算得上是纯洁了。

他的目光中闪过对旧情复燃的向往,但是很明显,他相信并不会这样。人人都知道,他爱着这个女人爱得很痛苦,像刚开始爱上她那样爱着她。

难道雅克期待这次的见面?“我们又遇到了。”他心里想道,没有任何惊讶。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贞妮像以前一样,没有戴帽子……

“这一切也许会改变……”他貌似神秘地轻声说。

他一开始没有发现,窗户的旁边有一个黑影。当他靠近的时候,这个黑影突然转过身来,站了起来。这个黑影就是贞妮。

昂图瓦纳看明白了,安娜对西蒙的评论只是在表面上的证实。他的想法渐渐明朗了起来,面前这个坐在圈椅上的人,与安娜描述的面貌截然不同。假情假意,自私自利,恶毒凶狠,这样的指责只能维持五分钟,比不上自己的直觉,那是本人和他的直接接触,在很多具有观察和辨别的人身上所唤出来的。相反:巴坦库的正直、自然的谦逊和善良,在他的每一句话中,和他那笨拙的举止中流露了出来。昂图瓦纳想道:“不错,他是一个软弱的人,一个谨慎的人,也不必说,也是一个让人苦恼的人;可能是个白痴……而肯定不是忘恩负义的魔鬼!”

二楼的楼梯口,一个人也没有:粉白色的长廊里,充满了柔和的灯光,静悄悄的。三楼也一样,长长的回廊,灯光照得很亮,像是没有尽头,也看不到有人在。雅克必须找到护士。他等了一会儿,走进了长廊。他不再感到焦躁不安,相反,他心里充满了好奇,好奇心驱使着他勇敢地向前走去。

西蒙面不改色仍然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善良的目光里面满满地都是信任和感激,他解释说,如果没有得到昂图瓦纳的意见,肯定不会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他十分信任昂图瓦纳,也知道昂图瓦纳的能力和他的可靠度。他甚至想要昂图瓦纳乘上火车去贝克尔看看生病的姑娘后再回来,亲自查出原因,诊断出结果。只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很明显……

他有些犹豫,但是不得不这样做。

昂图瓦纳现在集中注意听他说话。他刚刚已经做出决定,要和安娜断绝关系。

门房老太太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他,那位可怜的先生还活着,他的儿子在黄昏的时候赶了过来。雅克请她帮忙去找达尼埃尔。但是门房太太要一直待在门房里,不能走开,她说:“楼上的护士会去叫他的。您直接去三楼就行了。”

这真的是在几分钟之内做出的决定么?还是一直以来,在他的潜意识里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坚决的决定?甚至他能把这种顺其自然的顺从立即变成强烈、紧迫、无法抗拒的需要当作决定么?…如果他有分析的时间,难免的,他想得到,这几天来,他一直没有接安娜的电话,防止她通过莱翁不断地提出约会,在心里已经藏了一个秘密,一种在内心下意识做出的决裂的愿望。在这件事情上,他甚至应该承认,虽然政治起不了任何作用,但是这种冷漠与欧洲难以摆脱的惨剧是有关的:似乎同这个女人有往来,在目前这个混乱嘈杂的局势下,已经不适合某些新情况了。

天已经很黑了。雅克快速地穿过花园,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大门。

不管怎样,几乎在不知不觉中,西蒙来到他诊室促使他刚刚仓促做出决裂的决定。他这里用伪装的正直面孔和这个被他骗了的男子面对面坐着,接受着敬意和信任,看到这个人就像对最信任的朋友说话那样和自己说着话,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给他造成的命运转变,他感到很羞愧,他惭愧地想:“这样不好……不可以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生活……首先是我把它当作娱乐和消遣,而在背后,却是要轻易地牺牲别人的幸福和命运。正是因为有像我这样的人和像我一样的行为,人间才会充满精神痛苦、不义和谎言……”

这里就是贝特朗诊所了……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用不可挽回的口吻向自己宣布着:“安娜和我,就在此结束了。”从这之后,他感到所有的东西都被奇迹般隐藏在了黑暗中。是的,这实在是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泰然自若地看着巴坦库,用微笑给以他鼓舞和建议。西蒙像小学生一样怯怯地站起身吞吞吐吐地说:“不好意思,我已经超过了十分钟。”此时,昂图瓦纳微笑,并友好地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一面和他说话,一面把他送到楼梯口。昂图瓦纳应允将会于下星期去贝尔克。(他一时间把一切都忘了,包括战争。但是蓦地他又想起来了,脑子里浮现出这个想法:要打乱一切通行价值的灾难的威胁已经逼在眼前了。毫无疑问这有助于他平静地接受这次一样的谈话。他想着:下一个月,可能我俩就都死了,跟这个比起来,其他的一切没有丝毫分量。)

这使人振奋的场景加强了他的勇气,他一直走到比诺大街的铁栅前,那种振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西蒙重新镇静了下来,说道:“您搭八点十分的那班火车,到朗格大概是十一点,然后在贝尔克吃午饭。”

雅克坐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心里想:“他在听别人说话吗?”他已经好几次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了。当若莱斯不说话时,他就在静静地思考,好像只是专注地聆听自己内心世界的旋律。突然,雅克看到他抬起头来,擦了擦嘴,开口说话。他的眼睛隐藏在低矮的脑门下,却又麻利灵活地转动着。他的嘴角向下垂,张着的嘴两旁全是胡子,就像是喇叭筒,又像是古代面具上的黑窟窿。看来,他不像是在针对某一个人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在诉说自己的所思所想,在争论和思索中游刃有余,好像只有争论才能带来活跃的思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因为他的声音很小,就像是那些演说家从胸腔里发出的低沉声音,像铜锣那样响亮。——因为他的声音很特殊,所以在大厅喧闹的环境中,雅克还是很清楚地分辨出了他的声音:大厅中轰轰的声响,就像是加了的颤声,在乐池中发出声响,像伴奏一样,衬托出了若莱斯有节奏又爽朗的声音。这熟悉的声音唤起了雅克成百上千种回忆:大会上的狂热、滔滔不绝的辩论、激荡人心的总结、人群里爆发的热烈欢呼……若莱斯的即兴演讲,越发地有感觉,他推开前面还盛着菜的盘子,向前俯着身子,摆出来一种进攻的姿势,就像是向前冲的水牛。他紧握着双拳,像是要加强说话的节奏,他把手按在桌子上,耸起身子,接着又慢慢地坐下来,像机械锤子一样,起起落落。时间不早了,雅克不得已打算离开大厅。这时的若莱斯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并用拳头敲打着大理石桌面。

昂图瓦纳说:“除非有意外……”

若莱斯还是坐在那个他经常坐的角落里,和他的三个朋友一起吃饭。雅克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但是老板低着头吃饭,没有看见。他脸色不好看,脖子缩在两肩里,连胡子都快要挨着胸口了。他任凭旁边的人聊得多么开心,自己却不屑一顾,只顾埋头吃着自己的那份菜豆羊腿。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鼓囊囊地装满了文件,放在桌子上,触手可及。皮包上还堆放着报纸、小册子,还有一本摊开的杂志。雅克知道若莱斯是个一读书就不知道疲倦的人。他还记得斯特法尼前天给他讲的一件事,斯特法尼还是从马里于斯·穆泰那里知道的。穆泰最近曾和若莱斯一起出去玩,他很惊讶地看到若莱斯在很认真地看书……他看的竟然是一本俄语语法,若莱斯却觉得这很正常,解释道:“对啊,应该尽快地学会俄语。或许俄国会在将来的欧洲巨变中发挥重要的作用!”

年轻人的脸刹那间变得很苍白,不禁颤抖起来,他把嘴用手捂住。他的目光被揪心的不安扩展了开来。昂图瓦纳很清楚地察觉到了,在此时刻,老于格诺教徒、上校巴坦库伯爵的儿子,在战士的职责面前不停地颤抖。

到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吃晚饭。再去交易所那边乘地铁之前,他去了趟“新月咖啡馆”,在那吃了一个三明治。很多《人道报》编辑,也学他们的老板,喜欢到这个咖啡馆饭店来坐坐。

“假如我应征入伍,于盖特将会成为什么样子?”西蒙没有抬头看昂图瓦纳,说道,“她剩下的只有小姐……”在这一时刻,他们两个几乎在同一时间以同样的方式想到安娜。

雅克走开了。他心里盘算着:“应该把《旗帜报》列入反战计划中。”他决心回到日内瓦,就去提议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就给穆尔朗寄一点经费。

巴坦库默不作声地走到门口。在楼梯的平台口,他忽然转过身:

他的眼睛向外冒着光,就像一名老战士那样咧着嘴笑。他已经忘了为了下一期的杂志,他要筹集三百八十法郎,可他现在连一块钱都没有。

“您在哪天应征入伍?”

“客户倒是都往我这来,可是,都是不付钱的……难道我就不给他们送刊物了吗?如果我是在经营一家公司,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停止给他们送货。我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做宣传。那该怎么办?压缩开支吗?现在我什么事都是自己亲自动手啊!刚开始的时候,我一个月只抽取一百法郎,而且,从来不敢一次性就拿一百……我就像一个流浪汉在混日子。身上背了满满的债,都已经这样过了十八年了……我们说点正经的吧,”他又接着说,“瑞士人是怎么看待这些坏消息的?……我是个老油条了,什么事都不能让我感到很奇怪……什么我没见过呀……想想一八八三年的时候,那时候我才二十岁,都已经在看《反抗报》 【注:俄国无党派人士克鲁泡特金于1883年在瑞士创办,在巴黎刊发。】 了……你知道《反抗报》吗?……你也许不知道,一八八三年那会儿,英国、德国、奥地利,还有罗马尼亚,这四个贱人想利用法国当时的孤立状态,发动一场欧洲战争反对俄国……就差那么一点……到最后什么也没改变!……还是老一套方法……那时他们都已经在说什么祖国啊,说什么民族荣誉什么啊……但是,本质上却是什么呀?还不是那些工业竞争,输出权利,大金融家的各种阴谋诡计……什么都没变,只有一点,我们再也没有克鲁泡特金了……在一八八三年那会儿,克鲁泡特金就像活动得很厉害……他猛攻那些大的兵工厂,就像昂赞、克虏伯、阿姆斯特朗 【注:昂赞是法国北部重要城市,建有大兵工厂,克虏伯是德国大军火集团,阿姆斯特朗是英国工程师,领导了一个大炮、装甲车工厂。】 和整个的集团——他们想收购整个欧洲的报业,想一举成名……克鲁泡特金狠狠地批判他们!……我也看过他写的文章……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在下一期我要发表他的三篇文章……克鲁泡特金的文章!……你也要看一下,小淘气,你们都应该向他学习!”

“我是第一天入的,在孔皮埃涅,第五十四团……步兵营助理参谋,那么您呢?”

“可是,我看到印刷的份数增加了啊。”雅克说。

“我是第三天入的……中士……在凡尔登,第四轻骑兵团。”

“现在穷得要命啊,一个子都没有了,”他还掏出来衣兜,解释道,“要是到星期四,我还筹不到足够的钱,下一星期的刊物就不能出版了。”

他俩握手表示了友好。彼此表示了亲切问候后,昂图瓦纳把门轻轻地关上。他就那样站着,茫然地盯着地毯,动也不动。脑中出现了一个咄咄逼人的幻觉:西蒙·德·巴坦库化装成轻骑兵“中士”,在阿尔萨斯的平原上,策马在炮火的轰击下奔驰在队伍的前头……不间断的电话铃声逼得他挺起了身子。

看上去,他今天心里有事,他和雅克来到人行道上。

“或许是她。”他心里想,伴着苦笑。他想一下子扑向电话机,马上结束。

他对雅克很有兴趣。他喜欢年轻人,总是叫他们“小淘气”,他喜欢他们身上的热情和不屈不挠。虽然他没有接受过多少的教育,但是他却很有智慧,也有很强的辩论能力,再加上他那正宗的巴黎老工人口音,会使得他说话更加具有幽默感。这些年来,他总是自己一个人,或者说,几乎是一个人维持着这份杂志。大家都很崇拜他,他的身后有正统的学说,有着全心全意奉献于革命事业的决心,还有着丰富穷苦者的生活经验,他毫不保留地讨伐党的活动家们。他揭露他们的罪恶行径,将他们的妥协暴露在阳光下,并总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被他抨击过的人,总是散布他的流言蜚语,打击报复。有一段时间,他在圣安东尼郊区开了家书店,专门出售有关社会主义的书籍,他的仇人指责他出售的书大部分是淫秽书籍。这样说他,也不是没有证据。他的私生活一向招惹非议,成为别人的话柄。《旗帜报》的编辑设在罗盖特的一间小房子里,在那里总是能看到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出出进进,她们都好像住在拉普路的贫民窟里。他喜欢吃甜食,她们就给他带来些糖果。她们在那大声地说话,争吵不断,甚至还出手打架,于是,这个基督就放下手里的烟斗,抓住那些发疯的女人,一把就将她们扔到楼梯里,然后回来继续刚才的谈话。

在过道那头,莱翁已经把话筒摘下:

穆尔朗在德雷福斯事件发生的那些日子里,创建了一份战报,油印出版,风靡了好几个星期,大家都互相传阅。后来,《旗帜报》就演变成了一份小小的革命机关报,还有几个合作者,都在义务帮助穆尔朗创办着这份报纸。雅克有时候还会给他寄一些报道或者翻译一些文章。这家报纸的主旨就是不拘泥于形式,主张不妥协的态度,这让雅克感到很对味。穆尔朗赞成不妥协的社会主义学说,在报纸上抨击当时的领导人,尤其是若莱斯那些人:穆尔朗称他们是“主张社会的机会主义者”。

“好,好,好的……八月七日,星期五么?非常好,是让泰教授……三点钟……好的,先生,一言为定,我马上写上……”

雅克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凭借着低沉的郊区口音,辨认出了他是穆尔朗。他是个黑黑的老头,长得像基督,头发长长的,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他总是穿着一件印刷工人的工作服。

昂图瓦纳一边下着楼梯,一边翻阅着记事簿。这时候,在二楼楼梯平台上,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抬起了头,把门推开,走进了放卷宗的房间。

“你在巴黎啊,小淘气?”

斯蒂德莱尔和罗瓦都没有穿白大褂,就坐着在那里议论,在周围的桌子上和椅子上散放着当天的报纸。

他从咖啡馆连接二楼的螺旋式小楼梯走下的时候,有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孩子们,就以这样的方式工作?”

剩下的事,就是去诊所见纳伊利了。“明天我就回到日内瓦了。”他心里这样想,信心更加坚定了。

斯蒂德莱尔皱着眉阴沉着脸,耸了耸肩。

八点半,他按照自己的计划走出了咖啡馆。他是在参加过在克利希林荫路召开的会后,不知不觉地走到“前进咖啡馆”的,又在这很巧地遇到了比罗,他是《人道报》的编辑,负责收集一切有关西部海军兵工厂的资料。

罗瓦站了起来,嘴角上挂着微笑,用探问的神情盯着昂图瓦纳:“老师,您看到过吕梅尔么?”

还有一个想法,从早晨就出现在他的心里:达尼埃尔回来了。当然在回日内瓦之前也可以不见他,但是,不用说,达尼埃尔就知道雅克在巴黎。“要是我去诊所见他呢……”他就这样突然打定主意,“我就坐晚上的火车吧。吃过晚饭,我就去趟纳伊利,在那可以见到达尼埃尔。而且,现在我不大可能碰到她……”

“看到过。《巴黎午报》上的消息不是真的,政府已经说了事实。但是,事情变得越来越乱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简略地补充了一句,“就好像在深渊的边上转圈……”

(六点的时候,在克利希林荫路的酒吧里,开会的是海军工会联合会,雅克知道,在那儿肯定会碰到一些领导人,第二天他们要去西部的港口,那里正在组织罢工的事。雅克很愿意打听这方面的确切消息。)

斯蒂德莱尔咕噜说:“德国在准备战争!……”

“如果我坐晚上的火车,我就有时间去一趟人道报报社,还可以到‘新月咖啡馆’和‘前进咖啡馆’,还可以到克利希林荫路,打听一下有关海军兵工厂的事……”他心里想。

“还好我们也在准备战争。”罗瓦说。

到了下午四点,最要紧的事都解决了,他可以动身去火车站了。他有点迫不及待想回到日内瓦,同时,又有一种离开巴黎的恐惧感。

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

“我这是怎么了?”他心里想。

“最后的和平机会把握在工人阶级的手里,”斯蒂德莱尔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但当它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人民对待战争有种害怕的宿命论,能够这样解释:从小学时开始,孩子们就被错误的思想束缚着——因为老师在授课上讲解古代战争、光荣、旗帜、祖国等的方式,也因为大家一直以来都对军队的行进队列和军事检阅保持着敬重的态度,还因为义务兵役制……我们今天得为我们不聪明的行为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是,当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的不安又慢慢地溢上心头。他感觉到一种无以言表的疲倦。他穿梭在整个巴黎,不断地改变想法,不断地东走西走,减少谈话的时间,临时决定要去拜访谁,到最后却又改变主意,他都已经走了半小时了。他觉着街道、楼房,还有路上的行人,都变了,变得满怀敌意。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困兽,不管走到哪,都会碰壁。有好几次,他感觉身体有点不舒服,昏昏沉沉地想要睡去,双手没有知觉,胸部好像被什么紧紧地压住,他不得不使劲挣扎,摆脱这种突如其来的、让他快要窒息的恐惧感……

罗瓦露出俏皮的神情听着。

各个党派之间似乎达成了一致,形成了一个联盟。这一点,很让人感到安心。

昂图瓦纳已经把他的记事簿拿了起来,认真地翻着看。

在左翼的圈子里,正在酝酿着一场大的运动,这场运动是为了阻止战争的威胁。

“回见,”他忽然说了一句,然后戴上了帽子又说道,“我去出诊了,病都看不过来……我们今晚见!”

整整一天,他都在东奔西跑,做着离开前的准备:要拜访六个人,都是“必须得拜访的人”,里沙德莱已经给了他地址。

然后就只留下两个年轻人。罗瓦走到哈里发的面前:

他告诉哥哥,他们不会再见面了,因为他下午就要回瑞士。然后他又去付房费,又把行李存在里昂车站。

“既然上前线是迟早的事,那我们最少应该承认,这样一个开始并不太坏!”

丰塔南还没有死,但还会一直昏迷,或许是二十四小时,或许还要更长时间。不过,生还的希望还是渺茫。

“啊,小家伙儿!别说了。”

他赶紧穿好衣服,走到楼下,给昂图瓦纳打电话。

“不……请考虑下,不要怀有偏见!最终说来,我们还是处在一个相当好的环境中。战争首先发生在俄国和德国之间,法国得到很大的益处,这能给我们援助俄国人得到保证,这让我们起到了支持的作用,这总是最有好处的……再者,我们还有时间,我希望可以从容地进行动员,而不是在中途的时候突然遭遇袭击,我们参谋部所害怕的 【注:1866年后,德国持续使用突然袭击战术。】 这一切也会增加我们的机会……”

跳下床,他心里想着:“我要是坐下午五点半的火车,就得抓紧时间。”但是,当他站起身来,才觉得心里并不是了无牵挂,昨天的事还在脑子里盘旋着。

斯蒂德莱尔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雅克一大早醒来,觉得精神抖擞。

罗瓦说:“您好!假如您凭事实说话,您会完全同意我的说法,为了最终解决掉这个旧争端,重获民族荣誉,这个时机选得很好!”

24

“民族荣誉!”斯蒂德莱尔愤怒地嘀咕道。

他很想将自己埋在她的秀发里,将她温热又有弹性的背搂在怀里,将自己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他的这种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连笑容都凝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轻轻地掀开被单,一躬身子,慢慢地顺着她钻进被窝。她压制住短促又喑哑的喊叫声,一扭腰转过身子,摆脱睡意,投入他的怀抱。

茹斯兰在门打开后,走了进来。他不耐烦地说:

昂图瓦纳静静地站在床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安娜浓密的长发,注视着她的脖子、肩膀,还有裹着被单的大腿,线条很优美。“这一次,她是毫无防备了。”他心里想。安娜很少能够唤起他心中的温柔和怜爱。从前,他只是怀着运动员般的热情去接受安娜对他狂热的激情。他等待了很长时间,尽量延长这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拖长他现在就拥有的欢乐,这时候,不管是雅克、热罗姆还是格雷戈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将他从这一切中拉离。

“你们仍旧在讨论?”

房间里的窗帘都拉开了,床头灯像日出的光芒一样,在房间里照出朦朦胧胧的玫瑰色。刚才车子穿过塞纳河的桥上时,就是这种颜色,他很喜欢。安娜躺在大大的床上,脸朝着墙壁,睡得很熟,头枕在自己赤裸的胳膊上。地毯上都是时装杂志。小桌子上的烟灰缸里,还残留着冒着烟的烟蒂。

(他还是身着白大褂。也没有像别人那样乱想一通,因为他清楚,二十一天后,他肯定会离开这里,去看接种结果,他刚刚耗费了一上午搞的接种;他只管工作,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并把这当作是自己的职责。——他的灰眼睛有着一种郁闷不乐的笑意,朝着昂图瓦纳说道:“这阻碍了思考。”)

他听见地板上传来轻微的、有节奏的哈欠声,他想起来费罗在这里。他感觉到凉丝丝的鼻子和丝绸般柔顺的耳朵,在他的脚踝处磨蹭着。

“愚蠢的老一套遍布了每处!”斯莱德尔无奈地抖抖肩,朝他喊道,“这儿是法国荣誉!而那边,是奥地利的自尊心!而在俄国,又得维护斯拉夫人在巴尔干的威信……似乎是在保卫各国人民免受战争,保证和平,而不是那重上一百倍的‘荣誉’,虽然要发动一次大屠杀是做得太离谱了。”

他像小偷一样,悄悄地潜入浴室,乳白色的晨光已经充满这个屋子。他匆匆地脱下衣服,站在浴缸里,用一块大海绵擦拭着脖子和背,浑身凉快起来。水在他的身上滑过,冒出热热的蒸汽,就像从炽热的金属上滑过一样,冒出烟雾。全身的疲惫都被水流给带走了,精神抖擞。他低下头去喝了口喷出来的凉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

自一八六六年以来,德国军队始终采用突然袭击的战术。

“我注定喜欢这种诱人的味道。”他突然想起来拉雪尔戴的那个灰色的琥珀项链。

当他看到民族主义者从始至终只为求得高贵、无私的英雄品德的独占权时,就十分气愤;他从不参加任何党派,然而他也知道,革命活动家在各国首都斗争激烈,反对战争势力,比起其他人他们的精神更高尚,更加敢于牺牲,更有为不容易实现的理想而超越自己的本身的坚定毅力,甚至有成为英雄的诚心和巨大力量。

刚一进屋,他就豁然开朗,那是安娜的香味……那是一种撩人的香味,不像是花香,更像是树脂的香味,浓郁又有积淀感,直冲人的喉咙;或者说,这并不是一种香味,而是一种芳香的升华——是他非常喜欢的味道。

他不仅没看茹斯兰,也没有看罗瓦;他的目光就像有预知一般发出了聚精会神的光辉。

他让司机把车停在了离家五十米远的地方,匆匆地下车,走进那条胡同,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

“民族荣誉!”他再次咕噜着说,“把豪言壮语说出,不让意识苏醒!……一定要掩饰住荒诞,不会让理智爆发!祖国!文明!……在这些诱人的背后又藏着什么呢?工业利益,市场竞争,政客和生意人的诡计,各国领导阶级有着永不满足的贪婪!肆无忌惮!难道保卫文明,要采取最卑鄙的野蛮行动?把最低劣的本能发泄出来?……保卫权利和正义的事业?采用匿名的不光彩的暗杀手段?把手伸向可怜的人,但是他们一点也不想我们受到伤害,难道是有人煽风点火鼓动他们向我们进攻?太荒谬!太荒谬!”

他坐在车上,突然感觉自己很累,但是这种刺激神经的疲倦让他的欲望更加强烈。

“棒极了,哈里发!”罗瓦蔑视地说。

“去瓦格拉姆林荫路!”

“好了,好了。”茹斯兰用手按住他的肩,温柔地说。

从路口刮来一阵凉爽的风,大概是哪个地方下雨了吧。昂图瓦纳喜滋滋地朝着瓦吕贝广场跑去,就像逃离禁闭的孩子一样欢乐。他招了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他对年纪最轻的罗瓦,有和昂图瓦纳对他同样的感情。他很喜欢罗瓦,没有原因。实际上是因为罗瓦坚毅的勇敢,还有单纯豪爽。在这个不耐烦的,淳朴的做好牺牲准备的斗士身上,他看到了一种美,他身为一个实验家,是一个在绝对中思辨的人,不能毫不动摇。他尊重罗瓦身上有着这样纯洁的理想,这种被战争洗礼了的幼稚信念——它们毫无疑问要用血来补偿……

他看着汽车消失在泛白的曙色中,心里感到很轻松。

“荣誉……”他喃喃说,“我觉得,把道德标准掺和到那些对它本身一点意义都没有的地方,使各国的经济斗争分裂那是大错特错,……这会使一切被毒化,被扭曲。这会让所有现实的和解行动毫无作用。这会转变成是情感的、意识形态上的冲突,转为宗教冲突,这只会在商业公司之间成为竞争,而不会是别的!”•

格雷戈里没有说话,表示赞同。但是在上车之前,他向昂图瓦纳瞥了一眼,好像知道他想去干什么,昂图瓦纳不由得脸红了,心里想道:“他不会知道我去哪的。”

“一九一一年,卡约已经弄清楚了这一点,”哈里发很愤怒地指出道。“如果他不在……”

“我这有汽车,可以送您去诊所……至于我,得在一小时后才能去诊所,到时候我去找您……”

罗瓦恼羞成怒地把他的话给打断了:

等他们都来到了院子里,昂图瓦纳说:

“您肯定想看到您的卡约出现在外交部,而不是看到他在重罪法庭上待着……?”

昂图瓦纳扶着栏杆,走下楼梯,牧师还在像驱鬼似的,用越来越不清楚的声音,嘟囔着什么,那些有关“物质”和“黑暗”的词又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很明显,小家伙儿,假如他在台上,请相信我们绝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没有他,世界大战这样越来越近的幸运事件看起来也会让您的朋友和您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就只会为了各国人民的幸福生活,提前三年到来……他没有把民族荣誉提到更多:他一谈到交易,就奋不顾身地抓住实际方面,抓住争夺利益的方面!因此他尽力避免发生最不好的情况!”

昂图瓦纳照着他说的去做。格雷戈里伸长胳膊,举起蜡烛,试图将楼梯照亮:“基督曾经说过:将蜡烛放在高高的桌子上,才能给大家带来光明!是基督,是他点亮了我们心中的蜡烛!……可怜的蜡烛啊,它常常在矮处被点亮,摇曳着烛火,燃烧出呛人的烟……令人可悲的物质!还有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啊!……向基督祷告吧,让他那虽小却很亮的烛火点亮,驱赶走黑暗中的物质!”

茹斯兰看到罗瓦的邪恶目光从眼里一闪而过,他急忙插话:

他从外衣的下摆中掏出一根蜡烛,点燃后,吹灭了灯,然后打开门,说:“你在前面走!”

“我也觉得,在这方面,只要有恒心,什么对立的事情都能通过外交协调和互相让步得到解决。利益和情感比起来,更加容易调和!……我亦深信,像卡约这样的人……如果爆发战争,在这复杂的冲突原因中历史家会清楚地知道克莱奥帕特拉的鼻子会造成什么样的命运 【注:这里是指帕斯卡尔《思想录》中一段名言:“假如她的鼻子再短些,全世界的面貌将会改变。”十七世纪与十八世纪的历史学家过于重视偶然因素,因而用以解释重大的历史事件。】 ,对《费加罗报》主编的致命枪击,他们大概也会重视的……”

他低下头,朝昂图瓦纳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突然小声地嘟囔:“可怜啊,可怜的亲爱的苔蕾丝太太……”他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好像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正是因为她家出了事,昂图瓦纳才来找他的。“可怜又亲爱的热罗姆,”他叹气道,“迟钝的心真可怜,你被打败了?做出让步了?但又不能躲避‘否定’?……噢,基督,请赐予他力量吧,帮助他摒弃满是黑暗的职业,把光明当作自己的武器吧!……我来到你的身边,有罪的人!我在向你走来!走吧,”他走近昂图瓦纳说,“把我带到他那儿去!”

罗瓦有信心地哈哈大笑:

“光辉是属于上帝的!”

“我宁可不给您答案,”他笑着说,“等到将来再说!”

他穿上黑色的驼羊毛大衣,又戴上很可笑的卷边小毡帽。好像是因为穿戴好了而感到很高兴,他一边碰帽致敬,彬彬有礼,一边用让人意想不到的快乐,朝着天花板,喊了一句:

58

穿好裤子,他又转过头,挑战似的看了一下昂图瓦纳,严厉地说:“上帝才是一切,在上帝那里没有恶这一个说法!听我说,可怜的医生,在万物的主宰那里,没有一丁点的罪恶和狡诈!”

刚才雅克跟贞妮讲:“我们也和他们一块去吧。”

“上帝就是一切!”他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因为要系裤子的扣子,所以把脸面向了墙面。

他们一行十几人前往“新月咖啡馆”集会,然后准备一同到蒙卢日听马克斯·巴斯蒂安的演讲。

“上帝是一切的一切!……上帝是光和热的中心来源!”他猛地往下一拽,取下挂在插销上的裤子。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迅猛,就像闪电。

(今天夜里在巴黎的格雷奈尔、维耶特、沃吉拉巴蒂尧尔等地区,

他一直在自己说自己的,来回走着找东西,却又很笨拙,很像那些神经质的人:

社会各个党小组举行小型的会议,瓦扬在拉贝尔维洛瓦兹已经说过了,他希望发言。人们预见到可能有打斗。大学生们组织了一个打算闹事的集会,就在拉丁区的布利埃。)

“人是神圣的!”格雷戈里靠在墙上,穿着袜子,胸部向前倾着。“基督心里都知道,他知道人是神圣的!我知道,大家也都知道!我们都知道人是神圣的!”他把脚伸进一双大大的黑色鞋子里,鞋子的鞋带还是系着的。“不是有人说过‘法律是杀人’的吗?基督就是被法律杀死的,那些人只是记住了这些条条框框的法律条文。没有一座教堂是按照基督的意思所建造的。那些教堂只不过是建立在基督那所谓的比喻上罢了!”

他们坐着公交车到了达莎特莱,之后去奥尔良门的时候换乘有轨电车,最后又换了另一班有轨电车去了教堂大广场,他们将会在那个地方下车,从熙熙攘攘的街道中间穿过去,徒步走到已经作为会场使用的剧院。

昂图瓦纳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牧师。

夜晚的空气显得很燥热,一股臭熏熏的味道散发在近郊的空气里。当地的人们吃过饭后都在户外漫无目的地闲逛,显得有些忐忑不安。街道上回响着报贩们兜售报纸的叫喊声,他们正在郊区售卖晚报。

昂图瓦纳觉着这一切很搞笑,但表面上却没露出任何异样。但是,牧师皱了下眉,好像看出了他眼里露出的一丝鄙夷,猛地把头转了过去。他没有穿内衣,衬衫鼓囊囊地耷拉在屁股上,在阁楼里来回踱步,找寻着白天穿的内衣和衣服。

贞妮蹒跚地走在这些老街的石块路上,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脸上绉纱料子的面纱在燥热的温度中蒸发出一股染料的味道,熏得她头脑发痛。她一身丧服,这个地方的人们大多都穿着工装,她穿梭在他们中间觉得十分别扭,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套脱了下来。

“亲爱的好大夫,以前你是有胡子的!你认为自己是在治病,其实你们才是这些病的来源,因为你们弑渎神灵,因为你们预言这些疾病的存在!……不!……我要告诉你:应该让阳光照进来!基督才是这个世界上无可替代的医生!你知道是谁治好拉撒路的吗?你可以吗,你这可怜又愚昧的医生?”

雅克紧靠着她走着,发现她有些费力地跟着自己。他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扶她一下。在伙伴们面前,他像对待同志那样对她。他不停地向她投去鼓励的眼神,一边跟斯特法尼讨论着《人道报》刚得到的消息,斯特法尼的乐观来自工人们的骚乱,他觉得,暴乱的情绪正在高涨。

他一边比画着,一边转动着不满的眼睛。最后,他脱下了睡衣,把瘦骨嶙峋的、长得歪斜的脸凑到昂图瓦纳眼前,他的眉毛还在不自然地抖动着。接着,心里满满的都是笑容,声音温柔地说道:

民众反抗的意识一日比一日强烈,连同社会党、社会党议会小组以及总工会、塞纳省联合会还有自由思想国际联合会执行局这些所有机构的申明在内。

昂图瓦纳努力保持着脸上的严肃,向他解释外科手术,说明子弹取出来的困难性。“哦!……哦!……”缠着腰带的传教士气喘吁吁,表示反对,“别管那把手枪了!……也别管那颗子弹了!现在重要的是让他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四处奔走,各处在进行镇压。”他肯定地说,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之光。

他一开始没弄懂什么事,但是昂图瓦纳一开口说话,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昂图瓦纳站在门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他没有说一句话,抓紧一切时间,把身上的腰带解下来,挂在了铁床上,动作很快地系好那条四厘米长的带子,越卷越快,像转陀螺一样。

爱尔兰社会党的一个党员,才从威斯特伐利亚 【注:德国城市。】 回到这里,去了“新月咖啡馆”用晚餐,跟他说,今天夜里在德国被称之为冶金行业的中心,埃森,克虏伯军工厂的位置,一场轰轰烈烈的和平示威将会爆发。那个爱尔兰人还觉得,暗地里的集会中,很多工人是赞成罢工以抵制帝国政府一心征战的企图。

格雷戈里出现的情景让人感到很吃惊,他身上穿着一件到脚踝的睡衣,因为他要压住肝部才能睡得着,所以他用一条褐色的法兰绒带子束在腰上,使得睡衣的下半部分鼓出来,就像裙子一样。他没有穿鞋,脸上没有表情,像幽灵一样,身材很消瘦,头发蓬乱着,眼色也很奇怪,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巫师。

在下午的时候,人们呈现出极度恐慌,从德国传来的令人忐忑的消息在编辑室到处传播,传闻说,德皇的语气似乎是在下最后的通牒,对萨佐诺夫提出要求,对俄国的总动员做出解释,得到的答案是,这一次的动员仅仅是部分的,但是没办法停止了。一旦准备动员的命令下来,两个小时内,大家都会信以为真,认为不利的形势马上就会出现了,德国大使馆才终于出面进行辟谣,言辞十分确切,否定了德国开始动员的传闻。

门上的插销被慢慢地拉出,牧师出来了,手里提着一盏小油灯。

据了解,这是《路标报》在德国放出来的传闻:《巴黎午报》的附录在国界的那一头做出了反对的辩解。时好时坏的态势让舆论处于一个可怕的癫狂状态,若莱斯非常担心这样的狂热会导致不好的后果。他不停地强调,每一个组织以及每一个家庭的责任,就是抵制这种不清不楚的恐慌,这将会让人们的心理落入合情合理的自我保护的混乱之中,使得那些反对和平的人们乘虚而入。

“这人睡得很警觉啊。”昂图瓦纳想。

“他归来之后,你们见过面吗?”雅克问道。

听到守门人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格雷戈里从床上跳了下来。

“见过面,就刚才,我还和他一起谈了两个小时的工作事宜。”

格雷戈里牧师住在五楼。七月炎热的天气,让这个拥挤的贫民窟里散发着一阵阵垃圾箱的腐臭味和让人恶心的汗臭味,就像是走在阿拉伯酸臭的小巷子里。

老板刚从比利时回来,居然在去找社会党议会小组汇报他自布鲁塞尔会晤的情况之前,就把他的合作伙伴们召到一起,和他们一起开始准备国际代表大会的事情,该会将于8月9日在巴黎举行,还有十天的准备时间让法国社会党来确保这一次欧洲社会党盛大的集会圆满举行,分秒必争。

“是的,先生……格雷戈里牧师,对。跟我上楼吧,先生……”

他在《人道报》报社的露面让大家热情高涨,回去的时候,因为德国那些社会党员不可动摇的立场,他表现得十分理解,坚信德国社会党人对他的承诺,整个人注入了新的力量,他斗争的激情被激发出来了。政府关于瓦格拉姆大厅事件表现出的态度激怒了他,立刻下决心要与当局开展战争,在八月二日,也就是下个星期天,举行一个声势浩大的抗议行动,给和平的保卫者们一个漂亮的反击之机。

昂图瓦纳好不容易才把看门人叫醒,这是一个邋遢的地中海东岸人,每天晚上都带着衣服睡在走廊的软座长椅上。

“打起精神来,”雅克摇了一下贞妮的臂膀说,“就是这儿了。”

一年来,格雷戈里牧师一直住在一个很破的公寓里,这个地方住的差不多都是阿美尼亚的普通工人,牧师就在这里向他们传道。

她望见一排警察在那个门廊下面守卫着,有几个在叫卖着《工会战斗报》和《极端自由主义者报》的青年人。他们进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胡同,那里聚集了一堆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正在一起畅所欲言,迟迟没有进入剧院内。会议已经开始了,大厅里满满当当都是人。

23

“你也是冲着巴斯蒂安的演讲来的吧?”一个活动分子走过来向雅克问道。“我估计他可能是被总工会的什么事情绊住脚了,不会来了。”雅克十分失望,差一点就转身走了。但是贞妮这个状态让他不能掉头就走,他暂时离开伙伴们,将女孩带到前面,望见那里还有两个没人的座位。

这时,他心里又开始责怪自己,在弟弟来的时候,没有表现得很热情。

支部书记的名字叫作勒福尔,他坐在台子上面的一张庭园餐桌上,是这个会议的主持人。

“不管怎样,即便他是资本家,我还是很爱他。”昂图瓦纳一边开车门,一边想。

蒙卢日的市参政作为发言人站在一盏脚灯的前面,他反复地强调了几遍:“战争是对历史大潮的一种逆反。”台子下面人声嗡嗡,似乎没有认真在听。

最终,汽车在一道铁栅栏前停了下来。

“请安静一下!”主席不断地拿手拍打着桌子用尖锐的声音喊道。

汽车放慢了速度。维克多从车内探出头,数着门牌号。

“你认真打量一下这些脸孔,”雅克压低了声音对贞妮说道,“从他们的脸就可以分出来好几种不同的革命人,有的人的革命特征写在下颚上,有的表现在眼神里。”

“其实你跟我没什么两样,笨蛋。”他得意地笑了笑,“你就是天生的资本家,老弟,就像你的红棕色的头发一样!虽然你的头发变成了棕色,但还是掩盖不住本来的红棕色,你没有一点办法……你那资本家的能力呢?我没有太大的把握……你继承下来的思想、你所接受的教育,甚至于你的兴趣爱好,都在束缚着你……等着看吧,等你到四十岁的时候,你会变得比我更资本家!”

“那这个人呢?”贞妮思考着,她没有去观察旁边坐的人,却盯着雅克,他的下巴线条有力而坚毅地向外突出,他的眼神灵动又带着冷峻和漠然又有些闪烁的神色。

他将烟头扔出窗外,接着又点燃了一根:

“你要去讲话吗?”贞妮有些怯怯地问他。一路上她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这件事情,她希望他能够去发言,以便能够进一步地看见他的优点,她内心的某些羞怯的情绪也让她有几分畏惧他。

这时,汽车在塞纳河上驶过。河水、码头,还有远处的桥梁,都沉浸在这玫瑰色的雾霭中。

“我不想去讲话。”他回答她,一边揽住了女孩的臂弯,“我在这样的公众场合发言不合适,已经发生了好几次这样的事情了,有些词句会成为我的障碍,无法很好地表露我内心,曲解我的话语里面一些微妙的表达,暴露了我内心真正的想法。”她就是乐意听他像这样在她面前分析解剖他的内心。但是,一般来讲,她认为他的自我剖析她早就已经了解了。他讲话的时候,他手上的温热触感透过衣服料子从她的手肘上传过来,让她心里小鹿乱撞,一味地思考着这个事情,感受着渗入她肌肤里面的热度。

“去年冬天,他写信告诉我:‘我不想利用这笔遗产……真是傻!‘利用!’那现在别人都会说我在‘利用’遗产了吧?话说回来,我重新开我的诊所,重新安排我的工作,这就是利用吗?是我吗?……是的,就是我自己。”他很诚实,“但我要说的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利用’吗?……说到底,要是别人也处在我的位置上,难道不会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不为大家的利益考虑吗?”

“您明白的。”他接着说下去,“我总是感觉这是在欺骗,我所肯定的东西已经超出了我自己所信任的那个限度……这真是无法忍受的体会……”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有点弄虚作假。这时,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应该这样问:“难道不是通过自己的劳动而获得的财富就是犯罪吗?”他不想在这个细节上纠缠太多,耸耸肩,好像要摒弃这种罪恶的想法。

丝毫不差,但是他在演讲的时候,也同时会感到那种令人迷醉的沉醉感,这确实是事实。并且他基本上总是可以将那种听众与自身之间的沟通和融合建立起来。

“在如今,难道穷就是犯罪吗?”他突然环抱着手臂说。

讲台上,一个脸红脖子粗的大个头活动分子换下了那个市参政员,他低沉的声音从一开口就吸引了群众的注意,他抛出一大堆不容许被怀疑的警句给在场的人,但是大家有些不能理解他的思路:“政权现在掌握在人民剥削者的手里面!……别以为普选能带来好处!……工人沦落为工业封建制度的奴隶!……资本主义那些军火贩子们的计划是埋藏在欧洲大地下即将迸发的火药桶!……人民啊,你难道情愿为他们卖命,去确保雷克左军火机构那些巨头得到利润吗?……”

“但是我还是觉得,继承的好处还是很多的……我发现,遗产继承的话,十之八九可以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我的意思就是,这会对人类的生活更有利……”

他说话说得气喘吁吁,好像是用棒槌一棒一棒打出来似的断断续续,每一句话音落都会迎来十分热烈的鼓掌。他已经对这些掌声习惯了,每说完了一句话,就要刻意地停下来等着掌声,嘴巴保持着张开的形状,似乎突然有只虫子撞进了他的喉咙一样。

但是,他马上又变得激动起来,仿佛在心里要说服那个反对者:

雅克俯身对贞妮说:“真是蠢极了,不应该跟群众宣传这些言论的……必须要去劝服这些人,他们人多势众,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们模糊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并没切身感受到,要让他们经过直接而极关键的经历,明白这件事情,关键在于无产阶级这一次将要胜利!无产阶级已经由事实看清了只有通过自己的力量才能给那些侵略的计划造成不能跨越的阻碍,才能使各个国家的政府退让,到了那时候,它才能真正明白自己所具有的能量,明白他们是不可战胜的!要到那时候啊……”

“我们现在要把矛头指向什么?”他心里想道,脸上带着微笑,“好像我要反对的东西正是我所捍卫的东西啊……”

听众已经对这个人毫无逻辑和连贯性的喊话感到厌烦,在剧院的一个角落开始了私自的热烈探讨,慢慢转化成争执。

“这就好像遗产继承问题,”他突然变得很愤怒,“现在,关于财产拥有的问题就是建立在剥削别人的基础之上!……真是太笨了!……我不为遗产继承的原则说好话……不,我才不会为它辩护……我和你一样,知道别人会说什么……但是,可恶,既然现在就是这种情况!既然生活就是这样子!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给我安静下来!”那个书记勒福尔高声叫喊,“这是中央委员会给我们的指示……我们党内的规定……公民们请保持安静!”秩序变得十分混乱很可能会招来警察,他显然开始担心了,他唯一想要的就是这个会议能不动声色地结束。

他对这段内心独白非常满意,就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又加了一句:“就是这样,先生们!”

晚会上的第三个要发言的人,也是最后一位了,走到那盏灯前面,听众暂时安静下来,这是卡拉纳尔中学里的一个历史老师,叫作莱维马斯,他因其社会主义著作与大学之间的争论而著名。他讲的是一八七〇年以来法国和德国的关系。他引证了许多例子和事实来阐述他的观点,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半个小时他还在讲着发生在萨拉热窝的谋杀案。他用喉咙发音使得脸上的夹鼻镜框在尖尖的鼻梁上不断颤动,他讲到“微小却英勇的塞尔维亚”之后他就开始将话题引到了两大联盟的对比,以及奥德条约和法俄条约的比较。听众又开始不耐烦,又开始吵吵闹闹了。

“不平等?没有公道?……当然!他们以为自己创造了什么?……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的文明只是一个定数而已,去他的吧!那就从这儿开始。为何要重新审视这一切呢?”他小声说,“他们摆在我面前太多糟糕的局面!把一切都摊开,重新开始,就像小孩子堆积木一样!真是白痴!还是脚踏实地地做自己的事吧!……不要去埋怨社会的弊端,拒绝合作。恰恰相反,你们还不如依附于某个东西,生活在现实的环境和时代中,像我们一样努力工作!没有必要谋划做大事,况且好处还没有表现出来,最好还是利用短暂的人生,在自己平凡的岗位上,尽量做一些相对有用的事!”

“行了!别讲那些空话了!”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雅克,他没有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只是在空喊,只是在说空话;同时,指的也是雅克身后那群政治革命的鼓动家。昨天晚上,他就好像听见他们像暴乱一样的喊叫。

“行动的纲领呢?”

“我只是个医生,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而且我正在做着自己的事,他们还想怎么样?”

“我们要如何阻止战争?该怎么行动?”

“四点的时候,我要叫醒那个宗教狂的牧师,让他赶去诊所,这样我就有空了……很有可能,那个人会在我不在的时候断气……不过,再活二十四小时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他觉得心安理得,他回想刚才手术的几个阶段,“一切可能的方法都试过了。”他再往前回想,想起了贞妮的到来,还有和雅克一起度过的晚上。经过这几小时的职业活动,同弟弟之间的争论,他更觉得无所谓了。

“请安静!”勒福尔不断地强调,情绪越发不安。

“大约三点半。”在车子经过普雷尔广场的大钟前面时,他心里想道。

“真是烦人!”雅克伏在贞妮耳边轻声埋怨,“这里的人们赶到这儿,只是想要听一个简洁明了具有可行性的口号,他们的演讲却只会让这些人在回家以后满脑子都是外交上的事情,这些太复杂,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只能坐以待毙了!”人们开始大声地喊叫起来,

汽车打开了车上所有的玻璃窗,快速地穿梭在没有人影,只有轰隆作响的城市街道,短暂的夏夜即将过去,白天即将来临。昂图瓦纳坐在车子的后边,手脚都伸开,嘴里叼着烟卷,正在思考问题。像平时一样,熬夜的疲劳并没有把他打垮,反而让他越来越兴奋。

“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局势?我们将走向何处?”

22

“我们要了解事实真相!”

“希望你的愿望能实现。”她双手合十默默地说。

“对!真相!”

她现在已经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接受上帝对她的考验。度过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得她快要直不起腰的不幸,她现在竭尽所能去了解那种至高无上的、隐藏很深的必然,那命中注定的法则。她感觉自己终于走进了那平静的领域……走进了那种摒弃一切痛苦的终极世界,那种安详与平和。

将大话变为自己的语言!但是,必须大声说出来,必须公之于众,没有一个法国人会拒绝保卫自己的领土,反对外国新的入侵!

她赶走了回忆,她的心理重新恢复了宗教似的宁静。她重新感觉到,她同宇宙中普遍的力量相结合了,而这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了她内心持久的、不可缺少的安慰。

“公民们,你们想知道真相?”莱维马斯迎向了这听众狂乱的暴风雨,“法国是坚持和平的国家,这便是真相,两个星期以来,在一切帝国主义国家的慌乱面前,它漂亮地证明了自己的立场!别人可以指责我们政府实行的内政,但它的任务是绝对不轻松的!避免它的任务变得过于复杂就是社会党应尽的职责!可是,我们不允许把资产阶级容纳到我们的纲领中,那些民族主义夸夸其谈的话将变成我们自己的语言!但是,必须大声宣告,必须让世界知道,所有的法国人民都会保卫自己国家的领土,拒绝外国进行新的侵略!”

她闭上了眼睛。几分钟过去了,她的心里不知不觉恢复了平静。

雅克感到十分恼怒,又对贞妮说道:“您刚刚听见了吗?还有什么能比煽动人民准备战争更轻松?只需要让人们认为,德国即将发动袭击,就可以让人民任他们随意安排!”

在她面前,一只矫健有力的手垂放在被单上,就像模型一样,有着美丽的线条,他手指上戴的那枚玛瑙戒指,就像一块暗斑。这只右手曾经抛弃一切,拿起手枪……“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不在你的身边?”她充满绝望地想着。或许,在他举起这只手,朝着太阳穴开枪的时候,心里曾经呼唤过她?如果在他这样绝望的时候,她要是陪在他的身边,在上帝为她这一生指定的,即使有千万怨恨也不容许她离开的这个人的身旁,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贞妮用蓝色的眼睛望着他:“您去讲话吧!”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演讲者,感觉到了自己四周的不满情绪开始滋长。特别是他从人们的犹豫不决中感受到一种潜伏着的、十分强烈的、可以促进革命的激情,要是错过这个绝佳机会,就跟犯罪没两样。

丰塔南太太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透着一丝迷乱……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她想赶走这个护士,她想躺在他的身边,最后一次紧紧地抱住他,最后一次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温暖中;既然他要这样永远地睡着,那她就最后一次哄他入睡……“就像孩子一样……像我的孩子一样……”

“行!”他说道。突然他用力高举起了自己的手,表示要讲话,主席细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然后坚决地转过了眼睛。雅克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面,但是并无人将字条递给勒福尔。

她用双手捂着脸,向神灵祷告,但是没有用。她的心里充满了对人世间的感叹,她觉得自己被上帝抛弃了,她沉浸在这种不纯净的怨恨中……她心里满是羞愧,她想起了自己的爱情……那是在别墅区的时候……在拉菲特别墅区的那幢别墅里,在诺艾米死后,她把热罗姆从阿姆斯特丹带回来……那天晚上,他卑微地溜到她的房里,请求她的原谅。他需要她的怜悯和疼爱。他在黑暗里缩成一个团,紧紧地靠着她。她抱住他,就像抱着一个孩子。那时候同样是一个夏天,就像今天一样……窗户面朝着森林开着……一直到早上,她都没有睡意,她抱着他,她守护着他,他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深深地睡着……那是夏天的一个晚上,天气很温和,就像今天一样……

莱维马斯在越来越大声的喧闹中将他的演讲结束了:“所以说,公民们啊!局势十分地微妙!但还不至于让我们失去希望,只要政府能够赢得群众的支持,就可以有威信地维护已经被威胁了的和平!请读一下我们了不起的若莱斯写的文章吧,那些在国界线的那一头企图挑衅的无耻的家伙,应该知道,我们有外交家和政治家们在背后支持,坚持社会主义的伟大的法国必定会众志成城,用和平的方式维护我们的权利!”

热罗姆……他的女人这一生中所经历的爱情全都在这里了,在这张床上……很多年前她就认为,自己的爱情已经成为过去式了!可是现在,她突然明白,自己从没有停止过期望……就是现在,就是在今夜,一切都要结束,永远地结束。

他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和主席交换了一下眼色,回头就想离开,溜到后面去,只有少数几个和他有交情的人鼓了掌,夹杂着模糊不清的抗议和一些怯生生的口哨声,勒福尔起身舞动着自己的手臂,想要使现场安静下来。人们以为他是要说什么,就安静了下来。他连忙大声地喊道:“公民们,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不行!”雅克冲着台上大吼。但是参加会议的人们已经离开舞台,向着通往那条胡同的三个门口涌了出去。座位弹起来的啪啪声,议论声夹杂着叫喊声,闹闹嚷嚷,没办法压下来。雅克无法控制他自己。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不可以让这些怀着美好的愿望,追寻一个准确引导的人们带着惶恐不安离开这个大厅,却完全不了解国际工人协会需要他们一起行动!他冲开一条道来,挤到了乐池旁边,舞台和大厅将这一个暗洞分割开来,挤不过去,他急得几乎口吐白沫,“我要求上台讲话!”

在热罗姆三十岁时……他站在她的面前,身体柔媚又灵活,微微挺着胸,浅棕色的皮肤,还有他那迷人的笑容、献媚的眼神……“他是我的印度王子。”她那个时候常常这样说——她也觉得被他爱着很骄傲!……她好像又听见了他的笑声,很清晰的三个字:“哈,哈,哈!”他总是抬起头,昂起脖子字字清晰地笑出来……他的高兴,还有一如既往的好心情……他喜欢说谎!因为他生活在谎言的生活中,好像这是生活中很自然的一种元素:快乐,无所顾虑,没有愧疚地骗人……

他顺着乐池冲到了楼下的一个包间旁边,纵身一跃进入了包间,冲到走道上,发现了可以去向后台的一扇门,被人们推推搡搡地冲上了舞台,那上面一个人都没有了,他依然大声地喊着:“我要求讲话!”雅克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一个烟尘滚滚的深坑出现在他的眼前,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在这里了,他扑向台上的桌子,捏起拳头拼命地捶着桌面,跟打鼓一样。

她控制不住自己这时爆发的绝望和柔情,眼里噙着泪水,注视着热罗姆所留下的:他是她这一生中唯一且伟大的爱情。

“同志们!请听我说!”那些还没离开剧院的人们,还有五十几个,转身看向了舞台,发出声音:“你们听,安静点,快听听看……”雅克继续捶打着桌子,似乎在敲着一口警钟一样。他的头发乱蓬蓬地搭在他惨白的脸上,眼神从大厅这一头扫视到那一头。他扯着嗓子嘶喊:“打仗啊!打仗!”

头上裹着棉花和纱布,遮住了那些银色的头发,但仍没能掩盖住他东方男人特有的脸形,细腻又精致的轮廓,他脸上静止不动的笑容,既有男性的英俊,又有一丝柔美,让人不禁想到年轻的法老面孔。因为皮肉有稍微的肿胀,脸上没有了憔悴和皱纹,在房间里昏暗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脸显得格外年轻。光滑的脸颊稍微地向下凹,突出的颧骨,一直到下颌,呈现出一条帅气有型的曲线。绷带拉紧了额角的皱纹,使得紧闭着的眼线向两鬓延伸。嘴唇因为打过麻药,所以略微肿胀,很诱人。他现在就像年轻的时候那么漂亮,那时候,她早上醒来,就会俯着身子,看着他睡觉……

周围的嘈杂声瞬间安静了不少,“战争!现在它已经逼近我们了!像一团乌云般马上就要笼罩我们了!不出一天,战争就有可能会爆发在欧洲大地上!……你们不是要知道真相吗?真相就是,再过三十天的时间,今天夜里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可能会死于战争!……”他气愤地拨了一下搭在自己眼前的头发,“你们也不愿意爆发战争吧?可是他们把他们想要的战争强迫你们去参加!你们会成为无辜的受害人!但是同时你们也是一群犯罪的人,因为你们是可以阻止这一场战争的……你们看见我了吗?你们想到该怎么做了吗?今天夜里你们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来到这个地方的……那好,我来给你们答案,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做!还有补救的机会!只有这一个机会了!那就是团结起来共同抵抗!斗争!”

“他真帅。”她心里想着,眼睛没有离开一下。

他情绪平静了一些,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紧接着将自己的音量提升,一字一句,好让人听得明白,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有人告诉你们:战争是由资本主义、财富势力、军火商和民族主义竞争造成的,这确实不错,但是请好好想想,战争到底是什么东西?这难道仅仅用利益上的矛盾就可以解释吗?不是!战争代表着流血和牺牲!战争就是煽动各个国家的人民互相残杀!所有有权有势的部长,所有托拉斯的巨头,所有世界上的军火贩子,所有的银行资本家,都没有力量发动战争,要是各国的民众拒绝征战,拒绝打仗的话,那些炮弹和机枪不会自动发射,有了战士才能发动战争,资本主义就是靠着这些战士来为他们获取暴利的事业牺牲,我们就将会是这些战士!如果我们自己不赞成,我们拒绝顺从,不管什么合法的政权,不管什么动员命令也无济于事!我们掌握着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才是我们生命的主宰者,因为我们人多势众,我们拥有巨大的力量!”

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缠绕着绷带的可怜的头,不知不觉地眼泪落在了脸颊上。

突然之间,所有的东西都开始摇摇晃晃起来,一阵突然的晕眩击中了他……突然间,责任感向他扑面而来,他上台演讲是对的吗?他拥有的到底是不是真理呢?……霎时他开始犹豫,没有办法自卫,同绝望做斗争。这时候剧院的深处开始骚动起来,留在这里还没离开的人没有再离开,他们缓缓靠近了舞台,就好像是被磁铁吸引过来的铁屑一样。一瞬间,雅克心里的忐忑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里想的,他想要对这些静静地朝他传递询问的人讲的话,又开始变得清晰和无可置疑了。

丰塔南太太摆摆手示意护士不要动,自己悄悄地坐在了病床的一头。

他向前走了一步,在脚灯旁边探探身子向前大喊:“不要信任报纸上的东西,都是假的!”

她让女儿待在小客厅里,自己一人走进了热罗姆的病房里。

“太好了!”一个声音响起来。

丰塔南太太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没有说话。

“报纸也被沙文主义利用了!各国的政府为了掩饰他们自己的贪得无厌,让报纸撒谎来让本国的民众相信,彼此互相残杀是为了保卫神圣的国家主权,为了光辉的事业,为了争取权利和自由、争取正义和文明的胜利而流血牺牲!……好像是为了正义而战一样!好像让成百上千的无辜民众去战场上送命是正确且合理的!”

“我烦他。”贞妮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

“说得好!说得好!”

“他是多么热心啊!因为有他,我们才会这么幸运!”他一走开,她就忍不住地夸赞道。

大厅下面的那三个通向胡同的门口堆满了十分好奇的人,他们无意识地被外面的人推进来,最终走进来坐到了椅子上。

他都快走到门口了,才模模糊糊地听到丰塔南太太说出那个牧师的地址还有激动的感谢声。

“你们能够继续忍受,让一小部分罪恶的人制造麻烦,又被这些麻烦驱使着,将成千上万的热爱和平的欧洲人送到战场上去吗?……

“我的车就停在楼下!晚上车少,还可以开得快点……还有,”他又接着说了一句,语气很坦然,“我可以顺便回家一趟,看看昨天晚上我的病人来没来过电话……差不多一小时我就可以回来。”

群众永远也不会愿意战争的!这不过是各个国家领导阶级的意愿!那些剥削人民的人就是各国民众的敌人!各个国家的民众之间并没有仇恨!不会有哪一个德国的劳动人民希望离开自己的老婆孩子,扛起枪支去埋伏哪一个法国的劳动人民!”

“很远的……要在奥斯特利茨火车站!……”

在场的人所发出的赞同声传遍了全场,贞妮转身,现在已经有三百多人聚集在大厅里,或许还要更多,他们都扬起脸认真听着。雅克低头看着这些安静无声、攒动的人们,他们像是一窝窝的虫子一般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无法辨清这些面庞,这些面庞都在呼喊,要给他让人心惊的、配不上的敬重。同时,他心里的希望和信心变得比之前强烈了数十倍。这时候他才想到贞妮在听他讲话,他深呼吸一下,重新无比激动地说:“我们就在这里无动于衷傻傻地让那些人将我们送上战场成为牺牲品?我们还可以信任各个国家政府的和平的反对言论吗?是什么人将欧洲陷入这不能自已的骚乱中,任其在里面无助挣扎?正是这些统治者,这些政客,这些君主和首领。他们私下合谋着将我们推向灾难,我们居然还没有理智地希望这些人进行外交和谈来成功地拯救他们狡诈地毁灭了的和平吗?不!今天,各个国家的政府再也没办法维护和平了,今天,和平是属于各个国家的人民的!是属于我们的!”掌声再次将他的讲话打断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喘了一会儿气,好像是一个气喘吁吁的长跑运动员一样,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能力,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每句话直击这些人的脑海,就像是火箭一般精准地射中了火药仓库,这就是有着迷人思想的武装库,就等着被撞击之后发生爆炸。他做了一个有些没耐心的手势,让人们安静下来:

丰塔南太太不好意思地说:

“你们会想:该怎么做,不要让我们仍由他们安排!……”

“这好说!”他说,声音中不由自主地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把地址给我吧……我去通知他!”

“太好了!”

昂图瓦纳点了点头,表示他也记得这位牧师。他突然想到,这不就是个很好的机会让我离开这嘛!……离开这个诊所,哪怕只有一小时也好……或许还有时间去一趟瓦格拉姆林荫路?……安娜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眼前:她躺在长椅上,身上穿着白色睡衣,睡着了。

“我们如果单独行动的话是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的,但是如果团结起来,紧密联合在一起,我们便可以无坚不摧!要清楚地了解这一点:国家的稳定和社会生活依靠着生存的平衡是由劳动者决定的,民众掌握着无所不能的武器!……无法被战胜的武器,那就是进行罢工!总体的罢工!”

她一边说话,一边顺手把贞妮搂过来,靠住自己的肩膀,显得很热情,但眼神还是有点迷离。就这样,两张脸相互依偎着,显露出不同的愁容。

从大厅的深处传来一个强硬的声音:“被德国佬趁机利用了然后向我们发起攻击吗?”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本来应该早通知詹姆士!……格雷戈里牧师,是一个朋友……”

雅克被惊了一下,四处扫视寻找着喊话的人,“恰恰相反!德国的劳动者们会和我们一起行动的!我明白的!我是才从柏林到这里,我已经在栽着菩提树的街道上目睹了游行!我听到过德皇的窗子下面响起和平的呼唤!德国的工人们和你们没有差别,已经做好了进行总体罢工的打算!德国的工人们之所以有所顾忌,是因为害怕俄国,是谁的错?是我们的领导阶层的错,是我们荒谬的和沙皇制度之间的联合,站在德国的立场,这样的联合是让俄国入侵的危险增加了,但是想一想,什么样的人才能最好地确保德国人民的安全,这就意味着,不让俄国踏上战争这条路吗?就是你们,就是我们这些法国人民,用抵制战争的方法!我们法国的人民下决心罢工,可以一举两得,我们可以让沙皇的战事意愿陷入瘫痪的境地,而且可以让所有破坏德法工人阶级友好团结的阻碍都清除!同一时间爆发总罢工,抵制我们两个国家的政府,就可以让友好团结变成现实。”

丰塔南太太在客厅里站着,看到他们回来就迎面走过去,焦急地向昂图瓦纳说:

大厅里一阵骚动,似乎是要鼓掌,雅克先发制人:“由于罢工是唯一一个可以拯救我们所有人的行动了,思考一下吧!我们的领导们在同一个日子,同一个时间在各个地方仅凭简简单单一个命令,全社会的生活就会立刻被封锁而被迫停止!一旦罢工的命令被下达,全部的商店、全部的工厂还有全部的行政单位和人马上就会消失光!大马路上,罢工的工人们组成的纠察队伍会停止向城市供应物资!面包、牛奶和肉类都由罢工的委员会来分配!停水,停电,停煤气,不会有公交,不会有火车也不会有出租车!不会有信件和报纸,也不会有电话还有电报!全国的社会机器突然间停止了运转,焦虑不堪的人群在街上晃荡。

“病情并没有恶化,”他边走边小声地说道,“他的脉搏有所好转。还有一些症状表明昏迷的情况已经减轻了。”

“不会有动乱,也不会有斗殴,只剩下死寂和恐慌!政府可以实施反措施吗?发动公安和上千个志愿士兵,如何可以抵挡这样的攻击呢?如何可以短时间内准备好应付的物资呢?要如何给居民们分配食物呢?连宪兵和团队的供应都满足不了,就算是那些赞同沙文主义的人们也感到万分惶恐,向政府施压,政府除了举手投降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多少个日子,不,我不愿意讲要多少天,我只说政府能抵抗这样的封锁,抵抗全社会的生活彻底终止几个小时?在民众意志这种抗议面前,什么政治家还有胆思考打仗的可能?哪一个政府有胆犯险,下发枪弹炮火,激起民众对它的反抗?”雷鸣般的掌声将他的每句话打断,他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集中起来,止住了喧闹。贞妮注意到他脸色通红,下巴直抖,脖子上的肌肉都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

她摇了摇头,挺直身子站了起来,跟着他走回小客厅。

“眼下的情况是严峻的,但是所有依然由我们决定,我们拥有十分强有力的武器,所以我相信,我们还无须用到它,仅仅是罢工产生的威胁,要是政府确定,劳动阶层确定一心要举行罢工——就足够马上把将大家往悬崖深渊中拖的政策走向改变!……我的伙伴们,我们有什么责任?很简洁明了,我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和平!跨越所有的党派纷争,让团结成为现实,齐心协力,发动抵抗!齐心协力,进行抵抗!让我们在国际工人协会的领导人周围团结起来!让我们对他们提出的要求竭尽全力,发动罢工,无产阶级的力量蓄势待发,我们国家以及欧洲的未来就由此决定!”贞妮注视着雅克,见到他眨着眼睛,犹豫不决,高举着手臂挥舞。脸上的一缕微笑难以维持,让他的嘴角抽搐。他十分陶醉地转身消失于两面撑着架子的背景布中间。

“您需要我搬张扶手椅吗?”

人群欢呼着,

她被吓了一跳,差一点就喊出声来,就像是他碰到了她似的。

“太好了!……说得对极了!……我们要反抗战争!……举行罢工!……为了伟大的和平!……”

“别在这睡着了。”昂图瓦纳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

呼喊一直保持好一阵子,听众站在台下拍手呼唤,想要喊回发言的人,因为发言人走了,他们闹闹嚷嚷地挤到了出口。发言人瘫软在一半昏暗一半明亮的后台,他在大堆的破旧背景布之后的箱子上面坐着,大汗淋漓,兴奋异常,筋疲力尽地瘫着不动了,头发乱蓬蓬地,将手肘搁在膝盖上,用拳头将眼睛捂起来,在这个逃难一样的境况中,他没有其他的愿望,只希望躲开人们尽可能长的时间,一个人待上一阵子。

在楼下,是一个寂静的花园,悄无声息地被闷热的黑暗笼罩。她看清了一簇浓黑色的树荫,绕着草坪,一条条弯弯曲曲又发白的小路向前延伸。臭椿,散发着它那独特的气味,污浊着空气,久久不能散去。透过树木望去,林荫道两旁的路灯星星点点,街道上,拉菜的农夫驾驶着马车从路上晃晃悠悠地走过,路面上发出吱吱嘎嘎的研磨声。小汽车不时地从马路上开过,马达的轰轰声盖过了马车的吱嘎声,车灯就像划过天空的流星,掠过树梢,消失在黑夜之中。

斯特法尼给贞妮带路,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这个地方找到了雅克。他仰起脑袋,瞬间恢复了平静,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露出笑容,她默默无语地凝望着他。

她恨雅克!他是一个卑鄙顽劣的家伙,或许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也许,他是个疯子……

“我们该走啦。”斯特法尼站在他们后面嘀咕着。

最后,她想稍微凉快一下,挪开了倚靠在门框上的肩膀,走到了靠近走廊的窗户。窗户的旁边有一张椅,她坐了下来,将双臂支在栏杆上,双手托着额头。

雅克从地上爬起来。大厅里面空无一人,被夜色给吞没了,有人已经从外面将门锁了,在舞台的一角,有一盏守夜的灯发着光,将他们带入到走道上,这一条走道是通往舞台之后的一个内部人员出入的通道。他们顺着一个储藏煤炭的地窖走着,到了一个放满了木料还有架子的小庭院,小庭院对着一条窄巷,看起来那窄巷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们刚刚进入那条窄巷,就有两个人从黑暗里面向他们走来。

贞妮透过这扇半开着的门,看着那张嘴,听着那沉重的喘息声,心里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她自己也不觉得惊恐。父亲要去世了,她心里很清楚,也一直在重复地告诉自己,可她还是摆脱不了混乱思想中吓人的想法:她认为父亲的死,是必定的,让人深信不疑的,他的死和她有着密切的关系。她感到很烦躁,心也变得狠了。虽然父亲的生活很不检点,但是她还是爱着他的。她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她靠在床边,看着父亲痛苦不堪又憔悴的脸,她心里疼得要命。可是,现在的她怎么会这样冷漠?……她强迫自己站在那里,双手下垂,眼睛盯着床上那个受着伤却犯过错的人。她也很吃惊自己怎么会这样冷漠无情。她想把目光转向别处,她想忘掉这样悲惨的画面,却又和忘掉的这种想法做着斗争……好像就是在今天晚上,父亲突如其来的去世,剥夺了她拥有幸福的最后机会……

“警察!”他们中的一个人开口,动作快得像变魔术一样,将一个从口袋里掏出的文件夹子放到斯特法尼鼻子的下面,“请将你们的证件拿出来让我检查一下。”斯特法尼把他的记者证给了那个便衣警察。

她父亲所在的那间房的门半开着。房间里灯光幽暗,只有一盏很小的灯开着。女护士坐在一张椅子上织着毛衣,依稀地可以看到被子下纹丝不动的身体,他的双臂平放在床上,头侧躺在枕头上。脑袋上缠绕的绷带遮住了额角。他的嘴半张开着,形成一个黑窟窿,从里面发出了均匀却又沉重的喘息声。

“新闻采访员。”

她一只手扶着贴着瓷砖的墙面,随意地在走廊里走了几步。虽然每个窗户都打开着,但是空气仍旧闷得让人窒息。从楼下的手术室里,传来的让人恶心的乙醚味道,漫过楼梯,渐渐扩散到楼上来,混合到从上到下的热气中。

警察随便看了看他的证件,他对发言的人更感兴趣。还好,雅克和贞妮赶了一天的路去了穆尔朗那儿拿回了自己的皮夹子。可是,他大意了,将日内瓦大学的学生证留在了自己的裤袋里,这个证件帮助他跨越了德国的边界线。他想着:“万一他们要搜查我。”

贞妮没有勇气去楼下的花园,她只想逃离那个客厅,只想离昂图瓦纳远远的。

负责检查的那个警察并没有做到这个地步,他只是在路灯的照射下查看了雅克给他的护照,以职业的眼神检视着证件上的照片是否与本人相符。然后又将铅笔舔舐了好几次,在自己的小册子上记了几笔。

21

“您家住哪里?”

“您先坐着吧,我出去看看。”

“日内瓦。”

昂图瓦纳站起来说:

“您在巴黎居住何处?”

“贞妮在哪?我怕她在外面睡着,会着凉的……”

雅克有些游移不定,他在穆尔朗那里得到消息,在这回出远门前,给他的在向日街住的那间很安全的房子已经给别人住了,他还并没有寻到新的地方住,今天晚上他想去图奈尔码头的转角处,贝纳丹路附带着家具租出的房间住,他告诉他们这个地址,警察写在了本子上。

她努力振作起来精神,说:

随后警察们开始检查贞妮,她在雅克旁边,只带了一张身份证,刚巧她的手提包里面还有一个信封是达尼埃尔的。警察并没有一点点为难的意思,甚至都没有将女孩的名字记到本子上面。

丰塔南太太沉默了下来。她的眼睛盯着前方,茫然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问,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应该是:“我是不是应该为了他倾尽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如果他像以前那样,感觉到我一直待在他的身边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这个问题让她感觉到心里痛苦不堪,没有办法解决……

“多谢。”他十分谦恭地说。

最近的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可以逼得热罗姆做出这样绝望的举动?丰塔南太太想了很多种可能。因为她知道,特里埃斯特的一些债主,天天都在地方报纸上辱骂她的丈夫。他们揭发的事是真的吗?热罗姆或许感觉到自己的前途已经毁了,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纵然他能摆脱奥地利司法机关的追查,但是发生了这样丢人的事情,他也不可能再保持自己在英国公司的地位了。他没有办法挽回,形势也变得愈加紧迫,没有办法,除了死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碰了一下帽子的边儿,就走出去了,他的同志跟在他后面,斯特法尼有些鄙夷地说道:“社会在自卫了。”雅克此刻笑了起来:“看,我被注意到了。”贞妮已经握住他的手一把拽紧了,她大惊失色:“他们会为难您?”她的声音十分无力,“不能怎么样。”斯特法尼大笑起来:“您觉得那些人还能把我们如何?我们出示的证件全部是合法的。”“唯一一点让我苦恼的是,”雅克直白地说,“我告诉他们我住在李贝特酒店。”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疑心过什么。后来,她曾收到过一封热罗姆写的信,信上说得很含糊,却又很急迫,他恳求丰塔南太太再一次用别墅去做抵押,因为别墅的所有权都在她的手里(以前,她已经为了他拿部分别墅做了抵押)。她向她的公证人咨询,她的公证人很快就去了奥地利进行调查,丰塔南太太才知道了丈夫被司法机关追查的事情。

“明天就去结账,换个地方住。”

可是,丰塔南太太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直到最近几个星期,

夜晚又闷又热,巷子里发出难闻的气味,贞妮紧紧贴着雅克,她已经无法控制激动,她踉踉跄跄地走在不平整的石头路面上,扭伤了脚,要不是挽着雅克的胳膊,她就摔跤了。她停了下来,靠在车棚墙壁上面,脚感到持续的刺痛。“哦,雅克。”她嘟哝着,“我真的全无力气了。”

又在今年春天,这家壁纸公司在特里埃斯特展览会上,摆了一个特别吸引人眼球的展柜,却一直没有交付租金,展览会管理机构便向上提起诉讼,这使得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热罗姆却又特别在乎这个展览会,在去年六月的时候,英国公司给了他一个月的假期,这样他就在特里埃斯特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假期。这家壁纸公司好几次都交与了他数目比较大的款项,他却不能说出这些钱都用来做什么了。所以,独任推事就向法院指控丰塔南伯爵将壁纸公司的钱挥霍在了特里埃斯特,却不支付那些展台的租金。不管怎么样,现在热罗姆是被作为一家破产公司的董事长而受到指控。据说,这家壁纸公司为了能用他的名字来做挂名董事长,还无偿地给了他一笔股票。

“靠在我身上。”

热罗姆原本在维也纳就认识了一些人,去年冬天,他“不在意地”将自己的名字和称号——他在奥地利的时候就用热罗姆·德·丰塔南伯爵的称号——借用给奥地利一家公司的董事长,那是一家经营彩色壁纸的公司。公司只经营了几个月,就灰溜溜地宣布破产了。现在正在进行公司账目的清理,奥地利的司法机关也在尽力追究责任。

因为她累了,他觉得她更亲近了。

丰塔南太太点了点头,同意了,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然后又重新回过身子面对着昂图瓦纳。贞妮的离开并没有让她感到生气。她说了这么多,可是还没有说明为什么热罗姆要突然自杀。这个时候,应该要说到最痛苦、最难以启齿的部分了。

小巷子的尽头是条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从那个地方四散而去。“你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斯特法尼吩咐道,“我嘛,我要先走了,不可以错过了最后一班车,有一个出租车站就在市政厅前面,我过去给你们打一辆车。”

“我想去花园透透气……”

过了三分钟,一辆出租车停靠在人行道的边上,贞妮对于自己如此筋疲力尽感到有些尴尬。

“我快要闷死了。”她边对母亲说,边用已经在手里揉成一团的手绢擦着额头。

“真是没用,我本来能够自己步行去电车站的。”她因为自己变成了雅克的累赘而责怪自己,她一直以不引起人们注意而觉得骄傲。

年轻的姑娘突然站了起来。

她刚上车,就将面纱和帽子拿掉了,希望能更加亲密地和他依偎在一起。她的脸庞感觉到他暖乎乎的男人的胸膛在上下起伏着。她并没有仰头,只是用自己的手扬起来去寻找雅克的脸,他是笑着的,她摸到他的嘴角,察觉到他在笑。好像这个动作只是为了确认雅克是不是真的在她身边,她收回自己的手,再次躲进雅克的怀里面。汽车减速了,“到了吗?”她心里十分不舍。

这时候,昂图瓦纳抬起了眼睛,遇到了贞妮注视自己的目光。这目光中充满着复杂的内心活动,含蓄却又显着孤独,每次看到这种目光,他都会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几年前的那一天,他来向贞妮打听关于哥哥逃走的事情,那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目光。

她弄错了。他们并没有到,她看见了奥尔良门,就要接近市税征收的地方了,她轻轻地问:“你晚上住在哪里?”

幸亏达尼埃尔能和吕德韦格松的艺术杂志合作,从而获得可观的报酬。但到了达尼埃尔不得不去服兵役的时候,事情变得一团糟。还好吕德韦格松宽容大度,又有远见,为了能让他的伙伴在服完兵役后还能回来这里工作,他主动提出在服兵役期间还照旧给达尼埃尔工资,只不过给得不像以前那么多。就这样,丰塔南太太和贞妮也不会挨饿受冻。对这一切,热罗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还会不时地提起这件事。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对家里的事充耳不闻,安心地让儿子照顾这个家,还假惺惺地要求妻子将家里的各种开销的数目告诉他,他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向达尼埃尔表示感谢。他假装把这些物质的帮助当作向儿子借的,还表示一有钱就会还上。他说,为了方便到时候结账,他宁愿将这些借的钱凑成一个整数;他仔细地计算着这些债,有时候还会将一式两份的清单交给苔蕾丝和达尼埃尔,而且是机器打印的,甚至还将利息算得很高……看着丰塔南太太诉说这些事情时,脸上天真却又看破的样子,他很难分辨出她是否已经看穿热罗姆欺骗的手段。

“住在李贝特酒店里,怎么想起问这个?”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终没有说,他向她俯下身子,她闭上了双眼。雅克的唇瓣久久地在她垂下的眼睫上缠绵,她的耳边响着他含糊不清的呢喃:“我的小宝贝。我的小甜心。宝贝。宝贝。”她感觉到他发烫的嘴唇顺着自己脸庞滑落下来,掠过她的鼻翼,落在她嘴唇上,她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他不敢再继续,抬起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热烈地拥抱着。这一次,她主动将自己的嘴唇送向了他,可是他没有看见,他直起身,将她放开,并为她打开了车门。他才察觉到车停下了。雅克跟司机结账的时候,她还迷迷糊糊像是做梦一般浑浑噩噩地走了几步,走到门铃旁边,一个疯狂的念头从她的脑际掠过,但是也许她的妈妈已经回家了……一想到丰塔南夫人,让她止不住地一阵颤抖,觉得心慌极了,她抖着双手按响了门铃。

大概一年半以来,热罗姆都在一家英国公司工作,那家公司在伦敦,经营着开发匈牙利森林的生意。那是一家很靠谱的公司,有好几个月,丰塔南太太都认为自己的丈夫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说真的,她从来就不知道热罗姆具体的工作是什么。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维也纳和伦敦之间穿梭,在巴黎只是很短暂地落下脚。那个时候,他就在一个晚上来过天文台林荫路,他随身携带着一个装得鼓鼓的皮包,里面装满了文件,满面春光,但是风度翩翩,幽默又勤快,对家里的人非常关心,无微不至(这个可怜的女人却绝口不提,从种种迹象表明,她的丈夫确实包养着两个开销很大的情妇,一个在奥地利,一个在英国)。不管怎样,他看起来很能挣钱,生活还是很宽裕的。他甚至让人觉着他还会过得更好,不久以后,他还会挣很多钱照顾自己妻子和孩子。因为近几年,丰塔南太太和贞妮的生活完全依靠着达尼埃尔(她这样说,表明丰塔南太太心里很明显地在纠结,一方面她埋怨自己的丈夫对自己不闻不问,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儿子顾家孝顺而感到骄傲)。

雅克走到她的身边,门只开了一条缝,露出屋内的灯光来。

她说的话,他没有落下一个字,都听了进去。他一点点地拼凑出丰塔南自杀前过的那种传奇的生活。

“明天见面吗?”他急急地问她。

“她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资产者,而她,却应该算得上是个贵妇。”

她点头表示同意,她不知道说什么,他已经将她的双手握住,放在自己的手心。

昂图瓦纳也俯着身子仔细地听着,也不时地抬起头。两个人会意地交换着略显严肃的目光。他心里想道:“她是多么善良啊。”他很欣赏她,在这种痛苦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着沉着和冷静,也很感激她在种种刚强的品质中还包含着一种自然的魅力。

“上午我来不了。”他支支吾吾地说道,“明天下午两点钟我来见你,好不好?”

她低声地谈起了热罗姆,用不连贯的语句向他解释着有关自己丈夫的那些纠缠不清的事情。她不需要消耗什么力气,就可以很轻松地说出来,就像自言自语一样轻松,在昂图瓦纳的身边,她总是感到很安心。

她再次向他点头,然后将自己的手拿回来,推门进去了。

丰塔南太太向昂图瓦纳俯过身去,用胖乎乎的手挡住那让人眩晕的灯光,还有她那满是疲惫的眼睛。

他看着她步履僵直,从那灯光照耀的地方走过去,没有回头,被黑暗吞没了,然后他关上了门。

小虫子绕着灯飞舞着,昏暗的灯光照在那些仿豪华家具上面。座椅上装饰着涂金的蜗形图案,桌子上摆放着一个蓝色的瓷盆,瓷盆中栽培着一棵病恹恹的绿色植物,并用绸带装饰着,走廊的尽头不时地传来一阵颤巍巍却又低沉的铃声。接着就听到护士在地板上走过,然后,一扇门被慢慢地打开,传来病人的呻吟声,还有瓷器碰撞发出的叮当声,然后,一切又开始恢复那种寂静。

59

昂图瓦纳不说话,就这样沉默着。

雅克在李贝特旅馆里面睡得很不安稳,只睡了一会儿。

“自从在您父亲的葬礼上我就没有见过您。我能体会您当时经历了多么痛苦的煎熬……我一直都惦记着您。我也经常为您的父亲祈祷……”她突然停住了,她想起了两个孩子逃跑后,她第一次拜访蒂博先生的时候。当时的他,是多么粗鲁,多么不讲道理!……她低声地说:“希望他能得到安息……”

他翻来覆去地在床上辗转,无数次想着那窗户上透进来的白色微光是不是黎明初亮的天光,两个小时里面,他蜷着身子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全身乏力,心里十分烦躁。

她突然说:

外面终于天亮了。

丰塔南太太把扶手椅挪到靠近昂图瓦纳座椅的地方。她大概也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但是,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自杀的时候,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求助于蒂博医生。确实,他来了。他总是这样,有事的时候,一叫就来,奋不顾身,精力充沛,老实可靠。

他整理好仪容,将自己不多的东西放进包里,将那些证件捆成一扎,然后拖了一把椅子,托着腮帮子靠在窗口发了许久的呆。贞妮的影子不断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爱极了她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怀里,和他面颊厮磨双肩相偎,就像昨天晚上在出租车里面那样。他一和她分别,便有千言万语想告诉她。他看着清洁工和送奶工在码头上和街上出现了,早晨逐渐在忙碌中苏醒过来,阳沟边上排了一溜的垃圾箱。

贞妮坐在远处,在屋子里最靠里面的长靠背椅上。双手叠放着,搭在裙子上,身子挺直,脖子也挺得很直。眼睛闭着,好像睡着了一样。

在旅馆对面的街角处有一栋房子,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卖瓷器的商人住的二楼除外,从那窗子可以看见那间房子里放满了小东西,包扎在麦秸秆里零散的餐具,大花瓶,糖果盒子,火辣女人的小雕塑和伟人的胸像。在窗子下面有一个犹太的屠夫,他大红的护窗板上面,有一块刻着希伯来文字的金色招牌,雅克注视良久。

为了不让这对母女孤零零地待着,昂图瓦纳主动提出要留在这里陪她们一起过夜。他们三个来到病房隔壁的一间小客厅,客厅的门窗都开着,四周笼罩着医院特殊的阴森的气氛。每一堵墙的后面,仿佛都可以看到一个病人呻吟着,一小时接着一小时地熬着,没法拖延。

刚过七点,雅克便去旅馆柜台结了账,走出旅馆买了几份报纸在大堤的一个长椅上开始阅读。

热罗姆被送到三楼的一个病房里,由一位女护士照看着。

空气十分清凉,遥远的地方,乳白色的晨雾在巴黎圣母院周围浮动着。

当埃凯和妻子决定离开诊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丰塔南太太执意让尼科尔和她的丈夫去她家住下。

雅克怀着一种既邪恶又渴求的贪婪,一遍遍阅读那些新闻和评论,所有的报纸千篇一律,就好像是用很多面镜子折射出来的一样。这一次各大报纸都发出了警告,《自由人报》上面有克列孟梭写的一篇《悬崖边上》的文章,《目前局势岌岌可危》是《晨报》的头版头条。

手术期间,昂图瓦纳也在场,手术没有完成。埃凯切开了伤口,拿掉那些被打碎的骨头,有些碎骨深深地陷到了脑髓里。他们打算尝试着穿颅,但是病人的情况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两个医生不得不放弃了取出子弹的想法。他们商量着把病人的情况告诉丰塔南太太。但是,他们也满怀好意地说,手术后病人还有一丝生还的可能性,但这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如果病人的情况有所好转,还可以考虑在此期间将子弹取出来(他们没有如实说,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是很小的)。

大多数的共和派发行的报纸都跟右翼人士同流合污,对法国的社会党“在目前的情况之下”发出谴责,居然接受了在巴黎建立起一个守卫和平的国际性的代表会议。

20

雅克尚还没有决定是不是离开这个长椅,去开始新的一天。7月31日,周五,不管怎么样,看报让他渐渐变得清醒起来,再次融入了现实生活。他挣扎了一会儿,将自己想要一大早就到天文台林荫大道去的想法压下去。他明白了这样的想法多半是由于自己生活的坚韧性还不够,而不是因为柔情。他觉得羞愧。战争势在必行,这一局输赢未定,还有机会挽回,在巴黎各个地方,人们都已经为了战斗站起来了,再说了,他不是已经跟贞妮说好了要两点钟才会去见她吗?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上楼,终于来到了自己的房间,捧着水壶喝了一大口温水,还没来得及脱掉衣服,便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去《人道报》现在还太早了,这时候可以去《旗帜报》报社。他不知道该将自己的包寄存在什么地方,也许可以交给穆尔朗保管,一想到要去探访那个老印刷工,他立马起身,他要从码头步行到巴士底广场去。走一走会让他的情绪平静一些。《旗帜报》报社大门关得紧紧的。雅克心想,那我只好等等再来了。为了打发时间,他决定步行到维达尔那里去,他是一个圣安东尼郊区卖书的商人。他的书店后方拿来给一群知识青年作为开会的场所,他们坚持无政府主义,并且出版了一版报纸叫作《红色冲力》,雅克曾在上面发表了一些和瑞士与德国的书籍有关的书评。他只看见维达尔独自坐在窗子旁边,捆扎着堆在桌上的小书册,他打着赤膊。

他自言自语道:“明天的这个时候,我早已经离开这了!”

“怎么还没有人?”雅克问他。

他又热又渴。这个时候,酒吧都已经打烊了。他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码头走去,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睡去,忘掉旧事。这时的贞妮,肯定也守护在父亲的床前。他不想再让自己想下去。

“你自己不会看吗?”维达尔有些恼怒的回答让雅克有些惊讶。

穿过闹哄哄的夜市,来到广阔而寂静的市政府广场。广场上的大钟指针指着两点差一刻。这个时间是很暧昧的时刻,那些深夜不回家的男女,就像发春的狗一样,四处寻觅,遇到时就相互嗅来嗅去……

“怎么了?是不是时间还早啊?”

雅克来到了外边,但是黑夜的寂静和孤独要比那房间里的嘈杂声更不能让人忍受。他加快了脚步,朝着自己住的旅馆走去。他住的地方在贝那丹路和图奈尔码头的拐角处,在塞纳河的另一个岸边,靠近莫贝尔广场的那一边。那是一个带家具出租的房间,旅馆是范赫德的老朋友,一个比利时社会党人开的。他无心欣赏夜景,匆忙

维达尔无奈地耸肩回答:“昨天也是这样,没几个人来,很明显,他们都怕暴露行踪。你有没有看过这一本?”他补充了一句,指着一本书问,桌子上放了好几本。

“不。”雅克说。他开始觉着自己烦躁起来了,浑身难受。一直待在这个满是烟雾的房间里谈论着同样的问题,他受不了了。“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我读过。”那还是一本叫作《反抗精神》的书,作者是克鲁泡特金。

“他是今天早晨才到的巴黎。他和老板两个人关上门在房间里密谈了已经有一小时了……我在等他出来……你也想见他吗?”

“相当好。”维达尔赞道。

“普拉兹诺夫斯基也在巴黎?”

“检查过了吗?”雅克问他。

贞妮身着蓝色开衫的身影,出现在雅克的眼前但是很快又消失了。他想开口说话,希望以此能够驱赶让他心烦意乱的影像,便问俄国人:

“似乎并没有,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搜查。但是我们要时刻警惕,他们迟早会来的。快坐吧。”

“不过,在俄国,情况也不是很乐观,”米拉诺夫说道,他刚刚走进来就坐在了雅克的身旁。“这里的报纸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但是,普拉兹诺夫斯基刚刚从俄国回来,他带来的消息说,罢工是从普蒂洛夫的工厂开始的,并以很快的速度蔓延。前天,也就是星期五,仅仅在圣彼得堡这个地方就有将近六万五千名的工人罢工!并在街道上发生了枪战!警察开枪打死了很多人,甚至还有妇女和儿童!”

“我先不打扰你做事了,我过些时候再过来。”出了门,一位警察十分礼貌地在他过马路的时候拦住了他:“请出示您的证件。”

“你们知道这又是为什么吗?”塔茨莱尔接着说,“因为当时外交部部长维维亚尼【注:维维亚尼,1906年与社会党关系破裂,加入共和党,1914年6月至8月任议长。】也在场,这就让人很容易想到,在彼得堡,他们也在讨论采取外交的方式反对日耳曼主义……在我的国家,每个人都知道,是俄国强迫法国规定兵役为三年的。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泛斯拉夫主义也在越来越深刻地影响着德国和奥地利!”

二十米之外的人行道上面还停留着三个人,看起来似乎是一群便衣的样子,正在四处张望,警察默默地看了他的护照,向他敬礼并把证件还给他。

“特别是当别人翻看我们的报纸时,就会看到法国所有的报纸对这次出访的评论都带着讽刺的意味,语气强烈,让人无法容忍。”

雅克拿了一根烟出来点上,走到一边,但他十分别扭:“才半天,就被检查了两次。”他心里思忖,“简直搞得像全城戒严。”他朝勒德吕—罗兰林荫大道走去,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被盯上了。“他们什么时候给过我这么大的光荣了。”既然已经走特拉韦西埃尔路上面的一家叫作“现代酒吧”的咖啡厅,他不妨进去坐坐。这是一个十分积极的党支部的中心,算账的蓬飞斯是佩里内儿时的玩伴。

雅克说:

“你说蓬菲斯吗?他已经有两天没见到人了,”老板说道,“但是,今天一大早我还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呢。”这时候,一个斜着背着一把锯子的三十来岁的男人推着单车进了酒馆。

“当然!”拉布嘀咕道,“这可真不是时候!站在世界的立场上来看,我们好像给了泛斯拉夫主义一些鼓励!”

“你好,请问艾尔内斯特·蓬菲斯在不在?”

塔茨莱尔抿着嘴,笑了:“这到底是还是不是呢……反正,在德国,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转动着自己的大眼睛,突然说,“在德国,人们普遍对普安卡雷访问沙皇感到非常不安!”

“他不在。”“大家都不在?”“这里一个人也没。”“什么?难道没什么新消息?”“没有。”

(他的个头很高,身材也很瘦,做事情也不是很利索。在哪都能遇到他,在各个分部、委员会、劳动交易所、总工会、编辑室,甚至是政府各部的楼梯口,他总是那么忙,跑这跑那的,总是一转眼就不见了。一般在门口才能碰到他,客户到了想找他的时候,总是不见他的踪影。他就是这样,只有在他离开后,才能认出来他。)

“还一直在等着中央委员会下达命令?”“对。”

卡蒂厄耸了耸肩,表示无奈。

那个家伙默默地用怀疑的眼睛四处扫视,他的嘴唇像是鱼呼吸一样蠕动着,好吐掉黏在他嘴上的烟蒂。“真是烦人。”他最后说道,“迟早都是要告知大家的嘛,我就要应征到7-4军团里面了,第一天就要去了,要是真的发动了,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你觉得呢?欧内斯特,我是不是必须去?”

“那也不一定!”拉布说,“要是我的话,我不会说得那么肯定。”

“不!”雅克大吼一声。

“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没有问题!”卡蒂厄接过话说。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欧尔内斯特十分沮丧地说道,“这应该由你自己做主,小兄弟。”

“在我看来,这在很大的程度上取决于德国无产阶级的态度。”雅克说。

“同意去上战场就是和那些发动战争的人沆瀣一气!”雅克说道。

塔茨莱尔面容很自信,笑着说:“我也问你同样的问题。在动员的那一天,你们法国的工人是否会有组织有纪律地发动罢工呢?”

“这自然是我自己做主的事情。”那人赞同道,对那个咖啡馆的掌柜说着,对雅克的话充耳不闻。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动听,虽然他已经很明显地显示出了忐忑。他不满地看了一眼雅克,似乎在想:“我可没有问你的意见,我仅仅想要知道党中央的指示。”

他们会毫无争议地就发动罢工吗?”

还没到达《旗帜报》报社的时候,雅克深深思考了一会儿,在街道上面彷徨着,现在,这个地区渐渐开始热闹起来,顺着阳沟,摆了一长排的小板车,上面堆满了蔬菜还有果实,商贩们推着四处叫卖,工人还有家庭妇女们为了避开阳光,都在有阴凉的一条人行道上面推来搡去,窄窄的几条街成了一个露天的小市场。

卡蒂厄问道:“你们德国的工人准备好了没有?一旦你们的社会民主党接受了这个提议,挑战并接受战争……在动员令下达的时候,

他察觉到,卖棉毛织品的商店里面几乎都是摆着男人用的东西,而且完全与季节不符,毛线马甲,宽大的棉布衬衫,法兰绒的裤带,毛线的袜子。一些西点将临时想出来的招牌写在硬纸板或者是布条上面来吸引顾客。一些比较保守的人写着“猎户鞋”或者“登山鞋”,那些胆子大的则直接写着“行军鞋”,许多的男人驻足观看,似乎很在意的样子,虽然他们没有买下来,妇女们拎着用来装货物的网线袋子,以便买了东西好装在里面,时而去抚摸一下料子,掂量一下有钉子的靴子,虽然并没有购买,但是都十分关注,这就已经可以证明这些货物是顺应市场需要而出现的。购买中零钱变得越来越稀少了,对人们的交易产生了不小的障碍,于是有些小贩就成了换零钱的商人,将一个盒子挂在自己胸前,来来往往地走,他们是做投机倒把的生意,别人拿一百法郎只可以换到九十五法郎的零钱。警察似乎看不见一样。昨天,有大量的五法郎还有二十法郎的小面值钞票从法兰西银行被投放出来,人们把它当作稀罕什物一样争相传看。

“在法国也是一样的。”拉布说道,他从前是高等技校的学生,留着大胡子,脑门很怪异地向外隆起,“正是因为这篇文章,塞纳的社会党决定并通过了,一旦战争爆发,就举行全体罢工的决议。”

“他们早有准备。”有人如此解说道,神态带着蔑视和讽刺,可是又隐隐约约透出欣赏的味道。雅克坐在巴士底广场一家咖啡厅里,从昨天他就没吃什么东西了,饥肠辘辘的。里昂火车站,地铁站和电车里面涌出来大群的郊区民众,他们在阳光明媚的广场上面逗留一段时间,拿着几份报纸,一脸忐忑不安和担心疑惑的表情,东张西望地似乎想在进入办公室之前再确认一下,巴黎是不是被这一夕之间的威胁而改变。

这些人里有卡蒂厄、马克·勒伏瓦尔、斯特法尼、贝尔泰和拉布。他们围着一个留着大胡子的高个子,他的脸红红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他的名字是塔茨莱尔,是德国社会党人,和雅克在柏林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塔茨莱尔认定,这篇文章将会被德国所有的报纸转载并加以评论。在他看来,若莱斯近几天在议会发表的演说,说明法国的社会党拒绝为出访俄国的总统拨款是正确的,若莱斯还声称,法国没有踏入这个旋涡的意愿——这句话,在莱茵河两畔引起深刻的反响。

行色匆匆,忐忑不安的人们在咖啡店里来来往往,高声谈论着,有一个人说,他让他老婆去区政府大厅核实一下他的备役手册上面的准确信息,他得意扬扬地说,如果要满足那些上前咨询的民众,兵役办公室的咨询处必须得增加三倍的人手。

在“前进咖啡馆”,他们在二楼选了一间宽敞的房间。经理已经入党,如果不是熟悉的人,他是不会让进的。今天晚上有二十多个人,年龄参差不齐,大家聚在一起,围绕着一张发黏了的大理石桌子,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和啤酒的味道。大家都在议论着若莱斯的那篇文章,论述着战争一旦爆发后,国际工人协会将会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

一个的士司机笑眯眯地掏了一张配着图片的刊物,有两张照片被登在同一页上面,一张是德皇返回柏林的画面,一张是普安卡雷到达巴黎的画面:并排的排版十分对称而且含义颇深,能看见两个国家首领站在小洋车的车门前,都比着十分威风的手势来回应本国人民信任的欢呼声。一对中年的夫妻走到柜台前面,女人十分胆怯的神情,打量着店里的人们,希望会有和善的眼光投向自己。他们立刻攀谈起来。

有人也邀请雅克去“前进咖啡馆”坐坐。这些可以聚会的地方他也去过,也总能在那看到一些朋友。在那的人都知道他从瑞士来,也是有事而来,都很尊重他,都向他打听事情,也都向他提供帮助,帮他完成任务。虽然,很多人都很信任雅克,对他很好,但是他们大都出身于工人家庭,他们把雅克看作是“知识分子”,是“同情者”,而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只因为他们的出身不同。

男人说道:“我们从枫丹白露来的,那里形势十分不妙。”他突然噤声。

(那些不经常去“前进咖啡馆”的人,就会去蒙马特尔路上的“新月咖啡馆”,或者是在费陀路的“啤酒杯咖啡馆”。)

女的比较聒噪,解释道:“昨天夜里,我们隔壁住着一个第七龙骑兵团的将领,有人来通报他叫他即刻打点行装,大半夜地我们被车马喧闹吵醒,骑兵队看来已经得到了行动的指示。”

过了一会儿,人群开始散开。有几个人提议到“前进咖啡馆”坐坐,打发掉这个夜晚。咖啡馆在小道路上,走路的话,也就几分钟的时间,那些想打听消息的社会党人,总是有可能在那碰上几个报社里的编辑。

“到哪里去?”管账的女人问道。

人道报报社的门口,有一小伙人堵住了门口。雅克和几个人握了下手。人们在讨论刚才拉尔盖斯特刚刚交给老板的新闻:前几天,法兰西银行存入了一大笔钱,是价值四十亿的黄金,人们把它叫作“战争储备”。

“谁知道呢?大家走到阳台上,满城的人都在东张西望,没有谁叫喊也没有谁说话,他们像做贼一样溜了,没有奏乐,没有穿制服,然后就是军队里面的列车,还有汽车和装备,队伍太长了一直到早上才走完。”

在这个时候,大部分要在明天销售的报纸都在街区开始印刷,这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雅克在熙攘的街上穿行。路两边的酒吧和咖啡馆都灯火辉煌,热闹非凡,里面的嘈杂声透过开着的窗户,传到了大街上。

“政府区里面贴了一张命令,征募车马,骡子还有草料!”

“我是不是应该到人道报报社看一看?”他心里想道。于是,他脚步轻盈地踏上了克罗瓦桑路。

“这兆头可不对劲啊!”收账的女人十分感兴趣,用满足的音调说着。

“我打算明天就回日内瓦去。”这个决定让他感到无比轻松,这让他很意外。

“已经在征召预备用的保卫军了。”一个人说道。

他又重新想到了贞妮。他突然决定提前两天离开:

“征召那些老头子?亏他们想得出来!”

雅克买了一份报纸,站在路灯下阅读:“卡约事件……普安卡雷先生的访问……游泳穿过巴黎……美国和墨西哥……由嫉妒引发的惨剧……自行车穿越法兰西比赛……杜伊勒里宫气球大赛……财政通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太妙了!”伙计停下手里的事情说道,“好像是要在事情发生之前征召人去守卫桥梁和交通要道以及一切危险的地方,我知道这个,我有个兄弟已经四十好几了,家住在沙隆,被征召到火车站去了,他们让他戴了一顶破烂的军帽,将子弹袋子挂在外套上,拿着步枪。哈,让你去天桥上面站岗去!你明白的,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要过桥就必须拿出你的证件来。不然的话就会冲你开枪!这么一看应该是有奸细已经混进来了。”

“关注第二版……《自由报》……《新闻报》【注:《自由报》与基督教社会党关系密切,《新闻报》创刊于1836年,比较保守。】……”

“动员令发下来的第二天我就要出发了。”一个穿着一身粗麻白衣服的粉刷匠自顾自地说道。他讲这话的时候只是将自己手里的杯子拿着把玩,并没有看别的人。

一个卖报的趿拉着一双破鞋,有气无力地叫喊:

“我也一样。”旁边另外一个人说。

雅克站在街角,依靠在一家店的门上,看着这些人熙熙攘攘地走在大街上。像昂图瓦纳那样盲目的人是很多的。在这些边说边笑走在马路上的人,有谁能意识到自己所在的欧洲已经陷入危机?……雅克从没有过这种感同身受的痛苦:成千上万无忧无虑的人,他们的命运却掌握在几个偶然被选择出来的人手中,而各国人民为了维护自身的安全,更是荒唐地将希望都寄托在这几个人的身上。

“我就在第三天出发!”一个看起来很面善的胖子水管工大喊道。“不就是去安古莱姆嘛,你们思考一下,要抢在德国佬到达沙朗特 【注:指法国东南部的沙朗特省和莎朗特滨海省。】 进驻之前!”他装得很像个英雄好汉一样耸耸肩,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工具包,那个包就在他腰间晃来晃去,他哈哈笑着走到门口,说着:

他走过维也纳路来到了普瓦索尼埃尔大街,停住了脚步。在这个夏天又是星期天晚上,以往这个时候路上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但在这个时候,街上却热闹了起来:电影正好散场,咖啡馆的露天座椅上开始坐满了人。一辆辆敞篷汽车风驰电掣地朝着歌剧院开去。人行道上,人们也开始向四面八方走去。几个戴着插花宽边帽的妓女,体态轻盈,逆着人流向前走去,不停地打量着一些单身的男人。

“我可不在乎这些,等着看吧,不做这件事,也是瞎忙活。”

他一挺腰,站直了身子,穿过人行横道。虽然有微微的凉风吹过,但这时候的夜晚还是很闷热。他没有目的地向前走着。“我到底怎么啦?”他心里又想道,“贞妮?”一个穿着蓝色罩衫的姑娘,那苗条又苍白的身影,就像当年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就仅仅只是在一瞬间。他立马把这个影子赶走,不费吹灰之力。

“事情该做就得做。”管账的女人十分严肃地总结道。

他想到达尼埃尔,想象着当他拆开刚才自己发出的电报,以“蒂博医生”署名的电报。他呆呆地站在人行道边上,心里乱作一团麻,空旷无人的广场上,灯火通明,但他却感觉什么都看不到。他觉得四肢很难受,像发烧了似的灼热;脑袋也跟着昏昏沉沉的,心里想道:“我这是怎么啦?”

雅克用力攥紧了拳头,他一言不发,有些抽搐,他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些人的面庞,想要找到一个激烈反应和抵抗的神情,但是没有用,这些人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已经六神无主,变得一脸茫然,他们胡言乱语也许是因为他们害怕,但是已经心甘情愿接受了,或者差不多已经接受了。他起身拎起了自己的包,急急忙忙地走了,他比以往任何的时候都要更着急去拜访穆尔朗,这个老印刷工将两只手放在黑色的工作服口袋里面,来来回回地在夹层楼上的三个隔间里面走着,全部的门都大大开着,仅仅是他独自一人,他一边踱步,一边大喊请进来!等到进来的人关门以后才转身。

当雅克从交易所广场的邮局出来后,已是午夜了。

“原来是你啊,小家伙儿!”

19

“您好啊,我可以把这个东西寄放在你这里吗?”雅克将提包放在地上。“就几件衣服,没有任何的记号和证件,甚至名字都没留下。”穆尔朗微微点一下头,他眼里的神情依然很愤怒和严肃。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要给达尼埃尔发个电报,再把诊所的地址告诉他。”

“你怎么还不走?”他冷冷地问道。雅克十分不解地望着他。

雅克正要离开,他又把弟弟叫住:

“你不赶紧走留在这里干吗?你难道看不出来这里马上就要爆发战争了,笨蛋!”

“……你自己看着办,地址是比诺大街十四号……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想了一下说,“我的弟弟,你还是回去休息吧……(他差一点就问了出来:‘你要住在哪里?愿意住在大学街吗?’但是他没有说出来)明天早上八点之前给我打一个电话,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情况。”

“您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穆尔朗?”

“发完电报我是去诊所找你?诊所在哪?”

“对,这就是我说的。”他的声音低沉又洪亮。

雅克听话地接过了电报:

他将自己胡子上面的面包碎屑擦掉,将两只手放在口袋里面,重新走来走去。

“不行……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上校打电话。”他又重新拿起一张纸,边写,嘴里边念道,“……请您马上……准许丰塔南……告假……他父亲……”写完后,他终于站了起来。

雅克从来没看见过他如此消沉的样子,眼神黯淡无比,得等他心情稍微好一点,雅克没等着他邀请,拖了一把椅子来。穆尔朗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面的困兽,走到雅克面前停了下来。

他已经坐下,开始准备起草电报。但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把纸揉成了一团。

“现在你还能依靠谁呢?”他大吼道,“难道还对那些劳动工人寄希望?期待他们来发动一场罢工?”

“当然会的……为什么不会准假呢?”昂图瓦纳没有明白雅克什么意思。

“对!”雅克语气非常坚定。

“人家会准给他假吗?”雅克反问道。他心里想:“在这种情况下,而且他又在边防……”

这个信基督教的老人无奈地动了一下肩膀:“全体罢工?我呸!如今谁还敢说这两个字?谁还敢考虑这件事?”

“子弹陷进头颅很深。能够取出来的话,也是个奇迹……你现在听我说,”他向走廊的尽头放着通信录的地方走去,“丰塔南太太想把这件事告诉在吕内维尔的达尼埃尔。你得找一家通宵营业的邮局,比如在广场附近的那家邮电局。”

“我敢!”

雅克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昂图瓦纳噘了下嘴。

“就凭你?你不可能没注意到,就算是在天主也情不自禁想要救赎的可怜人里面,也还是充满了数不清的闹事鬼和胡闹的家伙,天生安静不下来的,你难道没发现他们早就已经跃跃欲试了吗?只要有一个人能让那些家伙相信某个德国人已经侵入国家的领土,他们就会立马冲上去抢他们的枪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拿出来独立地剖析,一般来说这是个善良的人,嘴巴上总是说着他不希望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他心里也是这么坚信的,但是总还有暴戾、杀戮和毁灭的本能在他们身上蛰伏着,他并不会将这种本能当成骄傲,而且将这些隐藏起来,但是不管怎么样掩饰他心里总是蠢蠢欲动,他总会找机会让自己感到满足,一旦有人给他们机会的话……这是人的天生劣根性,无法改变的!要是不指望人,你想要靠谁?靠那些领导阶级?靠那些我们亲手选出来被拥护的人,那些社会党的参议员?你难道看不见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吗?他们一直为普安卡雷投票支持他!他们只差一点点就会在发动战争的协议上签字了!”

“埃凯想在今晚把子弹取出来。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挪动一下脚跟又在房间里面转了一大圈。

昂图瓦纳转过身,朝着雅克走过来。

“不,在这个地儿还有若莱斯那样的人,在别的地方还有旺德维尔德还有哈斯那样的人们。”“什么?你还对那些重要的领导抱希望?”穆尔朗径直朝他走过来,继续说,“你在布鲁塞尔就已经见识过他们了,你难道认为这些家伙真是什么英雄好汉,是真的发誓用革命行动来守护和平吗,他们怎么就不曾给欧洲的社会党发布一个一致的口号呢?不!他们将各国政府骂得狗血淋头,然后让听众为他们欢呼!再后来呢?后来他们就直接去了邮局,去发给沙皇、德皇、美国总统和普安卡雷的电报!他们甚至还发电报去恳求教皇!哀求他用下地狱来胁迫弗朗索瓦·约瑟夫!你说的那个若莱斯,你以为他做了什么,他只是像个没用的人拖着拉维维亚尼的衣袖,恳求他那位‘可敬的部长’发出几声吼声去恫吓俄国!不!工人阶级被自己的领导骗的团团转,这些领导人没有坚定地去抵制活动以反对征战的威胁,反而让民主主义者得到了相当的自由去行动,他们将革命的机会放弃了,将无产阶级放到了取胜的资本主义手里面!”

打完电话,出来电话室的时候,他遇到了账房太太,她站在门口,面带微笑,一脸的和气。他看见昂图瓦纳和埃凯两个人穿过了前厅,而外科大夫独自一人钻进了汽车里。

他迈了两步路,又突然猛回头:“谁也不能让我丢弃这样的念头,你的那个若莱斯只不过是用夸夸其谈来装模作样!事实上他和我一样都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一切已成定局了!明天俄国与德国就要开打了!普安卡雷面对战争一句话也不会说!……他之所以同意了是因为他还企图遵守他曾经在彼得堡那些罪恶的承诺,之后,”他停了下来,走到门边开了一点门缝,一只灰色的母猫带着几只小猫进来了,“过来,我的小猫们……另外,是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一个让阿尔萨斯、洛林回到法国的那个家伙!”

他立马出去打电话。

他走到书架前面,那书架上摆满了书籍还有册子,书架坐落在两个窗户的中间,他拿起一本书爱不释手地轻拍了几下,就像一个马夫爱抚地拍拍自己爱马的脖颈一样。

“以埃凯名义给贝特朗诊所打电话,纳伊利五四零三号,让他们马上送来一辆可以容纳病人躺着的救护车,再准备好一间手术室,准备手术。”

“喏,小家伙儿,”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并将手里的书放回去,“我不想夸耀自己,但是我的眼光一般都是很准的,就在他们举行了巴塞尔代表大会以后,我就写下了这样一本书,为了证明给他们看,他们所谓的国际工人协会事实上是个立场不明的存在,若莱斯将我大骂了一顿,如今呢?一切不出我所料,事实就是如此,想要将社会主义和国家主义协调起来,也就是属于我们的真正意义上的国际主义和那些在各个国家依然掌握着权利的民族主义的势力,那简直是妄想。想要打仗——想打胜仗——却不去突破法律的限定,仅仅满足于对各个国家的政府‘施压’,仅仅只是在议会上纸上谈兵地攻击,根本就没有一点用处!

十几分钟过去,女仆又送来了昂图瓦纳写的字条:

“你让我怎么跟你说清楚呢?……我们绝大部分的革命领导人,他们根本不可能下决心突破国家体制的规定去行动!你知道这其中的逻辑吗?这一个国家,他们全然不知,也不愿意将它打倒,想建立一个社会主义共和国来取而代之,现在,只要国界线上侵入了普鲁士枪骑兵,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用自己的刺刀来保卫国家!他们小心翼翼地准备着!就应该会想到有这种情况的!”他十分激动地说着,一边转身走进了房间最内部,“这将会是彻底的背叛,我跟你讲,居斯塔夫·埃尔韦武一样的叛变!全部的领导人,挨个儿地全部叛变!你阅读过报纸了吗?祖国已经陷入危难!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刀枪已经挥动起来,轰轰隆隆!乒乓!是大战争之前的准备!……一个星期以后,或许在法国甚至欧洲都找不到几个真正的社会党人了,只有沙文主义分子们到处都是!”

大厅里的音乐早已经停止了,餐厅里的灯也熄灭了。火车站的大旅行客车送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大概是英国人,话不多,拉着很漂亮的旅行箱。

他迅速地走到雅克身边,将有力的大手放在他肩膀上:“正因如此我才告诉你,捣蛋鬼,你就大胆地相信我穆尔朗吧,你赶紧离开,不要再拖了,赶紧回到瑞士去。在那里,你这样的人也许还能找到一份职业,在这里是不可能了,已经完全没可能了!”雅克十分沮丧地从穆尔朗那里走出来,怎么都无法排除心里的沮丧,要去哪里找人安慰一下呢?

雅克转过了身,不再理会她。

他迅速地赶往了《人道报》报社,斯特法尼还有加洛正在那里和老大商量,他在走廊上撞见了卡蒂厄,他跑过来对雅克大声地说,刚刚有两个人,都是在政府的内部机关做事的,马尔韦以及阿贝尔·费里 【注:马尔维(1875—1949),在维维亚尼内阁中担任内政部长;费里,1949年任外交部副部长。】 ,接待了若莱斯,返回的时候若莱斯表示,完全不必失望。

“我觉着,不应该在这里动手术吧!”

雅克刚和他告别就遇见了帕热斯,他是加洛的一个年轻的合作伙伴,他十分消极,俄国在加紧速度备战,到处都可以为这种假设做证明,据说昨天沙皇已经暗地里签下了具有决定作用的赦令,也就是总动员令。

“他是外科大夫。”

雅克在“新月咖啡馆”只坐了一小会儿,除了于丽大婶,他没有看见任何认识的人。于丽大婶坐在大厅的一角,似乎在召开着一个不大的妇女会议。她在一个绷着仿皮漆布的长椅上,对于她的短腿来说,那软皮凳子看起来似乎太高了。这个富有激情的老婆婆头上没有帽子,她灰色的头发裸露在外面,她正被一群女活动分子围在中间,她挥舞着手脚,高声谈论着,她将这些妇女召集起来是想要让她们明白一些理论。雅克装作没看见,偷偷走开了。

“这是个亲戚?”

有几个人坐在小径路上的一家“进步咖啡馆”烟雾缭绕的阁楼上,讨论着当天发生的事情,这些人分别是拉布、贝尔特还有茹默兰,外加一个从南锡刚到这里的人,默尔特,莫泽尔省工会里面的一个书记,他早上才将东部的新闻带到巴黎。还有个和他一同来的人,是一个德国的社会党的党员,向他保证说,昨天晚上柏林已经有一个军事商议会被召开了,德国的人们也已经察觉到今天将会出现“重要的决定”。德军已经把莫塞尔河上面的大桥都占据了,灾难已经来了。昨天有一些德国的轻骑兵在吕维尔附近十分挑衅地过了国界线,奔跑在法国的领土长达好几百米 【注:一九一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德军经过激烈战斗,进入吕内维尔。】 。

那个穿黑色绸缎衣服的女人从收银台后面跳了起来。

“你说在吕内维尔?”雅克问他的时候忽然记起了达尼埃尔,记起了贞妮。

在他们走进那个玻璃门之前,雅克远远地看到哥哥用手指指了指太阳穴的地方。

他不是很专心地听他们讲着,那个南锡人说道,已经好几个晚上,有数不清的空火车从东部那些铁轨上开过去了,回到了各个火车站,等着驶往巴黎的郊区随时等待命令。雅克一言不发,开始紧张了。他看到欧洲已经开始向毁灭的深渊滑下去了,活生生的似乎是真实发生的场景一样。这要什么样的奇迹才能够力挽狂澜,让所有的舆论为之震惊,激发起各个国家的民众爆发一场突如其来的大规模的反抗呢?

昂图瓦纳一边和外面的外科医生在耳语着什么,一边来到电梯。

突然之间,他想再次回到兄长那里去了。雅克已经快一周没有和哥哥见面了。此时正是午饭时间,他可以在他的家里去见昂图瓦纳。“再说了,去看看他好让我消磨等着去找贞妮之前的时间。”

在那个小女孩死的那个晚上之后,昂图瓦纳就从未见过尼科尔(他后来才知道,不久前,尼科尔生下了一个死胎,也是难产,这对她来说,不仅是身体上的伤痛,更是精神上的伤痛)。她瘦了很多,以往的那种青春焕发、满脸自信的笑容已经不再出现在她的脸上。她向他伸出了手,两个人四目相对,这让尼科尔的脸稍微地抽搐了一下,昂图瓦纳总是与她痛苦的回忆有联系,今晚也是一样,他又出现在她痛苦的时候,又处在这种悲伤的气氛中……

60

埃凯在门口稍微停了一会儿,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睛,仔细环视着前厅。他看到昂图瓦纳正在朝他们走过来。雅克刻意地站在了一边,没有认出来他。

“雅克先生知道要开战的消息了吗?”莱翁向他发问,这是在嘲笑他吗?他说话的时候疑问的语调跟他那突出的眼球里面散发的眼神一般,痴痴呆呆的,但是在他噘着的嘴巴上又能看出一丝狡黠的意味。没等雅克回答他,他又说道:“我在第四天就要上前线了。但是我总是后勤兵。”有电梯关门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先生到家了。”莱翁边说边去开门,昂图瓦纳扶着一个小老头儿的肩膀走进来,那个老头儿双鬓花白,一身羊驼毛料子的西服。雅克已经认出这就是他爸爸曾经的秘书。沙斯勒见到雅克大吃一惊,他一看到非常熟悉的面庞,就拿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好像是要控制住自己不要尖叫一样:

一辆车停在了旅馆的门口。埃凯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妻子。尼科尔一直都没有原谅自己的姨夫热罗姆。她认为,姨夫应该为母亲的不检点行为负责任,这个让人厌恶的结局在她看来就是上帝对她的惩罚。但是在这种悲伤的时候,她不想让自己的姨妈苔蕾丝和贞妮独自去承担这一切。

“啊呀,是您来了!”昂图瓦纳似乎在想什么,和弟弟握了一下手,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感到惊讶,“沙斯勒先生刚才在人行道上来回走着等我,我请他上来和我们一起用午餐。”“就这一次,不会经常来的。”沙斯勒十分谦卑地支吾着说。昂图瓦纳对用人说道:“可以开始用餐了。”他们三个都进到诊疗室里面去了,斯蒂德莱尔、茹斯兰还有罗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满桌子都摊着报纸。“我来迟了,从医院出来之后我又去了一下奥尔赛码头。”昂图瓦纳向他们解释道,一时沉默,大伙都面色阴沉地望着他。

雅克吊起了脸,摇了摇头。

“事情如何?”斯蒂莱尔忍不住问。

“不用说,丰塔南太太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昂图瓦纳默默地回到了雅克的身边,坐下说。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你一直都没见过贞妮?”他突然想到当年弟弟不辞而别,还有他以前看过《小妹妹》这个故事曾有过的感受。

“十分不乐观,非常糟糕。”昂图瓦纳说得很简单,他十分丧气地摇头,撇了撇嘴巴,然后又扬了扬声音说:“请到餐桌上来吧。”“就像吕梅尔讲的那样。”昂图瓦纳突然开口说道,他的眼睛依然盯着面前的盘子,“此时,我们有着足够的理由去指望英国国会能与我们一道行动。不管怎么说,至少它是不会阻止我们的。”

然后,她又重新躺回了沙发里,目光呆滞,身体绷得很直,两条腿并在一起,紧紧地把听筒贴在脸上。

“那这么说,它为何不尽快地声明呢?那样还能挽救一下局势!”斯蒂莱尔问道。

昂图瓦纳却已经挂了电话。

雅克不禁插嘴道:“什么原因?就是因为还无法完全确定英国希望力挽狂澜。不必说了,英国是那个唯一可以渔翁得利的国家。”

她慌忙将话筒靠近耳朵。

“你的想法是错的,”昂图瓦纳激动起来,“在我看来,那些伦敦的上层阶级没有一个希望发生战乱。”沙斯勒在昂图瓦纳后面的一张椅子上面坐着,只是默默地听着。不管他坐在哪里都好像是坐在一个折叠的椅子上,他不停地摇头晃脑扫视着讲话的人们,他已经忘记要吃饭,这一场世界性的动乱已经不是他的理解力和忍受力能够承受得了的。从前段时间看来,看报纸和听别人谈论,更加加深了这个可怜的人的恐惧,今天他之所以到这个地方来是想宽宽心。昂图瓦纳慷慨激昂,声音激动得有些异样:

“……我要是能脱身这是最好的……但是别抱太大希望……早点睡觉吧,晚安,亲爱的……”

“英国的内阁现在是由真诚且热爱和平的人领导的,在我看来,这应该是欧洲最好的一个政府团体了。格雷十分慎重小心,已经做了八年的外交官了,阿斯吉斯和丘吉尔也是出名的沉稳老练正义,霍尔丹非常积极活跃,对欧洲的一切事物了如指掌,还有劳埃德·乔治 【注:劳埃德·乔治(1863—1945),英国自由党领袖,一次大战期间任军备大臣,后任首相。】 ,没人不知道他的和平主张,他一直都对扩军和备战表示反对。”

她仰下上身,耳朵离开了听筒,深呼吸。她远远地听到话筒里含含糊糊的声音:

“都是人中龙凤。”沙斯勒在一旁佐证,好像他早就确定了意见似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依旧笑着,“但是,我还要说的是,我要一整夜都留在这里……你最好还是赶紧回家,这才是明智的。”“不!”她快速却又声音低沉地说,“不,我才不要挪地方!”她又停顿了一下,又声音很小地说,“我在这等你……”

雅克采取了守势,看着自己的哥哥,默不作声地用餐。“英国人被这些人领导着,是不会做出冒险的事情的。”昂图瓦纳总结道。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来,他在笑,心里也慢慢燃起了希望。

斯蒂莱尔又插嘴说:“如果这样,那为何格雷在这十几天里,想尽办法玩弄外交手段来粉饰太平呢?现在警告是让中欧帝国让步的唯一的可行的方法了,一旦打起仗来,英国就会抵抗的。”“确实,格雷前一天在和德国的代表会面的时候采取的就是这个办法。”

“是啊,离得不远……”

“那结果如何?”

他笑了笑,说:

“没什么结果。还没有结果。但是,奥塞尔码头的人们很担忧如此的声明是不是已经晚了,不会有什么用处的。”

“星形广场?”听了好大一会儿,“就在附近啊……你离我很近的,托尼!”

“那当然了。”斯蒂莱尔嘀嘀咕咕,“干吗还指望这些呢?”

她像回声一样,声音微弱地重复:

“放心,这并非偶然,”雅克隐含着嘲讽道,“在欧洲那些掌握权力的奸诈狡猾的政客中间,格雷似乎是最……”“吕梅尔根本不是这样解释的,他在伦敦做了三年的随军人员,对格雷是十分熟悉的,他说得很有道理,说实在的,他分析得非常在理。”昂图瓦尔不高兴地打断了雅克。

“在一个旅馆……在星形广场附近……”

“就是这个地方吸引人。”沙斯勒低低地说,似乎在自言自语。

“那你现在在哪?”她终于开口问道。

昂图瓦纳不说话了,他并不想争论任何东西,就连他在奥耳塞码头听回来的消息也不想再说了。他非常累了。昨天夜里他和斯蒂德莱尔把医疗的记录册整理了一遍,他坚持把它们整理一遍,为了防止万一。哈里发离开以后,他就上楼把信笺烧掉,将自己的个人证件等选出来整理好。快黎明时分他睡了两个小时,醒来以后精神十分不好,忐忑不安地看报纸,一整个上午和别人谈话,所有人的消极情绪和恐惧不安都让他更加地焦躁。上午有很多的病人来看病,他从医院离开已经筋疲力尽了。最后,和吕梅尔之间让人懊恼的交谈……

他没有挂电话,还在等着。

这次,他的精神已经遭到了很大的打击,这些烦忧让他依靠的生活基础被动摇了,那个基础便是科学以及理智。他忽然发现了精神的无可奈何,要去面对如此多的摆脱了束缚的本能,他认为他勤劳生活一直依靠的美德:克制、理性,智能、阅历和正义之心,都毫无用处了。他真想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和消沉的意志搏斗,振作精神,坚强地去面对无法逃避的现实。大家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出声。他皱起眉头,打起精神,继续说道:

她恼怒地握着话筒,不敢再开口说话,害怕自己哭出来。

“格雷这个人是一个地道的英国人,谨慎,多疑,有些保守,不很大方,但是他的思想和行动都是很值得赞赏的。和你认为的完全背离。”他对雅克说道,“我只是从他采取的政策来推断这个人的。”雅克回答。

声音变得很低,声调都变了,他强忍着,最终忍不住了,发起火来:“你说什么?还问是不是真的?我不是告诉你了……他现在昏迷不醒!我得在这等外科医生!”

“吕梅尔将这个政策分析得非常精彩,不过十分深奥,我当然不可能全部都记得……”他长叹一声,摸了一下额头,“第一,格雷不能毫无拘束地和法国结成坚固的联盟,内阁中还有一些人是偏向德国的,比如霍尔丹。对于英国的民众,一直到这些天,他们对于爱尔兰的纠纷更加关心,胜过了关心萨拉热窝暗杀的后果,如果以保护塞尔维亚为理由而跑到大陆去战争……英国民众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所以说,就算格雷想要早一点把英国置入冲突之中,他的那些同志、议会还有全国都不会愿意和他一起去冒这个险的。”

“……你别骗我啊,托尼,这是真的吗?”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干了,在平常吃午饭的时候他很少会这样。

振作起来,低声地说:

“还不仅仅是这样,”他继续说,“和以前一样的,还存在着心理因素的问题,看起来,从一开始,格雷就已经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和平与战争的关键掌握在英国手中,他同时也很清楚,他们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双刃剑,你们想象一下,要是英国政府早在一周之前就公然地承诺给法俄两国军事上的支持……”

她不知道说什么,喉咙哽咽着,非常难受,透不过气来。她强忍着,

“……那样的话我们就会马上听到柏林改变他们的腔调。”斯蒂德莱尔插嘴道:“德国就会开始节节败退,逼迫奥地利将它的爪牙收回去,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首脑们的斡旋之中被很好地解决掉!”

“您听懂了吗?”他很惊讶为什么她不说话。

“这也不是不可能,但并不是万无一失的,格雷也完全是有理由担心事情背道而驰的:要是俄国真的知道自己不仅可以依赖法国提供的兵力和财力,还可以依赖英国的军队和财物,有了这样的靠山,俄国反而会无法克制想要孤注一掷的冒险诱惑……这样看来,”昂图瓦纳看了看雅克,说道,“格雷采取了完全不一样的态度,这就不难理解,正是因为他内心真正希望维护和平的愿望让他采取了这种平衡政策。他对法国表示:‘注意!应该对俄国适当干涉,俄国冒这样的险,要是把你们卷进了冲突中,我们是不会出面帮助的。’同时他对德国表示:‘小心点!我们并不支持你们这种不退让的做法,不要忘记,我们的舰队正在北海上面,我们从未向谁保证过我们会采取中立态度。’”

安娜躺在沙发上,开着窗户,没有打开灯,她拉上了窗帘。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昂图瓦纳不会来这了。她拿着听筒,听他解释,却都没听到心里,搞不懂他说话的重点是什么。

斯蒂德莱尔动了动肩膀:“不管那个格雷有多么地精明,也许他只会是个天真的老小孩罢了,因为俄国从它的情报网必定可以了解到伦敦对柏林发出了胁迫信息,这当然就会让俄国期待得到英国的援助,在这个时候,德国也会让反间谍机构来向柏林报道英国说给法俄两国的那些让人丧气的话……所以说,德国根本没有理由去认真考虑英国的胁迫……说到底,用这样维持平衡的方式仅仅是让战争更加有可乘之机!”

“哪里有电话?”他突然想起了安娜,“盯着门口,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和吕梅尔得出的结论差不多,只是昂图瓦纳没能表达出来而已,一是因为他觉得不需要考虑什么,这只是一些不算秘密的小消息,可以告诉他的同僚;二是因为他仔细地将随意的聊天和与外交官在谈话中告知给他的那些个人的看法和真心话分辨开来,雅克在这里让他显得比平常更加地小心,因此,他不想告诉他们,领导人物在探索,想知道是不是能够采取类似于给英王乔治【注:指英王乔治五世(1865—1936),1910年—1936年在位。】发一封私人的函件这种方式来直截了当而急迫地呼唤大不列颠的援助,想知道是不是时机已到了。

刚坐下他又站起来:

同时,他非常谨慎,避免提到某些确切的事件:吕梅尔告诉他,这一件事情让格雷在昨天和德国的代表会面时决定了将英国的武器放到了天平上面。就在前天,29日那天,德国人干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他们大概是跟伦敦说:“请向我们承诺,英国会保持中立。我们战胜以后,一定保证不破坏法国的领土完整,我们只要得到他们的殖民地。”这话说得太傲慢了,再加上他们还拒绝承诺一旦交战,也不破坏比利时的中立,这些言辞,吕梅尔说,也许会让英国的外交机构和全部的内阁成员愤慨,从而改变态度转而亲援法国,让英国政府更加直接地倾向法俄两国。

“不。我得在下边等凯特,我有话要对他说……我们先坐下吧。”

雅克仔细地听着哥哥的叙述,没有争辩什么,但是他并没有表示退让的意思。说:“从吕梅尔的话里面我认为他疏忽了这件事情的关键点。”

“你要马上上楼?”

“什么关键?”

“我觉得是。”

“那就是,英国在十年前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海上霸王,但是若是他们不想尽办法去阻止德国海上舰队的发展的话,要不了多时,英国就会沦为海上第二流的国家,这是事实,没有人不知道,以我的看法,这些比格雷的思想情况和心态犹豫更能说明问题。”

“他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

“说得对,”斯蒂德莱尔补充道,“巴格达铁路事件【注:一战前夕,德国修建巴格达铁路。但是英国对此工程的财政开支制造阻碍,要用拥有正在组建的石油公司的百分之五十的股票作为交换条件。后因战争爆发,协议未签。】在英国的政

“我也不知道。”

策中有什么影响呢?连接着君士坦丁堡以及波斯湾的铁路处于德国的控制之中,换句话说,直接通向印度洋,这是在拿事关生死的竞争来胁迫苏伊士运河!”

“到底是为什么?”雅克问,“他为什么要自杀?”

“这又能说明什么?”一个叫罗瓦的年轻人漫不经心地说。

昂图瓦纳并没有理会她,领雅克来到前厅的另一头。

“说明什么?”沙斯勒好像是他的回声一样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不能留他在这里,您应该理解……我们这样的小旅馆……必须得把他送到医院去……”

“可以说明英国有一个希望打仗的急切理由,来削弱德国的实力,依我看来,这就能说明所有的问题。”“英国很早就跟拿破仑一世针锋相对过了 【注:1911年法德争夺摩洛哥的斗争引起国际冲突,英国抗议法国企图让德国分占一部分摩洛哥。】 ,”沙斯勒巧妙地指出来,又开心地笑着说,“对,在打仗这方面,德国人永远也不会具备拿破仑一世那样的雄才大略!”

“是的。”

稍微停了一下,他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神色,“就算是这样,您觉得英国的领导们现在的和平声明是不可信任的了?”茹斯兰问雅克。

“您应该是家庭医生吧?”

“不能,德皇曾经已经声明他们的未来建筑在海上,这就是向英国发出了挑战书。在我看来,英国正在接受这个挑战。英国满心期待可以打败这唯一一个在欧洲妨碍了它的国家。我觉得格雷十分清楚德国的想法,一边进行斡旋,实际上一点也没有指望这些行动会产生什么实际效果。我觉得他是故意在不停地制造错觉给人们,事实上,英国政府最终还是将可以让这一次正中下怀的战争推向不可避免的境地看成是自己发展的机会,它需要这一场战役,但是他们不敢自己主动发起。”

穿黑色绸缎的女人坚决地朝他们走过来。

他看着昂图瓦纳,他正在削水果,似乎对他们的话题没有兴趣,斯蒂德莱尔对马尼埃尔·罗瓦说:“一九一一年的时候,英国就已经在摩洛哥事件上煽风点火地恶化法德之间的关系,要是没有卡约……”

“埃凯马上就到。”

雅克看着罗瓦,他坐在桌子的最那头,他在听到卡约这个名字的时候忽然抬起了头,可以看见他明晃晃的牙齿。这时候,似乎在冥思苦想的茹斯兰说话了,他很小心地用叉子和餐刀给自己面前盘子里新鲜的水果去皮,这时候他停下了动作,十分温柔地环视周围:“你们知不知道我是如何想象着以后的史学家会怎么来描述我们现在的历史吗?他们会写道:‘一九一四年六月的夏天,欧洲中部忽然发生了大火灾,火源来自奥地利,柴堆早就在维也纳精心准备好了……’”

“他还处在昏迷中……电话你打过了吗?”

“但是……”斯蒂德莱尔插嘴道,“火源是塞尔维亚的!是彼得堡直接吹出来的强有力而且不正常的东北风让火越烧越旺!”茹斯兰说:“紧跟着,俄国人就开始往火上浇油!”

“情况怎么样?”

“……而且法国人也出人意料地同意了。”雅克说道,“他们商量好了一起将准备已久的柴火放进火堆上面去。”

这时候,昂图瓦纳出现在楼梯上。他没有戴帽子,身边也没有别人。雅克赶紧迎上去,问道:

“那德国呢?”茹斯兰问道,并没有人答话,他接着说:“这时候,德国袖手旁观看着火越烧越大,看着熊熊的火焰……他们这样是不是两面派?”

“您应该明白,这种事,在我们这样的小旅馆……我们不可能……也绝对不可能……必须立刻……”

“对!”斯蒂德莱尔大喊。

账房太太在电话间的门口等着。只要是跟“九号那个傻瓜”有关的一切事情,她都觉得很可疑。生病的人,在旅馆里已经是不受欢迎的了,更何况是来自杀的人!

“不,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太傻了。不仅仅蠢,还倨傲无比!他们疯狂地放大话,说他们可以及时把火情控制住,用损失掉一些房屋的法子来扑灭火焰!”

“我这就去。十分钟之后到。”

“……而且他们还从中获益。”罗瓦说道。

埃凯在家,他马上过来听电话:

“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情。”沙斯勒先生十分悲伤,轻声说道。

雅克问了问哪儿有电话。他听出了接电话的是尼科尔,但是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

“得救的应该是英国……”茹斯兰说。

“给埃凯大夫打电话,让他赶紧过来。帕西09-13。”

“至于英国,在我看来,太明显不过了,英国从最初就已经准备好了大量的水资源,灭火绰绰有余,火情严重的时候,他们明明看见火势蔓延,但只是在那里叫喊:‘快救火啊!’但是自己却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水闸。尽管做出一副守卫和平的样子来,这样的做法仍然会让后世子孙们批判它是纵火者的同伙而审判它!……”

她递上了昂图瓦纳写的字条:

昂图瓦纳只是低着头吃东西,似乎并没有在听他们说话,哈里发眼睛湿润,对着雅克大喊道:“关于一点,我不能同意你的见解,就是关于德国采取的立场!”他似乎不能自已心中的狂乱,声音变得十分激动,“我觉得德国就是蓄意要打仗!”

一名侍女从楼上跑下来。穿黑色绸缎的女人用笔尖指了指雅克。

“那是自然。”罗瓦不假思索地说,“德国也在做着相当查理五世和拿破仑的美梦【注:查理五世(1500—1588),西班牙国王和德国皇帝,梦想征服欧洲,拿破仑曾想恢复罗马帝国的版图。】!公国之战【注:指1864年普鲁士和奥地利对丹麦的战争。】,萨都瓦战役【注:萨多瓦是波西米亚地区的村子,因1866年7月3日普鲁士人在此战胜奥地利人而闻名。】还有一八七〇年战争,全都是想要征服欧洲而必须经过的阶段!每一个阶段,它的军事实力就会得到大幅度增长,以求可以更快达到它泛日耳曼主义的企图!”

那个穿黑色绸缎的胖女人又回到了收款台,不时地透过眼镜向他投来敌意。雅克透过玻璃门,不时地看到,在远处,由一架钢琴和一把小提琴组成的乐队,很努力地在演奏着一曲探戈,一个舞者在独舞。在餐厅里,来得很晚的人也已经吃完了晚饭,可以听见从食器间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几个服务员,托着托盘来回走动,不时地走到柜台前,轻声地说:“三号,一瓶埃维昂矿泉水。”“十号结账。”“二十七号两杯咖啡。”

斯蒂德莱尔耷拉着脑袋听完这些话,他弯下腰对雅克说:“对,我也觉得德国就是早有无耻的预谋!它从一开始就在幕后操纵着奥地利的行动!”

雅克听从哥哥的话,待在前厅。

雅克正要说话,但是被斯蒂德莱尔抢了话头儿,哈里发似乎非常激动,他几乎是在叫喊着说:“这简直太明显了!一个衰落的奥地利要是没有一个强大的后台怎么敢用那种下最后通牒的语气!怎么敢拒绝所有联合大国,拒绝延缓塞尔维亚答复的期限呢?怎么会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直接拒绝了塞尔维亚如此妥协的回复呢?你们瞧瞧,如果不用德国暗地里就是想挑起战争来解释的话,又如何解释它完全不管英国的建议是否诚恳就通通拒绝,不管怎么说,在外交上总是能够接受的,又怎么解释德国拒绝沙皇提议的让海牙国家法庭来解决的建议?”

她坐在长椅上,俯身向前望去,眼神惶恐。她的思想还在驰骋……他会怎么样呢?难道,这次短暂的相遇,短暂的四目相对,就能卷起往事的尘埃,仅仅一小时就能打破她用一年时间换来的平静吗?

“这所有的都是能够解释清楚的,”雅克说得很爽快,“德国不可能不知道俄国有着泛斯拉夫主义的爱好战争的企图,它一直坚持,列强们去干预奥地利与塞尔维亚之间的事情甚至比不介入更加危险。”昂图瓦纳非常激烈地反驳雅克。

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往事一幕幕地出现在脑海中,历历在目,就像过电影似的,那么真实……其实,对贞妮来说,真正不可理喻的事,要从一九一〇年夏末开始,还在拉菲特别墅区。那个时候,她就发现雅克喜欢上了她,这种喜欢与日俱增,执着地想要征服她。那时的她也惊慌地发现自己对他的爱恋慢慢加深,但突然之间,他没有跟她再说一句话,没有再给她写过一封信,也没有任何的行动来减轻这种冒犯的态度,他不再出现……直到后来的一个晚上,昂图瓦纳打电话给达尼埃尔:雅克失踪了!对于她,开始经受爱情的折磨,整天在想,他为什么要逃走?或者更坏:为什么要自杀?这个孤僻的孩子是不是带着什么秘密,就这样一走了之?……从一九一〇年十月,一天又一天,她周围的人没有发现她的痛苦,甚至她的母亲也没有察觉,她焦虑地关注着昂图瓦纳和达尼埃尔的寻找,寻找着逃跑人的蛛丝马迹,但是一直没有结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她一直都在沉默,一直都在焦虑,甚至连宗教支撑都没有,只是独自一人经受着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她不仅坚持着隐藏自己的绝望,还有隐藏身体上的痛苦。在这样的打击下,身体开始变得虚弱……就这样,贞妮独自一人默默地忍受了一年,情况有时好有时坏,到最后,精神终于趋于好转,只需要好好地调养身体。医生让她去山里度过夏天,等天气凉了,就到南方去……直到去年秋天,她在普罗旺斯看到了达尼埃尔写给母亲的信,才知道有了雅克的消息。他住在瑞士,还回了巴黎参加了蒂博先生的葬礼。有几个星期,她感到自己原本平静的心开始变得心烦意乱,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心里的创伤已经被时间愈合,不,她和雅克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再也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任何瓜葛,她一直这样认为!但是在今晚,这个在她一生中都很悲惨的晚上,他又出现了,还是那样灵动的眼睛、冷淡的面孔!

“奥塞尔码头的人从来不相信德国所谓的和平承诺,他们早就相信……”雅克念道,“……相信中欧帝国早就决定要将所有的可能对延缓冲突造成阻碍的东西全部清除。”为了停下这一场让他情绪起伏的内部成员讨论,他放下餐巾起身了,大家都照着他的样子做了。

她四处张望着,想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找不到。那边角落里有一张长凳,她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坐在凳子上。她不想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感觉,她只是觉着很累。她多想现在就死去,就此解脱。

“我们不要不考虑德国,多次试图和解,但是法俄两国的政府完全不愿意思考这件事。”他们缓缓走出餐厅的时候,雅克告诉斯蒂德莱尔。

“希望我亲爱的贞妮能够原谅我……”

“那些都是虚假的!算了,不论如何,他们总是要考虑一下欧洲的舆论的。”茹斯兰公正地说,“德国的论点是——必须对塞尔维亚进行惩罚性的讨伐,但是严格限制在局部冲突——一定不会将整个欧洲大陆牵扯进去,更不要对我们发起战争。”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戳中她的眼睛,眼睛开始变得干涩、灼热。她的目光不时地从信上挪开,朝楼梯口不安地张望。她总是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雅克就在附近,离她不远。她非常害怕雅克出现,以致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信中哀伤的句子上。这是她的父亲,在开枪之前,用铅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的,留下了他对自己四年的感情:

“还不止这些,”雅克补充道,“要是德国想要借战争的力量来灭掉英国,那干吗要等这么长的时间?这十五年中间有很多战争的机会,甚至比今天的机会更为有利,为什么它都放过了?怎么就没有利用一八九八年法索达法国和英国之间的危机【注:法索达是苏丹的一个小村镇,英法为争夺苏丹在此对峙,后法军被迫撤出。】?还有一九〇五年爆发的俄日战争?为什么不利用一九七〇年那场波斯尼亚危机【注:奥匈帝国吞并波斯尼亚而引起的国际冲突,俄国最后不得不承认既成事实。】?也放过了一九一一年摩洛哥危险【注:一九一一年摩洛哥首都爆发起义,法军乘机占领,与德国抵达摩洛哥的阿加海港的炮艇发生冲突,法国在英国的支持下,达到占领目的。】?”

苔蕾丝!请不要责怪我。您要是能够体会我走这一条路的时候多么痛苦,该多好啊!您一直对我那么宽容。朋友,我给您带来了那么多痛苦!您是多么善良,多么正直啊!我心里很内疚。对您,我一直以怨报德。然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您,我的朋友。您知道就行了。我爱您,您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我觉得这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哈里发十分坚持地嘟囔道。他反复地说:“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将手放进自己的裤兜里面。沙斯勒先生在门口拿着一大块面包在吃,他躲开身子,让他们一个个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昂图瓦纳走在最后一个,沙斯勒将自己的面包拿在手里面晃了晃,眨巴了几下眼睛说道:“先父有这个习惯,饭后必须要吃一块面包做点心,我也跟他一样,昂图瓦纳先生,这对我来说真是美味。”他的笑容似乎在用最大的宽容来谅解自己的缺点,其中有一些得意扬扬的感觉,因为他的嗜好并不多。沙斯勒是个很直率的人,不会做出谦虚之态。

她双手颤抖。这种颤抖通过神经抑制传到指尖,她试图用伸缩四肢来压抑这种颤抖,但是没有效果;她尽量坚持着,把信看完:

雅克和茹斯兰一起走到诊疗室里面,大家都聚在那个地方用茶,斯蒂德莱尔插到他们两个人之间,握着他们的手臂,弯下腰用一种担忧和亲昵的语气说道:“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们可以没完没了地吵下去,任何事情总是有理由的,我觉得真的。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我们都认为德国是罪恶的,而我们成了他们的替罪羊,我一打开报纸首先浏览的,我也不必隐瞒了,就是去找德国心口不一的证据!”“这是因为什么?”茹斯兰在门口站住了脚问他。

希望我亲爱的贞妮能够原谅我。原谅我没有机会向她表达我对她的爱……

哈里发低垂着眼皮:“为了能无条件接受我们所遭受的一切!……是因为,一旦开始不相信德国是作恶的,那就要艰难地去践行他们口里的‘我们的义务’,那简直是强人所难!”

贞妮独自一人站在楼梯的平台上,她想借着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光看清父亲写的信。在信的最后几行,是她的名字,“贞妮”,映入她的眼帘:

雅克无奈地笑了:“所谓的‘爱国的’义务!”

她将手里拿着的信封递给了贞妮。这封信是别人在手枪旁边的地板上发现的。捡到信的人,看了信封后,就立马派人赶到天文台林荫路去报信。

“对啊。”斯蒂德莱尔说道。

“你在那边等着,不要过来,亲爱的。”

“当您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打着义务的旗号让我们去做那些他们计划好的事情的时候,你还把这些义务看得那么重要吗?”哈里发摇着肩膀,好像一条在网里挣扎的鱼儿一样。

她把脸转向贞妮,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看到父亲受枪伤的样子。

“哎,”他用愤怒又恳求的语气喊着,“不要再纠缠我了!……我们都清楚,要是不幸的话,明天法国就动员了,不管我们心里想什么我们都逃不掉了。”

“警察刚走……他还活着……一定要把他救活……旅馆的医生说不能移动他……”

雅克大喊着:“我可以逃过去!”他见到自己的哥哥就在房间的中间站着,昂图瓦纳转身看着他,他不由得全身瘫软了,他在哥哥的眼里看到了十分奇怪的哀求之色,于是他不再说话了。昂图瓦纳一走进房间,他就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他的忐忑、慌乱,他整个内脏都在翻滚不已,就好像是在父亲弥留的那晚守在他床前时一样,那时候他第一次看到向来不屈不挠的哥哥忽然痛哭起来。

她匆匆地拖着昂图瓦纳,往走廊走去:

昂图瓦纳转身说:“马尼埃尔,给我倒杯咖啡行不行,小鬼?”

“他在那边……您跟我来……”

哈里发越发地激动起来,继续说着:“再说了,我想的是谁又能够说得万无一失呢?欧洲发生一场战争肯定会促进社会主义的形成,这是在和平时代用二十年时间宣传也达不到的效果!”茹斯兰接着说:“这件事情嘛,我倒真的没有考虑到,有一些你们中间的理论家宣传这种论调,必须要发生战争才能进行革命,但是我一向觉得,这就是菲力普老头说的那种‘精神观点’,他说得很对,一个被武装了的现代国家,一群被动员了的民众将会呈现什么状态,真的无法想象。在我们民主制度放任之下起义尚且没能成功,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全部的革命人士都会被军队控制,被掌握着每个人的生杀大权的军事专政制度控制,反而还期待起义忽然胜利,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丰塔南太太的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她紧紧地抓住昂图瓦纳的手臂:

斯蒂德莱尔没有听他在讲什么,他看着雅克,用沉郁的声音说:“什么叫打仗?可能一打就是好几个月……如果欧洲的无产阶级在经过了这些劫难以后变得更强大,更有经验,更加团结一致呢?要是战争以后帝国主义真的结束了,军事竞争真的消失了呢?如果各个国家的群众可以最终建立起来稳固的和平,就是国际主义意义上的和平?”

丰塔南太太面容略显憔悴,但是憔悴中还透着一丝镇定。贞妮早就注意到了母亲的帽子斜戴着,这种一反常态的现象比母亲那忧虑的眼神更触动她的心。

雅克坚定地摇头说:“不!这一切根本靠不住的美好的前程,如果一定要用打仗的方式来得到的话,我宁愿不要……别的什么都可以,也不希望理智和正义被暴力和鲜血给束缚了!宁愿得到别的东西,也不要这样可怕又荒诞的战争!”

她还没来得及使自己镇定下来,就在楼梯的平台上遇到了母亲。

罗瓦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候他说话了:“别的什么都可以?哪怕是被敌人侵略,分割我们的领土?……那如果这样,为了安宁,立刻就把默兹诺尔、帕·德·加来和阿尔登乖乖送给那些德国佬吧,为何不给呢?再加上一个极好的出海港口!”

昂图瓦纳对前台说了几句话,然后看到门房朝着一位身穿黑色绸缎的胖女人示意。这个女人立刻从收款处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吊着个脸,满脸的不高兴,急急忙忙把他们带到了电梯门口。直到栅栏门关上,贞妮才松了一口气,她发现雅克并没有跟他们一起上楼。

雅克不动声色地耸了一下肩膀,“不用说了,这样会让有些北部的工业家感到为难的,我们切实地考虑一下,在绝大多数的工人和矿工眼里,这些能改变他们艰难贫穷的生活现状吗?如果问他们的意见,他们大多数的人是愿意维持目前的状况,还是不愿意上战场光荣牺牲呢?……”他十分严肃而坚毅地说,“我明白,你将战争视作各个国家民众日常生活的一种正常的变化,……这太恐怖了!……这样没有人道主义的变化,应该彻底被制止!必须让这样流血的动乱远离人们,让人们可以自由地向着创造更好的社会而行动和发展!战争一点也不可以解决!一点也不能!它只会让劳动者的境地越来越悲惨!他们在战争时是战场上的炮灰,在战争结束后,还面临着成为任人剥削的奴隶,劳动人民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他放低了声音,“这十分容易,我找不到任何,的确再也找不到还有什么东西对人民来说,能比战争更可怕的了!”

韦斯特明斯特旅馆是一家专门接待外国人的地方,有很多的旅馆分布在这个星形广场附近。小小的门厅灯火辉煌。最里面是一道玻璃门,隔着这扇门可以看到里面还有一道回廊,三五个人坐在那里一边抽着烟,一边打着扑克。一架被绿色植物掩盖的钢琴,不断地传出阵阵琴声。

“说得太轻松了!”罗瓦语气冰冷,“简直是轻率!要是您答应的话,就好像战争胜利不会给人民带来任何好处一样。”

她还在想,没有勇气转过头(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在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也不是父亲)。

“没有好处!而且是一直得不到!”昂图瓦纳的声音清楚又坚定无比地传过来。

她鼓足了勇气,站直了身子,跟了上去,问道:“他在哪?”

“这种说法根本就没有依据!”雅克心里一惊,回头去看,昂图瓦纳耷拉着眼皮坐在书桌前面,似乎在认真地拆着一封信,事实上他把大家说的每个字都听在耳里的,他并没有离开他坐的那个地方,也没有看雅克一眼,又继续说,“这个说法是没办法站稳脚跟的,从贞德开始,整个历史……”

“跟着我,”昂图瓦纳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在前面走。”

“哈,”茹斯兰插嘴揶揄道:“谁又能知道呢?也许贞德不存在、英法两国会融合为一个国家……这一定是对查理七世 【注:查理七世(1403-1461),法国国王,在贞德(1412-1431)鼓动人民抵抗侵略,恢复大片国土的局势下,于1429年在兰斯加冕。】 的严重侮辱,我赞成。可是,也许对于两国来说利益很大,因而可以避免遭受很多的苦难……”

昂图瓦纳已经早早地打开了车门,准备下车。当汽车一停,他就立马跳下了车。贞妮也一使劲从座位上挣扎着站了起来,她躲开了昂图瓦纳伸给她的手,站到了人行道上。在这一瞬间,投射到人行道的旅馆门口的灯光刺得她的眼睛有点晕头转向,险些摔倒。

昂图瓦纳耸了一下肩膀:“你认真点茹斯兰,难道你会否认德国没有从萨多瓦和色当 【注:1870年德军在色当大败法军,拿破仑及十万大军投降。】 得到任何东西吗?”

几分钟之后,汽车加大了马力,爬上了斜坡,开进了费里德兰林荫路。

“德国!”雅克迅速地反驳道,“德意志民族是一个整体的概念,但是德国的人民,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能收获什么?”

还好队伍是朝着协和广场去的,往左拐,安丹大街人就很少。

罗瓦将自己的身子挺起来:“要是一九一五年那个复活节,或者是比那个更早的时候,作为获胜国家的法国将阿尔萨斯、洛林再次夺了回去,把他们的领土扩展到莱茵河天然的边界,将萨尔州的矿产占为己有,将德国的非洲领地变成殖民地,要是按武装的力量来看的话,法国成了这个大路上最有力量的国家,那怎么能说法国白白牺牲了士兵什么也没得到呢?”他傻傻地笑着,然后,他确定这场辩论已经结束了,他拿了一张椅子反坐在上面,开始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来。

他口无遮拦地说:“当然……在这地方,是他们的天下……”雅克耸了耸肩,像是在支持他,他又接着说,“要是在我们贝尔维尔,他们才不可能像这样叫嚷!每次到最后都会发展成混战……”

“这所有的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不可能如此简单……”茹斯兰对雅克小声地说着。

司机看到雅克没有摘掉帽子,也就放心地继续戴着自己的鸭舌帽。

“哎,”雅克对他,放低了声音,“我不可以接受暴力,以暴制暴的暴力我也不能容忍!我不会让我的思想有任何的罅隙可以让那些暴力的念头渗进去!……不论是他们说的正义之战还是掠夺之战我都拒绝!……我不接受来自任何地方因为任何理由爆发的任何的战争!”感情过于激动导致他呼吸困难,他停了下来。“就算是内战我也不同意!”他心里想着,他记起来和米特尔之间的热烈争论,那是个什么事情都敢做的革命人士。(他告诉那些人:我为了博爱的理想而奉献自己的一生,我不愿意凭借杀戮和仇恨去使我的这种理想实现……)

一队年轻的军人,排成了密集的队形,手里挥动着三角帽,紧紧地跟在乐队的后面,步履坚定又整齐,扯开嗓子高唱着进行曲。马路的两旁站着密密麻麻的围观者,有很多纠察在维持秩序,聚集的人们冲着军队大声喊叫着,并向军旗脱帽致敬。

61

“真是急死人!”昂图瓦纳把头转向贞妮,说道。

“事情不会那么容易的……”茹斯兰反复地念叨,目光呆滞地看着四周。

这时候,紧急的刹车才让她抬起了头。汽车在圆形的广场上不得不停住,给回军营的军队让路。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回想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他换了个语气:“我们是医生,至少我们入伍征战不是去成为血腥士兵,我们不是去杀人而是去救人的……”

从这个时候开始,贞妮就捏着手,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泪,只是浑身颤抖地坐在出租车上。在到大学路的这一路上,她的全部心思都仅仅集中在那个受伤的人身上。直到她看到了雅克,便把父亲的事抛在了脑后……现在那个人,活生生地坐在她的面前,那宽厚的肩膀一如从前,她尽量避免自己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可是,没有办法,这宽厚肩膀,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紧紧地抓住了……她紧紧地咬着牙齿,用左臂使劲地压住胸膛,她想就此按捺住那想要跳出来的心,她倔强地继续低着头。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现在的自己内心会这么混乱。有时候,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活的悲剧再一次把自己笼罩,却无能为力,她曾因此差点丧命,曾经她以为自己已经从那个阴霾中摆脱了出来,但在这个时候,这一切,又重新涌上心头,这是多么残忍啊。

“对,对……”斯蒂德莱尔立马接过去,他眼睛湿漉漉的,带着感激的神色看着茹斯兰。

在这个旅馆的伙计因为不怎么熟悉,所以满怀戒备地走了进来,高声地说:“住在九号房间的那位先生,朝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要是我们并不是大夫呢?”罗瓦咄咄逼人一脸好奇的样子追问他们,(大家都知道,他从来不会将他的文凭拿出来给军事当权部门看,他曾经服兵役的时候,只在诊所实习了很短的时间,就被编为了士兵,现在他是一名步兵团里面的预备役少尉。)

贞妮缩在车角落里,尽可能地远离一切,却还止不住地浑身哆嗦,就像是桌子上震动着的水晶杯。

“我说小马尼埃尔,你是不是就是不愿意给我们倒杯咖啡来?”昂图瓦纳大声地喊道,似乎在找什么借口来岔掉这场辩论,让这些不断争执的人分散开来。

昂图瓦纳坐在后面的座位上,靠近贞妮,一句话也不说,他不想打破这种平静。他尽情地享受着平静的气氛,就是这种静静等待的时候,在这种精力还没有被耗尽的时候,他准备着一会儿就大展手脚。他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

“马上就来,马上!”那个青年说。他敏捷地起身,一抬脚就从椅背上跨了过去。

车子一直开,直到协和广场,车速很快。但在香榭丽舍大道,来往的车辆很多,司机只能放慢速度。

“伊萨克!”昂图瓦纳又喊道。斯蒂德莱尔走过去,昂图瓦纳将一个信封递到他手里,“你看,费城大学已经给我们回信了……”然后他又惯性地说了一句,“归档!”斯蒂德莱尔没有接那封信,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昂图瓦纳微笑了一下,就将信封丢进了废纸篓。

“我坐在前面。”雅克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只剩下茹斯兰跟雅克在这宽敞的大屋子的一角站着。

汽车还没有开出车库,车灯却照亮了整个院子。维克多匆匆关上汽车引擎盖,昂图瓦纳已经让贞妮先上了车。

“无论是否是医生,”雅克说的时候没有看他哥哥所在的方向,但是声音很大,并不只是说给身边的人听,“只要是应征进入军队的人,都是接受民族主义政策也就是支持战争的人。我觉得,对于每个人其实问题大同小异,难不成只要政府命令你去杀戮,你就同意去杀戮吗?……就算我曾经并没有像……今天这般,”他弯腰靠近茹斯兰说,“就算我以前是个顺从的人民,对自己国家的机构觉得满意,我也不会赞同打着国家利益的旗号逼迫我去做背叛我的精神原则的事情。一个国家要是盗取了权利去逼迫被统治者违背自己的良心,就别想人民会配合他们。一个社会要是不将人的道德原则放在首位,就只能得到人们的反抗和鄙视!”

“我们走吧。”昂图瓦纳说。

茹斯兰赞同地说道:“我以前是个激进的德雷福斯派……”他这么说道。

雅克眼睛盯着贞妮,不说一句话。贞妮也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感觉他是愿意去的。

昂图瓦纳似乎总是在桌子前面忙着什么,这时候突然转身:“这问题讲得并不怎么好。”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坚决,一边说话一边起身瞪着雅克,自顾自走到了房间的中心位置,“作为我们国家这样民主的政府,就算它的政策也许被少部分的反对派否定了——但是它仍然掌权,这就是因为它代表的是大多数人的意愿,并且是符合法律规定的。所以说得到了动员令并积极响应号召的人,是出于考虑大众的利益——而不是他对政府政策的一己之见!”

“你和我们一起去!”昂图瓦纳对雅克说。口气并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命令。他又接着说:“在那边,我们可能会用到你。”

“你说到的大部分人的意愿,但是,就算并不代表所有的公民,至少如今大部分的人不希望打仗!”

“弗里德兰林荫路,二十七号乙。”

雅克又开始说话:“以什么身份?”他躲开他哥哥话里面的锋芒,十分笨拙地看着茹斯兰问着,“这大部分的人是用什么样身份,坚持放弃了合情合理的,经历了仔细推敲思考的原则而把公民的服从放到了最崇高的信念前面?”

“好了,”昂图瓦纳说,“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旅馆离这很远吗?”

“凭借着何种名义?”罗瓦突然挺起身子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大喊道。

她还没有把话说完,莱翁这时候就拿了一只镀镍盒走了进来。

“凭借着何种名义?”沙斯勒紧接着的声音就像是罗瓦的回音。

“半小时之前……他住的那个旅店有人来告诉我们……我们就找了一辆车……妈妈顺路把我送到这。她不愿意再等了,但是……”

“凭借的就是社会契约这一名义。”昂图瓦纳说得非常坚决果断。

她的声音有点低,还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字字铿锵有力。即使是在这种慌乱中,她还能表现得坚强勇敢。

罗瓦看着雅克,然后再看看斯蒂德莱尔,似乎暗示他们反对自己一样,然后他一耸双肩,转身疾步走到了窗子边上的一把扶手椅子里,一屁股坐下去背对着他们。

“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巴黎……妈妈以为他还在维也纳……”

昂图瓦纳低垂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将勺子在杯子里搅来搅去,好像在沉思什么。

“啊!”昂图瓦纳惊讶地喊道,身子却没有转过来。

短暂的沉默过后,茹斯兰打破了寂静的空气:“我对你的意思太清楚不过了,所长,其实归根结底我和你的想法是一致的。现在的社会论不管到底有没有缺陷,但是对我们这一代已经长大成人的人是个事实,这是由前几辈的人们建造起来留下来给我们的一个现成又比较坚固的舞台——现在是我们在这上面去寻找平衡的时候了。我非常明确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我也不清楚……”贞妮说话结结巴巴,昂图瓦纳一回来,她便很快地凑了过去,“他受的是枪伤……”

“非常不错。”昂图瓦纳说了一句,又继续摆弄着他的勺子,头也不抬。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箱子里拿出一把小镊子和两个药瓶,放进了另一个箱子里。他动作虽然迅速,却非常熟练、准确。

“我们人类这样一种脆弱又无能为力的生物,说到底,我们所有的力量——很大程度上的力量,要充分地被利用的可能性在于——将我们集合起来,为我们安排井井有条的活动的社会组织,在现在的社会情况之下,对我们来讲这样的组织并不是虚构的:它是存在的,存在于这个空间的实体,它就叫作法国……”

“那,你向我说下具体情况……汽车还要一会儿才能准备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受伤?怎么受伤的?莱翁,快点,帮我拿一盒敷料纱布……”

他说得很慢,声音忧伤又坚决,似乎他已经早就准备好这番话了,特意在这样的时机说了出来。“我们作为这个民族共同体里面的组成部分,所以说,我们和它应该是从属的关系,就是这一个民族共同体,是它让我们成为现在这般的人,可以说是安定无忧的生活,在它所提供的范围构建了我们文明的社会生活,我们和这个共同体之间已经有了早在几千年前就得到公认的联系,是一种契约,让我们所有人承担义务的契约!这是我们所无法选择的钢铁一般的现实!……我认为,只要人还在社会中生活,就不可能随着自己的意愿脱离对这一个保护了他们、使他们受益的社会所应该担负的责任。”

昂图瓦纳突然冲了进来,他已经穿好了要出门的衣服,帽子也已经戴好了。莱翁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提着两个急救箱。昂图瓦纳把桌子上的餐具和食物推开,打开了急救箱。

“并不是全体的人!”斯蒂德莱尔插嘴道。

贞妮并没有说话,还是笔直地站着,站在从天花板上落下的灯光里,脸颊上闪动着睫毛洒下的阴影。她身穿单色的衣服,紧紧地包住身体,显得很高挑。

昂图瓦纳看了他一眼。“就是全部的人!也许对每个人来说程度不一,但是就是全部的人!你和我是一样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没有差别,餐厅的服务员和领班也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们从出生起就是这个社会共同体的一员,我们每个人都占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一个位置,每个人每天都从那个位置上获得利益,所以我们要遵守社会的契约来补偿。但是,这个契约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我们要遵从共同体所制定的法律,就算我们在进行个人的自主思考的时候也要遵从这些法律,就算这些法律并不一定全部正确,但如果抛弃了这些责任,就好像是在机关的武器库上面开了一个裂缝,是破坏社会结构的行为。正是这些机构让法国这一民族共同体得以成为一个均衡而且有活力的机构。”

“坐下吧……”他结结巴巴地说,挪了一张椅子过去。

“对。”雅克轻声说道。

雅克木讷地向前走了一步:

“更何况,”昂图瓦纳继续用激动的声调说,“这就会导致行动上的盲目,因为干的事情违反了每个人真实的利益。就是由于这样无政府主义的暴乱导致人心惶惶,在每个人的立场来看,会导致非常糟糕的结果,远远超过了一个人对于法律,哪怕是并不符合情理的法律的遵从。”

这个时候,贞妮独自面对着雅克,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紧紧地盯着地毯,嘴角开始微微地颤抖。雅克屏住呼吸,心潮澎湃,如果是在一分钟之前,他不会想到现在自己会紧张甚至慌乱。他们两个同时抬起头,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表情是同样的诧异、同样的紧张,两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贞妮的眼睛里还闪现着一丝惊恐,但她又立刻垂下眼睛,遮住了那些惊恐。

“这样要视情况而定!”斯蒂德莱尔连忙接话。

“快点带上我的医药箱。”昂图瓦纳说完这句话,就向门外冲去。

昂图瓦纳看了哈里发几眼,这次他向他的方向走近了一小步:“我们是这个国家的公民,难不成不是必须不停的遵从从我们个人角度来看并不看好的法律吗?但是,共同体给了我们与其斗争的机会,法国还容得下思想上与言论上的自由!甚至我们还拥有选举这样一个合法的反抗武器!”

自从那个夏天在拉菲特别墅区分别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一别就是四年!

“我们就来说说这件事。”斯蒂德莱尔立马驳斥他说,“法国的普选不过是漂亮的骗局罢了!我们有四千万法国人民,但是选民只占了一千两百万都不到!只要一半的人,六百万零一票被超过的话,就构成了他们不知羞耻所谓的大部分人!我们是服从于六百万人意愿的三千四百万笨蛋,——你知道这六百万人的票是怎么投出去的吗?只是在酒吧里面听来的流言蜚语影响下胡乱地投票!不是的,法国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真实的政治权利,他们有方法去改变这个政体吗?有方法不去同意甚至有机会讨论那些迫使他遵从的新法律吗?凭借他的名义组织起来的联盟甚至都不过问一下他们的意见,就将他们卷入将会牺牲他们性命的争端里去,这就是你说的法国的民族主权?”

他耷拉着脑袋,感觉到贞妮灼热的目光刺痛了他的脸。

“不好意思。”昂图瓦纳严肃地回敬道,“我并不认为我有你所描述的那样毫无权利,确实,对于社会中发生的每个事件并不会事先征询我的意见,但是,要是共同体实施了一项让我不满意的政策,我便能够自由地参与投票,支持那些在议会里面反对那一项政策的官员!……这时候,只要我投出的一票还不能将那些到现在还算是代表着大部分人意愿的家伙赶出政治中心,让那些准备依照我希望的改变国家政策的人来取代他们,那我的义务就这么轻松,而且无可争议,我被社会契约制约着,我理应服从和让步。”

她没有说话,却把目光投向了坐在那里吃饭的那位客人——那是雅克!

“Duralex,c’estlex(法律没有情感可言,但那终究是法律) 【注:这句拉丁文夹杂着一个法文字。】 。”沙斯勒在这一片静默中,小声嘀咕着。

“在旅馆?为什么会在旅馆?……受伤多久了?”

哈里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嘀咕着:“需要弄明白的是,在现在的境况下,反对动员而引起的革命动乱,所带来的祸患是不是远不及……”

他又转向那个女人,问道:

“……最短暂的战争那样糟糕!”雅克补充了他的话。

“莱翁,”昂图瓦纳喊道,“快去通知维克多……让他准备好汽车,快点!”

在房间的另一头罗瓦动了一下,椅子发出了吱嘎一声,但他并没出声。

“在一家旅馆里……我知道在哪,我有地址……妈妈也在那,她在那等您……快点去吧……”

“对我来讲,所长,”茹斯兰十分温和地说道,“我的想法是跟您一致的,我会遵从的。虽然话已至此,但是我还是知道,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在这样胁迫着我们的大危机面前,对别人来说,这样的顺从是一种让人无可忍受的……很没有人道精神的……义务。”

“他现在在哪?”

“正相反,”昂图瓦纳马上反驳,“个人越能看清楚局势的严重程度,就越能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他暂停了一下,把咖啡放回了托盘里,一口都没喝,他表情僵硬,声音发抖。

从她慌乱的神情,还有那动作,加上他对热罗姆·德·丰塔南的生活为数不多的了解,这使作为医生的他敏感地想到,或许发生了惨剧。这是他杀,还是自杀?

“近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他忽然坦白道,声音十分克制,使得雅克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他,他用两只手指按在眼皮上面,然后扬起头,对雅克投去了奇怪而热情的一个眼神,然后他一字一句地说,

她用手指了指太阳穴那个位置。

“要是今天晚上由大部分人选出来的政府颁布了动员命令——即使我对这个政府并不赞成,那也并不因为我对战争有各种的看法,也不因为我是少部分持反对意见中的一员,我就有权利去毁掉契约,不去承担和每个人都相同的责任——就是对每个人都没有差别的责任!”

“受伤了?”昂图瓦纳问,“严重吗?伤到哪里了?”

雅克并没有插嘴,听完了这几句特意说给他听的话,他认为,昂图瓦纳这些观点并没有怎么惹自己生气,而且他能够从他不容置疑的定论中听出一些合情合理的、真诚无比的声调,情不自禁地感动了。尽管自己的哥哥与自己的态度南辕北辙,他还是无法不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昂图瓦纳的态度前后一致,忠实于他自己的原则。

“快去看看吧……爸爸受伤了……”

突然,像是有谁刚激烈地反驳了他一样,昂图瓦纳抱起双手大喊:“滚他的,要是可以只在打仗之前做个公民,一如既往的,那真是太轻松了!……”

贞妮没有认出雅克。也许她的注意力没有在他身上,没有看到他。她慌慌张张地径直走近昂图瓦纳,着急地说:

接下来便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茹斯兰十分敏感地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他觉得争论好像差不多已经结束了,是时候换个话题了。大家已经达成共识,他于是热情地总结道:“归根结底,所长的看法是正确的。社会生活就是一场冒险的游戏,必须得在接受规则和退出游戏之间做出选择……”

18

“我早就做出选择了。”雅克在他身边小声说。茹斯兰微微地转头,不由自主认真而激动地注视着雅克,似乎眼光已经透过雅克这一个实际存在体,看见了令人动容的命运。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有个女人从他的后面匆匆地跑了过来。雅克身体一哆嗦。脸突然变得煞白,他认出了这个女人,她就是贞妮·德·丰塔南。

莱翁没有长胡子的光滑脸庞从门缝里面探进来:“夸东给先生来电话了。”

莱翁站在了门口。

昂图瓦纳转身眨一下眼睛,似乎被从梦中惊醒一般望着那个用人。

昂图瓦纳把手按在了桌子上,准备站起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职业医生的神情。

“又是她。”他最后这样想道。“好的,我立刻过来。”他等了一会儿,低垂着眼帘,脸上写满了忧虑,慢条斯理地离开了屋子。

莱翁打开了楼梯的门,门外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这次又要说些什么?”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办公室。

他闭上了嘴,仔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你不在乎我了!……你不像以前那样呵护我了!……”她们总有一天会向你发出这样的质问——所有的女人会这个德行的!……其实我们不再在乎的并不是女人们,而是我们本身,是在她们面前所展示出来的那个自我!在她们看来,被告知我们已经“不再互相爱慕”的时候,她们都会非常惊讶,她们该说的不是:“你已经不再在乎我了!”而是:“你已经不再在乎我们相爱时的那个你自己了!……”

“我想要的是某种自由,嗯,这是不可或缺的条件,自由是指某种职业的自由。我想说的是,这种自由不仅是思想上的自由,更是职业上的自由……同时也包括不可避免的风险……当然,还有责任……”

他走到电话那里,毫不犹豫地拿起听筒:“托尼,是不是你?”

他没有理会,接着说:

他被吓到了,有些反感的感觉,面对着这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十分悠扬动听、郑重而刻意温柔的语调——他无法决定是不是要答复。心里泛着冷清的怒意……这几天以来他觉得自己已经逃离了她和她的引诱,不只是逃离,而是彻底清除……是的,就好像将某种污渍洗掉了一般……他记起西蒙来,不,已经完了,全完了,联系的绳子已经断裂,为何还要去再次接起来?

昂图瓦纳一惊,竖起了耳朵。

他缓缓地将听筒搁在桌子正中,向后退了一步,话筒里面传出一种类似喘息和呜咽的杂音……真是难以忍受!滚他的,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再重新有联系了。

前厅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他不再回诊疗室了,将门锁好以后坐在沙发上开始抽烟,最后他瞄了一眼桌子——话筒里面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侧放在那里发着光芒,就好像是一条死虫子——他沉重地躺到了垫子上。

昂图瓦纳继续说:“你根本无法想象,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自由的,游离在社会之外,没有任何束缚!仅仅就是一个公民!……我有自己的职业,这也是我唯一忠实的事情。除此之外,你们在哪组织一个全新的世界都行,但是要在我的诊室之外!如果你们认为,自己可以建立一个巩固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没有贫穷,没有浪费,没有低级趣味和卑鄙欲望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没有不公平,没有腐败,没有特权,到那个时候,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已不再有用武之地,人与人之间再不会互相吞噬——那你们就放手做吧!……赶紧去做!……我根本不会为资本主义说话。资本主义,在我出生之前它就是这样存在的,我已经在这里面浮沉了三十年了,我早已经习惯了,我也已经接受了它,如果有必要,我还会利用它……但与此同时,我时刻准备着接受其他新的事物!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找到了好的东西,那真的皆大欢喜!……对我自己而言呢,只要求能做自己天生就擅长的东西。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只要不剥夺我做人的职责就行……但是,”他又充满激情地说,“不管你们的制度多么趋于完美,即使你们能让博爱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你们也不可能保证所有的人都是健康的……病人还是会有的,所以医生的存在也是必需的。所以,我认为,我跟别人的关系也不会在根本上发生什么变化……希望……”他眨了眨眼,“在你所说的社会里,你能让我有种……”

沙斯勒和斯蒂德莱尔在诊疗室的壁炉前面靠在一起说话,沙斯勒很开心此时终于有了他说话的份儿,并且还有别人在听他讲话,他就用他的不得体又难以理解的废话努力地向别人解释他的买卖。

雅克心里想:“有自己的信念,而这种信念却不隶属于他所拥有的生活,这已经很好了……”

“新鲜花样,奇妙的想法,精巧的发明……都是些新的事物,这就是我们的格言,怎么样?我以后再将AC寄给您,也就是研究者组织发的通报给您看看……我们已经做了一些间接的安排伴随这场战役,必要的时候人们就会调整方向,国家防卫任何的人都有专属的区域,什么?”(他不停地这么问来问去,神情忐忑不安,似乎没有听清楚重要的问题。)他随后继续说道,“发明家已经送了一些十分震惊的东西给我们,我不愿意泄密……例如,我可以说几个:将沼池里面的水和雨水过滤的手提式的过滤机器,战场上可是很珍贵的……伤害士兵身体的所有的毒气……”他得意地笑了一下,“还有更让人惊讶的,有一种自动的瞄准器,上面安装了发射机的,可以帮助眼神不好的士兵,甚至炮兵也能够用……”

“但是我却时刻准备着接受另一种地位!”他大声地说。这让雅克感到很高兴。

罗瓦在那儿站着听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会儿,起身问他:“自动是什么意思?”

昂图瓦纳突然猛地放下杯子。

“就是自动的,这就是神奇的地方。”沙斯勒扬扬得意地回答。

“是啊,”雅克好像在自言自语,忧郁低沉的声调让哥哥感到很吃惊,“人们只能以丰富的经验来回答你们这些人提出的问题……你们的地位是很好的!当今世界所有感到自己的地位很好的人,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持现在的状态,保住现在的地位!”

“然后呢?怎么能瞄准?”

“到那个时候,人也仅仅是人,”昂图瓦纳嘟囔道,“还是会有强者和弱者之分……虽然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但事实就是这样。强者的权力会建立在别的机构上,由一种不同于我们的法规建立的机构……他们将会想成一个新的由强者统治的阶级,而他们则是这个阶级的受益人……这就是规则……同时,尽管我们的文明有很多优秀的方面,但这又能怎么样?”

沙斯勒比了一个不容怀疑的手势:“完全自动!”

“乌托邦?”他大声地喊道,“你大概没有想过,在你口中所说的‘乌托邦’,对千千万万个认真思考过的人来说,这是他们经过深思熟虑,用心思考而得来的纲领,只要时机合适,这些都可以应用于实践!……”(他想到了日内瓦的梅奈斯特雷尔、俄国的理论家若莱斯)“或许我们有幸可以活到那一天,那一天,我们可以看到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实现这个乌托邦,可以由这个乌托邦产生一个新的社会!”

雅克跟茹斯兰一直站在那里,在靠近书柜的一个角落里面小声嘀咕:“最让人心烦的是,”雅克说着,额头上皱起了气愤的纹路,“一想到迟早有天,也许已经马上就要来临了,人们总是不能理解,服兵役,各个国家举起战争的旗帜,这样的事情居然成了不容置辩的崇高的职责!直到那一天人们会觉得简直无法相信社会居然具有因为一个人拒绝战争就举枪杀死这个人的权利!……就好像我们不可以想象,曾经的欧洲,有上千个上万个由于宗教的信念而被审判,忍受残忍的刑罚……”

雅克看着他,心里想:“他刚才竟然说‘亲爱的’,语气和父亲一模一样。”瞬间,他感到怒火涌上了心头,那就索性把这股火发出来吧,发火,也可以摆脱心中的烦恼。

“听我说!”罗瓦大叫着。

“这所有的一切……一切……”昂图瓦纳面带微笑,嘴里嘀咕着,“亲爱的,你想听实话吗?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乌——托——邦!”

他已经将一张当日的报纸从桌子上面拿起来,表情木然地看了一遍,用清楚又搞笑的声音朗读:“青年夫妻,带着小孩,希望租一套有花园的幽静别墅,租期是三个月,位置在可以钓鱼的河边,最好是在诺曼底或者布尔哥里。请函告本报社办公室三四一八信箱。”他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今天也只有他一个人笑得出来。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像个放长假的中学生一样快乐。”雅克小声地说着。

“一块就行。谢谢。”

“应该说像个真英雄一样欢乐!”茹斯兰修正他的说法,“要是没有幸福,就只剩下鲁莽而不是英雄主义了……”沙斯勒将自己的怀表掏出来,在他看时间之前,他像一个医生在诊断病人一样专注地看着,侧着耳朵细细地听:“小笨蛋,”然后他扬起眉毛,眼神从镜片上面穿透过,宣布道,“现在是一点三十七分了!”

“放两块糖?”昂图瓦纳问。

雅克浑身一抖:“我快要晚了,我就不再等哥哥了,我先离开了。”他一边说一边握了一下茹斯兰的手。昂图瓦纳在沙发上面睡着,听到雅克说的话从客厅传过来,莱翁将他送到了楼梯口。他急忙推开了门:“雅克……我跟你说……”雅克十分惊讶地走过去:“你要走了吗?”“对。”

莱翁端着放咖啡的盘子走了进来,打断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谈话。

“你过来一下。”昂图瓦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不安,他握着雅克的手,雅克之所以到这里来本是想和昂图瓦纳单独聊一聊,他原本是想跟哥哥说自己的财产安排问题,不愿意瞒着他什么事情,他心里居然还想:“也许我还会告诉他关于贞妮的事情……”虽然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他仍然愿意和哥哥亲密地聊聊天,便进入了他的小办公室内。

“在现在这个世界,那些混乱层出不穷,不仅仅局限在物质方面……”雅克又操着沙哑的嗓音说。

昂图瓦纳将门关上,站着问雅克:“你听着,我们认真地谈一谈,我的弟弟,是到底准备怎么干?”雅克装着很讶异的样子没有对他的问题做出解释。

“小心点。”昂图瓦纳心里想道,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这一方面,他和弟弟差不多能有一致意见。“在这里,我们谈到了关键问题……在天真的人看来,人们身上的那些弊端、那些不完美,都由这个社会造成的。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将那些希望疯狂地寄托在革命上。如果他们能够按照原来的态度去看待问题……他们就会明白,人,本来就是肮脏、下贱的动物,没有办法,仅此而已……不管是什么样的社会制度,都会倒映出人性中,无可救药的缺陷……那么,冒险掀起动乱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不用去服兵役了,但是只要总动员,所有不用服兵役的都需要重新审查,他们要让每一个人都上战场……你到底准备干什么?”

灯亮了起来,亮光照在整个房间里,十分温柔。

雅克无法再逃避他的问题了,就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已经合法地逃离了他们的魔爪,他们拿我没有办法。”看着哥哥坚定的眼神,他又冰冷地说道,“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就算将自己的手砍了也不会去打仗的。”

“还是端到这边来吧……把灯打开……开天花板的那一盏灯就行了……”

昂图瓦纳转移目光:“这态度简直是……”

昂图瓦纳转过了身子:

“最没用的?”

“咖啡已经煮好了,在书房里面。”

“不,我可没有这种想法。”昂图瓦纳十分温和地说,“不过,可能只有最自私的人才会这样……”

莱翁把门稍微打开了一点,他等雅克把话说完,声音沙哑地说道:

雅克什么也不说,他接着说:“你不这么看吗?在现在这样的时候,不愿意当兵,就是把自己的利益看得比集体的利益还要重要!”

“我并不幻想人的本性可以达到完美,”他变了下音调,承认道,“但是,我可以看到,现在的人深受当今社会制度的影响,他们变得沉沦。在这种制度的压迫下,他们变得卑微,道德精神上变得匮乏,他们仅仅由最本能的东西支配着,而且他们身上那些可能得以提升的本能,也被压抑得将要窒息。同时,我并不否认,这些卑劣的本能,是蕴藏在他们身体里的。我也只是这样想想——我倒宁愿这样想,并不仅仅只是拥有这些本能。在我看来,我们现在所处的经济文化正在阻碍着人的本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阻挡着善良战胜一切。另一方面,我有权利认为,只要人们心中美好因素得以发扬光大,以后,人们也会有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

“放在利益的前面!”雅克反驳,“集体的!人民的利益!很清楚应该是和平而不是打仗!”昂图瓦纳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似乎是想要让他们之间的谈话不要涉及所有与理论有关的争执。但是雅克还是倔强地说:“集体的利益,我不去当兵就是为了集体的利益!我觉得——我毫不怀疑地觉得——现在,让我选择不去当兵,就是最重要的利益!”

一种无法治愈的创伤……这些人对于未来的信心,才是革命能够存在的真正原因,这是一切革命激情的真实跳板。可是,让人心寒的是,这种信念只在雅克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只是暂时的感染而已,他从未发自肺腑地将这一信念认定是自己的。他对人类怀有无比的怜悯,他向人类浮现出了自己所有的爱,但不管他付出了多少,这些都是枉费,没有任何效果。他满怀真挚的热情和信心,不断地重复着那个学说,却始终对人的精神抱有怀疑的态度。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始终认为拒绝是感人的:他不相信,也不能真正地相信人类的精神是始终进步的这个教条主义。进行彻底的改变,建立一个新的制度,重新组建一个组织,更好地完善人的生活条件,这些都是好的想法。但是,要是相信这个社会产生的新的秩序会产生更好的人类,这点还是不能相信的。每次认识到自己这种发自内心的疑心时,他的心里就充满了内疚、羞愧和绝望。

昂图瓦纳控制住自己烦躁的动作:“你好好地想一想嘛……你不去当兵又能够得到什么实在的好处呢?没有丝毫的好处!……全国总动员,百分九十的人会接受去当兵的命令,还有任何别的事情比孤军奋战更没有意义更不可能成功吗?”他刻意让自己的语调变得克制、和蔼,雅克禁不住有些动容,他安静地望着哥哥,居然还露出了一抹友善的笑容。

昂图瓦纳并没有发现,他刚才所说的触动了弟弟心底的创伤,

“为什么要一直谈论这个问题呢,我的哥哥,你对我的想法太清楚不过了,我绝对不赞同政府可以逼我去参加一个我认为是罪恶的,背叛真理、背叛正义,破坏人类团结的战争……在我心里,不是敢于拿枪上战场就是英雄!我宁愿被拖出去一枪毙了,也不愿意成为他们罪恶的同伙!虚无的牺牲?谁知道是不是?就是因为人们荒谬的服从,让从前和如今的战争变成现实,孤立无援的牺牲?得了吧,敢于拒绝的人只是一小部分,我又能怎么办呢?可能仅仅由于……”他稍稍犹豫,“由于部分的人……精神的信念还不够强大……”

雅克唰地变白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把脸转了过去。

昂图瓦纳耐心地听着他说话,很奇怪地呆站着,他不动声色地抖了一下眉毛,他看着雅克,好像是一个熟睡的人一般轻微地呼吸着。“我并非不承认,超凡的精神信念是必不可少的,那样才可以一个人或者少部分的人去对动员命令发出反抗,”他的声音终于变得很轻柔,“这是一种没有效果的力量。拿鸡蛋去碰石头的愚蠢力量!……那些为了坚持信念而拒绝上战场从而被枪毙的人,我对他们寄予满腔的同情和哀悼……但他们在我眼里不过是白白牺牲的空想家……我并不认为他们是正确的。”

“如果这个国家是德国,动乱就动乱,由他去吧!”昂图瓦纳讽刺地说道,“可是,”他变得很严肃,接着说,“在你们建设新世界的时候,我对你们是很有信心的。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样的方法,都是要在相同的基础上,利用同样的材料建造。这种基础是很难改变的,那就是人性!”

雅克只是微微将双手摊开来,跟他哥哥说“我能怎么办”的时候一样的神态。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所有的国家都必须经过流血牺牲才可以革命……为了让‘八九年原则’传播到世界各地,并受之影响,没有必要在所有的国家,都竖起像一七九三年那样的断头台:法国已经打开了第一个通道,世界各国人民都可以利用这个通道……所以,毋庸置疑,只需要一个民族,或许是德国?——付出自己血与肉的代价,就可以建立新的秩序,而其他国家就会纷纷效仿,事情就会徐徐地向前演变……”

过了一小会儿,昂图瓦纳只是静静看着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又劝说道:“事实已经摆在面前,让我们感到烦忧,明天事情会变得更糟糕,而且没有任何人能够控制——可能会逼迫政府不得不征用我们。你难道真的以为这还是检验我们的祖国强加给我们的责任是不是符合我们个人意见的时候吗?不是的,当权者决定一切,当权者发号施令……就好像是我在治疗的时候,我只要命令做抢救,由我来判断时机是不是成熟,我不能容许别人的争辩……”

他又思考了半天。

他有些迟缓地扬起手擦了一下脑门儿,又把手放在眼睛上按了按,然后铿锵有力地说:“你想一想,我的弟弟,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你同不同意打仗,难道你以为我想打仗?问题是我们现在只能学着容忍它,我们对战争感到厌恶是出于本性,但是把这样的反感藏在心里面,责任心可以控制它不要表现出来……现在正是危险的时刻,在需要我们出力的时候我们却推三阻四,这就相当于背叛了我们的国家,对,这会是彻底的背叛……这是抛弃团结的信念,这是罪恶的对待别人……我并不愿意剥夺我们本身对于政府下决定所具有的建议权,但是要首先渡过难关,以后再去研究那些权力。”

他心里想:“要是米特尔格听到我的话,他肯定会感到很高兴的……”

雅克又笑起来:“可是我,你看我,我觉得,我们可以根本不搭理那些国家之间以战争来当借口的民族,我认为国家没有权利随便找个理由要求自己的人民背叛自己的原则……我控制着自己不要老是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我的良知比你这种机会主义的论断更有力,我的良心还要比你们的法律更加有理有据!控制暴力和掌握世界命运仅仅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反对所有的暴力!我觉得,拒绝流血牺牲才是真正的精神上的升华,才值得被尊重。要是你们的法律和法官们对它不屑一顾,那就让他们滚吧,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这些胜利是虚无缥缈的,是被迫同意又没有丝毫意义的让步,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改变本质。在你所说的那些国家,仅仅依靠改良,能带来什么重要的改变吗?那些被金钱所统治的权力,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他们继续掌控着广大劳动人民,继续将他们掌控在自己的魔爪之下,他们继续操控着新闻媒体,腐蚀或恫吓着政治当局。所以,想要触及事物的本质,就必须挖掘它的制度根基,就必须全面地实施社会主义!要想让贫民窟就此消失,就必须推倒一切建筑物,重新建设……”他感叹道,“现在我很相信,只有革命,只有从底层发出撼动内部,重新定义一切的大动乱,才能彻底地铲除掉资本主义这个大毒瘤……歌德认为,要是在不义和混乱中选一个,他宁可抛弃混乱而选择不义。我却不这样认为!因为没有正义,哪来真正的秩序!我认为任何事情都比不义强很多……不管是什么!”他突然放低自己的声音,说,“甚至也包括动荡的革命!”

“很好,很好……”昂图瓦纳很是心烦话题又回到了一般观念。他环抱双手,“就算从现实出发又如何?”他走到雅克面前,忽然,他做了一个他们之间很少有的动作,他用手热情地扶着雅克的双肩,“你告诉我,弟弟……明天就要下命令了,你准备怎么干?”雅克缓慢而坚定地挣开了他的手:“我会一直抵抗战争,用一切办法将反对战争进行到底!……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话……我会采取革命暴乱的做法……”他不由得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音量。他停了一会儿压抑地说:“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办,但是我可以肯定的就是我绝对不会去应征的,绝不!”他用尽全力挤出最后一个微笑,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向门外走去,他的哥哥也不愿再挽留。

“要是真的明智,就应该接受改良!这些局部的改良还是很符合你所谓的理想社会的。”

62

昂图瓦纳仍然坚持己见:

雅克赶到贞妮的家,看见她打扮整齐了,一脸倦容,看起来非常担心的样子正要出门去。她没有打探到妈妈的消息,也没有收到达尼埃尔的消息。她禁不住胡思乱想。报纸上的报道让她惊慌失措。而且雅克迟迟没有来,她总是记起他们当日遇见的那些蒙卢日的便衣警察,她担心他有什么不测。一见到雅克她便扑到他怀里无法言语了。他说:“我尝试着了解了一下奥地利那些外国人的境况……我们骗自己也没有用,那边已经戒严了,可能德国人还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家,意大利人可能也有机会,即便意大利和奥地利关系也不好。可是法国和英国人还有俄国人根本就不可以!要是您的妈妈没有在前几天从维也纳出发——那她应该已经到家了,大概是没来得及——她或许真的被困住了……”

“不。你所说的例子倒是能说明这一点!这些改良仅仅在表面上缓解某些现象,但是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是很自然的。那些崇尚改良的人,不管他们的改良拥有多么好的心愿,但是他们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维护他们那些恰巧应该被打倒的政治和经济体制。我们不能奢望资本主义自我毁灭,自取灭亡!每当他们感觉自己被自己制造的混乱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们就会从社会主义中择取一些改良的方式……仅此而已。”

“不让她走?难道把她关在牢里面?”

“但是,你口中的社会主义不也是一步一步、一年一年实现的吗?到处都是这样子,即使是在君主专制的国家,就像德国?”

“不会的,只是不让她上火车就是了……可能得等上一两个星期,等到事情得到一定的解决,国际上出来一点什么计划……”贞妮不说话了。雅克在这里就让她能够从胡思乱想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她紧紧靠在他身上,放任自己沉迷在他深深的长吻中。从昨天夜里回到家里,她就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一吻。等到这个吻终于结束,她小声地说:“我再也不愿意独自一人了,雅克……你带我走吧……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他们步行走向了卢森堡公园的方向。

“就目前来说,是这样的……我认为就必须得革命,”雅克肯定又坦白地说,“我完全了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曾经花了很长时间思考,我也希望能说服自己,不需要革命,只需要改良就可以,仅仅对目前这种状况进行改良……但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我们现在准备乘电车,就在梅第西斯街头。”他说道。

“为了走到这一步,”他说,“你觉得真的有必要革命?”

现在本应是散步的时候,偌大的公园里面却见不到人影。一阵一阵的微风将树叶吹得沙沙轻响,花坛里面的万寿菊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花坛边的长椅上有一对情侣相互依偎,他们的表情模糊不清,两个人互相紧紧依偎着,似乎想要将空虚用热烈的爱情来填满。

即使他不像弟弟那样,总是很严厉地看待当今世界,不管是天生就适应社会主义也好,还是漠不关心也好,总的来说,他很适应这个社会(也是因为,他对于那些专家有着一种极其的信赖)。到那时,他从来就不认为这个社会是完美无缺的。他想:“我相当乐意……相当乐意……所有的一切都能日趋完美。这不仅是文明的规律,还是生活的规律……但也是需要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地来!”

在栅栏的另外一头,他们到了市中心,整个城市因为战争的威胁,变得十分躁动,嘈杂的噪声好像是吓人的回音一般。新闻已经在这一个夏日芬芳的午后传遍了整个欧洲,两天以来,正在放假的巴黎,人突然变多了。报贩高声叫喊着号外从十字路口穿过去,一辆两匹马拉着的,挤满了父母亲小孩以及女佣的马车从正在等着电车的雅克和贞妮面前飞奔而过。行李重重叠叠地堆在马车上面,可以看出来里面有一辆小孩的推车以及捞鱼网和雨伞。

他想:“起义。那就多谢了!……历史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我们努力,为了可以过上更加和谐的生活,是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况且这种努力,是不可能持久地改善!耍花招,急于破坏,急于新陈代谢,但是,后来就会慢慢发现这种新的制度带来了新的弊端。并且,言而总之,就像医学上一样,总是急于采用新的治疗方法……”

“这些固执的人是在向命运宣战。”雅克轻轻地说。

“……一个崭新的社会制度,同样也会带来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问题,但是,它起码解决了那些可怜的人现在所面临的经济问题。面对现在的情况,我们至少可以心怀希望!”雅克的热情,还有他坚定的信念,在暮色中显得更加鼓舞人心,但是,这一切反而加深了昂图瓦纳的怀疑。

车辆在苏弗洛路、梅第西斯路和圣米歇尔大道上川流不息,但是这并不是处于忙碌工作日中的巴黎,也不是周末明媚阳光下闲散的巴黎,这是一个被骚扰了的蚂蚁群。路上的人都是急匆匆的,好像非常忙碌的样子,但是他们心不在焉,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走。说明他们大多数都无处可去,不能一个人待着——也不能孤单地面对这个世界,——他们从家里走出来,搁下工作,只是想要逃避烦恼,将灵魂上沉重的负担交付给街上川流不息同样忐忑的同胞们。

雅克装作没听见,继续说:

整个下午贞妮如影随形地跟着雅克。自拉丁区一直到巴蒂尼奥尔,自格拉希埃尔去巴士底,自贝尔西码头去“水堡”,到处都充斥着同样的新闻,如出一辙的评论,相似的愤怒,到处都是无精打采,一样的准备坐以待毙。每次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贞妮就非常自然地谈论关于她自己的事情,或者是讨论天气:“我真不该蒙着面纱出门的……我们过马路那边去吧,去瞧瞧那家卖花的店。好像不是那么很热了,你感觉到没有?好像呼吸都顺畅些了。”这些纯真的话语将花店里面的花架和酷热的天气以及欧洲目前的状况联系在一起,让雅克有点疑虑。他有些冷漠又严肃地看了少女一眼,他眼睛里面迸发出的阴沉孤寂的火花让她胆战心惊。有时候他又温情脉脉地回头,心里想着:“我将她卷入这些事情里面来到底错没错?”

“一个没有阶级的世界。”昂图瓦纳摇着头,带着讽刺地说道。

走到总工会的门廊,他注意到一个偶遇的同志用疑惑而严肃的眼神看着贞妮,他忽然觉得贞妮现在的形象,站在这灰尘扑扑的楼梯间,穿着一身紧身衣裙,戴着薄纱面罩混在这些工人之中,难以描述她的举止和容貌,社会阶层不同的生活环境在她身上打下了记号。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赶紧把她拉了出去。刚刚敲响七点钟的钟声,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的大街,走到了交易所这个街区。贞妮觉得很累,雅克身上迸发的活力,让她由衷佩服,同时也让她丧失了自己的力量。她回忆着,从前在拉菲特别墅区的时候,雅克用他的嗓音,用他专注的眼神,他思想的忽然飞跃,总是强迫人处于一种持续紧张的状态,她曾感受过这种疲惫无力和无法承受的感觉。他们快到《人道报》报社的时候,卡蒂厄迎面跑来擦肩而过。

“这所有的事情并不是天方夜谭,昂图瓦纳……朝着社会主义的发展将是最终的发展趋势。这是显而易见的。要想取得最后的胜利是很艰难的,唉,说不定也实现不了!不经过流血的动乱,也就实现不了最后的胜利。从现在的情况就能看出来,这个胜利是无法取代、不可避免的……到最后,总会建立一项遍及全球的制度,这也是显而易见的……”

他大喊着:“这下完了,德国宣布动员了!俄国的愿望达到了!”雅克惊了一下,但是卡蒂厄已经跑远了。“我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在这里等等我。”(他不知道该不该将贞妮带进去。)她过了街道,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从雅克进去的那扇门,人们川流不息,好像是密密匝匝的蜜蜂。过了三十分钟,他脸色大变地走了出来。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思考着,然后又不紧不慢地说:

“是官方从德国传出的消息,我看到格鲁西埃【注:格鲁西埃(1863— ? ),法国社会党人,多次担任议员、副议长。】还有瓦、扬、勒诺德尔【注:勒诺德尔(1871—1935),法国社会党改良派,若莱斯的合作者。】、桑巴,他们都聚在楼上等待着具体消息。卡蒂厄马尔克·勒伏瓦在奥德赛码头和报社之间来回奔波。面临着俄国加紧战备,德国宣布动员。是真的已经宣战了吗?若莱斯觉得是假的,德文是Kriegsgefahrzustand!似乎他们的宪法早就知道这样的境况一样。若莱斯捧着一本字典,像是翻译文学著作一样:“战争处于危险情况”……“战争的威胁情况”……“老大真行,他还处于信心满满的状态坚持不绝望!他的信心是从布鲁塞尔和哈斯还有德国的社会党人进行谈话以后而得到的,他重复强调:‘只要我们身边还有他们这些人,一切都还有希望!’”

“人?是的,我们拥有足够的人,”他骄傲地回答道,“但是,那些伟大的实践者,那些天才领导者,往往并不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他们总是会随着时代的发展,应运而生。”

他挽着贞妮的手,拉着她快步走开,并不知道去哪里。他们在楼群里面转了好几个圈。“法国到底怎么办?”贞妮问道。“四点的时候举行了紧急内阁会议,公报上面说会议讨论了必需的应战措施,以求保护我们的边界,哈瓦斯报社强调今天晚上我们的掩护军队已进驻前方战场,也有人说,为了不给敌人挑衅的借口,武装部将会采取在边界边沿空出无人区,大概几公里宽。目前德国的代表正在和维维尼亚谈判……加洛对德国的政事非常熟悉,他非常消极。他说我们不能对这样的消息抱希望,Kdegsgefahrzustand是一种在正式宣战之前迷惑敌人的方式……不管怎么说,在现在的境况下,德国已经采取了戒严,这就等于说,新闻传播的自由已经受到限制,现在那边已经没有进行反对战争示威的可能了……对于我,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了:只有人民起义才可能挽救现在的局面了……斯特法尼和格鲁西埃,他们都是担任了数次议员,还有副议员勒诺德尔,他是法国社会改良派的人,是若莱斯一起做事的伙伴,他们和若莱斯同样坚持乐观,他们说,德皇这只是一种预备的行动并非正式宣战,这说明他还在努力守护和平,这是说得过去的。如此一来,可以给德国让彼得堡的政府一个采取和解措施,最后甚至撤回动员令的最后的机会。从昨天开始,德皇跟沙皇似乎就在不停地交换私人电报……我从斯特法尼走的时候,布鲁塞尔打了一个电话叫走了若莱斯,他们看起来都想要得到有用的消息……我没在那儿等,来看看您如何了……”

昂图瓦纳一直在同弟弟争论,争论的过程中始终带着自信和嘲讽的语气,这倒提醒了雅克,昂图瓦纳总是在以一种兄长的身份,一直以为自己经验丰富,更加聪明。

“您不用顾虑我。”贞妮语气焦急,“您快上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您。”

他尽量不使争论变得激烈,保持着思索的态度。他试图向弟弟表明自己的诚意,崇尚自由、刚正不阿的精神。雅克却不领情,态度很坚决。令人吃惊的是,这种不紧不慢的语调却惹恼了他。他并不傻,没有被蒙骗。

“这里?就在大街上?不行!……至少去进步咖啡馆坐着等我。”他们很快地走向了小路。

“那么,你们有足够的人来实现这个宏伟的计划吗?”昂图瓦纳问道。

“你好啊!”一个沉郁响亮的声音喊道。贞妮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印刷工黑色工作服,头发乱蓬蓬的老教徒一样的人,叫作穆尔朗。

沉默了一会儿。

雅克立即说:“德国宣布总动员了!”

雅克接着说:“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革命的形势刻不容缓。为了达到革命的目的,革命者们需要立刻行动起来。”他借用了梅奈斯特雷尔的话,甚至还有他那斩钉截铁的语调,“这一局是很棘手的,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打这一局,因为它就要开始了。要不然,劳动人民还得再等半个世纪才能获得解放……”

“呸!我早就知道……这是我早就想到的!……”他啐了一口口水。

昂圈瓦纳认真地听着。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但是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也表明他心里还有别的想法。

“无能为力了,再也没有任何法子了!以后也没有法子了!……全部都要毁掉!我们的所有文明都应该全部毁灭再建起新的洁净的文明!”

“然后,明确的目标也是必需的!……现在紧要的事就是充分利用各人民政党的胜利,利用高涨的反对帝国主义的舆论,进行强有力的反击,夺取政权……到那个时候,就有可能在世界范围内建立一个合情合理的生产组织,是在全世界范围内,你懂吗?”

沉默一会儿,穆尔朗说:“你们是去进步咖啡馆吗?我也要去那里。”

“然后?”

他们走了一会儿,都没有出声。“今天早上你想没想过我告诉你的话?你还不逃?”穆尔朗又问他。

“在资本主义制度的笼罩下,对整个人类生活的奴役和剥削,只能随着资本主义一起被铲除。剥削者的占有欲就像个无底洞。近五十年来工业的发展,仅仅增加了这些剥削者的权威。他们觊觎世界上所有的财富!他们需要不断掠取和对外扩张,所以,对资本主义来说,要想让他们联合起来统治世界,却是不可能的。他们只会顾自己的发展,发展他们自己最重要的利益,就像是一家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遗产,打得头破血流!……火烧眉毛的战争就会因此爆发……”(不管他怎么说,话题最终总是会回到战争)“但这次,他们是会遇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的!感谢上苍,此时此刻的无产阶级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消极被动了!无产阶级是不会同意任何人,由于自己的贪婪和分裂而把他们拖向灾难的深渊。他们不想再一次成为失败者,现在革命正在走向第二步,首要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战争,然后……”

“我现在还不愿意走。”“那随你的意思吧……”他有些迟疑,“我,我是总部过来的……”他用探寻的眼神望了贞妮一眼,用执着的目光看着雅克,“我有些话要告诉你。”

然而,雅克还在不停地抱怨着:

“您请讲。”雅克边说边挽起贞妮的手来,说得更加清楚了:“就像老朋友之间一样,您尽管说。”“好的,”穆尔朗边说边将两只结满了老茧的手放在雅克的肩膀上,放低了声音说,“非常糟糕的内部消息,战争部长已经签好了命令,要B字名单上面的嫌疑分子全部抓获。”

昂图瓦纳没有说话,他并没有听清楚弟弟最后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在想:“专政……”乍一听说,他觉着无产阶级专政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难,他甚至很轻松地就可以想象出要是在其他的国家会是什么样,例如在德国,若是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会是什么样。但是他觉得在法国是不可能实现的。他认为:“只改变方向,是不可能建立起稳固的专政,要想一直保持这种专政的胜利状态,就必须有时间先巩固自己,创造雄厚的经济实力,这样才能真正地根植于子孙后代中。要是这样的话,没有十年八年是不可能完成的,甚至有可能会长达十五年,要持续地反对专制和暴政,不断进行斗争,镇压剥夺,直至一贫如洗。对于法国这个国家,它的公民,大部分是投石党人,是崇尚自由权利的个人主义者,他们看中个人,热爱自由,很多人都是靠着少量的救助金在生活。在这个国家里,一般的革命者都还或多或少地保留着小生产者身上的那种风俗和习惯——法国能够连续十年忍受这样严明的纪律吗?这样想的人大概都是发疯了吧。”

“什么!”雅克惊讶。老头子肯定地点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请你务必提醒那些相关人士!”他看到贞妮惊恐地望着自己,于是微笑着对她说,“冷静点……可爱的姑娘,这并非是说今天就要把我们拉去站在墙壁前枪毙……但是命令不管怎么样都已经发出去了,他们乐意将我们拘捕,等到要无所顾忌地去打一场大仗的那一天,只需要叫他们的特别部队按照命令行动就行了……郊区已经有警察开始在执行命令了,据说《红旗报》报社还有《斗争报》报社都已经被搜查过了,今天早上伊萨克维奇差点就在大肆搜索普托的时候被逮到了。富泽已经被关起来了,有人告发他写了《血腥的手》,你知道,那是一篇对武装部提出抗议的传单……事情已经没那么简单了,形势愈发严峻了,你们等着看吧,我的小家伙儿们。”

“并不是这样的。”他这样思考着,他心里想到的是自己的词还有在组织里闲扯的那些。“但是必须这样走。”

他们进了咖啡馆里面,雅克将贞妮安排在楼下大堂里面,那里没什么人。

“对,是一种专政……也必须从这开始。”雅克若有所思地说,“更恰当地说,是劳动阶级的专政……‘无产阶级’这个词,已经被人们滥用了。即使是在革命者的圈子里,大家也都努力摆脱在一八四八年像人道主义和自由主义这样老掉牙的词……”

“和我们一起用点餐吧。”雅克对穆尔朗建议道。

“也就是一种新的无产阶级专政?”

穆尔朗用手指了一下楼上,“不用了,我要去一下上面了,听听消息……从一大早楼上就充斥着各种愚蠢的言论!……告辞!”他将雅克的手握了一下,又轻声地说了最后的一遍,“听我的吧,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小鬼头!”

“除了革命,没有其他的方法。”

走的时候他冲着两个青年人友善地出乎意料地一笑,然后走远了,他们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震得旋转的小楼梯直发颤。

“我还是很乐意……假设这一切能实现,但是什么方法才合适呢?”

“今晚你去哪里住?”贞妮忐忑地问道,“不会还要去昨晚住的那个地方吧,他们已经知道那个地址了。”“噢,”雅克漫不经心地回答,“我都还不敢确定我有那个荣幸能上得了他们的黑名单呢……”见到贞妮十分忐忑的样子,他又补了一句,“但是请不要担心,我不会再去李贝特那里了,今天早晨我已经将我的行李都寄放在穆尔朗家里,那些会对我造成伤害的证件都在那里面,都放在您家里的那个小包裹里面。”

昂图瓦纳并没有注意到,他在思考,最后终于让步,说:

“那就行了。”贞妮看着他说道,“在我家里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当他说到“而这个限度,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窄”的时候,声音铿锵有力,很有说服力。虽然很轻,略带些沙哑,那些比他哥哥更具洞察力、更善于观察的人,或许会听出其中包含的疑虑。

雅克站在那里点了一杯茶水,但是等不及茶水送上来了。“你就在这里待着等我可以吗?我去一下《人道报》报社看看,……您千万别乱跑,就待在这里不要动。”

“的确。从目前来看,劳动者是孤立无援的,生活窘迫,没有一点反抗和自卫的能力。但是,我们革命的第一把火就是给予他们最基本的政治权利。到那个时候,他们就能改变社会基础。他们也就会建立一个新的体制机构,一部新的法律。看到了吧,就是这种人剥削人,才是最大的罪恶。所以,首要的就是要建立一个没有剥削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像你这样的大企业、大银行的寄生机构,就会将以前利用不正当手段积累起的财富,为了整个社会共享而重新流通。今天,数以万计劳动的穷人,连最低的生活保障都没有,他们哪来的时间和精力甚至兴趣,去学习和探索怎样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我们所说的消灭无产阶级在状况的革命,就是这个意思。真正的革命的人认为,革命并不仅仅是保证生产者拥有更广阔、更保障、更幸福的生活,首先,革命,要改变的就是劳动者在进行生产实践中的条件和环境,使劳动本身更人性化,使劳动不再是使人愚钝的奴役。工人们应该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不应该从早到晚,像工具似的劳作。他们也应该有时间思考,为自己考虑,应该根据自身的优点和能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在一定的限度内——而这个限度,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窄——只是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

“你还会不会回来?”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她突然觉得很害怕,眼睛盯着脚尖,不愿意让雅克看见自己的惊慌。她感到雅克将自己的手握住了,这不出声的怪责让她的脸唰地红了,“我是……我是跟您开玩笑呢,好了,您快走吧,不用担心我……”

话语中,字字犀利。雅克推开盘子,把胳膊舒服地支在桌子上,在昏暗中盯着哥哥的眼睛。

只剩下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刚刚端上了茶水,散发着一股洋甘菊的清香,她端起来啜了一口,有着淡淡的苦味。然后她将杯子推到一边,两只手肘放在冰凉的桌面上。街上嘈杂的喧闹声透过敞开的窗户传进来,刺眼的阳光也泻了进来,将耀眼的光芒反射在屋内的镜子上,玻璃制的货柜上,铜雕的扶栏上,柜台上面的桃花芯木上也铺着斑驳的碎光。在满室的阳光中,隐约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是老板在柜台后把一些玻璃瓶子拿出来清洗着。桌子上面零零散散放着几份报纸,贞妮四处张望,脑袋一片空白。时间慢慢地溜走,她疲惫不堪的脑海里浮现着种种幼稚的念头,黑暗的忧虑还有无法招架的恐慌害怕,像是幽灵一般缠着她。

“那能怎么样?”昂图瓦纳问,“难道你们的革命,就可以像魔术棒那样,挥一挥,就能够改变这一切?”

她用尽全力去关注一只灰色的猫咪,那只灰猫蜷缩在她身边的一把软垫子长椅上面。这只猫是不是睡熟了?它的双眼闭得紧紧的,耳朵不断在颤动,看起来像是非常困的样子。它难道也感觉到了整个空间里缭绕的不安气氛?它收缩的爪子看起来软软的很放松,似乎是装出来的。是不是入梦了?还是仅仅是假装?想要欺骗什么人?或者仅仅是欺骗它自己?……夜色渐渐加浓,时不时有一些人,其中还有工人走进来,和老板默契地对视一眼,就从大厅走过去上了阁楼。他们一打开阁楼上面的门,就飘出一阵喧闹,争论的声音混杂着外面的叫声。

昂图瓦纳把椅子挪开,离桌子远些点,然后点着了一根烟,盘起了手臂。夜幕突然降临,雅克已经看不清哥哥脸上的表情。

“我回来了!”

“不错。从理论上来说,剩余的这部分确实是厂主领导工人们生产所应该得到的,也是股东们出谋划策,投资金钱所应该得到的分红。这一点我们一会儿再讨论……我们首先来比较一下数字。算一下工资和利润各有多少!……事实上,剩余部分才是最大的,很明显,同他们的合作并不成比例!最大的剩余部分都被资产者用来巩固他们的权力了!那些不用来享受和挥霍的钱,就又成了他们的资本,投入他们的事业中,就这样,像滚雪球似的。他们从劳动者那掠夺来的财富成为他们的资本,经过好几代人的积累,形成了资产阶级那至高无上、无可替代的权力,这种力利建立在那些可怕的不义之财之上……因为——我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一点——最大不义,还在于资本者因为投资而得到的最大的利润与劳动者们受苦受累,辛勤劳动所拿的工资不成比例。这个事实,才是最大的不义:金钱效力于金钱的拥有者,这些拥有者却不会动一下手指头,他们的财富就会给他们带来财富!……你有想过这些吗,昂图瓦纳?那些获利者由于发明了可怕的银行,以此为借口和托词,购买奴隶,让这些奴隶为他们努力地卖命!这些奴隶,拼命地为这些资产者干活卖命,却常常受到冷落,而那些资本家以距离远为借口,不管他们的死活,假装不知道这些奴隶的生活是多么悲惨,还硬说自己问心无愧……这才是最大的不公正:利用最虚伪、最狡猾、最不道德的手段,榨取工人们血汗,剥削他们所创造的利润!”

贞妮被吓了一跳,她没有注意到雅克进来了。雅克满脸是汗地坐在他身边,猛地一仰头,把脸上的头发甩到后面去,抹了一把汗。“有好消息了!在这一团乌七八糟的情况下总算有个好点的消息了!”他轻声告诉她,“是德国的社会民主党从布鲁塞尔打电话传来的一个消息。他们并没有放弃抵抗,若莱斯说得没错,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好同志,他们不会放弃的!他们那里和我们这里一样被慌乱恐惧笼罩着,他们更加坚定了要保持联系,好保证我们行动上的一致。但是,因为德国采取了戒严措施,他们与我们要联系上十分地困难,他们借助比利时,派了一名代表到我们这里,叫作赫尔曼·密勒 【注:赫尔曼.密勒(1876—1931),德国社会党人,中央委员,国会议员,一次大战时持沙文主义立场。】 ,大概明天他就要到这里了,很明显有着极大的权力。他这次应该是来和法国的社会党订立协议,马上采取大型的反抗活动,来抵抗战争。你知道吗?在《人道报》报社,大家都已经把自己的希望全部寄予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还有明天缪勒和若莱斯的上层会晤上了——他们是两国无产阶级的代表!……不用说,他们一定会做出举足轻重的决议!听斯特法尼说,关键在于要彻底地在两个国家组织起一次规模巨大的工人阶级的暴动,曾经有恰当的时机出现过!这一定不会太迟的。还可能借着总体的罢工来获取胜利!”

“他们并不是掠夺的!剩余的这部分是他们合作应该得到的收益!”

他语速极快几乎听不清他在讲什么,非常激情四射的样子极富感染力。

“他们是贫困的奴隶!你说的这些话,就像是一个演说家在蛊惑人心,兄弟,你所谓的自由,仅仅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工人们享受不到任何自由和独立。贫困,是贫困把他们牢牢地锁在这里!他们去努力工作挣钱,只是为了不挨饿受冻。所以,他们迫不得已被捆住手脚,将自己交给那些少数的资产者,那些掌握着工作、决定着报酬的少数资产者!你说:受过教育,掌握技术的人只占少数部分……我很清楚这一点。我说的并不是这些能力……不过,你来看一看实际情况:只要厂主乐意,他就愿意赏给工人们一口饭吃,虽然,他会支付给工人们工资,但这工资却只占工人劳动所创造出财富的一小部分,微乎其微的一部分。而剩余的大部分收益,都被厂主和股东们掠夺了去……”

“我们老大决定明天刊登一篇非常有杀伤力的文章……可以跟左拉写的《我控诉》 【注:1898年左拉在《黎明报》发表致共和国总统的公开控诉,以“我控诉”开头,揭露当局诬告雷福斯的黑幕。】 一较高下!……”

“不,他们不是奴隶……”昂图瓦纳心平气和地说,“他们是公民……在法律面前,他们和厂主、工程师拥有同样的权利;他们也可以像那些厂主和工程师一样去投票,行使自己的选举权;没有人能够强迫他们做任何事情。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工作或者不工作;他们也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自己所想要从事的事业或工厂;他们也可以更换自己的职业和工作地点……虽然会受到合同的约束,但这些合同并不是强迫他们签订的,而是经过讨论和协商,自愿的……这也能叫奴隶?要真是这么说,他们是谁的奴隶?他们又是什么样的奴隶?”

看到贞妮一脸茫然的表情,他才发现这一个比喻她并没有听明白。另外这也并不是他的原创,这是加洛的秘书帕热斯的妙语——在贞妮的脑子里面无法形成任何具体的印象,过了半天他才无奈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代沟。

“是的。”

“你刚才同若莱斯交谈过了吗?”她一脸无邪地问。

“他们是奴隶?”

“没有,我今天没和他讲话。”若莱斯即将离开报社的时候我和帕热斯还在楼梯上,像以前一样,他被一大群伙伴围起来了,我听到他跟他们讲:‘我会将这所有的东西写到明天的报道里面,你们一定会见到的!我要将每一个负有责任的人揪出来,这次,我会把我所明白的所有东西都讲出来!’说实在的,我觉得他一定在笑着,这个怪人!对,他肯定在笑。他有一种特别的笑容……看起来像一个好心的巨人一样……让人觉得心情鼓舞。然后他讲道:“我们还是先吃点东西再说吧。到附近的餐馆去,额,就去阿尔贝家吧……”

昂图瓦纳笑了,耸了耸肩:

贞妮专心地听着,一言不发,眼神认真。

“资本主义让人最痛恨的地方,并不仅仅是它的劳动性质,而是强加在工人身上的劳动条件。当然,这指的并不是对于机器的广泛使用,而是拥有社会特权的人,利用这一条件牟取私利。如果简单地划分一下社会结构,那就应该是这样的:一小部分是精选出的资产阶级富豪,他们拥有大量的财富,其中,有些人勤奋努力,有才能,有些人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这些富豪拥有一切,掌控一切,占据一切有利的领导地位,独占利益却丝毫不与群众分享;另一部分,则是人民,是真正从事劳动的人,是被剥削的人,是人数众多的奴隶……”

“你愿意接近一点看看他吗?”他又问她,“我们也去‘新月咖啡馆’吃晚饭吧。我来告诉你哪一个是他……我有些饿了,我们也是有用晚餐的资格的!”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接着说:

63

然而,雅克却认识到,自己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仅仅在于劳动组织以及劳动分配的层面,这样争论是很愚蠢的。

时间已经超过了九点半,大多数的熟客都已经从餐厅里面出去了,雅克和贞妮的位置靠右,是个客人稀少的角落。若莱斯跟他的友人们一起,在一个靠左的位置,和蒙马特尔街道平行。用几张餐桌合在一起成为长桌。“你看到了吗?那个坐在沙发正中间,背对着窗子的就是他,你看他正转身跟老板阿贝尔讲话。”

“他说得总是很有道理。”雅克心里愤愤地想。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贞妮轻轻地说,那吃惊的语气使得雅克很开心。他握着她的手,小心地握紧,“别的人也都是,您全部都知道吗?”

“冷静点,冷静点,”昂图瓦纳打断他说,“首先,我们要弄清楚,这不是资本主义,这仅仅是机器的广泛使用所带来的影响,我们不应该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其次,我要告诉你,我觉得你极大地夸张了事实!我根本不相信工人和工程师之间存在这么大的隔阂。相反,在他们之间存在的是一种怜惜,相互配合与协作。很少有工人认为自己的机器是个秘密。工人们很可能不会发明,制造机器,但是他们非常了解机器是如何运转的,也经常对机器进行技术上的改造。不管怎么说,工人们喜欢自己的机器,他们为自己的机器感到骄傲和自豪,他们精心照料机器,关心机器的运转……斯蒂德莱尔去过美国,他曾经饶有兴趣地谈到了‘工业热’,控制了那里的工人阶级……我也曾考虑到医院。总之一句话,两者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医院里也有领导阶层和工作阶层,也有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分。对我自己而言,我属于领导阶层。但是,我可以拍着胸脯向你保证,在我手下工作的人,哪怕是底层的杂工,都不是仆人。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治好我们的病人。我们每一个人,都竭尽自己所能。当我们在一起,共同努力,战胜病魔和险情的时候,你真的没有见过我们是多么高兴!”

“都知道,坐在若莱斯右边的那个叫作菲力普·郎德利厄,那个靠左的肥头大耳的叫作勒诺德尔。和勒诺德尔面对面的就是杜布勒伊。靠近他身边的叫作让·龙格。”

“工人们被剥夺了人格,昂图瓦纳……这就是资本主义的罪恶所在!他把工人们变成操纵的机器!有时甚至还不如机器!他们只是机器的奴隶!”

“那个女人是谁?”

“当然了,受过教育有能力的人只占少数部分嘛!”

“我认为那就是普瓦松夫人,就是和郎德利厄面对面的那个人的夫人。她身边坐的就是阿梅苔·杜诺瓦。坐在她对面的就是勒努兄弟两人,刚刚到场的那一个桌子旁边站着的就是《红帽子报》的写稿者米盖尔·阿尔莫雷达……我不记得他了……【注:泰傲·布勒丹,法国社会党活动家。】”

“你知道吗?”雅克并没有理他,“你知道我最痛恨资本主义什么吗?因为它无情地剥夺了工人身上那些称之为人的东西。他通过工业集中化,剥夺工人们的家乡,他们的家庭,以及他们生活中有关于人的一切东西,迫使他们背井离乡,资本主义带走的不仅仅是这些,同时还有工人们对职业的享受。工人们变得就像群居的蚂蚁,在工厂这个蚁穴中不停地劳作!你能想象在这种非人的劳动组织中,劳动是怎么划分的吗?它不仅包括体力劳动、机械劳动,甚至还有脑力劳动!你能想象出工人们的体力劳动和机械劳动是什么样吗?怎么说呢?你能想象出工人们每天是怎样劳作的吗?你能想象出他们是怎样被当作愚钝的奴隶使唤的吗?……以前,工人们拥有纯熟的技巧,热爱自己的工作,十分在乎自己的小作坊。而如今,他们却一无所有,没有任何成就。这些工人的价值也仅仅在于一个齿轮,一个由千万零件组成的机器上的齿轮。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这些机器是如何运作的,只是重复地进行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活计。这些机器的秘密仅仅是少数人知道的,这些少数人就是——厂主、工程师……”

“乒”的响起一声枪响和玻璃碎裂的声音,突然将他的话打断了,立刻又响起了第二声开枪的声音。最里面的那面墙上的镜子已经被完全炸碎掉了,最开始人们都被吓呆了,接着就是乱哄哄的闹嚷声。整个餐厅大堂的人们乱成一团都去看那面碎裂的镜子:“有人开枪打碎了镜子!”“是谁打的?”“在哪里打的?”“是从大街上开的枪!”两个男服务员冲出了店门,奔到了街上,街上响起了叫喊声,雅克本能地站起来将贞妮圈在手臂里面保护起来,他四处搜寻着若莱斯,他看到若莱斯周围的人突然全部站起来了,只有他自己看起来很安静,坐在那个地方,雅克看到他缓缓地弯腰了,好像在地上找什么一样,然后雅克就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桃子熟吗?要不要加点糖?”

这时候店里的女主人阿尔贝夫人从雅克的桌子前跑了过去喊着:“若莱斯先生中弹了!”“你就在这儿别动。”雅克拍了拍贞妮的双肩温柔地说,强迫地将她按到椅子上坐着。他冲若莱斯的那张桌子跑去,那里有人声嘶力竭地叫着:“赶紧去找医生啊!”“快报警!”周围的人都在指手画脚地阻止人们接近若莱斯和他的伙伴,雅克用手为自己开路绕了一大圈终于钻到了若莱斯所在的地方。只看见有个人好像躺在漆皮的沙发上,被弯着腰的勒诺德尔遮住了,勒诺德尔起身的时候,扔了一方被鲜血浸透的餐巾在桌子上,然后雅克看到了若莱斯的面庞,头部和胡子还有没有闭上的嘴巴,他可能已经晕过去了,脸色煞白,闭着双眼。

昂图瓦纳沉思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两个人似乎都舒了一口气,谈话的气氛也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

有一个来用晚餐的医生——挤开了人群,他迅速地将若莱斯的领带扯下来,将他的衣服脱下,在他垂下去的手上把脉,有几个声音盖住了喧哗:“安静点!……不要说话!……”大家都看着这一个陌生人,他握着若莱斯的手一句话也没说,他俯身俯得非常低,目光炯炯地仰视着天花板上的檐口,眨着眼睛。他一动也没动,也不看谁,只是缓缓地摇了几下头。

“对我来说,”他试图解释,“我口中所说的‘资本主义’,它的定义是很明确的:就是分配这个社会中的财富,以及如何使用这些财富。”

好奇的路人从街上一涌而来。阿尔贝先生急忙大喊:“关上门!窗子也关上!窗帘放下来!”

他以为自己说的那些难住了弟弟,但是雅克很平静地抬起了头。心里的愤怒好像平息了很多,嘴角上也呈现出了一丝微笑。他看了下四周,将目光停留在了那扇开着的窗户上。在这个时间,天色开始渐渐地暗了下来,灰色的楼房上面,天空逐渐褪去光芒。

人们将雅克挤到了大厅的中间,若莱斯的友人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体抬起来,让他平躺在一张刚刚合起来的桌子上面,雅克用尽全力去看他,伤者周围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了,他只能看到两只沾满泥土的鞋底搁在白色的石英桌面上。

“那现在我们来严肃地谈一下。你知道资本主义是什么吗?这个我得告诉你,我不相信那种百搭的词语,尤其是像‘主义’这种虚幻的词……”

“快给医生让路!”安德烈·勒努终于找来了一个大夫,两个人挤进来,人群像是有弹性一样又迅速地合拢了,人们不停地小声讨论着:“大夫……大夫……”一分钟过去了,时间显得特别漫长,周围一片忐忑不安的沉默,然后这些低头往下看的脖子全部抖了一下,雅克看见他们中间戴帽子的人都将帽子取下来了。三个字在人群中蔓延传播:“他走了……他走了……”

他故意用这种很热情的语气说。停了一会儿,他接着又用稍显缓和的语调说:

雅克顿时满眼热泪,转身用眼神搜寻贞妮的身影,她一直站在那里注视着雅克,时刻准备着他示意自己就过去,她快步挤到了雅克身边,拉着他的手一句话也没说。一行警察冲进了饭馆,将大厅的人疏散,雅克和贞妮依偎着被人流往外挤,一直推推搡搡到了大门前。当他们正要从门口过去,有一个和警察交涉的人进了咖啡馆,雅克认得这一个社会党员,是若莱斯的伙伴昂立·法布尔。他脸色惨白,支支吾吾地说:“他在哪里?你们将他送去医院了吗?”

“等一下,我去给你挑一个。”

没一个人敢吱声。有人胆怯地向屋内指了一下,然后法布尔转身,看到空空的大厅中间,大理石桌面上有一堆黑色的衣物,被强光照射着,平放在桌面上,就像是太平间的一具尸体。

“来一个吧。”

政府下了一个临时封锁令,强行将聚集在咖啡馆前面的人疏散了,人们都堵在了交叉路口。

“那就来个桃子?”

雅克看见和警察争吵的儒默兰还有拉布,贞妮挽着他的手,他拉着贞妮终于挤到了他们附近,他们刚从报社赶过来,还不知情。雅克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凶手是如何在街道上通过敞开的窗户射击,经过短时间的追捕,跑了好一段路程才捉到。“凶手是谁?在什么地方?”

“两个都不想要,谢谢。”

“现在关押在马伊路警察支局。”“走吧。”雅克一把拖走了贞妮。

“给我们上点奶酪和水果,”昂图瓦纳说,“我们现在就吃……瑞士干奶酪还是荷兰干奶酪?”他问道,同时把脸转向弟弟,故意表现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警察局支局前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雅克即使拿出记者证也没办法挤进去,他们正要放弃的时候看见卡蒂厄从里面走出来,脑袋上没有帽子跑了过去,雅克在他跑到面前的时候一把将他拉住,卡蒂厄转身,好像没有认出雅克是谁(刚才他们在《人道报》报社还一起交谈呢。)他眼神呆滞地看了雅克一会儿,终于木讷地说:“你是蒂博?……这是首次流血案件……这是头一个受害的人,下一个,会是谁呢?”

沉默了片刻。莱翁走进来换盘子。

“凶手到底是谁?”雅克问他。

“哦!”昂图瓦纳说,“说完啦?还有吗?”

“一个不知名的人,叫作维兰,我看到了那个青年,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资本主义?毋庸置疑,它曾经是一个进步的工具……可是,在今天,由于无限度的发展,它俨然成了一种挑战,一种常理的挑战,一种正义的挑战,一种人类尊严的挑战!”

“他为什么要害若莱斯?是因为什么?”

雅克狠狠地看了一眼他,下结似的地说:

“还不是又一个沙文主义分子!这些神经病……”他将雅克的手拿开,跑开了。

昂图瓦纳没有说话,心里抱怨道:“真是的,嘴上像开了机关炮似的!真是蠢啊,在这里说了这么多!……不光说得多,还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虽然他觉着很气愤,但是这种气愤会影响他公正的心态,弟弟话中提到的这些现象是不容忽视的。他想:“事实上,这些问题要比雅克这种思想简单的人想的要难很多……这些很复杂的问题,并不是那些人道主义的空想家所能解决的,而是需要学者,那些有清醒的头脑、有科学方法的学者,才能解决的……”

“我们再回到原地去!”雅克说道。贞妮沉默又僵硬地牢牢抓着雅克的手,尽力跟上他的脚步。

“不!我在很公正地评价他们……至少他们中间优秀的人,就是这样。他们并不是无所事事,正好相反!如果说他们享受生活,这倒是真的!他们的生活,既忙碌又富裕——他们很乐于工作,同时又极其有钱。那是一种相当充实的生活,因为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各种享受:脑力劳动和同行者所进行的体力竞争,再加上阴谋、赌博和成功带来的快乐。这种满足感是从生理和高阶层的社会地位,以及对他人的支配中得到的。一句话,这个社会是权力者的天下……你不能否认吧?”

雅克弯下腰:“你很累了吧?我将你安排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好吗?我会过去找你的……”贞妮已经因为刺激和奔波感到疲倦不堪,但是在这时候,怎么能和雅克分开呢?……她不作声,只是更紧地靠着他,他也没有再坚持,靠着他的这个温热的小儿可以帮助他面对眼前的绝望,他也不愿意现在孤单一人。

雅克很不屑地耸了耸肩。

沉闷的晚上,柏油马路上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蒙马特尔附近地区的马路上面都聚集着大量的人群,他们阻塞了正常交通,就连窗子上都是人,陌生人们互相攀谈:“若莱斯刚才被害了!”一帮警察几乎将“新月咖啡馆”前面的人群全部赶走,用尽全力将街道上面汹涌的人流挡在封锁区外面,消息已经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四处传播了。

“那你就认为,他们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依靠压榨人民的血汗过活,只知道泡妞喝酒?”

雅克和贞妮走到交叉路口,看见圣马可路上出现了骑着马的保安警官,他们首先将自胜利路的进口处直到交易所门前的人们都疏散,然后就分散在广场中间,骑着马绕了几圈,把充满好奇的人们逼退到住宅区前去。情况纷乱——一些胆子小的人溜到了一旁的小街道上——雅克和贞妮挤到了最前面,他们紧紧盯着夜色中的咖啡馆大门。咖啡馆已经将铁窗栏杆关上了,有警察把守在咖啡馆门前,只有警察进出的时候才能勉强看到稍微打开的门缝里透出里面灯火通明的大厅。

“他们得到的好处能有多少?不!唯一得到好处的只是那些老板和股东,还有那些大银行家和工业大亨……”

有两辆的士和几辆带着标志的小轿车冲过了封锁线,指挥着巡逻的警察向那些车上面下来的人敬礼,他们急匆匆地进了咖啡厅,门立即就关上了。一些熟悉情况的人们轻声地说那些人的名字:“那是警察局的局长……那个是保尔医生……塞纳省的省长……最后那个是共和国的检察长……”后来又来了一辆急救车穿过胜利路,铃声尖锐划破空气,拉车的小马小步地奔跑着。人群稍稍安静。警察指示急救车停在了“新月咖啡馆”的进门处。几个男护工从车里面跳出来,进了咖啡馆,救护车后面的门没有关上,过了大概十分钟。

“那么,”昂图瓦纳也生气了,打断了他的话,“照你这么说,劳动者是不会从这个现代社会得到一点好处了?”

人们激动地在原地急得直跺脚:“他们到底在咖啡馆做什么?”“进行细致的调查!”

“不,不对,”雅克的嗓音颤抖着,说道,“资本主义社会是不值得辩护的!它建立在人与人之间荒诞又毫无人性的关系之上!……在这个社会里,所有的价值观变得扭曲,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已经烟消云散,只有利益才是唯一的动力,人人都梦想着赚大钱!在这个社会里,掌握金钱的人拥有可怕的权力,他们收买媒体为其制造虚假舆论,奴役着这个国家!在这个社会里,个人和普通劳动者被打压在生活的底层!这个社会……”

雅克突然发现贞妮抓着他的手紧了一下,“新月咖啡馆”的两扇大门都开了,人们都没有出声,阿尔贝先生来到了人行道上面,咖啡馆里面灯光明亮,把里面照得像个教堂一样,里面挤满了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只见他们分成两排,给担架让开了一条道,担架上面盖着白布。四个人脱了帽子,抬着那个担架。雅克已经认出来那些熟悉的人,勒诺德尔、孔佩尔·莫雷尔、龙格、泰傲·布勒丹 【注:杜诺瓦(1879—?),法国社会党人,1914年便进入《人道报》,任编辑部秘书。勒努两兄弟,社会党人,达尼埃尔·勒努后来加入共产党,1914年任《人道报》编辑。阿尔莫雷达(1883—1917),先后为无政府主义者、社会党人、国际工人协会会员,1917年8月被捕,死于狱中。】 ,在场的人们顿时都脱下了帽子志哀。附近楼房的窗子里突然传出一个怯怯的声音:“让凶手偿命!”划破了夜空下寂静的空气。

“我的老天爷,我先承认这个社会有它本身结构上的不足。但是由于习惯,无论这个社会怎样,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围绕着轴心旋转……不能太过苛刻……其实这个社会还是有道德、有责任和伟大的地方……以及它便利的地方!”他又加上了这句话,脸上一副老好人的样子,这要比那些话本身更让他弟弟感到不高兴。

空气安静得能清楚听见护工们走路的声音,白色的担架慢慢地从门口出来,走过了人行道,摇摇晃晃地进入了急救车,再也看不见了。马儿开始前行,一路警察骑着自行车在一旁护送着,马车响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驶向了交易所的方向。突然,一阵闹嚷盖住了几乎微不可闻的铃声,四面八方响起来,这是成百上千悲伤压抑的胸腔中爆发出的声音:“若莱斯永垂不朽!……若莱斯永垂不朽!……”“现在我们得设法去《人道报》报社。”雅克说道,但是他们周围的人们似乎是长在了原地,一动不动,每个人都紧紧盯着警察警戒着的咖啡馆,那神秘黑暗的大门。“若莱斯就这么走了……”雅克嘟囔着,过了几分钟他又重复道:“若莱斯离开我们了……我真的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他走了以后的后果我简直……简直不堪设想。”

昂图瓦纳思考着什么,手里不停地搅拌着色拉。他带着嘲讽的意味承认道:

密集的人群稍微少了一些,可以勉强动一下了。“快来。”怎么去克罗瓦桑街呢?完全不可能将这些堵塞了交叉路的人拨开,也没办法从蒙马特尔路过去走到大街上面。

“早在没有真正了解资本主义之前,甚至在还不认得这个字之前,也就是十二三岁,你还记得吧,我反抗我自己,反抗我的同学和老师们生活的这个社会……父亲存在的社会和他那个事业机构的社会!”

“我们绕过他们,我们从费陀路和维维也纳那边走。”他们刚刚从人堆里面挤出来,就被从蒙马特尔路上蜂拥过来的人群挤得连连后退。人潮卷着他们,将他们卷进了示威的队伍去游行:这是一群爱国的青年人,举着大旗,唱着《马赛曲》,席卷了整个街道,将一切踏平。

昂图瓦纳想要说什么,但被雅克用手势打住了:

“毁掉德国!……毁掉德皇!……杀到柏林去!……”贞妮被挤得双脚离地失去了平衡,她感觉自己好像要被人流从雅克身边冲走了,被他们踩在脚底下。她惊恐地尖叫起来,雅克立刻用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腰,用力将她搂紧在怀里,他们终于连抱带拉地挤到了一扇关着的门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扬起了一股一股的尘土,让她眼前模糊不清,尖锐的叫声和高昂的歌声充斥着她的耳膜,眼前狂乱的面孔和尖叫的声音摩擦着她的面庞,让她害怕,她看见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个铜制的门拉手,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伸手紧紧抓住了那个救星一样的拉手,太及时了,她真的已经完全耗尽力气了。她闭着双眼,但是拉着门把手的手并没有松开,手指因为用力已经开始痉挛。她听见雅克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着:“抓住了……不要害怕,我在这里呢,我会拉着你的……”

“我选择成为革命者的原因,”他的嘴唇在颤抖,最后终于说,“是因为我出生在这里,在这个家长大,是一个资产者的儿子……从小就耳濡目染,目击在这个特权世界赖以存在的各种不公平……小的时候,我就有种同流合污、共同犯罪的感觉!不错,我的确深刻地感受到了,虽然我憎恨这样的社会,但我还是利用了它!”

又过了好几分钟,她终于感觉到人群已经远去了,她睁开双眼看见了雅克的微笑。人群还在陆续经过,但是没有刚开始那么猛了,像是断断续续的浪潮,也没有再大声喊叫了,看热闹的人们远比游行的队伍壮大。她还是全身颤抖,呼吸困难。

雅克望着哥哥,苦笑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脸渐渐地沉了下来。

“振作点,”雅克轻轻地说,“您看,人都过去了……”她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帽子,整理时才发现自己的面纱被扯破了,她迷迷糊糊地想:“这可怎么跟妈妈交代呢?”

“说实话,你真的认为自己生下来就是当革命者的料?”

“我们必须想办法从这里出去。”雅克说道,“你还能走吗?走得动吗?”

昂图瓦纳显然在很努力地保持一种公正又漠然的语调。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明确地开口问道:

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这些人潮往外面走了,从旁边的岔路出去,他已经不打算再去《人道报》报社了,心里不免有点心烦,但是今天晚上他心里过意不去,他身边的这女孩对他来说是无比珍贵又脆弱。他看得出,贞妮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他已经不再想别的事情,只一心想着怎么把贞妮送回家。她倚着他,任由他带着往前面走。她不再逞强了,也不再说“你不用顾虑我……”了,恰恰相反,她几乎整个人挂在雅克的身上,无法控制地表现出了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真是的,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父亲了,平庸又自负……”

他们小步小步地走着到了交易所,一路上都没有出租车,马路上和人行道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好像是所有的巴黎人民都站在外面,电影院中断了电影,银幕上开始播报今天的暗杀事件,放完以后每一家都感觉到十分忐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行人都在高声谈论着这件事,雅克只听到其中零碎的片段:“部队已经在今天晚上占领了北站还有东站……”“还在等着什么?怎么还没有宣战呢?”“在我们现在的境况下,除非是有奇迹发生才可能。”“我啊,我已经发了电报到沙洛特,叫我老婆明日就带着小家伙儿们回来……”“我跟她说:夫人!要是你也有一个儿子,现在正是二十二岁,可能你就不会讲这样的话了!”

雅克猛地把色拉盆子放在桌子上,心里想:

报贩在人群里窜来窜去:“若莱斯遭遇暗杀!”交易所附近的广场站没有任何车子经过,雅克扶着贞妮在栅栏柱子上面坐下,他靠在她身边站着,垂着脑袋。他又喃喃自语:“若莱斯真的走了……”他想着:“明天该让谁去迎接德国的特派员呢?现在谁能再守护我们?若莱斯是最后一个不放弃希望的人了,是唯一的一个政府怎么都堵不上他的嘴的人……可能是仅有的一个可以制止战争动员的人了……”慌张的人们在灯火明亮的邮局里面进进出出,街道被里面的灯光照得十分明亮,丰塔南自杀的时候,他和贞妮重逢的那一天,他就是在这里发电报给达尼埃尔的……才过去了仅仅不到两个星期!……

“亲爱的,你知道自己,在当前这种政治圈子里生活,真的是你的理智的需要,真的能发挥你的文学功底,还是适合你的性格?”

报亭的正门上,各大报纸的头条上刊登着触目惊心的大号标题:《 整个欧洲已经面临战争……情况糟糕并不断恶化……各部部长与爱丽舍宫谈判准备时刻回应德国的挑衅行为……》

昂图瓦纳把色拉盆递给他,故作随意地问道:

一个醉醺醺的人蹒跚地走过去,一边口齿不清地喊着:“反对战争!”雅克惊觉这是他今晚听到的第一声反抗战争的声音。以此来下定论太天真了,但是,这个事实让人惊讶:因为不管是在若莱斯的遗体面前还是在街道上高喊着“打倒德国”的沙文主义者面前,没有一个人敢喊出这样叛逆的声音,但是在前天,大街自发地四处响着反战的声音。一辆空车从广场的那一头开了过来,有几个人开始招呼,雅克跑到那边,一脚踩上了踏板,把出租车引到了贞妮那里。

他一直低着头,直到打量弟弟的时候,才抬起了头。雅克点了下头,算是给了一个明确的答复(其实,他也是在前几天才刚刚领到党员证。只不过是因为,现在的欧洲遇到了威胁,他才不得不放弃了独立的地位。他认为只有社会党才是唯一积极而又人数众多的活动,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反对战争)。

他们两个钻到车里面,相互紧紧挨在一起,一句话也没说。两个人都沉浸在同样的忐忑和焦虑中。好像是从一场灾难中逃出来一般还没反应过来,但是这样的一辆车,将外面充满了敌意的环境隔在他们之外。雅克把贞妮搂在怀里,用力地抱着她。他顾不得疲倦,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激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生活的快乐。

“我在想你刚才提到的那一千两百万个劳动者。”昂图瓦纳突然说,“怎么?你现在要加入社会党吗?”

“雅克,”贞妮俯在他耳边说,“您今晚住哪里?”她语速很快,好像是已经把这句话背熟了一样,“去我家里吧,对你来说很安全的,您可以睡达尼埃尔的床。”他没有立刻回应,他轻轻抚摸着女孩的手指。这只手此刻不像平日里那般顺从和柔软,而是火热、敏感而充满了活力,似乎也在回应着他的爱抚。

17

“我非常乐意。”他回答得简洁。

这时,他低下了头,灵活地撕开一只鸭腿。虽然他神情很专注,但是很明显,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手指上,而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过了一会儿,到了楼梯下面,——他跟着贞妮,察觉到自己不自觉地让脚步轻声一些。沿着门房的小屋走向玻璃窗的时候,他才真正察觉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同时也感受到了贞妮对他是多么地信任和深爱。她只身一人住在巴黎,在丰塔南太太和达尼埃尔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让他住在自己家里。他想贞妮应该是能够感觉到自己因为这件事情的尴尬的,所以她会感觉到忐忑。他的想法是错的:她是仔细地考虑过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她认为这是合适的,因此她没有感觉到忐忑。自从那一次他们遇到了便衣,她就为雅克担心,想让他躲在天文台林荫路避避风头的想法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旋——一个星期之前她还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但是如今这个计划已经占领了她的脑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草率,她只是对雅克这么坦率就接受了她的提议而感到十分感激。

他停下不说话了,又拿起了叉子。他已经好大一会儿没有吃东西,光顾着说话了。

刚进房间,贞妮就麻利地取下帽子,脱了上衣忙碌起来,似乎她一点也不累了一样。她想要烧茶水,将他哥哥的房间整理干净并且将他的沙发铺好床单做成床的样子。雅克让她不要忙了,他握着她的手,最后强行要求她不要再整理了。“您什么都别忙,我才会开心。”他笑着讲,“都已经快凌晨两点了,我六点多就走了,我就穿着衣服在这里躺一下就行了,我应该也是无法入睡的。”

他凝视着弟弟。雅克露出赞同的目光,这让他的心理负担减轻了不少,他马上高兴地说:“确实如此。我不想欺骗别人也不想欺骗自己,她走之后,我确实感到如释重负,轻松了很多!”

“那,起码,起码让我给您拿一条毯子来……”她央求道。雅克帮着她铺好了毯子,又将床头的电灯打开。“现在你该为你自己安排一下了,就当作我没在这里,好好地休息,休息,知道吗?”她羞怯地垂下头,“明天早上我离开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免得把你吵醒了,你多睡一会儿,要好好休息一下……谁知道明天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明天吃了中餐我再来找你。”她又点了几下头。

等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昂图瓦纳便说:“我对你坦白地说吧,我从来不会做让老小姐离开的事。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是她执意要走的,我当然不能说不让她走。她如果在这,我对新生活的安排也就不那么容易了……当知道吉丝决定留在英国的养老院后,她也打算进养老院。吉丝曾想过带她的姑妈回英国,和自己在一起……可是这样不行,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进养老院……每天吃过饭,她就将瘦骨嶙峋的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晃着小脑袋,唠叨起来:‘我又不是没给你说过,昂图瓦纳……我现在的状况……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我都已经六十八岁了,就像在这种情况……’你能想象出来那种情形吗?背差不多快弯成直角,下巴贴着桌布,满是皱纹的手扫着桌子上的面包渣,声音颤抖:‘像我现在这种状况……’我只能回答她:‘好的,好的,这事以后再说……’况且,也的确如此——为什么都不说清楚呢?——这样的话,事情会变简单很多……终于,我妥协了……你不会认为我做得不对,是吗?……我特别留心将一切尽可能安排好……首先,我交了好多钱,是最高级别的待遇,让她能尽可能地过得舒服。我专门亲自给她挑选了两间相连的房间,又重新装修过,还将她以前房子里的家具搬了进去,尽可能减少她的陌生感。在这种生活条件下,她就不是被扔到养老院,没人管没人问了,你说是吗?她就像生活在家庭公寓里,还领着充足的养老金……”

“晚安。”他说道。他在这个房间里所有的记忆还清晰地在眼前浮现,他怀着纯洁的心情将贞妮拥入怀里。他们的胸紧紧地贴在一起,他将她抱得更紧,贞妮有点慌乱了,他们的腿互相触碰,两个人都变得慌乱了,但是雅克清楚地感觉到了,“用力抱我。”她呢喃着,“再用力一点。”她用手攀着雅克脖颈,突然升腾起来的热情让她沉醉地拥吻他,在她这样天真的放纵里,她似乎比雅克还要主动,是她将雅克推得后退了一步,推到了床边上,他们一起倒在床上,依然还是拥抱着。“抱我紧一些……”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用力一些……再抱紧一些……”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伸手关掉了床头的灯。雅克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感,但是现在他知道,贞妮今晚不会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了,他们今晚会一直在一起……“我们竟也……”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想法“我们是和别的人一样了……”他的欲念里夹杂着一丝阴暗的幽怨还有某一种失望和害怕,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晕眩,呼吸急促,寂静的黑暗里他将贞妮紧紧搂住。

“吃完凉肉吧。”

突然的一阵抽搐擒住了他,让他呼吸困难,停了下来,然后他终于放松下来,回到了正常的呼吸……他觉得解脱了,同时也有些愧疚,那些忧伤和孤单的痛苦又开始将他控制了。贞妮还陷在柔情之中,迷迷糊糊地依偎在他怀里,她什么都不想思考,只希望这美妙的时刻永远都不会结束。她把脸庞贴在他胸前,听着和自己如此贴近的心跳声,觉得好像是神迹一般。乳白的光亮从敞开的窗户里泻下来,那是月光吗?——还是已经天亮了?——房间里弥漫着一道若隐若现的雾气,将墙壁、家具和所有冰冷坚硬的东西变得似乎透明一样。睡眠……他们一起度过了那梦一般的时刻过后,互相拥抱着酣睡,像是得到了甜蜜的补偿。

这是水田芥色拉,”他对雅克说,等仆人都走了出去,他继续说,“和凉肉一起吃还是吃完凉肉再说?”

雅克首先堕入了梦境,他最后一次吻她的时候,她听见他说了几个含糊不清的词语,然后她感觉到雅克靠在她身上睡去了,心里难以抑制地激动着,她为了能更久地感受这样的幸福,努力地和疲倦斗争了一会儿,她靠着他,有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她将自己交付给了雅克,而不是梦境。

“至于老小姐……”停了一会儿,昂图瓦纳接着说。他好像很难启齿,却又很想向雅克说清来龙去脉。他的语气很温和,让雅克感觉很新鲜。“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老小姐会离开这里直到终老……莱翁,把色拉盆子放在桌子上就行,我们过一会儿再吃……

64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笑了,在这时候,他们才找到了那种久违的手足情深。

雅克比她先醒来,好一会儿,当他回到真实生活中,他幸福地在晨曦明媚的光线里仔细看着她柔和的脸庞,激情和疲倦并没有清除那脸上的青春气息。变得柔软的嘴唇似乎时刻都会微笑,她光滑柔嫩的皮肤泛着玫瑰一样的粉红色,睫毛在上面投下一小块仿佛水彩描上去的透明阴影,他控制着自己没有去亲吻那花瓣一样的嘴唇。他轻轻移动到了沙发边上,站起来,没有惊动她。

“沙斯勒?他过得很好!他在金字塔路开了一家搞发明的商店。据说这还是他在婴儿时就想要做的事……说实话,他好像做得挺好的……如果你经过那,可以去看看。他和他的搭档,两人真是绝配,狄更斯肯定会对他们感兴趣……”

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衣服皱巴巴的,蓬头垢面,脸色极差。一想到女孩醒来会看到这样的自己,他急忙走到了门口,走之前他从壁炉上面放置的花瓶里面选了几朵小花,作为一个告别的记号,放在他刚走开的位置,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沙斯勒先生现在怎么样?”雅克情不自禁地问道。

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周六,八月一日,这是新的一个月,夏日假期的一个月,它会给人们带来什么呢?是战争还是革命?……或者是和平?

“在潘度茹。你还记得‘高龄养老院’吗?沙斯勒就是为了把他专横跋扈的母亲送到那才搞得倾家荡产的。你不记得吗?这可是可笑的沙斯勒先生身上最搞笑的事……”

白天预兆看起来不错。

“在哪?”

他记起来有一个澡堂在蒙帕纳斯大街上,在丁香花圃的附近。在进入澡堂之前,他买了几张报纸。其中好几张,比如说《晨报》《日报》,都只出了一张。难道说已经开始了战争期间的资源节省?报纸上登满了特意为那些“危急时刻”应征入伍的人参考的一些具体的细节指示。《人道报》依然照常出版了。印了大大的黑色边框,详细地报道了暗杀事件。在看到普安卡雷先生写给若莱斯遗孀的一封十分动人的吊唁信时雅克非常吃惊:“……在这个民族团结最为重要的时期,我在此向您表示……”但是雅克明白若莱斯夫人正在远行,若莱斯的友人们不打算在若莱斯夫人回来之前举行葬礼。这封信是普安卡雷亲自给新闻界的紧急件。到底是什么居心?

“是啊……是我把她们留下的,因为她们和莱翁关系不错……她们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天都会按时去养老院探望老小姐。”

维维尼亚凭借内阁的名义签署了一份让人兴奋的声明,其中特别提到若莱斯“在这艰难时期”“以他的威信对政府的爱国行动给予了支持”,最后几句带着十分小心的警告语气:“在祖国处在危急时刻时,政府希望工人阶级和全体国民坚持爱国精神,保持社会安定,不要用动乱将首都卷入混乱,从而导致民众更加恐惧慌乱。”政府已经开始担心发生动乱了吗?一个社会新闻栏目的编辑报道说,在内阁会议上,马尔韦先生,内政部的部长,一得知暗杀事件就马上离开了爱丽舍宫,返回内政部和警察局长取得沟通。全部的报纸都还是同样的内容,昭示着某一个命令:强调团结的重要性,利用若莱斯的暗杀事件,一个接一个忙不迭地赞颂“这位令人崇敬的共和主义党员”在离开世界之前“为他忠诚的党做出了榜样”,“政府及时采取措施,以防止最糟糕的假如变为真实”。读到这些报道,大家还以为,刚刚离去的那个人,一直是支持着为他们的民族主义呼吁一样。真是卑鄙无耻的手段!对手已经死于非命,最精明的手段莫过于将他的尸体抢来,将他变成了效忠政府的标志,用来当作一种工具,——反过来对付群龙无首的社会主义党派。雅克伤心地想着:“他们难不成还要投票表决为他举行一次国葬吗?”他把手里被澡堂水蒸气湿润的报纸揉成一团丢到了水中。

“她们两个一直在这?”

“要面对现实。”他告诫自己。“爱国者”的力量急速地壮大,现在看来,反抗已经没有可能了。新闻工作者、教师、作者、学术研究者以及科学家们都已经抢着丢掉了独立的批评权利。宣传着组织起新的十字军来,煽动对仇人的恨意,主张不抵抗地顺从,为荒唐的牺牲做准备。就连在左派的报纸上,群众领袖中的精英——昨天还用他们极高的威信去反抗,欧洲的各个国家恐怖的冲突仅仅是在世界范围内的一种扩大化的阶级斗争。追逐利润、竞争以及保卫财产的本能的最后结局。——今天都似乎准备用他们的影响力去效忠政府了。有的还有点尴尬地解释几句,表示很惋惜:“哎,我们的理想是太不切实际了……”

“关于老小姐,不瞒你说,我只间接地从阿德丽爱娜和克洛蒂德那才知道的。”

但是他们每一个都投降了,每一个都觉得保卫民族的论调是合情合理的,已经煽动工人阶级的读者在思想上面无须疑心,要和流血牺牲的事业合作。他们集体的动摇让爱国主义这个谎话忽然能够随心所欲地扩大影响力了。而且肯定在群众还在游移不定的时候,让一切反抗的想法都灰飞烟灭,但是雅克觉得,只有这些想法才是挽救和平唯一的可能了。

(冬天,在一封信里,昂图瓦纳已经得知上了年纪的老小姐住进了养老院。)

“啊!”无可奈何的感觉让他觉得撕心裂肺,想着:“这还真是一个狠招……只有民众处于狂热的状态下才有发动战争的机会,首先就是精神上的煽动,然后,动员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他又想起那一次的群众大会来。是若莱斯也好,旺德维尔德也好,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群众不是满怀着信心在倾听他们的话语吗?——那一夜有一个人在宣讲的时候将革命者单独个人的行动比作是一车沙砾,住在海边的人,子子孙孙将沙砾往海边运去,“汹涌的波涛冲散了沙砾,但是每一车的沙砾中都有那么几块大石头,不管多大的浪涛也无法卷走!堤坝就这样渐渐地建筑起来了。总会有一天,重重叠叠的石头将会变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任何惊涛骇浪也没有办法摧毁它!那时候就会出现新的大陆来,我们的子子孙孙将会在这块土地上面胜利地向前走!……”这绝妙的比喻在那一天让示威的人们都激动了!“然而,”雅克心想,“面对着现在的惊涛骇浪,那时候小小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老小姐呢?”

他立刻为自己的脆弱感到十分羞赧:“不要跟那些人一样,不要因为失望而抛下武器自暴自弃。只有到了最崇高的人们也放弃抗争,在事情无可改变的童话面前屈服,除非那样,所有的事情才真的无法挽救!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我们必须尽一切努力也不能放弃希望!我们要将斗争进行到底,反抗这些迷惑人心的设想,反对恐怖主义的谣言!还没到结束的时刻!”他感到了令人恐惧的孤单。因为他的忠实和真诚而孤单,但似乎这样悲怆的孤独感也给了他安全感,不管他如何悲伤,他也知道自己坚持的是真理,他将永不背弃真理!

雅克赶紧把哥哥从这个话题上转移开:

他没有去贞妮那里,而是去了《人道报》报社。整座房子在今天早晨像是没有生命了一样。

“你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吗……她需要的只是一种纯粹的生活,有具体形式的集体生活,没有很严明的纪律,可以一边进行宗教活动,一边运动……”他用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重复地说,“看来她过得很好。”

但是已经有很多活动者在楼梯上和走道上来来去去,他们十分激动的面庞上有着悲伤和丧气重叠的影子,凶手的名字已经到处流传:“拉乌尔·维兰”……没人听说过这个人。这是一个疯子吗?还是一个沙文主义的代表?他哪里来的枪?在警察局里面他并不能将自己的行为解释明白。在他衣服口袋里面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句十分诡异的句子:“祖国面临危难,必须让杀人者得到惩罚。”跟这家报社的全部编辑一样,斯特法尼也一夜未眠,他面如土色,黑色的眯缝眼因为哭泣不免变得红肿。社会党的活动分子聚集在办公室内,共有十好几个,讨论进行得很激烈,有的人说,德国的代表舍恩先生会在奥尔赛码头去试着进行一场不可思议的行动来使法国坚持中立,不对俄国提供军事上的帮助。德国没有打算和法国发生战争,要是法国政府承诺保持中立。

昂图瓦纳带着笑容,宽容地说:

有的人,就好像布罗和拉布,但是人很少,觉得在最后的时刻这样威胁一下还是有点作用的,让法国不至于面对冲突。但是绝大多数人用意想不到的方法去守护法俄同盟。年轻人儒默兰的口气让雅克记起了马尼埃尔·罗瓦的激怒情绪,他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有史以来法国第一次出乎意料地拒绝签署条约!”

雅克很后悔莽撞地提到这个话题,想起吉丝是会引起他内心的不安。因为他知道,对于这个姑娘的离家出走,自己是有责任的。她的出走是为了远离过去,远离这个充满回忆、希望破碎的地方。

布罗忽然站起来说:“抱歉,我们还是不要随便妄言了……仔细去看看事态的发展,比较一下各个国家宣布动员令的时候!我姑且不说这一点:我们应该了解,即便法国用尽了全力,俄国很早就已经私下积极并且坚持持续准备军事活动。现在我们只能说说正式的法律。沙皇的赦令早就签署了,就是在前天的下午——虽然德国说过恐怖的威胁,事先就清楚地表示‘举国动员就表示要打仗’,就是前天,星期四。”

“不,她离开伦敦了。现在住在不远的金斯伯利,是修道院的分院。如果我没理解错,也是一种寄宿学校,那里有很多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

“就在稍后几个钟头,德国公开了Kriefsgefahrzustaml,虽然这不等于是总动员。以上即为情况发展的精准时间安排,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他在口袋里摸了一张报纸出来,继续说,“从《晨报》这一政府的机关报上的供认来看,俄国也是在奥地利之前发起总动员的!这样的话……”他仔细斟酌着自己的言辞,然后说道,“我和其他的人一样心系着法国的荣誉,但我觉得,确认了这一系列的事实,就足够让法国如今有权利去拒绝向俄国提供帮助,并且不违反它所承诺的责任!更进一步地说,我觉得坚持不与侵略国家结成盟友是我们政府所有的仅存一次的机会了,用明确的、无可置疑的方式来表明,它从不支持战争!”

他问:“她一直在那个修道院待着?”

安静了一段时间,好像是又重新燃起了斗志。儒默兰自己也无话可说,但是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对,于是他话锋一转:“法国所签署的责任,但是……人们知道是些什么样的责任吗?有谁能清楚地了解,这两年来,普安卡雷被伊斯沃尔斯基煽动着凭借法国的权利做了些什么事情?”

但是这个问题,雅克压根不会去想。

“部长关于此事怎么说?”雅克问道。“索恩的提议当然是被外交部的人认为是一个圈套了吧?这是法国在外交圈爱唱的老调子了!”

既然已经说到了蒂博先生的遗产,他也模糊地想谈到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把弟弟拒绝遗产当回事。他已经和公证人谈妥,将遗产平均分成两份,并委托自己的经纪人保管属于雅克的那部分,等待弟弟收回那个荒谬的决定。

“就算不看成是圈套,起码也会认为是一种改变形式的挑衅,某种形式上的最后警告。”

昂图瓦纳看准了这个时机:“吉丝?她一直在那边,应该过得很幸福。她有时候会给我写信。复活节的时候还回来了三天……父亲留给她的那部分遗产,差不多能让她过上相对独立的生活。”

“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就是想要逼迫法国立刻表明态度,世人皆知,德国参谋部的战争计划是首先在法国的边界处得到决定性的一次胜利,以便腾出余力来照顾东部前线战场。关键在于,德国能够以最快的时间攻打法国。所以说,德国打的算盘就是逼迫法国在日耳曼,俄国的前沿阵地发生战争之前就开始打仗!”斯特法尼已经显得很烦躁,他打断了争辩,声音发抖:“我的上帝,你们说的这些似乎是战争已经打响了甚至是马上就要打仗了一般!事实上现在是法国和德国社会党人联盟关系空前紧密的时候!缪勒晚上就要来到我们中间了,这样我们就能够对立刻采取关键性的一致行动抱希望了!”

“吉丝呢?”他突然问道,好像忘了好几个月,突然想了起来。

大家都一片沉默,有一瞬间,似乎若莱斯的影像缭绕在这个房间里面,斯特法尼刚刚说的话就像老大曾经的语气一般。其实在当前形势下,德国的社会民主党已经做出了派遣正式代表来到巴黎的行动,不管政府的反对,要结成两国民众之间的和平协定,这难道还不是前所未有的吗?而且对此抱希望不是说得过去的吗?

莱翁用父亲椭圆形的银餐具盛上鱼,又拿上古灯形状的调味汁杯,递给他。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以前的家庭聚餐。

“这些德国人的确了不起!”儒默兰喊道。他刚才的观点还非常消极,此刻却又毫无痕迹地转换成了青年人的满怀信心,这是一种普遍的混乱心态的表现。

他不愿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讨论,但是思想还是集中在那上面。

勒诺尔德走进来转移了大家的视线。

盯着盘子,不再说话。

他面色憔悴,脸庞浮肿,眼神呆滞。他为他的朋友守了一夜的灵堂,他刚出席了塞纳省社会党执行局在上午举行的紧急会议,会场就定在《人道报》报社,会议讨论了领导去世之后党内的情况。他以前想和斯特法尼商量一下工会联盟 【注:不同职业的各省联盟,组成总工会的一个分支。】 不久前提出来的号召,他觉得,在里昂、图卢兹、南特、马赛、波尔多、里尔到处都有新的游行在举行。“不!不!”他用力地握着拳头反复说,“还不是绝望的时候!”

他看到了哥哥的目光,那是一种职业大夫的目光。他低下眼睛,

大家都离开了,就剩下斯特法尼和勒诺尔德,雅克想先去和加洛见一面,加洛没有待在办公室,雅克就开溜了。他要在见贞妮之前去《极端自由主义者报》打听一些关于无政府主义者的消息。他在当库尔广场遇见了库舒瓦兄弟俩,他们两个是住在《极端自由主义者报》的粉刷匠,他们劝雅克不要再前进了。

“对啊,”昂图瓦纳满含柔情地说,“不管怎样,应该很幸福吧?”雅克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他轻声地说:“噢,你应该知道,幸福来得并不容易……这需要能力,我想,我应该没有这种能力……”

“我们刚刚从报社过来,那里没有一个人,大家都避风头去了。警察在那里走来走去地监视,何苦过去引起他们的注意呢?”雅克和他们一起走了一段路程,他们毫无目的地前进着,他们两个今天之所以连工地都没去就是“因为这所有的事”。“你觉得他们的战争如何?”哥哥问雅克。他身材粗壮,粗野的脸上布满雀斑,顶着一头红发,但是今天他湛蓝的双眼里面泛着不同平常的温柔光芒。

雅克不禁感到很惊愕,看着哥哥,不知所措。

“他一个瑞士人在意这些干吗。”弟弟打断了他的话。(虽然他们不是双胞胎,但是长相非常相似,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雅克,跟我说说……”昂图瓦纳随便一问,“最近怎么样?过得好吗?”

雅克觉得没必要解释什么。他只是阴郁地回答:“没有,我并不是不在意。”

他偷偷地仔细观察着弟弟,很想问他一个问题,但还是忍住没有问。雅克心不在焉地透过开着的窗户看着外面。房顶上面,天空反射出螺钿般的玫瑰色彩。在他小的时候,曾多少次,就是在这样的黄昏,就是像这样凝望,凝望着这些楼房、屋顶、关着的百叶窗、黑乎乎的窗帘,还有阳台上摆放的盆栽!

弟弟善意地指出:“当然是了,可是你终究跟我们不同,你没有被卷进来。”哥哥似乎有点醉意,大概是喝酒庆贺了一下来之不易的空闲时间,话多得很。

但雅克并没有说话。房间里没有那种和谐的气氛,他很拘束,两副餐具,被这张可以坐十二个客人的餐桌分开得很远,样子很搞笑。仆人的在场让氛围变得更加尴尬:每次莱翁换碟子,就得在桌子和餐具橱之间来回两次,得穿过半个餐厅;雅克的眼睛自觉地跟着这个白色幽灵在地摊上来来回回地移动。他希望莱翁在上完西瓜后就退下。但是仆人并没有退下,而是接着不停地倒酒。雅克心里想:“这应该是新的习惯。”(以前,哥哥喜欢自己来拿菜倒酒,很难习惯别人在旁边伺候着吃饭)“这是一九〇四年的墨苏酒。”昂图瓦纳说,同时,举起酒杯,端详着那像琥珀一样透明的颜色。“这种酒配鱼非常好,我在地窖里找到了五十多瓶,父亲几乎没有窖藏的酒了……”

“哎,我们的想法很简单,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当然是极其重视的……我并不是否定那些在必要时刻为了信仰而牺牲生命的人。但是,为了那些沙文主义分子的论调去送命,得了吧,谁爱去谁去吧!我们有一个可以让我们安安心心干活儿的祖国,是不是,儒勒?”

昂图瓦纳貌似很适应这种庄严肃穆的氛围,这时他的脸上显露出很真诚的好意。他由衷地接待着弟弟,满心欢喜地期待着重新开始对话。

弟弟懒得回答,吹了一声口哨。“那如果,”雅克问道,“要是哪

他们坐在新的餐厅里,护墙板光秃秃的,四面装上了镜子,窗户的墙下摆着一个长长的餐具桌。餐厅里感觉很华贵,但又显得阴沉沉的,有点空旷。

天动员了……你们怎么打算?”(他记起自己的境况来,记起哥哥曾经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当时是诚恳地回答了他的。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在妄图挣扎,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如何反抗?他不愿再想下去了,这已经是在对和平的概率表示不信任了。)

“应该来一条鱼、一些凉肉和一些色拉,”昂图瓦纳说,“你看行不行?”

弟弟瞄了一眼哥哥,似乎担心他哥哥会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急忙回答:“我们在第九天的时候就要入伍了,还可以再考虑一下。”但是哥哥并没有察觉弟弟的眼色,靠近雅克低低地说:“你听说过萨雅瓦吗?没听过?他是个麻子脸……萨雅瓦是个波尔布人,你想啊!他对西班牙的街道熟悉得不得了,就像我们对梅利缪什的街道一样熟悉……”他很真诚地眨一下眼,“就算打起仗来,西班牙也会选择中立的……在那里,说白了,很容易就能找个活儿干,能活下去,你说是不是,儒勒?”

晚餐的第一道菜是一碗凉的清炖肉汤,兄弟俩沉默地喝着,而莱翁穿着侍者的白外套,在大理石的餐具桌上庄重地切开一个西瓜。

弟弟偷瞄着雅克,他蓝色的眼里闪着金属的冷光,他嘟囔说:“你要保密!”

16

“不用担心。”雅克和他们握手道别。他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行,不可以如此……我不可以像这样往中立国家逃,这的确能保全我自己,如果仅仅为了能安安心心地干活儿和得到一口饭吃,可是别人正在……不行!……”他迈出去几步,又停下来,“可是我又能如何呢?”

“就这样让生活继续下去吧……让雅克高谈阔论……就这样让生活继续下去吧……”

65

“行动起来才是生活……”他又说了一遍,还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空寂的街道。街道上的店铺死气沉沉的,夕阳在一个个西斜的房顶上投下烟囱的影子。他在口袋里摆弄着记事本。“明天是星期一,我们会牺牲第十三号豚鼠……接种后呈阳性的可能性很大……这事很麻烦。十五岁的时候就失去一只肾……还有泰里维埃那个难缠的鬼孩子……今年碰到这些感染链球菌的胸膜炎,真是运气不好……还有两天的时间,如果不行,就得摘掉肋骨……怎么会这样?”他放下纱窗帘,突然说,“认认真真地做好本职工作,难道还不好吗?……就这样让生活继续下去吧!”他又回到了房子里面,又点燃了另一支烟。这种和谐的氛围让他感觉很好,他开始哼唱起来,就像唱复调一样:

安娜十分坚定地走向了电话亭,她刚要将话筒拿下来突然想道:“我真是笨死了,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他应该在医院……要是我去他下班的路上堵他呢?他躲不掉我的。”

他挺了挺腰,抬起了身子,站了起来,走了几步,来到了窗子前面。

她又记起她给司机请了一上午的假,为了节省每一分钟的时间——特别是为了不让自己焦急等待,她一收拾齐整就出去叫了一辆出租车。

“蒂博大夫又出现了。毕竟动起来的才是生活。这并不是发表哲学言论,而是对生活的思索。何必呢?生活就是如此,美好的事情中往往也掺杂着不少烦心的事,辩论能轻易地终结它……生活不一定经常去找些问题出来。”

“赛佛尔路,到了我会让你停下来的。”

他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伸了伸懒腰,笑着说:

医院的门卫还不曾见到蒂博医生出来过。安娜扫了一眼人行道旁边停的车子,里面没有昂图瓦纳的那一辆。也许他是安置在院子里。再说了,他习惯自己开车上班。她上了一辆的士。胸部紧贴着玻璃窗,仔细观察着从门里面进进出出的人。还有五分钟就是十二点了……十二点……大钟响了十二下。几乎在同一时间,附近的教堂里面的钟声也响起来了,医院里的职员和护士像水一般从门内涌到人行道上。忽然,她满头是汗。她才想起来,医院还有一个侧门。她急忙下了车,跟门卫交代说蒂博医生出来的话帮忙叫住他,然后自己走到侧门去了。狭窄的人行道上面挤满了急匆匆的人们,马路上汽车塞成一条长龙,街道上的人密密匝匝,十分混乱和喧闹。她感到一阵头晕,太阳穴也发出轰轰的声响,她闭上眼冷静地想还不如死了算了。但是她立刻又精神起来,像是梦游一般地前进着,到了侧门,走进门房。

“别再想来想去的了。”他突然想道,“我已经答应泰里维埃明天去苏城给他的孩子复诊,在两点的时候我还有门诊。”

蒂博医生吗?对,他刚刚下班走了,她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答谢,疯了一样跑了出去。如何是好?难道要再致电去大学街吗?(昨天白天她已经打了好多次了。今天清晨打过去,昂图瓦纳已经出门上班了。反正莱翁是这么跟她说的。“怎么上班这么早?”她心里琢磨。是真的吗?怎么会在七点十五分就去上班了?……)她又回到门房:“我能不能打个电话?很要紧的事。”

他的手放在裤兜里,摆弄着兜里的小记事本,那本他总是随身携带着的笔记本。他顺手掏了出来,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明天的事情,也就是写着七月二十日的那一页,上面画满了名字和记号。

电话接不通,她只好等着。等到终于打通了:“我们先生不在家……先生交代了,他不回家吃午餐……”莱翁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说。安娜现在恨死他了。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礼貌的尾音拉长的嗓音了,他总是将她和昂图瓦纳隔开,不让她在电话里企图得到直接的,有生命的,亲密无比的接触。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走到人行道上去。“算了,我要亲自去一下!……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撒谎!”她要先找到出租车。她急匆匆地在人群中穿行,疯了一样,她向这折磨她的激情妥协了,她无力抵抗。

“很可悲,我确实被自己的职业束缚着,这就是现实。我从来没有时间去思考,不是思考我的病人,也不是思考医学,而是思考这个世界,我没有这个闲工夫,而且我会认为这是在占用我的工作时间。这样认为是对是错呢?对我来说,职业真的就是我的生活吗?甚至职业是我生活的全部吗?不确定,身为一名大夫,我感觉到我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我,这个我被隐藏得快要窒息。这个时间很长,也许是从我通过我的第一次医学考试开始。我曾经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未成为医生的那个普通人,可是现在毕竟还是一个人,却好像一个深埋地下的胚芽,早就不能再生长。是的,是从我第一次通过考试开始。我的同志统统和我一样,也许所有在忙碌的人都和我一样正是最优异的。因为最优异的人总是会选择牺牲自己,接受职业所带来的贪婪需求。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和那些出卖自身自由的人没有区别。”

“大学街四号乙!”她隔着很远就看到了新装修的门墙、门帘和大门,心里的恐慌让她浑身发软。她想着昂图瓦纳用餐时被打扰的样子,从客厅的最深处拿着他的餐巾傲慢冷漠地走出来的样子。她该说些什么呢?“我爱你,托尼?”她突然对他感到恐惧,怕他皱眉的样子,他凌厉的下巴和恼怒的眼神,似乎就出现在她眼前一般。要不给他写封信吧?“在那里那个拐弯的地方停一下,就是那边的邮局。”她买了一个加急件的信封,在信纸上写道:“我必须要和你见一面,托尼,几分钟就够了。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行。请给我打电话,我等你。我必须见你一面,我亲爱的托尼。”

他在思考。不是思考战争,也不是思考雅克的话,甚至也不是思考安娜,他在思考自己。

这句话在她心里不停地盘旋:“我必须和他见面。”她有把握,要是可以再见一面,即使只有几分钟她也可以找到机会将他拖住,让他回到自己身边。

雅克泡在浴盆里,而昂图瓦纳则回了书房,从兜里掏出安娜写给他的信。他又阅读了一遍,然后撕掉了这封信,他从来不保留女人写给他的信。他心里是高兴的,而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他重新躺下,点燃一根香烟,在垫子里一动不动。

她将急件丢在邮筒里面,满脸羞愧地匆匆走了。快件送到大学街的时候,昂图瓦纳正在吃饭。“小伙子,我信任你。”他跟罗瓦讲,罗瓦满脸通红,刚刚说完了昨天夜里他参加的护国主义者们的示威。“我找不出理由不信任你!这时候我们已经瞧见了爱国的热情疯狂地爆发了……但是,你知道这些为了表明自己赞成打仗满街跑的小伙子让我想起什么吗?……”莱翁给了他一个蓝色的信封,他认出那是谁写的,眼里突然划过一丝黯然。“……他们让我记起来一种宣传手段,我很小的时候常常在巴黎街头的墙面上见到……”

“听我说,”他猛地开口,像个孩子似的红了脸,“真是的,我真的好想洗个澡啊。现在就去洗,在吃饭前洗,行吗?”“当然行!”昂图瓦纳兴奋地说。(他很荒唐地感觉到,好像报复了一下)“盆浴、淋浴,随便你选,去洗吧。”

他一边讲话一边撕开信封,并没有将视线投上去。最后他扫了一眼信纸,立刻撕得粉碎,继续说:“上面画了一群鸭……它们欢呼雀跃,对一个手持尖刀的厨子……还附上了文字说明:万岁的斯特拉斯堡肉卷!……”他将撕碎的蓝色碎纸张放进盘子,不说话了。他没有对他和安娜的关系做任何的解答。但是昂图瓦纳和西蒙聊过之后,他固执地拒绝一切的看望、邀约和电话。之前他没有想过这种暧昧不明的情况,这不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他汗水淋漓。走在过道里的时候,他想到冲澡。这个欲望让他没有犹豫。

他因为这个难过,因为他喜欢干脆利落。他准备跟安娜进行一次最后的谈话,他甚至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去仔细思考这件事情——每次莱翁都耷拉着眼皮对他说那句总会出现的话:“有人打电话找您。”时间流逝,让人疲惫不已。他极少能避开自己的上班活动,在这样的时刻,他就会因为阅读过多的报纸而焦虑不安,或者是用不正常的迎合态度去听那些遇见的人和他唠叨个没完没了。他们就跟自己一样,除了战争什么都不谈。有时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对于这一个没有什么过错的姑娘,这一个星期之前还对他很重要的姑娘有了敌对的冷漠。

雅克没有说话,默默地跟在哥哥的后面。

他以为自己是个特例,他相信他自己只是向一个普遍发生的事情妥协了,震撼欧洲的巨变也让私人生活发生了巨变。任何地方,人与人之间别扭的关系自动断裂了,从世界上空刮过的这阵带着预示性的风将枝头上被虫子咬坏的果子吹下来。

稍微停了一下,昂图瓦纳挪了一下腿,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用手撑住沙发,眼睛向下看。他稍微地耸了耸肩,微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还是先去吃晚饭吧。”

66

沉默了一会儿,昂图瓦纳眼睛盯着弟弟,没有说什么。他弯弯的眉毛,在他那专注的目光之上,绷紧成一条杠,表明他在集中精力思考问题。他终于用令人匪夷所思的声音说:“我完全懂。”

接近中午的时候雅克回去了天文台林荫大街。贞妮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回来了,她尴尬地坦白自己睡到九点才醒来。她一直在认真地看报,找一些零碎的和奥地利相关的信息,一说到妈妈被困在维也纳,音信渺茫,她就开始浑身颤抖,她起身在房间里迈了几步,用手遮住了脸颊。他不知道该如何不用谎话来安慰才能让她不这么心焦。对于他,事情因为这临时巨大的变故而变得更加严峻,除开那些他为了维护岌岌可危的和平而反抗的一个个理由之外,在这一刻,他又天真地希望可以让少女不要如此焦虑。

雅克不说话了,擦拭着额头,转身坐在了扶椅上。仆人一离开,他又像总结似的小声地说道:“现在,昂图瓦纳,也许你明白了我要回法国的目的……”

“您别走了,不要这样,这么让人可怜地走来走去……我没办法忍受……宝贝……事情还不至于绝望!……”她也希望自己可以信任他的话。他努力对她笑着,他十分热情地说起密勒的任务以及斯特法尼所怀有的希望。他自己都被自己这番无比真诚的话感动了,他居然脱口而出:“威胁已经如此地明了,这样大范围的存在,可能不是件坏事!所有这些都会挑起公众舆论的很大的震动。”

“晚饭已经好了。”莱翁推开门说。

“对。”她眼神呆滞地说。

“你知道世界上还有一千二百万等待年薪的劳动者吗?你知道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在战斗与团结中已经发展十五个年头了吗?如今,在欧洲各国议会中都有重要的社会主义团体吗?而这将近一千二百万的拥护者分布在世界各地达二十多个不同的国家吗?二十多个社会主义党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一条巨大的锁链,这样就能使这些社会党团很自然地团结友爱起来吗?它们的领导思想,联合的纽带就是对军国主义的仇恨,顽强勇敢地反对战争,不管面临什么样的战争,不管战争在哪爆发。而战争总是资本主义的伎俩,人们对他……”

她有些神情恍惚又起身,将窗帘拉下来,她的动作中满含激情,将绳子缠绕在手指上,他走近她,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近自己怀里:“好了,不要担心,你看着我……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真快乐!我是来这里放松一下得到力量,我希望你……贞妮,我希望你不觉得绝望。”她脸色一下就变了,露出坚强的微笑,“太好了!现在您去穿戴一下,我们出去吃饭。”

雅克走近沙发。他的愤怒已经平息。他俯视着哥哥,眼睛里闪烁着自豪和自信。他缓慢地说着,额头却沁满了汗珠。

“你愿意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吃饭吗?”她建议道。那种快乐的神气让他惊讶,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一定会很美味的!我有鸡蛋,还有一些水果和茶叶……”

昂图瓦纳转过身,惊讶地问道:“谁?会是谁?难道是你?”

他答应了。她开开心心地去打燃了煤气灶,雅克一直尾随她到厨房里,他有那么一时间扔掉了他个人倔强的念头,看着她铺好桌布,将餐具对称地放上去,在盘子里装饰上贝壳一样形状的奶油球,显示出有条不紊的家庭主妇在主持家庭日常礼仪的那种一丝不苟,她细微的动作是那么灵活又随意!爱情让她身上的刻板消失了,使她身上那种女人的媚意散发出来,她一直以来强烈地克制着自己把这样的妩媚禁锢起来。“我们第一次一起吃家常饭。”她将盛着鸡蛋的碟子放到桌子上,语气近乎严肃。他们像是多年老友那样面对面坐着,她很开心,他努力试图表现出很开心,但是额头上仍是布满了阴云,她悄悄看着他,被他察觉,笑着说:“在这里真的很开心!”

“怎么!面对眼前的威胁,你却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委曲求全地继续做着自己那点事,等待灾难降临,真是难以想象!对人民来说,对你们这些人来说,还好有人很警惕,如果有需要,有些人会在明天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为了使欧洲免于灾难……”

“对啊,现在是我们最需要彼此的时候!”她十分自信地回答。

“你错了!”这次他忍不住了,他极度愤怒地叫道。

他低下眼皮,他忽然想到了让他恐惧的未来。午餐持续着,但却不能真正将沉默赶走。雅克时不时用柔情的眼神久久地看着女孩,他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只是将手伸出去,停留在贞妮的手臂上。她看他不言不语十分不舒服,这几天以来,她身上发生的改变:她第一次抛下了自己的个性和长时间反省自己的习惯,很想与人说说她自己。她一个人单独过日子的时候,就是在不停地跟雅克交谈,她仔细地向他分析她自己,对他坦白自己的性格缺陷以及能力上的不足和缺点。因为她总是害怕,他对她抱着幻想,一旦真的了解了她,他会感到非常失望。

雅克忽地站了起来:

等他们把盘子里的水果都吃完了,贞妮叫他把餐巾折起来,将达尼埃尔用来束餐巾的餐巾环给他,然后她就像是挽着自己的哥哥一样,将他带回了房间。客厅的门虚掩着,经过的时候雅克看见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钢琴。他停下来,心里突然涌出的任性让他妥协:“贞妮,再为我弹首歌吧……你记得的……那一首你曾经……弹过的歌曲。”“您说什么?”

“你说,战争癖。”昂图瓦纳又开了口,“哎哟,我不像你那样看重这些心理因素。在本质上来说,政治属于具体事物范围,而在这个范围内,敏感的心爆发出的冲动却远远不如别的领域重要……即便你揭露的危险是确实存在的,我们也无能为力。绝对无能为力。不管是你、是我,还是其他人,都无能为力!”

她其实很明白雅克的意思,那个夏天在拉菲特别墅区的记忆让她不寒而栗。

雅克重新开始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哥哥。雅克心里突然想道,昂图瓦纳那著名的平衡理论,他从前总是认为哥哥是理智,是由于精神战胜了现实的矛盾,而正因为如此,他总是既愤怒又羡慕,而这不过是那些既懒惰又活跃的人的护身符罢了,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的行为,仅仅是一种表现——只是为了更好地向自己证明自身价值!或者更准确地说,昂图瓦纳的这种平衡是不是一种限定——总之是有限度的,是他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一种限制,而这则是在这个领域内得到幸运帮助的结果。

“噢,雅克……今天就算了吧……”“就今天。”

其实,他的心里的确也是这样认为的,那些承担公共事务的人,也就是解决国际问题的专家,像他这样对此无可奈何的人,只有盲目地信任他们。他对法国政府的信任,同样可以延伸到其他国家的领导人,对专家,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崇敬。

她打开门走到了钢琴边上坐下,自然地开始弹奏肖邦《第三练习曲》,这首曲子勾起了她此生最绝望的那一夜的记忆。他站在那里,双手环抱站在她身后投下的阴影里面,闭上双眼来掩饰自己眼中的泪光,怕她看见自己汹涌的情绪,心里柔肠百转,听着这对幸福无比怀念的音符在安静的空气中颤动。她把最后几个音符弹奏完,就直接站起来,退了几步倒进雅克怀里。

他稍微抬起了身子,双手环抱着手臂,微笑中带点执着,说:“不!不!不!我才不是这种人,不是这种站起来干预世界事态的人!我有固定的事要做。我每天早上八点要去医院上班。这个月四日是患蜂窝织炎的患者,九日是腹膜炎的患者……每天我都要面对那二十个不幸的孩子,我所面临的问题就是让他们从困境中摆脱出来!所以我对其他的一切都会拒绝,有职业的人不该不专心,不应该掺和到他不了解的事情中,而我有自己的职业。我要在我自己的能力限度之内,解决一些具体的确定的问题,而对某个人来说,他的一生,有时决定一个家的未来,而这个未来往往跟这些问题有很大的联系。你知道了吧!我不会去插手欧洲的事,因为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抱歉。”他贴在她耳边低声说,沉郁的让人伤心的声音让她觉得不像是他。

不管弟弟刚才提出的问题使他多么惊慌,他就是不愿意让这种不安的情绪扰乱他的心,打乱他那已经为自己安排好的充实生活,他那平衡且赖以生存的生活。

“为什么说对不起?”她表情凄惶。

“不!”他又冒出来一句,连头都没有转过来,“我不干。”

“我们本可以很快乐的,早就该很快乐了……”

过了很久,他沉默着,无动于衷。

她颤抖起来,捂住了他的嘴。打开窗,她轻轻地将他带到阳台上,林荫大道的树冠在他们脚下织成一块绿色的毯子,孩子的叫喊像是麻雀的叽喳声一样不时从中透出来。远处的卢森堡公园的树林已经显示出夏末暗沉的铜绿色,快要接近秋天的红锈色了。雅克随意地望着面前灿烂的景色,他在想:“密勒应该从布鲁塞尔走了。”他放不下这件事。

“不。”昂图瓦纳冷静地说。

贞妮站在他身旁,似乎在想着什么:“我对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很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凳子,每一座雕像……我在这个公园里度过了我全部的童年……”顿了顿她继续说,“我很念旧……你念旧么?”“不。”他言简意赅。

“啊,你们这些人啊!”他喊了出来,“你们只认为自己是安全的,这种信任真是很有罪!等到资产阶级的那些人真正地面对事实,看到事物本来面目的那一天,说不准为时已晚了!事态在快速地发展变化。你看看今天,也就是七月十九日的《晨报》,上面谈到了卡约案件,谈到了假期,谈到了海水浴以及当今物价。你会在第一版看到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并不是偶然发表的,开头的几个字充斥着火药味:‘战争一旦爆发……’而我们却处在这样的局势下!西方好像一个军火库,万一擦出火花……而像你这样的人却用刚才那种口气说:‘战争?’……在你们的眼里,战争只不过是嘴上的一句口头禅而已!你们口中所谓的‘战争’,没有人会想到这是‘绝无仅有的屠杀’……‘这可是几百万无辜的受害者啊!只要你们的思想有一会儿的时间摆脱一下这种麻痹状态,你们就会一起站起来,而你将是第一个挺身而出的,趁现在时间还来得及,做点贡献,奋力战斗!”

她突然转头忧伤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很同意地说:“达尼埃尔也是,不爱怀念过去。”

昂图瓦纳不信任地看着他微笑,这彻底激怒了他。

“在我看来,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昨天都已匿入黑洞,我只朝着未来看。”这些话让贞妮的心里很受打击,不管是现在或者是未来,对她根本不算什么,她几乎是靠着回忆支撑着精神生活。

雅克结结巴巴地说道:“虽然,我说不清为什么……很明显,我有很多重要的东西要说,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也许,我对普安卡雷的评价不完全正确……也把法国应负的责任夸大了……但重点不在这里,重要的是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了。我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战争的爆发。”

“不会的,你这么说只是想让你自己显得与众不同。”

他眼神飘忽不定,在房间里飘来飘去,显得很心虚。最终他看向了哥哥,昂图瓦纳双手枕在脑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显得与众不同?”“不是,我想说的并不是为了刻意显示,”她红着脸说,“您难道有时候不会觉得……需要为难一些人吗?当然并不是故意使得别人难堪而取乐……也许是为了更彻底地逃避那些人……对吗?”

来巴黎的一个星期里,他只注意了法国社会党人的思想状况,以及他们在面对即将爆发的战争时,有什么反应。几乎没有留意谁该对欧洲局势负责的问题。

“这话怎么说?逃避?”他思考着,坦白,“也许是那样……我无法忍受觉得别人对我的看法一成不变,这是千真万确的。好像是他们希望牵制我,将我的思想禁锢起来。对,可能我有时候故意让他们的方向发生偏向,那仅仅是让我从这种约束里面离开……”他发现,贞妮刚才逼着他进行了内省,这件事他一个人的时候是不可能做的,他很感谢她。他怪罪自己对念旧情结表示了愚蠢的轻视,伤到了她的心。他更用力地抱住她:“刚才我让你生气了……真是傻瓜……这样的事经常会让人冲动……”他笑起来,“再说了,——为了让我的错误不那么严重,我们得说……贞妮真是个敏感的小丫头!”

他清楚地知道,这仅凭一腔热血而进行即兴演讲是无法说服哥哥的。他也知道自己刚刚说得乱七八糟,没有条理。只知道一股脑地把各种各样政治的、和平主义的、革命的论据往外拋——而很大一部分论据只是根据“聚会地点”闲谈的内容拼凑起来的。这时,他感到很痛苦,好像知道昂图瓦纳在心里说他无能一样。

“对,我真的非常敏感!”她想了想,“我的确很容易神经过敏,但是我脾气并不好。”

雅克停住不说了,拿出手绢擦擦脸和脖子,他的神态说不出地疲乏不堪。

他对她笑一下:“不,……我很清楚我自己!每逢我要表现得让人们信任我时,其实是经过了仔细的思考,像是去完成一件任务一般的行动,……我根本没有那种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毫不刻意的真正的好脾气,……就像我母亲那样……”她差点脱口而出:“就像您那样说我好脾气。”但她闭上了嘴。

昂图瓦纳任他弟弟滔滔不绝地说着不停,也不打断。但在心里已经将这些不是很严谨的抨击评论了一番。他顺便把几处不合理之处找了出来。整体来看,这番议论是空洞没有说服力的,整体架构混乱。对富有逻辑、讲究实事求是的他来说,是无法认同他的观点的。他甚至要下定论认为弟弟没什么才能,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认为弟弟很幼稚,看问题只会看表面。认为雅克徒有激情,而缺乏真才实干……如果真的有战争的迹象出现,始终处于优势地位的普安卡雷,完全可以及时避开。人们完全可以把一切交给他:他保证过会做出合理正确的政策。他还得到了吕梅尔的赞赏。认为头脑冷静的普安卡雷会希望爆发复仇战争,是多么荒谬的想法;认为他本质上并不希望战争爆发,只是知道可能会爆发战争又或者认为战争是无法避免的,才会故意加速战争的到来,有这种想法的人同样是幼稚可笑的!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普安卡雷和法国所有的政治家都在做着不懈的努力,不惜一切代价,使法国避免一场战争。有成百上千个理由可以证明。第一,吕梅尔曾经说过,普安卡雷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俄国还是法国,目前都还没有绝对的把握能赢这局牌。俄国目前缺乏运输能力和战略公路,这点雅克自己也是同意的。正是为了弥补这缺陷,俄国才会缔约借款六亿。而法国实施三年服兵役的法令是为了赶上德军的数目。虽然目前已经通过了,但还没起到任何作用……不过,昂图瓦纳并没有准备充分的材料,来按照他的想法把弟弟的观点全部推翻。因此,还是不说话的好。随着事态的发展自然会证明雅克和那些影响他的瑞士侨民是错的,这些预言就会不攻自破了。

他惊讶地看她一眼,她似乎突然将自己身上某些东西封闭起来了,他感觉她在大方坦白自身的时候显得十分神秘。这时候她的表情凝固不动,眼神严肃,雅克觉得摸不透她,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和他没办法交流的人,谜一般的人,这些神秘的感觉让他的男性自尊受到了伤害。

“这就是我总结出来的结论。我并不是说普安卡雷一朝一夕就能向德国宣战,普安卡雷跟贝尔希托德不是同一类人。为了维护和平,首先必须要相信一切皆有可能……而普安卡雷是从战争无法避免的角度来考虑的,所以他制定政策是不可能避免战争的,执行这样的政策只会加大战争爆发的可能性!我们联合俄国时备战,柏林害怕也是情理之中的。德国也找到借口,趁机加速军事准备。德国害怕法俄联盟的加强对之形成‘包围’也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德国的将军公然声称,不通过战争只有死路一条,甚至有些人说要先发制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情况也是普安卡雷直接造成的。伊斯沃斯基—普安卡雷政策的最坏结果就是使德国变成一个像普安卡雷想的那样的民族:贪婪好战、逞凶斗狠。我们就处在一个恶性循环之中。如果三个月之后,法国投入一场酝酿已久欧洲大战中——也许是德国为了便于利用有利时机,而任其爆发的战争——普安卡雷就会以胜利者的姿势大喊大叫道:‘你们看,这对我们的威胁多么大啊!你们看,我之前想要建立一支更强大的军队和更可靠的盟友是多么有先见之明啊!’他是不会想到,自己就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之一。正是由于他错误的心理分析,与俄国结成的同盟以及他以悲观的预言为依据而制定的政策,促使了这场战争的爆发。”

他严肃地低语:“贞妮,你就像一座充满阳光,让人无限向往的岛屿……然而却是,可望而不可即!……”她颤抖起来:“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您说错了!”他们之间刮过一阵冷风,让她觉得全身冰凉,他们短暂地沉默了,靠得很近,靠在阳台护栏上,陷入了不可言说的思考和焦虑中,远处参议院响起了间隔的敲钟声,他看了一下表,起身说:“两点了。”他又开始懊恼,“密勒一定在路上了。”他们进房间去,他并没向她提出邀请,她也没有要求要去——但是一切却是自然而然的,她跑到自己房间去,一边说着:“等我几分钟,……马上就好。”雅克听着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这个少数群体的人数每天都在增加!他们要是真的被组织起来,像退役军人那样,编成一支统一的队伍,那么他们的战斗力量将是不可估量的!现在,只要有借口,他们便到贞德塑像和斯特拉斯堡塑像前游行示威。没有什么比这更具有感染力的了!人们——像小职员、小商人很容易受这样景象的影响……特别是被政府掌控的舆论,直接影响人们的思想……这些舆论使法国人民慢慢坚信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自己拳头的力量决定了它的安全等级,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力量,加紧军事备战。这样在国内就形成你们医生所说的精神病;战争的精神病……如果唤醒一个民族的集体不安全感之后,再想把这个民族推到无法想象的疯狂行动中就轻而易举了!”

雅克准备带着贞妮去《人道报》报社,在那个地方,他最在乎的是问问拉布关于德国的代表团抵达准备得如何,他们在走廊遇见了,密勒坐的是五点左右到巴黎的比利时火车,六点的时候社会党议员小组在波旁宫的一个会议厅里面会晤,迎接代表团。鉴于会议重要,估计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我们大伙将去北站迎接。”一个老活动分子说。

“我不否认有信奉民族主义的青年存在,”昂图瓦纳插话道,他脑海里浮现了他的同志马尼埃尔·罗瓦的身影,“但这样的青年还是极少数的。”

“我们一同去。”雅克告诉贞妮。

“听我慢慢跟你说。俄国拨款到法国新闻界,那么这笔资金又是谁分配给法国各大报社的呢?事实上是由我们的财政部长亲自分配的!……目前,这件事我们已经在日内瓦找到了确切的证据了。有个叫霍斯梅的奥地利人,对欧洲的情况了解得很透彻,一直在跟我们说,自从前几次巴尔干战争发生以后,几乎所有的西欧报纸都刊登了关于各列强在战争中利害关系的报道!所以,这些国家的公众舆论对中欧和巴尔干人之间的罪恶对抗全不知情,经过两年的对抗,有识之士都能看出来,这场战争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事情远远不止于此,我们先把报纸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唉,一说起普安卡雷,话就说不完了!……我没有办法把所有的事都跟你解释清楚……接下来我们说说对内政策吧。对内政策和对外政策一样,同样符合普安卡雷的思维逻辑。第一步是要扩充军备,目的是要给权势强大的冶金界带来巨额利润……服兵役的时间改为三年……你有注意过议会辩论的情况吗?或者有听过若莱斯的演讲吗?第二步是采取一些精神方面的措施。你之前说过:‘法国人都不再追求赫赫战功了……’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那些爱国主义者的好战热情。这种情绪在几个月内已经风靡整个法国社会了,特别是在青少年之间尤为泛滥。这个我真的不夸张……普安卡雷一手造成了现在的这种状况!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他明白,在总动员那一天,政府需要的不仅是强大的公众舆论的赞成和支持,而且还需要公众舆论的推波助澜……自一九〇〇年的德雷福斯事件之后,法国就处于低迷时期。人们习惯了安稳,不再对军队抱有热情,军队的威信也不复存在。因此,必须唤醒人民的忧患意识。年轻人,尤其是资产阶级年轻人,他们是沙文主义最好的播种土壤。结果不是不言而喻了吗?”

北站!一瞬间,她记起和雅克第一次见面的所有的情节,他在地铁的过道上追她,还有圣万桑·德·保尔街心公园那条长凳,她抬头看他,天真地希望雅克也在想着这些。但是他已经开始问拉布关于商务社会党执行局所召开的会议上有哪些决定被投票议定了。

“真的有这样的事?”昂图瓦纳不确定地问道。

“什么都没决定下来。”老头嘟囔着,“执行局的成员直到散会都没有做出什么决议。党内已经没有带头人了!”

“错,很多我们都得以证实了……普安卡雷是被俄国骗了,还是跟俄国同流合污了?这都不重要。实话实说,虽然普安卡雷对俄国的政策让人感到不安,但这也符合他的逻辑,因为他始终坚信洛林会发生战争,始终认为法国需要俄军援助……还有一点我们必须搞清楚,伊斯沃斯莲在这中间扮演什么角色——虽然普安卡雷没有鼓励和怂恿他去巴黎,但至少默认了他的行为!你知道俄国为了在法国宣扬战争,秘密地往法国新闻界拨了多少资金吗?你能想象到俄国花几百万卢布来收买法国舆论界这事,法国政府不仅点头同意了,还跟他合作了吗?”

报社的办公室里人们个个义愤激昂,帕热斯和卡蒂厄以及其他几个人在加洛的办公室里面讨论。据说,就从德国宣布了备战以后,法国参谋部纠缠政府要求马上动员,据说这只是迟早的事了,帕热斯甚至信了若佛尔将军 【注:若弗尔(1852—1931),一次大战时任法军大元帅,1916年军败被解职。】 的一个待在秘书部的军队文员的话,觉得普安卡雷已经在中午就签订了法令。可是卡蒂厄刚刚从奥耳塞码头回来,肯定消息并不对。

“唉,这所有的都是我们的假设,并没有得到证实!”

“我将会知道什么时候签订法令。”他十分确定。

昂图瓦纳用一只胳膊撑起上身:

他说今天外交部最惹人注意的是英国政府表现出的立场,比如卡约这样的政治家居然想要让法国社会党的首脑到基尔·哈迪去进行协商,让英国社会党不要采取中立立场。另外,普安卡雷主动给乔治五世寄了私人信件催促英国尽快表示支持法国。英国出面干预是法国最后一个机会来挽救和平了。

“我刚刚提到内政外交两方面的政策,那就先来谈谈外交政策吧。为了防止有人故意挑起战争,比如,法俄两国的关系。德国对法俄两国签订的条约很不满意是吗?不用管它。普安卡雷认为要是德国入侵法国,俄国必定会给予我们援助;为了不用顾及德国的态度,我们干脆光明正大地结成了法俄联盟!这可是要冒着巨大的危险,因为这正中泛斯拉夫主义的下怀,而泛斯拉夫主义已经公开地把战争的意图指向奥地利和德国了。这些普安卡雷都不管不顾!他宁可冒着被卷入意外战争的危险,也不想失去这唯一的盟友。为了让这个政策得以实行,他找到了俄国的外交大臣萨左诺夫以及沙皇驻巴黎大使伊斯沃斯基来合作。他把跟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德尔卡塞派到彼得堡当大使,给他的指令就是,与俄国始终保持紧密联系,让俄国始终保持紧急备战状态,从而达到实施武力政策的目的。所有事都考虑得面面俱到,没有一丝遗漏。我们在各地都有很完善的情报系统,据日内瓦传来的可靠的消息来看,早在两年前,普安卡雷刚当上总理那会儿,就已经首次出访了彼得堡,那时候就没有对俄国侵略他国的政策提出异议。而前不久,他再次出访了俄国,而这次出访却具有非常可怕的意义。因为事态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的地步,他出访的目的无疑是想到俄国的高层实地考察下,看看一切是否已经准备就绪了,是不是一发出信号,条约就能立马生效!”

“什么时候发的这封信?”雅克问道。“就昨天。”

“哪有的事,继续往下说……”

“就是啊!普安卡雷明白,俄国正式宣战,没办法不战争了!”没有人反对他的意见。上午就有官方的电讯宣布英法两国的参谋部持续在联系,“一起商议一个行动的计划。”是一个军事上的行动吗?

昂图瓦纳亲切地瞅了他一眼:

从一些半正式的渠道打听到,英国下了命令让舰队密切关注每一个海峡,商船不允许通行,英国的炮兵们将那些港口堡垒侵占了,全部的灯塔都被下令不许亮起。

“这貌似有点搞笑,我就像在给你上课一样。”

马克·勒夫瓦走了进来,他转达了一下与维维尼亚和舍恩先生一次新的会晤的状况,总理说:“德国在宣战,我们明白……”因为大使不说话,维维尼亚又说:“德国所采取的态度逼迫我们用同样的态度。但是,为了在群众眼中始终表明我们守卫和平的坚强意志,若佛尔将军将会命令我国全部的军队,至少退后到与边境相隔十公里处。在如此的条件下,万一出了事,那就是你们故意挑衅!”帕热斯经常去陆战部,马上站出来解释。听他说,法国采取主动没有任何的用处,无法对参谋部已经做出战事计划起到阻碍作用。

昂图瓦纳安静地躺在垫子上,自顾自地吸着烟。雅克的激动让他感到有点吃惊,但他还是做了一个很好的倾听者。雅克的声音慢慢平稳了下来,就像喧嚣的海浪退回到了河床。这个话题他比哥哥熟悉,让他暂时觉得他处于优势,他显得游刃有余,努力笑着说:

只不过是表面上做出一种为了和平而牺牲的姿态。听他说,梅西米 【注:梅西米(1869—1935),1914年任战争部长,8月底辞职。】 的人对此事毫不避讳,这暂时的回避不过是一种外交手段,以求对欧洲的舆论造成打击,尤其是打击英国的舆论。

“不。我之前没有说过必然。我说的是极有可能这样……第二个就是德国很想进攻法国,特别是阿加第尔掌权以后,德国一直在做着准备。这就是他坚定不移地信奉着的两个想法,谁都无法改变。而且,他坚信只有足够强大的武力才能让别人服从,才能真正保证和平。由此可见,他从中总结出的结论就是:法国只有变得更强大,才能免遭德国的攻击。所以,一定要全副武装起来,表现出嚣张的气焰,让大家觉得你并不好惹……人们一旦看透了这一点,之前所有的事都会变得明朗了。那么自一九一二年以来,普安卡雷所实施的内政外交方面的政策,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我倒愿意信任。”雅克说,“他们最终目的是想要争取英国,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其实就是针对我们!针对和平守护者!这是一种获取我们同情的突袭,开脱他们罪责的手段!一种表面好听的借口,好让我们无所顾忌地跟军政当局联合起来,他的首要行动并不是很有侵略性,我都能想到明天他们会在报纸上写些什么!”

“这个你貌似你已经说过了。”

加洛在喧闹声中自顾自整理着文件,这时候突然从一大堆文件后面露出了他蓬头垢面的脸。“证据就在于政府在采取这种方式之前就已经急不可待地从官方途径将它特别强调以后告知了我们党内的领导人。”愤怒的声音和他的样子十分相配,加上他细长的肢体和一副猥琐的小职员模样,就算他说的是对的,也感觉不那么正确。但是今天,雅克发现,他眼里的愤怒没有掩盖住他眼里深切的悲伤,即使长得很丑,看起来也很感人。有一群青年活动分子冲进办公室来,刚才有消息说沙文主义者的联盟队伍已经去了协和广场,在斯特拉斯堡的雕像前面示威。

“哼,”雅克说,“我倒是很想相信他是真的想要和平——但是有些和平扩张目标要是不能通过外交手段来实现,马上就会演变成战争目标。这个必须要考虑到,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大家都心知肚明,普安卡雷有两个盲目信奉的信念。第一个就是德国和英国之间必然会发生冲突……”

“我们要去看看吗?”帕热斯问道。

“但是自普安卡雷当政以来,”昂图瓦纳试探性地辩驳道,“他一直在不间断地宣布和平的意愿……”

大家已经纷纷起身,(其实,他们并不是要急着去挑起什么报复一样的殴打,而是想要利用这个机会表示总算采取了“什么行动”。)贞妮感觉到,雅克虽然很想跟着去,却因为自己的原因犹豫了。

“停,”雅克接着说,“听我说完……两年半以前,他当选了政府总理——尤其是一年半以前,他入住了爱丽舍宫,要是这时有人问他:‘您是想法国走向战争吗?’他肯定会暴跳如雷,他这时是真的生气了而不是装的。但你好好想想,在一九一二年一月,他是怎么当上政府首脑的?又是把谁挤下去的?是卡约……那时候卡约刚刚阻止了一场法国和德国的战争;他甚至签下了法德永不互相侵犯的条约。正因为他主张和平的政策,才会被民族主义者赶下了台。我并不是说普安卡雷代替卡约的位置,就是想打仗,但还是有人对他抱有期许,希望他能对德国采取一些民族态度,换句话说,就是采取一些与卡约完全不同的态度。最好的证据就是他立马恢复了主张‘包围’政策的老德尔卡塞的职位,并在一年后任命其为驻俄国大使!……再看,普安卡雷是依靠哪一阶级当选共和国总统的?是资产阶级者的支持: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跟约瑟夫·德·梅斯特尔【注:约瑟夫·德·梅斯特尔不主张革命,提倡帝王和教会权力高于一切,是法国的哲学家兼作家。】抱有同样的观点,他们认为战争就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生理需求,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虽然让人觉得很遗憾,但这是每隔一段时间必会出现的。毫无疑问,这些人不会主动去挑衅引起复仇的战争;但仅仅是这样想想,就让他们觉得很激动。一旦有机会,他们会很乐意承担这种风险的。小时候在父亲的晚宴上,我就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些反动资产者的老古董!……这些想法还是没有加那些表面归顺,实质上私底下却有自己打算的法国右翼老党派【注:指当时还存在的帝制党和政党。】的想法。他们认为一场成功的战争可以使获胜国获得独裁的权力,可以阻挠社会主义的发展,甚至可以让共和宣传消失。他们做梦都想建立一个军事化、纪律化的法西斯国家,一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统治整个殖民地的法西斯国家,让整个大陆都对它言听计从……这对那些所谓的‘爱国主义者’来说,这是何等的美梦啊!”

“我们也走吧。”贞妮坚定地说。

“这一点我同意,”昂图瓦纳退一步说道,“但也不能仅凭这个,就说他谋求政权是为来发动战争吧!……”

67

雅克接着说:“能取得这样的成功,可能也出乎他的意料吧。正因为这样,也一步一步挑起了他的野心。因此他最终变得野心勃勃。无数的迹象表明,如果今天让他在历史上扮演一个角色,他会很乐意的。换句话说,他非常愿意成为法国历史上的转折点人物,非常乐意让法国重扬国威,让人们一想到法国就能想起他……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他的民族荣誉观点:爱国主义中带着宗教的色彩……这可以从他籍贯解释起,他是洛林人的籍贯,从小就生活在被割裂的领土上……多年来,这个地区的这一代人,都渴望报仇雪恨,收复失地……”

太阳看起来灰蒙蒙的,但是温度依然很高,只从头顶晒下来。让巴黎市中心的空气质量特别差。居民愈发忐忑,像一群苍蝇般,这种暴风雨之前的闷热刺激着每个人,让他们不敢贸然离开街道。人群激动地聚集在信贷部门、警察局还有区政府的门前,警察竭力在不伤人的情况下把他们驱散,报贩吆喝叫卖的声音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分外尖锐,让人觉得头昏脑涨。金字塔广场上,贞德纪念碑下面像一个大型墓碑一般堆满了鲜花,行人在里伏利路的走廊下面穿梭不息,大部分的商店都关门了,马路上汽车就像是冬季最热闹那几天一样多,但是相反杜伊勒里宫的花园里面空无一人,连几个守卫的警察都看不见,只看见树荫下面一群群马匹的臀部和头盔在发光。

“毫无疑问,在那样的政坛环境中,他还能保持这样公正不阿的品质,实属不易,让人敬佩……”

游行的消息可能不准确,协和广场一如常态。交通也很正常,只有一些警察负责疏散,守在斯特拉斯堡的雕像附近防止意外情况,雕像的底座被三色的花环盖住了。这让从《人道报》赶来的人很是失望,自行解散了。雅克和贞妮走到了王家路的人群里面。

“那是因为他的工作能力和理财能力在议会里并不多见。”

“四点半了。”雅克说,“我们该去接密勒了,你累么?我们能一直走到北站去。”他们穿过马路,走到了柯马丹路,到了圣拉撒路街上,他们走到圣路易·唐丹教堂的时候,突然空中响起一阵巨大尖锐的喧闹声,教堂的大钟用同样的节奏和音调敲起了清晰、震撼、严肃的钟声。

“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过如此,那又怎么解释他在政治上平步青云呢?”

原地的人们都惊惧地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他们突然四散跑起来。

昂图瓦纳并不同意,反驳道: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贞妮痴痴地问,雅克已经将她搂在身边。

且固执得让人无法想象!虽然思路敏捷,但鼠目寸光;记忆力非常好,却只用来记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从这些特点来看,他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而不是一个政治家——他更擅长摆弄字句,而不是思想……”

“完了。”他们身边的一个人自言自语着。远处陆续有其他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不出几分钟,巴黎整个变成了一口倒扣的大钟一般,到处都回响着持续不断的,听起来极为不祥的钟声,像是敲丧钟一般。

“停!”雅克有点不耐烦地打断道,“对于普安卡雷这个人,我以前仔细地研究过,还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信号灯》上……首先这个人非常霸道,不会迁就别人,而且绝不让步……当然他很聪明!……思维清晰,逻辑能力强,但视野不开阔,没有才能……而

贞妮没反应过来,还在反复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了?大家为什么要跑?”雅克什么也不说将她拉到马路上,成百的人不管车辆到处乱跑,转眼人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了邮局门前。

“嗯,这所有的品质都让人很有好感的啊!”昂图瓦纳说。

橱窗里面刚才贴进去了一张白色告示,雅克和贞妮距离很远看不清楚,只听见人们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前几排看见了告示内容的人都目瞪口呆地待了一会儿,又仔细去看,然后他们失魂落魄地转身,目光阴暗,满头大汗。有的不发一言,不看身边的人,挤开人群低低地垂着头很快地走了。有的人却不一样,眼神涣散,摇头晃脑一副很遗憾的样子离开,一面四处搜寻着同情的眼神,嘀嘀咕咕低声说着什么,但是找不到知心的人。

“我不知道从何说起,要说的太多了……对于普安卡雷这个人……你必须把他的为人跟他的政策区分开。但是为了更好地明白他的政策,首先要来深入地了解下这个人……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他曾经是轻步兵的低级军官,你们不要把这茬给忘了。他虽然喜欢逞凶好斗,但也有军官的品质,非常结实强壮,对军事行动有着莫大的兴趣……遵守秩序,为人善良……这一点毋庸置疑。做人诚实守信,是绝对的忠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很善良。他所写的绝大部分信件的落款都是:‘您最忠实的朋友’,这对他来说并不只是一个尊称,而是他真的愿意为你效犬马之劳;他一直都为不公、不义而战。”

最后,两个青年终于走近看清了那一张长方形的纸片,用暗红色的封漆粘在上面,用一种普通的,仔细书写的女人常用的字迹写了三行文字,还有用尺子在下面画出来的规规矩矩的直线:

“停,停!……”雅克赶紧打断道。他激动地用手挠了挠头,显然他在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闭了闭眼,然后抬起来头:

总动员,首次动员日期,八月二日。星期天。

“怎么又是普安卡雷!”他戏谑地说道,“很明显,我只听说过这个人……听说他在波旁宫【注:波旁宫,位于巴黎,是法国国民议会的会址,建于1722年。】这样苛刻的地方还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尊敬……同样在奥尔赛码头【注:奥尔赛,法国外交部所在的街名。】也是如此。他的内阁成员吕梅尔认为他是一个心存善念、做人认真严谨、做事兢兢业业的好部长,是一个正直的政治家,遵守一切秩序,反对冒险。如果这样的人还信不过,还有谁能相信呢……”

贞妮将雅克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他完全不动,他脑子里也和别人一样想着:“完了。”在他脑子里面,思路无比混乱一个接一个,不管怎么说,他的惊讶比难过要多。那一下一下敲击着他脑袋的警钟,可能使他感觉到某种情绪上的放松,这种生理的轻松是这暴雨欲来的最后时刻,等一会儿,第一滴雨水也一定会带给他这种感觉,这样平静的假象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像是一个受到重创的人,起初没有感觉,但是伤口忽然开裂,淌血的时候才感觉到撕心裂肺。贞妮听见他紧咬的嘴唇从牙缝里透出一声嘶哑的哀叹。

昂图瓦纳一直微笑着:

“雅克……”他不愿说什么,他仍由贞妮将他拖出人群。人行道上面堆满了小店里面的桌椅,他们沉默地坐下,从不断变化、集拢的人头上面,他们看得见那个玻璃窗上白色的小告示,目光无法移动。几周以来他一直相信正义与真理还有爱会取得胜利,他并不像教徒那样期待神迹,而是像一个物理研究者,想得到一个成功的实验结论——但是一切都毁灭了,……耻辱啊!一种冷冰冰的鄙视所有的义愤勒紧了他的喉咙,他第一次觉得这么耻辱。并不完全是愤怒和灰心,反而是困惑和耻辱更多,他为人民意志的软弱而耻辱,为人们不可救药的庸俗和冷静的无能为力而耻辱……“可是我呢?”他在心里思考“现在如何是好?”在意识清醒的瞬间,他寻找着内心最深处的孤独。他找寻着一个答案,一个口号,一个方向,但是都是白费力气。面对自己信心的丧失,他无力抵挡恐惧。

“我想说的是,从我在日内瓦加入的那个国际社团来看,国与国之间的差异已经没有了,换个角度就能把欧洲政治的总路线尽收眼底了。在那边可以将法国的战争走向看得清清楚楚。在这样的发展趋势中,无论你有什么想法,普安卡雷当选为共和国总统,都会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贞妮不去打破他的沉默,她带着惊恐又好奇的眼神看着周围,她不知道总动员到底意味着什么,战争到底意味着什么,立刻想到了妈妈,想到了达尼埃尔,尤其是雅克。因为想象力的贫乏,这些自己亲近的人到底会发生怎么样的危险她并不明白。像是雅克焦虑的回声一般,她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做?”

雅克攥紧拳头,狠狠瞪了哥哥一眼,不情愿地坐回扶手椅中。停了一会儿,雅克接着说:

声音听起来平静坚强。他马上想道:“在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好啊……”他不知怎么回答她,他没有勇气,移开目光摸了一下额头,起身说:“我们还是赶去北站吧。”

“你还是坐下说吧……”

安娜一个下午都缩在电话旁边的沙发上,痴痴地等着昂图瓦纳的消息。好多次她都差一点拨了号码。她已经神经衰弱了,但是仍坚持等待,不主动打过去。一叠翻开的报纸堆在脚边,她已经看过了。但是,那些什么奥地利、德国、俄国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像是一个狂躁病人一样,只想到自己,不停地想象着她和昂图瓦纳在瓦格拉姆林荫大道他们两个在房间约会的场景,不断地将新的细节加进去,又不断修补删改,越来越让人伤心,一时间让她的怨恨减轻了一些。然后,她又忽然忘记了要生气,在哀求他的宽恕,抱着他,将他拉到床边去……

他调侃般指了指弟弟刚刚坐的椅子:

突然,她听见楼下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还有巨大的关门声,她下意识地看了看钟表,四点四十分。门一阵风似的开了,女佣进来说道:“夫人,约瑟夫说已经总动员了!就贴在邮局那里!要打仗了!”“什么?”安娜心里一凉,她心里反复想着,打仗……不是很清楚,但是她脑袋里面的第一个念头是为西蒙的回来恼怒,又想着他要是去打仗就好了,这个蠢货。但是立刻又想到:“我的天!要是打仗的话,托尼不就要走了吗?……他们要牺牲我的托尼!……”她跳起来。

昂图瓦纳看着雅克抑制不住的激动,笑了起来。昂图瓦纳发挥自己的好脾气,决定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他不想把这次谈话变成一次思想辩论赛或者是一局棋,而棋子是假想敌。

“帽子,手套,快点,快给我喊一辆车来!”

“整个大陆,都在花费数十亿来竞相扩充军备力量,而这些钱本应拿来造福人民的……大家都疯狂地竞相赛跑,朝战争的深渊奔跑过去。而我们法国是要为这事负很大一部分责任的。但是我们并没有停止!难道是为了让世界认同他所做的都是为了和平,法国才让爱国人士洛林人当选总统吗?每一个民族主义反动派都把他的当政看成是好战的一种象征,他的当选在法国又掀起了复仇的狂潮,也同时给了英国商人希望,如果能把德国镇压下去,他们岂不更开心?还唤醒了俄国帝国主义分子的欲望,他们一直希望有一天能把君士坦丁堡据为己有?”

在壁炉上的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苍老的样子,鼻孔紧缩:“不行……我今天太难看了……”她十分绝望,女佣回来的时候她又坐到了沙发里,上身前倾着伏到膝盖上……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她没有直起身,轻柔地问:“不行,朱斯汀……谢谢你了……我不要车子了……去给我放点热水洗澡好吗?要很烫的水……把我的床铺好,我想休息一下……”要是他打电话来的话,只要伸手就可以接到……只有在这刚换过的被子里面,她会舒服一点,当然,并不是立刻就舒服了。必须等过上半个小时,等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血液不再急涌奔流,思维变得迟缓,这是需要非常人的努力才做得到的。她闭上眼睛躺着,纹丝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这么等待着……托尼……打仗……托尼……啊!只要能见他一面……再一次让他回心转意……

“未来发生什么谁又说得准呢?”昂图瓦纳嘀咕道,“可能有一天会发生……但离这一天的来临还早呢……”

她又一下子蹦起来,用手捂着脸颊,光着脚跌跌撞撞去冲到小客厅里,她甚至都懒得去拉张椅子,就直接跪在地毯上面,在书桌上抓来一张纸,拿着铅笔写道:“我太难过了,托尼,我真的无法再忍受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可能你已经要动身了?什么时候走?我对你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必须要见你一面,托尼。就今天晚上,在我们的家里面,我等着你,现在是五点钟,我这就去那里等待着你,等一整夜。你无论何时来都可以,但是一定要来,我必须要见你,答应我吧,托尼,你一定要来,拜托你了。”她按了一下铃,“跟约瑟夫说,即刻将这个送过去……一直送到楼上。”

“至于我们的同盟国?难道法国是为了说明自己有和平的意向,才跟俄国签订军事条约的吗?大家都知道,俄国之所以愿意跟进行了大革命的法国结成联盟,完全是为了把我们拖进反对奥地利和日耳曼的阵营中去!你不会天真地认为,英国外交大臣德尔卡塞极力想把德国包围起来,全是因为和平事业吧?可事情的结果就是,你刚刚所说的普鲁士军国主义发动骚动、实力得到了大大的提高;在全欧洲,战事不断升级,争相修筑防御堡垒,建立海军,铺设战术铁路……而法国近四年来在军事战略上的花费将近一百亿!而德国也花费了将近八十亿法郎!法国贷款六亿给了俄国,使其去建造能够向日耳曼运输军队的铁路!”

她记起来,西蒙也许坐的是上午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达……于是她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出门了。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她逼自己走路过去,尽管很没耐心,还是步行去了瓦格拉姆林荫大道。这一次她不知道为何有一种他会来的强烈预感。她从死胡同那边的小门走进“他们的家”,当她开门的时候,她觉得他就在屋里一般,她很有把握,所以露出了迷人的笑来,她悄悄地踮着脚从一个个房门大开的房间跑过去,轻声喊:“托尼……托尼……”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她想他一定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故意躲藏起来,她跑进浴室,又去了厨房,她累了,回到卧室坐在了床上。昂图瓦纳没在这里,但是他一定会来的,就快来了……

雅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

她,开始缓缓地脱掉衣物,先脱掉了鞋子,后来便是脱袜子,像是在剥一个水果一般,动作柔缓地将果肉露出来。她似乎听见了脚步声,她回头去看,不是的,他没来。她的眼神在房里面游移,又盯着床上。她喜欢比他先醒来,注视她的爱人,放松地看着他光滑的额头,熟睡中没有坚定线条的嘴唇——和她那柔软、半开半合的孩子一般的嘴唇完全不一样!只有这样的时候,她会觉得他是属于自己的。“我亲爱的托尼……他马上就要来了。”她坚信是这样的,他今天夜里就会来的。她是对的。

昂图瓦纳撇了撇嘴,他对这些不是很了解,所以没有办法反驳。

68

“这是我们用武力强行夺来的委托。而愿意把这个委托给我们的列强,都希望能拿到这个委托。它们已经在别的地方效仿这样的做法了。例如,你觉得要是没有我们远征摩洛哥的先例,会有意大利侵略的黎波里以及奥地利占领波斯尼亚这样的事发生吗?”

北站被军队把守起来了,院子里,大厅里到处是红色的军裤还有枪架以及简短的命令和枪托的响声。但是,还是允许老百姓出入。雅克和贞妮很轻松就到了月台,这里有六十几个活动人员来这里接车。

“不要激动!”昂图瓦纳说,“根据我了解的情况,法国进入摩洛哥并不带有什么非法的性质。我记得阿尔热西拉会议 【注:阿尔热西拉,西班牙城市,1906年的国际会议就是在这里举行的,会议主要是决定让法国去接管摩洛哥的内政外交。】 完全是欧洲列强给我们的委托——委托法国和西班牙共同平定摩洛哥的暴乱。”

“太糟糕了!”他们反复地说道。他们都紧握拳头气愤地摇头,用气愤的眼神打量着彼此。在这种不费力就能控制住的强烈情感下面,已经显示出了丧气和退让。似乎每个人都在想:“已经无法避免了。”

“你天真得让人汗颜!……你真应该去把新修改的共和国历史从头到尾地重新看一遍!……你以为有谁会相信,法国这四十年多年来,实施的是爱好和平的民族政策呢?有谁会认为法国有权指责别人滥用武力呢?……你觉得殖民主义最根本的贪婪本性,尤其是我们对非洲的觊觎,没有促使别国的野心的形成吗?没有给别国留下一个吞并他国的坏榜样吗?”

“要是老大在,他会怎么做?”老拉布不作声地和雅克握手之后问他。

雅克站着不动,仔细地打量哥哥一会儿。

“希望全部都在于和密勒的会面中了。”雅克小声回答。口吻很坚定,他坚守他的信念,好像是遵守一个誓言一般。社会党议员的代表人向前走到人群的最前面,变得很显眼。贞妮和拉布都跟在雅克身后,混在人群里,不跟其他人谈话,他看着远方,似乎在冥想:“这个人在德国最悲惨的一刻来到了这里,可能担负着极其重大的责任。这个人前天从柏林离开,从比利时经过的时候还什么也不知道……他渐渐地,一点一点地大致了解了俄国宣战——奥地利宣战——德国发布危险备战状态的消息——还有今天上午若莱斯被暗杀的消息,等他一下车他就会获知,法国已经动员……今天夜里他肯定还是会知道,他自己的祖国也同样地宣布了动员……真是太悲剧了……”

昂图瓦纳自信而有感染力的目光凝视着弟弟,这是他用来安抚病人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总能让病人毫不保留地相信他,似乎这样自信的眼神是不会诊断出错的标志)。

等到火车终于从白色的蒸汽中显现出来,前方又开始喷白雾的时候,月台上一阵骚动,人们全部涌了上去。但是车站管理员监视着,乱了一阵子,又临时组建起一个路障,只有议员代表才可以经过,走近列车。雅克看见他们围在了某节车厢前面,出口处站着两个乘客,他一下子就认出那是赫尔曼·密勒,但是旁边一个健壮的青年他并不认识,脸庞线条坚毅,看起来十分正直和有毅力的表情。

“你这样的观点怎么可能成立?”

“陪同密勒的是谁?”雅克问拉布。

雅克蹦起来了:

“昂利·德·芒,是个比利时人,一个十分纯洁的同志,一个乐于思考和探索的人……你周三应该在布鲁塞尔见过他吧?……他的德语说得跟法语一样流利,大概是作为翻译来的。”贞妮碰一下雅克的手:“看……现在允许通行了。”

“对于贝尔希托德和萨左诺夫我没有办法说什么,因为除了他们的名字,我一无所知。至于普安卡雷呢?……你简直是疯了!在法因,除了像德卢莱德那样的几个疯子之外,谁想通过战争追求名利呢?法国的所有人,所有社会阶层本质上都是爱好和平的!如果最终我们逼不得已被卷进了这场欧洲冲突,但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法国不需要为这场战争负任何责任,没有人能够说由于法国做了什么引起了这场战争。”

他们连忙走上前去,想追上官方的代表团,但是涌出的乘客堵住了去路。等到他们从狭窄的走廊穿过去的时候,要将德国代表带去波旁宫举行密会的代表团已经消失了。在候车大厅里面,人们围在一张刚刚张贴的布告前面,贞妮和雅克挤过去看,布告的大字标题写道:《有关国外人士的条例》。

突然,昂图瓦纳耸了耸肩:

他们背后有个人用揶揄的声音说:“这帮家伙还真是及时啊!真该相信他们早就提前印刷好了的。”贞妮转身,看见说话者年纪不大:一个工人,身着蓝色工作装,叼着一根烟,有一双崭新的大皮鞋搁在肩上拿着。

不是怎么阻止战争,而是只想着怎么增加在战争中的胜算。他们跟随前人的脚步,所有用来保卫和平的活动,都用来准备战争了。凯塞尔和他的大臣现在就是这样的状况。英国政府和法国的普安卡雷 【注:普安卡雷,1913——1920年的法国总统。】 肯定也是如此。”

“你不也是吗?”他身边的人指着他的皮鞋,“你也很及时啊。”

“你看吧,现在,欧洲的领导者有很多都是打着‘爱国者’口号的阴险家,在参谋部唆使下,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的国家走向战争。这一点我们必须要搞清楚!……这些厚颜无耻的人很清楚他们需要什么:他们私下里一直磨刀霍霍,想要引发战争。他们坚信战争是对他们有利的。现在很明显可以看出奥地利的贝尔希托德就是这样。伊斯沃斯基【注:伊斯沃斯基,俄国人,1910——1917年期间任驻法大使。】和彼得堡的萨左诺夫【注:萨左诺夫,1910——1916年期间任俄国外交大臣。】也不例外……剩下的人都不希望战争,或者说他们惧怕战争。但是,他们一听到要爆发战争,都任其发展。在他们的观念里战争是无法避免的。如果‘战争不可避免’的这个想法在政治家的头脑里根深蒂固,那就很危险了!他们想的

“这是为了踢威廉的屁股的!”工人甩下一句话走了,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昂图瓦纳还在想着怎么反驳的时候,雅克又接着说下去了:

雅克还站在原地,他一直盯着布告,他抽筋的手指紧紧抓着贞妮的手臂,他用另一只手指给贞妮看,一段粗体字:

“事实上,他们只是在面对人民时,口头上说说罢了!而他们多数人都认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政治手段,具有周期性。必要的时候从中获取最大的利益。在任何时候,利益都是万恶之源!”

外国人不管什么国籍,可以在公布动员令的第一天内从已经开始防备的巴黎离开,出发前要将身份证给各局检验。

“利益竞争当然会有的。但是不管利益竞争有多激烈,又或者可能无期限地竞争下去,但是不会引发战争!我坚信和平,不过我也坚信,斗争是生活的条件。对人民来说,现在的斗争形式仅限于武器屠杀!这些很有益于巴尔干人!……各实力强悍的国家政府——即使是在军事上投资最多的国家,也都公开同意‘战争是最坏的一种结果’。我只是把那些统治者的话复述了一遍。”

种种念头涌入雅克的脑海,“外国人……”他的假证件还留在贞妮家里的包裹里面,是去柏林执行任务用的假身份证明,就算法国人雅克·蒂博出示他的免服兵役证件,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去瑞士,但是谁可以阻止在日内瓦大学上学的学生艾贝尔雷在规定的时间回国呢?……在动员宣布的第一天,也就是星期天……就是……明天……

昂图瓦纳摇摇头:

“明天之前我必须出发。”他忽然想到:“那她可怎么办?”他一直将姑娘搂在自己的臂弯里,将她从人群中推出去,“听我说,我必须要去一趟我哥哥那里。”他言简意赅地说,贞妮仔细读了那一段话,外国人什么的。为什么雅克忽然变得这么焦躁,为什么要拉她出来呢?他突然去昂图瓦纳那里做什么?他不知如何解释,在柯马丹路听见警钟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起的也是哥哥,现在他因为这张布告而惊慌失措,想再见哥哥一面的这种怪异的感觉将他紧紧抓住。

雅克叫道:“不光普鲁士有军国主义,所有的民族都有,他们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的。”

贞妮也不敢问什么,东站和北站这一带她都很少会来,这里总是让她回忆起达尼埃尔离开的那天夜里,她在雅克眼前逃开的场景,这十分鲜明生动的回忆让她觉得很压抑。一个小时之内,巴黎城完全改头换面,如果说街上行人并没有增加,至少还是刚才那么多,但是却没有谁是在散步,每个人都急急忙忙,考虑着自己的事情,好像路上每个人都察觉到自己还有很多亟待解决的困难,有事情有待安排,有些事需要放弃,有一些亲人朋友需要去看望,跟有些人要赶紧和好,跟有些人要立马断绝关系。他们都盯着地面,紧闭着嘴,满脸忧色,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只是为了走快一些,马路上没什么车了。

“我知道了,”昂图瓦纳插话道,“这个杀千刀的普鲁士军国主义,让整个欧洲武装力量得到了发展,甚至连牙齿都被武装了……”

出租车已经变得很少,司机几乎都将车子放在车库,求得一点休息时间。公共交通工具也不运行了,它们将从入夜开始就被征集到军队去。贞妮费力地跟着雅克,努力不让他看出端倪,他面色紧张,下颚前倾,像别的人一样行色匆匆,似乎是谁在赶着他一般。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觉得他的内心在激烈斗争。其实看到布告,那些零散的想法在他心里固结成型了,得到了升华。梅奈斯特雷尔的影子出现在她面前,他又记起了布鲁塞尔那个房子,飞行员身穿蓝色睡衣惊惶地站在那里……炉子里面都是纸灰……周四以后就没有再得到过他的消息。他想了很多次:“他在那里做些什么?”他一定在进行着革命活动……外国人能够从巴黎脱身……在日内瓦的航空员身边,他可以再次寻找到一个充满活力的环境,保持纯洁和独立!他记起了里莎特莱、米特尔戈、那些在武装的欧洲中心和外界隔绝的保持自身完整的人们,到瑞士去?这是一个十分有诱惑力的选择,但是他犹豫不决,是因为贞妮?是这样的……但是贞妮并非他犹豫的根本原因。难道是他对于当逃兵这件事有担忧?根本没有,他的第一个义务就是对入伍当兵这件事表示反抗,决不去保卫他一直不停在谴责和抗争的所有东西……是因为他不能接受自己想要逃避的想法,他是躲了,但是别的人怎么办?不,只有当他的拒绝变成一种危险的个人行为,和那些被迫动员入伍的同志们遭受同样的危险,这样才能使他的内心安宁,那怎么办?……不去中立国逃避的话,难道留在这里?在一个已经宣布备战的国家里反抗打仗?反抗部队?在这已经戒严的地方,宣传任何关于和平主义的东西都会被残酷镇压,他将会成为被监视的怀疑分子……也许还会遭到预防性的拘留之类,这真是荒唐……那怎么办?逃回到瑞士去?回去做什么?

“不是!……也许可以这么说……但是……”

“这没什么意思。”他有些极端地说。因为贞妮吃惊地看着他:“生命、思想、信念,都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要是生命、思想和信念不能变成行动,都是毫无意义的!”

“事实不是一直是这样的吗?”

“行动?”贞妮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即使听清了,她又如何能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呢。

“这只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随即暴乱就会被挑动起来……然而,近几年来,欧洲超武装在幕后一直想挑起冲突。你貌似还一直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地位坚不可摧,但事实上它已经千疮百孔了,早已失去了控制能力……”

“您看,”他用刚才那样的语气孤傲地说,“我觉得,这次战争会将国际主义理想封埋多时,很久很久……也许要经历几代人的时间……那样的话,如果为了挽救这样的理想,避免暂时的毁灭,需要去完成某个行动,我一定会去完成,哪怕是毫无希望的行动!但那是什么样的行动呢?”他轻声说道。

“你说什么?是奥地利跟塞尔维亚之间发生了不合吗?”

贞妮一下子停住了脚:“雅克!您想离开?”

“昂图瓦纳,这次情况不同以往,局势非常严峻……”

他看着她,她换了种准确的说法:“你要去日内瓦?”

雅克缩着脑袋,一绺头发耷拉在脑门上,听得有点不耐烦。

他做了一个似乎默认的动作,两种矛盾的感情——快乐和忐忑——将她的心撕开:“要是他肯回去瑞士,他就没有危险了!……但是,没有了他我该怎么办?”“如果我决定离开,”他解释道,“对,就是回到日内瓦去。第一,因为那个地方还有一丝采取行动的可能……第二,我有两个假的身份证,我很轻松就可以回到瑞士。你刚刚已经看过消息了……”

“你知道,这种事也没什么稀奇的了,在十二年前就已经发生过类似的了。那时我还在卢昂服兵役,那些热衷于预言不幸的预言家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去预言战争或革命……最让人奇怪的是,那些预言家所说的种种迹象总是跟现实很符合,这就让人不得不相信了。然而,可能忽略了某个因素,又或者对它的估计不充分,事实向预期情况不同的方向去发展了,一切都相安无事,日子也就还是这样凑合着过……世界依然和平。”

她很激动地插话:“快走!明天就走!”她声音里面的坚定让雅克吃惊。

他笑了起来,完全被自己的这番推论说服了:

“明天吗?”她不由得冒出一丝期待,因为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在说:“不,可能要过段时间再走,明天不走。”他又开始前行,她挽着他,身子发软。

“当然,在这方面我了解的内容不如你了解得多……但是你也不能否认我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以西欧现在的文明程度,要爆发大规模的冲突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管怎样,只有来个观点大转变,才有可能会发生这样的冲突!……而这样观点的转变需要时间,有可能是几个月,也有可能是几年……在转变的过程中会出现很多变数,这些变数可能会把现在的不好因素清除……”

“我明天就动身。”他终于低低地说,“要是你答应跟我一起离开的话。”

昂图瓦纳似乎是受打击了,沉默不说话,脸上突然涌上一股火烧火燎的热气。雅克的这些话,正好戳中了他心里的某个秘密点,一个到目前为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地方。在一九一四年的这个夏天,他好像跟大家一样,无可避免地被空气中流动的有传染性的狂热所支配着——也许是全球性的。一时之间,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被要出事了这个念头占据了。他马上把这毫无缘由的不安压制了下去,努力振作起来的后果就是像往常一样无意识地去反驳弟弟的话,但语气似乎没有了火药味:

这幸福让她感到震颤!她全部的害怕都一下子消失了,他就要离开,就快没有危险了!他要带她一起走!他们不会分隔两地!雅克以为她是在犹豫不决,“您不能自作主张是吗?”他说道,“既然您的妈妈在维也纳被滞留了……”

“你貌似还不明白现在的形势,昂图瓦纳……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草木皆兵的时候,如果大家都跟你一样,对事情不闻不问,任由其恶化,战争就必然会发生的……现在,任何一件小事,比如仅仅愚蠢地在奥地利和塞尔维亚边境开一声空枪,都有可能引发战争……”

她紧紧地靠在他怀里表示同意他的建议,她心跳得连太阳穴都发出嗡嗡的响声来,让她有些迷迷糊糊。她全身心地交付于他了,他们将永远在一起,她会保护着他,她要将危险与他隔开……

突然,他想起了去年冬天的某个早晨发生的事,那时他正好要出门去医院上班,碰巧这时候来了个警官,说是要让他改动身份证上动员入伍的类别。他记得他当时改完之后连看都没有看,就直接扔进了抽屉里——他貌似现在连扔在哪个抽屉都忘了……

此刻,他们讨论离开像是已经计划了很久一般,雅克不记得去往瑞士的夜车的准确时间,但是他可以去昂图瓦纳那里拿到精确的车程时刻表。同时不担心,因为贞妮没有护照也是被允许出去旅行的。手续对妇女们相对宽松一些。那车票钱呢?他们将随身的钱凑起来,基本的花费足够了。到了日内瓦,雅克就会有别的办法了。但是,所有的还要由和德国代表之间的会议结果来决定。谁知道会怎样呢?要是忽然决定将要发起反抗起义呢?……

“啧……啧……”昂图瓦纳万分怀疑,咂咂嘴。

他们没怎么看路,走到了杜伊勒里宫附近的小花园,贞妮满头大汗,突然觉得十分疲累。她有些怯怯地将远处一处花丛里一把长椅指给雅克看,他们走过去坐下,就他们两个人,从中午开始全城都在雷雨的笼罩下,似乎将花坛上的花香都给压低到地面上了。

“你们在巴黎难道就没有对最近几个星期发生的事进行一番了解吗?战争的征兆越来越明显了……这已经从单纯的巴尔干人之间的小规模战争发展到全欧洲战争了!你们却什么都没有觉察到,照旧生活。”

贞妮心里想着:“我可以去瑞士给妈妈写信联系。她可以来和我们会合,中立国嘛。……”她已经开始想象在瑞士和母亲与雅克在一起的生活,母亲也找到了,雅克也没有了危险。

雅克凝视着他的哥哥:

雅克焦虑不安,他在心里反复想着:“离开,对……可是为什么要离开?”虽然他徒劳地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梅奈斯特雷尔身上,劝说自己,日内瓦是唯一一个还没有被影响的革命发源地了,他想起了他们曾经的“瞎扯”,而且没有办法将那里留给他的革命任务是不是有用的怀疑清除掉。

“你认为巴尔干人真的会发起一场新战争吗?”

他起身,他不可以原地不动。“我们走吧,我带你去大学街休息一下。”

他真心希望能打破雅克的沉默,于是问道:

她惊了一下,他对她笑着说:“是啊,来吧!”

既然雅克貌似很想谈这,那他就欧洲的政治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我?跟您到您的哥哥家里去?”

他没有时间也不想关心什么政治。长期的科学研究,使得他的思维习惯于这样认为:无论是社会方面还是有机生物方面,都是相通的,所有的都是问题,而且还都是大难题;在任何领域,要想掌握真理,就必须勤奋、好学、掌握知识。他不认为政治与他所研究的领域有什么关联。除此之外,还是因为他天生对那些不敏感。整部国家史有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一直相信实施权力的同时,必然会带着某种不道德行为;至少作为医生的他,已经习惯于认为,在政治领域中,正直老实的人并不常见,或许根本就是不必要的存在。所以他总是抱着一副漠然、狐疑的态度看待政治的发展,甚至并没有比他看待邮政或桥梁公路工程局的工作的热情高。有时候在吸烟室讨论——比如在他的朋友吕梅尔家里,他也会跟大家一样,尝试着评论一下某位身居高位的部长的所作所为,他的观点总是简单却又不失准确性、很切合实际的:就像坐在公交车上的乘客,对司机是赞扬还是批评,关键是看司机有没有掌握好方向盘。

“现在对我们来说,这又有什么要紧呢?让他知道更好。”他似乎很自信,十分坚决。她没有坚持己见,温顺地和他一起去了。

他拿起放在矮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茶,然后又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我们刚刚说到哪了?哦,对了,你告诉我:战争……”

69

“不好意思……只要有这电话,就没办法一直清静。”

前面的大厅里放着一个崭新的军官用的箱子,上面还挂着商店的标签牌。

直到昂图瓦纳接完电话回来,雅克还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他惊奇地发现哥哥接完电话后,似乎变得不一样了,脸上散发着异样的光辉,这是激动的痕迹,他隐约觉察出当中有股爱情的味道。昂图瓦纳的生活确实不一样了。

“先生在家里。”莱翁一边说一边给两个青年开了诊疗室的门,贞妮没有犹豫就走进去了。

15

房里非常安静,雅克看见哥哥在自己的书桌前站着,他原本以为是哥哥一人在这里,但是在看到斯蒂德莱尔和罗瓦从里面的沙发靠背后探出头来的时候觉得十分失望。他们距离很远。罗瓦在窗子旁边,斯蒂德莱尔在书柜那一边。昂图瓦纳在整理着一些文件,废纸篓里已经装满了,周围的地毯上散落着碎纸片。昂图瓦纳走向贞妮,像是慈爱的父亲一般同她握手。他并没有很吃惊,在这样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人更吃惊了。他想起来丰塔南夫人在葬礼之后寄给他的信件,谢谢他去诊疗室拜访,并告知她将要出发去远行了。

昂图瓦纳拿着话筒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安娜在那边也舍不得挂。他快速看下四周没人,就从话筒里送出了一个响亮的吻,然后愉快地挂了电话。

他迷迷糊糊地想,贞妮一个人在巴黎,是来向他讨点意见的,也许她和雅克是在楼梯上遇见的。两兄弟眼神对视,血肉亲情让他们同时弯起嘴对彼此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因为心里各自怀着不同的心事,那笑容也因此显得有些沉重。尽管他们两个人有很多不同,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觉得如此亲密,就算是曾经在父亲的灵柩前面,他们也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到他们被一种血缘情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相对无言地握手。昂图瓦纳请女孩坐下,开始问到她妈妈远行的事情,这时候门开了,泰里维埃大夫被茹斯兰带进来了。他直直地走向了昂图瓦纳。

“稍后见,托尼!”

“完了……人们没有办法了……”

“稍后见!”

昂瓦纳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眼神严肃,甚至很镇静。“对啊,我们无可奈何。”他终于回答道。然后笑起来,因为他就是如此想的,这种念头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力量。(小马尼埃尔·罗瓦来通知他已经下了总动员令的时候,昂图瓦纳正待在茹斯兰的实验室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麻木地点燃了一根烟。三天了,他觉得自己被严重地束缚了,流于被动,被世界性的变故牵着鼻子走,和自己的国家与阶级绑在一起,就好像是被卸掉的一车碎沙石中一粒小小的沙子一般无可奈何。他经过精心策划的未来,和所有有关生活的安排全都崩溃了。在他看来,一切都是无法确定的,无法确定,也仍是行动。)

“哦,没事了!”

这样的想法让他即刻振作,充满精力,他的天生特长就是在已经成为事实的事情和无法改变的事情面前会适当地妥协。障碍是新的已知条件,所有的障碍显示出一个新的问题,不管人们愿不愿意,一切障碍都有可能变成东山再起的踏脚石……

“什么事?”

“你何时离开?”泰里维埃问他。

“嗯,好……你听着!”

“明天一早,孔皮艾涅……你什么时候?”

“亲爱的,我们晚上见吧……”

“后天,周一。沙隆……”他对着走向他们的斯蒂德莱尔问,“那么您呢?”

“不,我懂,”她用略带忧郁的声音快速打断道,“我从大老远的地方跑来,却连面都没有见到……多遗憾!”她停了一会儿,轻声咳嗽了一下,“那你听好了……我等你。”她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昂图瓦纳似乎感觉到她花费了极大的努力来说服自己接受。

泰里维埃一直是个好脾气,就算是今天他也带着开心的音调,肉乎乎的粉色脸颊上长满了胡茬儿,带着快乐的神气,这种快乐的神情和眼睛里的焦虑形成对比,让他的脸部十分不协调,显得很尴尬。

“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您说我?”哈里发眨眨眼问。医生的话似乎将他从梦里惊醒一般,他转身对着雅克,似乎是说给雅克听:“我也要去参军!”他声音嘶哑,“就是一个星期之后就将会去埃弗雷。”

“一会儿都不行?”

雅克回避他的眼光,但是并不怪他。雅克明白,哈里发的一生就是不停地为别人效忠,奉献自己。这个正义的人虽然有着自己的信念,但是还是赞同服务于这一次“防御性”的战争,他认为这是一种义务,一个忠诚的人服从于这样的义务。雅克用眼神搜寻着贞妮,她在壁炉附近站着,和众人保持着一点距离。她看起来并不拘束,而是又有些怅然若失。他看见她轻轻地起身,用目光找寻座位,他想着,“她是多么轻盈啊。”他觉得似乎将她拥在怀里一般。他想起第一次接吻,她是怎样强烈有克制地颤抖,他感到了无法抵抗的、甜蜜的心慌涌上心头。他们目光相接,他笑起来,觉得自己红了脸。

“亲爱的,真的不行……午夜之前肯定到不了的。你要理解我一下。”

昂图瓦纳走到贞妮身边问了一些达尼埃尔的事情,泰里维埃将他们的交谈打断:“您医院的事务怎么安排?有什么计划吗?”

“想知道我给你准备了什么晚餐吗?窗边放着一张独脚桌……上面放着我为你准备的满满一大色拉盆的小草莓……”犹豫了一下,她接着用喉音快速说道,“听我说,托尼,真的不能来吗,哪怕一小时也好?”

“让老人家们再回去,我们医院有阿德里安、多玛还有德莱里大爷,都同意了。你倒跟我讲讲。”他突然用食指指向泰里维埃,“茹斯兰借给你的文件,你迟迟没有还来,《增殖体和声带痉挛》……”

她听他笑出声也就跟着笑了:

泰里维埃像是希望女孩起来佐证一般:“他这脾气总是不能改一改……我会将你的文件交给斯蒂德莱尔……你就放心离开吧,军医官大人!”

“托尼,如果今晚见不到你,你认为我会甘心回去吗?……我好想你哦!……所有的都准备就绪了……甚至连晚饭都准备好了……”

街上已经喧闹了好一阵子,声音从一扇开着的窗户传进来:混杂着歌声、马蹄声。大家走到床边看,雅克趁机走近了哥哥,他正一个人站在房间中间。但这时候,昂图瓦纳却走近了众人,雅克跟在他身后走过去。一队从残疾军人院走来的炮兵遇到了往圣神父街上前进的一支意大利游行队伍,队伍前面站着四个打鼓手、竖着一面旗帜,意大利人被挡住去路后,站下来开始唱起了《马赛曲》,对炮兵们欢呼起来。鼓声嘈杂,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

“应该不会,”他说,“有什么事吗?”

昂图瓦纳将窗子紧闭,额头抵着玻璃叹了一口气。雅克站在他身边,其他的人又走到房中间去。

声音里透着一丝失落和难过,昂图瓦纳似乎也被感染了。

“上午我得到了一封英国寄过来的信件。”昂图瓦纳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对,我能理解。”话筒里终于又传来了喃喃的说话声,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他要在那边一直待到很晚吗?”

“英国?”

他站在奢华的书桌前,低头听着电话,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安地看着浅栗色的地毯、书柜的下部以及家具的脚。

“吉丝写的。”

“安娜!”他再次喊道。

“啊?”雅克看了一下贞妮。

依旧没有声音。

“日期标记为周三。她问我要是打起仗来她该怎么办。我要回信给她叫她留在英国念女子学校,这对她是最好的了,你认为呢?”雅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确定这个地方就他们两人了。他想说说贞妮,可是该怎么开头呢?这时候昂图瓦纳突然转身,脸上带着忧伤的表情问他:“你真的……还是坚持?”

“安娜……”

“对。”雅克坚定而不粗鲁地回答。

“亲爱的,真的很抱歉……你能理解的,对吗?……我要陪他……”那边沉默了,他又喊了一声:

昂图瓦纳弯了弯腰,躲开了弟弟的眼神。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在玻璃上随着鼓点敲击。他觉得自己刚刚有些支支吾吾,这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这是他内心混乱紧张的表现。

“当然是在我们的家啊,托尼……我在家等你哦……”

莱翁从前厅通报说:“菲力普医生来了。”昂图瓦纳挺起身子,异样的兴奋让他容光焕发。菲力普笨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眯缝着眼睛扫视了一眼屋内的人,最后落在昂图瓦纳身上,他很悲伤地摇头,从飘动的礼服衣襟里面拿了一块手帕来擦汗。昂图瓦纳迎上去:“完了,教授……”

电话里又传来了妩媚的声音:

菲力普不说话,碰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也就像是一个被放开了线绳的木偶娃娃一样,没走几步就瘫在了套着白椅套的长椅上。“您什么时候离开?”他声音听起来短促又尖锐。

“亲爱的,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刚好你就打过来了……真的不好意思……我弟弟雅克今天突然从日内瓦回来了……今晚,我要晚点才能过去……你在哪儿打的电话?”

“明儿一早就走。”菲力普像是在吃什么糖果一般发出黏答答的蠕动嘴唇的声音。

尽管他们看不见彼此,但昂图瓦纳仍然面带微笑:

“我从医院那边过来的。”昂图瓦纳没话找话,“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由布吕埃尔来顶我的班。”大家都没说话。

“喂……是你吗?”话筒里传来一个温柔而又热情的女低音,还带着一丝颤音。

菲力普盯着地面,奇怪地摇头。

昂图瓦纳走进诊室,马上拿起电话。

“你明白,小伙子。”他终于说,“这可能是一个很长……很长的过程……”

雅克盯着哥哥走进去的那扇门半天没有动。突然,他好像下定决心似的:“我和他之间,横着一条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在他下定决心时,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气,舒服了很多)。

“但是很多专家的看法却完全相反。”昂图瓦纳底气不足地回答。

“是安娜吗?”昂图瓦纳在心里想着。虽然离他不远处就放着一部电话,但他还是到诊室去接电话了。

“对!”菲力普打断他,似乎他早就明白该如何对待专家以及专家的推断,“他们是根据物资供应的情况和金融信贷的正常根本原理来推论的,但是要是各国的政府没有了理智,拼死一搏,冒险去彻底毁灭而不是退让的话……一个星期以来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说明这些事情都是可能的……不,我认为战争会持续很久,各个国家都会筋疲力尽,任何国家都不想或者是可以半途止步。”

“先生,有人电话找。”

他顿了顿,又说:“我一直在思考这些……打仗……谁以前会相信真的会发生呢?……只要新闻界坚持混淆舆论,几天之内大家就对侵略者这一概念不清楚了,每个国家的民众就会觉得自己的‘光荣’面临着危险……一星期的恐怖狂潮、夸张、吹牛夸耀,欧洲各国的民众就会像疯了一样,发出仇恨的叫喊声,互相厮打,我不断地想着,这和俄狄浦斯王的悲剧 【注:据希腊传说,俄狄浦斯命中注定要杀父娶母,后来果然应验,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父娶母,后来弄瞎了自己双目。】 完全一样,俄狄浦斯也曾经被警告……但是在无法避免的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他早就忘记心里已经预警过的恐怖画面……我们也是这样……我们的先人们已经早就预言了所有,人们早就看见了危险的存在……而且知道那危险出自何处,来自巴尔干、沙皇政权、泛日耳曼主义、奥地利。人们已经被警告过了,早就该警惕了。许多明智的人用尽全力去阻止灾难成为现实,但是无法避免的灾难还是爆发了,为什么?……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到底因为什么?可能是由于,人们所恐惧的、预料到的这些事态发展形势中,掺入了一些意外的因素,一点看似不重要的东西,恰恰能够改变整个事态的发展,接着完全变得面目全非……即使人们已经保持着警惕,命运的陷阱还是能发挥作用……我们都陷进去了……”

莱翁把门打开一条缝,神秘地说道:

在房间那边,茹斯兰、泰里维埃、雅克还有贞妮正围在马尼埃尔·罗瓦身边,发出一阵阵青春阳光的笑声,“怎么了?”罗瓦对泰里维埃说道,“您不让我吐苦水?这个可以让我们松一口气,从实验室的气氛中脱离出去!我们需要一段激动人心的生活!”

“我们应该围绕巴尔干民族建立一条防疫线,然后让他们自相残杀,直到他们同归于尽!”

“生活?”茹斯兰低声问。

他笑了起来:

正看着罗瓦的贞妮突然转眼,那个青年激动的脸庞让她觉得看着不舒服。

他每天早上都会粗略地看下当天的新闻,大概地知道当前的局势,这种紧张的局势经常周期性地出现在中欧各个国家。

菲力普远远就听见了,他对昂图瓦纳说:“青年人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事情……这样很多事都能说通了……我呢,我经历过七十年。青年们没有经历过!”他又拿出手帕来擦拭他的脸庞、嘴巴和小胡子,长时间地擦拭着手心。

“这样吗?”昂图瓦纳问道,眼睛似乎被烟熏得有点睁不开了,“又是由于那些可恶的巴尔干人吗?”

“你们这些家伙,你们都要离开。”他悲伤地轻声说。

远处的前厅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你们一定在想,老人们真幸运不用离开。这是错的,我们,我们比你们更惨,因为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战争。”雅克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

“结束了?”“是的,我的孩子,彻底结束……一九一四年七月,一切都结束了,包括我们。新的出现了,我们这些老头子没有希望了。”

他们沉默地看了彼此一会儿。

昂图瓦纳深情地看着他,一时无话可答。

“将要发生什么大事?”昂图瓦纳动都没动,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似乎很不情愿地看向弟弟。

菲力普不再说话,然后好像有个什么好笑的念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哧哧的笑声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我一辈子有三个黑暗的日期。”他说道,十分严肃的口气,这是他讲课时惯用的语气(关于这个语气,大学生们常说:“菲菲在自言自语。”)“第一个日期让我的青春期发生了巨变,第二个让我的成年时代被搅乱,第三个肯定将要毁了我的晚年……”昂图瓦纳看着他,似乎在急着等他继续说。

雅克看见他这个表情,就什么都不想再说了,站起来就往外走。

“第一个日子,在我童年那时候,还是个真诚的外省少年,有一天我从头到尾翻阅《四福音书》的时候,发现里面漏洞百出……第二个是,我知道了一个叫作艾斯泰拉齐的恶棍,做了一件叫作‘清单’的龌龊事,人们不但没有审判他,反而去折磨一位无辜的先生,仅仅因为他是犹太血统 【注:指德雷福斯案件,上文的埃斯泰拉齐是个步兵营长,他制造了“清单”(透露军事机密的情报)事件,致使德雷福斯于1894年受到判刑。】 ……”

昂图瓦纳倒了一杯茶捧在手上,然后躺回沙发上,在喝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杂着柠檬和朗姆酒的茶香。雅克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边脸以及漫不经心的眼神(此时,昂图瓦纳的脑袋里都是安娜在等他;要趁早打个电话跟她说一声……)

“第三个呢,”昂图瓦纳无奈地笑着插嘴,“就是今天……”“不是的……是一个星期前,报纸上刊登了最后通牒的文章那个,我看起来就是一个球局……我就知道,人民要为这两只球的碰撞付出代价……”

“昂图瓦纳,”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轻声说,“对于将要发生的事,你们在这儿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吧?”

“两只球相撞?”菲力普的眼睛在浓黑的眉毛下面闪着狡猾得近乎残忍的光,“对,就是两个不像的球撞到一起,蒂博!红色的那个球是塞尔维亚,——被白色的奥地利球撞到了,——另外的一个白色的球德国又推动了奥地利。那么球杆在谁的手里呢?是谁呢?俄国或是英国?”他像是马嘶一般狂笑起来。“不把这件事搞明白,我死也不甘心啊。”雅克走到了昂图瓦纳和菲力普对面的一角。

雅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表示什么都不想喝。

“老师,”昂图瓦纳说道,“我为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雅克。”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昂图瓦纳说,“你为什么来法国?准备待多久离开?……喜欢喝什么?我还是老样子,喜欢喝凉茶……”

老大夫用锋利的眼神看着雅克。雅克略微行了个礼,就问昂图瓦纳:“你是不是有火车时刻表?”“对。”他们眼神对撞,昂图瓦纳准备问“你要它做什么?”他只说道:“就在那里,电话本下面压着。”

莱翁用托盘端着一些喝的进来,放在沙发旁边。

“您什么时候离开呢,先生?”菲力普问雅克。

雅克只是盯着佛像并不说话。一个金色的荷叶弯成贝壳形状,把佛像的脸藏在里面,散发着宁静安详的光辉。然后,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哥哥,眼里带着一丝恐惧。他的面部表情非常严肃,这让昂图瓦纳感到一丝不安,马上联想到是不是他弟弟出了什么事,又或者是他的生活遇到了什么困难。

雅克坐直身体,犹豫了一下,看看昂图瓦纳,他连忙解释:“我弟弟,他跟我不一样。”沉默了一会儿,他仔细瞧着雅克,他想起以前和雅克谈过话吗?雅克走开的时候,他的眼神一直追随着雅克。

“接下来说说你的近况吧。要来根烟吗?你回法国干什么呢?我猜是因为卡约案件 【注:法国政治家,1913年由于与德国银行家会谈,被人指责为有叛国嫌疑。】 吧。”

再次只剩他们两人,昂图瓦纳弯腰对菲力普说:“我弟弟啊,坚决反对入伍。”

他亲切地看着弟弟,转而试探性地问道:

菲力普半天没说话。“所有疯狂的信仰都是可以理解的。”他的声音有些疲惫。

“很漂亮,对吧?这是朗西博物馆的收藏品,是十一世纪的一个作品。”

“不,我们所处的时代所赋予我们的责任很简单,很清楚,没有权利不顺从。”菲力普像是没听见一般。

“行啦,我们坐下聊吧。”昂图瓦纳边说,边把雅克按在一张舒适的皮圈椅上。然后他就在沙发上垫了几个靠垫,顺便躺了下来(在他的眼里,只有两个姿势,要么躺着,要么站着,他认为坐着的都是办事员的姿势)。他注意到雅克的目光正落在装饰壁炉的佛像上。

“……合情合理,也许是必要的。”他继续喃喃自语,“要是不怀有狂热的信仰,人们怎么可能进步呢?再看看历史吧蒂博,所有伟大的社会变革的基础中,总是会有一些看起来很荒唐的宗教愿望,那也是必要的。理性也许会导致一事无成。只有信仰才会给人们行动所需要的动力和坚持下去的决心。”

这是整栋房子唯一一个有点生活气息的地方。但是,老实说并不能从这里感受到多少工作气息,更多感受到的是频繁而又凌乱的活动气息,但雅克似乎很喜欢这种凌乱的感觉。桌子上除了一小块能写字的地方,其他的地方堆满了纸、卡片、笔记本和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经常看的书都放在书架上随手可及的地方,书架上还摆着一些杂志,杂志里面都夹着书签。还有一些照片、小药瓶和药物样品杂乱无章地堆在书架上。

昂图瓦纳不作声了,对着他的老师,他又不自觉地沦落为被监护的角色了。

“嗯,看到了……往我书房送点喝的,好吗?”

他在壁炉前站着,瞧见贞妮在雅克身旁一起弯腰看着车程表,惊讶了半天,不需要说,女孩应该是想知道妈妈如果从奥地利回来还有可能坐哪一班车吧?

“先生,放在桌子上的信看见了吧?”

菲力普继续表述自己的思想:“谁说得准呢,蒂博,可能拥有你弟弟那样的信仰的人会成为先知呢?说不定这次无法逃避的战事在彻底毁灭我们大陆平衡的同时,孕育出一种我们现在还没办法想象的、新的、伪真理的兴盛景象呢……要是可以这样思考的话事实上是不错的……怎么不是呢?所有欧洲国家都要把他们的所有力量,连同精神力量和物质力量通通毁于战火之中。这是一个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事情。我们没办法预料后果……文明的所有因素也许全要在这场战争中改头换面!人们在拥有智慧之前,还要经历很多的痛苦……那时候,为了构建这个星球上的生活,他们将会对科学所启示他们的东西表现出恭敬和谦卑……”

莱翁从走廊那头迎面走来:

莱翁又从门缝里将傻乎乎的脸伸进来:“有人找先生。”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弟弟在问什么,“这里只是用来看病的,我工作的地方一直是我以前的那个房间……过来看看吧。”

昂图瓦纳眉头一皱,还是起身说:“抱歉,老师。”

昂图瓦纳并没有说话。他十分惊讶地看着书桌上那封安娜的信,他以为安娜还在贝尔克没有回来呢。他急忙拆开信,大概地浏览了一遍。看完之后就紧蹙着眉头。他仿佛看见安娜正穿着睡衣,半敞着胸,坐在他们那套单身公寓里……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将信放进了口袋。来得真不是时候啊……算了!弟弟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陪弟弟待一晚上吧。

莱翁在前厅等候,他面无表情地递给昂图瓦纳一个装信封的托盘,蓝色信封放在上面。昂图瓦纳一把抓过来,一眼不看就放进兜里。“那人问是否回过信。”用人耷拉着眼皮问。

以前真的是客厅,客厅的光线忽明忽暗,保持着庄严肃穆的气氛,蒂博先生就在这有华盖的帷幕和厚厚的门帘之间,主持了三十五年的家庭会议。匠心独运的建筑师们,居然把它改建成了一间现代化的诊室,宽敞明亮,没有过多的装饰,严肃却不显得死板。有三扇装着透明玻璃的大窗户,让阳光照满了整个屋子。

“那人是谁?”“司机。”

“改建以前,这里是客厅吧,对不?”

“没回。”昂图瓦纳说着就转身了,因为听见身后的门打开了。

雅克站在窗前。

雅克跟在贞妮后面出来了,“你们这就要走了吗?”“是的!”雅克干巴巴生硬地回答道。就像昂图瓦纳刚才回答用人一样。“没回!”

“这间是我给病人看病的诊室。”昂图瓦纳走到一间房的门口,边开门边说。

他看着哥哥的眼睛,神秘的眼神里满是责备,其实是在说:“我们今天特地来看你,你就这样一点时间都不给我们!”

当他看见大得像小游泳池一样、擦得干干净净的浴池时,他禁不住有点想下去洗个澡的冲动。他住的是三法郎一天的房间,环境很糟糕……在这样又闷又热的天气里,在这样的大浴池里洗个澡,该多舒服啊。

昂图瓦纳支支吾吾地说:“这就走?你也要走了吗,贞妮?”

雅克心里嘀咕道:“他好像很享受这种奢华的生活。跟父亲是一丘之貉,都有资产阶级贵族化的虚荣心!……说实话,他们认为有足够多的钱,享受高质量的生活,买奢华的产品就是高人一等。这些对他们来说,是他们的优势,可以为他们带来社会地位!他们认为自己应该受人敬仰!他们认为他们利用权势来压迫人们是理所当然的!对,他们认为占有的一切都是应该的,都是无可厚非的。法律保护他们不受那些一无所有的人觊觎也是应该的!他们大方吗?当然,只是这种慷慨又是奢华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慷慨的只是多余的罢了……”雅克想起他在瑞士的朋友,经常连温饱都无法满足,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是必需的,但他们还是愿意拿来跟大家分享。他们愿意冒着自己下餐没有饭吃的风险去帮助别人。

“如果她是来找我征询意见,或者要我帮什么忙的话。”他迅速地想着,“为什么还什么都没说就要走了?而且和雅克一起走?”他大胆问她:“在我走之前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他换上一件家常服。雅克发现他哥哥的衣着品味比以前高多了。黑色的丝绸外套;柔软的细麻布衬衫,雅致却不过分显眼,很适合他。衬托出他更年轻、更有活力,却又不失男人味。

她淡淡一笑,稍微点头表示谢意,他觉得摸不着头脑。

“把东西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样可以节约时间。”他又说了一遍。

“你呢?”他对雅克问道,雅克毫不犹豫地下楼梯,“我们还会见面吗?”

洗手间设计得非常精巧,而且很舒适。昂图瓦纳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了下来,得意地打开光滑的橱子门。

声音突然变得很亲昵,贞妮扬起眼睛,雅克转身,昂图瓦纳脸上表现出一种十分感激的神情,雅克顿时不再有怨气了。

由于产生了这种敌对的情绪,接下来的参观让雅克觉得度日如年。昂图瓦纳漫步在这布置豪华的房间里,昂首挺胸的,像只骄傲的公鸡。隔板几乎都被拆掉了,房间的格局跟以前也完全不同。虽然重装之后显得很奢华,但还是蛮成功的。候诊室用高屏风隔成一个一个的小隔间,让每个病人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昂图瓦纳很满意这种格局。总体来看,整个布局就像是装饰性的展览会。不过,昂图瓦纳却说这样改装并不是为了外表的奢华,而是为了将病人进行分类,从而更好地节约时间。他说他本人并不重视表面上的排场。

雅克问他:“您明天走?”“对。”“什么时候?”

雅克闷不吭声。他很少被昂图瓦纳这种好像把一切都看清的态度所惹怒,但今天真的有点恼怒了。在昂图瓦纳眼里,似乎三十来岁的年纪正好具备了出人头地的条件,就好像把出海的工具都备齐了,就等着出海航行似的。在这样的人面前,他很无力地感觉到自己沉不住气了——更深层次来说,感觉整个世界都快受到暴风雨的威胁。

“一大早,七点多左右。”雅克看着贞妮,最后,用嘶哑的声音问:“你愿意我去送你吗?”

“去年冬天,我就通过了医院的联合考试。接下来就是要拿到高等院校的学位证了——如果要当教授,这个是必备的!……当然,要是当一个像菲力普那样优秀的儿科医生,也是很不错的,但我追求得更高,这你是知道的。这还不能让我大展拳脚……现代的医学将在精神领域跨出重要的一步……我想在这领域有所贡献,你懂吗?当我研究了这个领域,却不能在这个领域有所成就,我会很不甘心的。我在备考的时候,特别留意了一下语言发育迟缓症,这并不是偶然的……在我看来,儿童心理学还处在发展的初级阶段。抓住这个大好时机,在这个领域必然能有所成就。……因此,我明年准备就把儿童呼吸系统与思维活动关系的材料收集整理好……”他转过身来,脸上流露出伟人般的光芒,充满了智慧,使之很容易就能与那些平庸的普通人区别开来。他深深地盯住弟弟,不慌不忙地说道:“这方面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事要去弄清……”然后慢慢地将钥匙插进锁孔,将门打开。

昂图瓦纳满脸散发出光彩:“当然希望!来吧!你送我上火车吗?”

“如今,你的考试情况如何了?”雅克没话找话,问道。

“那说定了。”“谢谢你,我的弟弟。”他慈爱地看着弟弟,反复道谢,他们三个走到了大门前。雅克开门让女孩先出去,然后自己出了门,不和他哥哥对视,在楼梯口他说:“那我们明天见。”然后他关上了门,就在这时他改了主意:“您先下去吧。”他告诉贞妮,“我一会儿就追上您。”他急急地敲门。

“等这些都准备妥当了,就可以开始研究工作了。”昂图瓦纳在他们往三楼走的过程中,认真地解释道,语气里充满了满意。“如果我要为后人留下些什么,三十三岁开始努力正好来得及!”他停下来看着雅克,用他那种特有的、带着点造作突兀的语气(特别是在跟弟弟说话的时候),接着说,“你知道吗,人要是真的想做某件事的时候,总能超常发挥,前提是这事是可以实现的——当然,我想做的都是挺靠谱的,可以实现的……真的,人要是下决心做什么时……”他把话说了一半,有点得意扬扬地继续向前走去。

昂图瓦纳还没离开前厅,他过来开门,雅克一人进来,关上了门。

二楼有一间小手术室、三间办公室,还有档案室跟图书馆。

“我还有事要跟你说。”他低垂着眼皮。昂图瓦纳直觉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

花了半个多钟头,才把底层逛完。昂图瓦纳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小角落,甚至连几个旧地窖都拉着弟弟去参观参观。现在那些地窖已经被改建成一个宽敞的地下室了,墙壁刚用白石灰刷过。这几天茹斯兰在这里养了一群老鼠、豚鼠,旁边还有一大缸青蛙。这些动物都带着一丝气味。昂图瓦纳显得很得意,发出了爽朗的笑声。这笑声似乎憋在他心里很久了,今天终于被全部释放出来了。“真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子,到处炫耀他的玩具。”雅克心里想。

“走吧。”雅克沉默着随他去了书房,他靠在关闭的门上,看着哥哥。

不出几个月的时间,父亲的老房子就发生了大变样,这都是那些敢作敢为的建筑师的功劳啊。底楼跟二楼之间修了一条楼梯,被改装成了现代化实验室,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现代化实验装置,面面俱到。施工一遇到阻碍,昂图瓦纳便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支票簿:“大概需要多少钱?”只要能完成计划,他不惜花费一切人力物力。他的公证人和经纪人,看到他这么挥霍父辈们苦心经营才留下来的财产,都觉得惶恐不安。但他依然我行我素,继续托关系把一大批证券都卖掉了,还嘲笑经纪人太胆小。然而,他也有自己的理财计划。他准备把大笔的花销除去,将剩下的钱投资到国外。根据他的外交官朋友吕梅尔的建议,他准备重点投资俄国矿业部门。他希望拿这所剩不多的钱去投资,去把花掉的钱挣回来。他的目标是挣得不能比蒂博先生留下的少,当年蒂博先生只买了一些无风险但利润小的证券,在保持本金不变的基础上,获取小额收益。

“我应该跟你说,昂图瓦纳,我和贞妮这次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贞妮,她和我……”

他很快制订了他的工作计划。首先要建立一个完善的工作系统,保证物质充足便捷,比如实验室、图书馆以及助手。只要有钱,一切都好办了。甚至可以找到几个年轻有为、但并不富裕的医生,死心塌地地为他工作。他只要给他们够多的钱,就可以利用他们的能力来促进自己的研究,同时可以开展一些新的研究……他马上就想到了斯蒂德莱尔,他是埃凯医生的朋友兼校友,江湖人称“哈里发”。这个人思维缜密,为人正直,能吃苦耐劳,而且踏实肯干。之后他又选中了两个年轻点的医生:一个是马尼埃尔·罗瓦,在他的那个医院实习了好几年;另一个是勒内·茹斯兰,是个化学家,他对血清有着深入的研究。

“贞妮?你和贞妮?”昂图瓦纳惊讶地再说一遍。

他生活上没有什么负担,也没有乱花钱的坏习惯。唯一的爱好就是工作,唯一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在他的眼里,现在的医院和病人都是他走向成功的垫脚石。他最注重研究的是儿童病理学。所以,自他拿到遗产的那一天起,他原本就很旺盛的热情就暴涨了十倍之多。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用他的财产来让他的事业更上一层楼。

“对。”雅克说得清清楚楚。

父亲死后,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这笔突如其来的财产让他拥有了意想不到的力量。他不是会白白浪费好机会的人。

他神情古怪地笑着,“贞妮跟你?”昂图瓦纳被震惊了,问道,“那你想告诉我什么?”

一直到蒂博先生去世,昂图瓦纳都还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医生,过着普通的生活。他是一步一步通过考试当上办公室主任的,现在只等着医院颁发聘书了。有时候他也会私底下给人看看病。

“说来话长。”雅克话语间断,不是很流畅地解释着,不禁红了脸。“反正现在就是如此,已经成了定局,就在一个星期之间。”

“我们到楼下的实验室看看。”他说。

“定局?什么成定局了?……”他退到沙发边坐下来喃喃地问。

“他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喜欢组织、领导一些活动……”雅克一边心里想着,一边乖乖地把柠檬汁喝完,然后放下杯子站了起来。昂图瓦纳已经走到门口等着了。

“你看,这么大的事,贞妮?你跟贞妮两个?”

“这让你很吃惊吗?”昂图瓦纳接着说,“这是因为你对我们的事根本不了解。我们可是很有理想抱负的哦!对吧,斯蒂德莱尔?……这些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说。晚上跟我一起吃饭,好吗?赶紧把柠檬汁喝掉。我先带你在我们装修过的新房子里转一转……然后我们上楼好好聊聊。”

“对!”“你们了解不深……再说,在现在这样的状况,战争前夕准备订婚?怎么,你的意思是你不离开法国了?!”

雅克错愕地看着他。能说这话的人,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正发生着一些事,这些事很可能会改变他平静的生活和对未来的信心。

“不,我明天就要去瑞士了。带着贞妮一起去。”他又补了一下。

“你看,咱家的房子三个星期之前才装修好,也不可能马上让新部门运转起来。而且还有医院的事要处理,平时还要给病人看病,我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做这些研究。但接下来我们有两个月的假期,在重新开始工作之前,我们都可以专心做我们的研究。”

“你们一起去!啊,雅克你是发神经了吗?完全是胡闹!”

“我懂。”雅克认真地表示赞成。

雅克保持着笑容:“不是的,我的哥哥,这多么容易理解,我们爱着彼此。”

“是这样的,鉴于目前的情况,我们四个决定假期继续研究……”

“不要再说这样愚蠢的话了!”昂图瓦纳粗暴地打断。

雅克安静地听着。八月……放假……不知道是不是他脸上的惊讶之色表现得太过明显,昂图瓦纳看着他解释道:

雅克冷哼一声,他哥哥如此激烈的态度伤到了他,“可能是爱情的存在让你惊讶吧。你不同意,得了。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现在你知道了,我也该走了,再见。”

“茹斯兰过会儿把这些资料整理一下……”昂图瓦纳接着说,“不管怎样,在我们医院八月一日放假之前,我们都没有办法持续地工作……”

“等一下!”昂图瓦纳喊道,“真是愚蠢!我不允许你脑子里装着这样可笑的想法离开!”

斯蒂德莱尔看起来比较年长,貌似比昂图瓦纳还要老。他长得人如其名。留着埃米尔式的小胡子、长着一双像东方占星家似的眼睛。雅克觉得他有点眼熟,以前他们兄弟住一起的时候,应该见过他。

“再见。”

“老伙计,今天我们就讨论到这吧,剩下的我们下星期天再继续……”

“不行!你听我说完!”

在罗瓦榨柠檬汁的时候,昂图瓦纳对斯蒂德莱尔说道:

“何必呢?我现在真的觉得我们两个无法沟通。”

“看见什么让你这么惊讶啊?”昂图瓦纳看见弟弟的表情,扑哧一声乐了,“很明显,你现在站的地方是档案室……要喝点什么吗?威士忌?不喝?……那让罗瓦给你榨一杯柠檬汁吧。”他对三个人中最年轻的那一个说道。那个年轻人是巴黎的一个大学生,看起来就很聪明的样子,眼神非常狡黠,平时应该是爱好学习的好学生。

他做了一个要离开的姿势,但他并没离开,沉默了一会儿,昂图瓦纳努力地平静下来:“听我说,雅克,我们来讲讲道理。”雅克还是冷笑着。

雅克不吭声了,安静地观察着宽敞的房间。房间的四周都摆放着书架,书架子上摆满了带有编号的崭新的纸盒。

“你需要考虑两个问题,你的个性是其中一个,另外,你所选择的这个时间。首先是你的脾气,你这样的人,让我说实话吧,你根本不能给谁幸福,根本不可能!哪怕是在平常的境况之下你也不可能给贞妮带来幸福,所以不管怎么说你都不应该。”

“对!”昂图瓦纳看着同志,愉快地说,“很明显,你打断了我们的讨论,真是个鲁莽的家伙……不过来得正好,真是太让人意外了……你先坐会儿。”

雅克耸了一下肩膀,“让我说完,不管怎么说都不可以!在目前的情况下,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还要不允许!打仗,你这样想!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会成为什么样子?这一切都不确定,可怕得无法确定!你有自由去冒险,但是在现在这样的情景下去将你的命运和另外一个人相连?这简直是恐怖!你简直是疯了!居然如此地孩子气,你这种孩子气连一分钟的考验都经受不起!”

“我是不是打搅你们谈正事了?”雅克尴尬地说。

雅克大笑起来,笑得很自信,很狂傲肆意,甚至有些鄙夷,狂笑之后又突然停止了。他猛地甩了一下头发,愤怒地环抱双手:“就是如此!我来找你只是让你知道我们很快乐,你对我的祝福就是这样?”他又耸了一下肩膀,拉起门把手一转身偏头说道,“我以为自己对你很了解,但是那是在五分钟之前我那么以为而已!我现在才明白你是一个什么人!你简直是冷血动物!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一辈子也不会爱!铁石心肠!你的冷漠无情已经没救了!”他看着他哥哥,站在他不容侵犯的爱情的高台上,骄傲地看着他,他冷笑着,从嘴里吐出几句话,“你又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只有你那些冷冰冰的证书和你可怜的自尊心!昂图瓦纳,你这个可怜虫!你仅仅就是个可怜虫,什么都不是!”

“这是我弟弟,”昂图瓦纳很开心地跟大家介绍,又指着刚站起来的三个人对雅克介绍道:“伊萨克·斯蒂德莱尔……勒内·茹斯兰……马尼埃尔·罗瓦……”

他沉闷地冷笑一声将门甩上离开了。

里面的大桌子前坐着三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衣服的扣子都被解开了,也没有系领带,但还是满头大汗。桌子上放着玻璃杯、柠檬以及一桶冰,旁边是摊开的纸和图表。

昂图瓦纳僵直地站了半晌,垂下头看着地毯。“冷血动物。”他低声说。

雅克回来了,而且就站在那里。一头深褐色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脸上的笑容不禁让人想起了他小时候的模样……

他呼吸急促起来,气血上涌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就像是高原反应一样。他将臂膀平伸,展开手掌,不停地颤抖着,无法控制。他想:“我现在脉搏大概达到了一百二十次……”

“不要站在门口,快进来啊!”昂图瓦纳目不转睛地盯着弟弟。

他慢慢起身站直,走到窗前拉起窗帘。院子里悄然无声。对面的两面墙之间有一棵病恹恹的栗子树,叶子上已经泛着黄色的斑点。他什么都看不清,眼前只有雅克鄙夷的、傲气的笑脸,沉迷而坚决的眼神。

雅克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一种手足亲情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每次回来,只要一看见哥哥那张精力旺盛的脸,那个方方正正的额头以及嘴巴,这种感情便不由自主地涌现了出来……

“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喃喃低语,放在铁窗栏上的拳头死死紧握着。

昂图瓦纳说话被打断了,有点生气地站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什么事?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扰我吗?是你!”他顿时高兴地叫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爱情真的很愚蠢。不,我没有爱过!我因此感到骄傲!”一个小女孩出现在邻楼的一个窗边,看了他一眼,他说得很大声吗?他走到房间里面去。

他站在门边看着铺满地毯的地板,犹豫了好一会儿,有点想直接掉头离开的冲动。但莱翁已经看见过他了……何况,都走到这里了……他鼓起勇气,走到门口,就像大人打断孩子玩游戏那样,毫不犹豫地敲了敲门。

“爱情!在农村,他们不畏惧,事物本来叫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可以说一头牲口发了狂。但是我们如果这么说就太肤浅,是一种辱没!必须眼睛乱转地说:‘我们爱着彼此!……我深爱着她!这是爱情!’要明白,心灵,是情人之间的专属物品!我就是铁石心肠,这是理所当然的!‘你根本不懂!’总是这句话挂在嘴边,总是怨别人不了解自己来填补自己的虚荣心,好像那样能让他们变得高贵!跟一群神经病一样,就是疯子们,才会自命不凡地说没有人理解他!”他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指手画脚,双眼冒火。他把手放进衣服口袋,给他自己的发怒找一个最高尚的借口:“我生气是因为这件事太荒唐了!是我的理性被激怒了,让我感到这么多的痛苦……但是,我并不是首次察觉到这一点了,良知被伤害就像是瘭疽的伤口或者是牙痛一般挥之不去!”

“说话的语气都快跟父亲一样了。”雅克心里想。

记起菲力普还坐在诊疗室等自己,他打起精神来,他耸了一下肩膀:“算了……”

对,这正是昂图瓦纳说话的风格。直截了当,从不拖泥带水,说话的尾音似乎又带了点揶揄的味道……

他的手指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张纸,是安娜的信纸,他拿出信封一下撕成两截,扔到了废纸篓里面。他的视线落在桌子上面的入伍名单上,突然他感到一阵脆弱。明天,打仗,危险,残肢断臂甚至死亡。“你根本没有真正爱过!”明天,青春年代就要被生生截断了。也许再也没有恋爱的机会了,他突然弯腰到纸篓里面捡起半截信纸,打开看,这是温柔而又激情的呼唤,像是爱抚一般。“今天晚上……在我们的家里……我等着你,我必须要见你一面。拜托你了,你快来吧。我亲爱的托尼,快来吧。”

“首先,我们要把实验结果汇总并加以分类……这样,不管过多长时间,无论是谁都可以方便快捷地从这里找到……”

他倒在椅子上。再最后和她度过一夜,再一次感觉到温柔,再一次在她温柔的怀抱入睡,什么都不想……一刹那的想念像是不安的浪潮一般,像是巨大的海啸一样将他淹没了。他将手放在桌子上,他抱着头孩子般地大哭起来。

说话的似乎并不是昂图瓦纳。突然,哥哥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70

“……根据生物统计学和在学生中进行的调查……”

巴黎处在悲伤的安静之中。中午聚集起来的乌云遮天蔽日,遮蔽了天穹,让整个城市都处在一种黄昏一样的昏暗光线中。咖啡店和商店都提前开灯,惨白的灯柱投到漆黑的街道上,交通工具不够,人们行色匆匆地赶路,地铁站门口将潮水一样的乘客涌到人行道上,虽然他们没有耐性,但是没有办法不在进入之前站在阶梯上等待几十分钟。

雅克拧开门走了进去。正对着前厅的是三扇一模一样的门。其中一扇后面有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昂图瓦纳在星期天还要给人看病吗?雅克面带疑惑地往前走了几步。

雅克和贞妮不愿意等下去,就走路去了塞纳河右边的岸上。报贩在各个角落里活动。人们争相购买着号外,停下来如饥似渴地翻阅报纸。每个人都禁不住坚持着寻找比较重要的消息,比如:所有都安排妥当,欧洲的领导阶级突然打起精神。他们已经想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荒谬的噩梦终于散去,人们不用再害怕……

“把整幢楼都占用了吗?……”他想着,“怎么在姓上还加了奥斯卡……”

动员令宣布以后,《人道报》报社和其他的地方一样空无一人,似乎每个人都去解决自己的个人生活了。唯一的一个服务生在过道里面来回走,跟雅克说,斯特法尼没有待在办公室里。加洛负责处理日常的工作事务,但是他在为明日的报纸忙碌着,不让人打扰。贞妮筋疲力尽,如影随形地跟着雅克,他也就没有试着去破坏这个规定。

“昂图瓦纳·奥斯卡·蒂博实验室”。

“我们到进步咖啡厅去坐一会儿吧。”他说道。

走到二楼的楼梯口,雅克就看见一块铜牌上写着:

咖啡厅下面的大厅几乎没有客人。经理也不在那里,只有他的夫人看守柜台,她似乎哭泣过,一直坐在那里。他们走到阁楼上去,仅仅一个餐桌上围着人:是一些青年活动者,雅克认不得,看到有人来了,他们暂停了一下,但很快又开始讨论了。

“大夫吗?不在……但要是雅克先生问,那就另当别论了。他正在楼下办公室开会……你往下走到二楼,就能看见了……门是开着的,你直接进去就可以了。”

雅克想喝水,他把贞妮安置在门边,自己下楼去买啤酒了。“你想做点别的事情吗?笨蛋?等着宪兵来了把你像傻瓜一样拖出去毙了吗?”讲话者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满面红光,将鸭舌帽反戴着。他声音尖锐,严肃的黑眼睛巡视着他的伙伴们。

莱翁惊讶得都说不出话来了,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已经很久没有回来的人。他终于反应过来说:

“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们!”他神经兮兮地继续说,“对于我们,对我们这些需要密切注意事情发展的人来讲,有件事是非常肯定的,比什么都要重要,那就是,我们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国家的国民,这样的国家无须感到惭愧!”

“你好,莱翁。变得都快不认识了!我哥哥呢?”

“别的人也有这种说法。”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一个插嘴道。这个人有四十好几岁了,穿着一件地铁站的制服。

这里的变化很大,他几乎什么都不认识了。昔日贴满灰色百合花壁纸的墙壁,现今已经变成了人造大理石的了。回旋楼梯的栏杆也被改成了锻铁的。窗户也重新安装了,是那种宽敞的落地玻璃窗。如果硬要找出一种没有变的,那就是电梯。依然还是那种一按就会发出声响的老式电梯。站在里面总能听见链条的摩擦声和发动机的咕噜声。雅克每次听到这声音,都觉得揪心。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被打的时刻:每次他逃跑被逮回来……当哥哥把他推进这电梯时,他才真正感到被逮住了,无法改变了……他父亲,以前在教养院工作……现在加入了日内瓦的国际工人协会……可能战争就要发生了……

“德国人一定不会这么讲,和平由他们来决定。这半个多月,他们至少有不下十次的机会能够阻止这场战争!”

他抬头看了看三楼一字排开的窗户,上面都挂着新买的窗帘。他想找到他小时候住的那间房的窗户……他应该有时间上去看一下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迈开脚步向对面的大门走去。

“我们也都是!我们原本可以直接对俄国人吼道,‘滚你妈的!’”

他是这个星期二来法国的。(梅奈斯特雷尔在开完会的第二天,就跑来跟他说:“我需要你去巴黎待几天。目前我还说不好要你去干什么,你先去那边看看形势的发展;多注意法国左派的动向,尤其是《人道报》上说的若莱斯那一伙人……如果到星期一我还没有给你新指令,而且你也觉得没有再待在那边的必要了,那你就可以回来了。”)来法国好几天了,他都没有来看昂图瓦纳,与其说他忙没有时间,还不如说他没有勇气。但是,现在局势更严峻了,因此他决定来看看哥哥再回去。

“就算这样又有什么用处?今天我们已经看得明明白白,德国人根本就是卑鄙无耻早有计划,那就让他们倒霉去吧,仅仅只是呼唤和平是没有用的,怎么说我们都不是一群软柿子!法国被侵略了,法国就应该保护自己!而我们大家,我们每一个人,就代表着法国!”

自父亲死后,他来巴黎住过几次,但一直都没有来老家这一带看过,甚至没有把他的行踪告诉过哥哥。冬天的时候,他哥哥给他写过好几封言辞恳切的信,但他都以热情简短的明信片作为回信。甚至连那封财产继承的长信,他都没有破例。他只回了五行字,明确地表达了他不接受那份遗产,顺便告诉哥哥以后不要再跟他谈论“这类问题”了。

除了那个穿制服的人,其他都同意了!

雅克站在大学路的拐角处,远远地看了一下他家的老房子。屋顶上正搭着脚手架,已经面目全飞了。他心里想:“昂图瓦纳真的筹备了很多不同的工程啊……”

雅克不安地看着贞妮,他记起斯蒂德莱尔说的话:“我必须,必须相信德国是罪恶的!”

14

他没有将倒好的啤酒喝掉,他向女孩使眼色,站起来出去之前,他走到那群人附近:“为了自卫而战!合情合理的战争!正义的战争!你们难不成看不见这完全是个陷阱吗?你们愿意被骗得团团转?宣布动员了才过去了三个小时,你们就已经这个样子了?一个星期以来,报纸极力鼓吹这些无耻的企图,你们却一点也不反抗。军士首领们太懂得利用这样的情绪了!要是你们社会党员都不对这样的疯狂做出制止,那要谁去抵抗?”他并不是对他们某一个人说话,他一个个地环视他们,嘴唇颤抖。

她伸直腿,闭着眼睛躺在浴盆里。身上的疲劳像灰尘一样在水里消失于无形。全身被泡得酥软,舒服得不想动。偌大的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其他的声音,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呼噜声,是小狗躺在地上睡着了。溜冰鞋与柏油地面发出的摩擦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还有时不时从水龙头滴落的水滴声。

年纪最小的是个粉刷匠,他的头上脸上还沾满了石灰,他冲着雅克抬起傻乎乎的脸:“我赞同沙泰尼埃的说法,我头天就要入伍,就是明天了。”他的声音很清脆,“我恨死了战争,但是我作为法国人,国家和人民需要我的时候我必须去!我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去的,但是我还是要去!”

只要一想起昂图瓦纳这个名字,她就禁不住开始思念。她爱他最真实的一面,包括他的自信和力量——虽然这种力量他已经意识到了……她爱他狂热,尽管有点儿粗暴,缺乏温柔……还有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他就来了……

“我啊,我跟他们差不多,”他身边一个人说,“我第三天就走,周二那天。我是一个巴尔勒杜人,我们家两位长辈住在那儿。我决不想我的故土变成德国殖民地!”

其实,她几乎不跟他谈论自己。在他们刚开始来往的某天晚上,昂图瓦纳俯视着她眼睛说:“……你的目光很有诱惑力,让人无法抗拒!”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高兴的了。这句话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为了能让自己保持这种魅力,她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也许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吧!谁知道昂图瓦纳有没有兴趣去挖掘她的过去呢,如果发现这个具有无限魅力的女人曾经是个女店员,会不会不高兴呢?她要好好地计划计划。知道症结点,才好对症下药。她用不着杜撰或说谎,她过去的生活经历很丰富,整理整理就可以找到想要的东西,只要稍微回忆下少女时代的生活以及那段作为多愁善感的女店员的日子……

“百分之九十的法国人都变成这样了……”雅克心里琢磨,“急于为自己的国家开脱罪名,力求得出证明对方进行了无耻预谋的结论,用这个来证明他们自我保卫的下意识反应是合情合理的。再说了,这些青年,忽然成了一个被辱没的群体,整日呼吸着让人迷失的民族仇恨的空气,在什么样的程度上可以感受到躁动不息的满足感呢?”雷兹红衣主教 【注:雷兹红衣主教(1613—1679),法国政治家、散文家,参加过投石党事件,著有《回忆录》。】 以前曾大胆说过:‘在各个国家的民众之中,没有任何能比这样的结论更加崇高,就算自己侵略别人,也要让民众表现得好像是为了自我防备而采取的行动一样。’跟那时是一样的,情况没有变化。”

她看着挂在前面墙上的那条带蓝色条纹的白色浴巾,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有天晚上,昂图瓦纳正是围着它在笨拙地做晚饭。突然,她想起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她问昂图瓦纳以前的生活以及他同拉雪尔的关系。他半高兴半恼怒地说:“行……我把我的过去都告诉你,绝不隐瞒!”

“你们用脑子想想!”雅克继续低声说,“如果你们不再抵抗——明天就真的来不及了!你们想想,在国界那一边,他们对我们存在着一样的怨愤,也在对我们进行着一样错误的指控,执迷不悟的对抗!每一个国家的人们都似乎变得像一群爱打架的孩子,瞪着小狼一样的双眼互相撕咬:‘是他先打我的!’……这难道不荒唐吗?”

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子和磨砂玻璃之间,她觉得很好玩,镜子的反光让她的肌肤看起来更加有光泽。她侧着站在喷头下面,手掌不经意地臀部和胸脯之间来回移动。浴盆的水还没有放满,她就迫不及待地跨了进去。水温刚好,她舒服地躺了下去。

“那我们又能怎么办呢?”粉刷匠喊起来,“我们被召集入伍,你说我们能如何?”

她就这样一路思考着走回了单身公寓。她走得出了一身汗。锁上门之后,房间里很安静、很凉快,她觉得非常舒适。她在房间的中央,就急忙把衣服脱了,跑进了盥洗间沐浴。

“要是你们觉得暴力不是正义的存在,如果你们觉得人的生命珍贵神圣,如果你们觉得不存在两种道德标准:和平时期杀了人是犯罪,战争时期却规定必须杀人——你们可以抵制动员!拒绝入伍!反抗战争!听从你们的内心原则,听从国际组织的工人同盟!”

去明目张胆地运用手段来满足自己的虛荣心,而喜欢暗地里使用一些表面看起来无伤大雅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贞妮始终在大厅的门口站着,此时走了过来紧贴着他。粉刷匠起身,环抱双臂愤怒地说:“那是让我们去站在墙根下被毙了吗?不行!你说得倒好听!……至少在战场上还有运气可以碰,说不定可以应付过去!”

当过了一段时间,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回想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她感到很惊讶。她为自己的坚韧不拔感到骄傲,她好像有一种想摆脱底层社会的本能,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断努力,就像一个人掉到河里,出于本能地要浮到水面上来。正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她才会在漫长的青年时期待在哥哥和当水管工人的父亲身边,小心翼翼地洁身自好。每当星期天的时候,父亲就会在巴黎旧城墙遗址那儿踢球,安娜就会跟哥哥以及几个朋友去万赛纳树林里散步。有一天晚上,她和哥哥的一个电工朋友散步回来,到楼下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想吻她。那时候她已经十七岁了,而且她也蛮喜欢他的,但她还是扇了他一耳光,然后独自跑回家了。从此以后,无论哥哥怎么叫,她再也没有跟他一起出去玩了。星期天她就独自待在家里做缝纫。她对服装很感兴趣。邻近的一个服装店老板娘跟母亲很熟,就让她去当店员。但是这个服装店很寒酸,只有穷人才来这里买衣服……幸亏那时候“二十世纪百货商店”要在万赛纳的教堂广场开一个分店,正在招聘售货员,她就去应聘了,结果就被录取了。她成天摆弄着一匹一匹的天鹅绒和塔夫绸,来来往往的人总是有意无意地要蹭她一下。对于店员和领班的垂涎,她只能一笑而过。下班之后就乖乖地回家做饭,就这样过了两年。总的来说,这段回忆还是美好的。父亲死了之后,她就离开了家,来到巴黎市中心。在歌剧院林荫路的总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职位。那时这个总店还是归年老的古皮约管。从此以后,她就一直谨慎行事,直到结婚……到现在为止,“谨慎行事”依然是她的座右铭……她第一眼就看中了昂图瓦纳,然后慢慢地清除他的抵触,耐心地收服他。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起疑,因为她十分聪明,很会利用男性自负的本性,让他们产生是自己主动的错觉。但是她的手段太高明了,她绝不会

雅克大喊:“你们会觉得,把个人的义务和意志拱手送到据说的强者手中,那就是窝囊废!你们会觉得:‘我并不同意这样做,可是我无可奈何’,这需要你们付出一定的代价,但是你们仅仅愿意付出很小的代价,觉得这样的屈服即使困难也是值得的,从而安慰自己的良知。你们难道看不见你们被罪恶的手段戏弄了吗?你们忘记了国家政府掌管政权不是为了让人民成为奴隶,任人宰割——而是为人民服务,保护人民安全,让人民生活快乐吗?”

她骄傲地昂着头,大步往前走,柔软的胸脯随着她的走动有节奏地晃动着。每当她想起自己的生涯,便不由自主地感到得意。她觉得是她的意志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之所以会成功,全凭自己的努力。

一个三十几岁还没有发言的有着黑色头发、棕色皮肤的人捶着桌子说:“不!你说得是错的!今天你这样说是错的!上帝看得见,我从来就没有被政府牵着鼻子走,我和你一样是个社会党的人,我党龄已经五年了!作为一个社会党的人,我准备和大家一样为了政府去打仗!”雅克想要截断他的话,但是他又拔高了声音:“这根本就与信念无关!那些民族主义者,那些资本家,那些大财主,我们以后再和他们算账!不信你们到时候看着!但是目前,不是谈理论的时候,我们现在首先要和德国佬算这一笔账,这些一直策划着战争的王八蛋!他们就是要挑起战争!我跟你们讲:要是我有权势的话,他们一定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后悔!”

“费罗,我们要出发啦,加油啊……”

雅克耸了一下肩膀,他无可奈何了。他拉起贞妮的手往楼梯走去。“不管怎么说,社会主义共和国是最伟大的!”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高喊。

买的食物并不多,拿着也不是很重。现在刚到五点,她有的是时间慢慢走回去。于是她把小狗放到地上,慢慢往家走去。

他们出了门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沉闷的雷声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天空漆黑一片。“您看,”雅克说道,“我早就觉得,也说了好多次,战争不是情感上的问题,而是经济竞争不可调和时爆发的冲突。如今,看到社会的各个阶层这样主动的自发的,这样无疑会在整个社会范围内掀起一股民族主义的狂热浪潮。我在想,难道战争竟然是无法控制的,隐蔽的狂热情绪冲突的后果吗?利益上的摩擦不过是作为机会或者借口。”他又不再说话了。然后,他又顺着思想脉络,说,“最荒谬的是,他们对战争的赞成是经过了考虑推论之后自愿选择的。对,是自愿的。这些可怜虫,昨天还在争取反抗战争,今天就已经情不自禁地卷入了战争狂潮……固执地要贸然行动……真是太不幸了。”

安娜感觉到了这个伙计在看她的胸。她似乎很享受男人的追求。那个伙计还只是一个孩子,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嘴唇很厚,而且裂开了,很难看。安娜用手指钩起袋子,抬起头朝伙计抛了一个媚眼,算作感谢吧。

停了一下他又讲:“那么多有见识、善于怀疑的人,一旦有人向他们宣扬爱国狂热的论调,他们居然一瞬间变得那么轻易相信了。真是不可理喻的悲剧。可能只因为这件事:一般人总是天真地将自己和祖国,同民族与政府结合起来。习惯性地说‘我们法国人民’‘我们德国人民’因为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地盼望着和平,因此不承认自己的国家是好战的。人们简直可以说,越是爱和平,就越要保卫自己的国家,他们那一个小集体越是无辜,就越容易相信威胁和敌对都是由外国发起的,本国的政府没有一点责任,自己也只是受害者之一,应该通过保卫这个小集体来自我防卫……”

“好了,太太。”伙计把一袋包好的食品递给她。

大雨将他的话打断了,这时候他们从交易所的广场走过去。“快跑。”雅克说道,“您都被淋湿了……”他们两个刚刚跑到了柱子街上的一个走廊下找到避雨处,一场铺天盖地的雷雨终于急促猛烈地爆发了。闪电像鞭子一样鞭打着路人的神经,不断的雷声在建筑物之间轰鸣滚动,让人想起山洪暴发。一小路治安队的警察骑着马从街上跑过去了。骑马的士兵弯腰驼背,伏在散发着热气的马背上,马蹄子溅起了一波波的水花,就像是战争派画家画出来的杰作,头盔在浅灰色的天穹下闪着光亮。

即使那时候她还是独自一个人,但她总有一种预感,机会一定会来的。在机会来临之前,要做好一切准备:不乱嚼舌根、跟人保持距离、没有不良嗜好。时刻为突如其来的机遇准备着。以前在杜伊勒里有个经常背着篓子、摇着铃铛、卖烧饼和可卡因 【注:一种毒品,白色粉末状。】 的算命女人,曾经给她算过一卦,说她以后会变成左皮约太太,大老板的妻子!……现在真的应验了。虽然时隔多年,但现在想起来依然很清晰……

“走吧,进去吧。”雅克指着一家在走廊深处的灯光昏暗有人开始进去的小饭店,说道,“我们一边等着雨停,一边吃点什么。”

她呆呆地看着伙计在柜台前捆扎、算账。

他们好不容易在一个大理石桌子上找到了两个连坐的位置,这个桌子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贞妮刚坐下,就觉得好累,她的膝盖直抖,双肩和脖子觉得很痛,脑袋觉得非常沉重,她觉得自己似乎是生病了。如果她可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睡在雅克身旁……她随即想到了前一天晚上的情形,好像是有一鞭子抽在身上一下子振作起来,雅克坐在她身边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她看着他的侧脸,湿淋淋的鬓角,暗色的头发反射出棕色的光……她差一点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回家吧,别的事有什么重要的……抱住我……用力地拥抱我!”

“再来一个这个。”她指向一钵很普通的猪肝泥。她很喜欢吃这个。除了偶尔在外地旅行吃不到以外,她是经常吃这个的。她还在当店员的时候,经常将几块殷红、肥得滴油的猪肝泥和一些丁香、肉豆蔻拌在一起,然后抹在一片新鲜面包上,她非常喜欢这样吃……她曾经在歌剧院林荫道上当过店员,那时候她经常一个人独自坐在杜伊勒里宫前的长凳上啃着冰冷的午餐,和鸽子、麻雀为伍。吃得口渴了也没有饮料可以喝,最奢侈的时候也就是在人行道旁买一把甜樱桃。等到快要上班的时候,她会到圣罗什路咖啡酒吧里,靠着柜台喝上一小杯带甜味的黑啤酒,这酒有点烧喉咙而且还带着一股白铁皮和蜡味。

他们周围的人谈话谈得很热烈,眼神闪烁,彼此传递着装着调味品的小瓶子,交换着友善的眼神。怀着一点也不动摇的信心传递着最荒谬、最矛盾的新消息,而且马上就有人会相信。“雨这么大,会不会影响进攻?”一个中年妇人哼哼唧唧地说,她长着酒糟鼻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柏拉图式的英雄主义神色。“一八七〇年的时候,”一个戴着玫瑰花胸章的胖男人说,他在贞妮的对面坐着,“战争要在宣战之后很久才会爆发的,起码还有半个月。”“这么说,白糖快要脱销了。”“食盐也是吧。”那个一脸英雄的夫人说,她十分真诚地对贞妮问道,“我啊,我可早有准备的,我才没耐心等呢。”

买东西似乎很有意思!她抱着哈巴狗,穿梭在各种卖吃的摊位前。她先为昂图瓦纳挑选了一些喜欢吃的东西:一块黑荞麦面包,一罐咸黄油、一块熏鹅胸肉以及一篮子草莓。然后又为费罗挑了一罐奶油干奶酪。

那个戴着玫瑰花勋章的男人在对大家讲着一个东线驻防部队一位上尉的事情,他兴奋地赞叹着,声音发颤,他的这份激动似乎还真的很有感染力一样。这位上尉接到了要他的部队从边界上向后撤离十千米的指示,他以为是法国要对敌人退却表示投降了,就拿出自己的枪在自己的部队面前开枪自杀了。

在安娜想起要买晚上吃的东西的时候,汽车都快开到瓦格拉姆林荫路了。商店差不多都已经关门了。泰尔纳路有一家食品店,星期天也不关门。于是,她让司机把车开到了那里,然后付了钱下车。

桌子那一头有个工人闷头吃东西,他那种对这些话不相信的目光和雅克的对视,他立刻说起话来:“你们在开玩笑吧。”他气冲冲地说,“但是我们,今天夜里在车间连这个星期的工钱都没了!”

安娜住在树林旁边的斯蓬提尼路的小旅馆里,昂图瓦纳从来不肯跟她一起住。她自己一个人十分自由地在那边住了好几个月(昂图瓦纳曾给她提过一个建议,在给盖特打上石膏之后带她住在海边。因此安娜决定跟丈夫在贝尔克租一座房子,一直住到治好孩子的病。为了这个决定,他们花了很大的代价,但安娜并没有坚持多久。西蒙对巴黎并没有什么好感,所以事实上只有他跟他的养女和那个英国女家庭教师待在那边。他喜欢拍照,有时会画点画,搞搞音乐。漫漫长夜,他有时会想起他当神学生时候的生活,会读几本新教的书籍。安娜每个月在贝尔克最多只会待五六天,她总会找各种借口往巴黎跑。母爱这东西就从没过多地在她身上体现过。以前,她天天看见这个十三四岁的大姑娘在她面前晃悠,就觉得堵得慌。如今,她看见被玛丽小姐推到沙滩上晒太阳的轮椅,就在厌恶中又加了一丝低人一等的感觉。有时候,她甚至想收养几个患萎黄病的小姑娘,可她却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一到巴黎,她就把盖特和西蒙抛之脑后了)。

“这是为何?”那位善良的先生问他。

他们就住在瓦格拉姆林荫路的一套带家具的单身公寓里,这是昂图瓦纳在他们开始交往的时候租下来的。公寓坐落于林荫路和一条死胡同的交叉口上,入口很隐秘,可以避开门卫的眼睛。

“老板居然说他的钱都在银行,但是银行不营业了,造成了很大的争吵,你们能想得到吧。但是根本没有用,老板说周一才会发给我们。”

“去瓦格拉姆林荫路。”安娜对司机说道。

“对。周一一定会发给你们工资的。”那个一脸英雄的夫人说。

要想搭出租车,最好的办法就是往前走,穿过教皇路到大街上去。街上依旧还是空荡荡的。她与一个年轻人擦肩而过,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就各自走开了,似乎谁也没有想起他们曾经见过。也不怪他们认不出对方。雅克跟四年前完全不一样: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个又矮又壮、满面愁容的年轻人都无法与四年前那个在都兰参加她婚礼的少年重合。虽然他在婚礼上因为好奇观察过新娘,但谁又能从这浓妆艳抹的脸上认出她就是他朋友西蒙所娶的那个寡妇呢——况且还被伞遮住了半边脸。

“周一?第一,从明天开始很多人就要入伍了,你们知道吗?我们要走了,就剩下妻儿老小,一分钱也不留?”

“好啦,我要回去啦。把我的太阳伞拿来吧。”

“不要担心,”那个戴着勋章的男人严肃地说,“政府已经将这些事情都预料到了,各个区政府会发放补贴的。你就放心去应征吧!你们的家人会受到国家的保护,不会缺任何东西的!”

她拉了拉腿上的丝袜,然后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您这么觉得?”工人有一丝动摇,“他们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

私底下,她有时非常自然地以你来称呼莱翁,莱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有时她来等昂图瓦纳下班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就很喜欢跟莱翁聊天;她跟他在一起感觉很轻松,就像呼吸到家乡的空气一样。但他从来不逾越。跟他聊天的时候,他都用第三人称称呼她 【注:在法国,仆人都以第三人称尊敬地称男女主人为“先生”“夫人”;用第二人称,即使用“您”也不太尊敬。但现在似乎没有这么严格了。】 ;给他小费时,他都会眨眨眼睛表示感谢,心里并没有什么阶级仇恨。

雅克身边有个人买了一份晚报,他提到了普安卡雷对“法兰西民族”所做的宣布。一下子好几只手伸过来:“借来瞧一瞧!”但是那个人不肯给他们,“就念给大家听吧。”那个胸章先生说道。那个一脸狡诈的小老头子调整了一下脸上的眼镜:“这是全部的部长都已经签订的!”他十分夸张地用假音念道:“政府考虑到了自己的责任,觉得如果放任事态变化的话,就是对崇高的职业玩忽职守的表现,所以即刻颁布了适应局势的律令,”顿了顿,他接着说“动员并不代表打仗。”

“好啦,给你,”她把信往桌上一扔,手腕上的手链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一回来,马上把信给他。”

“您听见了吗,雅克?”贞妮用带着期待的声音颤抖着问雅克。

她正晃悠着腿坐在椅子背上,舔着信封边上的胶。她嘴巴很大,舌头虽然厚,但很灵活。房间里到处充满了她身上的香水味。看见仆人眼里闪过一丝光,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

雅克耸了一下肩膀:“请君入瓮,瓮中捉鳖,一旦被抓住就不要想再逃走了!”

进来的是莱翁,他已经穿上了仆人的制服。他摸了摸躺在地上的小狗,然后走到安娜身边。

“在现在的形势下,”戴眼镜的小老头继续读,“相反,动员乃是确保荣誉地保卫和平之必经之路……”一片安静,附近的桌子也是很安静,大厅深处有人喊道:“大点声音!”读报的人起身继续念,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不需要说了,这个可怜虫一定觉得自己像是在对公众发言一样。他严肃地反复,“……荣誉地守卫和平……政府希望我高贵民族沉着冷静,不要无事生非过于激动!”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并摁了摁铃。

“太好了!”酒糟鼻夫人赞叹着。

安。”我把晚上要吃的东西顺便带回去,省得到时候再出门吃饭。”

“无事生非!”雅克低声说。

“亲爱的,我已经有五天没有看见你了,这是我最大的极限了。我乘今天早上的第一班火车过来的。现在是四点,我先到我们的家,等你下班回来。记得早点回来哦。

“……政府希望我们的国民,务必发扬爱国精神,政府确信每一个人都已经做好了承担责任的准备。眼下不再有各个党派之分,只有永远的法兰西,坚决爱好和平的法兰西,只有正义合法的,众志成城,保持冷静,谨慎和尊严的法兰西!”

她从文件夹中抽出一本昂图瓦纳平时用来写处方的本子。然后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一支笔,写道:

读完之后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然后,针对着激动人心的话题而开始的谈话又活跃起来,那位一脸英雄气概的夫人并不只是个别,戴着玫瑰胸章的先生脸色涨红得如他胸章的颜色一般,在桌子上的另一边,那个没得到工资的工人热泪盈眶,每个人都陷入了这种集体的迷醉中,不费力气就沸腾起来,无法控制自己,迷醉在这高尚的民族情感中,准备时刻牺牲自己。

费罗进门后就四脚朝天地躺在地板上了,金黄色长毛与地毯融合在了一起。安娜用充满爱怜的目光看了它一眼,然后在椅背上坐了下来。昂图瓦纳每个星期至少有三天要坐在这张椅子上为大家看病。她把自己想象成是他,这让她感受到了少许安慰,自己在他的生活中所占的位置很少,这也算是个小小的报复吧。

雅克一直不说话,他想到这时候,别国的领导者,德皇和沙皇应该也已经签下了一样的昭告书,他们都利用着具有神奇力量的、包含着一样威力的措辞,所以到处都弥漫着同样荒谬的狂热……

然而,这奢华的大房间空洞而冷清。昂图瓦纳除了看病以外从来不使用这儿。半边墙壁都摆满了书柜,可以想象在这蒙着中国绸缎的玻璃后面,有很多书架是空的。屋子的中间放着一张很气派的书桌,桌面是一块没有锡边的玻璃做成的。这张书桌几乎没有人用过,桌面只放着一排摩洛哥皮的文具,包括文件夹、带吸墨纸的垫板以及吸墨水的文具,每个东西上面都刻有花体缩写签名。桌子上没有任何文件和信,唯一的一本电话簿放在上面。一个像装饰品的塑料听诊器靠着水晶空墨水瓶放着,房间里也就这个东西稍微跟主人的职业有关。但是,这个东西貌似还不是昂图瓦纳用来看病的家伙,而是不知道谁为了好看摆在这的。

他看见贞妮把自己面前几乎没有动过的汤碗向前一推,于是他对她示意一下,站了起来。

房间里窗户紧闭,拉着窗帘。新地毯和新刷的油漆散发着一股味道,中间夹杂着一股画的油墨味。她快速走到书桌前,双手扶着椅背,目光严厉地站在那里扫视着整个房间,面孔因扭曲变得很难看,眼睛贪婪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企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让她了解一下她不在的时候,昂图瓦纳所过的生活。

外面已经没有下雨了,阳台有水往下滴落,水沟涨起水来,混着泥浆流进下水道,哗啦啦地作响。人群在闪闪发光的人行道上行色匆匆。

她穿过仆人,径直走向那个铺满褐色割绒毯的房间。现在蒂博先生的所有房间都铺上这种割绒毯。哈巴狗停在了昂图瓦纳的书房前。安娜先进去,然后把狗抱了进去,把门关上了。

“现在我们去一下上议院。”雅克对贞妮说,拉起她十分兴奋地走开了。“去探听一下他们在那里跟密勒在秘密谋划些什么东西……”

“不用麻烦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太阳伞递了过去。“我留个字条,等他回来你交给他就好了。”

虽然这样做显得比较不理性,但是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绝望了。

安娜咬着嘴唇不说话。在星期二昂图瓦纳送她上贝尔克的火车时,告诉她,这个星期天下午他要去巴黎出诊,整个下午都不在家。自他们交往的这半年多以来,她经常像这样时不时地发现一些他的小秘密。这些小秘密在他周围筑建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71

“他应该在楼下跟那些先生在一起……”

波旁宫被警察们严密地看守着,在院子里的栅栏后面他看见有好几拨人聚集在那里,雅克朝他们走去,贞妮跟在他后面。在灯光下,雅克认出了拉布在里面。

“我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把抱在怀里的小狗放在地板上。

“会议还在进行,”老活动员对他说,“他们刚刚出去吃晚饭了。待会还要持续会晤。不在这里开会了,去《人道报》报社的办公室。”

“今天大夫不在家……”

“那初步情况如何?”

按了很久的门铃,门才不情愿地被打开了。开门的是莱翁,好半天他才从门后走了出来,他只穿了一件条纹背心,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覆盖了一层绒毛,面无表情。这副形象让人觉得又呆又狡猾——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弯着眉毛、撇着嘴、耷拉着眼皮、下垂着鼻子,审视着安娜。他迅速地看了一眼她带花的帽子以及淡紫色的装束,像全身扫描一样,一点都不放过,然后才退到一边,让她进来。

“不太好,很难得到什么消息,他们个个都口干舌燥,满脸涨得红通通的,但是都不发一言,唯一让我打听到一点消息的就是西布洛……他并没有将他的失落对我们遮掩。是么?”

她乘电梯来到了三楼,虽然知道昂图瓦纳不在家,但还是习惯性地在按门铃之前补一下妆。

他对着走过来的儒默兰说道。

穿过前厅的玻璃门,就能看见里面已经装修好的样子。红色的地毯从入口处一直铺到电梯前。安娜上次来的时候都还没有。

贞妮沉默不言,看着这两个人,她不太喜欢儒默兰,这一张又长又瘦的脸,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他没有胡子的下巴过于向外突出,他紧紧咬着牙关,说话的方式生硬无比,方方的肩膀,又小又黑的眼珠带着严厉的眼神,让少女觉得很不自在。老拉布就不一样,他前额突出,眼睛有光彩又带着忧伤,看着雅克的时候总是用一种父亲般慈爱的眼神,这让贞妮觉得信任和喜欢。

安娜提起裙边,带着小狗,穿梭在入口处的一堆沙袋、厚木板和石灰渣中间。楼道里弥漫着一股阴暗潮湿的气味,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新炼石膏的湿气,就像吸满水的海绵贴在身上一样,很不舒服。费罗停了下来,用它那黑色的小鼻子不停地嗅着这股奇怪的气味。安娜好笑地把它抱了起来,拥在胸前。远远地看去就像抱着一个球。

“这个密勒似乎没有什么具体的使命。”儒默兰说,“也没有提出任何的实际建议。”

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蒂博家的那幢楼。楼的正面正搭着脚手架在刷石灰,由于还没有完工,显得有点斑斑驳驳,等刷完了才能焕然一新。栅栏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广告招牌,把一楼的光线都挡住了,使人行道也显得更窄了。

“那他来干吗呢?”

地面热得有点烫脚,连树荫处都这样。空中没有一丁点风。屋顶上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挡住了天空。强烈的阳光照得安娜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沿着静悄悄的街道向前走去,身后跟着无精打采的哈巴狗费罗。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平常星期天天气好的时候,在街上总能看见几个扎着羊角辫瘦瘦的小女孩,她们孤独地待在囚禁她们的牢笼里跳跳蹦蹦。安娜突然有一种想收养她们一段时间的念头,想带她们去吃多维尔塞的奶油蛋糕,想让她们呼吸下新鲜空气。而今天却一个都没有看见。门卫像看门狗一样,白天在屋里睡觉,只有到了傍晚天气凉了,才拿把椅子坐在门口乘凉。巴黎一周狂欢刚结束,大家都很累,所以趁星期天大家都在家休息。

“或许仅仅只是为了来探探情况。”

“约,今晚你不需要跟着我了……你自己先回家吧……”

“探什么情况?”雅克大喊,“这个时候几乎都来不及采取行动了!”

安娜有点拿不定主意了。在这了无人烟的街上,等下她能找到出租车吗?在他父亲去世之后,昂图瓦纳就不顾她的劝告,搬到这树林边来住了!……她怀里抱着那只狗,步履轻松地跳下了车。最终还是想要自由的愿望战胜了一切:

儒默兰耸了一下肩膀:“你说行动?……真是太好笑了!局势瞬息万变,你认为难道还有什么决定能被做出来吗?你知不知道德国也已经全国动员了?在五点宣布的,仅仅晚了我们两个小时……听说,今天晚上会正式和俄国开战。”

车子靠边停了下来,约下车打开了车门。一双比天上星星还要亮的眼睛,正在帽舌下骨碌骨碌地转。

“但是,密勒这一次不是为了让德法两国的无产阶级团结起来抗争吗?难道不是要来组织一场总罢工的吗?”雅克十分没耐心。

“约 【注:约瑟夫的 昵称。】 ,就在这停吧,我想下去走走。”

“罢工?绝对不是的。”儒默兰说,“我认为他来这里只是要弄明白法国党是不是要为政府周一提交给议会的军事费用案投下赞同的一票而已。”

汽车行驶在巴克路上,安娜·德·巴坦库将蜷缩在座位上睡觉的金黄色哈巴狗抱到腿上,然后用太阳伞戳了戳漠然坐在前座的司机。司机是个黑白混血儿,今天穿了身白色的防尘外衣。

“在这件事情上,法德两国的社会党如果能采取一致的政策,那也算是有所收获了。”拉布说道。

司机开着车穿过军人养老院广场,无声地行驶在大学路上。这是个酷暑难耐的星期天下午,街上空无一人,强烈的阳光烤得整个大地都显得昏昏欲睡,街上只有车轮跟路面摩擦的声音。在这个万籁俱寂的街上,十字路口微弱的喇叭声,都显得那么刺耳。

“不能说得那么绝对。”儒默兰神神秘秘地回答。雅克在原地不停地徘徊。

13

“我们能知道的是,”儒默兰了然于心地说,“党内的首脑们一定会用各种各样的语气告诉密勒的,那就是法国已经用尽全部的力量去避免打仗了……直到最后一分钟!直到赞成法国的掩护军队撤退!……我们法国的社会党员,至少还有起码的个人良知。我们有理由认为是德国在入侵!”

她站着不动。“在想什么吗?”——“什么都没有想。”她应该这样回答。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雅克惊诧地看着他,说道:“这就是说法国的社会党议员有可能会投票表示赞同?”

了无人烟的码头,只有河水在轻轻地拍打着河岸。两岸的房屋连最后的几盏灯光也慢慢熄灭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不可以投反对票。”

她呆呆地站在窗前,久久没有动,茫然地看着黑夜。

“为什么不可以?”

他一瘸一拐地走回了房间,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虽然很短暂,但这样的笑容还是让她的心变得拔凉拔凉的。

“最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弃权。”拉布回答。

“但是,这个城墙不是他们吹吹喇叭就能吹倒的,小姑娘,这得用炸弹才能炸开。”

“天啊!要是若莱斯没出事就好了!”

他突然转身走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呸……我觉得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老大来,也不敢投下反对的票。”

“用战争来阻止战争,小姑娘!让他们去折腾吧!是要游行示威,还是要发生暴动,又或者要罢工,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路引歌高唱,摇旗呐喊着前进!要是有能耐,让他们去把耶利索的城墙给推倒吧【注:据《圣经》记载,叙利亚城市耶利索的城墙在喇叭声中倒塌了。】!”

“但是,”雅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若莱斯说过无数次,区别侵略的和被侵略的是无比愚蠢的!这仅仅是乌七八糟争辩的借口!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我们今天之所以面临危险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各个国家的帝制统治!不管敌对行动最开始的时候表面看起来是怎么样的,国际社会主义都必须站起来反抗打仗,我们反对所有的战争!应该起来反抗!不然的话……”

梅奈斯特雷尔讽刺地继续说:

拉布含糊其词地表示同意:“密勒似乎也这么说过,原则上应该是这样的……”

“对他来说,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她心想,“应该是除了革命,其他都不重要了吧。”她破天荒地第一次认真思考,“他的眼里除了革命别无他物。包括我以及我作为一个女人该有的生活!……或许他连自己本身都不在乎的吧。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东西。”她第一次没有觉得他比一般人优越,而是想“完全就不是个人……”

“那然后呢?”拉布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就这样了,他们手拉手吃饭去了。”

她不说话了。今晚她觉得深深地被他伤害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她不由自主地对他起了反抗之心。她记得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他耸耸肩膀,摇着头说:“爱情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不是的,”儒默兰插嘴说,“你忘了,密勒表示愿意给柏林打电话去和他们的领导商量一下。”

“那是由于到目前为止,这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而今天是从实际出发,也应该这样做!”

雅克“啊”了一声,他真的想再听到一点点让他重新燃起希望的话。

“那你怎么没有告诉他们?”

他愤愤不平地转身,随便地走了几步,又回到他们两个面前:“你们知道我此刻是怎么想的吗?这个密勒傻乎乎地到法国来,想要来查探法国社会党国际主义和所宣扬的和平的真正水平,假若他现在发现我们这里的民众确实抵触战争,想要采取所有的措施举行罢工,让政府那些民族主义的政策失败,那么,和平还有被挽救的机会!是这样的,就算是现在,在动员令已经宣布了以后,只要法德两国的社会党阶级团结起来,和平还是有可能的!但是密勒却没有找到这些,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夸夸其谈的人们,挑毛病的人,总是在嘴上谴责战争,谴责民族主义,其实已经准备为军费案投下赞成的一票,把所有权利交给参谋部那些家伙!直到最后一分钟,还是同样的荒唐和罪恶自相矛盾,含糊不清的争辩:理论上忠于国际主义的理想,可是实际上,哪怕是在社会党的首脑们之中,也没有任何一个愿意牺牲民族的利益!”

她稍微有了点精神:

他说话的时候,筋疲力尽的贞妮定定地看着他,雅克的声音萦绕在她周围,像是一支听过很多次的美妙的曲子一样将她包裹起来。她看起来像是很认真地在倾听,但是因为太累了,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看见雅克的面庞,他说话时候的嘴巴,她的眼睛随着他讲话时嘴巴周围延伸又收缩变化的线条,好像是一种令人惊讶的、活生生的东西那样,她感到一种奇妙的、肌肤相触的感觉。想起前一天晚上在他的怀里睡着,她没有耐心等了。“我们快走吧。”她在心里想着:“管他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走吧……回家去吧……还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呢?”

“可是这并不是问题的所在!我们首要的并不是阻止战争!”

卡蒂厄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地传递消息,这时候走向了他们:“他们刚刚到内务部长那里去协调,想让密勒打电话给柏林。但是通讯已经被禁止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两国都实施戒严了……”

不知道飞行员是不是觉察到了她身上这不同寻常的抵触情绪,说得更大声了:

“可能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雅克弯下腰对贞妮轻声说。

“英国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说不定连这点都做不到呢!”

卡蒂厄听见了嘲笑道:“还有什么机会?”

“但是,帕特也说过,如果我们真的无力招架,说不定那古老英国……”

“一个无产阶级采取行动的机会!在国际范围内采取行动的机会!”

她能想象出他隐藏在黑暗中的微笑和冒着光的双眼。一想到这,她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冷战。两人相对无言,静静地站了会儿。

卡蒂厄阴阳怪气地笑着说:“哦,我亲爱的,你说国际范围?还是面对现实吧,从现在起,国际范围的重心不是和平而是战争!”

“对,肯定是没有的!”大家都认为现在只有无产阶级能阻止这场战争的爆发,他觉得这种想法是毫无根据的。

这难道只是让人灰心的玩笑话?他耸了一下肩膀,从夜色中消失了。“他说得不错,这里面有一种不祥的理由,战争已经是现实了,今夜不管我们是不是愿意接受,我们这些社会党员和全部的法国人一样,已经被战争包围了……至于国际主义的行动,还是等到以后吧。是要等些时间了,今天夜里,和平时代已经结束了。”

他插话道:

“这话真是你说出来的,儒默兰?”雅克问。

“还未做好准备?”她没有听明白,一整晚她都在想如何阻止战争,“你真觉得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

“对!战争现在是真实地存在着,因为这个事实,什么都已经变了,我认为社会党员的责任也很明确,我们不应该成为政府的绊脚石!”

“我们吗?我们还未做好准备呢!”

雅克一脸惊奇地看着他:“难道你同意入伍去了?”

“但是我们……”

“对,就是下周二。我跟你说,公民儒默兰那时候就成了卢昂339后备团的一个普通小兵了。”雅克耷拉下眼皮,什么也不说了。

她看到他笑了,觉得应该是真的要发生战争了。

拉布扶着他的肩膀:“别一脸丧气的样子了……要是今天夜里你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明天也许你就会和别人一样了……这再明白不过了:法兰西的事业便是民主的事业,我们社会党员应该首当其冲,维护民主,对帝国主义的侵略进行反击!”

“真的要开战了吗?”

“所以你就这样了?”雅克问拉布。

梅奈斯特雷尔用那粗糙、温暖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打了个冷战,突然,像孩子般脆弱,轻声问道:

“我吗?我要是再年轻点我会去应征的,但是我想尝试一下。我这个老头子也许还能起点作用……你别这样看我,我的信念并未改变。我坚定盼望着能活到那一天,重新反对军国主义战争的那一天,这依然是我最仇恨的事情,但是现在,不要犯傻了,军国主义不是一成不变的,现在它可以拯救法国……甚至还不止这样,还会于危难中拯救我们的民主。所以我们要收起我们的攻击,我随时准备着跟他们一样,冲上战场保家卫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你在想什么呢,小姑娘?”

他勇敢地迎着雅克的目光,带着疑惑又自豪的淡淡笑容,在他的嘴唇上浮现,他忧伤的眼神更使人痛心了。

阿尔弗蕾达靠在栏杆上,直到听不见说话的声音才回到屋里。她本想收拾收拾,但奈何心情很沉重……她跑到黑不啦唧的厨房里,手撑在窗台上,瞪着一双大眼,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黑夜。

“拉布也妥协了!”雅克掉转视线,喃喃自语,他几乎说不出话了。他一下子抓住贞妮的手,不告别就跟她一起走了。

12

一群人十分喧闹地堵在了栅栏口上。帕热斯站在人群中央,正在指手画脚地争论着什么,一群年轻的活动人士围在他周围,雅克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脸孔,布维埃、埃拉尔、富日罗尔,还有拉都尔,以及《人道报》的编辑奥德尔,还有沙尔当。帕热斯看见了雅克,跟他点头问好。

梅奈斯特雷尔把他们送到了楼下,并帮他们打开了楼门。

“你知道了吗?彼得堡来了一份电报:德国今晚正式对俄国宣战。”

大家都相继告辞,似乎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布维埃是个十分擅长在公众面前讲话的人,四十几岁的样子,身体羸弱,面色苍白。他转头对着雅克。

由于伯赫姆要赶明早的火车,所以提出先走。

“好事可能会变为坏事,但坏事也可以转化为好事!在战场上我们也有事情做!一旦他们发武器给我们……”

突然,雅克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无法接受的想法:从今晚飞行员的神情以及对他的态度来看,他觉得有某种东西似乎跟想象的不一样。

雅克什么也不说,他一直不信任布维埃,以及他那捉摸不透的眼神。(有一个夜里,布维埃在一次公众大会上面演讲了十分激烈的演说,散会以后穆尔朗告诉雅克:“这家伙我注意他好久了,太偏激了……我并不喜欢。每次抓人他总是首先被抓,但是又像巧合一般,他总是能获得释放……”)

他又不说话了,接着看他的信。

“最好笑的是,”布维埃强忍着笑,“他们将我们陷入了一场护国主义的战争!他们不知道,再过几十天,就会有内战爆发!”

“那是肯定的。”

“不出两个月,就会爆发革命行动的!”

梅奈斯特雷尔点了点头,看也不看雅克,继续摆着一副冷漠的表情,用毫无起伏的声调说:

雅克冷冰冰地说:“这么说你们也都愿意上战场了?”

“控制局势的时刻终于到了,似乎比您预计要早哦,飞行员!”

“我的上帝,这简直就是个绝佳的机会!”

雅克轻轻推了下他的胳膊:

“那么你呢?”雅克问帕热斯。“我当然也是!”

梅奈斯特雷尔双手撑着桌子,站在灯下,把霍斯梅的信又来回看了一遍。灯光照亮了他的脸,短短的胡须在灯光下显得越发黑亮,皮肤显得分外白皙;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眼睛几乎全被眼皮盖住了。

他带着一种往常不曾有过的神情,他有些神经质地拔尖了嗓音,简直有些不知所以然了。他又继续说道:“没能将这一次的战争阻止,并不是我们的责任!而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事实摆在面前。至少,让这一仗将这个腐朽的社会彻底毁灭吧!这个社会不知道它已经开始自我毁灭了,资本主义再也不可以继续在它自己所制造出来的混乱之中继续生存了!这就全指望我们了!至少这一仗能够对社会变革有益处!就让它为人们谋福利吧!让这一次战争变成最后一次的,解放人民的战争!”

两个奥地利人正站在房间中央的吊灯底下用德语讨论着。伯赫姆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半截的雪茄,点燃了。他那殷红湿润的下嘴唇很显眼,为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增添了一丝和善的色彩,却又有一点与众不同,带有一点庸俗的肉感。

“用战乱来制伏战乱!”一个声音高喊。

坐在床上的帕泰尔松和里沙德莱正轻声讨论着。

“我们就要上战场了。”奥德尔大喊,“但是我们是革命的勇士,是为了将武器彻底消灭,为了各个国家的民众得到解放而去战争的!”

房间里的气氛似乎有点尴尬。

埃拉尔一直引人注意,因为他长得很像布里昂 【注:布里昂(1862—1932),法国政客,当过《人道报》编辑、社会党总书记、议员、外交部长、总理,一次大战时组织过远征。】 (连他那激情、颤抖和响亮的声音都很像!)他是一名邮递员,此刻语速很慢地说:“对……将会有无数个无辜的人成为炮灰!真的太恐怖了!但是唯一能够让我们面对这恐怖的,那就是记着我们所付出的代价是为了换取更好的未来!能够经过这一场鲜血的洗练而重返故乡的人就是重生的人……他们面前只剩下废墟,他们最后会在这废墟上面重建一个崭新的世界!”

阿尔弗蕾达什么都没说,就走进了厨房里。

贞妮在雅克身后看着他双肩发颤,她以为他会去和他们争辩,但是他转身对着她,什么也没说。他表情的变化让她觉得十分吃惊。雅克拉起她的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从人群中走开了。幸好还有她陪着自己,他觉得自己不至于孤单得太难过。“不!……”他想到,“我宁愿死也不要去接受那些我整个灵魂都反对的东西!就算是死也不要背离自己的信仰!”

“能给我们弄点清凉的饮料喝吗,小姑娘?”

“您都听见了?”休息了一会儿,他说道,“我简直不认识他们了。”

他绕过桌子,来到窗前,猛地把两扇百叶窗推开,窗外一片漆黑。他稍微转过头,朝后面的阿尔弗蕾达说道:

这时候,在栅栏那里一直没有说话的富日罗尔追上他们:“你说得没错。”他直截了当,两个青年只好停下来听他说些什么:“我简直想要逃避入伍,以保持我一贯的原则,你瞧……要是我这么做,我一辈子不能确定我是因为忠于信仰还是仅仅因为胆小而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我特别恐惧……这真是荒谬,但是我还是会像他们一样:我会去应征……”

“这要视情况而定……”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地面,接着快速地说道,“距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没等雅克说什么,他坚决地离开了。

他安静地踱了一会儿步,然后停了下来。他的思绪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收了回来。大家都以为他要重新回来坐下,然后继续阐述行动计划,继续投入那种激动、却又有点晦涩难懂的即兴演讲中去,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说话方式。结果他只是又嘀咕了一句:

“也许像他们一样的人还有许多。”雅克思考着轻声说。他们走过了布尔格涅街,向着波旁宫前进,到了塞纳河畔。

他在这摆满椅子的低矮房间里显得非常高大。他随意地在桌子、床和众人的腿脚之间来回走了几步。他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似乎并不是看某一个人。

“您知道是什么最让我惊讶吗?”沉默一下,他说,“他们的眼神、声音,他们动作中不自觉而流露出来的轻松感……我在想,要是他们今天晚上得到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毕了,大家都反对战争,他们第一个反应是不是很失望?最让我感到没有希望的是,”他立刻又说道,“他们现在把所有的激情都给了战争!……那样不畏惧死亡的勇气!在如此被浪费的情绪中,要是能抽出百分之十一来反抗战争,就可以避免战争,只要他们能将这样的精力投入到维护和平的行动中去!”

他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突然站了起来。

在协和桥上面,他们和斯特法尼相遇了,他一个人垂着脑袋走在桥上,精瘦的鼻梁上挂着一副大框眼镜,他到这里来也是想探听一下会晤的结果如何,雅克跟他说会晤已经暂停,待会儿要去《人道报》报社继续开会。“这样那我就直接回报社去了。”斯特法尼扭头就回去。

“我说完了,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我跟你们大家的想法一样,包括跟霍斯梅、蒂博以及米特尔格……”

雅克情绪低落。他走了一会儿,什么话也不说。他记起穆尔朗预料的话,他拍了一下斯特法尼的手:“没戏了,社会民族主义者已经消灭了所有的社会党人。”

接着,他有点神经质地把腿放到了椅子下面,小声咳嗽着:

“何出此言?”

“这要视情况而定。”

“我已经见过他们了,他们全部都赞成打仗了……他们觉得,放弃革命理想,相信他们的祖国被威胁了的寓言,是跟随他们内心的信念!在反对战争的态度上最为激烈的一群人突然变成了热情的战争狂热者!儒默兰、帕热斯,全部的人都是!甚至包括老拉布!他说要是祖国需要,他也会上战场!”

他和阿尔弗蕾达那执着的目光相遇时,发觉大家都在看着他不说话,似乎还在等着他说些什么。他茫然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说拉布?”斯特法尼用疑问的语气再问了一遍。但是他又说,“我倒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卡迪约也打算入伍了……包括贝尔特还有儒尔丹。他们在昨天就将入伍名单放到了衣服口袋里……加洛哪怕是个近视眼,还拜托盖德去部长那里协商了一下,让他从中下层军需官的位置调了出来!……”

“这要视情况而定。”

“党内已经没有领导了……”雅克沮丧地定论。

他轻声嘀咕道:

“党?也许并不是这样,但是反对战争的反抗行动是绝对没有领导了。”

根据霍斯梅所说的事实,再结合德国可能支持奥地利的种种迹象来看,梅奈斯特雷尔不难想象:“战事将近了!至少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可能性……但我们现在还没有准备好……欧洲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夺取政权的希望,那应该怎么办呢?……”他立刻打定主意:“至于要采取哪种策略,毋庸置疑就是充分发挥群众的和平主义精神。到目前为止,这种策略是我们控制群众的最佳策略。对付战争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以牙还牙!如果爆发了战争,我们必须让所有的士兵在出征的时候坚信战争是资本主义挑起的,危害到了无产阶级的意志和利益;是资本家为了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才把他们卷入了这残酷的战争。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一无所获……最佳战斗策略,就是借助帝国主义的力量去毁灭帝国主义!这也是暴露我们官员的最佳时机,逼迫他们完全加入战争中,从而让他们在政府眼里的名誉一败涂地……好好干吧,兄弟们!把和平主义的号角吹起来吧!……你们所盼望的不正是这些吗?这些就够你们忙活的了。”他在心里偷笑着,他之前就已经想过和平主义者和倾向社会党的人的各种强强联合;官方讲坛上男高音颤抖的假嗓子似乎已经在他的耳边响起了……“关于我们,”他接着想,“关于我自己……”他没有继续再想,也不愿意再想了。

雅克怀着善意的冲动靠近他:“您也是这么想的是吗?要是若莱斯还活着……”

嘴角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嘲讽,只被一直注意着他的阿尔弗蕾达看见了。

“当然,他永远在我们中间!不如这么说,他与社会党同在!……迪努瓦有句话说得很好,‘社会主义的凝聚力不会分散’。”

“那是肯定的!”梅奈斯特雷尔说。

他们默默无语地从协和广场走过去,广场上一辆车也没有,显得比平常宽阔敞亮。斯特法尼忐忑不安的面孔忽然颤抖一下,一阵阵抽搐起来。突然他停下了脚步,昏黄的路灯让他沮丧的脸庞显现出一种怪异的轮廓来,让他黑黢黢的眼窝里闪闪发光。

“喂!飞行员,”雅克大声喊道,“如果我们这次行动成功了,我们的力量将会得到质的提升。”

“若莱斯?”他突然说。(叫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用的是南方那种唱歌一样优雅动听的声音,听起来那样温情又绝望,雅克突然觉得一阵哽咽。)

梅奈斯特雷尔听见有人喊他,把头抬了起来。用犀利的眼神看了看米特尔格,又看了看雅克,最后茫然地看着坐在床上的阿尔弗蕾达。

“你知不知道上周四从布鲁塞尔走的时候,他说了什么吗?于依斯芒斯要回到阿姆斯特丹,跟他辞行,老大粗暴地看着他,跟于依斯芒 【注:于依斯芒斯,比利时工人党右翼领袖,1914年—1919年任第二国际执行局书记,后任比利时政府首相。】 说:‘你听我说,于依斯芒斯,万一战争打起来,你一定要坚持国际主义!要是你的一些伙伴要求您加入战争,你无论如何也不要答应!要是我若莱斯,恳求你站在打仗的任何一方,您都不要管我说什么。于依斯芒斯!您一定要不计任何代价将国际主义坚持下去!”

“哼!别再提你们那什么代表大会了。”米特尔格怒气冲冲地说,“我说,群众行动才是关键,领导者只会跟着走……我们必须把奥地利、德国、法国和其他所有国家的无产阶级者发动起来,让他们去起义,不要光等着领导者们下命令!我们必须组织一切可以组织的力量,在铁路、兵工厂、武器库等地方制造破坏!用这种方法逼迫领导者和工会行动起来!我们要使全欧洲的所有革命组织同时活跃起来!我相信飞行员会同意我的想法!……在奥地利最容易四处制造混乱了!是不是这样,伯赫姆?我们还要把所有的民族密谋集团也发动起来。例如,波兰人、捷克人、匈牙利人以及罗马尼亚人!……所有的地方都这样行动起来!……我们可以在意大利掀起新一轮的罢工,也就可以在俄国掀起罢工……要是所有的群众都行动起来了,领导者们能不前进吗?”他向梅奈斯特雷尔问道,“对吧,飞行员?”

雅克觉得非常激动,大喊道:“对!哪怕我们只剩下十个人!就算只剩下我们两个!也要尽一切努力维护我们的国际工人协会!”他的声音不断地颤抖。贞妮也十分激动,浑身发抖,紧紧地靠着他,但是他没有发觉,他像是发誓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说:“一定要坚持国际主义!”

俄国无产阶级还不足以跟政府对抗;但对德国来说,沙皇的军国主义却是真正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德国的社会民主党是不可能同意罢工的……米特尔格有句话说得很正确,社会民主党在维也纳代表大会上也只可能像在巴尔代表大会上一样,从理论上赞成罢工而已!”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他心里想着,似乎是一个人陷入了黑暗。

“俄国的无产阶级者还不到两百万,却有千百万的农民。因此,

雅克和贞妮从《人道报》报社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今天晚上有很多活动者都来这里打听消息,雅克虽然已经没有再抱希望,也并不想知道与德国的会晤进行如何,女孩苍白的脸多次让他忐忑,他拜托她先回去休息,等他去接她,但是她总是拒绝。他们在斯特法尼的办公室坐着,还有二十几个社会党的人。最后加洛来通知说会晤结束。密勒和斯芒时间很紧,如果他们还想赶上最后一班去比利时的火车的话,他们刚好来得及到达北站。雅克和贞妮看见莫立才【注:莫立才,法国社会党人。】带着他们从走廊出去了。加香【注:加香(1869—1958),法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国际工人运动的杰出活动家,从1914年起任议员,1918年任《人道报》主编。】佩戴了一条议员的肩带,建议送他们上车,这样他们可以方便一点,虽然不能确定密勒是不是可以从比利时的国界线顺利通过。

伯赫姆摇摇头说:

大家七嘴八舌问着问题,加洛只是摇摇他头发乱七八糟的脑袋。大家终于将细节问明白了,反正德法社会党最后的会晤没有收到任何成效。经过六个多小时的讨论,仅仅只是小心翼翼地表达了这样的期望:德法两国的社会党党员们,既然不能对军费案投反对票,那起码也要弃权,以避免该案顺利通过。分开的时候,双方还得到了一个荒唐的决议:“目前局势变数太大,没办法做出更具体的承诺。”

“但是,如果没有领导者,谁来组织群众示威呢?”雅克反驳道。

终于彻底落败了。国际团结的理论不过是一句空话。

“别提什么‘要不是有他们的存在’,”米特尔格嘀咕道,“要是没有群众,他们能做什么……他们只不过跟着群众走走罢了!”

雅克绝望地看着贞妮,似乎想要在她那里找到最后一丝安慰,她坐在较远的小板凳上,两只手落在膝盖上,背倚在书柜上。吊灯的光线打在她的侧脸上,在睫毛下面和脸颊上投下暗淡的影子。她努力地睁大眼睛,瞳孔都有些放大了。他应该将这柔弱的人儿搂在怀中,轻轻摇动着哄她睡着……今天晚上。雅克对整个世界的悲悯突然让他对这个娇弱疲惫的,对他十分重要的人儿的爱怜十倍十倍地涨起来。

“不管怎么说,两年前,他们就已经表过态了,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会站出来反对战争的!要不是有他们的存在,巴尔干事件早已经在全欧洲点燃战火了!”雅克插话道。

他走到她身边扶她起来,静静地拉她走出去。终于可以回去了!她一下子走上前,冲上了楼梯,她突然不累了。他们走上了人行道,她感觉到雅克滚烫的双手搂着她的腰,她突然觉得,除了那一种无法抵抗的思想和他融为一体的感情之外,幸福中涌起了一种忐忑,恐怖,全新的情绪,它来势凶猛。让她血液上涌,一直冲撞到她头顶去,她步履蹒跚,用手扶着额头。

“这么说的话问题就有点严重了,”里沙德莱指出,“非常严重……从现在分析来看,所有的一切都要取决于德国跟社会民主党的态度了……”

“你实在累坏了。”他心疼地轻声说,“可如何是好,今晚没有车子可以坐了……”

“做白日梦呢!”米特尔格嚷道,“我跟你说,你就别指望你的那些领导者去动员群众了!就拿德国的领导者来说,你认为他们会同意罢工吗?我想不会!他们只会把上次在巴尔干大会上说的那一套再重复一遍:‘由于俄国什么什么的,罢工是不可能的。’”

他们紧紧拥抱着,筋疲力尽,全身滚烫,在夜色中前进。街上行人还是不少,警察和城管们仍然在每一个交叉路口巡视着。

“群众行动当然是必需的!”雅克激动地反驳道,“但是,当务之急不是应该先让领导者肯定这个行动吗?你想想,米特尔格,领导的肯定对群众来说是多大的鼓舞啊!……呀!飞行员,我们要是有一份独创的国际性报纸就好了!”

胜利圣母院的两扇大门大大地开着,让他们十分吃惊,他们两个走到那里去。大殿看起来像一个黑暗又神秘的洞穴一般凹进去,灯架上放着数不清的蜡烛在闪耀,将半圆形的大殿装点得像是一片火光闪烁的密林。尽管已经是深夜了,两个柱子之间还有密密麻麻的人在默默祈祷,青年们跪在神工架的旁边,等着自己的轮次。雅克觉得很好奇,这时候怎么人民还如此虔诚地祈祷着,这说明他们是多么不知所措。雅克被这景象感动,想要进去看看,但是贞妮不愿意,将他拉住了,在她心里,三百多年以来新教教义本能地在影响她,不赞成天主教的祭拜,不赞成偶像崇拜,不赞成天主教……

“不要再跟我提你那些领导和那些讲话了!我们要讲群众行动,对,就是群众行动,我的同志!”

他们继续走着,没有交流各自的看法。

“现在形势不一样了!”雅克说,“有发生欧洲大战的危险!”

贞妮越来越累了,几乎是整个身子挂在雅克手臂上。一时间,她突然出其不意地拉住雅克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他停住脚步,很激动,他看了看周围,将女孩推到了一个门洞里面拥吻她。“终于这样了!”她心里想着,她的嘴唇变得非常柔软,不再躲避他的吻,她已经等待他的吻多时了,她闭上双眼,颤抖着接受他的拥抱。

“哦!那些领导者!你认为他们能采取什么行动呢?他们说罢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觉得,就凭在维也纳这几天,他们能做出什么有效的决定?”

他们从中央菜市场一直走到圣米歇尔的街道上,法院的大钟显示已经是一点十五分了。行人变得稀少了,但是在通往每个城门的街上,走着各种车辆:有征用的大卡车,用缰绳拴起来排成一字的马匹,还有军人开的小汽车。这些沉默的车队在朝着一个神秘的方向前进着。今天晚上,欧洲注定无眠。他们缓缓地前进着,贞妮脚步蹒跚,她不得不承认,她的一只脚被鞋子磨破了皮。雅克想让她更紧地依偎在自己身上,他几乎是拥抱一般搀扶着她,她为此觉得尴尬,又觉得很感动。两个人离家越近,就越感到有一种隐约的忐忑掺杂在他们的急切中。他们两人都觉得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到了能抵抗的极限,就算这样,一束欢快而经久不息的火焰仍然透过疲累和焦虑跳动燃烧着。

米特尔格有点讽刺地说道:

贞妮开了客厅的灯,就像她每一次回家一样,第一眼就是看一看门房的女佣是不是从门底下放进来了一封来自维也纳的电报。可是什么也没有。她心里一阵发紧。他们出发之前,应该不可能再得到她妈妈的消息了。“希望瑞士和奥地利还可以保持正常的联系。”她低声地说。今天已经是最后的一点希望了。

“对,罢工,同时进行大罢工!罢工就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霍斯梅之前还在担心,这个问题在维也纳代表大会上会不会还一直停留在理论上。我们必须换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让其从理论走向实践!根据各国的国情,决定各国应该采取什么措施!不要像上次巴尔干代表大会那样,尽做一些无意义的行动!我们最后要达成一个具体的实施方案。这样说,对吗,飞行员?霍斯梅为了想清除障碍,甚至希望在正式召开大会之前,组织这些领导者开一次预备会议。这同时也是为了让各国政府能清楚地知道,无产阶级自此站起来了,要团结一致反对侵略政策了!”

“我们一到达日内瓦就前往领事馆。”雅克承诺道。

雅克又朝飞行员看去,一丝冷漠的微笑像探照灯光一样在他的脸上稍纵即逝。雅克觉得飞行员这种态度就是默认同意了他的说法。突然,他就像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样,又激动地说:

他们在客厅站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在想着昨天晚上的画面,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他们满脸倦容地站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因为都在回忆着同样的事情,让他们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他们突然觉得十分尴尬。

大家像心有灵犀一样,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像在说“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好啦。”雅克说道。

“……去破坏军事工厂!”米特尔格激动地嚷道,“如同意大利大罢工一样,把火车头炸毁,把铁轨破坏!”

他没有动,只是下意识地弯腰拾了一张报纸起来,慢慢地将它折起来,放在小圆桌上面。

“在各国进行罢工!”里沙德莱说。

“我好想喝水。”他努力装作从容的样子,“您呢?”“我也好渴。”

“我把霍斯梅的话跟大家再说一遍。这次可能引发全欧洲战争的事件,给了我们一个新的机遇,让我们有了更精准的新目标。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把两年前制定的关于巴尔干战争的起草纲领重新启用,并进一步完善它……第一,我们要想办法,看能不能让维也纳代表大会提前召开。第二,我们要立即在各国掀起运动狂潮!第三,我们要同时在帝国议会、法国议会以及俄国的杜马会议上发表声明,给各国外交部部长施加压力!……同时,利用媒体制造舆论,呼吁人民进行示威!”

厨房里还摆着他们吃剩的食物,“我们的午餐。”雅克说道。

雅克接着说:

他将水龙头打开,等水稍微凉了便递给贞妮。她坐在他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喝了几口以后将杯子递给雅克,移开了眼神,她觉得雅克一定会把嘴唇放在她刚刚触碰过的地方,他一连喝了两杯水,发出满足的咕咕声,他走到贞妮身边,用手捧起她的脸庞,弯下腰去。但是他仅仅是久久地凝望着贞妮。

里沙德莱虽然不认为能爆发战争,但他并不否认,这突如其来的威胁已经把整个欧洲都搅得人人自危了;他还是马上看出,国际工人协会应该充分地利用这混乱的场面,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促进革命思想的发展。

然后他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我可怜的宝贝……时间太晚了……您都累坏了……明天夜里我们还有长长的旅途……必须好好休息一下……在您的房间……”他补了一句。

“赞成!”

贞妮垂下双肩,没有说什么,他坚持要她起身,将她带到了她的房间门前。屋里很黑,敞开的窗户里透进来夏夜微弱的光芒。

雅克本想征求一下梅奈斯特雷尔的想法,但一直无法和他的目光相遇,因此,只好用目光询问下里沙德莱的看法,里沙德莱点了点头道:

“现在你必须去休息,好好休息。”他在她耳边反复说道。她站直身子,仍然在门口,紧紧地靠在他身上,她深呼吸一下,说道:“我们去那边……”

“对,对,我也是这样想的!”米特尔格说道。

“那边。”就是达尼埃尔住的房间……他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贞妮答应他和他去瑞士的时候,他就想:“到了日内瓦,我就会和她结婚。”但是经过这震撼人心的一天……世界的平衡似乎已经被打破,意外占据了主导,不正常的事件变得合理合法,什么承诺都算不得数了……

“事实就是这样!无论打还是不打,明天的欧洲都有可能面对比较大的威胁!到那时,我们又应该怎么面对呢?我跟霍斯梅的想法相同。不管面对什么情况,我们都应该尽早做好准备,严守我们的阵地。”

过了一阵,他变得很清醒,和自己抗争着,他和她拉开距离,看着她。

雅克听得有点烦躁,不耐烦地道:

她抬起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两个人都感受到了一样的慌乱不安,一样认真又单纯的幸福。

他笑着说,“是不是最近它太安静了,以至于你们都把它给忽略了。但它一直在看,在听,在警惕着;一旦有什么触犯它利益的情况出现,它就会马上跳出来!……它虽然古老,但它的实力还是相当强的!它坚持每天练兵,这可是很好的习惯……”

“好吧。”他最终答应道。

帕泰尔松冷漠地说:“我不认为能打起来。你们忽略了一个国家——古老的英国!它不可能愿意看到三国同盟 【注:德、奥、意大签订盟约,共同对抗英、法、俄,史称三国同盟。】 在欧洲称霸……”

72

里沙德莱生生地把雅克的话打断了:“任何人都不怀疑这些情报的真实性。但是,现在也只能说有战争的可能。仅此而已……那么在这种可能下,谁又知道真实情况是怎样呢?真的要发动战争,还仅仅是日耳曼政府的造谣?”

从时刻表上看,散普隆开来的快车 【注:散普隆穿越阿尔卑斯山的著名隧道,此次快车因此得名。】 大概是在十七点的样子到达巴黎,但是要过了二十三点才能到拉罗什站台,然后开到旁边的岔路上,将主线空出来给军事的给养车。这一列车子几乎都是由三等的旧车厢组合起来的,乘客爆满,只能坐十个人的座位挤着十几个人。到了清晨一点钟,经过没完没了的周折,列车才艰难地再次驶向首都。三点的时候它缓缓地从墨轮车站开过,几乎立刻就停靠在塞纳河的大桥上。乳白的晨光照亮了河道,雾霭中有几道灯光在闪烁,依稀可以看见城市的轮廓。黎明缓缓地从山岚之后升起,下面的沿河公路上隐隐约约看见一支正在前进的队伍,后面尾随着长长的车队。

雅克说:“但是,米特尔格,一旦国家领导者跟军方达成一致,任何人反对都是没有用的。他们是不是真的达成了协议,据霍斯梅的情报显示……”

车子一路停了无数次,一路走走停停,在隧道中等候,每次听到信号都要鸣笛停车。直到四点半的时候车子终于缓缓地从巴黎的郊区驶过,停靠在了一处没有站台的铁轨上,这里离巴黎—里昂地中海快车线还有三百米。丰塔南太太跟着人流,列车员让旅客们走下车,从铁轨上穿过走到车站的大厅去。她沉重的行李箱不时撞到她的小腿,让她举步维艰。

“奥地利和德国的军国主义分子都很希望发生战争,这一点毋庸置疑,”米特尔格摇了摇他那乱糟糟的脑袋,接着说,“军国主义里面有很多是日耳曼高层,都是些大工业家、克虏伯家族以及‘东进’的支持者,对,我相信这些人是渴望战争的。但不是所有的资产阶级都同意这么做的!有些人还是害怕死亡!而这些人的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他们会阻止事情的发展,他们会对政府说:‘一群疯子,快停手,一旦点燃炸药,大家都会死!’”

她从维也纳走的时候那里正是兵荒马乱,坐上了最后一班到达意大利的专送外国人的火车,她坐车坐了三天了,一共换乘了七班车,三天没合眼了。她已经得到允许撤销对丈夫的上诉,德·丰塔南的名字不会再写到传讯单上面去了。

如果帕泰尔松问她为什么打冷战,她一定不知道怎么解释。很显然,今晚,是她第一次这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战争,而且是以一幅血淋淋的画面呈现在她的眼前。不是雅克所说的让她打冷战,而是梅奈斯特雷尔那一句“还太早了”。这是为什么呢?战争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能理解飞行员的想法:“只有强大的危机才能孕育出革命;在目前看来,欧洲最可能产生危机的就是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但是现在无产阶级准备还不充分,不足以把帝国主义战争转变成革命。”既然无产阶级还没有做好准备,那么这场战争不就是单纯的大屠杀吗?难道正是这一点让她感到恐慌吗?还是飞行员的那句“还太早了”的语气让她激动?这种语气能说明什么呢?她不是一直都知道飞行员的态度吗?(曾经有一次,她很惊讶地告诉他:“你对待战争的态度,就像一个基督徒对待死亡的态度;眼睁睁地看着死亡来临,却忘记了临死前的恐惧……”他听后咧嘴笑了:“小姑娘,对医生来说,阵痛是分娩的必经过程。”)虽然有时她无法认同这样的态度,但她还是很欣赏他这种看透一切的超然。这是一个人经过长期磨炼才能拥有的。而她比谁都清楚,他也有着一般人的弱点;怎么说呢,说是优点更为恰当,因为正是这些缺点,让他更像一个人。她有时候想,从整体来看,这骇人听闻的“非人情化”是可以给人一种高度人性的动力,这样做的目的是更好地为人类服务;更好地促进社会发展,建立美好明天……那她刚刚为什么打冷战呢?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她抬起头,看向帕泰尔松后面的梅奈斯特雷尔,心里对自己说:“再等会儿,他还没有说什么。他马上就会说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理所当然了!”

大厅里面到处是红色军装的士兵,看起来像是一个露天军营一般。她只能在密密麻麻的枪支里面绕来绕去地走,好几次被执勤兵挡住去路。几番周折才走出了车站。她不停地想着她的儿子,在这些兵士中间让她的思念越发强烈。她得不到他的消息,等她回家一定可以看到儿子的来信,达尼埃尔!他会有怎样的遭遇?她似乎看见他身穿直挺的军装,头戴闪亮的钢盔,骑马守卫在国界上,保卫着受到威胁的祖国。上帝一定会照顾他的……要是为他感到担忧那就是怀疑自己的信仰了。

英国人赶紧看向少妇。但她已经把头低了下来,避开一切询问的目光。

车站外没有出租车和公交车,走回去也是可以的。回到家乡的喜悦冲淡了她的疲倦。她的箱子怎么办呢?在行李寄存处已经排起了百多人的长队,她勉强拉着箱子从广场穿过,那里亮着几盏灯,有一家啤酒店已经开门了。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伙计满脸倦容,还亮着几盏灯,尽管天已经完全亮了。为了表明尽管有规定,他们还是一晚上都开着门。柜台里一个青年女人看见她露出亲切的笑容,觉得十分同情,便答应帮她暂时保管行李。丰塔南夫人解决了行李这个负担,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她终于快熬出头了,再过三十分钟,她就可以回到家里,在贞妮身边,坐在茶盘前面,这么一想她几乎觉得一点也不累了。

她听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本能地往帕泰尔松身边靠了靠。

八月二日,巴黎的早晨已经非常热闹,回到家,她十分吃惊地看见门还紧紧关着。她的手表已经没走动了。门卫的窗帘还没打开,她从门前走过,猜想大概还不到五点半。

“还太早了!”

“贞妮一定还在睡觉。她一定把门链子拴上了。”她边上楼梯边想,“她能不能听见客厅的门铃?”

飞行员犀利的目光朝他扫了过来,但似乎又像穿过他看向别处。飞行员抿着嘴唇,说了一句只有一直看着他的阿尔弗蕾达才能明白的话:

按门铃之前,她突然想试着用钥匙开一下门,结果门开了,甚至只上了一道锁。她走进客厅的第一眼便看到一顶男人的帽子,是黑色的,难道是达尼埃尔?不会的……她感到恐惧。全部的门都开着。她走了几步到走廊口上,她看见厨房的灯还亮着,她是不是在做梦?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恍惚,她在墙上靠着歇了一会儿,一点声音也没听见,这房里好像根本没有人。

“要是德国真的在幕后支持……”

可是,那一顶帽子,那开着的灯,她一瞬间想到是不是进了小偷,她下意识走进走廊,走向了厨房,突然,正对着达尼埃尔房间那开着的门,她停下了脚步,眼神呆滞了。在那个长沙发上,在散乱的抱枕中间,有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影……

紧接着里沙德莱小声说道:

刹那间,她觉得这是一件谋杀案而不是偷窃案,但是就在那一瞬间,她立刻认出了沙发上那两个人的面庞,贞妮躺在熟睡的雅克怀里睡着!

说完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她猛地退回到走廊的背光处,用手捂着自己的胸膛好像是怕他们听见自己的心跳一般。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立刻躲开,逃走!不要被他们发现!逃走,免得遭受残忍的侮辱,他们的耻辱!她的耻辱!

“真让人无法相信。”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客厅,她几乎觉得自己快要晕厥了,她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下。她正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出现了幻觉,可这时候她又看见了雅克的帽子,正摆在桌子中间,它提醒她这是真的。她起身小心地打开了楼道处的门。又轻轻合上,扶着扶手心情沉重地下楼去。

最后,米特尔格突然打破了沉默:

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该去敲门?让门房的人开门,让他们认出自己是谁,说明自己已经回家了,但是为什么又急忙走了?……还好她进门的时候可能已经吵醒了女门卫,她现在应该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窗帘后面已经透出了灯光,林荫街的大门已经开了。可怜的太太悄悄溜出去,没人看见她。

他环抱着双臂,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着前方。过了好久,都没有人说话,大家的脸上都有着同样的焦躁不安。

该去哪里?去哪里找个容身之地?她从马路走过去,到了公园里,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走到靠近的一张长椅上,一下子跌坐下去。她周围一片寂静,空气清新。远处不断传来卡车和军用车从圣米歇尔大街上走过的微弱的车轮声音。

雅克不说话了,所有人都看着飞行员。

丰塔南夫人搞不清楚,她简直无法想象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事情怎么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无法思考,但是那个场景仿佛还在她的眼前,告诉她事情是真真实实无可怀疑了:沙发上乱糟糟的,窗户洒进来晨曦的光线照在贞妮光裸的脚上,雅克的双手拥在女孩的胸前,他们自然的睡姿,睡梦中还紧贴的嘴唇,那样温柔又痛苦的陶醉神态……“他们看起来真美。”她顾不得心中的羞愧和震惊,这样想着。在她气愤和本能的抗拒中,已经有另外的一种情绪渗进去,深深进入她心里:尊重他人,以及他人所选择的命运和责任。

11

雅克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房间里有什么在走动。他眨了几下眼睛,醒了过来,一刹那他完全清醒了,一只光裸的脚,饱满的胸部和线条柔和的肩膀首先跃入他的眼帘,然后他才看见那睡梦中的脸庞。那嘴角的线条蕴含着多少的忧伤啊!在这平静的脸上,还留着痛苦的印记!痛苦,然而也是平静的……就像是一个经过无数痛苦才死去的女孩的样子……

他一声不响地把一份作战计划递交给了他的官员。整个作战计划只有蒂斯查提出了反对。之所以说贝尔希托德计划是一个真正的作战计划,是因为蒂斯查曾提议稍微给塞尔维亚一点警告就好,他觉得通过外交手段取得胜利更好。但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最后,他只能同意大家的想法……霍斯梅进一步证明了这个消息的正确性。他说当天早上,大臣们还在讨论,是不是应该马上下令动员。最后没有马上实施,是因为他们觉得到最后一刻再暴露自己的目的,更占有主动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贝尔希托德和参谋部的作战计划最后是通过了……虽然具体细节无从打听了,但多少还是知道一点。例如,已经秘密下令开始做一些作战准备:已有部队驻扎在奥地利与塞尔维亚的边境上,只要有借口,几小时就可以把贝尔格莱德占领!”他烦躁地挠了挠头,继续说,“最后,用一句参谋长同志——赫岑多夫的话,虽然这句话可能说得有点狂妄,伹也充分说明了奥地利统治阶级目前的精神状态。他跟他的好朋友说:‘也许某一天醒来,欧洲就变了个样。’”

他屏住呼吸,无法将自己的眼睛从这嘴唇上移开,同情、愧疚和忐忑将他的柔情压了下去。

“这是肯定的,”雅克接着说,“但是,维也纳最近五天来发生的事,也恰恰符合了这些假设呢。你们看啊,在上星期一的时候,贝尔希托德身边的人都还显得犹疑不定,无论是皇帝还是贝尔希托德都很明显地害怕德国坚决不同意。突然一夜之间(上星期二是7月7日),似乎一切都变得有些不同了。那一天(是上星期二),召开了一场紧急政府议会,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一次真正的军事会议。人们仿佛所有的顾虑都没有了……这次议会的具体内容是完全保密的,在开始的两天内谁也没有打听到什么。然而,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有各种会议内容被不断传出来。因此,知道的人也就多了。霍斯梅在维也纳有一个非常完备的情报系统,因此他总能第一时间掌握一切最新消息……贝尔希托德在这次会议上的态度与以前截然不同:就好像德国已经给了他明确的答复,完全支持他远征塞尔维亚似的。

沉重的命运压在他们的头顶,命运吗?不,这些已经发生的正是他所想的,是他曾经渴望的。不管何时他都像是捕获猎物一般扑向贞妮,在拉斐特别墅区的时候,是他强迫她接纳自己,要她钟情于自己,可是正当她爱上了自己——他却又逃跑,将她一个人丢弃在绝望中。这一个夏天——在她已经开始振作精神,慢慢忘却回忆的时候,他却又向她这个猎物发出了追捕,无法挽回的结局已经酿成了。一周以前,她可以独自好好生活,不一定要有雅克……但是现在不行了,她已经属于他了,他将她拉进了自己的命运轨迹,走向无法预知的可怕的未来,现在要是没有了雅克,她一定生无所恋,但是和他一起贞妮真的是幸福的吗?他非常明白。昂图瓦纳说得一点也没错,他根本不是一个能给谁幸福的人。

“这些都是我们假设的,并没有得到证实……”里沙德莱说。

昂图瓦纳……他下意识地去寻找钟表,他答应今天早晨送他上火车的。五点四十分,还有五分钟就要起床了。

雅克接着往下说:“霍斯梅觉得事态很可能按这样的情况往下发展……在暗杀之后,维也纳紧接着举行的几次会议上,贝尔希托德遭到了两个人的阻挠,一个是匈牙利大臣蒂斯查,这个人审慎小心,反对暴力手段,另一个就是皇帝。对,表面看来弗朗索瓦·约瑟夫一直都在同意与不同意之间徘徊,他只是想先看看威廉二世 【注:威廉二世(1859——1941),普鲁士国王兼德国皇帝,1918年退位。】 是什么态度。但是,凯塞尔去外地视察了,现在正在紧锣密鼓地联系他。不出意外的话,贝尔希托德很可能在七月初与凯塞尔和他的首相见面协商,以期望得到他的支持。”

一阵急促又沉郁的车辆行驶的声音传进来,他抬头看,军队,车队,炮车从城里面驶过去。战争就在这儿,等他们苏醒。总动员的头一天,八月二日,周末……对大家来讲,战争就从今天早上打响了!

梅奈斯特雷尔惊得一抖,死死地盯着雅克。

他愣在当场,手臂支撑着身子,竖起耳朵,目光呆滞,满头大汗。一会儿喧闹声消失了。钢铁的撞击声之后就是让人心动的寂静。静寂的空气里时而传来几声鸟叫,或者是风穿过林荫路吹出的沙沙的树叶的响声,像是一阵阵的轻叹。然后,远处又响起了不祥的轰隆声,又是一批军队人马走上了大街,他们有节奏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声音变得越来越大,震碎了寂静的空气,盖过了鸟叫声,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踏步声中。

霍斯梅的提醒是有道理的,因为有足够的迹象表明德国已经支持奥地利了。”

已经顾不上会惊醒贞妮,他轻轻将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他们的肌肤相触,让贞妮突然在睡梦中颤动起来,她呢喃着“不要……不……”然后她睁开了双眼对着雅克微笑,带着柔情和胆怯,害怕在她水灵灵的眼睛深处慢慢消失了。他们紧紧相拥,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在这静止不动的、滚烫的接触中,他们各自的身体因为回忆起昨晚的画面而颤抖起来。虽然他们的回忆并不相同……雅克将她紧紧拥抱,贞妮满心柔情,但也还是害怕会痛苦,所以软倒在他温柔的怀里,下意识想要闪躲。她最终还是向自己的软弱、爱恋和献身的激动妥协了……她输给了自己的欲望——呈现出丰盈的热情、幸福,让雅克不会误解或是怀疑,不会想到在这样的默许之中,还掺杂着恐惧、克制和毅力。

“等等,我还有话说!”他又说了一遍,“这一点正好可以说明

丰塔南夫人背靠着长椅,双手并拢放在膝盖上,看着前面,无法去思考别的什么。时间流逝,花园里阳光明媚,鸟儿在成荫的树叶间歌唱,鲜花灿烂地盛开着,白色雕像在草地上投下暗色的阴影,寂寞孤单包围着她。行人们匆匆走过林荫大道,距离她比较远,也没有朝这个一身丧服、瘫软在长椅上的女人多看一眼。树木遮住了她们家里的窗子,但是她可以透过花丛看见大门。她突然低头将自己的面纱放下,雅克从门里出来,后面跟着贞妮。他们应该看不见她,也不会在这么远的距离认出她来,除非走到她面前。当她决定再看一眼时,他们已经很快地向着卢森堡公园的方向去了。

雅克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很严肃。

她深深呼吸,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的眼神迷茫地追随着这对情人的身影,直到他们完全走远。过了一阵子,她还坐在那里,心里沮丧。后来她终于起身,坚定地走起来——不管怎么说,等这么久的时间也让她休息好了——她朝着自己的家走去。

“我们似乎忘了俄国的存在呢!”里沙德莱打断道,“何况,还有个德国!我们来假设下,仅仅只是假设下,如果奥地利真的跟塞尔维亚打起来了,俄国就有可能干涉。继俄国之后,德国跟法国就有可能紧接着加入。整个联盟系统就会自动运行起来……也就是说,本来只是奥地利与塞尔维亚的战争极有可能会发展成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他微笑看着雅克说,“但是,我的朋友,你想想,我们都知道的情况,德国会想不到?他会冒着发生欧洲大战的危险,任凭奥地利政府为所欲为?我想不会,你仔细考虑一下……这冒的风险太大了,德国不会同意奥地利进行战争的。”

73

“等等,我还有话说!”雅克急忙说道。

“你休息吧,我送哥哥上火车,再去和穆尔朗辞行,需要到总工会和《人道报》报社,快到中午我再去见你。”雅克对贞妮嘱咐道。贞妮却不听他的安排,她已经决定了今天上午她不要一个人留在家里。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他。他面无表情,茫然地看着阿尔弗蕾达那边。

“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还有你昨天做好的计划呢?我们今晚动身,到时候时间会来不及的。”雅克想逗逗她。贞妮笑起来,那是一种全新的笑容,带着羞怯又有一点性感,眼神雾蒙蒙的。

“这要实际情况实际分析!”梅奈斯特雷尔插话道。

“我有我的安排……我还要去看看拉菲特大街那一个小花园,您要是愿意的话,从北站出来的时候,去那里找我吧,或者再晚一点也没关系。”

“对奥地利的统治阶级来说,这只是一场预防国家解体的战争。这场战争可以达到防止政党分裂、民族分离的效果;可以让奥地利经济恢复繁荣;可以保证整个巴尔干市场不被斯拉夫人夺走……他们有信心在两三个星期内就打败塞尔维亚,那又有什么风险可言呢?”

他们约好了以后,贞妮陪着他走过卢森堡公园,一直到了大学街上,然后她自己去圣万桑德保尔教堂,耐心地等待雅克。昂图瓦纳在早上三点的时候和安娜分开的,昨天夜里他没能抵挡住念旧的情绪,去看了她。他让自己享受了这最后一次的痛苦和幸福,并没有抱什么幻想,就像是临死前所获得的恩典一般。他离开之际安娜悲痛欲绝,他又开始责备自己向诱惑妥协了,这让他全身颤抖,十分沮丧。回家以后,他一直在忙碌,将抽屉里的信笺整理出来烧毁,将一小叠一小叠的现金装到信封里面,要寄给很多的人。沙斯勒先生、他的两个女佣、韦兹小姐、韦尔内依街上那两个弃儿、可爱的小实习生罗贝尔·博纳尔以及他的弟弟。(他时常救济他们,不愿意让他们在一片混乱的头几天衣食无着。)然后他给吉丝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叮嘱她千万别离开英国,又给雅克留了一封信,寄到日内瓦去,因为他肯定,经过昨夜的争吵雅克一定不会来送他了,他写了几句很友善的话语,对于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而道歉,恳求雅克要和他保持联系。

雅克停止了说话,重新回到座位上,然后看着梅奈斯特雷尔说:

然后他去了卫生间,穿上了军装。收拾完毕以后他觉得心里很平静,好像是已经将最重要的一步迈出去了。在绑裹腿的时候,他将自己临走前要安排的事情再想了一遍,应该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要将自己的军医工作做好,他还需要很多的物品,他毫不犹豫地将精心准备好的箱子腾出来,他将大部分的衣服、个人的物品甚至是书本,那是他一时意志不坚定放进去的,而用他所能找到的尽可能多的绷带、纱布、手术钳、注射器还有麻醉剂、消毒药等做了替代。

里沙德莱听完他们两人说完似乎很不以为然。他双手环抱放在胸前,用一双充满怀疑的目光来回看着说话的两个人。

两个女佣早就起来了,在走廊里面来回走动,(莱翁已经从巴黎离开了,在入伍之前,他想回家去看看自己的父母。)阿德利爱娜进来通报说早饭已经备好了,她眼圈红红的,她求昂图瓦纳把她带来的烤鸡装进行李箱。有人按门铃,昂图瓦纳从桌边起身,他脸色有些惨白,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是雅克吗?真的是他。他就站在门口,昂图瓦纳有些笨手笨脚地迎上去,激动让他觉得喉咙发紧,他们静静地握手,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在昨天发生。

伯赫姆说道:“那个杀千刀的孔拉德·丰·赫岑多夫将军。在他担任参谋长的八年里,一直公开煽动我们跟最凶恶的斯拉夫人的战争!”

“我还担心我迟到了,”雅克终于支支吾吾地说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你是马上就走吗?”

“里沙德莱,你不要忘了奥地利的内部并不稳定……这个国家是由八九个彼此不团结,甚至敌对的民族组成的。中央集权正在日益削弱,总有一天会被瓦解的。像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意大利人,都不是自愿加入奥地利帝国的,他们都在磨刀霍霍,等待时机,一举摆脱枷锁!我从那边刚回来,所有的政界人员都觉得只有战争才能避免国家解体!贝尔希托德那帮人是这么认为的,那些将军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对……七点的车……时间差不多了。”

雅克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他十分洒脱地将军帽拿起戴到脑袋上。难道上次入伍以后他的脑袋变大了吗?或者说是头发变多了?军帽有些滑稽地扣在头顶,他照了照镜子,皱起眉头。他有些笨手笨脚地将腰带扣起来,环视四周,似乎是在同自己的房子、自己平常的生活和以前的自己告别,他的目光不断落在镜子里面让他不开心的样子上。

“他是个老人没错,但你忽略了他另一个身份——君王,”米特尔格大声说,“作为一个老人,他应该安享晚年;但作为一个君王,他很在意他死的时候头上是否还戴着皇冠!他现在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这时候,两个女佣站在一起摇着手大哭起来,他虽然有些不耐烦,但是却对她们笑着,同她们握着手:“好啦,好啦……”他坚硬的声调显得有些不自然。他察觉到了,想赶紧离开,就转身对雅克说:“帮我将这个拿到楼下可以吗?”他们两个各自拿着箱子的一个提手,将它提到楼梯间。从门口过去的时候箱子磕到了门槛,新漆皮上面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印记,昂图瓦纳看了看被蹭坏的地方,自然地做了个调皮的表情,然后立刻又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可能正是在这时候,他才最深刻地感受到了,他的过去和将来被生生地划开了。他们从二楼下去,一句话也没说。昂图瓦纳穿着鞋底带钉子的军靴,行走起来不便,他紧扣着军装领子硬硬地戳着,让他觉得呼吸不畅。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经历了多少残酷的战争,难道在他统治的末年还希望发生战争吗?”

下了楼他才气喘吁吁地讲:“真是笨,我居然忘了坐电梯。”

“已经八十多岁了。”伯赫姆说。

他早就预想是打不到出租车的。他的司机维克多今天早上就要入伍,到普托去征集载重卡车了。他决定自己开车,让邻近停车场的一个老维修员跟他一道,以便帮他把车子开回来。女门卫一身白衣站在大门下面的阴影中,看着他离开,她带着哭音喊:“昂图瓦纳先生!”他十分爽朗地回答她:“我不久就回来啦!”他请维修员坐到后座,让雅克坐在副驾驶。

“弗朗索瓦·约瑟夫【注:1830——1916年任奥地利及匈牙利国王。】?让人无法相信……他今年多大高龄了?”

街上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了,因为清洁管理站都已经不再上班了,装满垃圾的垃圾箱堆在各家各户的门前。到了沿河的码头,汽车不得不停下来耽误好一阵子,让一大队卡车和军人驾驶的没有装备的汽车先过去。在王家桥上面又停下,马路中间行人们都仰着头愉快地挥着帽子,雅克探身出去看。蔚蓝的天际,有六架呈三角形飞行的战斗机,低低地朝着东北飞去,机翼下方三色国旗的标志清晰可见。

里沙德莱不赞同地摇摇头:

在里伏利街上,人们围起两面好奇的墙,身穿军装的一队殖民步兵在没有音乐的震动人心的安静中步调整齐地排队走过,看到骑着马的营长,群众摘下帽子行礼。

“唉!”伯赫姆反驳道,“整个奥地利都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从参谋部到皇帝……”

在歌剧院的林荫大道,阳台上面到处插着旗子,他们的车子沿着一长列红十字会的车开过去,然后就看见一队身穿勤务军装,将铁锹、镐头扛在肩膀上的士兵。

他微笑着用尖鼻子对着伯赫姆。从他的声音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知识渊博充满自信背后的平静心境。

车子开到歌剧院的广场又被迫停了下来,十几辆装甲车尾随着一列炮车开向巴士底。歌剧院的屋顶上装着一组探照灯,是用来防备德国的“鸽式”战斗机在夜晚偷袭巴黎。

“但是,贝尔希托德终究不能代表整个奥地利。”里沙德莱反驳道。

尽管有警察在维持着秩序,马路上还是有好奇的群众围在昨天晚上被洗劫的德国人和奥地利人开的商店前看热闹,“波西米业玻璃器皿店”的门前到处是玻璃碎片,“维也纳酒吧”似乎也被袭击了,从打破的窗子可以看见碎裂的镜子和破烂的桌椅。

伯赫姆打断了他说话,然后做了个鬼脸,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有像我们这样非常熟悉他的人,才能明白贝尔希托德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你考虑下,他是想借助摧毁塞尔维亚的力量,成为奥地利的俾斯麦!之前已经有两次功败垂成的经验了,但这次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复仇好机会,不可能让它白白地从指缝溜走!”

雅克静静地记下了这些沙文主义疯狂的初步迹象。他兴奋地看着街道还有群众的脸庞,他真想说些什么,但是他想不到有什么要跟昂图瓦纳讲。再说那个维修员还坐在后面……这其实也是个借口,他焦躁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贞妮,昨天晚上,他们就要去日内瓦……还有呢?总是想到这里就会卡壳……梅奈斯特雷尔,议会地点……不,不管找什么借口,他也不要在过那样等待了,在幻想中密谋和交谈的日子了……去斗争,去行动,去冒险,在那里真的做得到吗?……突然他颤抖了一下,昂图瓦纳车开得很慢——只好一直不停地鸣笛,因为马路上面的行人一点也不比人行道上少。昂图瓦纳趁短暂停车的当儿,一只手从方向盘上离开,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转头,轻轻把手放在了雅克的膝盖上,雅克还没对这个亲切的动作反应过来,昂图瓦纳又将手再次放到了方向盘上,汽车又开始前进了。

“就是那些领导阶级。也就是以外交大臣贝尔希托德为首的那些人。”

莫柏日路密密麻麻都是入伍的人,他们的妻子和父母陪着他们,他们排成密密麻麻的一队,向车站走过去。

“某些人?是指哪些人?”梅奈斯特雷尔问。

“他们是有多迫不及待。”雅克十分吃惊。

“奥地利政府又采取了什么措施呢?放任它自由发展。这足以说明,它想达到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它想给人们造成一个假象,让人们相信塞尔维亚就是同谋的身份。官方报纸不断地在混淆视听,而暗杀事件也很容易拿来做文章。米特尔格和伯赫姆都说,在奥地利人民的心中,储君是神一般的存在。导致现在,所有的奥地利人和匈牙利人都深信,塞尔维亚政府参与了这次谋杀事件的密谋,也许俄国政府也凑了一脚,他们的目的在于阻止奥地利政府对波斯尼亚的合并;所有人都觉得受到了莫大的欺辱,无不希望一雪前耻。这样的效果正是领导阶级所期望的。事实上,自从暗杀发生后,就有某些人千方百计地去煽动民众。”

昂图瓦纳微微一笑,讽刺说:“这些可怜虫很可能被围在站台上,等上个半天,或者更久,才能上车。”“他们期待着准时赶到。”雅克想着,“迫不及待,恨不得用恪守条规的行动来开始战争!他们可能真的意识不到他们占多数!要是愿意的话,他们可以翻身做主呀!……”晚上临时建起的一个木头栅栏将车站围起来,士兵在那里看守,不让路人过去。人多到连车子都开不进去,昂图瓦纳只好停下来,雅克帮他拎着行李从马路上过去。狭窄的入口处守着一队佩带刺刀的士兵,只有入伍的人才可以进去。

梅奈斯特雷尔看着信封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向雅克投去询问的目光。雅克接着说道:

一个军官正在检查服役名单,他瞄了一眼昂图瓦纳军装上的肩章,向他行礼,马上吩咐一个士兵帮军医拿行李。昂图瓦纳转身看着雅克,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样的问号:“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就在这时,两个人眼里都涌满了热泪。忽然之间,他们两个一起经历过的过去,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才共同拥有过的,那不值得提起却又无比珍贵的家庭往事,一闪而过的画面掠过他们的脑海,他们同时伸出双臂,笨拙地拥抱在一起。

“首先,要找出证据,证明塞尔维亚是这次谋杀事件的同谋。因此,维也纳当局马上采取行动,不惜一切代价对贝尔格莱德和塞尔维亚王国进行全面调查,并找出有效证据。但至今为止,这个计划可以说是惨败,除了找到了几个塞尔维亚军官的名字,甚至没有找到任何迹象表明塞尔维亚参与了波斯尼亚的反奥地利运动。尽管事情十万火急,但仍然没有找到塞尔维亚政府有罪的证据。最终,他们把讨论的报告秘密地藏了起来,谨慎地不让走漏一点风声。霍斯梅经过多方努力,终于拿到了那份报告。现在就放在这个信封里。”他用手敲了敲放在桌子上的厚信封。在昏暗的灯光下,隐约可以看见上面的红漆印。

雅克的毡帽和他的军帽碰到一起,他们上一次拥抱已经是多年以前了,那还是在童年的时候,他们两个刚才电光火石间又想起了那一段记忆。那个后勤士兵已经把他的行李扛了起来。昂图瓦纳连忙松开雅克,他现在只想着,跟着这个士兵,把自己的行李看好,这是他在全然陌生的未来唯一熟悉的东西了。他不再去望雅克了,他颤抖着握住雅克的手,使劲握了一下,就跌跌撞撞挤进了人流之中。

“从目前种种迹象来看,我觉得短期内的情况应该是可以预见的……简单地说,塞尔维亚这边呢,人们可能会随着民族自豪感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侮辱,深深地被激怒了……而俄国这边呢,民声是倾向于支持斯拉夫人的;在王子被谋杀以后,俄国的政府就完全由参谋部和民族主义分子控制着。各国大使透露,俄国会是塞尔维亚最坚实的后盾。据来自伦敦的情报,霍斯梅知道了这件事……奥地利那边由于上次反对失败,政府人员都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同时觉得前途堪忧。霍斯梅说得对,仇恨、愤怒、野心,会把我们推向一条不归路……一切好像从六月二十八日的萨拉热窝事件之后,就脱离了掌控……萨拉热窝曾是波斯尼亚的首府……六年前被奥地利侵占了。但一直到现在,那里的人民还是对塞尔维亚忠心耿耿的……霍斯梅个人倾向于认为,这次的谋杀事件,塞尔维亚的高层多多少少是有参与的。但这无从考证……对奥地利政府来说,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为谋杀,整个欧洲的舆论都偏向了奥地利。揪住塞尔维亚的小尾巴,给它来一次致命性的打击,让奥地利重振雄风,与此同时建立新巴尔干联盟,以巩固奥地利在中欧的霸主地位。我们必须承认,这些对政客来说太有诱惑力了!因此,维也纳政府没有任何迟疑,马上就制订了一个行动方案。”

雅克泪眼模糊,被走来的人流挤到一边,靠在木栅栏上。入伍的人应接不暇,不断地走向栅栏里面,他们的年龄看起来差不多,都很年轻,穿着便宜的旧衣服和大皮鞋,戴着鸭舌帽,背着胀满的背包,一样的崭新布袋子里面露出了面包还有酒瓶颈。大多数的人脸上带着沮丧和认真的神情,有一种竭力克制的害怕和失落。雅克见他们从马路那边走来,手里拿着应征表格,没有人送行。有的人走了一半又回头看看刚走过的路,对着那个一直失落地看着他的男人或是女人挥挥手,或者故作坚强地笑一下,然后一咬牙融入人流之中。

他猛地坐起来,昏暗的灯关照在他的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显得忧虑忡忡的嘴角:

“不要在这里逗留!往前面走!”肩上挂着枪,站在木栅栏边上站岗的现役军士,是一个穿着野战军装矮个儿壮实的年轻人,他昂首挺胸,短短的手紧紧握着枪把,有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目光有些孩子气地躲闪着,表情因为职责的重要性而变得很严肃。

“新进展?”雅克实话实说地道,“目前似乎只有这些,没什么新情况……”

雅克顺从地走上了马路。一辆小轿车从他面前开过去,玻璃上面挂着一条白色横幅“免费运送应征人员入伍”。司机一身制服,里面载着六七个背包的青年,也像新兵一般大喊大叫:“我们要阿尔萨斯!我们要洛林!——我们要阿尔萨斯!”

“现在,”梅奈斯特雷尔靠在椅背上,面对着雅克说,“让我们现在来看看,霍斯梅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雅克走到人行道边,看见一对分别的夫妇,两人最后对视了一眼,三四岁的小男孩在妇人周围玩耍着,他拉着妈妈的裙子一边唱歌一边蹦蹦跳跳。男人弓下身子抱起小孩,抱起来亲了几下,亲得太重了,小家伙儿用力地挣扎起来。男人将孩子放下来,妇人站着不动,也没说话,她还穿着做家务的围裙,发丝散乱,脸上布满泪痕,站在那里失神地看着她的爱人。好像是担心女人会冲到自己怀里难以脱身,男人没有和她拥抱,而是向后退了一步,深深地凝望着她。然后突然转身冲进了火车站。她没有呼唤他,也没有目送他离开,而是猛地转身匆匆离开了。孩子被她拉在身后踉踉跄跄,差点摔到在地上,她终于将他抱起来,放到肩膀上,动作一点也不犹豫,只是想快些走,回到自己的空房间去,关上门大哭一场。

平常要想得到飞行员的赞扬很难,因此在场的除了伯赫姆自己,大家都觉得很惊讶。阿尔弗蕾达马上对这个奥地利人有所改观,认真地观察了下他。

雅克看得心里难受,转过身去。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走到这里,又回到了广场。他情不自禁地总是回到这个让人悲伤的地点,多少悲伤的人曾在今天清晨来这里,好像是要去送死一般,来将他们生命的缆绳割断一样。他在他们充满绝望又满含勇气的眼睛里寻找着能和自己相回应的一个目光,只要一个,在悲伤的掩盖下闪烁着沉重的愤怒的目光,让他在衣服口袋里将拳头握紧,让他因为自己无可奈何的愤怒而气得浑身颤抖!可是他找不到!不管在哪里,在这千千万万张紧张悲伤的脸上,只能看到千篇一律的灰心绝望!有时候还会看到盲目的英雄主义闪闪发光,但是大多都是一样的向牺牲妥协,一样的无意识或者是窝囊的背弃,一样的自暴自弃!他感到这时候,世界上残留下来的自由,只有在他的身上才找得到一点立足之地,这样想着,让他觉得突然充满了能量和自豪。他始终保持着自信心,这使得他比所有人都要高尚!就算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就算没有人理解他,他还是觉得只要坚持自己的叛逆精神,就算只剩他一个人,他也要比那些甘心被谎言蒙蔽双眼而改变信仰,甘心忍受灾难的人要强得多!他所掌握的是正义和真理,理性以及未来的希望都在他的手上。和平理想虽然暂时搁浅了,但是这并不会改变它的崇高无上,也代表它不会再胜利。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今天的错误不是错误,荒谬无比的错误,就算这个错误被成千上万的受害者自以为是地接受了!

“嗯,说得非常好,明白了!”梅奈斯特雷尔毫不犹豫地回答。

“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否定真理的正确性。”他心里反复思量,在信念和绝望之中陶醉。“不管遭受到怎样的打击和倒退,真理总有一天会放射出光芒!”

“这样说,大家都明白了吗?”

可是,在这混乱的局面中要如何为真理服务呢?他要争取自由,他要离开,但是他的自由有什么用呢?

奥地利人看着飞行员,认真地问道:

最近这几天时间他感到自己的革命理想有些低落,他想要将这责任推到他和贞妮的感情上去,他突然想起了贞妮,讶异于自己这一个小时多来完全轻易而彻底地将她抛在了脑后。他几乎有些埋怨她的存在,她陪伴着他,将他从让人迷醉的孤单状态中拉出去,他想: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要是万一她突然离开了……”一时间,他陷入了没有理智的想象中,他一方面觉得悲伤无比,一方面又感到了自己重新的独立。他急忙向着圣万桑德保尔的小花园走去,他已经又在为爱情带来的焦躁而微笑起来,一点都没有将刚刚自己对于爱情的否定放在心里,其实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伯赫姆也表示同意这个说法。

昂图瓦纳的汽车从大学街刚刚离开还不到十分钟,一辆载着行李的灰尘扑扑的马车,看起来像是从博物馆里弄出来的老东西一样,停在了大门口。

“分析得对。”梅奈斯特雷尔说。

马车上下来一位女孩,她有些迟疑地看着装修一新的房子,然后付钱给了车夫,将座位上面的箱子拿下来,迅速走进门。女门卫走到门前,“噢,我的上帝啊,吉丝小姐!”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吉丝明白一定没好事。

雅克补充道:“人们一说到奥地利,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奥德集团……它和德国都极力反对英国的‘海上扩张’计划,德国的经济贸易在本土发展遇到了瓶颈,它急需扩张海外市场……德国的向东方进军的计划……以及它对土耳其的觊觎……把俄国的海上运输切断了……包括巴格达的铁路以及波斯湾、英国通往印度的石油运输道路……把这一切联系到一起……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始至终都是两大资本主义强国之间的对峙冲突!”

“我的小姐啊,真可怜,这里已经没人了!昂图瓦纳先生才刚离开!”

阿尔弗蕾达把头靠在帕泰尔松肩膀上,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似乎很无聊。她觉得这个奧地利人太死板了,把这些本来就枯燥无味的历史讲得更加无趣了。

“离开?”

他说完想了想,看看有没有少说什么,然后看着雅克,似乎在询问还要补充些什么。

“他上战场当军医去了!”

“在一九一二年,巴尔干第一次战争的时候,奥地利又铤而走险了,结果再一次被它取得了成功。它在塞尔维亚进军亚得里亚海的道路上设立了一个叫阿尔巴尼亚的自治区,成功地阻止了塞尔维亚对亚得里亚海港口的占领。经过这一次,塞尔维亚和奥地利的关系就变得更差了……由此就引发了第二次巴尔干战争。你们还记得去年塞尔维亚收复马其顿的时候,奥地利又想提出反对这件事吗?前两次铤而走险的成功让它这次又想重操旧业了。但这次却没有得到意大利和德国的支持,因此塞尔维亚最终才能得以收复领土……只不过,祸根也因此埋下了。奥地利有很强的民族自豪感,失败之后,它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一直在等待报仇的时机。我们的参谋部和外交机构都在筹划着怎样一雪前耻、报仇雪恨。……至于刚刚蒂博说的新巴尔干联盟则是我国今年的一个重要计划。具体内容就是让奥地利、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结成联盟。这个联盟就叫作新的巴尔干联盟,他们准备用这个联盟将所有的南部斯拉夫人一网打尽……你明白这么做的原因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针对俄国的!”

吉丝沉默了,她温柔的眼神像是忠实的小狗一般一下子黯淡下去了。她的箱子一下子跌落在地上。她那混血儿的脸庞一片惨白,惊讶的表情好像是长在上面一般,总可以找到自然而然的纹理。(她和修道院女校的住校生们在英国的海滩过暑假,对欧洲的事情只知道一些皮毛,就在昨天,报纸上面揭露法国快要打仗,她才感到害怕,谁都劝不听,也没有回伦敦,就直接到了杜福尔坐了首班轮渡。)

“在一九〇三年之前,塞尔维亚已经完全沦为了奥地利的殖民地。”伯赫姆接着说,“但是,到一九〇三年,塞尔维亚就宣布独立了。那年塞尔维亚爆发了一场民族主义革命,卡拉乔治维奇 【注:1908——1921年任塞尔维亚的国王,卡拉诺尔维奇家族中的彼得一世。】 被推上了王位。奥地利一直在寻找报仇雪恨的机会。直到一九〇八年,在我们利用日本狠狠打击俄国之际,用武力让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成了我们管辖的一个省份。德国和意大利对此没有什么意见。塞尔维亚虽然很气愤,但他们不敢公然挑起战争。奥地利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取得了成功……

“男人全部都要入伍。”女门卫对她解释,“莱翁昨天晚上就走了,

他意识到自己随口打断了别人的说话,轻轻咳了几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维克多也走了,楼上只剩下阿德利爱娜和克洛蒂德了。”

“那是。”梅奈斯特雷尔不经思考地接道。

吉丝脸色渐渐变好了,阿德利爱娜和克洛蒂德!感谢上帝,不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她从小被这两个女佣照顾长大,这里就是她的家了,至少,是她家残留下来的一部分。她振作起来,女门卫帮她提着箱子,在前面带路,她也走向了电梯。

“半个世纪以来,这些南部斯拉夫人都在试图集结起来反抗。他们之中以塞尔维亚人反抗最为激烈。他们企图在塞尔维亚附近成立一个南斯拉夫自治国。俄国在这方面还给他们提供了一些帮助。俄国的泛斯拉夫主义和奥匈帝国在一八七八年的柏林代表大会上就结下了深仇大恨,一直斗得你死我活的。泛斯拉夫主义在俄国处于领导地位,但我也不敢肯定俄国有没有参加这次的事件。现在我只想单纯地说下我的国家——奥地利,在此次事件中所处的位置。帝国主义政府有句话说得对,如果南部斯拉夫人在塞尔维亚附近结成联盟,那么问题就严重了。斯拉夫人目前是奥地利的附属国,一旦他们在边境上成立一个自治国,我们就结束了对人数众多的斯拉夫人长达数年的统治。”

“全部都重新装修了吗?”她问道。

伯赫姆继续道:

那白色的梯子,这楼梯扶手……在她一夜未眠头昏脑涨的脑袋里面不停地闪过回忆的片段。在这改头换面的房子里,她努力寻找着以前的痕迹,但都是徒劳,她觉得这比置身在一幢完全陌生的房子里面更有流落他乡的感觉。

梅奈斯特雷听得很认真,点点头表示同意。

三十分钟后,她换了一身印花睡衣,穿着拖鞋和两个女佣一块坐在昂图瓦纳宽大的餐厅里。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热可可和涂好了黄油的面包片,她将手臂搁在桌子上,一边用勺子搅动着杯子里的液体,孩子气地享受着这个舒适的时光。她的思想几乎没有这样活跃过,在英国的修道院女校里面,所有的活动都受到严格的限制,让她的创造性没办法施展。当她弓着背,含着胸,脸庞放松,懒散地待着的时候,她身上的青春魅力突然就消失了,这不再是那个野气女孩,那个“黑丫头”,而是一个身材笨重,嘴唇宽厚,目光凝滞,在有色种族的宿命下毫不反抗的佝偻着的奴隶。吉丝的回家稍稍安慰了一下两个女佣的害怕,她们一左一右地坐在女孩的两侧,又哭又笑地絮絮叨叨,她们跟她说了很多关于她姑姑韦兹小姐的情况,她们每隔半个月的周日都会带着水果和糖果去养老院看望韦兹,表达她们的心意。克洛蒂德实话实说,老小姐的表达已经有些混乱了,除了养老院的一些鸡毛蒜皮以外什么都不感兴趣,她接待她们两个的时候,就像是在接待不认识的可疑的陌生人一般,总是还没到会客时间就赶她们走,以免耽误她玩牌。

“就是那个包括塞尔维亚、门的内哥罗、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以及匈牙利在内的斯拉夫人。”米特尔格忍不住打断说道。

吉丝听着满眼含泪,她感叹道:“我走之前要去看望一下她。”

他说:“不好意思啊。开始的时候我可能要引用一下帝国主义的思想观点。这样才能把奥地利政策的本质讲得更清楚……”他在心里酝酿了下,继续说道,“首先,我们来分析下南部斯拉夫人为什么要刺杀…”

“你还要走吗?”两个女佣一起喊起来。她们坚定地劝阻吉丝再回英国,昂图瓦纳留给她们的钱够花很久了。阿德利爱娜已经十分开心地描述着她们三个人一起生活的场景。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计划,说得吉丝都不耐烦了。她从晨报上面剪了一篇文章下来,“呼吁法兰西妇女为保卫祖国贡献力量”,贡献服务的机会很多,为出征人带孩子的托儿所,发送婴儿牛奶的代理处,准备医护用品,运送军装等,每个人都应该为保护国家尽一份责任!只是不知道该选什么。

他非常小心地把风衣脱下放在地上,然后把鸭舌帽搁在风衣旁边。他坐在椅子的边缘,挺胸收腹,双膝并拢。他剃了个平顶头,使脑袋显得很圆。

吉丝不由得微笑起来。没有什么事情逼着她非要离开不可。在法国她留下来也许可以起点作用……

“行。”伯赫姆一本正经地答道(阿尔弗蕾达听到他这么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看来不管是两个女佣还是女门卫都没有记起要提一下雅克,吉丝以为雅克人在瑞士,也没有问什么。只是在回来的第三天,她才从克洛蒂德的闲聊中知道雅克在她回来的那天还在巴黎。但是,就算她早一点知道又怎样?能跟他见面吗?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难道吉丝还会想办法去见他吗?

“那好吧,”雅克转身对伯赫姆说,“你比我了解这件事的历史背景,你来给大家讲讲吧。”

74

“整整一夜的时间,够我们慢慢说了。”梅奈斯特雷尔一边笑着说,一边把那条受伤的腿伸直了。

雅克站在《旗帜报》的楼梯上面,还没能走到楼梯间便看到穆尔朗门前的地毯上面放着一个牛奶罐子,雅克懊丧地说:“他没在家里!”果然按了门铃没有人来应门。

雅克听见“源头”两个字就咧嘴笑了。他看向飞行员,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是谁?”

“我觉得,为了让大家更好地弄清这件事,我们应该从历史源头说起。”伯赫姆说道。

“蒂博!”

“你们都听说过奥地利曾经千方百计地想成立一个新巴尔干联盟这件事吧?”刚说到这,伯赫姆就摇了摇他的椅子,雅克回头问道,“怎么了?”

穆尔朗裸着上半身,顶着满头满胡子的肥皂泡沫来开了门,“抱歉。”他看见贞妮便说,“你这小子,应该先通知我你还带着一位姑娘。”他用脚将门带上,“进来吧。请先坐坐。”贞妮立刻坐在了门边上的一把藤椅上面。

雅克听后马上就津津有味地说起了:

窗户关得紧紧的,空气中弥漫着纸板、胶水以及硝石混着灰尘的气味,一摞摞的报纸捆扎好堆满了桌面、长凳以及一个破烂的小桶。在地面上一角,靠近一盘子锯末的地方,放着一个破旧的煤气表,管道已经脱落了,压得扁扁的,像是残废的肢体一样戳出来。

“那是肯定的。”

穆尔朗又进了厨房,“我刚刚从外面回来,狼狈得像个偷窃犯……”他大老远地喊着,一面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响。他随即便出来了,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用力地用毛巾擦头发,“我在外面像一个蠢货……像一个窝囊废一样胆怯地过了一晚上……你知道的,动员对于我就是搜查、拘捕。至于搜查我早就小心防备着,也许有人会来,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搜查了。说到逮捕,其实说真的,我倒还愿意等待一下……哎,我倒不是怕坐牢,”他解释道,揶揄地看了看贞妮,“我坐牢那段时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要是没有坐过牢,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有时间去构思我的宣传册并将它们写成文字……但是说到底,我还不是不想成为第一波被抓的人……昨天警察四处搜查,搜查了普尔泰尔,搜查了盖尔帕……甚至还去了野玫瑰咖啡店那种地方……警察有一套,但是他们没有找到任何东西,除了皮埃尔·马丹写的那本《向理性呼告》,你知道吗——就在同志们从印刷厂运库存的时候,他们将那些没收了。至于克莱斯,那个在《工人生活报》工作的青年,是不用服兵役的,从来没入过伍——似乎也被人揭发了,说他曾经写下了一份反对军国主义的宣传册,他被关起来了,等待着召开有关免役人员的会议,再把他遣送到战场上去。昨天夜里我听说这个,身手不灵活的人可要多加小心……反正我心里想的是,被抓到的话太傻了,我要躲避……”

“我是不是应该像霍斯梅跟我说的时候一样,从头开始说?”

“然后呢?”“我还以为我可以去哪位同志的家里面躲一下,西隆那里并不会比我这里好,所以我去了基约家里,没有人在家,去了柯蒂埃那里,依然没人在家。然后我依次造访了拉赛涅家、瓦隆家还有莫利尼家,统统都没人——兄弟们都跑了,都和我一样!于是我一个人到处乱跑了一整个晚上。今天早上我到了万塞纳买了几张报纸一看,我才知道我真是个老蠢货,于是我就回来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转过浓密眉毛下面的眼睛看着雅克,“你看了报纸没有,小子?”

他突然停住了,看了看周围坐着的人,最后看着梅奈斯特雷尔犹豫地问道:

“我还没看。”

“是因为王子是塞尔维亚人……而凶手是斯拉夫人。”雅克面对着他说,“刚开始,我也跟你一样,万万没有想到,一场谋杀会让事情变成这样。但等我去了那边,我就懂了……最起码我懂得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情况非常混乱复杂……”

“没看?”

“就仅仅因为一个王子被谋杀了?”里沙德莱问道。

穆尔朗看了贞妮一眼,再看着雅克,现在已经是颁布动员令的第二天十点了,雅克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他觉得这似乎和贞妮有些联系。他从钉子上挂着的黑色工作服里面掏出了几张报纸,好像是拿着什么垃圾一样用两根手指夹出来一张,将剩下的丢到地板上。

雅克没有理睬他,继续说道:“明天伯赫姆会去巴黎,接下来的星期三、星期四会分别去布鲁塞尔和伦敦。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跟您把情况说清楚……局势似乎发展得太快……我走的时候霍斯梅是这样跟我说的:‘把情况仔细地跟他们说清楚,如果让事态再这么自由地发展下去,可能不出两三个月,欧洲就会爆发一场大战……’”

“看看吧,我的孩子,你要是还笑得出来的话,那你就继续快乐吧,我啊,我已经习惯了打击,没有我受不了的事情了!但是我看到这些还是觉得直反胃!《红帽子报》,这是梅尔勒和阿尔姆雷达办的报纸,现在居然为普安卡雷政府做代言!真是太无法接受了!你看吧!”

“列宁是属于分裂派的。”里沙德莱嘟囔道。

穆尔朗将衣服取下来愤愤不平地穿上,雅克轻声念道:“我们在这里正式声明,黑名单不会为政府所用,政府相信法国人民尤其是工人阶级,人人都知道,政府之前以及现在都在千方百计用尽全力继续尝试——维护和平——最坚定的革命人非常明确地宣布。”

“霍斯梅的信您也看到了,就像信中说的那样……在半个月之前,奥匈帝国储君弗朗索瓦·费迪南王子及其夫人在萨拉热窝被谋杀……在谋杀后的半个月,欧洲发生了一系列秘密事件,尤其在奥地利……情况不容乐观,霍斯梅认为有必要让欧洲所有的社会党中心提高警惕。彼得堡、罗马那边也派人去通知了……柏林那边派比尔曼去了……普列汉诺夫已经让莫雷利去找了……还有列宁……”

“最坚定的革命人……这些浑球儿!……”穆尔朗嘀咕着。

雅克看了看伯赫姆,用手捋了捋头发,回答道:

“……‘就是最大限度地让政府信任……每一个法国人都会负起自己的责任,这种态度是政府决定不再使用黑名单时明确显示出的态度。’”

这里一共坐了七个人,梅奈斯特雷尔向雅克问道:“具体什么情况?”

“你怎么看?小子?我反复读了几遍才读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必须说得更清楚一点……这也就是说:法国的无产阶级轻而易举就赞成了战争,工人阶级中的反抗派已经没有任何威胁力了,政府已经完全不需要去为了预防而逮捕了……你知道了吗?这就好像是专门说给革命人听的,政府亲热地拉着全体革命人的耳朵:‘嘿,你们这些捣蛋鬼,你们的抗议我们都不计较了,快去尽你们的责任,入伍去吧。’政府心胸宽广,轻蔑地将黑名单毁掉,将可疑的人都放了……因为现在,可疑的人也做不了什么了,你懂吗?”他大笑起来,尖锐响亮的笑声让他那张老教徒的怪脸显得狰狞可怖。

房间里只有一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飞行员拿着信走到灯旁拆开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习惯性地看向阿尔弗蕾达,然后向雅克投去锐利、疑惑的目光。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沉着,他把两封信放在桌上,然后坐了下来。

“已经完全没有嫌疑人士了!已经没有了!你能清楚是什么意思吗?你想想,革命党的领导们要给他们什么样的承诺和保证才能让政府这么放心大胆!才能让它在开战的第一天就不担任何风险地摆出这样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来!你不觉得这些浑球已经干脆将我们交给政府处置了吗?哼!这次是彻底完蛋了!武装部的阴谋马上就要得逞了!真正在打仗的人说话没有作用,而是那些命令别人去上战场的人说话才算数!”

“一封是霍斯梅让我给你的信,另一封是复印出来的材料。”

他走开两步,将手背在飘来荡去的工作服下面。

大家坐好以后,雅克就从口袋掏出一大一小两个信封,信口是密封的,然后就递给梅奈斯特雷尔。

“真他妈见鬼!”他突然转身说,“我觉得不可置信!我不敢相信这次真的彻底完蛋了!”

“你往里挪一挪。”里沙德莱友好地坐在她旁边说道。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永远显得那么自信,但这种自信中似乎夹杂着一些人为因素,仿佛在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不惜一切手段保持这种坚强、心满意足的状态。

雅克浑身发冷。

阿尔弗蕾达敷衍地摆了摆手。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对于他们所密谋的事情不要太较真。这些革命家终日盼望有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可结果往往都是一场空。注定他们无所事事。

“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低声说,“我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哪怕是现在!”

“是什么事啊,把我们都叫来了,你知道吗?”

“就算是现在!”穆尔朗重复他的话,“更过分的是,再等几天,再等几周之后,这些可怜虫就会明白打仗是个什么味道了,要是克鲁泡特金先生还活着的话,那就好了。或者是另外哪一个人,能够将该说的话说出来,并且可以让人们都听到,那就好了!同志们都已向这场战争妥协了。因为有人对他们撒谎,因为有人又一次浪费了他们的信任……也许只需要一点提示,只需要他们突然醒悟过来看到自己的良心,所有的事情便会一瞬间改变。”雅克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一样起身。

帕泰尔松面对着她,成半躺的姿势坐在她旁边,用一只手撑在长靠垫上,向她问道:

“什么?……一点什么提示呢?”他走到穆尔朗身边:“您觉得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阿尔弗蕾达在帕特的协助下,把椅子从厨房搬到了房间。然后她把椅子围着床摆了一圈,摆好之后她就拿着本子和笔坐在了床上。

他的声音很异样,贞妮转头看着他,一下子屏住气,嘴唇微闭着,十分惊讶。

梅奈斯特雷尔将他们相互介绍认识了一下。这时,伯赫姆发现鸭舌帽还戴在头上,他有点手忙脚乱地摘了下来。他穿了双半筒靴,上面有很多铆钉,显得很笨重。由于地板上打着蜡,他走起来很不稳定,像要滑倒似的。

穆尔朗也十分惊讶地看着雅克,雅克断断续续地说:“您的想法是什么?告诉我吧!”

“赶紧进来吧。”梅奈斯特雷尔一边说,一边把人让进屋,房间里已经坐着两个人了,是帕泰尔松和里沙德莱。

穆尔朗耸了一下肩膀,有些疑惑地说:“我还能想什么?小子,不要说了,都是些傻念头。我的意思是,我脑袋里想的什么,都是很荒唐的事情,我不能让自己绝望,我还要抱着希望,我还抱着反抗这一切的希望!两个国家的民众,我们国家的人们,对方国家的人们,明显都被骗了!谁明白呢?也许只需要……”

伯赫姆生活在蒂罗尔 【注:蒂罗尔是奥地利、意大利和瑞士接壤地方的山区。】 的山里,他身材矮小,看起来很可靠。三十岁左右,喜欢戴顶鸭舌帽。尽管天气非常热,他结实的肩上仍然披了件鹅黄色的旧风衣。

雅克死死地盯着他:“只要什么?”

“百分之百可靠。”

“只要什么,我也不知道,要是突然在两大军队之间,醒悟的闪光突然将这巨大的谎言拆穿!要是这些可怜的人突然如梦初醒,看清了是别的人用一样的方式将他们逼迫到前线去互相残杀,你难道不相信他们会一样因为气愤而挺身而出,起来造反吗?他们难道不可能都转身过去,去反抗那些逼迫他们上战场的人?”

伯赫姆不慌不忙地看着他说:

雅克眨眨眼,像是被一道强烈的光线照花了眼睛一样。然后他耷拉着眼皮走到贞妮旁边,却没看她,坐下来。

“那么,同志,你给我们的消息可靠吗?”他不太信任地问道。

一时间沉默和疑惑笼罩着他们,他们三个都隐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梅奈斯特雷尔跟他握手问好。

“还有,全国都是一样。”穆尔朗顿了顿说道,“市议会在外省,都投票赞成这种议案,歌颂被威胁的祖国,主张保卫祖国,斥责德国成了所有文明国家的破坏者!你看!”他从地上拾起一张报纸来,说道,“这还是总工会发布的宣言《告法兰西无产阶级书》,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吗?‘形势逼人,并不是所有的无产阶级都懂得怎样持续努力以避免人类遭到战争的毁灭’,用另一句话说,‘不要再做徒劳的挣扎了,年轻人们,你们就心甘情愿去挡枪子儿吧!’还有铁路工会的宣言——铁路工作者——我的孩子,我们的铁路工作者!你能相信吗——今天巴黎的墙面上到处贴着:‘同志们!在共同的威胁面前,抛弃你们的旧恨吧!社会党员、革命人、工会会员,你们要将威廉二世的阴谋打破,当共和国发出号召的声音时,你们要义无反顾地响应!’等等。这还没完呢,你还没听到最精彩的部分,你再来尝尝这个滋味:《致战争部长的公开信》,你猜猜是谁写的?居斯塔夫·埃尔韦!你听听:‘我认为,法国已经用尽全力去避免战争,我特此请求您批准我奔赴马上就要上战场的步兵第一团!’你看,我的孩子,他们全都已经突然变了脸,这居然是我们的伟大的《社会战争报》的总编辑居斯塔夫·埃尔韦说出来的话!他曾说过,不管是怎样的国家都不值得工人阶级为它流一滴血!现在你知道政府为什么如此安心了吧,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将黑名单锁在抽屉里,政府将我们所有伟大的革命领袖一个个全部收服了!”此时有几声敲门的声音。

“指控很严重,”雅克轻声说,“特别是关于托布勒的……这个等会儿我再跟您慢慢说……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跟您报告……马上就要发生大事情了……”他指着跟他一起来的奧地利人,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伯赫姆同志。”

“是谁?”开门之前穆尔朗问一声。“是我,西隆。”

“那些指控已经被证实了?”

来的人五十几岁,扁平面颊,留着一撮灰白的胡子,秃顶的额头光滑饱满,鼻子很塌,两眼相距较宽,眼神讥讽。他的脸颊沉稳而坚毅,带着一丝高傲的神色。

“对。”

雅克和他见过一面,他经常和穆尔朗单独相处。西隆是工会的一个老活动者了,多次因为革命活动被判决,这些年已经不再运动中心。他常常写书,做技术工人让他有充足的闲暇时间为《旗帜报》写稿。和穆尔朗差不多,他是那种独立派,理智清醒,十分警惕,坚持自己的信仰,高傲又不爱空想,对不明智的事情严加指责,对事业十分忠心,广受尊敬,但是又因为他们的谦逊而惹来非议,这是因为有人嫉妒他们的原因吧。

“有消息?”

虽然唯一一把能坐的椅子被贞妮坐着,穆尔朗还是说:“请坐,你也看过了这些报纸吗?”西隆耸了一下肩膀,似乎也在表达他对报纸上内容同样的蔑视,而且他并不想讨论时局。

屋里面开着灯,梅奈斯特雷尔影子像皮影一样投射在房间的门上。他看见雅克进来,就快速地走过去,低声问道:

“今天晚上会在让巴酒馆召开会议。”他看着印刷工说道,“我说了的,我会及时通知你,你必须去。”

出来开门的依然是阿尔弗蕾达。

“我并不想去。”穆尔朗嘀咕,“这种事不去也知道。”

天已经黑透了,狭小的楼梯里没有一丝光亮。

“这不是关键,我要去参加,我要跟他们说些事情,你需要跟我一起。”西隆打断他的话。

经过三小时的路程,雅克终于在卡卢日路下了地铁,同伯赫姆和米特尔格一起飞快地来到梅奈斯特雷尔的家。

“这就不一样了,”穆尔朗问道,“你要说些什么?”

米特尔格又跟阿尔弗蕾达对视了一眼,就离开了。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看雅克和贞妮,到窗子边,将窗子打开一点,走到穆尔朗那边说:“有些事情亟须解决,但是似乎还没有人想得到一样,确实,我们处境狼狈,这就不需要说了,但是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坐以待毙!”

“变革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也不可能由某一代人就能单独完成的。新的统治者会寻找一个替代品来代替宗教,从而满足统治社会的需要。宗教的神秘色彩将被社会神秘主义取代。从而这个问题就具有了社会性质。”

“你说具体点。”

这时,梅奈斯特雷尔刚用一句“当然”,将普勒泽尔讲话打断了,他说得斩钉截铁,让大家无可反驳。他继续说:

“要是社会党和工会的领导人觉得政府没错并且应该与他们合作,那么,为了达成这种合作的交换筹码,至少需要他们为他们所代表的群体对政府提出一些要求,这不是你一直所想的吗?战争实际上创造了某种革命的势头,我们应该加以利用!要是若莱斯在的话,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他一定会要求政府对无产阶级做一定的妥协……总是要有所得吧。战争限制了人们,需要人们做出种种牺牲,那至少应该让劳动人民在政府采取的措施上得到一部分的监督的权利!现在还有机会提出要求,现在政府需要拉拢我们。有舍有得啊,你不这么看吗?”

阿尔弗蕾达又悄悄地坐回椅子上。

“比如什么条件?你举个例子看看。”

“嗯,好。就九点。”

“举例子?比如要求他们严格查看全部的军工厂,防止那些老板在奔赴前线牺牲的人身上获得暴利,必须要让工会来对这些工厂进行管理……”

“九点钟可以吗?”

“听起来不错。”穆尔朗嘀咕着。

米特尔格有点不待见帕特,差点就脱口而出:“为什么还要叫帕特呢?”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

“还必须要控制物价飞涨,如今各个地方已经开始涨价了,我觉得只有一个办法:逼迫政府控制全部的日常用品,建立起国家库存,不让经纪人和投机分子有可乘之机,统一组织和分配……”

“那把帕特顺便也叫上。”她急忙补充道。

“这可是个规模极大的行动啊。”

“行……那回头我再喊上里沙德莱。”

“领导、人手随时都能找到,只需要利用一下已经营业的合作社就行。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这都要看情况,既然全法国甚至阿尔及利亚都已经采取戒严了,那就必须要加以利用让这措施至少可以保护弱小,压制那些贪得无厌的人!”

“今天晚上?”阿尔弗蕾达想了想说道,“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们去我家见面。”

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庄严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他只是在和穆尔朗对话,有时漫不经心瞟两个青年一眼。他光滑的额头上冒出汗珠。

“同蒂博一起回来的是我的一个同胞,他叫伯赫姆,他明天就要动身去巴黎了。所以今晚飞行员一定要去见一见他们。”

雅克什么也没说,即使他的神情看起来很专注,眼神在蹦出火花,但是事实上他根本没听进去。他陷在自己乱成一团的思绪之中,跟什么西隆、军工厂、戒严还有国家仓库都搭不上边……“要是突然在两大军队之间,醒悟的闪光突然将这巨大的谎言拆穿!……”穆尔朗刚刚这么说……

米特尔格摊开双手,表示具体的不知道;他紧锁着眉站在那里了,睁得圆圆的双眼在眼镜后面骨碌骨碌地转着,像小熊一样摇头晃脑的。

他趁着穆尔朗说话的间歇,跟贞妮示意了一下,起身走过去。

她马上想起雅克到维也纳的任务,看着奥地利人的脸紧张地问道。

“你们要走了?”穆尔朗问他,“您今夜去不去酒店?”雅克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您说我?我不去了,今天是离开法国最后的期限了。我们两个决定去瑞士了,我是来跟你说声再见的。”

“出什么事了?”

穆尔朗看着贞妮然后看着雅克:“啊!你终于决定了?……去瑞士?对,你的决定是对的……”他看起来非常激动,虽然他自己以为不动声色。“那么,你在那里一定要好好地继续干!祝你们好运,我的孩子们!”他忽然精神地大声说道。

“维也纳那边好像出了点问题。”米特尔格避开阿尔弗蕾达的问题,自顾自地说道。

雅克觉得自己激动不安又茫然无措,这样的感觉让他非常想要单独待一会儿。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来这里找飞行员呢?”

“贞妮,现在要理性一些,听我的话。”他们一起走到大街上,

“蒂博从维也纳回来了……他有急事想跟飞行员说。”

他轻声说。他挽起贞妮的手,弯腰对她有些严肃地说,“晚上你还需要处理很多事情,你已经累了,你必须马上回去,不要说不愿意,你必须回去休息……现在已经是十点十五分了,我就送你回家,我一个人去《人道报》报社,然后我还要去探听一下你出国的手续问题。两个小时我就能将事情都办好,好不好?”

“你有什么事?”阿尔弗蕾达小声问着米特尔格。

“好的。”她回答道。

“十九世纪,资产阶级主张思想自由,他们非常器重反教权主义,在我看来这是愚蠢的行为,是不能把人们从宗教的枷锁中解救出来的。这是一个社会性的问题,因为宗教的根基带有一定的社会性。在任何时代,劳苦大众的痛苦生活一直都是宗教赖以生存的力量。宗教自始至终都是利用贫困的。如果某一天它失去了这个立脚点,那么它也就失去了生命力。宗教现在是无法控制那些生活幸福的人的……”

她确实看起来很憔悴:已经累到了极点,精神兴奋,脸色苍白。她在街心小花园等了雅克很久,在长椅上面坐得腰酸背痛,就在那里,雅克曾跟她说:“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一个人!”她又沉入了悲伤的回忆之中,想起了那似乎遥远又近在眼前的夜晚的每一个小细节,想起了那之后的每一天,直到那天晚上突然奇迹般发生的事情,她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看到雅克出现了,站在台阶上,面带忧色,气势汹汹,眼神茫然无措,她知道他们的心境并不一样,就觉得十分的忐忑。她不敢跟他讲自己长久以来所盼望的事情,只是听着关于昂图瓦纳离开的事情,她任由他将自己带到穆尔朗那里去。但是她坚持不了了,已经没有勇气再陪他去那里了……她只想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让自己浑身酸痛的身体休息一下。

屋内又响起了梅奈斯特雷尔那毫无感情的声音:

虽然电车很耗时间,但是幸好还有它在运行,他们在巴士底上车,不需要走路,可以直达圣米歇尔大街的尽头,雅克将她扶着走到了天文台林荫大道,他们在贞妮家门口分开。

普勒泽尔似乎要反驳什么,但米特尔格并没有注意听。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着看法,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了一起。趁这空当,阿尔弗蕾达来到了奥地利人身边。

“我先去了,一两点的时候就过来。”他笑着说,“我们最后在巴黎吃一次您做的饭。”

米特尔格非常着急,拼命地朝阿尔弗蕾达使眼色。终于,她看懂了他的示意,起身离开会议,来到窗边。

他们走了不到二十米,便听贞妮在身后叫他,声音都已经变了调,让他几乎听不出来:“雅克!”他几步走到她身边去。

“反教权主义?这可真是个愚蠢的方法。俾斯麦曾经发起过‘文化斗争’。但结果呢,他的斗争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而助长了德国教权主义的火焰……”

“妈妈回来了!”她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不出所料,梅奈斯特雷尔坐在他的老位置上,旁边依然还是阿尔弗蕾达,下面坐着十二个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他貌似正在跟坐在前排的普勒泽尔说话:

“是女门卫跟我说的……妈妈她今天,今天清晨回家的……”

七月十二日这天是星期天,尽管雅克很担心面对米特尔格时会感到尴尬,但还是紧急通知了米特尔格见面。下午六点左右,米特尔格来到了碰头地点。他飞奔上楼,顾不上跟朋友打招呼,就急忙穿过挤满人的两个房间,来到第三个房间,他猜飞行员应该在那里。

他们面面相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贞妮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他们两个走的时候没有收拾的凌乱场面,达尼埃尔那没有整理的床铺,雅克留在盥洗室里面的洗漱用品……

昨天,霍斯梅偷偷告诉了他一个重要的消息,这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使他立即决定终止调查,马上赶回瑞士把这个消息告诉梅奈斯特雷尔。

随后一瞬间,她突然变得很坚决,她拉着雅克的手:“走吧。”

半个月之后的某一天,雅克坐白天的火车火速从维也纳赶了回来,随同的是一个叫伯赫姆的奥地利人。

她面无表情,捉摸不透,好像事情并不复杂一样,她反复说:“走啊,跟我上去吧。”

10

“贞妮!”

“真让人难以相信……”米特尔格又说了一遍。

“走吧。”她硬生生地说。

“奥匈帝国储君弗朗索瓦·费迪南王子及其夫人,于今天早上,在举行官方仪式之际双双被刺身亡。事情发生在萨拉热窝,是一个刚被奥地利合并的省份——波斯尼亚的首府,凶手据说是波斯尼亚一年轻的革命者……”

她显得如此平静坚定,雅克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无法坚持下去,便不再反抗地随她走了。她走在前面,快速地上楼,已经完全忘记了疲倦,似乎想要现在就将这件事情了结了一样。在楼梯口将钥匙插进去之前,她站稳了,但是有些犹豫。他们听见安静的空气里彼此急促的喘气声。她什么也没说,站直身体开了门,用力拉住雅克的手将他拉进了房间。

梅奈斯特雷尔接过报纸,平静地念了一下头版头条的内容:

75

接着,他把报纸递给飞行员。

丰塔南太太心慌意乱地在家里度过了一个上午,就算是在她的婚姻生活最不堪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心乱过。还好达尼埃尔的房门紧闭着,要不是想要烧点水喝进了厨房的话,这个可怜的母亲还说服自己她只是太累了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看见两份餐具摆在厨房,她本能地闭上双眼逃进了自己的房里面。

“真让人难以相信!”他目瞪口呆地说道。

紧接着她沮丧得像是梦游症病人一样兴奋起来,她将自己旅途中的衣服脱下来,换了一件旧的日常衣服,又将房间整理一遍,干完了各种各样无用的活计之后,她逼迫自己不要再走动,坐在阳光充足的百叶窗前那一张安乐椅上。她必须用尽力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一本能够帮助她的圣经在她的行李箱里面,此时不在她的手上。

大家说话这会儿,米特尔格已经把报纸买回来粗略地看了一遍了。大家见状都围了上去。

她走到书柜旁边,去翻找她父亲那一本旧的圣经,那是一本又大又黑的厚重大书,丰塔南家里的牧师在上面的空白处做满了标记和注释。她随便翻开一页,努力认真看下去,但是她的思绪却飞到圣经之外,情不自禁地沉湎到一连串不流畅的画面和想法中,她想到了达尼埃尔,又混杂着对维也纳那些商人、旅途的艰难、人满为患的车站的记忆,乱七八糟的想象总是会以贞妮和雅克相拥而眠的景象做结尾。那些附近街道上驶过的车队,声音巨大震着墙壁,回响在她的脑海里面,给她的想象加上了不悦的伴奏。生平头一次,她感到一种恐慌和疑惧将她牢牢地控制住了,无法逃脱。她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强力拉进了一个旋涡,可怕的动乱将欧洲破坏了,将她的家也毁灭了,整个世界都被魔鬼控制了。

“我没带够钱……”其实他已经身无分文了,对他这委婉的说法,连他自己都感到好笑。

她突然听见客厅有声音,然后听见了走廊响起的脚步声。她面无表情,她没勇气起身走出去,她仅仅只是坐直了身体。门一打开,显现出贞妮黑色面纱下面过于苍白的面色,眼神凝滞,一脸憔悴地走进来。

帕泰尔松急匆匆地朝最近的一个报童冲过去。可是一会儿他又折回来了,手随意地放在口袋里,可怜兮兮地说:

看到母亲安安静静地坐在她惯常的座位上,穿着旧长袍,膝盖上放着一本圣经,让女孩觉得吃惊又兴奋,像是离去多年的过去在阔别之后又突然重现在她面前,她毫不犹豫,不管在她后面犹豫不前的雅克,冲过去拥抱母亲,为了更靠近,她扑到地上,额头抵在母亲的衣裙上。

“奥地利政治谋杀?”

“妈妈……”

米特尔格听见大吃一惊:

慈爱和怜惜让丰塔南夫人暂时忘记了焦虑,她的心里被宽容填满了。就在这时,她完全用一种新的视角来审视她无意之中撞破的秘密,并不是一件耻辱的事情,而仅仅是一时的意志薄弱。她弯腰抱着阔别已久的孩子,听她诉说,和她一起估量这灾难的严重程度,理解她,帮助她,引导她——但是,忽然之间她的呼吸一滞,她看到走道的墙壁上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晃动……贞妮居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雅克就在外面!他就要出现了!……她搁在贞妮脖子上的手猛然缩紧了,颤抖起来。她不再看着那扇门,过了好一阵子,面纱散发着浓烈的苦味。最终,雅克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床上两张相拥而眠迷醉的面庞又在丰塔南夫人的眼前出现了。她用压抑的、带着斥责和惊慌的声音说:“我的孩子们啊……我这可怜的孩子们……”

他们已经穿过了广场,走到了冈多尔街上。迎面走来的是三个来回奔跑的报童,他们一边奔跑一边高声叫喊:“号外,号外!奥地利政治谋杀!新鲜出炉的报纸,赶紧来一份!”

雅克已经进来了,他站在她眼前,有些胆怯又郑重地望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梅奈斯特雷尔向阿尔弗蕾达问道。

于是她清楚地说:“雅克,你好。”贞妮猛然抬头,当然她没有笑,但是,一种让她的容颜变化的,异常的欣喜爬满了她的脸,是一种从来不曾出现过的,不顾廉耻的兴奋,在她湛蓝的眼眸里一闪而过,让人觉得这就是她本能的表露。她伸手拉住雅克,将他用力推到母亲面前说道:“我将他找回来了,妈妈,而且再也不会弄丢了。”

“你们快听他们在喊什么?”

丰塔南夫人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努力地保持着笑容,她的唇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贞妮看着她,在这样的叹息声中,在妈妈这张因为惊讶和慈爱而颤抖的脸上,贞妮本来找到了赞同的痕迹,可是因为她内心的敏感和忧愁,却只能看到不同意和忧伤。她觉得被侮辱了,这是对她们之间血缘亲情的伤害。她从母亲身边离开,一下子直起身来,站到雅克旁边,她那倔强的神情,眼睛里跳动着火苗,都显示出一种过分的、缺乏方向的、咄咄逼人的气势。

正在这时,帕泰尔松飞快地冲到米特尔格和雅克之间:

恰恰相反的是雅克,他友善而又坚持地看着丰塔南夫人,即便他开口说话,不需要说,他会讲:“夫人,我能够体谅您的感受。但是,也希望您可以理解我们。”

“这位同志,你就是个业余的!”米特尔格恨恨地嚷道。(通常他一激动就唾沫横飞,口齿不清)“你就是个业余的理想主义者,完全是个新教徒 【注:是抗议者的意思。】 !思想和意识都比较散漫,等等……你不是因为跟我们有同样的目标才跟我们在一起的,你是出于同情才加入我们的!我想,党内让你这样的害群之马存在真是一大错误!党就是被你们这样立场不坚定、胆小怕事的理想主义者给败坏了!让你加入我们本身就是个错误!对于一件事,你喜欢先从理论上讨论一番,这种爱好就像病毒一样迅速传播,影响着每个人。慢慢地,大家都变得猜疑,摇摆不定,不会再勇往直前地奔向革命!……或许你有能力独立完成一件大事。但是,这叫个人英雄主义,这样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毫无意义!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必须放弃他的个人英雄主义,融入集体之中。他应该一切服从集体指挥,跟随大家的脚步一起前进……唉,像你这样的哲学家能够服从别人的指挥吗?但是,我想说的是,能够做到这样服从的人,肯定拥有更强健、更忠诚、更高尚的心灵,完全超越了一个只讲理论的业余者!只有真正的革命者才拥有这种力量,因为他们的信仰给予了他们这种力量,他们无条件地相信着这个信仰,无须去争辩什么!……对了,我的同志!你可以问问飞行员是怎么想的。虽然他一直没有说话,但我敢肯定,他跟我的想法是一致的……”

丰塔南夫人用有些尴尬的眼神看着这对恋人,她垂下眼皮,床上那一幕又浮现出来。

雅克几乎失控地说道:“米特尔格,你想指责我什么?指责我没有信仰吗?不。”(他的尴尬已经被愤怒取代了,这让他觉得有一丝快感)他冷冰冰地说:“很抱歉地告诉你,这一点我刚刚已经跟飞行员解释过了。实话告诉你,我真心不想再重复一遍。”

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她习惯性地对雅克做了一个友好的动作:“不要站在那里了,孩子们,坐着吧。”

梅奈斯特雷尔没有回答,只是有点深不可测地笑了笑。

雅克给贞妮搬了一张椅子来,看见丰塔南夫人打招呼,便走到她的左面坐下。这一句寻常的话似乎缓和了气氛,他们像是平常造访一般围坐在一块交谈,气氛慢慢变得正常起来。雅克这才能够用自然的声调打破沉默,问她旅途的细节问题。

米特尔格冒火地说:“革命者应该是有信仰的!你的想法总是飘忽不定,你有很多见解,但是唯独没有信仰!信仰是上帝赐予人的一种美德!但是这种美德的拥有者却不包括你。据我对你的了解,你永远都不会有这种美德。摇摆不定会使你更开心……资产者总喜欢叼着个烟斗,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上权衡利弊!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自己的精心策划。你就像这种人,同志!你整天寻求这个、寻求那个,净想些有的没的。一天到晚纠结一些你凭空想象出来的问题!你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很满意!……可你就是没有信仰!”他边大声说,边往梅奈斯特雷尔身边走去,“是不是这样的,飞行员?他不应该说像我们这样的革命者。”

“你没有收到我来的信吗?”丰塔南夫人询问贞妮。

“你今天吃错药啦,见人就蜇得满头包?”他嗫嚅着说。

“没有,我一封信也没收到。我没看到你的信,除了这一张明信片以外,这是周一在维也纳火车站寄来的。”她咬着牙简单地回答。

这样尖锐的说法,让雅克无从招架,他本能地向梅奈斯特雷尔寻求帮助。但飞行员除了笑笑,并没有任何想帮他的意思。

“周一?”丰塔南夫人说,她努力回想过去的日子,眨眨眼睛,“我每天晚上都给你和达尼埃尔写信,一人一封。”

“像我们这样的革命者?你是革命者吗?”

她的心因为想起儿子而再一次悬起来。

事实上米特尔格也同意这个说法,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他不禁想要伤害他的朋友。他讽刺地说道: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贞妮语气生硬。

“这跟我的想法就不谋而合了,”雅克接过话头,“但是你认为怎么才能做到连根拔除呢?你也看到了,即使像我们这样的革命者也无法做到完全清除!”

“那么达尼埃尔呢?他也没有和你联系吗?”“联系了一次。”

“利益是祸害的根源!……只要我们一天没有把它连根拔起,它就一天是我们所有人唯一战斗的动力!”

“他现在在哪里?”“他从吕内维尔走了。然后就再没联系了。”

米特尔格嘀嘀咕咕地说道:

一阵沉默之后雅克觉得很不自在,又问道:“您是什么时候从维也纳出发的,夫人?”

“这是肯定的。”梅奈斯特雷尔说。

丰塔南夫人很艰难地回想起来,“那是在,”她终于记起来,“周四早晨,一直到晚上才到乌迪内。中午才出发去米兰。”

“其实这种反抗是很合理的,米特尔格……只是我们大家都单纯地以为只要剥夺了资本家的财产,然后让无产阶级取而代之,这样革命就算成功了……以一个剥削者去取代另一个剥削者,这不是资本主义的灭亡,而只是改变了资本主义的领导阶级而已。真正的革命不是取得阶级的胜利,哪怕这个阶级是人数最多、压迫最深的阶级。我心目中的革命是应该建立普遍秩序,广施仁政,取得全世界范围的胜利……”

“周四早上的时候奥地利是不是已经公开表示对贝尔格莱德动用武力占领?”

雅克听见梅奈斯特雷尔这么说,就退一步说道:

丰塔南夫人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清楚。”说实话,她在维也纳滞留的时候,每天只是想着要维护丈夫的名誉,根本不关心时局。

“说得很对。”梅奈斯特雷尔插了一句。

“贞妮都没有问我有没有将事情处理好。”她想着,她看着女儿,忽然记起了这个让人悲伤的问题来,“她不会对我能够回来觉得失望吧?”

“对于那些快要饿死而奋起反抗的穷人,他们的目的就是填饱肚子,跟他们谈什么物质主义,是不是有点不合理!”米特尔格打断他的话说道:

雅克为了不至于沉默不语,继续问着维也纳人的一些思想动态和游行的情况,丰塔南夫人尽量回答他,抓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不放,就能够尽量推迟摊牌的时间。这时候他们三个各自想着,解释明白是不能逃避的事情,而且必须现在就说清楚。

“但是,我们经常还是看到很多人本能地比较看重物质财产……”

雅克不断转身对着贞妮,想要将她引入话题里面来,但都是白费力气,女孩看起来根本没有在听,她仰着头,消瘦的脸绷得很紧,目光躲闪而严肃,下巴向上翘起,紧闭着嘴巴,这所有不仅仅表明她想要逃避,而且表现出了一种隐隐的、冷冰冰的、带着敌意的紧张感。她端坐在椅子上面,椅背硌得她背痛,她用淡漠的眼神环视这间房间,眼光时不时停留在妈妈身上,像是看着一个在模糊背景上不出声的配角一般,丰塔南夫人捧着圣经,坐在她的绿色天鹅绒的椅子里面,她的椅子总是斜斜地放着,是因为那样可以沐浴到充足的阳光。贞妮觉得从自己记事以来她就在那里坐着,成了一个已经消失了的过去的标志,是过去的回忆。(过去让人怀念但更让人懊恼),她渐渐远离自己,好像是消失在了迷雾之中,就像是旅行的人已经出发,送别的人们渐渐淡出了视野一样。她的心开始激动地跳跃起来,她觉得新的生活即将到来,就是这时候,要是雅克拉着她说:“离开吧,永远地远离这所有的一切。”她一定毫不犹豫起身跟着他走,绝不回头。

雅克接着说:

沉默中,那个放在床头柜上,在热罗姆和达尼埃尔的合影旁边的小闹钟响了很久。

梅奈斯特雷尔快速地瞅了一眼雅克。他有点想笑,心里想:“清除,小雅克的想法真是很独特的啊……把资产阶级非资产阶级化,的确……需要先从思想上把根深蒂固的旧思想清除。对!这些旧思想包括最基本的资产阶级习惯和以自我为中心的基础的习惯!”

雅克看了几眼那个小钟,突然想要走,他弯腰对贞妮说:“已经十一点了……我要走了。”他们迅速地交换眼神,贞妮点头,没等他站起来,就立刻站了起来。丰塔南夫人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她的贞妮变得如此坦率和正直,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了!她感觉到贞妮的魂不守舍,好像是心中藏着什么愧疚一般,对,不管他们表面上多么自信,他们两个都带着一种装模作样的神态,出于虚荣心的做作,有些滑稽,像是两个占卜的人或者是两个信徒一般。丰塔南夫人心里想着:“就像是两个同伙一样……”的确是这样,他们两个的感情有着让人沉醉的不谋而合,他们希望这样的爱情是绝对而神秘的,史无前例的,唯一的,尤其是唯一,除了他们自己,别人再也不能体会它不同寻常的本质!

“我刚刚是在跟飞行员讨论,在我们中间大部分人的思想、感觉和盼望幸福的方式都还是资本主义的方式……难道你不是这么认为的吗?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难道不是先要进行自我革命,把资本主义的思想习惯清除掉,然后建立内在的无产阶级革命态度吗?”

雅克在贞妮的示意下鼓起勇气对丰塔南夫人告别。她对于这样急匆匆的辞别有些惊讶,他难道就这么走了什么也不说吗?她难道不值得他们付出更多的信任吗?她努力让自己理性一些,接受了这样对她失礼的伤害。也许她应该逼着他们将心里话说出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她没那种勇气。而且,她觉得非常疲累,精神上遭到了巨大的打击只能随便别人对她撒气,变得全身瘫软。她忍不住怪罪贞妮,但是现在,倒不是怪罪她罪恶的欲望,而是她莫名其妙的,不能理解的对抗态度!她并不怪雅克。相反,这一次的拜访她对雅克十分满意:在他有些害怕的礼貌态度中,她感觉到了无声的原谅,她察觉到他内心纯洁,没有卑劣的成分。而且,他是达尼埃尔的朋友,也许就是命运安排要她像是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爱着他。

雅克友好地对他解释道:

她一点都不怪他,甚至和他握手的时候,差一点就像对达尼埃尔做的那样,将他拉到身边去,并且跟他讲:“来吧,我的孩子,让我抱一下。”不巧的是这时她抬眼看了一下贞妮,女孩站在那儿转身看着他们,眼神尖锐,带着隐藏的敌意,看着她的妈妈,这眼神好像在说:“对,我在看着你,我要看你在做什么,我要看看我将雅克领进来以后你该做的慈爱的举动!”于是,丰塔南夫人心里的愤怒到达极点,她突然觉得很高傲,她本来准备要做的事情,绝对不会在这种无言的威胁下做出来!

雅克大吃一惊,却还是友好地打量着他。面对米特尔格的挑衅,他总是再三忍让。他认为米特尔格是一个经受住考验的同志,虽然不善于表达感情,但对友谊是绝对忠诚的。他知道,米特尔格之所以这么蛮横,完全是由于他太孤独,童年的不幸让他变得非常敏感,他自尊心很强,把内心的挣扎和某些缺点都掩盖在骄傲的外表下(雅克想的是对的。其实这个多愁善感的日耳曼人心中一直很苦恼:他认为自己已经丑得无可救药了,以至于他有时候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她放弃和雅克拥抱的念头,只是和他握了一下手,只有雅克能感觉到这只手在微微地颤抖,感觉到这可怜的母亲这一握中所带着的激动和温情。这一切都只是一刹那的表情,当贞妮陪着雅克出去时,丰塔南夫人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这时候,以后她和贞妮紧密相连的幸福已经被微妙地破坏了。母女之间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她觉得怕极了:“贞妮……你也跟着去吗?”

“现在又说什么呢?啊,我敢肯定,他又在批判革命者的‘物质欲望’了!”他充满挑衅地嘟囔道。

“不。”女孩回答,头也没回。

米特尔格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这并不影响他贸然插进来:

在走廊里,贞妮拉着雅克,不作声地将他快速拉到了客厅里,他们在那里分开,对视的目光里显示出一样的茫然无措,雅克轻声问:“你还跟我走吗?”她猛地一震:“你说什么话!”像是被他怀疑了一样,停了一下雅克又说:“那你怎么和你妈妈说?”

这时雅克正在说着:“……毕竟生活的观点还是有点粗俗的,还存在着拜金主义!”

她站在雅克面前,抬起手来,抓住了衣柜的一根支柱,急躁地摇头:

米特尔格扔下旁边的两个人,快速走到等在入口处的两个人身边。

“我现在什么都不管了!”

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栅门后面的草坪上飘浮着一片金色的雾霭。星期天傍晚,广场上迎来了很多散步的人,就像日内瓦大学的卢森堡公园一样,所有的长椅都座无虚席。大学生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有的在一起嬉闹着,有的漫步在笔直的小径上。两旁高耸的树木让这条小径保留有一丝清凉。

雅克十分惊讶地看着她,他看着她那只抓着柱子颤抖的手,白皙无比,肌肉颤抖,他将手放在她的嘴上,她突然叫道:“你要将她一起带走吗?”

梅奈斯特雷尔和雅克一直走在前面,已经到了棱堡空场地的入口,现在正停下来等着后面的人(从这斜穿过去,就到了圣乌尔斯街)。

“你说谁?你妈妈?”他有些迟疑,“嗯,要是你想要,当然可以,怎么?你觉得她愿不愿意和我们一同离开?”

他敢肯定飞行员刚刚是赞成他的观点的,但飞行员却什么都没有说,这引起了他强烈的不满。他心里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叫嚣,非常想找机会澄清一下。

“我不清楚。”她急躁地回答,“不,我觉得不会的,但是不管什么事情我们先要做好准备。”她停下来,微笑一下接着说道,“谢谢你,我待会儿去哪里和您见面?”

米特尔格走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一直在琢磨着刚刚跟雅克的争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他很尊敬雅克这个同志,也很想跟他成为好朋友,但他无法认同他的主张。现在他对雅克隐隐带着一股敌意:“我本来当时就想把他顶回去的!……可偏偏飞行员也在场!”雅克和梅奈斯特雷尔的关系非常好。这点认知让米特尔格感到很不开心,他并不是嫉妒,而是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你想要我来这里接你吗?”

“飞行员可比你说得好听多了……他说我不是他的福星,而是他的‘守护天使’。”

“不用。”

她开心地笑了:

“那么,到里昂火车站来找我吧。几点?”

“你就是他的福星哦……”

她沉吟一下:“两点……最迟两点半。”

帕泰尔松瞅了瞅旁边的米特尔格,顿了下,阴阳怪气地小声嘀咕道:

“我不想。”“你的东西呢?”“行李不多。”“你一个人可以运去车站吗?”“可以。”“我的身份证呢,我放在你房间里面的小包里。”

她说:“我是在大罢工的时候遇见飞行员的。那时刚好有几个苏黎世的朋友硬拉着我去参加一个会议。那个会议的发言人就是他。我们几个坐得挺靠前面的,我正对着他,看着他的眼、他的手……人们在会议结束后就打了起来。我不顾我的朋友阻拦,径自跑到了他的身边……”(她有点不敢置信地被勾起了这段回忆)“自此以后,我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一分一秒都没有离开过……”

“我会装进我的行李的。”

帕泰尔松腿长脚长,他迈一步,娇小的阿尔弗蕾达就要走好几步才能赶上。因此她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小跑着跟在帕泰尔松身旁,帕泰尔松的胳膊偶尔会碰到她的肩头。

“那我们就在车站碰面。几点钟?”

米特尔格落后他们几步,但并没有加入帕泰尔松和阿尔弗蕾达的聊天,只是静静地走在他们的旁边。

她思考一下:“两点吧,最多两点半。”

9

“我就在火车站的酒馆里面等着你好不好?我们可以把行李放在那里,一直到上车之前。”她靠近一些,用手捧起他的脸,她想着:“我的亲爱的。”她用激情而温柔的目光凝视着雅克的双眼,直至他们相互拥吻。

他像陷入沉思一样,又沉默了。

这次还是她先挣扎出来:“好了,”她的声音就像她的表情一样,极度的激动带着一些疲倦,“我要去妈妈那里跟她把一切都讲清楚。”

“跟我们一样奋起反抗的人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的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人的本身——直到让人发生本质性的变化。”

76

飞行员似乎有点不情愿地接着说道:

雅克一从她家里出来,就又感受到了那种想要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感觉,就像刚刚在《旗帜报》那里的感觉一样。最开始他问自己,他到底急于做什么?穆尔朗那句话又开始在他耳边响起来:要是突然在两大军队之间,醒悟的闪光突然将这巨大的谎言拆穿!要是这些可怜的人突然如梦初醒,他准备为之献身,今天,它是唤醒群众觉悟,突然改变事态进程,使反对各国人民、博爱和正义的纠合势力归于失败的唯一和最有效的方法。

雅克只是面带疑惑,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好像在等着飞行员做解释一样。

这个思想一下子便将他抓住了,那样强烈和清晰具体,让他突然停在了楼梯上,热情和希望让他心跳加速,下意识中,很久以前就在生长的计划终于有了一点点眉目,将他的全部身心占满。这不是虚无缥缈的梦幻,也不是一时兴起的试探,是一个成熟的、忽然之间酝酿出来的计划,是具体细节的,关于他自己的一个计划,他要为这个计划奉献自己。如今这就是仅有的,最后的方式,用以唤醒人民,迅速改变时局的发展,挫败那些阴谋联合起来对抗民众,对抗博爱,反对正义的势力,这就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你认为个人价值与人的价值是什么关系,它们的意思是相近的吗?”

他已经将丰塔南夫人的归来和刚刚自己莫名其妙的拜访抛在脑后,甚至已经忘记了贞妮的存在。然而贞妮却和他相反,她在进母亲的房间前先到阳台上去了,想看看雅克离开的背影,但是迟迟没有看见雅克走出来,她终于见到雅克出来了,他在满街的路人和车辆中间疯一样地奔跑,像是着了魔一般冲向了圣米歇尔大街的方向。她一直目送着他完全走远。他一直没有回头。

梅奈斯特雷尔并没有马上回答,像没听见似的。在雅克以为他不回答的时候,他才自顾自地说道:

只剩丰塔南夫人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她将头搁在椅背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她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她脑子里的想法变成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句子,她丧气地念叨:“这是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的……”

“难道要适应共同行动,就必须放弃自己精神的独立吗?飞行员,你又是怎么做到两者平衡的呢?”

她又看见了雅克和贞妮并肩在她面前站着,像是两棵并蒂莲一般,然后她不自觉地想到了她爸爸那简朴的客厅,未婚夫热罗姆年轻而骄傲,穿着一身绲边的浅色礼服,站在窗边对着她露出微笑。那时候他们也是无比向往未来!他们两个也是多么不屈不挠地对抗着反对的父母啊!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觉得没有什么能够令她害怕!她又感觉到了往昔的热情,她曾经有过的幻想,对幸福生活所存有的信心,而且固执地认为他们是唯一尝到过这种滋味的第一对。这些荒唐的回忆一点也不让她觉得怨恨,甚至也没有感到悲伤,而是变得精神奕奕,就像是那些幸福的承诺在她的生活中变成现实了一样。

他突然嘀咕道:

当她听到贞妮坚定的脚步走近时,她又颤抖起来,她想起她坚定的表情,关门的动作,冷漠的表情,还有她那恍然若失、疯狂的、在热情地燃烧着的似乎要灼伤别人的眼神,都让她觉得畏惧。

雅克冷静地反省着自身的对错。他想起了自己曾受过的教育。“传统资产阶级文化的学习……这对我今后的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天生的小说家,事实上,不久之前我还是这么想的。我擅长的是观察现象并记录下来,而不是判断事物的对错和得出结论……很明显,这对一个革命者来说,并不是一个优点!”他有些担心地想着。他从来不自欺欺人,最起码不会明知是错的还去做。他并没有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是总觉得有些不一样。用一句话来说,估计就是不能像他们一样成为“革命的好工具”吧。他在心里问自己,他可以跟他们一样,没有自己的思想主见,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消融在党的抽象学说中和共同行动中吗?

她觉得似乎慈爱才是能驱散这一切的咒语,于是她有些怯怯地呢喃着:“过来让我抱一抱吧,我的孩子……”

他俩静静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贞妮脸上有些泛红,雅克的气息还留在她的嘴唇上。她装作没有听见一样,专心地取下自己的帽子和面纱,将它们搁在床上。然后似乎累到不行地找了一张长椅躺了上去,她在那里急切又笨拙地喊着:“妈妈,我觉得真的好幸福啊!”

“但我非常理解你的想法。”

丰塔南夫人立刻转过视线看着女儿,从这一句带着挑战的语气中,她那母亲的心中已经察觉到了苦恼的感觉。这就足够让她意识到她还有该尽的义务,最后的义务,哪怕十分危险,她觉得这是上帝在命令着她,于是她忽然十分严肃地站起来说:“贞妮,你有没有真诚地祷告过?虔诚地祷告过吗?你敢说‘上帝永远在我心中’吗?”

他停下来看了一下雅克的表情,似乎要确认一下他的话有没有触犯到雅克的底线。他深深地瞥了雅克一眼,紧接着说道:

刚听到前面几个字,女孩就觉得懊恼,在母亲和她之间,信仰是一个十分令人头痛的问题,只有她才知道这种痛苦有多深。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想先把革命纯洁化,然后再爆发革命。可是过早地这样,会阻止革命的诞生。”

丰塔南夫人继续说道:“贞妮啊……贞妮,我亲爱的孩子……将你傲慢的姿态放下来……和我一起向主祈祷吧,呼唤万能的主来拯救我们吧……和他一起审视你的灵魂深处……贞妮!你心里难道没有感觉到某一种存在……在反抗吗?”她声音发抖,“某一种存在……某一个人……在对你发出警告,你是不是做错了?你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梅奈斯特雷尔看米特尔格不在身边,就凑近雅克说:

贞妮的默不作声让妈妈认为她是在沉默地祷告,但是,好一阵子以后,女孩慨叹道:“你根本就不懂!”语气酸涩,带着失落和敌意。

片刻沉默之后,他故意落后几步跟他们拉开距离,同走在后面的帕泰尔松和阿尔弗蕾达走在一块。

“我怎么不懂,我能懂……亲爱的。”

米特尔格本来想转身跟飞行员来个会心一笑,但看到他那高深莫测的脸时,笑容就生生地凝结在了嘴角,脸也随之拉了下来。他感到很窝火,他不喜欢雅克所说的话,他在生雅克的气,也在生飞行员和自己的气。

“你不懂!”贞妮从她那麻木的眼神里看到固执和不耐烦,她从这种无人理解的境况中获得了一种不正常的快意,她差点就说出来,“你怎么可能想象得出我们这样的爱情?”但是她还是没有办法大声地讲出“爱情”两个字。她怪异地笑了一下,“我刚才就已经看明白了,你根本就不懂……你绝对不会理解我的感受。”

雅克和米特尔格都尴尬地站在那不知道说什么。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贞妮?你觉得我对你们不够热情?招待不周?”“不是的。”

他总是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来看这场争论,但两种不同领域观点的冲突让他提起了兴趣。他认为讨论这些精神和物质的区别、暴力和非暴力的不同,是没有意义的。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就没必要拿来讨论。

“不是?”

“真是无药可救的小雅克!”他用的是假嗓子,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不是!”贞妮干脆地回答,抬眼看着天花板,她昂首挺胸地,用一种低声的满是埋怨的声音说明:“要是你能懂得我们的话,你能够表达出来的,你就会告诉我们你也为我们的幸福感到快乐!”

米特尔格刚想进行反驳,梅奈斯特雷尔就阴阳怪气地冒出了一句话:

丰塔南夫人掉转视线,她说:“贞妮,你这是蛮不讲理……你怎么可以这样怪我?我早上才刚刚到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将我扔到一边,什么也不告诉我……”

“不能这么说!不能说随去吧!……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米特尔格……”(他表面上是在对奥地利人说话,但事实上是在对梅奈斯特雷尔说,是想让他能明白自己的想法)“我也同你一样非常想取得最终的胜利。我参加起义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但也不能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让革命在不义、谎言和残暴中完成,这对整个人类来说不是取得真正的胜利而只是一个胜利的假象。通过这样的手段取得的成果,总有一天会再次被推翻,这样的革命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暴力是统治者用来压迫人民的武器!它不会让人民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它只是让新压迫代替旧的压迫而已!”他看见米特尔格又想打断他的说话,生气地大声说,“让我把话说完!虽然我不会像你们那样,利用这种不堪入目的理论。但是,如果这种方法是有效的,也许我会抛弃个人的观点,赞成你们去运用。可结果是你们无法让我看到它的作用。我深信,卑劣的手段是无法真正促进社会进步的。企图在鼓动暴力和仇恨的基础上建立一个充满正义和博爱的王国,这是不可能的。这种异想天开的行动,从开始就违背了我们想在全世界建立一个正义、博爱的王国的初衷……你就往这方面想想你的所作所为吧。不过,在我的概念里,真正的革命就是那些值得人们毫无保留地为之贡献的革命,它绝不会在没有精神价值中实现!”

贞妮耸了一下肩膀,将她的话打断了,这并不是她常用的动作,有些生硬,她妈妈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贞妮,这根本就是属于雅克的姿势,她用一种执拗,神神秘秘又十分得意的神态说:“我没有对你隐瞒任何事情!你看,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开始斥责我。两个星期之前,我自己都根本没有想到……”

雅克不同意地反对道:

“我离开你还不到两个星期,直到今天才刚好一个星期……我走的时候你也还根本没想到?……”“我没想到……”(她撒谎了,因为她和雅克重逢在北站的时候,妈妈还没离开巴黎。她仰着头以免母亲看到她的脸色,但是她的声音已经让她完全露馅了,所以她们两人的脸都红了起来。)

“不要顾及那么多!我们不能因顾及对知识分子的影响,就放弃行动。如果你所说的那些精神领域的东西注定要消失五十年,那就随他去吧!对此,我同样感到遗憾。但我还是说,随他去吧!如果我只有变成一个瞎子,才能让一切行动起来,那我一定会说:来吧,把我的眼珠剜掉吧!”

“两个星期之前。”贞妮说下去,她用一个不自然的笑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不是这样的!因为我认为你所宣传的暴力行为对精神领域也有着同样的影响。”

“要是那个时候你跟我说到雅克的话,我会告诉你,我讨厌他!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丰塔南夫人两手搁在椅子上,赶紧俯身靠近贞妮:“那就是在这几天发生的变故?……甚至都没有时间想到……”(她准备说:“想到跟我说一下……”)她又补了一句,“想到征求一下达尼埃尔的意见?……”

“不是这样的!”雅克重复道。(他差点脱口而出:“对于这种革命我没有任何兴趣。如果一个人以正义之名做出这么惨无人道的行为,即使最后获得了胜利,他也永远不会变得纯洁、有尊严,也永远学不会对人性的尊重、对公正的热情以及思想的开放。我们革命并不是为了把这种人推向执政的地位……”)最终他还是把这些话吞进肚子里了,只是说道:

“达尼埃尔?”贞妮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问道,“我为什么要征求他的意见?”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生气了(也许这只是在发泄她多年以来都被温柔拘禁和压抑的气恼),她又放肆地大笑起来,然后突然想要揭一下母亲的伤疤:“说得好像达尼埃尔就可以理解我一样!达尼埃尔又能告诉我什么?还不是谁都会说的那些废话!那些被称之为‘理性’的话!”

他想看看梅奈斯特雷尔的想法。但飞行员已经走开了,他正背着双手,垂着肩,自顾自地沿着楼房往前走。

“贞妮……”丰塔南夫人有些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不是的。”雅克愤怒地说,“不是这样的!”

贞妮却无法自控地说:“这么说你也有想说的了?那你还是说吧,是不是又是什么战争来了?……还有什么呢?……还有雅克跟我之间了解不深,他无法给我幸福之类的话?”

“正是这样!”米特尔格马上打断他的话说道,“思维跟行动往往是两码事。行动就是要狠狠地掐住敌人的喉咙,行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战胜敌人并取得胜利。……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认为,报仇不是目的!最终的目的是要解放全人类。做大事者要不拘小节,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如果必要甚至可以开枪或者上断头台。你想一下,如果你要救一个落水的人,是不是要先把他敲晕,然后再救起来呢,这样做是不是就容易救多了呢。……战争一旦爆发,对我来说就只有一个目的:打倒资本主义的残暴统治。资本主义不惜一切手段奴役人民、剥削人民,我不会天真地认为在推翻它的时候还需要挑三拣四地去选择方法。只要能推翻资本主义残暴统治的手段都是好手段,哪怕是以暴制暴。如果这场战争需要不义和凶狠,那我为什么不能不义、凶狠呢!对我来说,只要能让我变得强大的武器都是好武器。在这场战争中,一切手段都是被允许的,除了被打败!”

“贞妮!”丰塔南夫人喊道。她十分吃惊地看着女儿,面前的贞妮皱着眉头,板着面孔,声音尖锐,一点也不像在她身边成长了二十几年的那个贞妮,这是一个本性失去了控制的贞妮……“无所顾忌。”她在心里想着,有种失望的感觉,同时又感到了宽容,甚至是纵容。

“是吗?用什么手段都没有关系吗?”

母亲的责备和痛苦,并没有感染到贞妮,反而让她更加激动:“就算跟着他会吃苦我也不在乎!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跟达尼埃尔无关!我不需要问任何人!别人爱怎么想我都无所谓!我不会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决定!”

“最正统的革命,”米特尔格激动地喊道,“就是为了拯救人民而爆发的革命。不管他的手段多么残暴,只要他是为了拯救人民,他就是真正的革命,不需要任何理由!”

丰塔南夫人又被打击了一次,她脸色苍白,最让她觉得难过的是,她感觉到了她的女儿完全是故意地在触怒自己,她的心已经被魔鬼控制了!她惊骇地恳求上帝的援助,她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恶毒的氛围了,也没办法控制涌上心头的怒气了。但是,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控制住自己,用坚定又郑重的声音说:“你一直都有自己决定的独立权,贞妮,这个你很明白,自从你长大以后,我从来没有强迫你做任何事情,甚至都没有逼迫你听从我的任何劝说,现在也是如此,你完全可以按你自己的想法行事,不必问我的想法,但是我作为母亲,我有这个义务……”

“所谓货真价实的革命……”

“抱歉,妈妈!”

雅克很想就梅奈斯特雷尔的话说出自己的观点。但飞行员却不给他任何机会,马上又对着米特尔格说道:

“……我必须要告诉你,就算是徒劳的,我有义务告诫你要自重自爱,贞妮,我亲爱的孩子。我要唤醒你心里光明的思想,难道你已经失去了辨别善恶的能力吗?醒来吧孩子,振作起来,你已经陷入了无法想象的迷茫之中。你现在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你沉迷于激情之中,放纵自己,不仅不觉得不应该,还反而将这些认为是勇气和力量。甚至觉得很高贵。”她上气不接下气,她觉得很心痛,要完成这一个艰难的职责,她非常累……她没有用对方法,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没有用适当的语气。如果这时候不是看到贞妮睡在那里,让她眼前又一次闪过了他们相拥而眠的场景,说不定她就不再说下去了。

他刚开始还带着一些玩笑的语气,说着说着,就变得很严肃了。说完之后他又抿着嘴无声地笑起来了,用鼻孔轻轻地呼吸着。

“你应该觉得耻辱!”她嘀咕着。

“米特尔格,你认为什么叫有政治敏锐性的人呢?……就是那些在社会竞争中使用一些卑鄙的手段,令人不齿的人吗?……是这样的人吗?”

“你继续说啊,妈妈。”贞妮说道,冷漠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威胁。

他们的谈话突然被梅奈斯特雷尔打断了:

“可耻!”可怜的母亲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了,“我的贞妮!我的亲爱的小女儿!我的孩子!你利用独自在家的机会向诱惑妥协了!”忽然她有些后悔自己说出了这些话,一下子闭嘴了,转换了话题。“才这么几天,你就做出了后果如此严重,影响你一辈子的重要决定?还不仅仅是你自己的一生,还关系到我们全家人的以后——我们的生活都是和你息息相关的!你有没有考虑过?你根本没有!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你都没想过!”

“这也能叫政治敏锐性……”

“不要再说了!够了!”

雅克不禁有些气愤:

“你失去了理智!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丰塔南夫人气喘吁吁地说。在她心里反复盘旋的那句话终于说出来了,“这绝对不可能有好下场的!”

“蒂博,你缺乏政治敏锐性!”他似乎在做一个总结性发言。

贞妮觉得自己心里涌上了一阵冰冷又激烈的情绪,像是一阵巨浪淹没了她,忽然之间她站了起来,啊,如今她看到的是怎么样的妈妈啊,她觉得妈妈不通情理,无情而且自私!

米特尔格用拇指敲着牙齿嘚嘚地响,他似乎只觉得飞行员在开玩笑,他笑着说:

“我要怎么告诉你呢?”贞妮走到她身边,“要是我们中间有一个人不自知的话,那就是你!对!你永远都只担心你自己的而不是我的前途!如果要说我今天明白了一件什么事的话,那就是,你对我的爱也只是为了你自己打算!你只在乎你自己!你就是因为嫉妒我的幸福才要来反对我们在一起!你仅仅只是想要将我困在你身边!……你别做指望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对自己让您失望觉得很抱歉,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雅克今天就要出发去瑞士了。而我——他带我一起离开!”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调侃意味。但雅克还是从他的语气中觉察到了一丝激动。他曾经有好几次都发现,在梅奈斯特雷尔冷漠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一个脆弱的心。让人觉得他刻意将心中的脆弱掩藏在冷漠的外衣下,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人性,不再对他人抱有任何幻想。

“今天夜里去瑞士?”丰塔南太太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重复道。

“什么叫作为一个人该有的价值?”

“这并不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在你回家之前我们就计划好了,搭末班车去。”

大家愣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都没有说话。突然,响起了梅奈斯特雷尔那刺耳的声音:

“你今晚就走?”

“作为一个人该有的价值。”他最终还是模糊不清地嘀咕道。好像害怕在这个问题上又引发争论一样。

“对,等一下就要走了。”

雅克迟疑了下,说道:

“不行,不要想离开,贞妮,这不可以!”

“什么价值?”奥地利人问道。他重复了一遍雅克的话,意在表明他不知道雅克现在说的这句话跟之前的争论有什么关系。

“不用再说什么了,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妈妈。”贞妮冷冷地说道。

“……如果一个人不加入集体之中,他似乎就失去了他自身的价值……”

“现在没有谁可以让我们改变决定!”

雅克也不再说自己的想法,只是嘀咕道:

“我不允许!你知不知道!”贞妮只是耸了一下肩膀以示回答。

他们沉默地穿过福尔堡广场。晚霞染红了老房子的屋顶。他们的面前是一条狭窄的圣莱热街,像一道走廊,有点黑暗。帕泰尔松和那个姑娘在他们身后不知在交流着什么,显得很愉快,时不时地传来他们的笑声。梅奈斯特雷尔已经回头看他们好几次了。

“你听没听见我的话,贞妮!我不允许你离开!”

米特尔格眉毛皱在一起,显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妈妈,你固执也没有用……我再告诉你一次。要是你还对我有一点善意,你就不应该反对我的决定,而是应该……”

雅克急忙转过身,想和他的目光相遇,结果还是错过了。雅克似乎觉得梅奈斯特雷尔在笑。他也笑了,他不是笑别人是在笑自己:他想起几分钟前自己所说的一句话:“我受够了这种夸夸其谈!”

“要是我还有善意?……”丰塔南夫人喃喃地说。她什么都不记得,只听见了贞妮这几个字……

“你说得有道理!”梅奈斯特雷尔插话道,“但问题真的是这样吗?”

“对!要是你真的希望我幸福的话!”贞妮也无法控制地大喊,“要是你真的爱我,那今天你就,”这时候丰塔南夫人已经无法坚持了,她用双手将耳朵捂起来,不要再听这些让她伤心的话,“人不可以做任何决定,是上帝做决定。”她闭上双眼想着,“上帝啊,就让你的意志变为现实吧!”她听见一声闷响,害怕地抬头,贞妮已经出去了,砰地甩上了门。床上的帽子和面纱都拿走了。

“等等……我没有针对任何人。我说的是‘我们’。我只是说出一个事实。我们毁灭的欲望比重建的欲望要强烈得多……在我们中间,有很大一部分人并没有把革命当成改造社会的事业在进行,反而觉得革命是一个满足复仇欲望的好机会,在殴斗、暴动、内战和暴力夺取政权中得到复仇的快感。一旦我们通过暴力的手段取得胜利,那么接下来实施暴力的就是我们自己了——那些我们所谓的正义暴政。到那时候,我们将会多疯狂地进行报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所有革命者都是混乱的制造者。米特尔格,你不要急着否认……我们之中有谁敢说他已经完全摆脱了这种毁灭性的报复情绪?我曾经看到过一个最优秀、最宽容、最有献身精神的人在这疯狂的报复氛围失去了自我……”

“我得祷告,必须祷告。”丰塔南夫人想着。

雅克不给他打断的机会:

她无法将贞妮的影像从眼前驱除,摆脱不了,就像她刚刚看到的那样,高傲地、气势汹汹地站在那儿……

“我不是这样的,我……”

她祷告:“上帝啊,求您赐我力量帮我一把吧,什么都能挽回的。对于您创造出来的一切我们都绝不该对其失望。”她缓缓地将这一段圣洁的祷告文背了两遍,“不应该重视能看见的东西,而应该重视看不到的。因为看得见的都只是短暂的,而看不见的会是永恒。”

米特尔格被惹怒了,他猛地转过身反驳道:

最开始她觉得麻木而迟钝,过了一阵子,思想又变得活跃了。她已经筋疲力尽,垮着肩膀,双手合十地躺在安乐椅上,没有动一下。但是她的思维异常清晰,她努力耐心地第一次扪心自问,就像是她在每一次被考验的时候做的一样,她认真地解剖着自己痛苦的来源,给它划出一个范围,可以说将它们看作是很具体的东西,这是一件能够舍弃掉的,呈交给上帝的东西……

“对。你包括我们所有的人都信奉着一个格言:革命和秩序是不能同时兼顾的。那种嗜血的英雄浪漫主义的毒已经侵入骨髓了……怎么说呢,米特尔格,有时我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信奉的暴力理论的立足点在哪呢……难道只是因为暴力能达到目的,我们就一直信奉吗?如果不是这样……那是不是因为这种理论最能迎合我们身上黑暗、卑劣的原始本能呢?……让我们拿镜子照一照……我们的目光是多么凶狠,笑得是多么狰狞,我们的快乐是多么残忍无情,我们振振有词地说暴力是必需的,事实上只是在为一己私利找借口而已,我们内心深处充满了仇恨,我们需要通过报复来发泄……为了能使报复的行为合法化,没有比这种方法再好的方法了。”

她对于贞妮要去瑞士完全无法置信。她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最让她伤心的是被蒙在鼓里。她一直天真地觉得,她善解人意的爱护,她在贞妮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赋予她的自由,会让女儿和自己相互信任,以前,贞妮在没有告诉她或者征求她的意见之前,不会擅自做出任何一个决定。但是,贞妮却在这一个她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决定上面蒙骗了她,贞妮甚至还在她离家远行的时候悄悄采取了行动,这个姑娘在最严格的顺从中成长起来,却突然开始反抗,最后终于从那她认为无法理解的、严酷的、压制人性的管束之下解脱了,即使刚才发生了一连串痛苦的事情,丰塔南夫人也没有怀疑女儿对自己的孝顺。

雅克向前走了几步,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道:

她也没有觉得自己的母爱变少了,虽然她们之间的相互信任被伤害了,她被这样残忍地出卖了,她曾经对于贞妮的那种信任也受到了无法挽回的破坏。但是她还是对她一样的慈爱。当然,但是还能如从前一样信任吗?不可能了。想到这个让她十分丧气,她又将圣经捧起来翻阅。

他抬起来接着说道:“摧毁一切,摧毁一切。”他急切地挥着手,像要把前面的障碍扫平一样。

不用费力她就能将注意力转移到书上去,慢慢变得镇定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无法预料的、几乎让人觉得奇怪的平静感。突然,她更用心地自我反省起来,她似乎发现了令人恐惧的秘密,她不知不觉中酝酿出了一种感情,这是在她的生活最糟糕的时候曾经体会过了的一种感觉,那时候她无可奈何,徒劳地遭受辛苦,做了和热罗姆分开住的决定,她对这种感觉相当熟悉。

“控制事态的发展!”米特尔格手舞足蹈,火大地说道,“真是愚蠢,人们只有在遭受灭顶之灾,无法生存的时候,才会群雄奋起,推翻旧制度建立新制度……”(他法语虽然说得很好,但带有浓重的日耳曼人口音)“没有仇恨的推动,就没有动力去创造一种真正的新制度。只有先摧毁一切,铲平一切,让一切化为乌有,这样才能进行重新建设!”他耷拉着脑袋,冷漠的话让人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

这能算是一种感情吗?还不如把它叫作一种下意识的抵抗。就像是生理性的自我保护一样。她想:“这是大自然用它的智慧从我们身体里面提炼出来的一种可以让我们抵抗一部分痛苦的药物。”

“在以往的革命中,由于领导者欠缺考虑准备不足,让革命流了太多的血。”雅克又瞅了一眼梅奈斯特雷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革命是由我们这些人临时起意发起的,然后由那些暴力教条主义分子推波助澜发展下去的。他们自认为是在进行革命活动,但事实上只是在内战罢了……我希望这种暴力活动只是暂时的,随着革命活动的进行,可以有一种比较文明的方式。我不觉得若莱斯主张的缓慢地、耐心地进行革命有什么不合理之处:这都是那些受过人道思想熏陶的人,经过深思熟虑提出的详细行动计划。他们通过一系列的周密准备,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有条不紊地通过议会、市政机构、工会、工人运动、罢工等措施慢慢地夺取政权,是真正意义上的机会主义者。他们既是革命者,也是政治家。他们广泛地发动群众,所说的、所做的都有一定的权威性,清晰明了地坚持实施着他们的计划,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她将圣经放下来,努力想确定她这种感情的性质,叫它什么呢?……隐忍?洒脱?……也许根本找不到一个名字可以表示两种互相抵触的感情的混合体:又慈爱又淡漠?这个尖锐的词语让她浑身一颤,记起多年以来让她心灵充实的爱,总有一天在现实的打压之下,因为冷漠而慢慢变淡了——虽然现在这么想起来很深情——在未来却又是更严酷的考验。于是她闭上双眼,她不愿意再多想了,她又呢喃道:“让你的意志变成现实吧。”

奥地利人沉重地向前走去,板着脸没有再接话。

但是她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焦虑,她双手抱着头,哭泣起来。

“就知道仇恨!就知道屠杀!……真不知道你想的都是什么?如果有一个伟大的革命家能只靠精神力量就能取得胜利,那么你的那些暴力革命就会不攻自破了!”

77

雅克在继续说之前,向梅奈斯特雷尔投去了目光,希望他能说些什么,但梅奈斯特雷尔始终没有说任何话。因此,他近乎愤怒地继续说道:

贞妮本能的感觉她一定要逃离这里,为了最后的成功,她决定不管未来有多少困难都要坚持不懈地将这个计划进行下去,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她也没有时间再考虑了,她绝对要避开她的母亲!

米特尔格盯着他的目光有点让人害怕。

她火速赶往房间,高兴地把自己的衣物和几件黑色的外套装进了行李袋,戴好帽子及面纱,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深吸几口气咬了咬牙,快速逃离了房间。

“不是这样的。”雅克毫不让步地说道,“仇恨、暴力这些统统都不要!在这个问题上,我永远不会赞同你的看法!”

下楼的时候,她的心里夹杂着各种情绪,既迷醉又不安,她想:“现在的我终于独立自由了,我也只剩雅克了!”到了室外,她被刺眼的阳光照得一阵眩晕,她想:“我该去哪里呢?两点才是我和雅克在火车站咖啡馆约定好的时间,而现在离中午还有蛮长一段时间。不过不要紧的,带着行李就直接坐电车好了!过了圣米歇尔大街及圣日耳曼大街就可以到达里昂火车站了。”

“理想家!”米特尔格从后面赶上来跟雅克他们走在一起,认真地说道。隔着厚厚的镜片,他瞥了一眼梅奈斯特雷尔。“恨是你达到目标的动力。”他目光飘向远处,停了一下,又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道,“同样,如果你想取得胜利,就必须进行屠杀。事实就是这样!”

她没有在车站等很久,就找到了车厢外平台上的座位坐下,实在是太幸运了!

“对,不再年轻!尤其是他们那种仇恨的心态,这是历尽沧桑的老人才应该有的。小个子范赫德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真正的青年应该心中充满爱而不是仇恨。”

“不要再乱想了,”她对自己说道,“不要再乱想了。”

“不再年轻?”

自我催眠了几遍就真的做到了,因为车上的人实在太多了,不仅挤得密密麻麻,而且各式各样的谈话也十分嘈杂,让人心绪不宁。

“原谅他们的年轻不懂事?可我觉得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

她就当在车上听故事了:“今天会有很多人结婚呢,夫人!早上的时候,每个区政府的窗户口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风雨不透啊!好多应征打仗的人在离开之前都想着把婚给结了!”

虽然他对那些年轻的同志有一肚子意见,但是在飞行员面前还是克制住了。只是说道:

“那手续怎么办呢?”

雅克固执地并不同意他的说法。他感到失望没有信心的时候,的确经常狠狠地批评那些年轻人。他认为大多数年轻人考虑问题并不成熟,把问题想得太过简单、狭隘。而且喜欢好大喜功、排斥异己、睚眦必报。他们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牟取私利了,而且故步自封,思想不能与时俱进。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与其说是革命者,还不如说是反叛者,他们爱自己胜过爱人民。

“自然简单办理了,现在是非常时期政策肯定是要变一变的啊!这样跟您说吧,现在的话你只要办两个结婚证,还有一本服役本,就可以跟任何人快速建立起关系,不管什么样的相好都可以。”“我这个人,您也是清楚的,我觉得这样蛮好的,士兵有了士气,其他的所有的就都好解决了。”“士气这个东西在我们法国并不缺少,只要一有需要,总是会有的。”“我现在就在旧城墙遗址周边居住,在天还没大亮的时候,环城铁路应征办公室就被入伍应征者三五成群地围起来了!”“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啊,”一位身穿军服的医生说道,“那些人并不一定都是来应征入伍的啊,还有可能是来问问看看,做个登记什么的。”

雅克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梅奈斯特雷尔转过身看看阿尔弗蕾达他们有没有跟上来。

就连巴士底站的电车里都站着好多人,还有些乘客,在长凳中间被挤来挤去。有个年龄大点的妇女望见贞妮拿着一堆行李被挤得晃来晃去,就好心将自己女儿坐的地方让给了贞妮,最后贞妮也有位子了。

“你应该明白,我们处在新事物产生的准备阶段,是有很多机会的。……你对大家的要求太高了!应该像我这样,包容他们的一切,甚至连他们的夸夸其谈也包容在内。因为他们还太年轻,经验不足。”

她在电车的响声和人们的谈话声中摇摆不停,不想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了,所以就集中注意力去听车上的人闲聊。

飞行员又用他招牌式的说话方式突然开口说道:

电车在开到圣雅克路的时候被迫停了下来,就是为了给去往索尔本学院方位的轻炮团让路。

他们几个人并没有走在一起,走在前面的是梅奈斯特雷尔和雅克。其他几个人落后几步,跟在后面。

“现在看来,所有卫戍部队已然慢慢从巴黎离开了。”“能感觉到有人在操纵这一切,做着军事准备呢。”“是啊,照这样的方式来看,时间不会拖拉。”“我现在在孚日山区的里博·维埃游玩,您不知道,在那里一看到这些坚强的士兵,特别是轻步兵,心里可踏实了!”“可是他们还不是撤退了十千米,竟然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情来。”“嘘!这个不要紧的,战争就是这样的,他们现在虽然面对的是我们,可是不要忘了背后可是有两千万的俄国刺刀在等着他们啊。”“我听我的旅店老板说,有一个去卢森堡游玩归来的人望见一个法国飞行员像戳穿吹出来的小泡泡似的一下子就将齐柏林飞艇 【注:二十世纪初德国创造的一种飞艇。】 给刺穿了!”“不要相信,这是谣言,”车上的售票员说道,“刚才有位乘客还说在阿尔萨斯的时候,他们胜利了!”“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谁传出来的谣言啊!真是太过分了。但是也有人说,在南锡周边望见德国人在那里巡逻。”“南锡啊,你们自己想想。”“你们听到风声没?说是苏瓦松的桥梁被炸坏了?”“是哪一边炸坏的?我们还是他们?”“在苏瓦松,自然是我们炸坏的。”“这里面是有间谍吧?”“嗯,是呢,好像有很多,必须得盯住。他们那里必须每个人都要互相监视,警察的势力范围太小,都不管用的!”“我这就有个实例,有个在奥尔良火车站做事的好兄弟,他的老婆曾在邻居家的床底下发现了德国旗。”“我吧,”一个戴着夹鼻小眼镜的男人用老师教课的语气说道,“我并不介意德国人高喊‘德国万岁!’当然,前提是他们绝对没有挑衅的成分在。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生在那边,又能怪谁呢?这也不是他们的错!”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位于圣乌尔斯路的素食小酒吧,那是一个地下室,因为离大学区很近,就在棱堡空场地的后面,所以社会党的大学生经常去光顾。如果晚上不用回去工作,飞行员和阿尔弗蕾达就会去那里解决晚饭。

到达莫贝尔广场的时候车子又被迫停了下来,因为前行的路被一群人结结实实地堵住了。贞妮在蒙日路口处看到一群激进分子,手里拿着厚实的木板,一股脑儿地闯进了名叫“马奇奶店 【注:由瑞士人朱利于斯·马奇(1848—1912)开办。】 ”的商店里。

“吃完饭我就不跟着去了。”雅克说。

这会儿,车上的人们顿时激动不已:

“吃完饭以后,我们再一起去费雷尔大厅吧。”

“小伙儿子们,加油啊!”“这个叫马奇的是普鲁士佬,”戴夹鼻小眼镜的先生说道,“他还是枪骑兵上校。在《法兰西行动报》中早就已经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了!这个马奇早就等着总动员的时候大干一场了!”“听说好像就在今天早上,仅仅就在贝尔维尔那一个地方,他就在牛奶里面掺毒,毒害了一百多个小孩子!”

梅奈斯特雷尔眨了眨眼睛,表示没意见。她接着说:

贞妮望见商店门顶上的木板被他们弄得左右摇摆不停地晃动,耳边听见他们来回撞击铁门帘的闷哼声。终于在轰的一声中,铁门被撞开了,屋里的玻璃四处乱飞。聚集在商店门前的人们都在加油鼓劲:“打败小德国,杀死这个叛徒!”在广场附近,一队骑着脚踏车的警察纷纷下车,不过他们并没有过来阻止他们的行为,只是在不远处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因为法国毕竟受到了攻击,人民需要自己站出来为自己讨公道,警察们也只能看着群众自己在那伸张正义。

“我们正准备去地下酒吧吃点东西,跟我们一起去吧。”她看着米特尔格提议道,似乎忽视了帕泰尔松的存在。“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吧,飞行员?”她开心地对梅奈斯特雷尔问道(这很明显是想告诉大家,这顿饭是飞行员请客)。

电车经过这两次长时间的停顿,终于到达了里昂火车站。

阿尔弗蕾达朝帕泰尔松和米特尔格走过去,说道:

候车室里满满的人。贞妮拉着行李箱,从拥挤的人群中走到车站附近的咖啡馆,找好座位等待雅克的到来。

“对,到那时,我们就不会只是空谈了。理论准备的时期已经过去,付诸行动的时刻已经到来,因为无产阶级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了。这时候我们就可以大展拳脚,各展所长了!”他脸上的光辉一闪而过。他又重复一遍,“所以我们要耐心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说完这些,他就转身寻找阿尔弗蕾达的身影。虽然她站得很远,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他还是习惯性地问道:“是这样的吧,小姑娘?”

透过门缝,一束刺眼的阳光照进了大厅。贞妮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蜷缩着,她握紧被汗浸湿的双手,双眼紧紧地盯着门口,生怕错过雅克的到来,虽然距离两点还有一段时间。由于天气又热又闷,再加上一路的颠簸,座位的不舒适,使得贞妮浑身哪里都不舒服。正午的阳光刺得贞妮的眼睛看东西略显模糊,逆着光她看到有人进进出出,有人在斑马线上快速走过。此刻在贞妮的眼里,所有看到的景象都像看电影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她干脆将视线从周围转移到行李箱,她先拿过来放到桌下,然后又放到长凳上,一遍一遍地摆放。这会儿贞妮积压的焦急全都显露了出来,一路上被她刻意压下去的思绪又全数回来了。现在,她无奈地责怪着自己。这么安静的地方,没有嘈杂的人群,还有一个小时,难道要一直沉浸在这种氛围里?她想她会疯掉。贞妮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想些有的没的,可是结果不尽如人意,那些事情依旧在她脑子里飘荡。A计划失败,她实行了B计划。贞妮叫来服务员点了些吃的,她将注意力全放在桌子篮里的面包和茶盘里的糖果上。随后又将目光望向了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这时,进来了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她在门旁找到一个没人的座位,双头捧着脑袋,沉重地在桌上支撑着。看到这一画面,贞妮想要避开的回忆铺天盖地地袭来。她感觉眼前的是妈妈,自己走了,妈妈是不是就是这样靠在背椅上,然后双手撑起头。现在妈妈在做什么?有没有吃午饭?贞妮能想象出妈妈站在凌乱的厨房中,面对着两副肮脏的碗筷。这回轮到贞妮闭起双眸,两手撑起低垂的头。

“到那时?”

数分钟过去了,贞妮依旧保持这个动作。她在默念自己说过的话,说出去的话又怎会忘记呢?

“要耐心等待啊,老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资产阶级矛盾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国与国之间的斗争也将一触即发,市场的竞争、争夺也愈演愈烈。为了生存,他们无休止地向外扩张,当扩张到一定程度,危机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等待!等待世界的经济瓦解……等待资产阶级无法满足人们的基本生存……等待随着资产阶级工厂的破产、倒闭,越来越多的工人失去工作……等待资本主义经济处于濒临灭亡的边缘,所有人都遭受灭顶之灾的那一天……到那时……”

等到她抬起脑袋的时候,她的表情异常严肃,脸因手掌挤压过度留下的都是掌印。她暗自思索:“我还在这里思考什么呢?现在我就该坚持不懈地做下去!”贞妮的眼睛呆滞无神,好一会儿视线都无法集中,她已被自己的决心压迫得无法呼吸。贞妮现在仅对一件事犹豫不决,那就是她的妈妈,既然这次行动无论从自己内心,还是从雅克那里都不会得到改变,那么就该将妈妈的痛苦压缩。

“什么意思,”雅克说,“掌控全局?”

于是,她喊来服务员问道:“附近有邮局吗?”

“资本主义经济虽然在衰落,但还是十分强大的。无产阶级虽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但还没有达到激发他们毫无顾忌地去反抗的程度。在这个要死不活的世界中,你让那些革命先驱者怎么办,他们还没有能力去发动大家起义,他们除了进行一些思想争论别无选择。我们还没有强大到能掌控全局。”

“邮局?附近就有,您瞧,就在蓝路灯。看着开着门呢。”服务员指着路口说道。

梅奈斯特雷尔继续说:

“帮我看着我的行李箱,我去去就来,谢谢!”

雅克全神贯注地听着,像要让他进一步说清楚似的。

她快速跑了过去。

“要淡定!……思想争论是一个必须经历的准备阶段……革命理论是在争论的过程中建立的。革命运动是要革命理论来支持的,没有革命理论,就不可能有革命先锋队,也不可能有革命领导者。……你受够了我们的‘思想争论’……诚然,在后人看来,我们的讨论无疑是在浪费精力……但这能怪我们吗?”他小声快速说道,“行动的时机还没有成熟。”

这会儿邮局果然开着门,很多普通人以及军人都在窗口处排着队,贞妮拿了一张信纸,快速写道:

他看了看站在院子里的帕泰尔松和米特尔格。此时他们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还手舞足蹈的。一看就是在那争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接着,他向雅克投去了一个严肃的目光:

“我最亲爱的母亲,对不起,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对您造成的痛苦,我恳请您忘记我的过错,我决定不走了,我今天晚上不会陪着雅克去瑞士了,因为我真的不舍得您。今天是雅克在这儿的最后一天了,我以后再去找他,希望您陪我一起去找他可以吗?本来我是想现在就回家的,好好和您在一起,可是他没有几个小时了,我如果不把握这几小时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我真的做不到,对我们都太狠了!我发誓,今天晚上我就回到您的身边,将这一切都告诉您,希望得到您的原谅,致我最亲爱的母亲。

“大家都知道,说话只是一种交流方式……在进行实际行动之前,谈论可以让大家交流彼此的想法。”

J.”

梅奈斯特雷尔听到雅克这么说,有点着急地摆摆手。

她也没有检查一遍所写的内容就直接封上了信封。感觉浑身每个细胞都在颤抖,出的冷汗都将她的衣服浸湿透了,这封信大概一个小时后就能让母亲收到,贞妮浑浑噩噩地回到咖啡馆,经过刚才的事,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否平静了。做出这般决定,她是彻底垮了,脸色异常苍白,如同失血过多一般。如今她特别怕见到雅克,做出离开他的决定,她确实更有信守诺言的力量,可是想到一天不见他,一周不见他,最多两周不见他,这种痛苦的滋味,恐怕只能和死亡媲美!

“唉!有时候,我特别讨厌谈话,你能明白我这种心理感受吗?”雅克突然有点生气地说,“我受够了这种夸夸其谈,也受够了这种没有意义的思想争论……”

贞妮透过窗口,终于等到了雅克,她将身体挺得笔直,整个脸毫无血色,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雅克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感觉绝对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雅克说完这些抬起头。梅奈斯特雷尔也在楼梯下面停住了脚步,安静地听着这回响在前厅略带点悲伤的声音。

她用手势比画着出去再说,雅克拿着她的行李箱跟着她一起走出了咖啡馆。

“这个道理我懂。”雅克放慢脚步叹息道。他每走一步就像有千斤重似的,最后他索性就站着不走了。“有一种人就像受了巴别塔诅咒 【注:据《圣经·创世记》第一章记载,上帝为阻止挪亚的子孙后代在示拿平原上建立城和塔,便把他们的语言扰乱了。从此,就叫这里为巴别。】 似的,他们有着相同的年龄、经历以及信念。可以无拘无束地在一起,可以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却互不了解对方,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我们就是这样的,一直在一起,却摸不透彼此的想法。……我一直在思考,语言是不是给了我们一种错觉,让我们觉得彼此很亲近,事实上我们一直很疏远。”

出门走了几步,她的内心十分煎熬,迟早还是要面对的。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下,用空洞低沉的声音说道:“雅克,今天晚上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人,生来就是孤独的。老弟啊,我们应该学着接受它。”他看着阿尔弗蕾达轻声快速地说。“一直都是孤独的。”他又嘟囔道。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丝毫的个人感情。但雅克敢肯定,他今天晚上想起了一些私人的事。

雅克表情十分不自然,趁着弯腰放箱子的空当隐藏了吃惊与怀疑的表情,抬身欲言又止,半天才蹦出一句:“任务。现在我一个人了。”

梅奈斯特雷尔让阿尔弗蕾达走在前面。他上前挽住雅克的胳臂,慢慢拖着腿下楼。

路上的行人很多,不停地碰撞着他们,雅克只得让贞妮退到空地处。

聚会的地点已经人去楼空了。莫尼埃把这里打扫整理了一下。平常周末的时候这里的会议会持续到深夜一点才结束。但是今天晚上来这里的都是常客,所以大家吃过晚饭,就一起去听雅诺特的演讲了。

贞妮解释道:“雅克,我不能走,我不能这样对我妈妈,至少今天不行,我对她太愧疚了!”她不敢看着雅克的眼睛说话,但雅克却一直盯着她,嘴唇张张合合却无音,看着她的愧疚雅克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能看出贞妮是有多煎熬,自己都想帮她把一切说出来。

梅奈斯特雷尔站在门边快速说道:“这是肯定的,深有体会啊!”

“你懂吗?出了这件事情之后,我真的不能。”贞妮好像自言自语般说道。

梅奈斯特雷尔不说话,到门口等着阿尔弗蕾达准备好,然后打开门,让阿尔弗蕾达先走出去。

“我懂。我懂。”雅克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

雅克笑得更开心了:“流落他乡。”他又说了一遍,他疲惫地耸耸肩,随之收敛了笑容,“有时候,就觉得特别孤单,就像流落他乡的感觉,你大概深有体会吧,飞行员?”

“至少现在我必须得和她在一块,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找你,时间不会长的,很快很快。”

“就像独自一人流落他乡的感觉……”

“嗯,尽快!”他说得坚定有力,可是心里却一点把握都没有。

“没有啊。”

两个人半晌沉默不语,如同陌生人一样。贞妮原本想把关于和妈妈之间的事情都告诉雅克,但是由于雅克没有参与这个事件,她该怎么完整表述呢?既然事情都到无法改变的地步了,也就没有必要再解释或说什么了。

“我觉得你刚刚有点不太开心……”

这边的雅克心里也方寸大乱,虽然表面上没有多大的表现。此刻的他深深地感觉和贞妮有了距离感,和所有人都有了距离感。这两个钟头里雅克的英雄主义思想把他封印了起来,使得他抵制了所有的感情。在贞妮对他说出“我不能和你一起离开”这句话开始,他就像怀表停止走动一般,情绪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现在最后的一点羁绊也没有了,他即将离开这里,一个人离开。好像所有的事也因此变得没有那么复杂了。

“没有啊,我很乐意去,怎么会这样问?”

她仔细地看着雅克,好像要把他刻在心里一般,总感觉从明天开始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在这张脸上给贞妮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坚毅,但是对于已经下定决心的雅克,他已经做了全新的改变,而陷入自我陶醉中的贞妮根本没有察觉出他的变化。她继续用她那充满温柔的眼神,贪婪地扫射着雅克的唇、下颚、肩膀、胸膛。尤其是雅克这宽广结实的胸膛,这是她曾经睡过的地方,可是想到今夜不能零距离地接触他,不能在他的温柔中度过,贞妮就感觉心被针扎一般,痛得难以抑制,以致她把所有的事都忘记了:

“是不是不太愿意去维也纳呢?”

“雅克,我最爱的人。”

“没有啊,我挺好的啊!”

雅克的眼睛里顿显一片火热,贞妮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地不小心,把自己的想法都显露出来了。雅克眼眸里的火焰将贞妮的回忆勾起,吓得贞妮慌乱不已。她只是想在他怀里躺着而已,没有别的想法。

雅克觉得有点奇怪,笑着说:

雅克用温情的目光紧紧地锁定贞妮逃离的眼神,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梅奈斯特雷尔站在雅克的旁边,看了他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今天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

“在我离开之前,我们好好地度过属于我们的最后一个下午,可以吗?”

阿尔弗蕾达快速地将散乱的文件整理好放进皮包里。

她也不愿意拒绝雅克的要求,红着脸笑着点了下头,紧接着就转到了一边。

“该去吃饭了,小姑娘!”

雅克将目光暂时离开贞妮,往阳光普照的广场里看了一圈,附近金字闪耀的建筑门面不少:“旅客饭店”“中央大饭店”“启程饭店”。

梅奈斯特雷尔进门用几分钟简短地寒暄了几句,就抽出了五六张纸,上面记载着别人对基特贝格和托布勒攻击的罪状。他把这些连带一封给霍斯梅的信一起交给了雅克。然后对雅克说:“到那边霍斯梅会帮助你的。”

“我们走吧。”雅克揽过贞妮的胳膊说道。

梅奈斯特雷尔随后就进来了,身边依然跟着阿尔弗蕾达。

78

雅克站了起来,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溜进了最里面的那间小书房等着梅奈斯特雷尔。

萨弗里奥一脸怀疑:“谁跟你说的?”

雅克没有见过雅诺特。他跟阿尔弗蕾达所描述的差不多。又矮又胖,穿着老式的黑色衣服,看起来很奇怪。他踮着脚朝这边走过来,像圣器室管理人一样,一直点头哈腰,这样的行为跟他脸上严肃的表情很不相称,顶着一头浓密的白发。

“给卡卢日路看门的人,”雅克回答道,“下火车后除了他,我还没有见过其他人。”

8

那个意大利人也赞同道:“的确如此,他自布鲁塞尔来之后就一直跟我住在一起。我知道他是有意躲着别人的,失去了阿尔弗雷达之后,那个家就只会让他非常痛苦、伤心。我告诉他说:‘飞行家,你就先在我家住下吧。’他就来了,住在楼上。不过他的生活过得如同蹲监狱一般,天天躺着看报纸,告诉我说得了风湿病,可我看得出来这是他的借口。紧接着他左右望了望,低声说道:‘他之所以编造这个理由是因为那个贱人把他的膝盖弄断了,所以才不出门、不见人、不说话。就连里沙德莱也不见,唉,他这辈子算是完了!’”说完还绝望地摆了摆手。

常来这边的人心里都知道,今晚飞行员恐怕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雅克没有说话。萨弗里奥说的话就好像穿过浓雾刺入他的耳膜中,这会儿的雅克还没有从梦游中走出来。从巴黎到日内瓦,在这十八个小时的漫长旅途里,雅克一直处于这种状态里,而且他的牙疼又犯了,导致最近几周觉都睡不好,再加上昨晚车厢风大,牙痛也越来越厉害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说得非常快,让人很难听清。当他看到来做演讲的雅诺特走进来时,就猛然不说话了。雅诺特带着几个朋友一起走进了房间。

萨弗里奥接着问道:“你吃饭了没?喝水了没?要不要来点什么?对了,抽根烟吧,这个是奥斯塔 【注:意大利北部城市,出产烟叶。】 生产的,味道很好的,你可以试一下。”

通过这种方式,可以让所有的劳动者对世界的政治经济状况有一个正确的了解。根据现在的状况,这是在工人中,扩大国际影响的最好方法之一。一定要让在莫塔拉冶金的工人或者在利物浦码头工作的工人,知道汉堡、旧金山或第比利斯爆发了罢工,让他们感同身受。在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所有工人和农民下班回家,都能看到一份这样的报纸,都能了解世界发生的大事。与此同时,世界各个角落的无产者也同样能看到。全世界的人民都在同时阅读。只是这样就可以产生无法估量的教育力量!更别说对政府产生的影响了……”

“你先等等,我到楼上给他说声你回来了。也许他会见你,也许不会见你。”萨弗里奥用温和的眼神看着雅克说道,“雅克,我发现你也变了,你心里好像只想着打仗。也对,每个人都变了,说说你那边的事情吧,他们怎么把你放回来了?你知道吗,现在最可怕的就是每个人都发疯般地想去当战士!你听听他们唱的歌,看看他们那愤怒的样子。一火车一火车的新兵,他们每个人都眼中冒火,高喊:‘打到柏林去!’还有一些人高喊:‘打到巴黎去!’”

“国际工人协会是怎么回事呢,别说月刊了,到现在连周刊都还没有。真应该创办一个《欧洲简报》,出版不同的语言版本,然后给各国的所有工人组织阅读。我要在这次的代表大会上提议一下……对领导者们来说,创办一个这样的期刊无疑是他们同时回答几百万无产者疑问的最佳途径,因为各国的无产者所提出的问题很相似。

“我见到的那些去打仗的人并没有唱歌!”雅克表情沉重地说道。突然雅克像还魂了一般,无比激动地又说道,“萨弗里奥,我认为最可怕的不是这群参军的新兵,而是国际,它什么也没干,而且还叛变了。若莱斯死后,每个人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所有的人都是,包括非常优秀的人才。若莱斯的朋友勒诺代!盖德!桑巴!瓦扬!对,就是这个叫瓦扬的,只有他才敢对议会的人说不要战争!所有的人,甚至总工会的领导人,这才是最令人难以解释的。不过好在这些人还未受到议会的传染,总工会会议最后的决定是当战争开始的时候,便是罢工的时候,其实在动员的前一天,无产阶级明显还在犹豫当中,本来是可以行动的,但是他们却连尝试也不尝试一下,什么‘神圣的领土’啦,‘祖国’啦,‘举国一致’啦,他们也就只会说这些,如果有人问他们该怎么办,回答只会是按动员表上的办!”

他说完笑了起来,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听众,随之皱起了眉头。

萨弗里奥顿时泪眼蒙眬。

“一切都要开始着手准备了!”他停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所有的都需要大家一起齐心努力才能完成,才能为无产阶级做好思想准备,而这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这次在维也纳我也要提出这个问题。一切都要开始着手准备了。”他又轻声说了一遍,“是这样吧,小姑娘?”

过了一会儿萨弗里奥说道:“哪怕在这里,一切也都变样了,现在的同志都窃窃私语,每个人都人心惶惶的,虽然联邦政府现在是中立状态,不插足我们的事情,但是以后呢?到时候再走还能走到哪里去呢?每个人都害怕,警察也在暗中监视着,现在连聚头的地方都没有人了,里查德利一般晚上在家或在布瓦索尼家开会,大家带着报纸在那讨论,看得懂的就翻译,讨论到最后总会为一点小事而发火。他们还会干什么呢?现在也就只有里沙德莱在用心工作,他对‘国际’有信心,相信这个协会会活过来的,而且会变得比以前更厉害!他认为,意大利应该说点什么,这样党才能重新振作起来。紧接着他骄傲地昂起头说道,因为意大利的无产者是忠诚的,是真正的革命起源国,那里的马拉代斯达、波尔吉、墨索里尼等领袖都在奋力战斗着,这样做不仅是为了阻止政府参与战争,而且还和欧洲、德国、俄国党人共同合力实现着和平。”

“也许一觉醒来思想觉悟就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他又说了一遍,“欧洲现在的情况就跟一九〇五年俄国的情况一样,明显处在革命前的形势阶段。欧洲因资本主义矛盾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是不可能再繁荣了……但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出现怎样的新状况呢?是经济危机还是政治危机抑或是战争呢?是国内的革命还是国际革命呢?革命形势又是何时以何种方式形成的呢?……除非是上帝,不然谁又能把这些情况都能预见到呢。……能不能预见并不重要,因为新因素终会出现!重要的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要做好准备!俄国在一九〇五年革命失败了,就是因为无产阶级在之前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那么,现在欧洲的无产阶级做好准备了吗?领导者的觉悟足够高了吗?……答案是没有!国际工人各协会之间足够团结吗?无产阶级领导者之间的联盟够坚固吗?答案是不够!……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在没有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之前,革命就不可能取得胜利?那么这个集中各国革命力量建立的‘国际执行局’是什么机构呢?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个情报机构罢了。甚至连无产阶级革命团体的萌芽都算不上。但如果没有这个机构,很多行动决议都将无法实现。……国际工人协会是无产阶级精神上团结一致的产物,是必不可少的,但还有待完善。国际工人协会是怎么进行决议的呢?是通过代表大会!……不是我想诋毁代表大会,虽然八月二十三日我也去维也纳参加代表大会……但事实上,并不能对它抱有任何期望。……例如一九一二年在巴尔举行的代表大会。大会主要是对巴尔干战争进行讨论——结果是怎么样的呢。他们满怀热情,通过投票的方式决策了一系列优秀的策略,解决问题的灵活性尤其突出,甚至出现了‘总罢工’的字眼!但请你们仔细回想下当时的辩论情形。他们是否有将罢工问题结合各国实际情况加以考虑呢?不同国家的无产阶级在面对战争可能爆发的不同情况,该以什么样的积极态度来面对呢?……无论是战争还是无产阶级,都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我们的领导者对这些抽象概念,总是解释过来解释过去,就像牧师在宣讲善恶关系一样。因此,国际工人协会还处在初级阶段,无论是理论还是意识,无论是力量还是群众的革命激情都还没有成熟!”

“的确如此……但他们找不到更好更快的途径……”雅克暗想。

他的手搭在阿尔弗蕾达的肩膀上,坐回椅子上:

雅克想着这些话虽然对,但是好像和他并没有关系,于是用冷漠的语气说道:“在法国也是如此,也可以在几个小岛上找到有共同想法坚持着的人。例如,你该和冶金联合会的人保持密切联系,那里有不少厉害的角色。像梅雷姆【注:梅雷姆(1881—1925),法国工会活动家,冶金联合会书记,主张国际联合的和平主义。】、莫纳特【注:法国无政府主义者、工团主义者《工人生活报》(1909—1914)的编辑。】及《工人生活报》的那些人。他们没有顺势同流合污,还有马尔托夫、【注:马尔托夫(1873—1923),俄国孟什维克领袖之一,战前支持取消派,后领导社会民主党右翼反对布尔什维克。】穆尔朗及《旗帜报》的那群人。”

他是站着说完这些话的,眼睛里闪耀着灿烂的光彩,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一个手势。他的手腕很柔软,看起来像女人的手,优美地打着各种手势,使人不禁联想到东方人、柬埔寨的舞女和驯蛇的印度人。

“在德国这个地方,有李卜克内西,里沙德莱早已和他一起工作了。”

“十二月起义是没有成功夺取政权。难道就因为知道可能失败,我们就不去朝能够夺取政权的方向行动吗?肯定不能!首先,只有在战斗的过程中才能知道革命力量的强弱。普列汉诺夫说得并不对,继十月革命之后,应该拿起武器继续战斗。……一九〇五年是革命必然经历的一个历史阶段。这是继巴黎公社以后,又一次大规模地试图将帝国主义战争转变为社会革命的行动。血不会白流的。在一九〇五年以前,包括无产阶级在内的所有俄国人民都是相信沙皇的。人们把沙皇当成神一样来信奉。但自从沙皇让军队把枪口对向人民时,无产阶级和部分农民便开始明白,不能再对沙皇抱任何幻想了,更不能指望统治阶级。要提高一个落后国家人民的阶级觉悟,流血牺牲是必不可少的……但光流血还是不够的。从技术、革命艺术这方面来看,以往的经验作用非凡。领导者可以从中学到前所未有的知识,也许一觉醒来思想觉悟就得到了空前的提高。”

“还有维也纳的霍斯梅尔,你可以通过米托尔格找到他。”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他讲话过程中几乎从来不会站起来。他漫不经心地向外面看了看,马上就又回到阿尔弗蕾达身边。

“米托尔格?”意大利人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站起来打断他,好像非常惊讶。

“开始就注定失败吗?”他顿了一下,“对!从十月开始就注定要失败!……那么在这过程中所流的血真的就白流了吗?当然不会!”

“米托尔格?难道你不知道他离开了吗?”

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等着他继续说。

“离开了?”

他严肃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嗯,已经回奥地利去了!”

“这要就实际情况而论!”梅奈斯特雷尔突然插话道。

“米托尔格?”

“对,”雅克愤怒地接着说,“很多牺牲本来是可以避免的,结果却白白地流了很多血!”

在萨弗里奥低下眼皮的时候,雅克从他那罗马形好看的脸上看出深深的痛苦表情。

“他们白白地牺牲了很多人,已经失去了民心。”斯卡达说。

“米托尔格从布鲁塞尔回来的那一天告诉我们:‘我要回家去了。’”

“错,他说得绝不对!”雅克大声反驳道,“普列汉诺夫说的才是正确的!在十月革命取得暂时性的胜利之后,我们应该停下来巩固获得的成果,而不是继续战斗。”

“我们每个人都说:‘你是疯了吗?你都是已经被判为逃兵的人了,还敢回去?’但他说:‘没错,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回去的。逃兵并不是软弱的表现。当战争开始的时候,曾经逃兵的人反而回去了。因此我认为我该走!’我当时就问米托尔格:‘你回去是要去当兵的吗?’当时的我还不明白他回去的意思!他告诉我说:‘我并不是要回家去当兵,而是要回去给大家当个榜样。让他们在大家眼前将我枪毙!’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紧接着他当晚就回去了。”

“我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兹拉夫斯基温柔地轻声说,“俄国是俄国,德国是德国,情况不一样,不能混为一谈。我觉得列宁说得对!”

话还没有说完,萨弗里奥都泣不成声了。

“……这样利于我们接下来更好地组织俄国的社会民主党。”普勒泽尔补充道。

雅克也痛心疾首,失神反复重复着:“米托尔格?”

“……暂时向资产阶级政党妥协。”布瓦索尔说得更准确。

过了好久,雅克想到还没有见到梅奈斯特雷尔,就对意大利人说道:“现在你去转告他,说我回来了,可以吗?”

“既然宪法已经被沙皇认可了,那么我们就可以……”

房子里剩下雅克一个人,他小声翼翼地喊着“米托尔格”。米托尔格是伟大的,他做过一些他能做的事,他证明了自己一直忠诚的信念!他为此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但他死得是有价值的!

雅克继续说:

当萨弗里奥下楼的时候,看到雅克脸上的笑容还以为是眼花了。

梅奈斯特雷尔微笑地看着阿尔弗蕾达,并没有给雅克一个眼神。斯卡达、布瓦索尼、特劳坦巴赫、兹拉夫斯基、普勒泽尔都点头表示同意。

“恭喜你了,蒂博,你运气真好!梅奈斯特雷尔同意了。你上楼去看他吧!”

“与其最后走到无法挽回的局面,还不如……”

雅克紧紧地跟在意大利人的后面,登上从药房通往螺旋形的楼梯。走到最高层的时候,萨弗里奥侧身走到一旁,指着阁楼最里面的一个木板隔出来的陋室说道:“他就住在这里面,你还是自己进去吧。”

雅克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试探性地说:

雅克一进门,梅奈斯特雷尔就将头转了过来。此刻的他在床上躺着,脸上油光光地闪着光芒,他一头的黑发因天热的原因紧紧地黏在头上,显得他的脑袋更小了,额头也非常突出。一只手垂在床沿,拿着报纸。在他的头顶处有一个开着的天窗,从那里向外望去能看到一角明亮的天。整个房间十分闷热,不仅报纸乱乱地摊了一地,地上还有吸了一半的烟头。

全场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见。

雅克朝梅奈斯特雷尔笑着打招呼,但他没有理雅克,使得快走到床边的雅克热情顿减。梅奈斯特雷尔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动作极其迅速,一点都不像患风湿病的病号。(“这果然是个借口。”雅克在心里嘀咕道)梅奈斯特雷尔只穿了一件早已褪色的蓝布飞机驾驶员的连裤服,领口微开,露出汗毛颇多的痩弱的胸脯。此刻的梅奈斯特雷尔衣冠不整,说他邋遢都是抬举他,而且头发也很长,发梢尾部翘起,在脖子上形成了毛蓬蓬的尖儿,翘得就像鸭屁股一样搞笑。

“对!”梅奈斯特雷尔斩钉截铁地说。

“你干吗要回来?”

“一开始就注定是失败的命运?”

“我不回来还能干吗?”

里沙德莱双肘支在膝上托着下巴,坐在椅子上拨弄着手指,听到这吃惊地抬起头:

梅奈斯特雷尔靠在衣柜上,环抱双臂,捻着胡须,一边盯着雅克,一边不停地眨巴着眼。

“俄国农民?对,他们确实在乡村爆发了起义,占领了地主土地,烧毁了地主房屋,但是,后来又是谁对工人进行攻击的呢?是农民!那些在莫斯科的街道上,对无产阶级进行烧杀抢掠的又是谁?还是农民!这就是主观条件不足!”他又严肃地说了一遍,“当人们经过一九〇五年十二月发生的暴动之后;当人们看到社会民主党内部一直争论不休却不进行实际行动时;当人们看到革命领导者关于达成何种目标,提出何种纲领无法达成一致意见时;当莫斯科爆发起义,彼得堡的罢工却悄无声息地停止时;当交通运输停止使得政府处于瘫痪状态,无法派遣军队阻止莫斯科起义,所有工人却在这时候停止了罢工时——人们这时候才清楚地意识到,俄国为什么会在一九〇五年爆发革命……”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阿尔弗蕾达,快速轻声说,“革命的成功是要经历无数次失败的,这场革命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失败!”

雅克看到这个情景有些无奈,就开始找话题:“大飞行家,你绝对想不出来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形?那边几乎禁止了所有事情:不能召开群体大会,所有的新闻都要经过过滤,造就了报纸上没有一丁点儿反对派的文章。还有一次在一个露天咖啡馆那,有一个人因为没有及时地向国旗敬礼差点儿被砍死。“现在在那边一点前途都没有。去部队兵营里发传单去吗?估计第一天就得被抓去坐牢!还有什么去搞破坏?您也知道,这种事情我可不喜欢。去把炮弹仓库、军需列车给炸掉?更不行了,干这种事情怎么着也得有几百个仓库,几千辆列车才可以啊!所以我在那边一点事情也干不成!真的干不成!”

“但是俄国农民……”兹拉夫斯基斗胆打断讲话,插了一句。

梅奈斯特雷尔轻笑着耸了耸肩,可是这笑比不笑更可怕。

“我们再来说说俄国革命的伟大经验吧。我们应该时时以俄国革命来指引我们前行。必须要牢记这一点……在一九〇四年,人们能知道第二年远东战争会失败,然后革命前的形势就转变为革命形势吗?不能!在一九〇五年革命形势形成之后,人们能知道无产阶级革命即将爆发吗?不能!更别说知道革命能否成功了……虽然革命成功的客观条件已经成熟了,特点也很明显,但主观因素不足……当时由于俄国在战场上失利,国内政治出现危机,导致经济下滑,出现供应不足。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很快就引起了工人大罢工,人民暴动以及‘波将金号’起义和莫斯科十二月起义……但为什么最终没有爆发革命呢?这是由于主观因素不充分,布瓦索尼!人们的思想没有达到革命的高度,没有一个完整的革命指导思想来指引人们前进。在领导者的思想里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彼此之间没有交流,没有融会贯通,更没有一个纪律来约束。更重要的是没有充分发动群众,使工人农民紧密团结起来。在农民中缺乏革命思想意识。”

“你以为在这里就有事可干了?”

在一片寂静中,飞行员的声音又突然响起来:

“没有吗?”雅克盯着梅奈斯特雷尔反驳道。

雅克之前一直站着,看到窗子旁边的椅子没人坐,就走了过去坐下(他既不跟大家走得太近,又不至于跟大家断绝联系,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自我独立,才能更好地融入这样的聚会中:这种时候,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团结一致而更多的是相互关爱)。他抱着上臂在椅子上坐好,头靠着墙,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大家放松了一会儿,又再一次回到了梅奈斯特雷尔周围。虽然他们的形态各异,但都很专注认真。他很欣赏这些人,他们都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而现在他们把整个生命都献给了革命!虽然有时候他与这些人会因观点的不同,有些争吵,但这些人仍然很尊敬他。他们都是纯粹的革命者,不会因为讨论时观点的分歧而引起生活上的隔阂。……突然,雅克觉得很感动,眼睛骤然变得有点模糊。一时间,他分不清他们谁是谁,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流浪者聚在一起,在他心里形成了一幅人民受苦受难的画面。他们终于受够了被奴役剥削,要奋起反抗了,他们为重建新的社会秩序,而聚集一切力量。

梅奈斯特雷尔犹如没有听见一般,向衣柜转过身,把双手泡入脸盆中再将额头弄湿。这时梅奈斯特雷尔才发现竟然一直让雅克站着呢。能座的板凳上全被他堆满了报纸,他快速地将板凳上乱七八糟的废纸拿开。梅奈斯特雷尔没有焦距的瞳孔环顾着四周,这机械的动作貌似一个着了魔的人。他又走回到床边,在床垫上坐好,将双臂垂在床沿,叹了口气。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声音低而快,很多外国人都没有听懂。他说完之后笑了笑,就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了。

他突然说道:

“预测、预测,就知道预测!”梅奈斯特雷尔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说话,“我们最重要的任务不是预测,而是做好一切准备……从而加速革命形势向革命的转变过程!一切都取决于主观因素:革命领导人以及领导人的革命行动能力。而我们这些革命先锋者应该不遗余力地将这种能力发挥到极致。一旦这种能力积累到一定程度,便能加速革命的爆发。到时候就能引导事情朝我们想要的方向发展。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能够预测了。”

“你知道吗?雅克,我好想她。”

“说得真是太好啦!我也同意哦!没有办法预测什么时候从革命前的形势过渡到革命形势……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制造出了革命形势,那是不是就可以预测革命了呢?”

他用冷静的、又有些漠然的语气阐述着事实。

布瓦索尼老头打破了沉默,他对这种革命理论非常感兴趣。

雅克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一开始也是不想这么做的。”

在说话的过程中,他有好几次低下头看看阿尔弗蕾达的脸色。他说完话,没有看任何人。从表面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是在考虑他刚刚说的话,而是单纯地在考虑这整个理论。他喜欢把这样的理论运用到实践中,在不忽视理论本身的同时,又会注重它与现实、革命理想和各种特定形势之间的复杂关系。这时候,他目光呆滞,似乎所有的活力都集中在那阴沉的眼神中。这种眼神看起来不像是人的眼神,就像他的身体内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着他的内心、他的肉体,甚至整个灵魂。

梅奈斯特雷尔还是跟没有听见一样。不过当雅克说完之后,他站了起来,踢开脚边的报纸,走到门口。好长时间里他就像一只受了伤的昆虫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表情时而激动时而低沉。

“谁都不知道这场战争会在什么时候爆发,爆发的导火索是什么。是因为满洲里,还是因为朝鲜?这个例子正好证明了一点:使革命前的形势转变成革命形势的因素是无法预测的……俄国由此发生了战争并失败了……这个时候才转变成了革命形势,并引发了起义……为什么是起义,而不是无产阶级革命呢?因为起义与革命不是同一回事……是这样吗,小姑娘?”他轻声问道。

雅克心里暗惊道:“梅奈斯特雷尔怎么变成这样了?”虽然看到了这个情况,不过雅克还是半信半疑。尤其是当看到梅奈斯特雷尔几乎把他忘了,使得他更加认真仔细地观察着梅奈斯特雷尔的一举一动。梅奈斯特雷尔现在瘦弱的面孔上已经失去了往日那冷静机智的光芒了。眼睛虽然还是跟从前一样,但是没有了以前的光彩,目光却离奇温柔,有时候还会反映出一种宁静平和的神态。“好像不是,”雅克马上想,“这大概并不是宁静,而是疲惫厌倦,是厌倦带来的消极态度。”

“那时,人们只知道,在满洲里的角逐中,俄国跟日本爆发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兹拉夫斯基温柔地说。

“他们不想这么做?”梅奈斯特雷尔用着终于有点正常的怀疑口吻一遍一遍地说着。他耸了耸肩,仍然不停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突然,梅奈斯特雷尔在雅克面前停住:“在这些事情后,如果必须说我失去了某种想法的话,我想那应该就是关于我的责任感。”

有很多的影响因素,比如存在的土地问题、犹太人问题以及日俄在东方的对抗。另外还有芬兰事件和波兰事件。种种因素让你难以预测什么因素会使革命前的形势转变成革命形势……这种转变因素往往是突然发生的、出人意料的。就像有一群投机取巧的冒险家可能说服沙皇,让他违反既定的外交政策,加入远东战争。事实上谁又能想到一群这样的家伙能劝服沙皇呢。”

“这些事后。”雅克认为,梅奈斯特雷尔此时想的不仅仅是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也不仅仅是阿尔弗蕾达、帕特逊,他还想到了欧洲、欧洲的领导者、外交家、党的工作人员以及被他自己抛弃的工作岗位。

“问题在于怎么在现实中、在实践中正确地看待事物。”(他在说到“实践”这个词时,声音非常尖锐,就像铙钹相碰发出的声音一样,非常刺耳)“我们平时总是说例如俄国这样的话……这时我们就在引用例子,引用事实,来让我们知道该怎么做。革命不是做算术,从某种程度来说它就像行医:先有理论,再有实践。或许还有艺术……先不说这个……(他停下来朝阿尔弗蕾达会心一笑,似乎觉得只有她才能懂他一样)我们接着说在一九〇四年,俄国在未爆发满洲里战争 【注:是指1904年爆发的日俄战争。】 时,就存在着可以,而且必然导致革命形势的革命前的形势。可是谁又知道它会如何发展呢?又能够预见什么吗?答案是不能。

飞机驾驶员依旧在那一遍遍地从墙的一边走到墙的另一边,他回去躺下,轻轻说道:“说到最后,到底该谁负责?负责他的行动,还负责他自己?你有见过这么负责的人吗?我可是从来都未碰到过。”

他将手支在阿尔弗蕾达正在看的一堆卷宗上,托着脸。过了一会儿,他清晰的目光逐渐变得虚幻,落在远处的某一个点上。

接着是就是漫长的寂静,令人有不舒服的感觉,让人感觉非常的压抑又沉闷,再伴着这炎热和刺眼的阳光,简直不舒服到一定的境界了!

每个人都在认真地聆听。他把那条受伤的退伸直,轻轻咳嗽了一声。他的手经常像抓着一只球那样半拢着,看起来像一只爪子。他捋了捋胡须,然后双手环抱放在胸前:“革命和起义不是同一概念,革命和革命形势也是不一样的。……革命并不是革命形势的必然结果,即使爆发了起义……就拿一九〇五年俄国的情况来说吧,一开始就有革命形势,随后就爆发了起义,但最终都没有引起革命。”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里沙德莱所说的‘预测’又是什么意思呢?要想准确地预测一种形势什么时候能引发革命,这是非常困难的。虽然,无产阶级在革命前夕进行的革命活动可以加速革命形势的发展,但促使革命爆发需要一个导火索。一般都是出乎意料的事件。我的意思是,谁都无法预测革命什么时候爆发。”

梅奈斯特雷尔在床上躺着没有动静,他紧闭双目,躺着的他看起来身材还蛮高大的。雅克看到他的指甲被烟熏得黄黄的,手掌在床沿微微抬起,就像按在一个隐形球上一样。他的手在垫子边,从袖管露出的手腕更将雅克惊到了!雅克盯住这像爪子的手,看着那犹如女人的手腕,雅克这辈子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脆弱的男人的手腕。“那个贱人敲碎了梅奈斯特雷尔的膝盖。”回想起萨弗里奥说的话,应该没有夸张!但是只观察到这一条也并不能解释什么。雅克又一次碰到了飞机驾驶员的秘密。当所有的事情都按大家期望走的时候,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怎么能把他放弃呢?一个历经沧桑的人。

“我们不应该把所有的东西混为一谈……”他忽然说,“预见?谁能预见革命吗?为什么这么说呢?”

“历经沧桑的人吗?”雅克心想。

每次在开会的时候,他总是静静地坐在旁边思考,不参与大家的讨论。只是时不时地会冒出一句大家都听不懂的话,“这要看情况”又或者来一句意思不清楚的“当然”打断别人的讲话。如果是别人突然冒出这两句话,大家准会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病。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大家都觉得是那么理所当然。他那犀利的目光、不容置疑的语气以及从身上散发出的坚强意志和睿智,让人觉得他就应该这样。连那些不喜欢他说话方式的人都不得不提起了注意力。

梅奈斯特雷尔在那一动也不动,却清清楚楚地说:

说完他又停下来了,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时他正在思考该怎么说。

“米托尔格去迎接他的死亡去了。”

“这要看具体情况了!”梅奈斯特雷尔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雅克为之一振,他想:“是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一样的死法。”

“是的,历史!难道历史可以预测未来,可以让我们事先知道什么时候该爆发革命吗?答案是否定的!蒸汽足够了,壶盖才会被顶飞……谁也不知道人们的革命热情什么时候会全面爆发。”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道:

他正说得起劲,又被里沙德莱打断了:

“当一个人把自己的死作为一种自觉行动的时候,大概死就不是困难的事情了。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行动,也是有价值的行动。”

“回望历史教训……看看过去的例子……”

听到雅克这么理解,梅奈斯特雷尔的手抖了一下,他低垂着眼皮,犹如被石化了一样。

布瓦索尼想接着刚刚没说完的话说下去:

雅克挺直腰杆,不耐烦地将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撩上去,坚定地

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一跳,都停住了不说话。

说道:“知道吗,这就是我一直希望做的事情。”

“当然!”梅奈斯特雷尔看都没有看正在说话的老教授,突然之间迸出了这么一句。

雅克的嗓音突然颤了一下,梅奈斯特雷尔听到变化不自觉地将眼睛睁开,扭头看他。只见雅克双眼直直地盯着天窗,在他那阳刚的脸上写满了强烈的决心,同光线的照耀熠熠生辉。

“只要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还在,人民所要求的民主自由就不能真正地推动革命前进……”布瓦索尼一边说着,一边舔着红唇。

“如果在后方的话,是绝对不可能进行战斗的!至少现在是这种情况,现在是各种反对啊,你看像反对政府啊,反对戒严和新闻检查啊,反对新闻界啊,反对爱国主义啊,这些全都做不到,一个也做不到!但是在前方就不一样了,可以对那些被拉到炮火下的人做做工作!我认为对这种人必须好好沟通!”梅奈斯特雷尔眉毛习惯性地动了一下,雅克以为梅奈斯特雷尔是在怀疑他,连忙慌张起来:“请让我继续说下去!我了解,就算今天种种得意,把鲜花插在步枪上,唱着那《马赛曲》《莱茵河战歌》,但是明天又不知将面临什么。唉,到了明天,这群唱着歌欢快出征的人,其实只是面对现实世界、面对战争爆发的可怜人!最后会饿得要死,两脚被磨出流血,疲乏就更不用说了,轰炸、冲锋几次后就将头一批伤员和死人吓破胆了。所以我们可以和他们交流,但态度必须强硬:‘你们这群蠢货再一次被利用了!他们利用了你们的爱国心、利用了你们的豪爽、利用了你们的勇敢!所有人都将你们给骗了!甚至那些你们所信任的人和你们选来将自己保卫的人都将你们给骗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你们应该了解了他们是怎么对你们的!所以一起站起来反抗吧!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给他们卖命了!不要再杀人了!将你们的手向对面兄弟伸出来,他们也是受害者、被骗者,扔掉你们手中的枪!一起站起来反抗吧!’”雅克说得激昂万分,喘着粗气缓解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现在最关键的一步是怎么才能说服他们!您一定会问我:‘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真是说得太贴切了,亚洲人!”基勒夫愉悦地叫道。

梅奈斯特雷尔用胳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虽然对雅克的话觉得有些不屑,因为他将事情看得太简单,但是也难免会感觉这也许是个好主意,纠结中思考怎么才能做到。

大家听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范赫德称这种粗犷的笑声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梅奈斯特雷尔想好还没问出口,雅克就迫不及待大声说出了答案:“坐飞机!”然后慢慢低声讲解,“只有坐飞机才能近距离接触到他们!要飞到前线法国部队和德国部队的上空领地,然后打印出写满两国文字的宣言,再将宣言印出千百万张从空中撒下。法国部队和德国部队的指挥部能阻止传单进入内部,但他们绝对没本事将天空中的薄纸片阻挡住。前线几公里的地方就会有村庄、营地和士兵密集区,那么多张传单总会落入人民群众的手中,到时候这些传单就会在法国、德国到处被议论,总会有人理解,人群就是散播消息的高手,然后迅速传递,一直传到后备部队和老百姓那里!传单上的内容写得自然是这两个国家人民的处境,我想没有人不会对自己负责的。传单还说明敌方入伍士兵都是些什么人,让他们感觉到他们互相在这杀戮是多么荒唐多么可怕的事情,简直不可饶恕,罪恶滔天!”

“茶壶里的蒸汽足够多了,壶盖自然就会被顶飞出去!”

梅奈斯特雷尔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再次躺下的他双眼盯着天花板发呆。

斯卡达耸了耸他那鹰钩鼻:

“怎么样,飞行员,你能想象出这些宣言的效果吗?将人民群众组织起来反抗的效果会是惊人的!哪怕只在前线的一个据点里,我相信敌对的军队如果团结起来的话,会比导火线还要快!拒绝服从命令。瓦解军官们的意志。我想在我驾驶飞机飞行的那一天,法国军队和德国军队的指挥部就将彻底瘫痪。当我飞过的时候,所有军事武器也不会运用!您想我是多么有力的榜样,造就了多大的宣传力!飞行的飞机就是一个有魔力的和平使者。在国际工人协会总动员前没有取得的胜利,现在可以获得!虽然没有做到让无产阶级团结一心,也没能组织起来总罢工,但是现在我们能做到一点,就是让法国德国两国的战士团结友爱,亲如兄弟!”

沙肖夫斯基也说着自己的看法:“我们最大的难点就是怎么确定什么时候该从合法行动转入暴力行动或起义。”

飞行员听完后咧开嘴唇笑了一下。雅克向他那个方向走近了一步。心怀不可动摇的决心也笑了笑。他保持着镇定,连声音都没有提高,继续说道:

“我们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个高个子的小伙子说道。他叫里沙德莱,头发被剃成了平头(在梅奈斯特雷尔加入这里之前,他就是这里的领导者。虽然他也很优秀,但还是比不上飞行员。因此,三年前,梅奈斯特雷尔加入之后,他就自动地把位子让给了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担任了配角)。“不同的国家情况是不一样……在像英国、法国这样的民主国家,我们必须承认,他们正通过合法的手段让革命运动得以快速发展,尽管可能是暂时的!”他的下巴很坚毅,说话的时候总喜欢高高地扬起。胡子被刮得干干净净,一撮乌黑的头发盖在白皙的额头上,让人第一眼看上去觉得他还是蛮帅的。但他那黑玉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冷酷,没有一丝温柔。嘴唇很薄,嘴角很尖,像被割开似的,让人看起来觉得很无情。他的嗓音沙哑,听起来觉得很不舒服。

“对于这个计划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一丁点儿差池我也不会告诉您,所以说这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不过现在面临的唯一问题是,我需要能助我一臂之力的贵人。我需要您,飞行员。希望您通过您以往的关系,帮我弄到一架飞机。然后在数天内教会我开飞机,只要在战场上方来回飞几个小时就行了。路线我想的是从瑞士北部那里起飞,到达在阿尔萨斯的法军和德军集合的地方就会很轻松。而且存在的问题我也想好了,莫过于困难和危险。对于困难,如果您愿意帮我,那是一定可以克服的。对于危险,反正也只有我一个人,这也是不碍事的!”顿时雅克感觉说错话了,立刻红着脸不说话了。

他说完转身看着梅奈斯特雷尔,希望能得到他的赞同。飞行员坐在一堆人当中,旁边站着阿尔弗蕾达,此时正摇晃着椅子,眼睛看着远方,似乎在想什么心思。

梅奈斯特雷尔只看了雅克一眼,确信雅克要讲的话已经讲完了。他才慢慢地坐到床沿上。他尽量不看雅克,大半天在那低头晃荡着腿,用手轻轻抚摸着膝盖,保持这种姿势说道:

这时候正在说话的是特劳坦巴赫,他说:“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你们能够通过合法的方式把事情做好,那些所谓的合法手段只不过是聪明人用来迷惑人们的说法。”特劳坦巴赫是德国犹太人,长着一头黄褐色卷发。他一般都住在柏林,不过时不时地会来日内瓦。

“你这个法国逃兵真有意思,你认为你就这样在瑞士开飞机不会引人怀疑?你以为数天就能学会起飞、辨识地图、定地形方位,还自己连续飞几个小时?”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是什么意思,表情也捉摸不透。他把手抬到下巴的高度,有一下没一下地观察着他那肮脏的指甲,没有任何生气地说道,“现在你该走了吧?不送了。”

雅克走进来站到正在闭目养神的范赫德旁边。范赫德双手交叉放在脑后,靠在书架上,像要睡着似的。书架貌似很久没有人打扫了,上面布满了灰尘,莫尼埃把一堆旧传单堆在了上面。

雅克有点茫然,搞不清事情的发展情况,他呆若木鸡地立在顶楼中间,努力捕捉着飞行员的眼神,他想在离开之前搞懂飞行员是不是明白了他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在没有得到认可或建议的情况下就可以不离开。

7

“拜拜。”梅奈斯特雷尔连眼睛都没抬就清晰地下了逐客令。

“快点,我们也去隔壁看看他们在说什么……”

“拜拜。”雅克慢慢转身,向门口走去。

兹拉夫斯基拉着雅克的胳膊:

当雅克要迈出门槛时,他突然转身,与飞行员的目光不期而遇,看着他的目光既专注,又惊奇,眸子里重新燃起了火一般的热情,但依旧不好捉摸。

大家都屏气凝神,认真聆听。梅奈斯特雷尔独有的嗓音就清晰地传了过来。

“明天来看我吧,”梅奈斯特雷尔说话极其迅速。(他的声音也恢复成了以前的调子:坚定及轻快。)“明天上午十一点,前提是你得躲起来,知道吗?不要再露面了,要避开所有的人!让这儿的人都不知道你又来了。”他给了雅克一个最温柔的笑脸,“那我们就明天见了,青年。”

“你仔细听听,这是不是他说话的声音?”米特尔格说。

雅克刚把门关上,梅奈斯特雷尔就在心里想道:“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的这个计划又有何不可呢?”

“那房间里有梅奈斯特雷尔吗?”普勒泽尔问道。

其实梅奈斯特雷尔也并不是太相信雅克的这个计划有多大的效果,能让敌对的人成为兄弟那样友爱!但是也不是不可能的,需要经过数月的时间!重点是,只要是能够瓦解军心的办法都是好办法。

“我们去隔壁听听他们在讨论什么。”布瓦索尼一边打断他们的说话,一边看着打开的房门狡黠地眨了眨眼。

“我十分了解这个青年的话,他渴望的是做英雄,为人造福,也想以英雄行动来终结自己的生命。”

“不可以这么说的,”米特尔格说,“革命是革命,民主制内部的解放是民主制内部的解放,这两个并不是一回事!法国的革命领导者已经被资产阶级同化了。他们已经不是真正的革命者了!”

梅奈斯特雷尔站起身,将门锁上,又在房里来回走了几圈。

“不好意思,我打断下,这样说是不对的。”雅克反驳道,“第一,飞行员所说的只是俄国主义革命道路,只适合俄国现在的国情。他说,俄国革命可以跳过资产阶级民主这一步,直接进行无产阶级革命……第二,我们要实事求是,不能夸大:某种程度上,民主制还是可以做些有益的工作的。……例如若莱斯 【注:若莱斯,法国议员。社会党的领导人之一。《先锋报》的创始人。】 这样的……社会党人在法国已经取得了胜利,那么接下来,德国的……”

回到床上,他想:“这也许是个机会,说不准就是好运气自己送上门来了,一切都可以解决了!”

“所以,”在旁边站着的米特尔格,突然插话道,“飞行员曾经说得很对:‘革命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和民主做殊死搏斗!’”

79

“你想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我在想,你们为了愚弄群众,使群众能够听从你们的指挥,你们所谓的民主制度、共和国、设议会的君主制会不会就是我们沙皇制的翻版,换汤不换药而已。或许可能更可怕,只是表面看不出来罢了。”

雅克把头靠到火车的木头隔板上,听到火车的吵闹声反而使得他十分激动。整个三等车厢里除了他,空无一人。虽然整节车厢的窗户全都打开了,但是温度依旧像被火烤一样。此刻的他浑身都被汗浸湿了,只得靠到阴面的位置坐下。雅克之所以兴奋激动,完全是他将火车的吵闹声当成了飞机马达的轰响,他只要想到他会在天空中驾驶着飞机,还有那几百几千万张的传单在空中飞舞就高兴得合不拢嘴。

兹拉夫斯基微笑着摇摇头看着雅克说:

气流中散发的温度全是热的,只有当窗帘一下一下拍打的时候才会让人感到有些凉意。在他对面的旅行包跟着火车的颠簸而摇晃着,这是他的老伙伴了,对他十分忠诚。虽然这个黄帆布包有点褪色,不过装得鼓鼓的,倒很像朝圣者的褡裢。雅克麻利地往里面放了些报纸,一点衣服,他已经别无选择了,现在的他对所有的事都不关心,只想着他们的计划。这会儿的时间刚刚好能来得及赶快车。雅克听从了梅奈斯特雷尔的时间安排表:须在六十分钟里离开日内瓦,不能留下地址,也不能见任何人。起床后他就一点东西也没吃,忙得连抽烟的空儿都没有。对于未来的美好,他认为这些都不是事。无所谓了,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如果没有这么热的天气、恼人的苍蝇、火车行驶的隆隆声,雅克是会感到很平静的。平静而又有力量。就连前段时间出现的焦急和失望,也都烟消云散了。

他们都跟普勒泽尔和格西莉亚握手示意。

过了一会儿,雅克把双眼闭上然后又快速睁开,在这空当里他根本不用任何思考就能想出一个很好的梦境。

米特尔格、沙肖夫斯基、布瓦索尼老头纷纷从房间的另一边向这边走了过来。

雅克想象着他飞越山峰,向着蓝色的山谷低飞,从草地、森林以及城市上空飞过。机舱里有他和梅奈斯特雷尔,雅克在梅奈斯特雷尔身后坐着准备发传单。梅奈斯特雷尔做出飞机要接近陆地的动作提示雅克撒下去。陆地上满满的穿着蓝色军大衣、红色长裤、草绿色军装的人。雅克弯腰捧起地上的传单,一把一把地往下撒。马达轰隆隆地响着,飞机穿梭在阳光中。雅克不停地弯腰抬身,迅速地将传单像播种一般撒下。梅奈斯特雷尔看着这么勤快的雅克,不禁笑得很欣慰!

兹拉夫斯基赶紧出来打圆场,巧妙地说:“议会里有社会党人的存在,这就说明资产阶级民主人士已经明白了,能够进入政府的社会党人,已经不再是危险分子了……”

梅奈斯特雷尔,这个计划最大的中心就是你了,只要肯指导就好,不用你上场。

“那是肯定的了。”普勒泽尔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这会儿雅克刚刚离开梅奈斯特雷尔,他发现今早的梅奈斯特雷尔和昨天一点都不一样!他又恢复了从前的首领风范。腰板挺得笔直,动作及手势也十分到位!他穿戴好衣物,刚出门就碰到了雅克,脸上瞬间换上必胜的笑容!“你来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真是太幸运了。我都没想到一切事情会进展得这么顺利,只要三天,三天后我们就能起飞了。”我们?雅克难以置信,吞吞吞吞地说道:“有的人生命太宝贵了。他要贡献于集体,大家需要他。如果我和这种人一起冒险就太罪恶了。”飞行员用眼神打断了雅克的话,耸了耸肩,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嘲道:“现在的我对谁都不会再有用处了。”随即梅奈斯特雷尔挺直了腰板,迅速吩咐道:“不要闲扯了青年,你现在得马上到达巴塞尔,理由如下:我们的飞机得从边境这里出发,等飞到阿尔萨斯上空的时候,我们还有各自的任务:我要准备好飞机,你要准备好传单。如果要将传单全部写出来太困难了,我想你也应该考虑到了吧。印刷的事情可以去找布拉特纳。你是不是不认识这个人?他的情况是这样的。他在格莱芬加塞区那里开了一家书店,那里包含一个印刷厂还有一些可信的人。他那里的人精通德语和法语,把传单上写的东西让他们翻译就行,也就是加几个夜班的时间,这样就能赶在计划时间内给你印出千百万张带有两种语言的传单。最晚到星期六,无论如何,所有的一切都得准备好。要把一切事情办好,三天的时间不是难事。对了,不要给我和任何人写信,因为邮局会将我们的行动检查出来。如果发生事情的话,我会派可以信任的人通知你。这个信封给你,里面有地址和其他详细介绍以及地图。先拿着,等到路上再研究。总体也就这些事儿,到时候我们就在边境附近会面,明确的日期、时间、地点等我确定好了再通知你。你看这样可以吗?”把事情安排好后,梅奈斯特雷尔脸上的表情和口气变得温和起来,“你就坐十二点半的火车去巴塞尔吧。”他走到雅克跟前,将两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谢谢你雅克,你帮了我的大忙。”瞬间梅奈斯特雷尔的双眼就模糊了。雅克本以为梅奈斯特雷尔要和自己拥抱告别,相反的是,梅奈斯特雷尔猛地将手抽了回来:“我本来认为自己没用了,便想着以一种愚蠢的方式来结束剩下的生命,但对于你提出的这个计划,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真的很谢谢你雅克。”梅奈斯特雷尔一瘸一拐地将雅克推到门口说道,“快走吧,可不要误了车点,回头见!”

“那是肯定的了。”格西莉亚说,她低着头,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雅克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窗子跟前,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他往窗外看,虽然在八月阳光照耀下的日内瓦湖阿尔卑斯山非常地漂亮,但是他却好像没有看到一样,也许这熟悉的景色是他最后一次见了。

“这要怎么说好呢?……我曾经有幸接触过你们的社会党议员;他们给我的印象就是虽然一直和军国主义做斗争,但成效甚微……我说的当然不是李卜克内西,而是另有其人。很明显,大部分议员都不愿意与恶势力彻底决裂,不想直接抨击德国人在面对武装力量时的软弱无能。我是这样想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始终都是德国人……他们深信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这点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他们也仅仅停留在相信德国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阶段。他们对国际主义和反军国主义的相信程度远远没有达到法国那种程度。”

前天,在他乘坐一辆从巴黎开来的火车上想到了贞妮,当时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就非常地难受,无法呼吸。他多想用双手捧起贞妮的小脸蛋,看着她那一对蓝色的大眼睛,并把手指缠绕在她的长头发里,认真仔细地看着她那激动的神情,以及她那微微张开的双唇!一次,只要一次就好,想着想着雅克还能感觉到贞妮那柔软、温热的身躯紧紧挨着自己!雅克忽地站立起来,走到火车走廊里,两手紧紧地抓住窗户上的铁条,闭上双眼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感到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跳动,面孔任凭狂风、烟气和煤屑吹打着。现在的他终于可以在想起她的时候不那么痛苦了。贞妮留在雅克的记忆中,犹如一个深爱着却逝去的女友。面对无法改变的事情就只能选择坦然接受。现在距离目标这么近,使雅克感到昨日的一切生活全都成为了历史!当他想起他的爱情和童年时,就像是无法重来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过去。或许他的未来,不过就是一个一个一闪就过的明天。

“但是什么啊?”格西莉亚也接着问道。

雅克下意识地把刚才包起来的窗帘放下来,他把双手放进口袋,随即又马上把手抽出来,就这一会儿的工夫手就潮湿了。面对这么热的天气已经够雅克烦躁的了,可是还有尘土、噪声、苍蝇。他把假领扯下,坐到角落里的凳子上,将一只手搭在窗外,集中精力思考问题。

“但是什么?”兹拉夫斯基兴致勃勃地问。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抓紧写出宣言制作传单,因为这可是整项计划的重点,成败在此一举。所写的内容必须要像闪电一样能劈到人的心坎儿里去,这样才能让这群互相残杀的人们顿悟,让他们统一战线!

他停顿了一下。

此刻在雅克的脑子里也存在了断断续续的字句,有的句段都已经酝酿成熟,在他脑袋里像开大会时的演讲一般。

“这么说是没错,”雅克承认道,“但是……”

“敌对的两国军队。为什么会敌对呢?法国的人,德国的人。说不准会出生在哪个国家。但都是人!他们大部分都是工人与农民。是劳动人民!为什么会成为敌人呢?就是因为国籍不一样吗?但是利益是相同的啊!有很多因素都可以将两国人结合在一起,他们简直就是天生的盟友!”

“有些时候不懂就不要乱说,兹拉夫斯基!”普勒泽尔抬着头微笑着,像什么都知道一样,很高傲。“你说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东西:军备法案是“dieMUiMnroHage”,而“dieWehrsteuer”是实现这军备法案的预算法案。社会民主党人对军备法案是投反对票的,但最终还是被议会通过了。因此再投军备法案的预算法案时,他们就投了赞成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在这个法案里有一个新条款对我们很有利,那就是地主、富豪必须向国家纳税。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机会,因为我们无产阶级才是真正的受益者。……现在你明白了吗?议员是一直反对军备法案的。事实也可以证明这一点,那就是,只要他们有机会反对首相的帝国主义外交政策,他们都会一致反对!”

雅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我最好还是把想到的记下来,慢慢添加,以防万一。”

她的哥哥却打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法国的人啊,德国的人啊。你们大家都是兄弟!也都是相同的人!你们都是受害者,受了被强加给你们谎言的欺骗!在你们所有人里,我相信没有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地离开自己的妻子、孩子、家庭、工厂、商店、田野,来给和自己相同的人但不同国籍的人做射杀的枪靶子!你们也都恐惧死亡,也都厌恶杀人,也都信奉所有存在的生命都是神圣的,也都能感觉到打仗是多么荒唐的事情,也都希望能尽快摆脱这场噩梦,早日同妻子孩子团聚,享受工作、自由、和平!但是现在呢?你们却只能在这互相对抗,真枪实弹,愚蠢地等待着一声声命令来进行杀戮,最愚蠢的是你们大家互不认识,更没有任何的仇恨,甚至都不晓得为什么要杀人!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好意思,我打断下。”格西莉亚举起手说道。

列车在慢慢减速,过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但是在通过新的军备法案时,你们的议员都投了赞成票哦。”

“洛桑!”

兹拉夫斯基听得很认真:

无数个回忆瞬间归位。卡麦尔辛的公寓里,那金黄松木做成的房间,还有索菲亚。

“革命精神逐渐减弱?……不会,不会。这点您放心!革命者已经事先被我们组织了起来,形成了一股力量!……德国拥有最好的革命精神,它是意识形态和求实精神相结合的产物。……是谁让欧洲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保持和平稳定的呢?众所周知,是德国的无产阶级者!事实上,社会民主党所取得的成就远比你知道的要多,几乎是革命的里程碑。差不多形成了国中之国。为什么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这多半都要归功于我们议会的深远影响。我们对德意志帝国国会的影响还在与日俱增。如果有一天,泛日耳曼主义者再敢有像阿加第这样的行动,那么引起的就不仅仅是特雷普特洛夫公园的二十万人起来游行示威了,而是德国整个社会党议员再加上整个左派!”

雅克克制住没有下车,很是担心被认出来。他把窗帘稍微拉开了一点儿。车站、月台、报亭。记得在一个冬天的晚上,雅克因为爸爸去世回巴黎守丧的时候就和安托万在三号站台上溜达过。他感觉他和哥哥的那次旅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普勒泽尔打断了雅克的话,接着说道:

很多人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拎着大包小包,还有的带着孩子,两个乘警在人群里走过巡视着列车。

雅克冷静地说道:“毫无疑问,社会民主党在这二十五年来所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它的领袖们有着惊人的组织能力……这就让我们不得不怀疑,德国是否还存在革命精神,换句话来说,德国的革命精神正在逐渐消失……正是因为这样,他们的努力只是单纯地为了发展……”

这时上来了一对年龄略大的老夫妇,他们蹒跚地坐到隔间。男的应该是个老工人,看着双手异常粗糙,大概是为了这趟出门旅行才特意穿上了好看又干净的衣服。他将上衣外套脱下,解下领带擦着额头上出的汗,点上一支雪茄吸着。女的拿过男人的外套小心叠好,然后就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她说话有条不紊,几乎看不到她嘴唇动,但是她看雅克和俄国人的目光充满了挑衅。雅克看着她就会想起《荷马史诗》里的朱诺女神和赫拉天后。

雅克在角落里继续奋笔疾书。

格西莉亚说:“德国在二十五年前仅仅只有一百万革命者,发展了十几年之后达到了两百万。而到今天已经达到四百万了!”

就在这不到两周的时间里,整个欧洲,报刊、谣言都像着了魔一般集体发疯。每个国家的人民也同样受到了谎言的蛊惑,昨天或许一些事情还是不可能发生的、可憎可恶的,但到了今天却又变成了无法避免的、合情合理的。每一处,一样的那群人,被别人蛊惑得发狂,进而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准备打成一团,还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在这里杀人和被杀都成了英雄主义和最高尚的同义词!真搞不懂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该谁负责?负责人在哪儿?

“德国?嗯,一直都很顺利!”

到底该谁负责呢?雅克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对折好的纸。这上面是范希德从一本有关威廉二世的书里摘抄的一句话,是德皇在演讲里说的:“我认为,民族之间的大部分冲突是因为某些部长的阴谋和野心造成的,他们用这种罪恶招数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保住自己的权利、增加自己的声望。”

“德国的事情进行得还顺利吗?”兹拉夫斯基向普勒泽尔问道。

雅克想着必须要找到德文版的原话,这样就能理直气壮地对他们说:“看吧!就连你们德皇本人都这样说了!”可是要上哪儿去找到原文呢?范希德?不行啊,梅奈斯特雷尔不让写信的。去巴塞尔的图书馆去找?可是这本书叫什么名呢?现在的时间也不够用啊。不行,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原文!

阿尔弗蕾达和帕泰尔松打开房门,从梅奈斯特雷尔那间房里走了出来,虽然看不到梅奈斯特雷尔,但是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恼人的事情使他头昏脑涨,嘴里不住念叨着希望能够灵光一现:“该谁负责。该谁负责。”雅克不停地思考,改变了下姿势后继续思考。这里所有的人都使他感到厌烦。刚才的那位老太太不停地用惊讶的表情打量着雅克,弄得雅克以为她把他当成了神经病似的。老太太坐在雅克的对面,由于板凳太高,她的短腿在颠簸中乱晃,还露出了白袜黑鞋。“到底该谁负责呢。原文怎么才能找到呢?”雅克在思考中一抬头,发现老太太还在盯着他看,如果再继续盯着他,雅克就准备爆发了。老太太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片吐司和几个李子,她将果核剥开放在手心里,然后慢慢嚼着,手指上的结婚戒指非常耀眼。这时一只苍蝇在老太太的额头上爬来爬去,可是她却像没有感觉似的一动不动,简直无法忍受了!

大家都站着没说话。

雅克被烦躁得也不坐着了,站了起来。

他耸了耸肩,看都没看那兄妹俩,就径直走了。

怎么样才能找到原文呢?到巴塞尔去找?不行,现在太晚了,只会浪费时间,他知道是找不到的!

“是说墨索里尼吗?他不是这样的人。”萨弗里奥生气地喊道。他愤怒地看着萨弗里奥。“他是一个纯粹的人,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他一直反对保皇派、教条主义分子以及狭隘的爱国主义者。同时,他还是一个优秀的革命领导者。他始终积极地参与革命事业,一切从实际出发,让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在弗尔利罢工期间,到处可以看见他的身影,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会场,他都热情洋溢地演说着!没有什么华丽的词汇,只是直接地告诉人们该做什么、需要做什么。比如让大家一起去阻止火车开过来等。无论在报纸上还是他本人,他都大声呼吁大家站起来,一起抵御黎波里对意大利的进攻,正因为有他的努力,意大利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他为我们斗争指明了方向,是他每天在《先锋报》上向大家宣传革命的热情!在意大利,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也许是他让社会主义在意大利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和壮大。在那个大罢工期间,他准确地抓住了每个时机。他说的话很有影响力,只要他在报纸上说,人们就会去做。不出几天,全意大利就处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如果劳动联合会没有采取措施,阻止了这场罢工,内战也许就这样爆发了,君主制度就直接被工人推翻了!意大利就彻底地进行了一场大革命!……某一天晚上,在意大利的罗马涅,他们都宣布共和国成立了!”他转过身背对着那兄妹俩,只看着雅克说话。他朝雅克温和地笑着,认真地说:“蒂博,不要轻信传言!”

他现在只想凉快一会儿,走到过道,雅克两手抓着窗户。看着窗外的黑云将阿尔卑斯山染色了。“这是雷雨要来临了,难怪天会这么热。”

“不是的,她只是说墨索里尼有点喜欢装腔作势,到处迷惑小姑娘。”雅克解释说。

从高往下看,湖面静得像聚集的水银,洒过硫酸铜的葡萄树一直延伸到湖边,反射着有毒的蓝色。

“她说了贝尼托什么坏话?”

“该谁负责。就像发生火灾这种事情,如果要找到凶手,只要看对谁有好处就能解决。”雅克将脸上的汗擦了擦,拿出铅笔,在窗框上靠着,争取不理会这里的人或事。无论是对要到来雷雨的闷热感,对苍蝇、声响、摇晃、风景,以及对整个敌意的世界。

萨弗里奥脸拉得老长,很不开心:

他奋笔疾书:

“墨索里尼就是个只会出风头,不做实事的人。”格西莉亚朝微笑着的雅克转过身来,嘀咕道。

有一种神秘的看不见的力量,这就是国家,它骑在你们身上,就好像农夫指挥着他的牛马!国家!国家到底是什么?法兰西,德意志,它们难道就是人民批准的真正代表?难道它们能保证大家的利益?不可能,法国和德国只是代表了国家少数的人,是用金钱才投办成功的一个机构。他们是现在银行家、大公司老板、运输公司老板、报纸业巨头和军事企业家等一切的主宰!这是以损害绝大多数人血汗为少数人利益的等级社会制度的主宰!这几个星期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制度在起作用!我们看到了它那错综复杂的齿轮将所有有关和平的运动都一一粉碎!今天,就是因为这个制度将你们抛到了前线,你们上好了刺刀,保卫着与你们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的事情!你们大家好好想想,还有时间来思考,这种牺牲到底有没有用处或对谁有利!当他们牺牲之前,我认为自己都有权利了解自己是为谁了而卖命的。

“他和我都是罗马涅人,”萨弗里奥充满自豪地继续说,“我们是从小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他父亲是一家离我家大约六公里远的酒店老板……我知道很多关于他父亲的事…他是一个国际主义者,是罗马涅最早的一批!你们真应该去他的酒店看看,听听他是怎么批判教士和狭隘的爱国主义者的!他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他曾跟我说过:‘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就可以打破一切旧制度。’他在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里闪耀着跟贝尼托一样的光芒……贝尼托的眼睛里充满了力量和自信!是不是?”

对战争首先要承担责任,就是那些民众的剥削者,金融巨头,工业大亨,他们从一个国家掀起战争到另外一个国家,残忍地杀害百姓来巩固他们的权利,加大他们的财富!这种财富没有使百姓的生活受到改变,也没有改善百姓的命运,改变的只有能更方便地残害那些逃脱屠杀的人!但是,这些剥削者还不是唯一要承担责任的人。他们在每个国家都有政府官员给予支持,还配有助手。排第二要负责任的是一些自大狂的政治家,这个德皇本人也曾经揭露过。

“一个冒险家。”格西莉亚嘀咕道。

“要找到原文,”雅克想着,“一定要找到原文。”

“贝尼托在等待回意大利的那段时间和我一起住在洛桑。所以他一来瑞士就会去看我。就拿今年冬天来说吧,他还……”

这些骗子、部长、大使以及野心勃勃的将军,用外交活动和参谋本部作为掩护,玩阴谋和耍政治花招,然后无情地玩弄你们的生命,拿你们的生命做赌注,也不询问你们的意见,更不提醒你们一声。你们,敬爱的法国人民和德国人民啊,你们就是他们耍阴谋的产物啊!就是这样,在这个二十世纪民主化的欧洲里,没有一个国家的人民能够自己掌握外交政策的方向,在你们挑选出来的本来应该代表你们的议会的人民里,没有一个能够深入地了解到政府所承担的秘密义务,而恐怖的地方就在于这些秘密义务会随时强迫你们大家去进行杀戮!在以上这些主要承担责任的人的背后,不管是在法国还是在德国,抑或是那些故意为战争开路的人,他们都促进了对银行的投机,还鼓励着政客的野心。这就是那些保守政党、业主团体、民族主义报刊!还有教会,实际上,各地的教士几乎组成了一种精神警察,为有产阶级服务,教会也因此亵渎了他们的神圣职责,沦落到金钱势力的盟友和代理!

萨弗里奥继续说:

雅克停下笔,想着过滤一遍所写的内容,可是他看不下去。他的手将铅笔捏得紧紧的,能看出他十分激动,由于姿势不舒服,再加上一路颠簸,他的字迹自己都没认出来。

“嗯,认识。”普勒泽尔暗地里撇了撇嘴,回答道。

雅克心想:“必须要好好筛选一下。写得不怎么样。重复的地方又太多、太长。如果想说服别人,一定要简洁紧凑。但是为了让他们能好好考虑,改变看法,还一定要有最基本的理论依据。真是麻烦啊!”

“那墨索里尼呢?他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你认识吗?”

他有些站不住了,就坐了下去。一个人慢慢地走完整个过道,就想找到一个没有人的隔间。可是现在每一个隔间都坐了满满的人,再加上吵闹得很,他只得又重新回到座位。

“那个啊!他是属于改革派的吧!”

要落山的太阳在车厢里别有一番风味,它将整个车厢里都洒满了耀眼的令人炫目的金红色光辉。那个老头睡着了在打呼噜,估计是热昏了,头枕在手肘上,嘴上叼着的雪茄也已经熄灭。他的老婆将他的外衣放在膝盖上,热得不停地用报纸扇风,风扇得她雪白的头发乱飘。她刻意地避开雅克的眼睛,但雅克却发现她不时地偷偷看自己。

“那认识杜拉蒂吗?个子很高的那个。”

于是雅克盘起手臂,闭上双眼,从一数到一百,强迫自己安静下来,由于舟车劳顿,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当然,我还认识了巴奇、莫斯卡莱格罗、马拉泰斯塔……”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刚才竟然睡着了,十分惊讶!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列车的速度也慢下来了,这到哪里了?那对老夫妇也开始匆匆站了起来:男的吸着烟将外衣穿好,女的锁好手提包。雅克的脑子一片混乱,这是到哪个车站了?伯尔尼吗?已经到伯尔尼了?“Gruetzi 【注:Gott grusse Sie,“上帝保佑你!”的缩语。】 !”老头经过雅克的时候这么说道。

“那你有没有碰见过赛拉蒂和维拉?”

站台上很多人蜂拥着往上挤,和雅克邻间的是一家特别爱说话的人,她们一家说的都是德语,有一位母亲、一位祖母、两个小女儿,还有一个女仆。行李架上被压得满满的,全是一大堆的食品和孩子们的玩具。女士们个个面容憔悴又恐惧,小女孩们由于热得难受,互相争着要坐角落里的座位。她们大概是在度假的时候突遇战争,所以赶着回国,作为男士的父亲应该一早就回队了。

“在四五月时吧。那时候正举行安科纳的代表大会,我去参加了。”

列车再次前行了。

“我们有五十九个议会的议员。《先锋报》是我们的机关报,每期都要印上万份,销量非常好!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去意大利的?”

雅克逃到走廊,这里站了很多人,大部分都是男士。

萨弗里奥笑得很开心:

在雅克左边,三个年轻点的都是瑞士人,他们在用法语高声交流:“维维亚尼虽然还可以继续当总理,但是却不能兼职当部长了。”

普勒泽尔又用一副说教的口气说:“很显然,意大利党很多方面都效仿了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做法。所以,现在的意大利工人阶级很有纪律地被联合起来了,随时准备为国捐躯!尤其是在那农民阶级比任何国家都要强大的地方。”

“那现任管外交的部长杜梅格 【注:杜梅格(1863—1937),法国反动政客,1914年任总理,后任外交部部长。】 是什么人?”

“对呀!现在它的势力多么强大啊!”萨弗里奥自豪地说。

雅克右边的两个旅客里,一个是年轻的大学生,他用胳膊夹着书包,另一个是上了年龄的男人,他戴着夹鼻眼镜,也许是个教授,两个人都在认真地看报纸。

普勒泽尔说道:“在一九一〇年之前我就接触过意大利党,那时候它还很弱小。可是自从上次红色周大罢工【注:指从意大利安科纳爆发的,之后蔓延到各个城市的工人罢工,持续时间是1914年6月7日到18日。】之后,人们就意识到它不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党派了,它的发展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相信!”

“您看到了吗?”那个大学生把《日内瓦报》递给了旁边的人,嘲笑道,“教皇也真是会开玩笑!他竟然发表了一份《告全世界天主教徒书》!”

萨弗里奥四十多岁,又矮又胖,长得有点畸形。两只眼睛却很漂亮,炯炯有神,使整张脸都显得熠熠生辉。

“真的吗?”旁边那人说道,“不管你是不是愿意,地球上都存在上千百万的天主教徒。教皇如果真想把这些教徒开除出教,就只能在战争爆发前宣布,这样才能做到正式有效而又有影响力。”

“这位是萨弗里奥同志。”

“您看一遍吧!”大学生又说道:“您觉得他是在严厉地批斗战争吗?您以为他要大声嚷嚷着指责各国政权,不加区别地就把一切正在战争的国家开除出教?这点是可以放心的!您想想,如果他真这么做了,教廷的慎重威严何在?他不会这么做的,绝对不会。这千百万天主教徒恨不得明天就装备好去进行屠杀,他们现在无非是在焦急地等待他下命令,让自己得到心安的天主教徒绝不会说‘你们不要去杀人!一定要拒绝!’这本来还能使战争打不起来,但他说的却是:‘去战斗吧,孩子们。去吧,千万要记得把你们的灵魂交付给基督!’”

这时雅克在旁边介绍道:

雅克漫不经心地听他们讲着,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位应征入伍的教士。是在哪里见过呢?对了,是在北站送安托万的时候,好像是一位体格健壮的年轻教士,记得他的眼睛很亮(“庇护教士”“年轻导师”那种人),穿着崭新的登山靴,在撩起的衣服下背着两个布口袋,头上戴着一顶橄榄帽,很有意思地扣到耳朵上。北站,安托万。安托万,教士,贞妮。凡是在雅克记忆中无心想到的人,还有现在在他身边的男男女女,都变得不再属于他的世界了,在未来有前途、有活人的世界里,没有雅克,群众依旧推进往前。

褐发男子开心地点点头。

在左边,三个年轻的瑞士人正怒气冲冲地议论着法国给比利时下的最后通牒【注:1914年8月2日,比利时政府收到法国要求不妨碍德军推进的最后通牒,比利时政府表示拒绝,并要求英国干涉。】 。

“你是从那边来的?”格西莉亚问道。

雅克向他们的方向迈了一步,竖起耳朵仔细听。

“肯定见到啦……”

“好像都知道了吧,昨天晚上德军的一个军队越过了比利时的边境,正向着列日推进呢!”

有个矮个子褐发男子走了过来,他两边肩膀似乎不一样高。满脸兴奋地问道:“是米兰吗?”他笑得很开心,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那你有见过《先锋报》的同志们吗?”

一位较年轻的小伙子从隔间走了出来,他也跟着加入了议论。他是比利时人,要迅速赶往慕尔去当兵。他说明道:“我是一个社会党员,但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绝对不可能同意让强权摧毁公理!”

“一个月之前,我们还去了意大利的米兰。”普勒泽尔在边上补充道。

他说的从容万分,不禁提高声调,继续痛斥着条顿人的野蛮行为,赞美着西方的文明。

“从明森出发的,之后又经过了汉堡、柏林。”

其他的旅客也参与进来,每个人都被德国政府的无耻行径深感愤怒。

“是从慕尼黑那边回来的?”雅克一边握手一边问道。

一位虽然说着法语,但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说道:“今早比利时议院就会召开会议,你们感觉社会党人会投票赞成国防拨款吗?”

“昨天,我们才从外地回来的。”格西莉亚解释说。

“先生,他们一定会赞成的!”那个比利时小伙儿叫喊道,还用那火辣辣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对手。

这兄妹俩长得有点相像,一般高的个子,同样的棕褐色头发。脖子很粗,上面顶着个圆圆的脑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五官却很深刻,好像刻出来的雕像似的。鼻梁直通脑门,即使在眼睛周围也没什么弯曲。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这张脸变得激动。相比于妹妹永远平淡无波的眼神,吕德维格的眼神就显得有生气多了。

雅克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心里明白,比利时小伙儿说得是正确的。但他对于六天前比利时社会党人在布鲁塞尔的态度十分不满,他们宣称全面维护和平。王德韦尔德。也就是上星期四的事儿!

吕德维格·普勒泽尔和他的妹妹格西莉亚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们似乎对这里不熟悉,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屋里的人。在看到雅克之后,他们兄妹俩扬了扬手,就一起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巴黎也是,”一位瑞士人说道,“今天会举行会议讨论军费案。”

“看,普勒泽尔来了。”他边抖了抖身体从所站的角落里走出来,边说道。

“就算在巴黎还不是一样!”比利时小伙儿怒气冲冲地说道,“毫无疑问,只要是协约国,社会党人都会投票赞成军费案!公道会站在我们这一边,这场战争我们是被迫接受的,凡是反对普鲁士军国主义的,站在第一线的绝对是真正的社会党人!”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看着那个带有日耳曼口音的人,而后者却一声不响。

雅克低着头,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他似乎又看到了大学街上那套破旧的老房子,又闻到了屋子里的霉味和书房里特殊的气味……仿佛又看到了迈着小碎步快步行走在人行道上年迈的韦兹小姐和可爱顽皮的吉丝小姑娘……好像又回到了曾经上课的教室、学习看书的自习室以及和同学玩耍的地方……他想起了和好朋友达尼埃尔一起疯狂的行为,由于老师的不信任,他们冲动地跑到马赛去了,最后被昂图瓦纳找到带回了家里,回来的时候父亲还没有休息,正坐在大厅等他们……后来就被送进了教养院,一人一间房,每天只能在小范围里散步,四周都有人监视着,简直过着非人般的生活……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他深呼吸,抬起头环顾四周。

现在所有人的口头禅就是援救受威胁的祖国,打倒德国帝国主义!雅克昨天看到法国左派的报纸上也写着同样的口号,所有的社会主义者都应放弃反对立场。就在昨天,各地也都传言着各种消息,在郊区召开的会议,无非就是为了“商讨怎么帮助军属”!战争已然变成了一件事实,一件不可改变的事实,新出的《社会战线报》就说明了问题所在。头版上,居斯塔夫·埃尔韦竟然不知廉耻地写道:“若莱斯,有幸您没亲眼见到我们那美梦的破灭,不过我也为你感到十分可惜,如果您没去世那么早的话,就能看到我们现在强有力的、热情高涨的而又有理想有抱负的民族是怎样心甘情愿地去完成痛苦的事情的!您一定会对我们拥有这样的社会党工人而自豪!”更能说明问题的是铁路工会发表的《告铁路员工书》,这个工会没多久前还在激烈抨击反对民族主义,现在又说:“在这有共同危险的时候,旧恨算什么!社会党人、工会干部和革命者,你们要挫败威廉的恶劣打算,当共和国发出号召的时候,你们一定要首先站出来!”

说完这些,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雅克心想:“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如今,以前不可能实现的各个政党协调一致实现了!而且正是因为战争才得以实现!如果当初各个政党协调一致来反对战争呢?还用这么多事吗?真是天大的讽刺!还有参加‘国际’的各国战士在今天也都统一了步调,一致认同应该从民族的立场出发,接受武装冲突!如果这个事在半个月前一致认同,就足以阻止战争的发生!”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雅克买的一份英国报纸,《每日新闻》上刊登的一篇文章。这篇是在德国致比利时的最后通牒以前写的,文章的整体感觉很像宣言,里面揭发了英国舆论开始掀起好战的经过,坚决主张英国必须制止这种思想的蔓延,保持英国作为中心的自由和中立地位,无论在哪种情况下都不做任何介入冲突,就算有敌军侵犯比利时的边境。可是就在今天,英国官方宣布它也加入了这场死神的舞蹈!

“不,不……我父亲只是被打得很惨,受了点皮肉苦而已,几乎没什么事……只不过经过这件事之后,我父亲就再也不能回工厂工作了。他整天在家里借酒消愁,喝醉了就对母亲、仆人、农民拳打脚踢……自从我被送进城里上中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就这样过了两三年,有一天,我接到了母亲的一封信,信中说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兹拉夫斯基又变得有点悲伤,但很快就恢复了,自言自语地说,“而我听到这个噩耗似乎并没有特别难过,仿佛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不久,我就从中学里跑了出来……”

那个比利时社会党员用着颤抖的声音在走廊里说道:

兹拉夫斯基听了却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如果若莱斯还在的话,他一定会起到一个带头作用!他绝对会跑去参军的,您说对不对,先生?”

“你的父亲就是在这次暴乱中被打死的?”雅克问。

雅克心里暗想:“若莱斯,他有能力阻止背叛吗?可以坚持到最后吗?”他仿佛回到了同贞妮一起在蒙马特尔街的咖啡馆门前看到的那个场景,夜晚聚集着一群沉默的人,还有救护车。雅克又想,“即使今天大家给他下了葬,铺满鲜花、进行演讲、举着三色国旗、奏着军乐,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他们大家霸占了这伟人的遗体,以祖国的名义到处宣扬。假使若莱斯的棺材真的通过了正在动员应征的巴黎却没有引发骚乱,那么这一切是真的都完了,‘工人国际’也跟着若莱斯一同被埋葬了!”

“亲爱的,就从那一天起,我的思想就转变了:我从支持父亲转而开始拥戴工人了……正是这一天,让我第一次明白,被压迫的工人一旦奋起反抗,力量是相当可怕的啊!”

是的,就目前来看,一切都完了。在那边吸引人的城市里,在后方,所有的发条都断了。但是值得肯定的是,在火线上,那些和战争接触而不幸的人们,只要等来一声号令,就会打破这种状态。一丁点的火星便能引起解放的暴动!

他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很严肃,捋了捋长髭须,偷偷地看了看雅克的表情:

雅克脑子里又形成了一些不连贯的话:“你们是活生生的年轻人,可是他们却把你们送往死神的怀抱,他们硬要将你们的生命夺走是为了什么?为的就是要将其变成新的资本,放进大银行家的保险柜里!”他往口袋里摸索着笔记本。可是人太多了,又怎么在这么吵闹的地方记笔记呢?况且还有二十分钟就到巴塞尔了,得准备好下车去找布拉特纳,然后找个住的地方以及能工作的地方。

“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些穿军装的人。从那时起,家里的一切都变了。中午,父亲没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房门被关得砰砰乱响。母亲似乎很担心,也没什么心情吃饭,靠在二楼的窗口,看着回廊上来回奔跑的仆人……我隐隐约约听到大家说什么罢工、打架、警察进驻……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我从楼梯的栏杆向楼下看去,看到一个浑身沾满泥和血的人躺在一个长担架上。原来那就是我父亲,他的帽子已经不知道去哪了,皮大衣也被撕开了……一只胳膊似乎是断了,悬在外面。他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我害怕得大叫起来。这时有人用皮包挡住了我的视线,将我推到老妈子那里。她们跪在圣像前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似乎在祈求上帝保佑……最后我终于懂了……这就是那些曾经弯腰曲背列队从我父亲面前走过并亲吻他的手的工人。也许他们受够了父亲的压迫,终于奋起反抗了。工人们把机器狠狠地砸了,变成比父亲更强悍的强者!”

忽然,他理好了接下来的思路。因为路上睡过觉了,所以现在他感到很清醒而且精力充沛,而且觉得布拉特纳有可能已经在等着他了,他告诉自己:我得继续保持着这满身的激情。到了也不能乱跑,要在候车室选个安静的角落将这些文字记在纸上,以免时间久了会忘,或者先去候车室或车站里的小吃店,我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

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好像在考虑事情能不能说,但看见雅克专注的神情,他打消了顾虑,又继续说道:

80

“这些听起来很有趣,对吧?一切好像发生在昨天,我记得家里的房子很大,有个园丁叫福玛,有个工人住在树林旁边的小村子里……我还记得小时跟母亲一起参加一年一度的宴会——好像是为了庆祝父亲生日的?宴会就在工厂的院子里举行,我父亲用托盘装着一堆卢布,一个人站在桌前。所有工人弯腰曲背地站好队,默默地从他面前走过。每个人都从我父亲那领到一个卢布,然后亲吻一下他的手……对,那时我们俄国的习俗就是这样的;我敢肯定,现在俄国有些地方还是这样的。我父亲长得很魁梧,虎背熊腰的,他总是很严肃,我很怕他。也许那些工人也怕他吧……我记得,每天十点钟的时候,父亲在前厅吃过饭就要去工厂,他穿戴整齐之后总是把放在抽屉里的手枪塞进口袋里!他出门一定要拿着那根铅做的粗大手杖。很沉,我要费好大的劲才能举起,而他毫不费力地用两根手指头就能拿起来……”兹拉夫斯基说到这些,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我父亲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住在乌克兰的小城的那会儿,对他简直是又爱又害怕啊。所有工人应该也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吧,害怕是因为他做事严厉、霸道,必要时毫不手软。爱他是因为敬佩他的能力。虽然他对人严酷无情,却从不偏袒,很公正!”

下了车,雅克找到了一个十分合适的地方,名叫“大众饭店”,这里十分宽敞,最好的是虽然顾客很多,但只占了大厅中间的位置,最里面的桌子旁完全没有人。

雅克很有耐心地倾听着,态度认真而谨慎。让人感觉很真诚,很愿意敞开心扉。兹拉夫斯基绽开笑容:

雅克在最里面没人的大桌子里挑了一张靠墙的座位。

他没看雅克,继续说:“我父亲在一家大工厂工作,是个经理。工厂就建在离罗德尼亚六俄里自家领地上。你知道吗,虽然这些我记得很清楚,但我从没有想过,”他抬起头,温柔地看着雅克,“不知道为啥今晚就想起了……”

他将外衣脱下,解开衣领,像饿狼一般吃掉了一份味道十分美味的夹着猪膘的烩牛肉,里面还有胡萝卜,然后喝下了一瓶冰水。

他轻轻地将雅克推到一张放满期刊的桌子后面,桌子在房间的尽头,这里只有他俩。

天花板上的电扇发出呼呼的响声,他招呼女服务员给他准备一杯热咖啡和纸笔。

他低着头,望着自己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的双手。他的手很白,但又短又粗,指甲被修得方方正正的。仔细看,他的鬓角和眼圈周围布满了皱纹。长长的鹰钩鼻子,鼻翼向下弯去。下斜的眉毛和下塌的额头使得鼻尖看起来更为显眼。金黄色的髭须又长又密,像由毛茸茸的绸缎、丝玻璃又或者是人们不知道的材料织成的,极其致密,像丝巾一样随风飘起,柔软得像远东某些鱼类轻烟般的胡须。

这时走过来了一位卖烟的伙计,他端着盘子在柜台前走过来走过去,嘴里不住地吆喝:“雪茄!香烟!”“伙计,来根烟!”回忆起来好像半天没吸烟了,吸了第一口的感觉真是妙极了!那种舒适和活力在他的血管里奔流,使得雅克的双手都不住发抖。他俯在桌子上,额头微皱,双眼在烟雾中眨动着,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也不再整理思绪了,先写出来吧,等头脑清净了再做修改。

“我嘛……”兹拉夫斯基马上接着说。经过基勒夫刚才的谈论,他似乎也想找个人说说自己成为革命者的经历。“我嘛,我记得很清楚,自从我从中学辍学以后,事情就自然而然地相继发生了,环环相扣……但后来我想想,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接触过革命……”

他的笔迫不及待地往纸上勾画:

“嗯……至于我嘛!”雅克笑了笑,向后退了一步,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法国人或者德国人,你们全都被骗了!如今这场战争,两个不同的阵营中,都说这不光是一场防御、抵抗外来侵略的战争,而且还是一场为百姓争取权利、是一场公平公正、为自由而战的战争。你们知道他们为何都这样说吗?那是由于所有人都知道,不管是德国,还是法国的工人或者农民,都不会为了一场侵略其他国家的战争、都不会为了扩张领地与市场,去奋斗、去流血、去牺牲的!

“童年的事现在再想起来似乎蛮好玩的……是吗?”他心不在焉地问道,“蒂博,你又是怎么成为……(正当要称呼雅克为‘革命者’时,他迟疑了)你是怎么来到我们中间的呢?”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你们相信,这一场战争是为了要毁坏周边国家的军事独裁。就好像自己的国家不是军事独裁一样,就好像一向喜欢战斗的沙文主义这几年来在法国与德国并没有人推崇一样,就好像这几年来,两国的军事家,政治家并没有想要发动战争,以获取自身最大的利益一样。我告诉你们,你们全都被骗了!他们就是想让你们觉得自己是要去保卫自己的家园,反抗敌国的侵略。不管是法国,还是德国的战争参谋部,其实都是一样的无耻,他们在研究的不是怎么保卫国家,而是怎么样快速发动攻击,掠夺他国的资源、金银财宝!而两军的首脑们为了让大家帮他们获取想要的利益,所以都在怂恿大家,一直跟你们说是对方要侵犯自己的国家,让你们都奋不顾身地去保卫祖国,让你们知道自己这一边才是正义的,正义必胜!你们全都上当了!你们这些人都是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国家,为了奉献自己的一切。一想到有些人就是利用这一点来为自己谋取利益,而且除开官方的讲话外,争前恐后去保卫祖国的人民却都没有进行过公民投票决议!你们全被那些当权者利用,他们这是让你们去送死啊!你们对其中的阴谋毫不知情,却要为了那些人的利益牺牲自己的生命,现在你们知道了,我想是不会有人同意签署联盟条例的!

他在人群里没有找到雅克,便出来找他了。

你们全都被骗了!法国人,你们觉得自己是为了抵挡日耳曼人的侵略,保卫自己的家园,才参加这次战争的。德国人,你们觉得是由于他国包围,为了拯救自己的国家不受外国侵略而战。德国人、法国人,你们都没有想到彼此其实都被骗了,你们觉得这场战争是正义的,是为了自己的国家、民族而战,所以你们愿意牺牲快乐、自由与性命!可是你们知不知道你们都被骗了。你们其实是最无辜的受害者,你们被那些当权者的花言巧语给骗了,是的!我知道,你们都很爱国,你们都是善良的人,你们为了自己的国家的安危,离开亲人、朋友、爱人,响应祖国的号召,来到战场与敌人战斗,其实你们不战斗是认为没有什么在威胁你的祖国,你们不知道的是,你们是掌权者手下的炮灰,你们不知道的是,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不是正义的,它只是掌权者为了自己的利益、私心而谋划出来的产物。

“这个基勒夫真是有意思!”兹拉夫斯基走到雅克身边说。

由于法国与德国两边的掌权者用同一个谎言欺骗了你们!在欧洲还从来没有其他哪个国家用过这么无耻、恶毒的手段,来散布谣言、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引出你们内心的仇恨、不安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想让你们成为他们的傀儡,他们的杀人武器!

6

这些天,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怀着对敌人的仇恨,你们连你们会付出什么代价,会牺牲什么都不知道,怀着对自己国家的热爱来到战场,去杀人,也被别人杀。失去自由,失去生命!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相对立的阵营,却在同一天宣布戒严令、实行一样的军事独裁!谁要是有疑问,清醒过来,明白了他们的阴谋,谁就要倒霉了!不过,你们获取外面信息唯一的方法就是看官方的报纸,围绕整个国家的谎言!所以人们根本就没有办法得知事情的真相。要知道在边境信息不通的时候,官方的报纸拥有无限的权利,全部变成同一个声音:不停地欺骗你们、愚弄你们,利用你们的爱国之心,让你们顺从,让你们为了他们的利益拼命!而你们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最开始,有能力阻止战争的时候,没有阻止它。我想你们的国家绝大多数是爱好和平的,可是你们都没有聚集、组织在一起,没有及时地一致地反对、提出你们的看法,没有坚决地抵抗战争。此时此刻,战争就要爆发了,你们被他们利用与其他国家的人战斗,失去了自己的理智、自己的判断力,成了当权者的傀儡!

“你们改革主义者有点错得离谱,”梅奈斯特雷尔接着说,“你们犯了两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第一,你们太高估了无产阶级的能力;第二,你们又过于低估了资产阶级的生命力。无产阶级还处在初级阶段,并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成熟,既不团结也没有高的觉悟……目前是不可能让资产阶级乖乖地交出政权的!而你们改革主义者简单地认为,只要通过改革就能一步一步地把资产阶级蚕食光,最终被无产阶级取代。真是荒谬的想法!虽然资产阶级渐渐地走向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的反革命意志和反革命力量依然存在。他们随时随地准备奋起反抗。你们难道傻到认为他们同意改革来分解他们的政权吗?他们只是想通过这种方法赢取民心,从而削弱工人阶级的力量而已……当然,资产阶级内部矛盾是深刻存在的,尽管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事实上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了。但是在被灭亡之前,他们会通过各种手段垂死挣扎的。资产阶级是最希望爆发战争的。因为战争会还给他们被剥夺的一切,可以削弱无产阶级的力量,甚至让无产阶级灭亡。……首先是瓦解:因为无产阶级者还没有办法对战争无动于衷,有着麻木的爱国热情。无产阶级中的一些民族主义者会和国际工人协会的人产生对立……其次是消灭:只要有战争就有死亡,而大多数战士都是劳苦大众。结果不论是战败还是战胜,对无产阶级都不利。战败国会因失败从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而战胜国,会被胜利冲昏头脑,从此纸迷金醉、不思进取……”

一直写到烟头烫痛了他的嘴,雅克在碟子上将烟掐灭,他气恼地将头发撩开,擦干流在脸上的汗。“这样野蛮地控制人民群众表达愿望的方法!”刚才写出来的东西在他耳边不断回荡,就像他在导演这个场景,面对双方军队大声呼喊似的。他激动得难以抑制,就像前不久,因为信念、愤怒和爱情的冲动,他得说服和引导别人一样,所以他冲上了群众大会的讲台。就在他陶醉的时候,雅克感觉自己像飞向天空一般,升到了人群之上,也超脱了自我。

出来是米特尔格的声音)。

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香烟,不过没有点着,继续书写:

“温和的改革是不可能推动革命的,新政权的产生需要激烈的危机、强大的旋风来推动。”突然有个声音响起说道(雅克根据口音听

如今,在战场上,你们是否明白了战争的残酷。到处都是子弹穿透人体的声音,炸弹炸毁人、物体的声音,受伤的士兵与就快要死亡的人的呻吟声!如今,你们是否明白战争有多么的恐怖,它其实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单凭一腔热血根本就做不了什么。你们是否已经回过神来了,是否已经觉得自己受骗了,是不是正羞愧不已!你们是不是在想念你们的亲人、朋友、爱人。你们终于觉醒了,你们终于睁开眼睛看清楚了这个世界!你们明白了这一次的战争只是为了掌权者的利益,并不是之前说的那样保卫自己的家园,这场战争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让你远离家乡、亲人,失去自由,甚至牺牲生命,那个时候,等你们明白一切的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样呢?他们是如何利用你们对自己国家的热爱的,他们给你们带来了生命?有的妻离子散、有的家破人亡。法国、德国的掌权者们害得你们失去家庭、工作、自由,让你们变成他们的傀儡、杀人机器?是谁给了他们这个权利这样做的?你们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因为你们的不理智、消极、不坚定、容易被人怂恿、无知!现在你们知道了他们的阴谋,只要你们团结起来反抗,就可以解脱了!你们却不去做,难不成要在炮火的袭击下,不断消逝的生命中,失去家园,亲人,在家破人亡中,慢慢地去等待那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到来的和平?

“原则上,我并不反对所谓的‘改革’!在有些国家,改革就是他们的战斗目标。工人阶级的生活得到了改善,在一定程度上也能提高他们的思想觉悟。但你们不能认为改革是达到目标的唯一途径,这只是其中的一种方法而已。那些提倡改革的人,认为只要工人阶级的利益得到了满足就能提高他们的战斗热情……事实是不是这样,还有待考证。他们想当然地以为仅仅通过改革,无产阶级就可以最终掌握国家的政权。会有这样的情况吗?就像孕妇生孩子,不经历分娩的痛苦,是不可能生出孩子来的。”

你们难不成不知道战场即使是胜利了,也会是两败俱伤吗?你们都是这场错误的战争下的牺牲品。你们想让后面的弟兄跟你们一样来到这个战场,被他们利用失去自由、生命吗?和平不是等来的,而是要靠你们自己的努力,总要为自己的错误做些什么!不要说一切都晚了,想着忍忍算了!这个想法是错的,懦弱的。现在一切还来得及,总要你们努力,聚集在一起团结起来,反抗当权者,这自由、家园、幸福,你们被夺走的所有,就都会回来的。现在还有办法可以解决的,一个很好的办法,让你们的国家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要再被那些当权者利用。我们一起站起来反抗他们的独裁专制吧。你们可以的!自明天开始,你们就可以做到!你们可以的,不要担心其他的!可是,你们要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起义一定要突然快速地进行;第二,一定是全国范围内都起义;第三,一定要统一行动的时间,每一个地方都在同一时间起义。

雅克微笑着目送他们走进另一间房间。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就跟了过去。当他刚想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梅奈斯特雷尔那生硬霸道的声音就从门里传了出来,声音里带着点讥讽意味。

一定要快速且突然发动起义,不让你的长官们做好准备,一定要全国进行,不然的话他会各个击破的,发动全国的群众积极响应这次的起义。如果只有五十个人的话,那他们一定会被镇压下来,可是如果是五百、五千、五万呢?那么多人同时发动起义的话,掌权者就没有那个能力去镇压你们了。你们就可以将政府、政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让那些罪恶的势力消失。

“里沙德莱对我可是言听计从的哦。”他朝众人眨了眨眼,顽皮地喊道。他从口袋里拿出半包香烟,递了一根给雅克。“蒂博,来支烟吧!……不抽?……你真不会享受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舒服地眯着眼,“亲爱的,我告诉你哦,这可是好东西哦……”

为了你们的自由,你们的家园,你们的亲人、朋友、爱人请大胆地站起来参加这次起义吧。只要答应这三个条件,你们就一定会获得成功的。为了以后的幸福,请努力吧!

帕泰尔松似乎很开心,整个人都显得年轻了不少。他朝雅克笑了笑:

雅克越写越激动,呼吸也越发急促起来。片刻之后,他有些恍惚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就出现了幻觉,望不到听不到周围发生的一切,他的眼中,就只有那些真正受苦受难的士兵,他们都非常痛苦、伤心地望着雅克。

雅克还在跟大家交谈的时候,就看见帕泰尔松和阿尔弗蕾达从门口走了过去。他们大概是去另一个房间找梅奈斯特雷尔了吧。在人高马大的帕泰尔松的衬托下阿尔弗蕾达显得越发娇小。他嘴里叼着烟斗,边走边弯着腰跟她交谈着。他长相英俊,打扮整洁。衣服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得体的装扮使得他看起来不像别人那样不修边幅。阿尔弗蕾达从门口经过时,用深沉的目光看了雅克他们一眼。她眼底闪烁着一簇火焰,似乎她要去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似的。

法国人与德国人!你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兄弟!请用你们的亲人、朋友、爱人的名义,用你们的爱国之心,用公平公正的名义,团结起来,抓住这次的机会!你们可以的!站起来!所有的人都起来!趁现在还有时间!

“只有大家相亲相爱,世界才能一直和平。”刚来到雅克身边的矮个子范赫德轻声说道。“和平是需要全世界人民共同努力才能完成的事业,需要信念和仁爱来支持。”说完这些他就不再说什么了,站了一会儿就默默地走开了,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我的呼吁今天这个时候在法国与德国战争的最前沿会散发千千万万份。在此刻,不管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的心中都满怀希望,千千万万个人站了起来,反抗专制独裁、反抗谎言、反抗暴政!

“切,”基勒夫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要培养你自己的正义感,那是你的事,我没有什么意见。……但如果指望这个来建造和谐社会那就算了。那些自认为有正义感的人,往往最喜欢到处惹是生非。”

不要迟疑!现在,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不然的话你们的起义就必然会被他们镇压!

“人与人能和谐相处重要的是培养他们的正义感。”他温和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

等明天太阳升起,不分法国、德国,在这个时候,我们怀着同样目的,大家一起站起来,丢掉武器,反抗战争,恢复平静的生活。

一直沉默不说话的斯卡达谈起了正义:

明天,我们将迎着朝阳,开始全新的一天!

待两个人站定,讨论又继续开始了。

雅克小心翼翼地将钢笔放在墨水瓶上。

阿娜伊丝虽然也是棕褐色的头发、面色红润,但是颧骨凸出,长着一张马脸,而且脾气有点暴躁。但她们给人的印象都是沉着冷静,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自信的光芒,让人不敢亵渎。

雅克将上半身挺起慢慢离开了桌子。他垂着眼睛,动作轻柔无声,像是怕惊动了小鸟一样。脸上紧张的表情也没有了,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待到内心的痛苦劲儿过去后,心灵也得到了安抚,太阳穴也不再乱跳,所以回到现实状态的雅克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太大的痛苦。

她们从长相看起来差别很大。爱米莉长得有点矮,但是很年轻,看起来有点婴儿肥,一头棕褐色的头发与她脸上戴着的蓝色面纱很般配。她皮肤很好,白里透红,看起来像英国的洋娃娃。她的性格很活泼,回答问题的时候总喜欢手舞足蹈的,说话俏皮却不会让人觉得难堪。大家都很喜欢她。基勒夫总喜欢像父亲一样逗弄她,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说:“虽然她长得不漂亮,但很有气质。”

他将一页页写满字的纸聚拢在一起,简单做了下整理,只见字迹潦草也没有修改涂抹的痕迹。他把这些纸折了起来,轻轻地抚摸了几下,突然用力紧紧地按在了胸前。紧接着他做了一个虔诚的动作,嘴里反复念叨着:“和平!”

围着的人让开了点,给走过来的两个瑞士女同志腾出了位置。她们一个叫阿娜伊丝·儒连,是个老师。另一个叫爱米莉·卡蒂埃,在红十字会当护工。她们住的地方离得很近,经常一起过来参加会议。女教师阿娜伊丝擅长多国语言,曾翻译过外国革命家的文章,并发表在报纸上。

81

“我们那时候在一起的那些人都是好汉,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去写回忆录。你们听得还满意吗,我的朋友?”有两个年轻的女人朝他们走了过来,基勒夫谄媚地向她们问道,“热吗?”

布拉特纳把雅克安置在了一位老太太的家里,她是一位名叫斯坦夫的社会党活动分子的妈妈,斯坦夫刚被党派去执行任务。大家都认为雅克住在巴塞尔是为了在书店上班,因为布拉特纳给过雅克一份符合手续的合同。如果宣战以来那种十分活跃的警察局对雅克的出现感到不踏实,他完全可以证明有正当的职业和住所。

说到这他就顿住了,迷茫地看着前方。

斯坦夫妈妈的家在埃尔朗斯路的贫困区的小巴塞尔,这里离布拉特纳书店的格莱芬路距离很近。这间房子年代久远,也是一间该拆的老房子了,租给雅克住的像是一间狭窄的走廊,一头一个矮窗户,其中有一扇窗户还没有玻璃,因为对着院子,所以还会有兔窝的臭味和果皮菜屑的酸味。另外一扇窗户面向街道,过了马路就是巴登火车站那黑黝黝的码头,也就是说这里面向的几乎就是德国的领土。屋顶离头很近,抬起手臂就能碰到,上面一字形排着瓦片,瓦片被太阳晒得滚烫,所以无论白天晚上这里热得都会像开了暖气一样。

“这就说来话长了。”基勒夫说,“在服兵役的时候,我是个水手。我很幸运跟两个有学问的人在同一个船舱工作,他们经常跟我说一些关于党的知识。后来我通过阅读一些书籍,有了进一步的了解。那里有很多跟我一样的人,我们相互传阅书籍,然后一起讨论、交流……就这样,大约过了半年,我们的人数就相当可观了,我们成立了一个小组……等到我离开部队的时候,我已经懂得了很多,已经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了……”

雅克每天就把自己关在这个闷热的小破屋里写他的宣言,斯坦夫老太太早上会准时在他房门口放些咖啡和面包,没有其他的食物。有时候到了中午,温度会更加让人受不了,雅克会跑出去,可是刚一出来,他又想念起他的房间,然后急忙回去。他躺到床上,汗流浃背,紧闭双眼,急切地想睡着做个美梦。他梦想自己飞上了天空,坐在梅奈斯特雷尔的后面,不停地弯腰去抓那一大把一大把的传单,然后撒向空中,马达的轰鸣声和他血液的跳动声混合在一起,他犹如一只长着巨大翅膀的鸟儿将传单撒向世界,这些传单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他从自己的心中掏出来的。“当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大家一起站起来!”宣言的每个部分差不多都已经安排妥当,句子慢慢地也像回事了。所有写的他都背得滚瓜烂熟。雅克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嘴里不停地背诵着自己写的宣言。有时候,他会突然坐起来跑到桌边,修改段落或词句,然后再跑回到床上,他也用不着管周围的家具布置,现在的他每天只生活在自己的幻觉里。他仿佛看到起义在逐渐开展起来,指挥部的军官都在商议,文秘都乱成一团,这里和总司令部的联系也出现了中断,要镇压已然不可能。如果政府想要保全面子,只有赶快签署停战协议这条出路。

“那你又是怎么加入党的呢?”

各种想法在雅克脑袋里盘旋,困扰着他又激励着他,就像中了毒似的,鱼和熊掌他都想要。如果有什么急事,哪怕是短暂地离开房间去书店拜访下,或者是在楼梯口遇到斯坦夫太太,他只要离开了自己构造的梦境,就会感到像缺少了点什么一样,马上就得一头扎回他的房间静静,好似吸毒者一样。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立刻平静下来,不单单是平静,还有安全感、幸福感、舒适感的存在。有时候他也会感到自己病了,一个是手不听使唤不停抖动被迫停笔的时候,一个是当他看到镜中自己满脸大汗、两颊深陷、目光着魔的时候。雅克转念一想,不禁笑了起来,自己有没有病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的晚上十分闷热,雅克几乎每十分钟就会睁眼一次,他会用水浸湿毛巾来擦拭他那发烫的肌肤,以此获得片刻的凉爽。有时候他也会在天窗那里待着,看着天窗外那地狱般的景象:附近的货栈上十分嘈杂,一群铁路工人在灯光下忙来忙去,远一点能看到黑暗的仓库里卡车在不平坦的道路上颠簸,翻斗车在互相碰撞,灯光扫射着四周,更远一点,一辆接一辆的列车在发光的铁路上鸣笛、运作,然后排着队相继消失在战乱德国的黑暗里。看着此情此景,雅克笑了。只有他一个人清楚,现在所有人的忙碌都是无用的。解脱就要来临了。传单已经搞定了,卡贝尔也准备着将其译成德文,布拉特纳会印出上千万份传单,还有在苏黎世的梅奈斯特雷尔,飞机也该准备好了。只要再等几天!“当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大家一起站起来!”

雅克与兹拉夫斯基彼此交换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俄国人略微抬了抬手,向基勒夫问道:

经过了四十八小时紧张的工作,雅克终于顺利地完成了这艰巨的任务,他决定将手稿拿去排版。梅奈斯特雷尔说过,要在周六准备好!

啊,妈的!我的天伦之乐就只有寒冷、饥饿、不公平、羡慕、反抗组成……家里送我到铁匠铺当学徒,老板狠狠地踢我屁股一脚,就当是付给我的工钱。手经常会被烧红的铁烫伤,炼铁炉的木炭都快把脑袋烤熟了,胳膊拉风箱拉得快要断了!”他声音变得尖锐,嗓音因痛苦而变得颤抖。他快速扫了众人一眼:“我还有很多童年回忆要说呢!”

布拉特纳就住在书店的后厢房里,这会儿他正站在一捆又一捆纸的中间发呆。时间还比较早,所以书店还没有营业,百叶窗和铁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他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得矮小又难看,身体也十分不好,有胃病和口臭。他的胸长得和鸡胸一样鼓鼓的,秃顶细脖,最有个性的地方就是他的鹰钩鼻,他的鼻子总感觉和总体格格不入,仿佛一探身这身子就会往前倒一样,活像一个没有平衡力的不倒翁,所以和他交谈的人就算对他感到不自在也必须得习惯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他的内在,他有着无邪的目光,热情的笑容,柔和的声音,他的这种声音很容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和他交朋友,但是雅克不需要交到新的朋友,他不需要任何人!

“大家都知道马赛的埃斯塔克区吧?嗯,我们家六口人就住在那里的一条小巷深处,两间房子加起来还没有这间房子的一半大。其中有一间连窗户都没有……每天天不亮,父亲就得起床,有时候天很冷,他也顾不上多睡会儿。我跟我兄弟睡在一起,一堆破布被当作被子盖在身上。父亲点亮蜡烛,就来把我拉了起来。他不睡觉也就不让别人睡觉。每晚他都喝得烂醉如泥,很晚才回家。可怜的他每天都在港口码头滚一天的木桶,已经筋疲力尽了。母亲身体不好,总是病恹恹的,都能把一个钱掰成两半花。她跟我们一样,一看见父亲就害怕。不知道她整天在外面干什么活,或许是在城里给人当保姆吧……我比较幸运,是家里的大儿子,三个弟弟都归我管。他们要不听我的话,我就打他们。真不知道他们为啥总是哭哭啼啼的,还又流鼻涕又流口水的,看着我就生气。我们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上一顿热饭,经常都是一大块面包、一个蒜头、十几只橄榄,偶尔会有一块肥肉。我们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听过一句好话,没有一丝娱乐,什么都没有。我们在街上从早晃到晚,有时候仅仅为了水沟里的一个烂橙子,相互扭打成一团……运气好的人,有可能会捡到海胆,捡到之后就在人行道上就着一杯白葡萄酒美美地吃一顿,而我们这些没捡到的就只能闻一闻他扔下的壳了……十三岁的时候,我就开始追小姑娘了。经常在野地里、树丛里偷偷约会……

布拉特纳此刻非常难过,因为他刚接到确切消息,证实了德国社会民主党议会小组在国会赞成战争经费拨款。

他眯起眼睛看着周围的众人,压低嗓音,真诚地说起来:

他用愤怒的声音说道:“法国社会党人赞成投票就已经是个打击了,但不论如何,由于若莱斯被暗杀一事,这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德国人,作为我们社会民主党欧洲一支强大的势力力量!简直太让人寒心了。我都不敢相信官方报纸是真的,我宁愿牺牲掉自己的手,让社会民主党坚持一致批斗帝国政府。可是当我看到这个消息后,我笑了!这里面散发着谎言和诡计的恶臭!我再次安慰自己说:‘明天,到了明天就会出真的了,这不过是个谣言!’但是不是。到今天,我必须得承认这是事实了。都是真实的,可悲的真实!关于幕后的进行我还没有搞清楚,或许永远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了。听拉耶说,贝特曼·霍尔维格在二十九日传见了苏德库,要他认同让社会民主党不再持反对立场的事情。”

其他人都被他这哇哇叫的声音吸引了过来,在这死气沉沉的讨论气氛中,民政官的俏皮话,无疑是注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

“二十九日?”雅克惊讶道,“二十九日,哈斯还在布鲁塞尔发表演说了呢,我当时在场听到了!”

他转身对雅克说:“哼……为什么我不来写本回忆录呢?天伦之乐、童年回忆我也有啊,我也可以写给那些没有过的人看啊!”

“这也不是不可能。拉耶觉得,德国代表团在回到柏林时,那些掌权者们开了个会,做出了一个决定:德皇心里清楚,他能够下动员令,是不会有人反抗的。而且在国会投票以前,他们也许已经开过一个秘密会议了,事情当然不会一下子就发生!我还不准备怀疑像李卜克内西、莱德布尔、梅林【注:梅林(1846—1933),德国工人运动活动家,马克思主义者,历史学家,战争期间积极反对军国主义。】、克拉拉·蔡特金【注:蔡特金(1857—1933),德国工人运动领袖,德共中央委员,国会议员,反对社会沙文主义和修正主义。】、罗莎·卢森堡【注:卢森堡(1871—1919),原籍波兰,反对机会主义的斗士,德国1918年革命的领袖之一。】那些人!但是,他们毕竟是少数:在叛徒面前,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了。事实就是这个样子:那些人竟然投赞成票了!花了三十年的努力与抗争。终于取得了一点成就,结果就因为这一次投票毁于一旦!就在这一天,社会民主党将不会再得到无产阶级的信任,俄国社会党人在杜马也和沙皇主义抗衡 【注:在杜马,布尔什维克派议员投票反对战争,揭露沙皇政府的帝国主义政策,因而被捕,流放到西伯利亚。】 ,俄国的社会党人还曾团结一致投票反对战争!在塞尔维亚也是如此 【注:1914年8月1日,塞尔维亚社会民主党人拒绝投票赞成战争经费。】 。我还看到过抄写杜商·波波维奇 【注:波波维奇于1912年支持巴尔干的斯拉夫民族反对奥地利。】 写的信件:塞尔维亚的社会党一直都毫不动摇地反对战争。就算是在英国,也有人一直反对战争:凯尔—哈迪没有放弃抵抗。我看过最新一期的《独立工党》 【注:《独立工党》是同名党的机关报,创建于1893年,1914年8月13日发表宣言反对战争,1915年2月,在伦敦的同盟国社会党人大会上,又采取社会沙文主义态度。】 。这让人略有些安慰,不是吗?现在还不可以绝望。要相信反对战争的声音会慢慢加大的。他们不可以堵住悠悠之口啊。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国际工人协议定会重生!那时,他就可以反抗帝国主义、军事独裁了!”

他合上书,像玩滚球一样,弯腿屈膝,摆动手臂,将书准确地扔回了桌上。

雅克对他的说法表示赞同。自从在巴黎看到过那样的场面以后,现在不管是什么背叛都不会再让他觉得吃惊了。

“‘天伦之乐……家庭温暖……’啊,妈的,这都说的什么啊!”

他拿起放在桌子上面的报纸,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十万德军开往列日》……《英国动员舰队和陆军》……《尼古拉大公爵被任命为俄国各军种大元帅》……《意大利正式中立》……《法军在阿尔萨斯胜利进击》。

他快速地浏览着每一章的标题,用粗大的食指指着每一行的字,像小学生那样一字一句地拼读:

阿尔萨斯。他丢开了报纸。是在阿尔萨斯进攻。“如今,在战场上,你们是否明白了战争的残酷。到处都是子弹穿透人体的声音。炸弹炸毁人、物体的声音、受伤的士兵与就快要死亡的人的呻吟声!如今,你们是否明白了战争有多么的恐怖。”只要是不可以让他集中注意力的事情,他都没有办法忍受。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书店。

他那动听的南方人嗓音深深地诱惑着人们,他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个特点运用得很好。每次在公开会议上,他都在凳子上不厌其烦地来回扭动两小时。等会议快结束,他会突然跳上讲台,虽然他可能讲不出什么有新意的话,只简单地用自己通俗的语言把别人的思想抽取出来。有一段时期,他的这种行为却得到了大家的鼎力支持,甚至比会议上公认的演说家的支持者还多。这时候,最大的困难就是怎么让他停止这滔滔不绝的讲话:因为只要他激情澎湃地开始讲话,就会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他觉得他洪亮的嗓音,高昂的激情可以感染坐在这里的所有人,这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肉体享受,这种感觉让他欲罢不能。

布拉特纳才拿起宣言,准备量版面尺寸时,他就离开了。

有人管基勒夫叫“民政官”,也有人叫他“鞋匠”。他在普罗旺斯出生。曾跟商船队出海航行多年,还在地中海大小港口干过各种职业,最后在日内瓦开了个鞋店。没有工作的革命者总是挤满了他的鞋店。总部关门以后,他们冬天可以在这儿找到火炉取暖,夏天在这儿可以喝到清凉的可可饮料,一年四季这儿都有香烟,都有演讲。

他在巴塞尔街头,莱茵河、街心花园、公园、巴塞尔,不光有浓荫也有阳光,还有清澈的泉水,他将满是汗水的手伸进泉水中。八月,骄阳似火。他自一条小路走向大教堂,门斯特广场一个人也没有。教堂似乎关着。红砂岩远看好像古瓷。

“又是个不正常的同志,嗯?……一个只会空想?……一个想把文学和无产阶级结合起来的不入流作家?”

在教堂的高台上俯视莱茵河,栗树下,唯有雅克独自一人。被树荫笼罩的游泳学校,一直能够听到欢笑声。唯有野鸽与他一起,他的眼神追随鸽子的动作而动。在到达巴塞尔之前,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寂寞。但如今,他享受这种孤独感觉,他也不想脱离这个状态,直到一切都结束。突然,他想:“自己之所以这么做是由于绝望……是在逃避。我反对不了战争……也拯救不了除开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但是我可以得到自我救赎!”他站起身,紧握拳头希望可以忘记这种可怕的想法,“反对其他人,这是对的!我可以通过死亡找到突破口……”

他眨巴着眼睛,笑着问。他那和蔼可亲的脸往前伸了伸,带着滑稽可笑的表情依次扫过每个人的脸,他表情有点夸张,应该是想逗大家笑吧。

越过淡红的墙,在蜿蜒曲折架着桥的河流那边,在钟楼、小巴塞尔的工厂烟囱那边,肥沃的林木葱茏,沐浴在热气团之中的地平线,那便是德国,今日的德国,已经总动员的德国,战斗准备已震动到心脏的德国。他真想朝西走去,直到边境线同莱茵河混合的地方,那儿,从瑞士河岸,在他面前,几乎是一箭之遥,展开这片德国的河岸和田野。他捏紧自己的手,说道:“一定要理智。”

“这本爱弥儿·蒲沙的《一个无产者的童年回忆》说的是什么啊,嗯?”

穿过圣阿尔邦区,他走到了郊区。太阳逐渐升起。这里有一栋栋豪华的别墅,篱笆、秋千,还有花坛,各种漂亮的花布白桌子,说明战争并没有打扰这里的平静。在伯斯费尔登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群瑞士士兵,穿着军装,一边唱着歌一边从森林出来。

基勒夫扭过头,瞅了瞅房间里的几堆人,然后摇晃着手里崭新的精装书向雅克走了过来,说道:

哈德森林右边的山坡上,一条小路与河流平行,走过大片树林。就可以看见一块木板上写着:Waldhaus(守林者家)。莱茵河流淌在左边阳光照射下的碧绿的平原之上,右边是浓密的树林,还有陡峭的山壁,雅克什么都没想,安静地往前走着。在这里待的这些天,看着阳光照射在房屋和树木之上,让人感到十分宁静。在山峦之间,树林间有一座白色建筑物。“这也许就是守林人住的地方吧。”他想着。沿着一条小道往下走,就来到了河岸边。

他摇摇头说:“每个法国人身上都存在质疑感,但一般情况下都是一眨眼就不见了……”

河岸的另一边就是德国。

兹拉夫斯基用含笑的友好目光注视着雅克好一会儿了。

德国那边看不到人影,就连河滩边也没有渔民。田地里没有一个农夫,远远看去,房屋围绕在钟楼的四周。雅克望见岸边那个有三种颜色的小木屋,笼罩在灌木丛中。这个难不成就是哨所或者是边防站?

“我们一时哪能找到那么多有教养、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去胜任这些岗位呢?你笑什么,谢尔盖?”

他在这里看了很久,一直没有离开,双手插进衣服口袋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德国与欧洲那个方向。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淡定、理智。一个人站在莱茵河的岸边,睁大眼睛望着这个世界,想着自己未来的命运。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所有人的心将一齐跳动,在一个和平安宁的世界里,拥有自己的尊严,实现自己的梦想,人人平等,公平公正。可能人类一定要经过这个战争,用暴力的手段破坏,然后又慢慢走向和平,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未来的某一天,和平一定会到来的。可是他不想等待和平。他已经将自己的所有献给了某种思想,不过还没有为革命献身。为贞妮献身!不管时候什么献身,他都会保留一部分。如今,他才真正将自己的所有全部献身,毫无保留。要牺牲自己的一切,这样的一种情感就像是大火一般燃烧他。绝望与放弃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这一次至死都不会放弃,绝对不会放弃!

雅克继续说完他前面说的话: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转过身一看,原来是一对穿着黑衣的上山砍柴的夫妇,男的带着一把柴刀,女的两只手臂各挎着一个篮子。他们就像大多数的瑞士农民一样,拥有一张非常严肃的脸,眼神中满是哀愁,似乎生活得并不好。两个人奇怪地看着面前这个不认识的人,看到这个人一直望着对岸。

“《一个无产者的童年回忆》。”基勒夫突然大声叫道。他快速跑到房间尽头的桌子前,桌子上摆着的是报纸、期刊和最新岀版的书籍。这些通常都是由旧书商沙肖夫斯基负责管理的。只能看见基勒夫因低头而露出的颈背和冷笑时耸动的双肩。

他不应该就这样直接来到边界线那边的。不用说,肯定会有守卫人员与巡逻队巡逻。他急急忙忙离开这里。

“他们不仅现在掌控着这些岗位,”雅克接着说,“以后很有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只能让他们掌控着……因为,我们一时哪能找到……”

那天黄昏的时候,雅克去赴卡佩尔的约会。

“另外,”佩里内说,“很多重要的领导岗位还掌握在他们手里。”

“请稍等一下,”有个人跟他说,“目前正在复诊中,教授有事离开了,十分钟之后我去找你。”

“对的。”他退一步说道,“我认为,现在法国很多年轻的资产阶级已经对资本主义的未来产生了怀疑。可他们仍然在挣扎,他们希望在他们有生之年这个制度不会灭亡,因此他们抛弃了他们的‘良知’……如此而已。我们不要过早地认为他们已准备缴械投降了。相反,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捍卫他们的特权。他们地位还稳固着呢!首先,他们会采取一切手段来剥削人们,而大多数被剥削的人都采取沉默的态度!”

“儿童医院”在小巴塞尔的河边,里面有一个很小的花园。四周围绕着常青藤,中间是一栋四层的楼房,树下面摆着几张漂亮的桌椅。雅克在这里停了下来,觉得特别的宁静。只听得见远处鸟儿的叽叽喳喳的叫声,还有小孩子的吵闹声,可以看到,由于护士的到来,不少小孩子都从被子里面伸出头来。

兹拉夫斯基和斯卡达倏地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了雅克,急迫地想要知道答案,好像等着雅克的答案来做重大决定似的。雅克微微一笑,并不是他不看重这些社会变革的迹象,只是他不相信这样的谈话有什么作用。

突然传来一阵像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的声音。这是卡佩尔来了,他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戴眼镜,身体偏瘦,穿着肥大衬衫与裤子,看起来就像是个老顽童。头发是金黄色的,皮肤光滑,但是额头上面有很多皱纹,蓝色的眼珠,还有金黄色的睫毛。

“在法国,无论新一代的企业家还是地主,他们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们已经感觉到他们的好日子快到尽头了,他们的金饭碗已经快保不住了。用不了多久,他们的土地、矿山、工厂、大公司、运输工具,所有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要回到群众手里,归劳动者共同所有了……年轻人都知道这一点。是这样的对吧,蒂博?”

卡佩尔是德国人,现在在巴塞尔学医,如今是非常时期,他也没有想过要回德国。白天,他就与韦伯教授一起在“儿童医院”工作,晚上就去参加革命活动。他也是书店的一名常客,布拉特纳叫他帮忙将宣言翻译成德语,他并不清楚雅克的计划,但是也没有提出疑问。

他转向雅克,好像要雅克证明他说的是对的似的:

他从口袋拿出几张纸,雅克立马抢了过来,颤抖地看了看。他想告诉德国人这个让他无奈的希望……但这不是时候,他注定要在剩下的几天里享受孤独。看完之后他就收了起来,对卡佩尔说道:

他说话速度很快而且声音很大,他的嗓音清亮。凡是脑袋里闪过的念头,他都不经思考就直接说了出来。他那带着浓重巴黎口音的话语在这种场合听起来显得非常有趣。他在二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是典型的法兰西岛上年轻工人的长相:眼神中总带着一丝警觉,留着一撮小胡须,长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鼻子,神情纯朴而正直。他的父亲是圣安东尼郊区卖家具的。年轻的时候因为一个女人而离开了家,饱经沧桑,尝尽苦头。因为与无政府主义者混在一起,还坐过牢。一次因为与人打架,被里昂警察局通缉,最后他越过了边境逃到了这里。雅克非常喜欢他。而其他外国人都跟他保持一定距离,因为他喜欢拿他们开玩笑,使他们很尴尬,尤其是他那令人生气的说话方式,深深伤害了他们。一说到外国人,他总是喊:“英国佬……”“意大利佬……”“德国佬……”他不知道这种喊法很令人讨厌吗?他怎么不喊他自己“巴黎佬”呢?

“非常感谢你。”

“是的,时间会一刻不停地工作!……任何地方都是这样,包括法国。”

卡佩尔提起其他的话题,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报纸。

佩里内一直点头表示赞同:

“喂,你听说了吗?现在当道德科学院院长的亨利·柏格森 【注:柏格森(1859—1941),法国哲学家。】 先生,对比利时的通讯院士说,反对德国帝国主义的战争,就是文明对无知而战。柏格森。”

“离灭亡也许还很远,但灭亡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斯卡达又说了一遍,“即使我们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因为时间的齿轮还在一刻不停地转着,时间会让资本主义走向灭亡……”他眼皮松弛耷拉了下来,嘴角的微笑只是为了证明他心中对此深信不疑。厚厚的大嘴唇如同两条水蛇一样相互击打。

他突然停顿下来,就好像在听远处的声音一样。

基勒夫刚到。他跟大家一一拍肩握手问候:“你好!”他不等别人回答“你好”!就又问:“热吗?”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都抢先说:“很热,对吧?”(至少等到街上堆满雪,他才有可能改变问候的方式)

“真是个笨蛋,你不会也那样吧?天天晚上,就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阿尔萨斯炮弹的声音。”

“你好!”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同时一只粗糙的大手搭在了雅克的肩上。“很热,对吧?”

雅克掉转头,阿尔萨斯……也许,正在互相残杀……他脑中寻思着,这个大家被无辜屠杀却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是多么骄傲,那么多人认不清现实,被人利用的时候,他却可以保持清醒。理智地看待整件事情,并用自己的生命来唤醒他们,即使真的死了,也死得光荣,死得伟大。

斯卡达是个五十多岁的小亚细亚以色列人。他近视得非常厉害,厚厚的眼镜架在橄榄色的鹰钩鼻上。他长得很丑:卷而短的头发贴在椭圆形的脑壳上,耳朵很大,若有所思的目光里总是带着无限的温柔。他的生活像苦行僧一样。梅奈斯特雷尔管他叫“善于思考的亚洲人”。

卡佩尔接着说道:

“所以我们才需要等待,亲爱的谢尔盖·巴甫洛维奇。”犹太人斯卡达坚定而温柔地轻声说道,“资本主义世界终究会走向灭亡。”

“我小的时候住在莱比锡监狱旁边,一个下雪的冬天,有消息传来说,刽子手来到了这儿,天亮的时候就要杀人。当晚我就离开了,那时已然很晚,雪下得非常大,外面都没有人。我在监狱旁边绕了好几圈。看到有个人站在墙的那边,明天就要判处死刑,他对此非常清楚,所以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资本主义制度下,一切都相互联系相互制约,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兹拉夫斯基大声说道,他是个俄国人,留着大麻色的长髭须。

离开医院之后,雅克在咖啡馆,在充斥着烟味的房间里坐了很久,面包泡在牛奶中。吊灯像是蜘蛛一样挂在天花板上,这让他晕眩、昏睡。

兹拉夫斯基、佩里内、萨弗里奥和斯卡达站在屋子中间热烈地讨论着。雅克朝他们走了过去。

布拉特纳本来打算叫他一起吃晚饭的,可是他以自己很累为由拒绝了。雅克蛮喜欢布拉特纳的,可是不喜欢他像个前辈一样在那里絮絮叨叨,说一大堆没有实际作用的话。即使咖啡馆里有许多人,雅克却觉得非常寂寞,即使是在热闹的人群当中也非常寂寞。

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雅克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无非就是变换了下议论和反驳的次序,就像小卒在棋盘上的作用一样。

咖啡馆总是会有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客人,不光有许多单身人士、流浪者,还有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大学生,他们会叫女招待的名字,聊一下最新资讯,德法战争、动物、机械制造、妓女。也有商店的伙计、工人,他们并不说话,与人群距离较远。也有无业游民、病人,身上似乎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柜台前的圆桌上面,有三个救世军的妇女正在吃饭,她们只吃素的,戴着帽子靠在一起聊天,说悄悄话。也有一些穷苦人家,带着一股贫穷、劳累、罪恶,来到咖啡馆,不过他们一般很少抬起头来,就好像被生活的重担给压垮了一样,面包泡在汤里吃,有一个人走到了雅克的对面。他们彼此对视。雅克看到那个人不敢直视自己,有些躲闪的眼神,就好像是一个亡命天涯的人偷偷跟你传达着什么信息。

“正是这个道理……”他笑得非常开心,觉得自己说的有了依据。“我们就拿德国做例子来分析下吧……”

门口那儿突然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身材高挑,皮肤光滑细腻,穿着黑色套装,像是找人一般,环顾四周。

布瓦索尼老头高兴地拍着大腿说道:

雅克忽然低下头,心里一阵阵地刺痛,就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请大家回想下德国在十九世纪发生的情形……”沙肖夫斯基开口道。

贞妮,此时她会在哪里呢?除开在法国边境寄过来的超短明信片,其他一点消息也没有,她会如何呢?所以,他经常会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一下子就想到了她,想念得夜不能寐,想到也许现在她正需要自己,可是自己却不在她身边,留下她一个人,心里就觉得非常难受。为了她,雅克会保护好自己这条性命的。为了革命,牺牲爱情他觉得这并不是背叛,他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贞妮,就是总是忠实彼此的爱情。

“思想和实践需要同时进行!”

天都黑了,街道上什么人都没有。他不停地奔跑,却不知前进的方向。离开了贞妮,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此刻,心目中就只有为革命事业献身的精神。

米特尔格眼镜后面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不停,闪耀着不赞同的目光。他头发乱糟糟的,摇着脑袋说:

82

“我再重申一遍我说过的话,”他津津有味地舐了一下嘴唇,继续说道,“战争,应该首先在哲学领域里爆发!”

雅克每天首先要完成的事情就是按照梅奈斯特雷尔给的命令,“天天在早上八点至九点这一小时内到容克街三号门前,当看到窗户上有红布的时候,就去找休茨夫人。对她说:‘您好,我要租房子。’”

每天,他都是最早一批来到这里的。他是个法国人,酷爱与人辩论,曾是波尔多大学医学系自然科学专业的教授,刚开始是研究人类学的,后来又改研究人类社会学了;他过于大胆的教学风格使他成了大学里的可疑人物,于是,他来到了日内瓦并在这里定居了。他长得很奇怪:脑袋奇大无比,脸却很小,脑门秃而宽,脸颊肥而厚,下巴有好几层,使这张脸看起来就像一个肉团。在这堆肉的中间,五官挤在了一起。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狡黠和善意的光芒。嗅觉灵敏的短鼻子将鼻孔张得大大的,贪婪地呼吸着;嘴唇非常厚,似乎总在笑。这张小脸似乎聚集了他整个生命,犹如一块绿洲隐藏在多血肥肉的沙漠里。

八月九日八点半,双休的最后一天,当雅克在阿尔萨斯街和容克街的交叉口巡视时,心猛地被扯了一下,他清楚地看到在三号阳台晾着的衣服中,那里挂着一个罩沙发用的红布!

“可是……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一直都是这样:为什么没有起义的理由呢?缺乏思考!”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向后一靠,然后露出了笑容。

这里街道两旁全是小屋子,房屋和马路是被一个小花园分开的。雅克刚走上三号的台阶,门就敞开了。在昏暗的门洞中,雅克看见了一位染着黄色头发、身着浅色内衣、露着胳膊的女人。

布瓦索尼一边跟雅克握手,一边还在说:

“请问,您是不是休茨夫人?”

第二个房间里坐着的都是熟人。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门边的是布瓦索尼老爹。米特尔格、纪兰和沙肖夫斯基依次站在他旁边。

这个女人没有作声,直接把雅克身后的门关上了。走廊是一个狭小的前厅,这里十分黑,门窗也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楼梯口第一间房间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只站着阿尔弗蕾达和帕泰尔松,他们正在窗边聊天。雅克注意到,只有同这个英国人在一起时,阿尔弗蕾达才不自觉地变得活跃起来,好像在他身边找回了自己的人格似的,而在别的场合,或许是因为胆怯,她把这种人格掩盖了起来。阿尔弗蕾达腋下还夹着梅奈斯特雷尔的公事包,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正轻声地给帕泰尔松念其中的一段话。帕泰尔松叼着烟斗,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在端详着那张低垂着的小脸,乌黑的刘海散在额头上,长长的睫毛隐藏在脸颊上的阴影里,暗色的皮肤正散发着奇异的光芒,他肯定在想:“把这画面画下来……”雅克从门前走过,他俩都没发觉。

“我是来租房子的。”

莫尼埃正蹲在楼梯口,整理着《前进报》。他在咖啡馆上班,是个伙计。事实上,他虽然一年四季都在赛璐珞的护胸外面套一件低领背心,但他却很少以当伙计这个职业为生:每个月他都只做一个星期的啤酒店临时工,这就保证他有足够多的时间投身到革命事业中。他无论是做家务、跑腿、油印还是整理期刊,他都有着同样的热情。

她快速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给雅克,这是一种像古代飞鸽传书一样的东西。雅克将这个还带有休茨夫人体温的字条塞进了兜里。

雅克分别跟这三个人握过手之后,就上楼去了。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想您是搞错了。”休茨夫人高声说道。

在楼梯下面,站着三个正在激烈争辩的人,他们说的既不是西班牙语,也不是意大利语。他们信奉的是世界语。其中一位是特地赶来听雅诺特演讲的沙邦蒂埃教授,他任职于洛桑,是一份著名革命杂志的主编:《莱蒙湖世界语学者》。他从不放过任何能宣传世界语的机会,他认为全世界迫切需要一种国际通用语言即世界语,世界语可以作为所有民族沟通交流的桥梁,可以促进各民族之间的物质交流和精神文化交流。他经常引用比较有权威性的笛卡尔的话作为依据,笛卡尔曾在一封私人信件中这样明确地说过:“创造一种易学、易说、易写的世界性语言是必要的,最重要的是这种语言有利于判断……”

她边说边把门打开。雅克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点什么,可是她却一直低着头。雅克看着也没事了就鞠了一躬以示告辞,门很快便关上了。

雅克刚过拱形通道,来到后院,就听见一阵喧闹的讨论声从二楼传来,这就告诉他今天这里来了不少人。

过了几分钟,雅克和布拉特纳弯腰研究显影盆,开始破解字条上的内容:

碰头的地点就设在这幢没有人住的楼房后面。那是一幢两层的楼房,由于位于后院,从街上是看不见的,穿过一条旧铜厂的拱形通道才能到达。楼房的一层是个旧车库。莫尼埃就住在这里面,他是做杂物的。第二层有四个房间一字排开,中间是一条比较黑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间最小的房间,那是飞行员的个人办公室,是阿尔弗蕾达特意给他准备的。剩下三间比较宽敞的用来做会议室。每间屋子里都放着十几张椅子、几条长凳和几张桌子。桌上放着各种可以翻阅的报纸杂志;在这里不但能找到全欧洲有关社会主义的报纸,还能找到不定期出版的革命期刊,这类期刊有时能接二连三地出好几期,有时候又一年半载都看不见一期。可能是因为没有钱了,也可能是编辑被抓了。

“不再等待,尽快行动!定于十日内周一起飞,早晨四点出动。周日到周一晚上,必须把传单送到狄丁根东北高地处。仔细阅读法国参谋部绘制的边境图集,在布尔格的最后一个字母点及狄丁根的第一个字母点画一条直线,然后在两点等距处接头会面,也就是凌驾铁路突出高地上。天亮前等待飞机的降临,如果可以的话,在地上多铺一些白布以便飞机准确着陆,顺便带上五十公升的汽油。”

从外表看,这座楼房似乎已经变了样。外墙的灰泥已经斑斑点点地脱落了,在这繁华的街区还有好几幢跟这一样的老房子。这栋四层的楼房正面曾经被重新刷上了粉红的灰泥,可是经过硝石的侵蚀,现在又布满了裂口。房间里没有百叶窗,只有拉窗。窗户的玻璃上布满了灰尘,让人觉得这里是一幢没有人居住的房子。一个狭窄的小院子将房子与街道隔开了,院子里堆满垃圾、废铜烂铁和石灰渣,院子中间有一棵粗大的接骨木。院门已经没有了,有一块铁皮挂在两个石柱之间,用来做招牌,上面依稀写着几个字“铜铁厂”。虽然厂早搬迁了,但产品还堆放在这幢楼里。

“今天晚上。”雅克转向布拉特纳轻轻地说道,他的脸上满是激动的神情。

被梅奈斯特雷尔称为聚会地点的总部选址非常谨慎,坐落于巴里埃尔老街的上城 【注:上城,指地势很高的日内瓦旧城。】 中心,旁边有一座大教堂。

布拉特纳是天生的密谋家,他在书籍的交易中显得过于早衰,因为这不是他的兴趣所在,虽然残疾,但是却有丰富的想象力和超凡的决断力。他对革命党十分忠诚,兴趣爱好便是危险和冒险,正好他的爱好和他参党的作用是统一的。

5

布拉特纳立刻说道:“这两天我们已经认真考虑过这件事了,我认为还是必须要按我们的决定来办,现在剩下的就是执行了,让我来安排吧,而你最好不要露面。”

从个人方面来看,在私下交流的时候,他的行为表现是完全不同的。刚开始,人们对他还有些疑虑,但后来,他对那些杰出的革命者的思想都有着深远的影响。他外冷内热,他用他与众不同的情感和举止,融化了他们僵硬的态度,温暖了他们的心,使他们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他们跟雅克的关系并不完全像小组成员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更为亲密。无论有什么想法他们都会跟雅克说。有时候,他们会跟他推心置腹,把隐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诉他:比如,他们自私自利的想法、见不得人的事情以及他们的弱点。跟他交谈,他们能更好地自我反省,使心灵得到洗礼,让自己的精神境界得到提高。他们遇到事情经常会问他怎么办,好像他无所不能似的,只要他出马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事实上他自己也还在四处寻求所谓的真理。毫无疑问,他们这样做无形中给他带来了强大的压力:他们对他所说的话从来都是深信不疑,把他当作神一般存在,这就使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能说错话,不能让大家对自己感到失望、不能让大家看到自己缺乏信心和泄气的一面;他们把他推向了一定的高度,使人们不敢轻易地接近他,无情地使他陷入了孤独的境地。有时候,他为此感到近乎绝望的痛苦。他心里想:“这种名不副实的威信是从何而来的?”于是,他想起了昂图瓦纳曾经说过的话:“我们蒂博家的人与生俱来就有一种令人敬畏的东西……”但他很快就把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想法抛弃了:他有什么样的弱点,他自己很清楚。他不能让那种隐藏的潜力发挥出来。

“今天晚上你可以弄到小卡车吗,有司机了吗?找谁去通知卡贝尔呢?还有传单,人必须多些才能快速运上飞机。”

从集体方面来看,他对这群人的态度是消极的。这样的态度是不是说明他在这个集体中毫无作为呢?肯定不是,他恰恰在这个集体担任了一个很重要的职务。可能由于环境的影响,他所起到的作用、效果并不明显;他的职责就是解释、证明某些社会准则、某些人道主义成果、某些艺术形式以及某些生活方式的合理性及其存在的必要性。而这些东西通常被他周围的人称之为“资产阶级的”,他们并不会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而是直接就全盘否定。他认同大家所说的,在历史的长河中,资产阶级终有一天会完成它的使命,走向灭亡。但他无法接受已经渗透到人们生活中资产阶级文化也随之完全消失。他深信某些优秀的文化应当被保留,他要让这种文化的精华得以传承,形成一种法国所独有的杰出知识成果。这种看法深深激怒了与他交谈的人,虽然短时间内,可能没有办法彻底改变他们的思想,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引起他们的思考,改变他们专断的态度。也许有这样的一个叛逆者在他们的队伍里,可以使他们的内心得到满足;他和他们有着完全相同的社会理想,这是毋庸置疑的。而这也正说明大家是认可这个观点:革命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是不可避免的。

布拉特纳重复道:“一切都交给我来办吧,一定会按说好的那样顺利。”

他有时候会思考自己在这群日内瓦人中处于什么地位。从集体和个人两个不同方面来考察,得出的结论也是不同的。

如果只是雅克一人独当一面的话,他会像布拉特纳一样发挥自身主动性。可是这几天整天没有事干,再加上身体状况过于虚弱,只有向布拉特纳让步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雅克并没有把自己归入这两类人中的任何一类。他可能跟宣传家更为相似,但他思维清晰,至少有良好的分辨能力,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对当今世界的形势、各方面的人物关系都有着正确的判断。这些特点又使他更有可能成为一个实干家。但具体谁又知道呢?时势造英雄,说不定他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民领袖也说不定呢。领袖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能把宣传家的热忱和实干家的政治素质集于一身。从他接触的少数革命领袖身上,可以看出他们具有这双重特点:第一,能力很强(说得更准确点,就是他们能全局把握问题,对问题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独到的见解。遇到任何突发情况,都能立即采取应对措施,控制事态的发展)。第二,有威望(一种向心力,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人们能马上相信你,并且能了解到事情的经过,使人们能按你说的去做)。雅克一不缺乏洞察力,二不缺乏威望,而且他身上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能吸引着人们围着他转。但他从未想过运用这种能力,除了特殊情况之外,他很讨厌左右他人的思想和行为。

布拉特纳已经把该考虑的都提前想好了。在他那一带的人里有一位值得相信的波兰人,他是车库的经营者。布拉特纳二话没说就骑着自行车去找那个人,把雅克一人留在书店的后房中,他看着面前的水盆发呆,盆里梅奈斯特雷尔写的信渐渐模糊。

雅克虽然对理想主义者比较偏爱,但这并不影响他看清事实的本质。这些人往往都是仅凭一腔热血投身于革命事业的,他们所做的一切最后说不定都是无用功。真正能引起发酵的因素,即让革命这块面团发酵的酵母,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也就是在那些实干家的手中。这些人提出具体要求、制订详细的实施方案。他们的革命知识非常渊博,而且会不断从外界吸收新的知识。他们的精力会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程度合理地分配,而不是在那凭空想象地安排。当宣传家还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探讨时,这些实干家则已经把思想信念积极地付诸实际行动了。

雅克就这样在盆前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他问书商要了一份军参谋部的地图,放在膝盖上仔细研究起来,从中找到了布尔格和狄丁根,紧接着,雅克眼前都变得模糊了。最近雅克压力十分大,大得几乎能将他吞噬。这一周以来,他每天都处在幻想之中,罪魁祸首就是这次的目的。他也基本想不到自己和自己的未来,虽然这次行动是突然展开的,但是再过几个小时就将完成,完成后呢?雅克想,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行动了。此刻他就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嘴里念叨着:“今天晚上。明天。明早。一早。飞机。”而雅克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到了明天,一切都会结束。”他明白,梅奈斯特雷尔不会再回来了,他会一直飞,飞到很远很远,飞到汽油用完。然后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被击落?被截获?上法庭?不论如何,只要被抓住,是可以不经审判就能枪毙的。

他本能地倾向于宣传家——不管社会主义者还是无政府主义者。每当跟这些人在一起时,会发自内心地觉得很舒服;他们跟他有同样的反抗根源:对不公正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大家都有着同样的梦想,盼望在当今这个废墟的世界上建立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他们在对未来设想的细枝末节上可能存在差异,但他们的大体方向是相同的:建立和平友爱的新秩序。正是因为这样,雅克才觉得与他们非常亲近——他们对自己高尚的内心感到十分自豪;一种被激发的潜力,一种崇高而又伟大的意识,推动他们不断超越自我,凌驾于自身之上。总而言之,革命理想给予了他们生活前进的动力。正因为如此,这些宣传家不知不觉中都释放了自己的个性,虽然他们将自己的全都奉献给了革命事业,为革命事业的胜利而奋斗。但他们在这充满希望的美好战斗氛围中,他们的能力和力量也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十倍以上,在献身于伟大革命事业的同时也使自己的个性得到释放。

雅克不禁开始害怕起来,这会儿他的头脑十分清醒,他用两手按住额头,自言自语道:“生命是最重要的财富,不该浪费!牺牲是发疯的表现、罪过的表现、违反自然的表现!一切的英雄主义行动都该得到抨击,多么荒谬,多么罪恶。”

和其他社会集会一样,在这小却具有国际性的聚会中,也同样存在两类革命者:宣传家和实干家。

突然,雅克平静了下来,内心的恐惧慢慢平息,就好似绕过了一个海岬,到了另一边海岸,欣赏着另一个地平线的美景。战争也许能够制止,敌对的人也许能成为兄弟,到最后的停战!“就算成功不了,那也树立起了榜样!无论怎么样,我的死都是一种标榜行动,发扬了荣誉感,做到了忠实可靠。忠实而有益,我这无用的一生终于得以赎回,而且将会得到永恒的安宁。”此刻,雅克的四肢瞬间放松,他感觉到一种平静舒适,仿佛是痛苦悲哀中的满足。他想着他终于要卸下重担,终于要和这个难相处的、使人绝望的、难搞的世界决裂,终于要和他经历的种种不愉快的人生决裂。便毫不可惜,还想到了生和死。毫不可惜,无非是有些强烈的无人性的和茫然的麻木感,他做不到集中精力去想任何事情,包括生和死的含义。

自从来到日内瓦,他几乎每天傍晚都来聚会地点消磨时光。有几次,他只是进去跟几个朋友握握手就又出来了。有时候,他从一个小组溜达到另一个小组,最后跟梅奈斯特雷尔缩到最里面的那间房间里,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很多人都羡慕他能跟梅奈斯特雷尔亲密相处,因为那些经历过多年战斗,“从事过革命行动”的人,都无法理解飞行员为何更喜欢跟雅克在一起,而不是他们这些一起工作的伙伴)。他待在同志们中间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言不发,淡漠而又疏离地坐在那里,不参加讨论。但一旦他参加讨论,他那独到的见解、渊博的知识马上就使他成为被关注的焦点。在讨论的过程中,他会了解大家的想法,乐于与别人分享自己的见解,这样的精神品质使讨论立即出现了不一样的效果。

当布拉特纳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雅克还在原地保持着思考状。

他一想到飞行员刚才交给他的任务,就非常开心。他热爱活动,因为这是一种可以随意挥霍而又无须后悔的生活方式。何况离开几天,就不用参加这些无休无止的会议,就能避开这些没有意义的争论了。

雅克慢腾腾地站起来轻声说道:“社会党如果没有叛变就好了!”

一九一四年夏天,所有的革命者都跟雅克一样,期盼着定于八月二十三日在维也纳召开的各国社会党代表大会,这次会议主要是对关于“国际工人协会”的重大问题做出决议。

布拉特纳带回了车库的经营人,他虽然头发雪白,不过面容却刚毅坚决。

“今天是星期天,”雅克站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一边看着妇女和孩子,一边在心里思忖着:“星期天也就意味着今天已经是六月二十八日了……虽然我到奥地利去调查只要十天半个月,……但在代表大会召开之前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吧!”

“这位就是车库的经营人,安德烈耶夫,小卡车是拜托他给我们准备的,他还会负责给我们开车,一会儿就有人来把传单和汽油放到车里。卡贝尔也通知到了,差不多快来了,天一黑我们就出动。”

4

雅克因安德烈耶夫和卡贝尔的到来而从麻木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为了使事情更加顺利,雅克准备去好好认认路,安德烈耶夫认同了雅克的做法。

他并没有刻意想往什么地方去,信步来到了加尔文街 【注:加尔文,著名的法国宗教改革家,创建了加尔文宗,在日内瓦建立过教会。】 ,这条街沿着老城的脊线向前延伸,肃穆而庄严,跟它的名字很相符。这里没有店铺,墙壁清一色是由灰色石块堆砌而成,可以预见,在这高高的窗户后面,人们是怎样刻板地生活着,这一切不禁令人想到衣食富裕的清教徒生活。这条街的尽头是阳光灿烂的圣彼得广场,那些三角楣、柱子和老菩提树,似乎给那庄严肃穆的景色增添了几分生气。

“走吧,我们开着我的小敞篷车去逛逛吧,就像兜风一样。”他向雅克提议道。

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不自觉地就沿着这条熟悉小巷往前走,这里非常清凉舒服,时不时会看见几级台阶和几根柱子。两旁木头搭建的老屋,一直延伸到市区。

“传单打理好了吗?”雅克向书商问道。

心中的恐慌似乎与事情的微不足道不相符,他觉得无法解释。他又想起曾经类似的经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自己的幻想所吓到了。他心里想:“为什么每次遇到这样的事,就失去判断力了呢?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奇怪呢,是不是陷入了一种病态的不安呢?而且不仅仅只是不安,简直是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再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好了,你们回来前就能搞定。”

站在桥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老城,层层叠叠地向远去延伸。从倒映在水中的草木,到圣彼得教堂,再到郁郁葱葱的阿尔卑斯山,都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他在心里重复道:“真是大笨蛋!”

然后雅克就拿着地图和安德烈耶夫出门了。

他这才记起他出门之前用铜帽盖住了火焰,当时还烧到了手指。现在还能感觉到拇指在隐隐作痛呢。他瞧瞧手指,想找到被烫的痕迹。这回他的记忆十分清晰肯定,因此用不着再爬回四层楼看看了。他转身又朝罗纳河走去。

布拉特纳就在地下室里一边等着他们,一边和卡贝尔打包传单。

“我真笨啊!”他心里想。

传单是用一种特殊的纸质做成的,不仅轻便而且结实。每个传单分为四页,两页的法文,两页的德文。雅克让他们把这千百万张传单分成了每捆两千份,然后每一捆再用一条能一碰就断的薄纸绑住,全部加起来一共两百多公斤。按雅克的构思,布拉特纳同卡贝尔一起把每十捆打成一包,总共六十余包,每包都用细绳绑着,这样只用一只手就能轻松打开。为了方便运送六十余包的传单,雅克找了好多邮递员用的那种大袋子。整理完毕,所有东西分成六袋装,每袋重达四十公斤。

一直跑到埃杜维街,看到熟悉的格勒尼斯广场、厕所以及完好无损的寰球旅馆大门时,这种惊慌失措的梦魇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五点的时候他们开着小汽车回来了。

一到卡卢日街道上,他就飞奔起来。他看到普兰帕莱圆形广场上有一辆有轨电车正要开动,他马上冲了上去。车到站之后,他就急不可待地跳了下来,飞快地跑向桥头。

雅克一下车就急奔而来,表情既不安又紧张:

“我要先回趟家。”

“这下麻烦了!去梅茨兰的路上有人监视,从那里是出不去的,设了关卡,还有哨所。另一个是从洛芬到罗斯森的道路,这条路总体还好,就是到了那里必须要走土路,如果继续开小汽车是过不去的,你看能不能找到一辆大车,就像农民用的最普通的马拉大车,我是认为坐马车过去的话,还可以做做伪装!”

雅克已经拉开门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布拉特纳听到感觉极好,“找马车还是很容易的。”他于是快速翻阅口袋里的名单,喊上安德烈耶夫,交代我们继续装袋子就走了。

“你不跟我们一起去聚会的地方吗?”梅奈斯特雷尔问。

布拉特纳的自信让雅克感觉没有再打扰他的必要了,于是和卡贝尔一起装袋子。

“我先走了。”他简短地说道。

“就剩这几袋了,你去休息休息吧,我自己可以完成的。”卡贝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嗓音突然变得有点颤抖。他仿佛看见火焰正在吞噬着桌子上散乱的纸张,点燃了窗帘,他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掐住了。梅奈斯特雷尔、阿尔弗蕾达和米特尔格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吃惊地看着他。

尔一边对雅克说着一边捏住他的手腕,“你现在状态很不好,那么热是不是发烧了?”雅克停了一会儿说道:“拿点奎宁给我吧,休息就不用了!”“那你别在这个地下室里待着了,空气不新鲜不说,还弥漫着刺鼻的糨糊味,出去走走吧!”

“也许是吧。”雅克退一步说道。他将广告单揉成一团,孩子气地从百叶窗缝隙中扔了出去。“说不定今晚的演讲也会像在维也纳、米兰那样赢得一片喝彩呢。……我能理解这种寻求领悟和解脱的心情,不然这几百个男女,也不会放弃坐在湖边,仰望黑夜和星空的大好机会,来到这烟雾腾腾、闷热得令人窒息的会场里,这其中也不缺乏某些令人感动的东西吧……但是,我没有那个耐心花一晚时间去听这玩意儿。啊……我受不了啦!”

雅克听从了卡贝尔的建议,自己去格莱芬街上闲逛了。这个街上都是穿着节日礼服的一个个的大家庭,看得出来他们也是闲逛。雅克顺势混进人群,走到桥边。他在这里考虑了一下,转身走向左边,一直走到码头的位置。“这个夜晚太美丽了,看来我的运气不错。”雅克直起胸膛,终于笑了出来,“什么都不要考虑了,我要坚强!希望他们可以找到马车。希望一切都能顺顺利利的。”

“嘲笑别人的文风是很不道德的。”米特尔格瞪着双眼,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一激动,唾液就会分泌过多,说话就会唾液四溅)。“我同意这些观点可能只是优秀的理性哲学。但重复宣讲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多少世纪以来,教会都是通过迷信来统治人们的,使人们逆来顺受,不会反抗。如果没有了宗教,人们应该在很早之前就会起来反抗了吧,自由也应该早就获得了吧!”

雅克走的这个人行道基本上就没有人,他在这里俯视着潺潺而流的河水,在夕阳的打造下如同金银珠宝一样熠熠生辉。河堤处倒是还有人在洗澡,利用着今天最后的一点阳光。雅克在这里站了一会儿,空气暖和得让他受不了,眼泪不住地往上涌,雅克只得继续前行。

“在‘朗多尔咖啡馆’是吧,也许会去吧。”雅克说,“那今晚的演讲会我就不去了!”酒精灯的问题还一直纠缠着他,这使他感到很烦躁;虽然他很久以前就没什么宗教信仰了,但别人的反教会言论还是会使他感到恼火的。“一看题目就觉得幼稚可笑:《上帝不存在的证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绿色的广告单。“让我们看看他的提纲都讲了些什么!”他耸耸肩,然后夸张地大声念道,“我向大家推荐一个宇宙体系,它能使一切求助于精神本原的假设彻底归于无用……”

命运是通过怎样的曲折和道路,才能引导以前的孩子直到最后这一个傍晚的呢?是因为一连串的巧合?不。我感觉不是这样的!我一直感觉所有的行动都是关联在一起的。他想到他的存在无非就是顺着一个方向,然后无条件地服从命令。而如今,到了神圣的终点站,他对死亡已没有了害怕,反而会因死亡而光芒万丈。雅克服从了召唤,里面带着执着、坚持以及振奋。这种自觉的牺牲是他这一辈子最好的归宿,也是他最后一次忠于自己行动的本能。在他小的时候他就懂得说不!他从来都没有其他的表达方式。这不是不要生活,而是不要世界!这次就是雅克最后一次说不的机会,他要对大家所安排的那种生活说“不”!

他若无其事地说:“雅诺特在好多地方都发表过演讲。他刚从米拉诺回来。在奥地利,他还和托洛茨基在一起住过两天。我想他对欧洲的情况应该非常了解。他讲的东西都很有意思。在他做完演讲之后,我们准备将他带到‘朗多尔咖啡馆’,再了解一些情况。你们会去的,对吗?”他看了看梅奈斯特雷尔,又瞅了瞅阿尔弗蕾达。接着,他转身看着雅克说:“你会去吗?”

雅克没有看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惠茨坦桥底。上面是不停歇的汽车、电车还有人,下面有一个街心花园,在这里避暑休息是最佳的选择。雅克找到一条长长的凳子坐了下来,地面上的小径围绕在草地和杨树从中,旁边雪松的低枝上有几只白鸽咕咕地叫个不停。小径的另一边是一位年轻的妈妈,她还系着围裙,是淡紫色的,身材就像一个小女孩,可是面孔却十分憔悴。前方婴儿车里的小孩就是她的孩子,这会儿正在熟睡。看小孩的样子像是还没满月,头发薄,肤色黄。这位年轻妈妈一边狂咬着面包,一边望着远方河水的方向。闲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摇着破旧的婴儿车,再小心依旧还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那细弱的手都和她孩子的差不多。她的淡紫色围裙虽然褪色了,但是非常干净,吃的面包上只涂了一点黄油,不过看她的表情,能感觉到她的心满意足。整幅画面没有一丝透露着她的贫穷,可是贫穷就显现在那里,雅克不忍再看,慌忙起身逃离了这里。

米特尔格是奥地利人,以前在萨尔茨堡学过药物学。五年前,为了逃避兵役,他离开了那里来到了瑞士。刚开始他住在洛桑,后来又来到了日内瓦。毕业以后,他就按规定在一个实验室每周工作四天。但他对社会学似乎更感兴趣。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东西看一遍就能全部记住,不论多少东西,都不会混乱,都能清晰地记在脑袋里。你可以把他当成一本移动的百科全书。他的朋友,尤其是梅奈斯特雷尔经常向他咨询东西,他们都少不了他。他是一个主张武力解决问题的理论家。总而言之,他敏感、胆小且多愁善感。

布拉特纳也回到了书店。

米特尔格有点尴尬地苦笑着。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确实让人看起来就像要发火似的。何况,他确实经常发怒。

雅克挺直胸脯,两眼散发着光彩:

“不得无礼,小姑娘……”梅奈斯特雷尔轻轻地斥责道。

“东西全数备好了,要用的东西也都齐全了!一辆带篷的马车,装载很多东西不会显眼。用一匹强壮的牝马拉车,让会赶车的安德烈耶夫赶车,他在波兰农庄打过工。时间来得及,多花一点时间也没有关系,我相信一路都会畅通无阻!”

“他满头乱糟糟的白发,看起来就像一只老狮子。”阿尔弗蕾达笑嘻嘻地说,“这位反教权主义的大英雄,怎么弄得像个教堂的管风琴手!”

83

雅克根本没有在听他们说话。他妄想能回忆起某个细节,能使自己安心。他确定他将锅放在了地上。那后来应该也将火吹灭了并盖上灯罩了吧。他不确定地想着……

爱丽盖斯蒂大教堂上的钟楼传来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辆专门运送蔬菜的车穿过南郊空旷的街道,往埃希的方向驶去。

“你跟他很熟吗?”阿尔弗蕾达看向雅克那边,狡黠地问道。

车厢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里面看不到一点亮光。布拉特纳与卡贝尔坐在后方,拿手挡着嘴巴,说着悄悄话。卡贝尔抽着烟,时不时地可以看见红光上下移动。

“非常好,非常好……”梅奈斯特雷尔用出人意料的尖嗓门说道,“我的小米特尔格,对于这样的雅诺特我们有说不出的鄙视啊……是不是这样,小姑娘?”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胳臂搁搭在阿尔弗蕾达的肩上,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雅克则在最里面待着,挤在两包传单的中间,双手抱着紧紧并在一起的双腿,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以此来抵制他内心的兴奋。

“所以他要去休息一下……特意让我来向您问候一下。”

布拉特纳刻意压低的声音飘进他的耳中:

“那是他头发太长太多了……”阿尔弗蕾达轻声嘀咕着。

“卡佩尔,我的兄弟,此刻想想我们今后吧!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一架飞机。还不知道咱们三个能不能安心地坐着车回去,也不知道路上会不会遇上盘问的。”普拉特内往后倾了倾身体,问道:“你怎么看?”

米特尔格继续说:“雅诺特想在演讲之前跟您见一面。可他旅途中累坏了……而且他似乎很怕热……”

雅克沉默着。此时他想的是飞机着陆后的情况:那些幸存者会遇到怎样的状况。

“不好。”雅克心里想,“我真的不敢肯定有没有灭灯。碗倒满以后,我很可能又把小锅放回了酒精灯上去烧,并没有去把它吹灭……那碗可可喝完之后,我就急忙出门了……酒精灯说不定一直还在烧……”他呆呆地想着,不说话。

普拉特内依旧不停地说着:“就算是,我们能够将车藏在树丛里,但是在东西卸完后,飞机到之前,安德烈耶夫必须跟着大车回去,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定要在大路上。”

“雅诺特刚刚到聚会的地方来了。”他解释说道。

雅克觉得他此刻就在飞机上,他将身子探出机舱,看见漫天的白纸在空中飞舞。碧绿的草地,广阔的丛林,密集的军队。机舱里的传单不断地向田野撒去。耳边是子弹飞过的声音。梅奈斯特雷尔转过身来,雅克看见的是满眼的鲜红。他脸上的笑容似乎在说:“看啊,带来和平的我们,竟让他们打倒了。”飞机终于被打中,开始急速下降,是那么地快。媒体会怎么说这件事呢?错了,媒体根本就不会报道。昂图瓦纳不会知道的,永不。

米特尔格进屋环视一圈,首先看了看飞行员和雅克,最后目光落在了阿尔弗蕾达身上。

“我们怎么做?”卡佩尔问道。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我们啊?等东西一装上飞机,我们就各奔前程吧!”

梅奈斯特雷尔站起来朝米特尔格说道:

“好。”卡佩尔回道。

米特尔格的眉毛弯弯的像弓,始终戴着一副圆形的大眼镜,使他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总是很谨慎。脸似乎有点浮肿,线条很软,看起来胖嘟嘟的,就像梦游没有睡好觉似的。

或许大车在平坦的道路上行驶,马儿跑了起来。车厢有点高,由于装的东西也不多,使得它不停地摇晃着。在夜色中,这规律的摇晃让人变得安静,慢慢入睡。卡佩尔熄了烟,舒展着蜷缩许久的腿。

“我们到聚会的地方再继续聊吧……”接着向门外大喊道,“进来吧,米特尔格。”

“休息吧。”

梅奈斯特雷尔轻声对雅克说:

但是没多久,普拉特内嘀咕道:

“是米特尔格来了。”

“安德烈耶夫真是笨,照这样的速度前进,会很早就到的。你说是不是?”

阿尔弗蕾达看完回来说:

卡佩尔没说话,普拉特内又跟雅克说道:“到得越早,就越危险,你说呢?睡了吗?”

霍斯梅是住在维也纳的奥地利人,是梅奈斯特雷尔的朋友。雅克和他去年在洛桑碰见过,那时候霍斯梅只是到洛桑小住几天。那次见面的情形,雅克现在还历历在目。那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接触到这类投机取巧、厚颜无耻、不择手段的革命家,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达到目标就行。只要是为了革命事业,他们可以做一切偷鸡摸狗的事,并以此感到光荣。

雅克也没说话。现在他正站在一个大厅的中心,身上穿着的是教养院里的粗布劳服。在他的眼前,坐着半圈的军事法庭军官。雅克抬起头,清晰大声地说着:“我明白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但是,你们阻挡不了我用我最后的权利。在你们听完我的话之前,我是不能死的。”这个地方是有着中古风格的法院大厅,墙壁上绘画着错综复杂、色彩绚丽的藻井。克卢伊教养院院长,费斯姆先生是这场审判的主持将军,此时他正高坐在法庭中央的一张椅子上。他好像是自愿入伍参军的,怎么就当上了将军呢?费斯姆先生还是那副模样:年轻的面貌,金色的头发,圆嘟嘟的脸庞,光溜的下巴,还扑着粉,鼻梁上驾着一副闪亮的眼镜。那身带有肋状佩饰的黑色军装显得他是那么的神气,这军装还用卷毛羔皮镶着边。在他的下首,两个年老的残疾军人并排坐在一张桌子旁,胸前挂满了勋章。他们在那里不停地写着,他们的假肢向前伸着。“我并不是在解释。一个按着自己的信念生活的人,不需要解释。但是,今天在场的人,应该从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的口中,听到真理。”雅克的手紧紧抓着面前的栏杆。在场的人。雅克觉得身后的阶梯是那么地长,这是专业赛车场的观众席,早已坐满了人。贞妮也来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长凳上,脸上毫无血色,淡紫色的围裙还未解下,身旁放着一辆婴儿车。但是,雅克没有回头。他说话的对象不是贞妮,也不是在场保持安静的人们。但是他们的注意力就像有形的石头,压在他的肩上。那些注视着雅克的军官也不是他说话的对象,对象只有一个。费斯姆先生,那个总是羞辱他的人。雅克死死地盯着那张淡漠的脸,但是不曾得到一点回应。费斯姆的眼睛是睁着的吗?闪亮的镜光,军帽下的黑暗,使得雅克不能确定。但是雅克清楚地记得费斯姆灰色眼珠中透露的狠毒。不,从他脸上的面无表情来看,眼皮似乎坚持半闭着。面对院长,雅克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孤独!在这个世界上,与他做伴的只有他的狗,在汉堡码头上捡到的一只残疾卷毛犬。如果昂图瓦纳来了,他会逼迫费斯姆先生睁大他的双眼。雅克觉得他是那么地孤独,独自一人抵抗着大家!院长、审判的军官、残疾的军人,以及那些不知道姓名的观众,甚至是贞妮,都将他看作是一个必须交代的犯人。真是愚蠢至极!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伟大,都要纯洁!他正在与整个社会做斗争啊。“世上存在那么一种法律。良心的法律,它比你们的法律高尚不知多少倍。我的良心发出一点点的声响,都会盖过这个社会一切法规的声音。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要么为你们的战争傻傻地死去,要么站出来,为解放受你们欺骗的人们的伟大事业做出牺牲!如今我已有了结果,那便是死,可是不是为了你

“小姑娘,去看看门外谁在敲门……”接着他又转身对雅克说道,“要是托布勒真的受贿了,霍斯梅应该会比较了解情况。”

们,我选择死,是因为我能做的只有这一个,为了对我来讲十分重要,但是你们极力主张复仇的反面:博爱!”雅克每说一句,稳固的栏杆都会在他使劲的双手下颤动一下。“我做出了抉择,我也明白我的将来!”忽然,似乎看到一队士兵的枪口对着他,雅克不由得开始颤抖。他认出了其中两个:茹默兰与帕热斯。雅克猛地一抬头,从幻觉中醒过来。刚才的幻觉是那么地真实,雅克的脸还在抽搐着,不过他很快摆出一副高傲的表情。雅克逐一看着审判军官,看到费斯姆先生时,雅克盯着他,就跟以前一样,心中充满烦恼与挑衅,猜疑着费斯姆到底隐藏些什么。雅克挑衅道:“我啊,知道我的将来是什么,但是,你们呢?你们自认是最强的人,就像今天,发个信号,射几发子弹,就能自吹自擂地说让我闭嘴。但是,就算你们灭了我,还是阻止不了任何事。只要使命在,那我就永存着!明日,它就会结出你们意料之外的果实。就算现在我的呼吁得不到大家的响应,在不久的将来,被淹没在鲜血中的人民就会觉醒!我倒下后,会有千万个我站出来反对你们的统治。他们是有觉悟的人,会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在你们这些邪恶的人与卑鄙的法律制度面前,会出现真正的人与强大的精神支柱,而你们,只能无可奈何!正确的历史趋势,必将驱逐你们!国际社会主义蓬勃发展!这一回,失败是可能的。你们趁机卑鄙地利用了它。是的,你们顺利地进行了动员,但是,你们不要就此狂妄自大!你们也别妄想扭转事物的必然趋势!国际社会主义必将战胜你们!在全世界赢得胜利!你们用我的尸体阻挡不了它的胜利!”雅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费斯姆的脸,那是一张麻木的脸,没有眼睛的脸,挂着菩萨般的笑容,却透着冷冷的寒意。雅克愤怒不已。不管怎样,都要与这个敌人接触,至少让他抬起眼皮!雅克猛地大叫起来:“费斯姆先生,抬眼看看我啊!”

他听见有人敲门就停住不说话了。

“啊?你喊我吗?怎么了?”普拉特内说道。

“霍斯梅会在维也纳给你提供帮助。”

将军抬起了他的眼皮,眼中透着麻木与无情,这是垂死的病人在历经众多生死的护士眼中看到的目光,对她们来说,濒临死亡的人就是一具流失生命的肉体罢了。突然,一个恐怖的想法出现在雅克的脑海中:“费斯姆肯定会杀死我的狗的。派去的人一定是他的勤务兵阿瑟。”

梅奈斯特雷尔接着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普拉特内又问道。

阿尔弗蕾达抬起头看了一眼一直不说话的雅克,又低下头继续她的工作。

因为雅克还是没有说话,于是普拉特内就在黑暗中伸出手,碰了碰雅克的腿。雅克睁开了双眼,但是他看到的不是车顶,而是富丽堂皇的法院大厅。最终,雅克恢复了意识:普拉特内、两袋传单袋、车顶。

“出发的时间定在两天后。”梅奈斯特雷尔又说,“为了能充分收集情报,在那边待多长时间,就视具体情况而定吧。需要的话,待上半个月也是可以的。”

“你在喊我吗?”普拉特内再次问道。

雅克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不是。”

“你愿意去吗?”梅奈斯特雷尔问。

“离洛芬不远了。”安静了一会儿,书商说道。然后,他就不忍打扰雅克,不再说话。

接下来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打字机打字的声音和远处洗碗槽里水流的声音。

卡佩尔在车板上睡着了,如婴孩一般安睡。

“确实是这样!”雅克心里感到高兴的同时也有点意外。他相当愉快地想道:“终于有借口不用去给帕特尔松当模特啦,他画不成像了啊。”他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了他的酒精灯。

普特拉内时不时地起身,探头观望外面的情况。不一会儿,他小声说道:“到洛芬了。”

“第一……”(他为了让大家更容易听明白,养成了一种习惯:常常以“第一”开始说话,不过后面有没有“第二”就说不定了)“第一,最可靠的证实方法就是实地调查。我们可以派人潜入维也纳,私下里偷偷地调査。为了不让人认出来,这个人最好是没参加任何党派……但是,”他凝视着雅克,继续说道,“这个人必须可靠。我的意思是,他的调查结果必须是真实可信的。”

马车慢悠悠地穿过寥寂的城市,此时正是凌晨两点。

梅奈斯特雷尔仿佛知道雅克心里想什么似的,接着说道: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马儿停了下来。

“好的,我知道了。”雅克很想问一下“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计划?”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从表面看来他跟梅奈斯特雷尔的关系似乎非常好,但事实上他们都本能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卡佩尔也醒了。

“基特贝格在克罗地亚运动中有着非凡的地位,托布勒也是,这些你是知道的。他们马上要参加在维也纳举行的代表大会。因此,目前至关重要的就是先要弄清楚,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相信他们。事关重大,没确切的消息之前,我不想惊动任何人。”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真的是这样啊。”雅克冷静地看完信,轻声说道。这封信没有署名,整篇都是冷冰冰的控诉。

“嘘,安静。”

梅奈斯特雷尔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雅克,说道:“你自己看看吧。”

大车刚途经罗森兹,此时该驶离峡谷了。村子出口,是一条不平坦的小路,满是坑洼。安德烈耶夫跳下驾驶位,将提灯熄灭,牵着缰绳,车再次走起。

“基特贝格!”雅克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

因道路的颠簸,车厢与木拱架嘎吱嘎吱地响着。卡佩尔、雅克和佩特拉内竭力地扶着车中的货物,阻止它们在车厢里滑来滑去。这规律的晃荡声,唤醒了雅克记忆里的一段声乐,满是温柔与忧伤的乐曲。起初,雅克还没有记起到底是什么,突然,记起了。贞妮、肖邦的练习曲、天文台林荫大道的客厅和拉菲特别墅区的花园。那一晚的记忆是那么地清晰,也是那么地模糊,在雅克的请求下,贞妮弹起琴来。

“让人难以接受是吗?”

过了将近半个小时,车又停了下来,安德烈耶夫走下来解开车篷的系带。

这回雅克似乎惊得已经说不出话了。

“到地方了。”

“第二个叫托布勒。”

雅克他们默默地下车了。

“基特贝格!”雅克吃惊地喊道。

现在才三点钟,虽然有满天的星星,夜还是那么地黑。但是,东方已经有些泛白了。

“我们似乎有麻烦了。”他开口说道,“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似乎想让我们提防两个人。第一个叫基特贝格。”

安德烈耶夫把马系在树干上。普拉特内此时沉默不语,好像没有书店里的那份信心了。他在黑夜中四处张望着,低声说道:

梅奈斯特雷尔脸色凝重地和雅克在桌边坐下。他伸直双腿靠在椅背上(他的膝盖自那次事故之后就不能弯曲了,走路稍微有点瘸)。

“你说的地点在哪儿啊?”

她听话地接过书,搬出旧打印机,背靠着床,就在地板上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

“随我来。”安德烈耶夫说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本插着书签的书递给阿尔弗蕾达。

四人向长满树丛的小坡爬去,小坡的顶部就是那个高地的边沿,走在最前面的安德烈耶夫便停在了那。他喘了一会儿气后,一只手拍了拍普特拉内的肩,另一只手指着一个方向说道:

“麻烦你跑这一趟,但这里比较安静,聚会的地方人多嘴杂……喂,小姑娘,你的工作来啦。”

“等天再亮些,你就能看清前面是没树的,那便是高地。选择这地的人,真是个行家。”

梅奈斯特雷尔穿着灰色的睡衣站在那里,让人看起来非常高大。事实上他非常瘦弱,胸部狭窄,肩部有点向下塌。他犀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雅克,并伸出手跟雅克问好。

“现在,”卡佩尔建议道,“必须赶紧卸东西,让安德烈耶夫回去。”

梅奈斯特雷尔背着光站在窗前,一柱阳光从打开的百叶窗射进屋里,把房间照得亮堂堂的。光秃秃的墙上什么都没有;屋子中间放着一张低矮的大床;窗户旁边有一张桌子,上面除了钢笔和几张纸,什么都没有。

“开始吧!”雅克说道。声音里的坚定让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他们四人走下坡顶。虽说小坡有点陡,他们搬运东西也没花几分钟。

“进去吧。”她对雅克说道。

“天再亮点,”雅克将白帆布袋搁在地上,“我们就把白布铺在高地上,拉开几个角,好让飞机降落。”

她朝雅克调皮地眨了眨眼,狡黠地笑着,仿佛在说:“这家伙怎么这么任性呢,像个大孩子似的!”

“你赶紧走吧,越早越好。”普拉特内对波兰人说道。

“来啦。”

安德烈耶夫看着他们三个,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他向雅克走去。他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雅克向安德烈耶夫展开了双臂,他是那样地激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对于就此离去的安德烈耶夫,雅克觉得不舍,而这个波兰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想法。安德烈耶夫抱住了雅克,亲吻着雅克的肩头,什么话也没说。

“弗蕾达!”

他转身咚咚地走下山坡,不久车轴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马车在原地掉了一个头后,就安静下来。安德烈耶夫应该是在盖篷布,或是检查马具,随后坐上了驾驶位。终于,大车走动起来,车轮的转动声,车篷的摇晃声,马蹄的踏地声,起先还是那么的清晰,不久,就消失在夜色中。普拉特内、雅克与卡佩尔都沉默着,肩并肩地站在斜坡旁等待着,向那些声音远去的方向望着。当四周归为一片寂静后,卡佩尔第一个动了,转身到高地躺了下来,普特拉内跟着坐到他的身边。

飞行员的声音从隔板那边传了出来:

雅克还在那里站着。现在无事可做,只能静静地等待天亮与飞机。这份安静使得雅克烦恼起来。在这时,雅克是多么地希望独自一人待着。这样想着,雅克往前走了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顺利的,现在,只要等着梅奈斯特雷尔就行,远远地便能听到他来的声音。天一亮,就要铺上白布。夜色中,虫儿的叫声是那么响亮。雅克有点发热,脚步已经不稳,精神更是萎靡,抬起脸,迎着夜色中的冷气。雅克在高地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时不时还被土块绊着。来来回回走动是为了离伙伴近点,也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这样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腿也酸了,于是他也躺了下来。贴着墙壁,雅克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雅克明白,是贞妮想法进来了,再一次来到他的身边。雅克在等着贞妮,等着她来,但是雅克又不想她来,雅克在挣扎。让牢门关上吧!留下他一个人待着吧!但是,已经晚了,贞妮来了。透过铁窗,雅克看到了贞妮。贞妮从医院洁白的走廊那头走来。头上戴着不准拿下来的轻纱,轻轻地走来。雅克就这样看着贞妮,没有表示欢迎。雅克不想她靠近,谁都不想靠近。因为他是铁笼里的人。如今,雅克不知道怎么了,伸出手捧着贞妮的小脑袋,那圆圆的笑脸似乎在颤抖。雅克看到面纱下的眉头是紧蹙的,贞妮问道:“你怕不怕?”“怕,”雅克的牙齿在打战,发音不是很清楚,“我是怕的,但是没有人知道我是怕的,当然除了你。”贞妮又说道:“已经结束了。忘了吧,安息吧。”

刚好喝了可可之后,他感到有点口渴。他心里在想:“没有吃午饭,这点东西不挡饿啊。”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我走之前有没有把酒精灯灭了?”他努力回想,仍一无所获。

贞妮的声音依旧那么轻柔、温和与平静。“对啊,但是,你不懂。”雅克身后,走进一人来。雅克不敢回头去看,他夹紧了双臂。眼前一片漆黑,感觉到有人蒙上了他的眼,粗鲁地推着他。雅克向前走去,一阵清风吹凉了他额上的汗。此时,他的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眼睛虽看不见,可是雅克似乎能清楚地看到他穿过了严兵把守的普兰宫前的广场。士兵又如何,雅克现在已经不管这些了,什么人也不去想了。雅克只注意到周身的清风,黑夜将过、黎明来临之间的温暖。泪水滑下,虽然雅克的眼是蒙着的,他却抬起头,往前走。雅克的步伐是坚定的,但是有点不稳,就像脱线的木偶,因为他的腿有点发软,觉得地面似乎有洞吸着他。但是没关系。雅克继续前进。他仔细听着周围的声音,连绵的呼号声,就如风在歌唱。每踏出一步,就越靠近目的地。雅克向前伸着双手,似乎举着祭品,这样神圣的物品,必须捧好,不能踏空。身后是谁在笑?是梅奈斯特雷尔?

“嗯,好。”

雅克缓缓地睁开双眼。头顶上的天空,早已不见繁星的踪影。夜将尽,天色开始明亮,东边,淡淡金光的天幕上,朝霞形成了一列山峦,在它后面,太阳已露一角,显得天空更是绚烂。

“需要再来一杯吗?”

雅克并不认为他是刚醒的。噩梦早已遗忘。血液是跳动的,头脑是清晰的,就如雨过天晴。是时候行动了,梅奈斯特雷尔就快来了,早已准备好。在雅克轰轰作响的脑袋里,种种清晰的思绪接连而来,肖邦的练习曲再次响起,似乎在给雅克伴奏,轻柔得让人心醉。雅克自衣袋里掏出笔记本,扯下一张,开始写些什么:

她听后便给他倒了满满一杯,玻璃杯在倒满之后马上就蒙上了一层水汽。她拿着玻璃瓶谦卑恭顺地站在他面前,这是她习惯性的行为。她的脸上微微扑了点粉来提亮光泽,鼻子并不挺,像小孩一样嘟囔着嘴,紧闭的双唇像长熟了的草莓红通通的,眼角向上吊起,乌黑发亮的刘海跟眉毛齐平,这样的她看起来就像欧洲版的日本娃娃似的。雅克心里想:“也许是因为她穿蓝色和服的原因吧。”他一边喝水,一边想起了帕特上次问的问题,“阿尔弗蕾达跟飞行员在一起快乐吗?”他这才意识到,他对她似乎没什么了解,虽然每次跟梅奈斯特雷尔谈话的时候,她也在一旁站着。但他似乎已经惯常于把她当作梅奈斯特雷尔的附属品,而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人。他第一次发现,单独跟阿尔弗蕾达相处有点尴尬。

“贞妮,我今生的最爱。此时此刻我是这么想念你。原本想要给你多年的温存,但是我给你的只是伤痛。我是多么希望你能记得我的样子。”

“给我来一杯吧!”

隐约传来一道轰炸声,不久,第二道又传来,地面都有点震动。雅克停了下来,有些疑惑,他仔细地听着,又是一串轰炸声,他深切地感受到地面的震动。雅克便明白了,那是炮声!雅克将笔记本塞进衣袋,一跃而起。高地那边的普拉特内和卡佩尔已经站了起来,来到斜坡边上。雅克向他们跑去:

“你要喝点水吗?”她指着放在洗碗槽里用冷水冰着的大肚玻璃瓶,问道。

“是炮声!肯定是阿尔萨斯那边传来的。”

雅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他们安静地站着,前倾着身子,睁大着双眼,专心听着远处的动静。是的,就是那边,它在等待第一缕阳光的降临,重新开始。在巴塞尔,这是他们从未听过的。

“先来这里吧,他还在工作。”阿尔弗蕾达一边说着,一边将雅克带进厨房。

就在他们屏气凝神的时候,忽然,从相反的方向传来一种声音,他们三人一同转过身去。他们的眼中都充满了疑问,但是,没谁能确定这声音到底是什么。随后,这声音越来越大。远处的炮声依旧,每隔一段时间就响一下。可是,他们不再管它。他们转向南方,看着天际,此刻,那里似乎满是瞧不见的虫儿发出的嗡鸣声。

某一天,一位叫里沙德莱的日内瓦青年革命者设法将他带到了聚会地点。那里是形形色色的瑞士或外国革命家每晚聚集的地方。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是不是喜欢这地方。但第二天,他自发地就来了。没过多久,他那爽朗的个性就深得人心了。在这群整天纸上谈兵、无所事事的理论家当中,他有着一针见血的批判精神,有着不局限于书本知识从实践总结出来的见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善于抽丝剥茧找到事情的本质,把复杂的问题具体化、简单化。所有人都被他的能力所折服。短短几个月,这一群人便以他为核心,以他为“领袖”,他几乎成了这群人的灵魂。每次聚会他都来,但是他身上的谜团却一直没有被解开;也许是他为了保存实力,刻意隐瞒的。

突然,他们一同举起手臂,霍格瓦尔德山顶的上空似乎有什么。是梅奈斯特雷尔!

人们经常问他为什么来日内瓦?有一次他回答说:“这里清静。”刚来这里的头几个月,他几乎不跟人交往,连逃亡者和瑞士党党员都避而不见,整天跟阿尔弗蕾达在图书馆阅读大量有关大革命的著作,并做好摘录,看起来貌似只是为了提高自身的革命修养,没有别的意图。

雅克喊道:

虽然如此,他给人的印象就是哪里有事就在哪里,他似乎可以预见什么地方会发生什么事,而且他对事情总有独到的见解,往往得出的结论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让人无可反驳。

“快做标志!”

梅奈斯特雷尔与航空事业的开创有关。他曾经工作在瑞士航空公司的苏黎世分公司。那时他既是飞行员,又是机械工程师,至今那个公司还有很多在使用的装置,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曾经多次尝试飞越阿尔卑斯山,在公众中引起轰动。一次在从苏黎世飞到都灵的途中,他飞机失事了(他在这次事故中差点就死了)。由于腿部受伤严重,从此以后就不能再开飞机了。后来,瑞士航空公司出现了一次工人罢工运动,他借着这次的运动,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技术员办公室。随后,他就突然从瑞士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也许是去了东欧吧?从他有几次的表现来看,他对俄国的情况非常熟悉,他能听懂斯拉夫的俄国方言;他对小亚细亚和西班牙的情况也很了解。毫无疑问他跟欧洲各国有影响的革命者都有或多或少的交往,甚至现在还可能跟他们中部分人保持联系。但他有着什么样的际遇,才会和他们交往的呢?又有什么目的呢?当别人问起他这段经历时,他总是转移话题,一笔带过,不愿深谈。有时候他会说一些他听过的比较有哲理的话或者是看见过的事情,但他从来不会告诉你他与这些事的关系,也从来不告诉你事情的重点是什么。他会很严肃地跟你讨论事实、学说和人物,甚至在讨论的过程中引用一些例子,可是一问到他本人情况,他就回答得模棱两可,甚至一笑带过。

三人各抓一张白布,向高台跑去。

说完他又开始写了起来。

雅克要跑的路最长。他紧紧地抱着白布,边跑边注意脚下的突出土块。他的心里想着的是赶快跑到高地。轰隆声距离他是那么地近,但是雅克没有时间去看。飞机就如飞禽一样盘旋着,好像要扑倒雅克,将他叼起来带走一般。

“有阶级存在的社会主义就不能说是社会主义。”他继续说道,“颠倒阶级秩序,只不过是以一种恶来代替另一种恶,以一种压迫来代替另一种压迫而已。一切阶级都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追求暴利、残酷竞争以及极端个人主义,也同时折磨着资本家。只不过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中间有两次因咳嗽,胸口不舒服而被打断,接着他又快速说道,“将一切健康因素,通过新的劳动组织,无差别地融入社会中,建立无产阶级社会。这就是我们工作的目标,小姑娘……”

84

声音连贯却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他说话简短而又晦涩难懂,语气急促却不间断。他像放连珠炮似的一股脑地说出来,就像说“个人主义思想三段论”那样,听起来让人觉得就像技艺精湛的小提琴手,弹一下便能奏出行云流水般十六分音符。

冷风扑面而来,争相挤入雅克的鼻孔与嘴巴里,使得雅克如同沉溺在水中那般呼吸困难。而且,雅克不觉得他在前进。他摇摇晃晃,停停走走,就像在两节车厢中艰难地行走一样。雅克戴着护耳,但是似乎毫无效果,飞机的轰鸣声依旧如在耳畔。飞机在高地上盘旋一阵后,就离开了,雅克都没注意到。在他的四周,弥漫着飞机释放的团状尾气。雅克睁大双眼,然而,他的目光,甚至是思绪都湮没在这片烟气中。雅克很快便呼吸顺畅了,但是,噪声如同锤子一般,敲打着他的脑袋,脑袋都麻了,又像放电一样,刺疼着他的四肢,雅克好久才适应了。渐渐地,他的脑子清醒过来,再次收集起图像与信息来。不,这一回,是真的。雅克上身系在椅子上,双腿被四周的纸挤着,动也不能动。雅克挺起身来,前方,在一片浓雾里,看见一个人影,双肩、飞行帽和宽阔的机翼,如同皮影戏里的人物。那是飞行员。雅克激动了。飞机开始滑行了,它飞起来了!雅克吼叫起来,这是喜悦的呼喊。但是,它很快消失在轰鸣声中,梅奈斯特雷尔纹丝未动。

“……个人主义思想三段论。”他似乎结束了内心的思考,又继续自言自语地说道。

雅克伸出头去,劲风拍打着他,风声在他的耳边发出呼啸声。向远望去,是一幅灰暗、变动着的壁画,它平铺在天中。从远处、高处看去,它就是一幅渐变的、分裂的、涂着石膏的壁画,还有几点淡斑。不,这不是壁画,而是一张地形图,绘画着一片陌生国土的地图,大片的土地等待开发。雅克此时有个惊人的想法:普拉特内与卡佩尔依旧在地上过着爬虫类的生活。雅克感觉一阵头晕,于是坐回座位,闭上了双眼。忽然,他想起了他的童年,还有他的父亲,昂图瓦纳,以及吉丝、达尼埃尔。紧接着,是温柔的贞妮,穿着网球服,站在拉菲特别墅区的公园里。但是这些最后都消失了。雅克睁开双眼。原来梅奈斯特雷尔还在他的前面,弯着背,戴着厚重的飞行帽。是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是如何实现的,雅克都有点记不清了。自他跑上高地铺着白布起,他遵从着本能,匍匐在地,感觉魔鬼在头顶盘旋着。从那时到现在,雅克像失忆一般,只是模糊地记得几个片段:在微亮的晨光、晃动的人影。雅克尽力地回想着,突然便记起来了:从天而降的飞机,如同天籁般的嗓音,如天使般的人物。梅奈斯特雷尔伸出了他那戴着皮套子的脑袋,喊道:“快装货!”雅克似乎看到卡佩尔他们奔跑在高地上,搬运着帆布袋。雅克又记起一点,他提着油桶,跑到梅奈斯特雷尔那里。此时,飞行员正照着机舱,用扳手拧着一颗螺栓,飞行员扭过头来,对雅克说道:“有些接触不良,快找机械师来!”

她转过头看看他,但他并没看她。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窗户,一丝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里透了进来。他的五官长得非常端正,但让人想不通的是看起来死气沉沉的,没有什么生气。脸色暗黄,却不是病态的原因,就像血液里都没了颜色一样;在剃得很短的黑色胡须下面,是一张没有血色的嘴唇。他所有的生气似乎都集中在他的眼睛里。他两只眼睛小而且靠得很近,看起来有点奇怪;黑色的眼珠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睛,只有一点点眼白。犀利的目光没有一丝感情,让人不敢直视。明亮而冷漠的眼睛,始终睁到最大,凝视着前方,似乎不像是人的眼睛了:它让人害怕的同时,也让人恼怒,使人不自觉地就联想到猴子那深邃、孤僻、神秘的眼神。

“他已经走了。”

“丹东曾经这样说过:‘我们想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小姑娘,这是政客所说的话,并不是社会主义革命者说的。像路易·布朗 【注:路易·布朗,出生于1811年,死于1882年,是19世纪法国空想社会主义代表人物之一。】 、蒲鲁东 【注:蒲鲁东,1809年出生于法国,是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学家以及经济学家,主张无政府主义。】 、傅立叶 【注:傅立叶,法国人,著名的哲学家,空想社会主义代表人物之一。】 以及马克思这样的革命者是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

因此,梅奈斯特雷尔什么也没说,钻回机座。但是,雅克又是怎么上去的呢?飞行帽谁给的?谁帮他戴的?

梅奈斯特雷尔手没有动,只是停住不写了,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摇摇头说:

飞机在起飞吗?它的轰隆声似乎越来越远,整个机身就像固定物,悬挂在金光中。

梅奈斯特雷尔一直在写东西。他留着短而尖的黑胡子,使他消瘦的脸显得更长了。头微微向前低着,使他那窄脑门看起来像压在太阳穴上似的,凸出来的部分被光线照亮了。他的左手一直没有拿下来,还在抚摸阿尔弗蕾达的颈子。阿尔弗蕾达低着头,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抚摸,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在接受主人的爱抚一样。

雅克转过身来,太阳就在他的背后,还是刚升的朝阳呢。如此的话,飞机是在向西北方向飞行?雅克再次挺起身去看窗外。真是神奇啊!雾已经变得稀薄。此时,飞机的下方,正是雅克近几日拼命研究的军事地图。这幅地图,是那么地宽广,阔达,绚烂,生机勃勃!

她比他小十五岁,算算她也就二十二岁吧。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相遇的,更没有人知道在共同生活的表面下是什么让他们在一起的。一年前,他们一起来到了日内瓦。梅奈斯特雷尔是瑞士人。阿尔弗蕾达虽然从来不提任何关于她家庭和童年的情况,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南美人。

雅克又是激动又是诧异,还将下巴抵在边框上,观赏着这陌生的土地。土地上那条白色河流就像弯弯曲曲的小道,将景色划分为两半。是峡谷吗?难道是伊尔峡谷?在这条时不时被白雾遮盖的弯弯曲曲的银河之中,还有一条小河。河的右岸好像有条白线,是公路吗?难道是阿尔萨斯的公路?那纠结在一块的条条状状,或许是其他交错的公路吧,在平坦开阔的绿色平原上,显得那么清楚。地上还有一道黑线,就如直线般笔直,起先还没看见。是铁路吗?雅克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观赏中。此时,他将峡谷两侧的山峰看得清清楚楚。它们的四周环绕着浓厚的云雾,随风而动,风起云涌,有时还露出一大片空地。那点点暗绿,就是葱茏的树木吧,在那边,刚有什么东西露出云缝,是城市吗?一个城市,顺山势而建,层次分明,从飞机上看,是那么地小,被朝阳晒得金闪闪的,那里,生机勃勃。

她笑着抬起头,目光坚定、忠实而又平静。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想要看清一切、了解一切,而又爱一切,但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被窥视和被追问的感觉。她静静欣赏和等待的习惯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每当梅奈斯特雷尔喋喋不休的时候,她就仰起头看着他,好像要用眼睛来倾听一样。有时候他的思想特别奇妙,她便眨眨眼睛表示赞同。梅奈斯特雷尔所需要的正是这种安静地听他说话、默默地陪在他身边的人,如今她对他来说就像空气一样必不可少。

飞机稍微向后倾去。雅克便觉得飞机升高了,稳稳地、轻巧地上升着。现在,他对轰轰的马达声已经适应了,甚至变成他的必需品了,缺不得。雅克沉浸在其中,深深陶醉。这马达声似乎成了表达雅克激动之情的交响乐,强有力的音阶用响亮的语言述说着此时的神奇,欢快地歌唱着将他送到目的地。雅克已经不需要做斗争、做选择了,就是愿望也不重要了。他解脱了!疾飞而过的风,高空清冽的气流,对成功的执念,这些都使得雅克的血液流动得更快,心脏跳动得更有力,也更有节奏。而这跳动,似乎是雅克的身体同此时的胜利进行的亲密合作。

“你去干什么了,小姑娘?”梅奈斯特雷尔一边轻声地问,一边抚摸着她因低垂而露出的一截棕色的颈子。他并没有想得到什么回答,只是想用梦幻般的嗓音问一问罢了,甚至连手上的工作都没有停。

梅奈斯特雷尔心情十分激动。

她赶紧又坐到他身边的矮椅子上。

刚刚,他的身体向前靠着,或者是想要看下地图?又或者是想要更加完美地依照要求来行动?雅克心情愉快地看着同伴的动作。他喊着:“哎!”但是噪声与距离让两人无法进行交谈。

“马上就来……”

梅奈斯特雷尔又活动一下身体,然后向前靠过去,弯下腰他背部面对下方,安静了一会儿。雅克奇怪地看着他。他没有注意飞行员做了什么,但是从他肩膀短暂的抖动来看,他估计是在用力,在工作,或者是在用长扳手,他依稀记得在高台时,在梅奈斯特雷尔手里见到过。

“弗蕾达!”

看起来一切都还好:飞行员有娴熟的飞机驾驶技能。

她刚把咖啡过滤器洗完擦干,就听见屋外有人喊她,她急忙擦干手上的水就走了出来。

突然之间,空气中产生了一阵震动。发生什么事情了?雅克很奇怪,用眼睛逡巡着周围的环境。他花了一点时间搞清楚了:这种震动,还有突然发生的气流,不过就是突然出现的沉寂,完完全全带有宗教气息的沉寂,属于星河的沉寂,忽然之间替代了马达轰鸣声的沉寂。为什么油气供应被切断了?

“弗蕾达!”

梅奈斯特雷尔将身体直立,甚至他可能是站起来了,他的身体将飞机的前半部分遮挡住。

阿尔弗蕾达似乎刚离开房间了,因为房间里现在只有飞行员一个人,她经常紧挨着坐在梅奈斯特雷尔旁边的那张矮椅上。她是趁工作间隙,到厨房装了满满一瓶凉水。厨房的煤气炉上有一罐糖煮桃子正用小火煨着,酸滋滋的味道弥漫着整个房间;他们除了奶制品、蔬菜和煮熟的水果,几乎不吃别的东西。

正注视着四处的雅克眼睛没有离开这坚定不动的后背。真让人气愤,没有办法交谈!

窗外的阳光照在紧闭的百叶窗上,窗前放着一张轻便的桌子,梅奈斯特雷尔正在上面一边工作一边等着雅克。他的字体刚劲有力,就是有点细小、狂乱,而且缩写比较多。现在他正在几页薄纸上写着简单的注释,阿尔弗蕾达的工作就是负责这些注释的辨识,然后再把这些注释用一架旧打字机打出来。

飞机也好像被目前的沉寂惊呆了一样,慢慢地发生几下颠簸,然后继续按直线飞行,在天空中发出弓箭一般的声音呼啸着前进。水平飞?俯冲飞?怎么会这样操纵飞机?梅奈斯特雷尔是因为害怕飞机的声音会使他们暴露吗?他想要降到地面?他们已经靠近了战场?是不是等下就要撒下第一包传单了?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梅奈斯特雷尔还是那样的姿势,他只是用左手发出一道命令。雅克颤抖着,想要伸手拿到一包传单,但是他不受控制地从座位冲了出去,没办法保持平衡了。他的肋骨被皮带勒住了。发生什么了?飞机头部朝下不能平稳飞行。怎么了?是有意的?雅克的大脑中产生了一点疑惑。直觉告诉他有危险,这与他以往对梅奈斯特雷尔拥有的信奉感相违背。他的一只手抓住了机舱的边沿,努力站起来想看看外面的场景。多么让人害怕啊!一切的东西都在晃动。田地、农场、树木,不久之前还平展稳定的东西,现在都在剧烈摇晃着难以平静,像被火点燃的水彩画那样蜷曲着,靠近,接近着他,在怒吼的狂风中,带着灾难一样的速度!

梅奈斯特雷尔和阿尔弗蕾达住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套房里,这间套房有两间房间,中间有一个狭窄的入口将其分开。其中稍小的一间用来做厨房,另一间就用来做卧室兼书房。

他身体猛然用力,最终摆脱了皮带的束缚,甩到了身后。

飞行员住在沙尔帕日码头和卡卢日路交叉处的一座公寓里。那是一排淡黄色四层破旧的老房子,没阳台,楼的外墙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意大利灰泥所特有的古老气息。经常有海鸥从窗前掠过,飞到阿尔弗河滩上嬉戏。阿尔弗河的水不是很深,但很湍急,击打在岩石上水花四溅,形成一堆泡沫,使它看起来像一条急流。

被打落了!完蛋了。

梅奈斯特雷尔和很多革命者一样住在卡卢日区,那里离格勒尼斯广场非常远,大多数俄国的逃亡者都住在那里。那个郊区坐落于阿尔弗河边,需要穿过普兰帕莱平原才能到达,没有什么特点,很不显眼。那里需要企业来投资建设,需要卖木材的、挖煤炭的、打铁的、卖车的、铺地板的以及房屋装潢的来建设厂房。宽阔的街道上空气很清新,街道两旁的车棚紧挨着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废弃的花园和一段还没有开发的地皮。

不!这个时候飞机似乎像发生了奇迹一样飞起来了,甚至恢复了正常状态。梅奈斯特雷尔依旧掌控着飞机。还来得及!

3

飞机不受控制地滑翔片刻,然后被强烈的气流抓住,掀了起来,摇晃着,冲击着机体。飞机发出惨烈的声音,向左边倾倒。是“在翼尖上”盘旋还是准备着陆呢?雅克弓起身体,两只手抓在金属板上,但是指甲却妨碍了他的行动举动。他的眼睛里有一些影像清晰地出现:在日光下,一片树林,一块农场,他条件反射地闭上双眼。只是片刻的时间,但是被无限放大了。大脑中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夹在了捕兽夹中。一阵号角声冲击着他的双耳,烟火一样的火花包围住他,将他往盘旋的光亮中拉扯。钟声,钟声,用力。他想大声叫喊:“梅奈斯特雷尔。”强烈的震荡使他的下巴受伤。他整个人被撞向天空,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团泥灰一样被拍到墙上。

他一直写到听见前厅敲响四点的钟声。他突然想起梅奈斯特雷尔五点之前在家等他。他赶紧收拾收拾从床上起来,刚起身,肚子就发出咕咕的叫声,很明显他饿了。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他想起抽屉里还有两袋可以用来充饥的可可粉,用开水泡一泡就可以吃了。昨晚已经灌满酒精的酒精灯刚好用来烧水。当他洗完手洗完脸,锅里的水也就开了。他喝了一碗烫嘴的可可粉,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灼热,烈火,猎猎作响,火灾的恶臭。痛苦,蚀骨之痛侵蚀着他的双腿。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窒息了,拼命地挣扎着。他爆发出常人难有的力量想要后退,想从这里爬出去。不行!他的双脚被困在火中。他的肩膀像是被两只钢爪钉了进去,拖着他,他觉得全身都要裂开了一样,大声地吼叫起来。有人拖着他的身体从钉子上面过去,他的血肉一片模糊。

虽然今晚他已经没有必要再赶稿子了,但他还是干劲十足地写了起来。

猛地,这难熬的恐怖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一切陷入黑暗和虚无。

雅克面带微笑,看着范赫德连蹦带跳地走到门口,一句话都没有说,摆了摆手,离开了。

85

“现在我必须得走了。”范赫德说。

有说话声音传来,但是被厚厚的帘子挡住了,模糊的声音,但是依旧坚强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有人在说话,是梅奈斯特雷尔?

雅克看着小个子范赫德笑了。他喜欢他正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激情。

他在叫他?他努力挣扎着,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想要从这种麻木中摆脱过来。

“人类都是有舍才会有得的!”

“您是哪里人?来自法国?来自瑞士?”

范赫德情不自禁地从桌子旁走向雅克。他那黯然的脸上此时浮现出欢快的神情。

他的腰身、双腿还有膝盖被难以承受的苦痛煎熬着,像是被铁钉钉在地上一样。他的嘴巴也变成了一道伤口,他红肿的舌头使他难以呼吸。他紧闭着双眼,脑袋后靠着,左右摇动着,双肩在抽动,他想挺起身体但是失败了,带着被卡住了脖子一样的呻吟声,再次倒在了那从他身体中穿过的钉子上面。一阵汽油与床单的焦臭味儿在他的鼻喉中穿梭。他流出了口水,从他那严重受伤的嘴巴里,流出了一口血块,像是果肉一般浓厚。

“不,不,”雅克接着说,“一个人可以背井离乡离开祖国,但祖国在他心中也是不可磨灭的。而且这种爱国主义和我们所主张的国际主义革命者的思想并没有相违背!……因此,我想像弗里契那样抨击所有人类固有的,代表着力量的因素,是不是有点不太谨慎。我甚至在想,这样的舍弃对人类未来的发展会不会有害。”他微微停顿了下,接着用一种没底气的语气,迟疑不定地说,“我想是这样想的,却不敢在这短短的几页书评中这样写。只有写整整一本书才能把整个事情描述清楚,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也不知道这本书该怎么写。也没有确切的把握!谁也说不好,毕竟抛弃了祖国也不是不可能的,一切皆有可能……”

“哪国人?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范赫德听到这不寒而栗。他那夜鸟般的瞳仁带着不甘死死地盯着雅克,随后这种不甘消失在睫毛后面。他丑陋的外表使得他的行为显得更加猥琐。他习惯用沉默来对抗一切动摇信念的行为。他虽然看起来很胆小懦弱,但这个信念却出人意料地坚不可摧,甚至比他的思想更为坚定。没有人能够动摇,即使雅克和飞行员也不行。

说话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嗡嗡响起,将他从麻木中唤醒。他浮动的目光从中晦暗的地方转出来,在上下眼皮之间显露了出来。他看到了树梢,天空,布满泥灰的绑腿,红色的裤子,军人。法国步兵俯下身体看着他,他们对他开枪,他就要死了。

“等等。”雅克插话道,“你所说的那种革命者是理想状态的,是你所向往的,现实生活中的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再说,情感上的爱国主义,真的说取消就能取消的吗?我看不尽然。有时候人也是无能为力的。爱国主义会受当地的风土人情的影响,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域,爱国主义的内涵也就不同,它有它独有的民族特性,它永远不会舍弃造就它的文明形式。无论何时何地,人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语言。注意!这一点尤为重要:祖国的问题归根结底也许就是语言问题!无论身处何地,人们总是习惯性地保持着他本国语言的表达习惯……就拿我们周围的一些朋友来说吧!我们在日内瓦所结交的朋友都是自愿离开故土,流亡到这儿的。他们自以为已经抛弃了他们的祖国,成为一个真正的国际移民者了。但你发现了没有,他们哪一个不是出于本能地相互寻觅、相互会合,然后聚集形成一个个意大利、奥地利或俄国的小集团……他们在这里跟手足同胞形成了一个爱国主义小团体。你自己不也是跟比利时的那些人在一起吗?”

传单在哪里?还有飞机呢?

“对!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就应该斩断一切羁绊,无欲无求,一切只为革命……”

他将头轻轻地抬起来,眼光在步兵们的双腿之间审视着飞机。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阳光下面乱糟糟的飞机残骸像燃过的篝火那样冒着烟尘:一堆破铜破铁,上面挂着几条黑黢黢的破布。旁边,飞机的一翼破烂不堪,一端深埋地下,在草丛中耸立着,孤零零的,就像稻草人一样。传单!他就要死了啊,但是他却没有撒出一张传单,一包包的全都在那里被烧毁,永远留在了灰烬中,永远,没有人了。他抬起了脑袋,眼睛看向明亮的空中,心里对这些已经成为废墟的传单抱有极大的可惜。他实在太痛苦了,什么都顾不了了。这样的痛苦侵蚀着他的双腿,直达骨髓深处。是的,死神快一点来吧,快一点啊。

“我同意你的看法。但这都是那些民族主义者在每个国家扭曲了祖国的概念的结果,跟爱国主义者没什么关系。他们用盲目崇拜、好战的情绪替代了理智的、合情合理的、不伤害他人的情绪。这种民族主义应该被批判是毫无疑问的!但像弗里契那样,把对祖国的感情也舍弃掉的做法,就应该赞成吗?革命就要舍弃人类一切精神上、物质上、情感上的东西吗?”

“哎,说话啊?您是不是法国人?你乘坐这架飞机是为了做什么?”声音靠近耳朵,伴随着喘气声,洪亮但不粗俗。

“这本来就是一回事。你想想看,十九世纪的时候,人们大肆宣扬爱国主义和对祖国的热爱之情,利用这种感情来巩固本民族国家的地位,从而在其他各民族中埋下仇恨的种子,酝酿新的战争!”

他再次张开了眼睛。那是一张还算年轻的面庞,因为疲倦而显得虚肿。眼睛是蓝色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戴着军帽和蓝色的帽套。身边传来其他人说话的声音,乱糟糟的:“我跟你说,他醒了。”“你告诉连长了没有?”“中尉,他或许带了证件,应该搜查一番。”“他真是太幸运了,可以死里逃生!”“军医就要来了,帕斯甘已经去找他了。”

范赫德固执地摇着他那长满白发的小脑袋。

鼻梁上架着眼镜的人单膝跪地,他的胡子并没有刮干净,脖子和下巴从他解开了风纪扣的大衣中伸出来,胸前皮袋子交叉着。

“对,是这样的。但你回过头想想,你不也把爱国主义和祖国的概念分得很清楚吗?”

“你不会说法语吗?……BistduDeutscher?Verstehstdu?(你是德国人吗?你能听懂吗?)”

“我认为爱国主义无论如何都得取消掉!你想想,革命怎么能在一个国家这么狭隘的范围内进行呢?真正的革命,我们的革命,它是一项国际事业!它应该由各国工人共同实现!”

他将一只粗糙的手搭在雅克受了伤的肩膀上,雅克忍不住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中尉立马将手缩了回来。

范赫德举起他那瘦弱的小手说道:

“您难受吗?想不想喝水?”

“对和弗里契持有相同观点的一些人来说,国际主义的首要目标就是要取消祖国这个概念。难道这是发展的必然趋势,不可避免的吗?……不能说得这么肯定!”

雅克轻轻眨了下眼睛,表示想要。

雅克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迟疑,继续说道:

“不管怎么说,他能听懂法语。”军官起身,轻轻地说。

范赫德眯着眼听得津津有味。透明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眼神,他嘴角向下,正噘着嘴。他挪到旁边的桌子旁,把桌子上的卷宗、盥洗用具和书往边上稍微推了推,然后就坐下来了。

“中尉,这人一定是奸细。”

“弗里契不是个共产主义者而是个宗派主义者,”雅克接着说,“而且,我觉得他把几个概念完全不同的东西混淆了,比如,民族概念、国家概念以及祖国概念。因此,我在怀疑他的想法是不是对的,即使那些想法从表面上看起来是正确的。”

雅克想要转过头去看这个发出尖锐声音的人。这个时候,一排士兵走开,他看到在三米远的地方,有一些黑黢黢的东西堆在一起:难以言说的、黑黑的东西,堆在草里面,只有露出的一只胳膊表明这是一个人,这只胳膊的另一端是一个乌黑的爪子,雅克的眼睛没有办法从那上面挪开:这只灵巧的手,在空气中蜷缩着。雅克的身边,说话的声音开始模糊起来。

范赫德听后,稀疏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看啊,中尉,帕斯甘带来了军医。帕斯甘看见了一切:他还将咖啡送往哨岗。”他说。

“评论这本书以及书中所说的国际主义。”

声音渐渐远去,然后被帘子隔开。天空中的树梢也变得模糊不清。疼痛渐渐远离,在让人沮丧的疲倦中远离。传单还有梅奈斯特雷尔,都没有了。

“是评论这本书吗?”

因为什么奇怪、强硬的理由,他还苟活在这摇晃脆弱的小船中?梅奈斯特雷尔早就跳水了。因为湖面的风暴非常猛烈地摇晃着他们的小船。太阳像是融化了的铅一样烘烤着。雅克拼了命地想要避开这种灼热。他努力想要挪动自己的肩膀,微微张开的双眼马上又闭上了。这亮光让他的眼睛很痛苦。他无比难受,船上有尖刻的石头划开了他的皮肤,他想喊梅奈斯特雷尔,可是他的嘴巴里面有块燃烧的煤块灼烧着他的舌头。猛然一下冲撞,他感到疼痛直达神经末梢。小小的船体被猛然到达的波浪卷起来估计是撞到了码头上。他睁开双眼。“喂,受伤的小子,你想不想喝水?”是一个士兵在说话。这张脸很陌生,像是乡村教堂神父的脸。身边混杂着各种粗鲁低沉的声音,他十分痛苦,他受伤了,可能是因为飞机失事了。想喝水,感觉到铁做的杯子碰到了他的嘴角立马引起一阵火燎火烧的痛苦。“兄弟,他们的步枪不算什么,可是,他们有机关枪,这些德国人去哪里都有配给!”“我们也会有机关枪的,就只等着被制造出来了!”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明白它写的是什么,该怎么评论……”

喝水。虽然他现在就在太阳下面,全身都汗湿了,但是他依旧在发抖。他的牙齿磕磕碰碰撞到金属,他的嘴巴只能张开一条小缝。他贪心地喝了一口,咽了下去,有些水顺着下巴流了出来。他想伸出一只手,但他的手被手铐牢牢地铐住固定在了担架上。他还没有喝够,可是端着水杯的手离开了。猛地,他想起了全部的事情,传单、梅奈斯特雷尔焦黑的手、飞机、燃烧。他紧闭双眼,阳光灰尘与汗水和眼泪混到一起刺激着他的眼睛,想喝水。他十分痛苦,对于人物事情都不在乎了,除了他正承受着的痛苦。但是,身边的嘈杂声让他又睁开双眼。

“那这本书是关于什么的呢?”

周围的士兵衣衫褴褛,露出了脖子,汗水黏在头发上,晃来晃去,叫喊说话,相互打着招呼。他就躺在草丛中的担架上,紧靠着挤满人的路边,吱吱呀呀响着的车辆被骡子拉着,陆续从他身边路过,掀起阵阵灰尘。在两米开外的路边,士兵们在那里边喝水边说话,他们在阳光中把军用的水壶举起来,一把把枪,一堆堆背囊,并排放着,在路边一眼看不到尽头。士兵们一堆堆地仰倒在小山坡上面,争执不休,手舞足蹈,抽着烟。用手挡着阳光疲惫地在太阳下面倒下就睡。在壕沟里面有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士兵包着胳膊躺着,睁大双眼看着空中,叼着一个草根。水。想喝水。他很难受,身体的各个位置,嘴巴、双腿、后背,因为发烧而引起的颤抖掠过后背,次次都让他忍不住呻吟,这个时候已经不像飞机刚失事那时候了,烧伤让他全身都承受着巨大的疼痛。人们被逼无奈照顾着他,为他处理了伤口。猛然间,一个想法困住了他,他的双腿被人们切掉了。

“是对《国际主义》这本书的评论,他的作者是弗里契。”

现在还能怎么样呢?但是,截肢的念头让他很困扰,他的两条腿。他已经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皮带把他绑在了担架上,他用力抬起脑袋刚够看到他满是血的两只手还有从剪断的裤子中伸出的双腿,他的腿?还是完整的。好好的?两腿被绷带缠满,从踝骨到膝盖,绑腿的木板肯定是从旧箱子上拆下来的,因为有一块上面还能清楚地看到黑色的字体。易碎物品。他失去了力气躺下来。

“您在写什么,很难写吗?”

周围全都是说话的声音。男人,士兵,打仗,他们在说:“一个龙骑兵说,队伍在那边集中。”“只要跟着队伍走,到了驻扎地你就知道了。”“你们来自哪里?”“谁晓得是哪里?在那边。你们来自哪里?”“我们也一样的,你知道啊,从周五开始,到处都是我们的士兵!”“好啊,可是我们呢?”“我们?老兄,这是显而易见的,从战争开始,从七日周五开始,已经过去三天了。但是,总之我们睡觉的时间连六个小时都没有,是吧,马雅尔?并且没有东西吃,周六,就只有一点点东西,还有晚上的时候,自从到了这个乱糟糟的地方,供应就断开了!在村里找到一点吃的,总算解决了一下问题。”稍微过去一点一个声音很气恼:“我说,还不算完!”“可是我呢?我跟你说一切都完了。是不是,沙博?一切都完了,如果要反击的话,会全部完蛋的!”

范赫德一边微笑着,一边往床边走去:

最难受的可能就是嘴巴了,让他难以喝水、说话、咽下口水,甚至难以呼吸。他小心地想活动一下舌头,在口腔深处,那里有一股存在了很长时间的汽油味和焦糊味。

“太好了,不用赶稿了!”但随即又有点遗憾,“这星期二十五法郎的稿费又拿不到了……”虽然稿费很低,但也够他生活了。

“还有啊,你知道的,到达卡尔斯帕希前面的时候,每天晚上外面都是戒备森严。”

雅克头靠着墙,双手按在前面凌乱的稿纸上,松了口气说:

他的嘴巴受伤了,红肿,伤口很大,他的脸被飞机的残片击中了,也可能是掉落下来的时候打坏了下巴,可是,他的嘴巴里面很疼,他的大脑在运转着:“我自己用牙齿咬坏了舌头。”他最后这样想到,这样集中的思考让他十分疲惫。他再次闭上双眼,昏昏欲睡。在闭上的双眼之前,好像有火苗在跳动一样。他的双腿不断发出剧痛,他低低地呻吟着,再次昏迷过去。一切都暂时被遗忘了。

“我今天去了‘朗多尔咖啡馆’,正好莫尼埃先生也在那里。他让我帮忙转告您,飞行员让他转达您两件事。第一件,飞行员让您在五点钟之前去他家里见他。第二件,《信号灯》这星期不刊登您的文章,所以今晚您不必把稿子给他了。”

“全身都烧伤了,腿也断了,奸细。”

“不好意思,蒂博先生,我有打扰到您吗?”虽然自从父亲死后,雅克都用真名来签署自己的文章,但还有很多人像范赫德一样,仍旧用他以前的笔名来称呼他。

他张开双眼,看到的还是靴子和绑腿。

虚掩着的门口出现一个头发蓬松的小脑袋。这是小个子范赫德,他患有白化病。去年他是跟雅克一起离开洛桑到日内瓦的,现在也住在寰球公寓。

士兵靠近担架,他们身边围了一堆人。“好像是飞机。”“飞机?布里卡尔看到了。”“布里卡尔?”“不是!布里卡尔,第五兵团的那个大个子的士官。”“他们的机体全都毁掉了!”“有一架不见了。”“他受伤了,他挺幸运的。虽然腿坏了,不过还有救。”这个声音他很熟悉,转过头看去,说话和看着他的人是个老兵了,长相很像乡村教堂的神父。他眼珠发白,秃着头,正是喂他水喝的人。“好了。”另外一个人,个子小小的,黑头发褐色皮肤,很壮实,科西嘉人一样的脑袋,眼睛很像覆盆子,他大叫一声说:“队长,你听说了吗?马茹拉说,摔伤的话还有得救,但是活不了太久了!”士兵队长嘲笑地说:“活不了太久?不。帕奥里说对了,活不了太久!”这个人很魁梧,袖子上的肩章是新的。他的胡子很浓密,只有两团肉色的脸颊露出来。“那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毁掉呢?”一个人问。队长不开心地回过头,他用严肃的声音说着:“我们听从命令。”士兵班长放声大笑:“就像我们这样的!我们已经用了两天的时间等命令了!”“还等着吃饭呢!”“乱糟糟的!”“我看,连通讯士兵都不见了。上校。”一阵笛声让他们中断了讲话。“拿上枪,整队出发!”“背上背包!队站好,背上背包!”

“进来。”他对门喊道。

雅克的四周现在吵吵闹闹乱哄哄的。队伍再次前进,雅克掉进了黑色的洞窟里面,水浪拍打着船体,更大的波浪托起了船体,摇晃着船体,让它脱离了掌控。“靠右!”“发生了什么事?”“靠右。”晃动让他睁开双眼。他的眼前是抬着担架的士兵的后背。

他大约工作了半小时,就听见有人在敲门。

队伍在环绕前进,队伍断开,避过一头死了的骡子,这头骡子尸体鼓胀着,大肚朝天,被丢弃在路面上。人们嗅到臭气都直吐口水,不断驱赶着苍蝇。之后人马又重新集合,跌跌撞撞地前进,被铁钉钉过的鞋底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踩着。

雅克住在公寓的顶层,房间不大却很整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房间只有一扇窗,却还对着楼梯口。房间里充满了各种从楼梯间传来的噪声和气味。只能窗户紧闭,打开吊灯,才能安安静静地工作。房间里摆放着一些基本的家具:一张单人床,一个大柜子,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洗漱的地方设在墙边。桌子很小,总是堆满了各种东西。因此,雅克要想写文章,就会拿一本地图册放在膝盖上当书桌用,坐在床上写。

什么时间了?太阳正在头顶,晒在他的脸上,他很痛苦,有可能十点或者十一点了?将自己送去哪里呢?灰尘让人难以看见几米开外的东西。左边,团队的车马一直在刺鼻的灰尘和烟尘中慢慢地前进。道路两遍冒着烟,发出了粪土的臭味和皮革、羊毛以及汗臭的味道,他无比地痛苦。特别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无力思考,无力摆脱现在的状态,烟尘呛着咽喉,干咳,发烧,舌头流着血让口腔干燥,他在这无休止的前进和嘈杂声中沦陷,孤孤单单的,与生死一切都没有联系。在不再做噩梦以及不再失去意识的珍贵的清醒时刻,他一直在心中反复说着:“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队伍时不时地挤到担架边,他看不到外面的东西,只能看见一些身体和枪口摇晃着,以及他与天空之间流动的气息,他就像在充满风声的森林中前进一样,他目光呆滞但是执着地看着前面一个鼓囊囊的正在晃动的背包,看着一个被蓝色的布包着依旧还是发着光的军用水壶。很多士兵都将背包的带子解开,让背上的东西滑到腰部,肩膀垮下去,脸上混着汗和泥土。雅克有时候发现,有些人看自己的眼光是斜着的,有时候注意力很集中,有时候又是散漫的、模糊的,都是些让人头晕目眩的表情。他们前进,笔直地前进,身体相互挨近,不看也不说话,摇摇摆摆的,但是很执着地跟在队伍后面,这样的话才可以逃命,在这条路上他们的力气就像石磨一样磨掉了。旁边,一个瘦弱高大的士兵,侧脸的线条看起来很清楚,戴着护士的臂章,步伐沉重,抬起头,凝神屏息如祈祷一般。在担架的一边,一个士兵很矮小,小心地迈着步子跌跌撞撞的。雅克呆滞的目光跟不上步伐,膝盖不住扭动的瘸腿。有时候队伍乱开来,拉下一点的距离,这个时候,雅克就能看到花草树木和农场篱笆,还有洒满阳光的田野。是真的吗?之前在马路边上,看到了一个农家小院,泥巴糊成的粮仓,窗子紧闭着的灰房子,有母鸡在粪堆里啄食,粪土的臭气直冲鼻孔。他全身都是麻木的,任人摆布,眼睛好像一直都闭合着。前进突然停止了,之后,士兵们都气喘吁吁地开始奔跑,填补空当,不让车辆趁机插入。“真是看不进去了!为什么全部人都挤在一起?”“我的兄弟,哪里都是这样的!每条路上都是车马!你想啊,全部人都在撤退呢!”“全部?看起来是第七军了!”“哎,你是要到哪里去?”“你发疯啦?”“嘿嘿,是本地的护卫军啊!”有个士兵反方向奔跑,然后穿过马路跑向东方,那是敌人的方向。他对其他人的呼喊没有任何表示,依旧在车马中穿梭。他已经不再年轻,胡子都灰白了还被灰尘布满。他不拿枪,也没有行囊,只穿了一件褐色的灯芯绒布料的长裤,军大衣也是褐色的,身体两边挂了一些东西,晃悠着,有水壶、子弹夹。“我说。老爹,你到哪里去啊?”他躲开了伸过来的手臂,表情十分紧张,眼神很执着地露着粗野的光芒,他的嘴巴在蠕动,像是在和幽灵说话一样。“你是回家乡吗?兄弟?”“祝你平安!”“给我寄信啊!”这个人头也不回,直直地向前跑去,爬上石堆,翻过壕沟,避开农场边上的灌木,然后不见了身影。

他加快了前进的步伐。他得走到罗纳河岸才能到家。他住在河对岸的格勒尼斯广场。那是一个贫民区,到处都是狭窄的小巷和破旧的房屋。广场中心有个公共厕所,广场的一角有一座四层的寰球公寓。这座公寓是带家具出租的,破旧不堪的门面被隐藏在暗处。低矮的门上挂着一只半圆形的玻璃球,每晚发光作为公寓的招牌。跟这里其他公寓不同的是,这里不租给妓女。这座公寓的所有者是韦赛利尼兄弟,他们还没有成家。几年前兄弟俩加入了社会党,几乎所有的房间都租给了革命者。这些革命者能付得起房租的很少,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房客因付不起房租而被韦赛利尼兄弟赶走的,但他们曾经有过把形迹可疑的人扫地出门的事。因为这地方鱼龙混杂,吸引着好人的同时,也同样引来了坏人。

“看啊,有船!”“在大马路上?”“说什么?”“一队的架桥的人逃跑了!”“他们把纵队切断了。”“在哪里?”“是真的!看啊!轮船!真是太奇怪了!”“哎,你说啊,约瑟夫,不得不相信,这次不再闯莱茵河!”“前行!”“向前进!”纵队行动起来,又继续前进。

“爱国主义有两种。一种是由各种各样的人性黑暗组成,比如仇恨、偏见、憎恶。政府处心积虑地想分裂、愚弄人民,使人民接受这种扭曲的爱国主义,让他们互相猜忌攻击……相反,另一种是由人性的真善美组成的,包含着各族人民共同拥有的真理和权力。”这是一种正确的、崇高而伟大的思想,但表达形式上……他微笑着想:“嘿,这也许还是一八四八年的那种古老的表达方式……但和我们今天的说法不也差不多吗?……除了和个别人的表达有点不同,”他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个人,“比如,飞行员。他是绝对不会这样说的……”想到梅奈斯特雷尔,他就马上联想到帕泰尔松刚刚的提问。阿尔弗蕾达快乐吗?女人心海底针,谁也猜不透,他不敢回答是与否。……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同索菲亚·卡梅辛交往时的情形。自从他离开洛桑,离开卡梅辛老爹的公寓之后,就很少再想起她了。刚开始,她还来日内瓦看过他几次。后来,她就不再来了。也许她终于明白了,即使每次他都很开心地接待她,但他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对于这样的结果,他还是感到有点遗憾……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这么多年,他还是没能忘记她,在他的心里没有人能取代她。

前进了一百多米之后又停留下来。“又发生什么事了?”这一次,总是停下来不动。马路从一条条铁路中穿过,一长趟的火车在铁路上奔跑,前面的火车头的锅炉烧得很旺,“咣当咣当”地慢慢跑着。两个士兵把担架放到地面。“队长,不得不相信情况不太好了:他们在把东西往后撤!”马茹拉笑着说。队长看着火车,擦擦脸上的汗水,默默地不说话。“呵!”小科西嘉人喃喃地说:“队长,自从有人向后逃,马茹拉就很开心!”“马茹拉。”第三个士兵,独自在一堆石头上面坐着,吃着小面包,有像公牛一样粗壮的脖子,像运动员一样壮实的身体的人说:“前几天看到带枪骑兵之后,他心里总是不太舒服。”马茹拉脸一下子变红。他鼻子很大,眼睛又大又灰又很犹豫总是回避人,但是目光却很刚毅,他的额角流露着执着,他长了一张很会计较的农民的脸孔,他默默地看着他的队长,然后说:“我可以毫不愧疚地说,队长,我一点都不喜欢战争,我不像科西嘉人,我一直都不喜欢舞刀耍枪!”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文章。这篇文章是为《信号灯》的书刊栏写的,主要是评论弗里契的最新著作。文章除去开头需要重写的部分,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也许需要引用一段他前天晚上从图书馆抄下来的拉马丁 【注:拉马丁,19世纪法国的诗人兼历史学家。】的话作为文章的开端,这段话是这样说的:

队长没有听这些话,他向右边转身。车轮的声音中掺杂着一阵轻微的鼓声。一队士兵顺着马路向前飞奔。“巡逻的?”“不是的,他们来自参谋部。”“难道是有命令下达?”“躲开,神啊!”骑马的人群中有个人是连长,身后跟着两位士官以及几个士兵。车辆和人群中间有马穿梭,绕过担架,走过了马路,到另外一边会合,然后往四面八方的田野散去。“这些人太幸运了!”“看你说的,估计是他们接到了命令要为我们断后,拼死阻止他们向我们袭来!”

雅克斜穿过广场。了无人烟的广场上只有喷泉的潺潺声。雅克低着头快速往前走,热辣辣的太阳照射在后颈上,眼睛被柏油马路的反光闪得发花。日内瓦的夏天非常炎热,但不用太担心,虽暑气逼人却有益健康,从来不会让人觉得闷热潮湿,也不会让人觉得酷暑难耐。但像今天这样闷热的天气是非常罕见的,所以当雅克发现沿着狭窄的拉封丹路的棚铺往前走有一丝阴凉时,他还是感到非常开心的。

担架周围的军人们都在议论。在缺少扣子的军服中,在汗湿了的胸膛前,用作记下死者名字的名牌上都系着黑色缎带。这些人多少岁了?一个个脸上全是泥土,年迈不堪。“你。有没有水?”“都喝完了,一点都没有了!”“我跟你讲,七日晚上我们看到了一架柏林的飞机。它飞过森林。”“我们没有撤退?没有撤退?这可如何是好?”“别撤退,有位联系员听说参谋部的长官跟士兵说明情况了,我们没有撤退!”“你们听到了吗?他告诉我们别撤退!”“别撤退!这就是想要反抗而想到的对策吧。真是好办法。我们会困住那些人的。”“怎么困住?”“用钳子啊!你问下长官。你明白什么是用钳子困住吗?是指让敌人深入内部,你懂吗?然后,将钳子突然夹住,敌人就会惨败。”“是德国的战斗机!”“在哪里?”“那里。”“哪里?”“就在麦堆上面。”“是德国的战斗机。”“出发。”“长官,是德国的战斗机。”“出发,那只是卡车。是火车的末端。”“你怎么会觉得那是德国的战斗机呢?”“事实如此啊,有人朝它开炮啊,看!”很多散碎的球星碎片出现在两点四周,接着被风吹散。“站好队!出发!”末尾的几节车厢在铁路上缓缓前进,岔路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日内瓦人还在吃午饭,因为在星期天他们吃饭比较晚。骄阳照射在福尔堡广场上,房屋的影子投射在墙角形成一个阴影。

真是太拥挤了。还一直摇晃,拿出精神来。没多久便振奋精神,他听见自己头上有喘息声,是那个抬担架的士兵。接着昏天暗地,脑袋发晕,特别想吐。色彩艳丽的军队就像是红蓝相间的旋木飞过。他长叹一声。梅奈斯特雷尔的双手经脉凸凹,颜色发黑,都变形了,好像烧着了的鸡爪子。传单!所有的东西都少了,全毁了。

2

忽然卡车的鸣笛声传来。他睁开眼睛,军队停在了村外。又是一阵军队后面的卡车鸣笛声。将士们停在路旁,队列分开形成道路,队长立正敬礼。来的是一辆插着旗帜的卡车,车上都是长官。房子里面有一顶将军的金色军帽,雅克又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闪过军事法庭的景象。他站在法庭中间,正面是这位戴金色军帽的长官将军,费斯姆先生。喇叭一直在响。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朦朦胧胧。等到他睁眼的时候,他看见一道修理齐整的篱笆、草坪、天竺葵,还有一栋房子,窗帘的条纹是横的。拉菲特别墅区。篱笆上面挂了一面白底红十字的旗帜。石头前有一辆无人的救护车,全部都是弹痕,连窗户都破了。军队朝那边行进。队伍朝前面走了一会儿,接着停了下来。担架重重地摔在地上。现在队伍停后很多将士都没有站着等候,全部睡在地面上,也没放下枪和行李,好像在这里不见了似的。

“我不清楚。”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她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

村子距离这里大约两百米。队长说:“也许要在这里休息了。”又是一阵声响:“出发!”队伍朝前行进了五十米,接着又停了下来。

雅克走到门边打开门,然后转过身来说道:

一声巨响。什么情况?太阳还是处在头顶,特别炎热。这次队伍前进了多久?他非常难受。嘴边有一丝发臭的血渍,他的下巴、手上全被蚊子叮满了脓包。

“你还没有告诉我对阿尔弗蕾达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呢。”帕泰尔松急忙坐起来喊道。

一个村里的孩子眼睛闪闪发亮,笑嘻嘻地告诉这些将士:“在乡政府的地下室里……他们正朝着一个通气孔。三个!三个被抓的士兵。他们胆战心惊!就像雕像一样。也许这些人一旦抓了小孩,就会砍断孩子们的手。有一个俘虏在两个官兵的看管下出来上厕所,我们真想掏出他的内脏!”队长喊那孩子:“这里有酒吗?”“有!”“看!这是二十个苏,给我装一公升酒来。”“队长,他不会回来的。”马茹拉很不同意地预测说道。“前进!出发!”又前进了五十米,直到那些士兵在交叉路口下了马。右面是围着一道白栅栏的凹进去的空地,也许是集市。一群伤病官员集合站立,连长在队伍里训话,接着便解散了。旁边是草堆,管饭的在发食物。到处是碰撞声、叫喊声、说话声、蜜蜂的鸣叫声。那孩子又回来了,喘着粗气,手里拿着一个酒瓶。他笑着说道:“这是您要的酒。他们说这十四个苏像是小偷给的。”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今天得赶一篇《信号灯》的稿子……如果能顺利写完,我大约六点会到。”他戴上帽子,说,“晚上见,帕泰尔松!”

雅克睁开双眼,瓶子里面都是冰过的水蒸气。雅克看着这个酒瓶,眨了下眼睛。喝吧,喝吧。士兵们站在队长旁边,他拿着酒瓶,好像是自己喝这冰凉的酒水。他慢慢微张双腿,扎稳马步,借着阳光举起酒瓶。在喝酒之前,因为想喝得更畅快一些,于是将喉部的痰吐了出来。喝完以后,笑呵呵地把酒瓶给了最老的官兵马茹拉。马茹拉还会为雅克着想吗?不会。他喝完之后,将酒瓶给了一边的帕奥利,帕奥利的鼻子像畜生一样。雅克闭上了眼睛不愿意再看这一幕。

雅克赶紧抓住这个转移话题的机会:

周围都是议论声,他又闭上了眼睛,龙骑队的官兵。就是在路途中等候的士兵们,都竖着排开休息,过来和这些士兵聊天。“我们是轻骑兵连的,让我们和第七连七日会合。我们要去坦纳,朝着莱茵河走,这样就换了行军的路程,目的是炸毁大桥。但是因为行动太急,准备不当,你懂吗?我们开始是准备加快速度去的,但是马匹体力不支,士兵们也身心疲惫,只好一边打仗,一边撤退。”“真是太混乱了!”“而且,从这里走没什么问题,我们是从北方来的,在途中,遇到了许多军队还有百姓,他们都很害怕,逃走了!”“我们,”说这话的是一个步兵班长,语气庄严响亮,“我们是前锋队伍。天黑时要去阿尔基希。”“八天?”“八天,是星期六,也就是前天。”“我们也要去那里。步兵做得好,无懈可击。阿尔基希那里都是德国人。步兵用刀枪很麻利地就可以将他们赶出去。然后乘胜追击,去瓦尔海姆。”“我们都快到特戈斯海姆了。”“次日,我们没看到任何人!直到缪霍兹。我们觉得会持续到达柏林!这些德国人,他们知道让我们打前锋,自己就可以知道怎么做了。从昨天开始,他们便发起了攻势,貌似还不错。”“多亏了我们知道要撤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这时来了一个副官还有几位下士。副官满脸通红,双眼布满血丝,声音急促地说道:“我们打了十三个小时,一直打了十三小时,是不是罗歇?十三个小时,枪骑兵位于我们面前,在那树林里面。我永远都会记住这种场景。他们是无法驱逐的。我们的军队派往左边,从树林穿过去。在蒲托的季梅家里我是会计,你们瞧瞧!我们花了两三个小时走了一公里的路程,还觉得无法抵达村长庄呢。可还是按时到了,百姓们都在地下室,女人、孩子都在哭,太悲哀了。我们将他们关了起来。阿尔萨斯人,没错,没办法了解清楚。我们在墙上挖了个洞,去到三楼,把窗户用布堵上。我们只有一架机关枪,但是子弹很多。所以才坚持了一天的时间!上校讲过我们可以报销。最终还是活下来了!那些事情无法让人相信。但是,当我们撤退的时候,我敢发誓不会再说这些。我们走的时候林子里仍有一两百人,从村庄走的时候却只剩六十人。这里面还有二十个负伤的,说真的,你觉得我的话可信吗?这一点都不可怕,跟你所做的事情比起来,想得真的太多了。所有的将士都没有看到,无法了解。我们躲着都没看见有战友死去。我旁边战友的鲜血溅到了我这里。他告诉我:‘我不行了。’现在他的声音还在我的耳边,尽管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我都没有空闲看他一下。仍然前进,呐喊,都不知道身处何地,是吧,罗歇?”罗歇看了下四周的士兵,用一副严肃的口吻说道:“开始,可以这样讲,对于我们这些普鲁士人根本不存在。”“队长,队伍继续前进了。”一个士兵前来禀报。“哦,那就出发吧。”士兵们都回归原位。“立正,一个一个排好队,出发。”“愿你们一路顺风,再见了。”队长从骑兵身边经过时开口说道。

“今天晚上有雅诺特的讲座,你去听吗?”

队伍又出发了,没有再停留,直接去了村庄,道路中都是军队,夹杂着混乱的步伐声,队伍渐渐放慢了步子。担架也没有因为过度晃动再产生剧痛。雅克睁开眼睛,看到了住房,难道不用再受煎熬了吗?

帕泰尔松似乎并不觉得这种沉默有什么难堪。他重新躺好,接着问道:

每户住所外面都站着一些人,有上了年纪的男人,带着小孩的女人,孩子们拉着妈妈的衣角。从早上开始,他们站在那边,靠着墙,担忧地张望着。此刻阳光格外刺眼,望着这些密密麻麻的部队,都是身心疲惫的士兵们,这些人前些日子用信任的眼光看着这支了不起的部队奔赴战场,现在却变得如此狼狈。村子被炮灰淹没,就像是阳光下拆掉的工地住房一样。蜂群因为受到惊吓发出响彻村庄的嗡鸣声。士兵将商店里的面包、肉、酒全部带走了。礼堂外的广场上挤满了人和车辆。骑兵们牵着马匹的绳子,都往右边凉快的地方靠。一个长官低着身子,非常愤怒地在骂一个衣着褴褛的看守老人。礼堂的门是开的。里面有点昏暗,躺着很多受伤的官兵,医护人员在为他们治疗。屋外,车里面有位长官顶着烈日大声喊道:“五班,分发物品。”队伍前行的速度渐渐变慢。教堂后的街道也越来越窄,成了一条巷子。队伍组织起来,在原地踏步,一边咒骂着。一位老人坐在门前的扶手椅上,里面全是枕头,双手放在膝盖上,好像在看戏似的。队长从旁边路过时,他喊道:“你们要去远方吗?”“不清楚,还要看通知。”老人用明亮的眸子望了下担架还有几个士兵,不同意地摇着头说道:“我都已经看这些看了七十年了,但是还在持续啊。”

雅克发现他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从整体来看,这个问题也不是问得毫无道理,但回答起来却非常棘手;出于本能,他马上意识到不能再与这个英国人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了。他打好领带,耸耸肩,谨慎得什么都没有说。

雅克看到老人那怜惜的眼神,也变得可亲了些。

“亲爱的,我总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个飞行员曾经经历过什么才让他变成这样没有生气呢?我想他大概是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吧,难道是呼吸过有毒的空气?”他连语气都没有变,紧接着转身又对雅克说道,“我一直想请教你一个问题,阿尔弗蕾达跟飞行员你都很熟悉,你对他俩在一起有什么看法,觉得满意吗?”

队伍还在前进,现在已经走到了村子正中的位置。“也许要去末尾的几间屋子休息了吧。”队长才问了士兵中尉,解释说道。马茹拉说:“这还好些,我们是第一个走的。”石子路到了头,小道变成宽广的马路,却没专属行人的道路,路边都是矮房和园子。“停止前进,让车先走!”军车仍然往前。队长说:“你们去瞧瞧军队的炊事车是不是在后面。肚子饿了。我和帕奥利留下,因为这里有个病人。”

雅克不搭理他,他只好又重新躺了下去。<?>

担架放在路边,周围是个喝水的地方,军队的士兵都来这里打水。水因为摇晃的原因,从石栏流了出来,流到水沟里了。雅克不能转移视线,没看这水,嘴里涌出一股难闻的铁锈味。他的口水像是流到湿棉花里。“想不想喝水啊,小士兵?”太神奇了!一个老妇人拿着一个碗,闪闪发亮。周围围满了官兵、群众、黝黑的老人、孩子、女人。雅克的嘴离这碗很近,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眼睛像狗似的表达谢意,是牛奶,他忍着疼痛大口喝着,老妇人用衣角帮他擦嘴巴。

“不需要任何东西代替!你不觉得这有点太不可思议了吗?”

一位医生走了过来:“这是伤员?”“没错,军医先生,可惜啊,是个间谍,是个德国人。”老妇人身子立刻紧绷了起来,突然将剩下的牛奶全部倒在地上。“是个间谍。是个德国人。”每个人都在说这句话。雅克周围的人瞬间变得警惕起来,充满敌意。他只有单身一人,还被绑着,没有办法自保。他转过头,脸上火辣辣的烫,难免感到害怕。大家都在笑他,他看到自己头顶有个穿蓝色衣服的童工,这孩子带着仇视在取笑他,手中还拿着火红的烟头。“不要动他!”队长吼道。“他是个间谍!”孩子反驳道,“是个间谍!你快看!是个间谍!”屋子里面的居民都出来了,一个个带着仇视的目光,士兵们费了很大的力才让这些人远离。“他干了哪些坏事?”“在哪里抓住他的?”“为什么不杀了他?”有孩子捡了一块石子,扔了过来。其他的人也跟着效仿。“行了!别捣乱,真是见鬼!”队长不耐烦地叫道,他冲帕奥利说,“我们带他去那边的院子里。你把栅栏关紧。”

英国人用手肘撑起上身,直勾勾地盯着雅克说:

雅克被送到了别处,他闭上眼睛。那些辱骂和嘲讽渐渐远离。

“帕泰尔松,他思想很高尚,没什么可评价的!”

自己身在何处呢?他大胆看了一下。士兵把他藏在一个隐秘的农家院子中,里面有一股潮湿的稻草味道。他的周围,有一辆马车,车轮已经坏掉,母鸡在那里休息,很安静的隐晦地方,就算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

雅克听完不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天气很热,之前摆姿势又摆得很累,现在又急着想回去工作,他一点都不想跟这个正直的帕泰尔松讨论这个深奥的话题。他收起笑容,淡淡地说道:

士兵们进来的时候吵醒了他,母鸡吓得咯咯叫,扑打着翅膀逃跑了。

“‘等一等……’布瓦索尼问道:‘那用什么来代替呢?’飞行员听后笑了,你知道吗,他笑的模样让人感觉很可怕……他大声说道:‘不需要任何东西代替!’”

什么情况?周围传来叫喊声、奔跑声,乱七八糟。队长飞快地穿上自己可笑的军衣。“喂!把这个病人给我抬起来。动作迅速点。”在院子的另一边,有一条小巷,救护车的队伍快速开过。“队长,他们连救护站都搬走了。”“我看见了。马茹拉去了哪里?”迅速点,帕奥利。还有呢?士兵呢?两辆汽车开到了院子里,后面还有一队士兵。人们慌张地拆掉树桩、铁丝网。“铁蒺藜放在那里。剩下的搬到这里。”队长很不安地询问正在监管劳力的士兵。“情形不太好?”“也许吧!我们是来助阵的。似乎早就占据了孚日地区。朝贝尔福开进。大家似乎在议论投降,免得被占据。”“真的?这样,我们就毁啦?”“这会儿你们逃跑了也不要紧。让百姓们都跑了。一个小时之后,所有人都离开。”队长转身对士兵说:“这个病人谁来抬?马茹拉,现在不能犹豫!迅速点!院子里都是车声。汽车上也空无一物,掉转了头。一个连长的声音超过了议论声,你们将所有的犁、钉耙还有镰刀都收好,去报告中尉,让他别让居民们把两轮装载车带走了。我们要用这些把路给堵上。”“哦,马茹拉!”班长叫道。“在这里,队长。”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雅克耸了耸肩,问道。

担架被四只手抬着。雅克呻吟着。士兵很快就到了大道上,重新整队,准备出发了。队伍密密麻麻,抬着这个担架要去吵闹的人堆里真不容易。“快走!我们一定要进去!”“行了!”帕奥利嘀咕说,“我们可不能带着这个病人赶这么长时间的路程!”

“那时已经接近会议的尾声了,很多人都像你一样提前走了……他让布瓦索尼先说,但你知道,他给人的感觉并不像在倾听……突然,他对依旧坐在他旁边的阿尔弗蕾达弯下腰,不看任何人,飞快地说道……等一等,让我想想他说了什么……他大致是这样说的:‘尼采,他以人的概念代替了上帝的概念。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才是第一步而已。现在我们应该推动无神论继续向前发展:把人的概念也取消。”

咣当,咣当。又是一阵疼痛难忍。

帕泰尔松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嘴角露出了一丝古怪的微笑。

村庄非常混乱,每户居民的院子里都在呐喊、哭泣、宣泄。村民们立刻拉来车辆。女人们往车上胡乱放着行李、包袱、篮子、食物。很多家庭都是步行离开的,和士兵在一块走,赶着独轮车,婴儿车,车上放满了东西。在大路左侧,是军用车,高大的佩尔什马拖拉的载重车,行进在煎熬的混乱声里。每条巷子里都会有马车出没。老妇人和孩子们坐在那些行李、家具还有棉被上面。在大道前行的军车里有很多百姓们的马车。步兵只好靠右行驶在小沟旁可以歇脚的地方。夏日炎炎。士兵们弯腰驼背,把军帽放在脑后,手帕挨着脖子,就像是背着猛兽那么重(有的肩上还背着柴堆),步履很急、沉重,没有声音。他们脱离了队伍,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们不关心任何事情,他们也不想弄清楚一周的战争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清楚,“人们都是逃跑”,他们跟在后面。他们脸上都是粗犷的神色,夹杂着疲惫、害怕、羞辱还有因为逃跑感到满足的情绪。他们都不认识,也不说话,撞到的时候就骂几句,有时讲些恼火的话。

“他都说了些什么?”

雅克因为颠簸又紧闭上眼睛。由于在棚子里休息了一会儿,腿也不太疼了,但是他的嘴火辣辣地疼。他的周围都是摇晃的身子、枪杆,因为灰尘使人呼吸不畅,没有节奏的摇晃让他的胃很难受,感觉很想吐,就像是晕船一样。他不想思考,他被别人还有自己所嫌弃。

他激动地转过身来:

队伍还在前进,马路在两边的斜坡上变窄了。队伍停停走走,

他说话的语气泄露了他心中的厌恶。经过多次观察,雅克注意到这个英国人对被大家称为“飞行员”的梅奈斯特雷尔有种又爱又恨的感觉。在对“飞行员”看法的这一问题上,雅克从未跟画家表明过自己的观点。他对梅奈斯特雷尔的印象很好,不仅仅把他当作一个值得交的好朋友,更把他当作一个令人尊敬的老师。

每次担架放在地上的时候都特别重,每次雅克都睁着眼睛喊起来。“行了,”小科西嘉人嘀咕说,“队长,这样前进的话,普鲁士人没费力气就……”“出发吧,”队长生气了,喊道,“你没发现军队又前进了吗?”军队再次出发,困难地走了五十来米,又停下了。士兵停在拐角的路边,有一些士兵,拿着枪,坐在那里。军官们都在连长周围,站在道路上讨论事情,查看路线。队长诧异地问一个担架周围的士兵:“你们去哪里?”“不清楚。上尉还在等通知。”“这可不行?”“事实本来如此啊。骑兵们就在北面。”一个军官走到斜坡上面。他喊道:“拿上枪!分成四队,跟我走!”他越过左边满是行人的马路,带着士兵走过路旁的草坪。“这人太笨了,队长!他肯定比我们先到营地!”队长没有说话,咬着嘴唇。

“也对……不过,讨论到最后还真是蛮精彩的,亲爱的……你错过了真是太可惜了。讨论最终以飞行员回答布瓦索尼的提问而结束。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话,但这几句话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队伍仍然没有前进,队伍受阻的情况很惨烈。就算是左边的战车都没办法移动。自行车队伍捏紧把手,想穿过车马的队伍,同样没有穿越嘈杂的人群。

“大家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件事,没什么新意,我有点累,就回来休息了。”

大半个钟头过去了,队伍还没走十米远。右边是农田,士兵们没有选其他路,朝西边撤退。队长特别生气,告诉手下的士兵,担架上挨着几个人,小声商量着。“真是见鬼,可不能一直做这没脑筋的事情。假如他们要抓紧时间就要继续前进。我有任务在身,对吗?今晚就要将这人交给宪兵队,责任我来负。跟着我!”士兵们听从吩咐,没有半点犹豫,一旁的士兵推推搡搡,抓着担架,路过沟壑,穿过农田,没有走宽路,也没管停滞不前的士兵们。

“今天我有很多事需要跟你说,”他懒洋洋地道,“首先,你昨晚离开会议地点太早了……”

因为爬了山坡,雅克低声嘶喊着。他转动身子,努力将嘴巴张开,接着又摇晃起来,又一次,天空、大树,所有的景物都在摇晃。飞机剧烈地燃烧,他的双腿就像是火把,死神就像是拼命地抓紧他的腿部似的,一直蔓延到胸口。他终于昏了过去。

他双臂张开半裸着上身斜躺在床上。他的手腕和脚踝很细,像女孩一样,但手和脚却很粗大。他的头很小,一头暗金色的头发因汗水打湿而粘在了一起,在玻璃窗的映衬下,像古老的镀金银器般发出闪亮红光。他的眼睛非常清澈明亮,这样反倒不能表达丰富的情感,天真无邪的眼神中仿佛总夹杂着一丝苦恼。

忽然因为猛烈的撞击又重新清醒过来。他在哪里?担架放在草坪上,多长时间了?这次撤退好像过了很久了。天色渐渐已晚,落日西下。死亡,就像是服过药物一样麻木不仁。他觉得自己被埋到了地下,就算是碰撞的声音都很低沉,非常遥远。他睡着了吗?在做梦?似乎还在梦境,看见一只白山羊在树旁吃草,看见士兵的鞋子踩过沼泽地溅了自己满身的泥巴。他努力睁开双眼,查看周围。马茹拉、帕奥利和队长的一条腿跪在地上。不远处,有些东西在蠕动,士兵们在那里休息,很多行李就像是龟壳一样在草坪上移动。

帕泰尔松小声嘀咕着:“亲爱的,你这么急急忙忙是准备去哪啊?”

连长站在士兵身后,用望远镜察看远处。左边是个山丘:有片草地,红蓝相间的军队排成扇状,躺在上面,就像是绿毯上的扑克牌一样。

雅克站在用来刮胡子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领和领带。

“要等什么,队长?”“等通知。”“应该可以跑步前进的,”马茹拉说,“我们抬着这个病人不可能赶得上的。”

在日内瓦,有一大批生活没着落的年轻革命者,他们没有工作,只是随意地加入了当时的一些组织。那他们都是以什么为生呢?谁也说不清,反正他们就是活下来了。有一些像雅克一样有才能的知识分子,他们靠给报纸杂志撰稿来生活。还有一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技术工人、印刷工人、画匠、钟表匠,他们都有一些谋生的手段,有工作的就救济那些没工作的。这些人大多数是没有固定职业的,经常会做一些比较累工资却不高的低贱工作。一般情况,他们只要挣到一些钱就马上甩手走人。他们当中还有一些是衣衫褴褛的大学生,这些人以教课、在图书馆兼职或实验室打零工为生。相对而言这些人还是比较幸运,只要他们不是同时一分钱都没有就好。只要任何一个人有钱,就能保证那些身无分文、流浪街头的同伴能吃上几片面包和几块肉,喝上一杯热咖啡,抽上一根香烟。这种互助互惠的行为都是每个人自发去做的。这些人已经习惯每天只吃一顿饭,从不挑食,有的吃就行。这些年轻人生活在一起,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有着共同的理想抱负,有着同样的激情和信念。他们有的像帕泰尔松那样,乐观开朗,即使饿得头脑发晕,还常常开玩笑地说,这样更能促进大脑的活动。这也许并不仅仅是一句玩笑话。他们缺衣少食的生活状态使得他们思维、精神极度亢奋,他们经常聚集在街心公园、咖啡馆,或者在那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举行秘密会议。尤其在总部,秘密会议会更多。他们在那里相互交流由外国革命者带来的消息,交换彼此的观点和学习经验,以便怀有共同的激情和信念,为建设未来美好社会而努力奋斗;他们能够这样随时随地进行无休止的秘密会议,这就得益于他们缺衣少食的生活状态。

连长走近队长,给他望远镜。忽然,右边出现马,是一队骑兵,带队的是一个龙骑兵士官,笔挺地踩着马蹬,头发飘然。士官在连长身旁停下,他的脸很像孩子,一脸激动,非常高兴。他手上戴着手套,指着右面:“就在山丘后面,距离三公里的援军就要到了。”

他是宁可不吃饭却不能不吸烟的人,但为了能省钱买颜料却不吸烟了。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是颜料、香烟还是食物,他都从来没有长时间缺少过。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雅克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前浮现出达尼埃尔戴盔帽的形象。

他幽默地轻声说:“亲爱的,对不住啊,本为了感谢你今天能来,想请你抽一支烟的呢……”

一直迷迷糊糊里,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最后面的士兵等得没有耐心了,也不管有没有通知,便带上了武器。这些人的行动立刻传了出去,从近到远,地上闪出刀具的银光,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山丘,那里的天空是金黄色的,宁静,纯洁。士官伸出手招呼骑兵们过来,马匹在草地上休息,这队骑兵飞驰而去,连长喊道:“吩咐下去,传我的命令!”他转身看着队长,“您都瞧见了吧,左右都没有消息。他们想让我们身处险境?”于是召集下面的士兵。“别在这里歇着啊,队长。”马茹拉嘀咕着。“嘿,”帕奥利说,“看,那里有动静!”没错,在农场的士兵们都一列一列跑到了山丘上面,一到山丘的另一边,士兵们都不见了。“出发!”连长喊道。“我们也出发!”队长说。

帕泰尔松只要一笑,便马上露出了一副只有伙计才有的狡猾模样。在五六年前,他跟清教徒的家里断绝来往,独自一人从牛津来到瑞士生活,应该那个时候当过伙计吧。

担架又晃晃悠悠地抬着,雅克接着呻吟,没有人听见他的呻吟。啊,希望可以将自己留在这里。在这里死去吧,他闭紧双眼。噢,又是碰撞。每过五十米,担架都会用力地扔在草地上,宪兵们坐着休息了一段时间,接着又出发了。左右两边的士兵继续爬上山丘。宪兵们终于离山丘不远了。连长就在那儿,他解释道:“山丘那边的山谷,也许是一片树林,还有一条路。也许只要穿过树林,朝西南出发。一定要赶紧出发。刚翻过山地,就看到了目的地。”末尾的士兵也行动了。“出发!”“跟着!”队长喊道。又抬着担架去了山上。树木下都是野草,一直延伸到葱郁的山谷,那里就是树林,一直到地平线。“走近路,跑步前进!出发!”突然猛烈的呼喊声打破了寂静的夜空,呐喊声在回荡,担架又被摔在了草坪上。宪兵们卧倒在地上,混在士兵里面。每个人都想趴低一些,躲到地里面,好像是退潮的鱼跑到了沙石里面。前面的林子里,发出阵阵响彻天际的爆裂声。每个人都很惊恐。“我们被发现了!”“出发!”“我们肯定会在林子里被他们杀死的!”“去山下!去山下!”士兵们都跑到了山下,借着有利的地形,躲在地面,接着都站起身来。宪兵们跟在后面,担架摇摇晃晃,都快散架了。他们好不容易才到了树林,雅克只剩下一口气了。下山的时候,所有的重量都落在断腿上,布条裹着手和腿。

“米特尔格现在都有戒心了;香烟都不放在这个口袋里了。”

他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当炸弹一样的担架进入了树林的时候,他微睁双眼,树枝碰到了自己,满身是伤,脸庞和手臂都破皮了。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就快死了,全身的血都快流尽了,非常难受,晕,好像在半空中。飞机,传单。

床上方挂着一件雨衣,帕泰尔松坐起来,伸手去掏了掏雨衣的口袋。随后,他爽朗地大笑道:

大炮的声音越来越近。雅克又紧闭双眼。人声鼎沸,周围都是漆黑一片。

“来就来吧,也不差这几天了。”雅克不情愿地回答。

担架放在树林里的针叶土地上。周围是嘈杂的议论声。步兵们都相互挨着,好像连在了一起,他们都站着,还背着武器,没有任何动作,站在原地,又无法前进,也不能转过去:“不要挤!”“为什么还要等?”“巡逻的人已经出发了。”“瞧瞧这林子是否安全!”军官、士官到处奔波,没办法让士兵们听命令:“静下来!”“第六班来我这!”“第二班!”担架周围的士兵靠在树旁,突然睡意袭来,他非常年轻,面容陷了进去,脸色发灰,手臂僵硬地握紧屁股旁的枪,他就像是拿着枪敬礼似的。“也许第三营要前进了,保护他们。”“从那边出发,年轻人们!”这是一位下士,有个身材矮小的农夫来找树林,后面跟着那些人,好像是母鸡带着小鸡似的。一个中尉越过担架,他脸色慌张,好像毫无办法。

“你明天还可以再来吗?”

首领想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重树威严。“长官要你们保持安静!你们敢不服从命令吗?他奶奶的!第一排,集合!”士兵们尽管不开心但还是站起身来,这些人只想找到自己的军官、战友,再次入伍,接受命令。有的人笑着,因为这片林子望的到头,所以感觉很安心:战争应该是在林子的另一端,在广阔的地区。有时会出现一个联络员大汗淋漓的,喘着粗气,气急了,一直没见着要找的人。边骂边在路上生气地喊着队伍的口号或者是上校的名字,接着到了队伍里又喊了一下,这声更响,划过林子上方。又是一阵沉寂,拿着背包。这次,右边发生了爆破声。“是七五型的炮弹。”“错了!这是七七型炮弹!”官兵站在担架四周,似乎这就是一个求生的小岛,所有人都向他涌去。

雅克端详着这幅已经画好四分之三的肖像画,画里面他正坐在椅子上,只画了从头到膝盖的部分。他的左肩向后仰逐渐消失在背景里,右肩、右臂和右手肘有力地倾向前方。骨骼分明的手张开放在腿上,在画的下面形成了一个生动的亮点。他的头侧向左肩迎着光微微仰起,像被额角和满头长发拉过去似的。从左边射过来光线,让半边脸都处在阴影中,但由于头微微向左倾斜,整个脑门都被照亮了。一头棕色闪亮的头发从左向右梳得整整齐齐,衬托着皮肤越发白皙明亮。帕泰尔松特意把头发画得很低很密,好像杂草一样又硬又密。坚挺的下颌紧贴着半敞开的白色衣领。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衬托出了脸部粗犷而严峻的神情,使得那张大嘴非常突出,但嘴唇似乎画得不是特别令人满意。双眉紧锁显得忧心忡忡,深邃的目光像一湾潭水隐藏在半明半暗之中,但却恰到好处地显露出他坦率、坚毅的性格。但画中人的目光过于大胆放肆,这点跟现实中的雅克不太相符。帕泰尔松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从总体上来说,这幅画很好地表现出了脑门、肩部和颌骨的强有力,但令他失望的是,这幅画没有画出那种顾视流盼中浮现的思索、忧伤和大胆的细腻神情。

在树林周围,有个声音说道:“瞄准一千八百米山顶、树林里。听我的口令!开炮。”炮弹响彻夜空。树林里宁静极了。又是一阵炮弹声,然后一阵接着一阵,急促加剧。树林里的人都去了草坪,没接到通知非常高兴,随意举起武器,往树林外面发射。刚刚还靠在树上休息的士兵,现在已经跪在担架周围,一直仔细地发射,将枪放在树枝两边。每次枪击就像是鞭刑一样打在雅克身上,可是他却连睁眼的力都没有了。

“我可以看看今天的画吗?……啊!你今天进展得不错啊!”

忽然,从远处传来马匹的声音。这里面有两个少校,一个上校,进了树林,又是一阵树木被折断的声音。一声尖叫压过了大炮声:“是谁让你们这样做的?神经病啊?你们干吗乱放炮?你们想毁了这个军队吗?”军士在胡乱喊着:“别射了!集合!”躁动停止了。一切事情都混乱在一块,似乎困住了人们无法乱来,最终恍然大悟,望着相同的地方,一群人像是朝南转移的鸟儿一样,相互推搡着,走在军衔较高的长官身后。树林里夹杂着金属的碰撞声,还有鞋子踏在草坪上的吱吱声响。周围升起了灰尘,化成乌黑的云朵,在树林里飘散。

雅克长嘘了口气,终于解脱了啊,他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队长,我们呢?”队长早就决定了:“我们一定要跟紧步伐!”“还要带上这个病人吗?”“肯定是这样!行了!跟我出发吧!”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像是奔赴战场似的,进入人潮,后面跟着两个没有抬担架的士兵,其他的两个赶紧抬着雅克。“你没问题吗,马茹拉?”

“今儿中午就画到这吧!”

帕奥利小声问道。他想混入人群里,但是因为人太多,担架都会被挡在外面。“一定要等到队伍有空隙才可以。”马茹拉建议说。“行了!”科西嘉突然放开担架手把,说道:“那我就快去追队长,让他等一下。”“喂,帕奥利,你不要让我留在这里!”年纪大的宪兵喊道。但是帕奥利早就像鳗鱼似的听不见任何声音,在人群里穿行,他的蓝色军帽、黝黑的脖子,立刻不见了。“他妈的。”马茹拉说,他看向雅克,好像是想给雅克水喝。他的眼里有一股仇视的目光:“你要给我们颜色瞧瞧,真是愚蠢!”可是雅克没有听见。他早就毫无意识了。

他将调色板和画笔拿到洗碗槽里洗了洗,然后转身走到角落里的草垫旁,直挺挺地躺到了一张草垫上。

士兵移开树干,想抓紧一位步兵的肩部:“帮我个忙,抬一下!”“我又不是干这活的。”那人用力挣开了,开口说道。宪兵又找了个脾气好的黄头发壮汉:“帮我下吧,兄弟!”“你想得真美!”“这人怎么处理啊?”马茹拉嘀咕着,他拿出麻布擦着脸。

“亲爱的,我在你的鬓角和额头上多画了些头发使你眉宇之间显得更有力量!效果非常棒……”

一段时间过后,没有这么多人了。如果帕奥利回来,就能够继续前行了,不用说这些了!“连长。”马茹拉嘀咕着。一个军官过来,牵起马的绳子,朝前望去,都没有转过身。现在行走的都是跟不上队伍的。他们时间紧迫,都不能形成军队,低着头,没有力气,抓紧步伐,不让自己掉队。不用想就知道没有人想抬这个担架。

帕泰尔松显得非常兴奋,他先用画笔蘸了蘸调色板上的颜料。然后,屈膝弯腿,就像跳水运动员在试跳板的弹性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雅克看了好一会儿,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突然,他伸直手臂,像击剑运动员一样对准画布上某一点冲去,非常准确地在画布中画出一个亮点。画完之后他又重新退回墙脚,眯着眼睛,歪着头端详着刚刚画完的画,喘着粗气,活像一只被惹怒的猫。他看向还在当模特的雅克,终于开心地说:

突然,在另一边的树林,在草地旁边传来说话声还有急促的步伐声。马茹拉满脸惨白地回过头:他的手指很自然地拿起手枪套,握紧手枪柄。不!是法国人的声音:“去那里!去那里。”树林里来了一位伤兵。他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使劲跑着,额头上缠着绷带,满脸没有血丝。他后面又有是个士兵进入树林。他们没带行李,没带武器:他们只是轻微受伤,手上、腿部裹着纱布,手臂上还有绷带。

当初,帕泰尔松没什么底气地说要给他画幅肖像时,雅克真不忍心拒绝。画家已经好几个月没钱去请模特了,但又不能总是天天闲着不画画,因此他才开始画一些像苹果之类的静止物体。帕泰尔松当初说最多画四五次就可以完成。然而,今天已经是星期天了,雅克已经连续被画九天了。雅克强忍着烦躁的心情,每天在将近中午时分来到这个老城高处的房子里,按照老规矩摆好姿势,每次一摆就是两个多小时!

“嗨,兄弟,你告诉我,你准备从那里走吗?他们距离很近,你清楚的。”“很近吗?”马茹拉问道。

雅克心里觉得有趣,心想:“他瞧我的模样就像瞧盘里的苹果一样。要不是今天我必须在天黑之前写好这篇文章……”

树枝又被拨到一边,一个军医在后面走出来。他为两个男看护开路,护士用手组成座椅,抬着一个壮汉,那人没有戴帽子,面无血色,双眼紧闭,衣服是开着的,四条饰带,布满血渍的军衣下是圆滚滚的大肚子。“温柔点,小心点。”军医看到宪兵和雅克的脚。他突然转过头问道:“这担架上抬的是谁?是百姓还是伤员?”马茹拉站着犹豫地说道:“是间谍,军医先生。”“这是间谍?我们刚好缺担架!指挥官需要担架。”

帕泰尔松朝他画好的肖像画做了个鬼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这里只有一个人似的。他拿着画笔在空中比画着。突然,他的蓝眸向他同伴雅克的额头投去急切的目光,因为激动,他的目光像看见猎物的老虎,令人害怕。

宪兵乖顺地解下布带。雅克很害怕,抬起手,睁着双眼。是军医的军帽?难道是昂图瓦纳?他想仔细回忆清楚。有人是要给他松绑,给他水喝吗?怎么会这样?担架放下了,不要啊,太用力了,我的腿。尽管戴了夹板,但是痛彻心扉,痛得都快深入骨髓,撕心裂肺。没人发现他的嘴巴在颤抖,眼神慌张。他被抬到了担架外,就像是被推翻了的车,只躺在地上哀号着。腿部传来冰冷的气息,像死神一样渐渐包裹着自己的心。

雅克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三根香烟递给他,画家就一边画画一边抽烟,不一会儿烟就抽完了。从昨天晚上起,他就没有吃东西了,胃在一阵阵地抽搐着,但他早已习惯了这样。他在想:“额头这么闪亮,这白色的颜料够用吗?”他看了看扔在地上的白色颜料管,管子已经被挤得像铁皮一样又扁又平了。他的颜料都是从纪兰那购买来的,他已经欠他一百多法郎了,这也幸亏以前是无政府主义者现在是社会主义者的纪兰是一个好同志。

宪兵没有反抗。他惊恐地看着周围。医生在看地图,护士紧闭双眼,衣服都被染红了的长官快速躺到担架上。马茹拉小声说:“他们离这里很近,军医先生?”突然尖锐的声音响彻天空,接着就是爆破声,脑袋都是一震。接着草堆那里响起炮火声。

“没有香烟了。”他轻声叹息道。

“前进。”军医喊道,“我们都快被军火包围了。假如我们一直在这里,肯定会死的!”

他那北欧人般白皙的上身汗珠闪闪发光。肌肉在细腻的皮肤下跳动。精瘦的胸腔下面有一块倒三角形的腹肌。他穿着快被磨破的旧长裤,大腿肌肉因过于紧张而在颤抖。

马茹拉和其他人相同,在爆炸的时候卧倒在地,费了很大的劲才爬起来。他看见有人抬走了担架,接着在树林里就不见了。他发出焦躁的声音呵斥道:“什么情况?我该如何是好?伤员呢?”接着那个绑着布带的官兵转了过来。“我该如何是好?”马茹拉一遍又一遍地恳求道。“你不要离开,我没办法带走这人啊?”这人是第二次当兵的士兵,很黑,把手当成喇叭说道:“你对这俘虏还真不错啊,别管他,真是愚蠢,快跑吧,否则下场很惨的。”

“真是不容易……”他喃喃自语地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娘的,他娘的。”宪兵大声咒骂着。

那个英国人光着膀子,双唇紧闭,呼吸急促,似乎是刚跑完步。

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和这个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就快死掉的人待在一块。四周非常安静,不太寻常地安静。他眼神慌张,手里握着手枪,慌张得就像是在和死神战斗一样。他没有杀死谁,就算是动物都没有打死过。不用说,现在,如果现在伤员睁开眼睛,假如马茹拉一定要直接面对这眼神。但是,这人似乎快断气了,苍白的脸浮现在脑海。马茹拉没有直接面对。他的眼睛还有下巴都在抽搐,他伸出双手。枪口好像碰到了什么物体。是头发?耳朵?想找回勇气,也想为自己开脱。他紧抿双唇,喊道:

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两张草垫并排铺在一个倾斜的天花板下面。旁边的墙上有几根钉子,上面挂着几串肉,生锈的炉子旁、背筐的上面和洗碗槽里都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搪瓷脸盆、一双破旧的鞋、一个装满空颜料管的烟盒、一把带有青苔并发硬的刷子、一只插着两朵已经凋谢的玫瑰的玻璃杯、一只烟斗。墙边的地板上放着卷着的画布。

“浑蛋。”

天气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火辣辣的阳光从玻璃窗户射了进来。这间旧房子位于顶层,以前是厨房。这栋楼的旁边是一座大教堂。站在这里能将全城尽收眼底,但无法看到日内瓦湖和阿尔卑斯山。只能看到一片耀眼的六月蓝天。

喊着话的时候也响起了枪声。

帕泰尔松一手拿着调色板,一手拿着画笔,猛地向后退至墙根。他前面三米之外放着一个画架,他正摇头晃脑地端详着放在上面的画布。雅克心里想:“他这样的人也会画画,真是运气好啊。”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手上的手表:“天黑以前我就得把我的文章写好。不过,这个家伙到现在竟然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真让人着急啊!”

自由了!宪兵站起来,都没有转身看一眼,跑到了树林里面。树枝拍打着他的脸,鞋子踩在树枝上吱呀作响。穿过树林,就是部队留下的踪迹。离队友很近了。得救了!他飞奔着。他想远离恐惧、寂寞、杀人。他停止喘气,想加快速度,为了缓解心里的害怕和咒怨,他就反复说道:

雅克觉得很累,为了保持原有的姿势不变,他挺直了脖子。除了转动一下眼珠,他哪都不敢动。他用充满怨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个折磨他的人。

“浑蛋!浑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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