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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父亲的死

紧接着她说:

此时,她才想到蒂博先生去世了,雅克在服丧。她为此深深地感到内疚。雅克伤心吗?她觉得应该和他说些亲昵的话。她心里想:“蒂博先生去世了,雅克就自由了,那他应该不会再离家出走了吧?”

“你应该出去散散心。”

“我吗?什么都没有做。我藏在屋里,不愿看到这些前来哀悼的人。”

“是的。恰巧今天一整天头都昏沉沉的,就出去散了散步……”他迟疑了一会儿,又说,“去买报纸……”

她问:“你每天都在干什么?”

然而,实际上更为复杂:到四点钟时,这漫无目的的等候把他搞得心烦意乱,在一种当时迷糊接着就清楚的思维的鼓动下,走出门去,的确去买了份瑞士报纸,但却迷茫地走着……

她通过微笑向他表示谢意,随后又把头躺回了枕头上。她的头发黑黑的一大片。从她衣衫的领口里,露出脖根,所以她摁住衣领免得张开。雅克看到在被褥的映衬下,她那优美的手腕和深色的皮肤,泛出一种美丽的杏色。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经常在那边户外露宿吗?”

他很高兴这样做,关上门,省得有人打扰他俩。

“对的。”

“不冷……你想关就关吧!”

他对忽然提及关于“那边”的事感到有些诧异,所以他回答的话不自觉地就非常生疏了。随即他又感到很懊悔。他心里想:“自我迈进这个屋子里后,我所说、所想以及做的,都有一种虚假的成分!”

他先说:“你冷吗?那我把门关上吧?”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向集中灯光的床上看去。他注视着白色的羊毛褥子,这褥子很轻薄,勾勒出这美少女身上的每一个凸凹之处,丰满的臀部,长而美的大腿,稍分开略凸起的膝盖。他想伪装出轻松自然的神态和声调,然而越这样越生硬。

她瞄了一眼开着的门。他是故意没把门关上的,他准备只在这待一小会儿,然后就离开。

她原打算说:“你坐吧!”但是,没有看到雅克的眼神,她也就没好意思说。

“没有,没有烧了!”

他为了能够保持镇定自若,他四处打量着屋里的家具、小玩意、小祭坛,还有闪闪发亮的镀金器物。他记起那天早晨,他躲避到这间房子里的场景。

“还有些发烧?”

“你的房间很漂亮。”他温和地说,“你的房间非常美丽,这把长背椅之前好像没有吧?”

他没有向床边走来。她怔住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来。从肥大的衣袖里,可以看到她裸露的整个胳膊。他没有握她的手,只是像医生那样,轻轻地捏了一下,皮肤还是烫烫的。

“这就是在拉菲特别墅楼梯口挂钟下的那张啊!是你爸爸送给我十八岁生日的礼物,你忘记了吗?”

他用清凉的嗓音问道:“怎么样?你的神色还不错!”她圆圆的眼睛在罩着金黄色灯罩的光影下闪烁,看起来,她好像完全康复了似的。

别墅……他突然记起了那个楼梯,被穿过玻璃的阳光照射着,每到夏季时,全是苍蝇,在夕阳中,犹如一群蜜蜂嗡嗡地飞着。他又回忆起挂着链子的时钟,每个钟头都会学着布谷鸟的声音滑稽地叫四次……这足以表明,在他离开的这些时间里,对他们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自己呢,不是也察觉到自己还和以前一样,又或者说几乎一模一样吗?从他回来开始,他每次都是在自己的条件反射的行为中,忽然发现和以前的行为非常相似。他往楼下走去,在房门口的垫子上蹭蹭脚,用力地打开门,在打开灯之前先将外套挂在和以前一样的挂钩上,全是以前的行为……当他在自己屋内踱来踱去时,他任何的行为,不都成了不经意的记忆吗?

吉丝病况已好转了许多。发烧几乎都退了,泰里维埃医生告诉她再过一天就可以下床了。她睡意蒙眬,在这昏暗之中等待着沉睡。

吉丝在阴暗处悄悄地观察着他不安的脸颊,这下巴,这脖颈,这双手。

但是,星期六吃晚饭的时候,昂图瓦纳顺口问他,去看望过吉丝吗?他决定晚饭结束之后,前去吉丝的房间。

她轻声说:“你现在很健壮了啊。”

实际上,雅克一直都在想她,以至于这种想法让他非常厌烦。然而,他害怕和她见面,无法下定决心找个时间和她见面,仅仅是不急不慢的等候。此外,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害怕和吉丝相遇再被她认出,因此就没出过底楼。只是在晚上,才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进入安放逝者的房间里的一处角落坐下来,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离开这里。

他扭过身来,轻轻地微笑。在他心里一直都为自己的健壮而自豪,由于儿童时期身子的消瘦,吃了很多苦头。顿时,他根本就没思考——再次的条件反应吧——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他将声调调高地说道:

然而星期五一整天过去了,剩下的星期六这一天也即将过去,依旧没有看到他来。

“参谋范·德·居伊普体力过人。”

吉丝仍躺在床上。她似睡似醒,整个身子都觉得不舒服,动一下就很痛苦,她隐隐约约听到头后方的墙外,吊唁的人在过道里不停地走动着。仅有一个想法在模糊中凸现出来:“他回来了……他在那儿,在家里……任何时间里他都可能要来……他就要来了……”她聆听着,期盼着他的脚步声。

吉丝的面容愉快地浮动着。这是原来他们喜欢的一本书中图画底部的题目,他们一起看的次数超过二十次:故事发生在苏门答腊岛的森林中,一个荷兰参谋很轻松地,将一只令人害怕的大猩猩打倒在地。

9

“参谋范·德·居伊普粗心大意地熟睡在猴面包树下。”她开心地继续说,将头向后仰着,紧闭着眼,张开嘴巴,模仿那个参谋打鼾。

他背过身。却没回他的诊所,只是静静地站着,手心汗涔涔的,脑袋乱哄哄的,血液涌上太阳穴,冲击着耳朵,他心思烦乱地嗅着那极具诱惑力的香味,香味停留在屋内,就像那人依然在似的。他像疯了一样背转身来。脑袋中几乎出现了难以察觉的想法,犹如挨了一记鞭子,把这个脾气凶暴猛烈的女人招惹到这种地步,再想把她降服,是非常危险的。他的眼神看到了挂在墙上的衣帽,快速地取下来,迷茫地看了看雅克的房门,就急速地离开了。

他们相对而视,大声地笑着,将其他的事全忘了,他们愉快地在他们孩童时代诙谐的宝库里探寻着,这些仅仅是他们所拥有的。

门在她背后咚的一声。

“还有画着老虎的图片,”她接着说,“有一次你生气把它撕掉了!”

他们相互审视着,内心都充满了无情的愤怒,乃至憎恨。可能不止这些,他们可能还有相同的扫兴,更甚是因为丧失机会而觉得惶恐。他依旧没有说话,她就背过身,自己打开门,没有再理会他,直接离开了。

“对,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扣好皮大衣的纽扣,两人离得更加远了,脸向上仰着,不以为然地看着他。那样子似乎在问:“你是在害怕吗?”

“因为我对着韦卡尔神父就像疯子似的大笑!”

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嗅着她衣服里散发的香味。他再次看见她上衣里那丰满的乳房在颤动。他突然在幻想着看到那裸露的乳房,觉得自己的内心波涛汹涌。

“吉丝,你的记忆力很强!”

在她总算戴起手套时,嘴唇上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不清晰的纹路,既像扮鬼脸,又像在微笑,而步步进逼的昂图瓦纳,依旧用诧异的目光凝望着她嘴唇上那让人沉迷的嚅动,那嘴角上的口红涂得厚厚的,如同被划伤一样。此时,假如她继续厚颜无耻地微笑,昂图瓦纳很可能情不自禁地将她赶走。

她又说:“自那以后,我也想拥有一只小虎崽,每天在睡觉时,就幻想着抱着小虎崽,哄它入睡……”

她说:“是这样啊!”装模作样一会儿后,她尖厉地笑了起来,显出爽快的样子。

安静了片刻。他们仍旧非常高兴地笑着。是吉丝先表现出神思恍惚。

她惊恐不已。令她震惊的不是这句话的含义,而是他的语气伤害了她的颜面。她往后一步走,再次冷静下来。

她说道:“虽然这样,但每当我回忆起那段时间,我都觉得时间很漫长,非常乏味……你呢?”

他立刻咬住嘴唇。这种想法比他说出这话更让他恐慌。他在心里想:“这个娘们儿引诱我说出口的,有可能是真心的话。”

当她回忆起生病、疲惫、那些往日的场景时,表情露出一丝悲伤,

“你请放心,太太,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我的父亲。”

这种懈怠恰好与她躺着、温和的眼神、热带地域的肤色相协调。

昂图瓦纳观察着她,内心突然升起一阵仇恨。他嘲笑似的微笑了一下,硬生生地说:

看见雅克皱了下眉头,默不作声,她继续说:“一个小姑娘有那么多的忧愁,真的很令人恐惧!这忧愁,直到十四五岁时才消逝。我也不清楚是什么缘由。是心的感觉。现今我再也没有忧愁了。以至于……”她心想:“以至于为了你而悲痛时。”但是,她只说:“以至于碰到伤心的事情时……”

她忧伤地说:“最空虚的是过了这件事以后生活还会再次回归平静,然而那时有的都是寂寞……你愿意让我经常来看你吗?”

雅克埋下了头,两手放在口袋里,一声不吭。想起曾经,他是一心的愤恨。在他过往的生活里,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他无论在何时何地,始终都没有像哥哥那样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他只是居无定所地流浪。不管是在非洲、意大利、德国,还是在洛桑,情况都一样……不光是流浪,还包括受到的追逐。遭到亲人、社会、生活环境的追逐……和他自身难以言表的无形的力的追逐。

昂图瓦纳哑口无言。从她进入开始,他虽然略微装出严肃的模样,让自己不那么窘迫,却也让自己很难受。他仍然面不改色地盯着她。看见她的胸部在衣裳里坚强地波动着,一股炽热冲上他的脸颊。他仰起头,忽然看见安娜的目光中有一闪即逝的欢笑,此时,她的身上似乎埋藏了一种渴望、一种安排、一种放肆的想法,只不过她在奋力地控制,不显露而已。

吉丝接着说:“参谋范·德·居伊普……”她仍然陶醉于孩提时的回忆里,因为她不愿意多想最近伤心的回忆。她停住了声音,她知道她无法再调动那热烈的气氛了。

“你肯定很悲伤吧?”

她继续静静地打量着雅克,无法弄清这其中的缘由:他为何抛开他们曾经共同的美好,不告而别呢?昂图瓦纳磕磕绊绊的解释,不仅没有让她理解,反倒是让她更加焦躁不安。雅克这三年里会变成什么样?从伦敦寄回的红玫瑰又是何寓意?

她用可怜的眼睛看着昂图瓦纳:

她忽然想道:“是别人改变了他!”

她不想要坐着,只想要再有机会抓住昂图瓦纳的手。她朝昂图瓦纳弯着身,两眼细眯着,胸部附和着叹息而波动。她一直喜爱看男人的嘴唇。此时,透过睫毛,她瞧见昂图瓦纳也一直盯着她的嘴唇看。她的心被搅得很乱。她认为今晚的昂图瓦纳很美,感觉到这张面容比以往更加有男子气概,好像他的心中做出了什么决定,因此面容上显现出果断刚毅的踪迹。

这一次,她再也按捺不住激动,轻声地说:

近来几个星期的事情,让他和这个俊俏的女主顾的关系有点儿轻微的改变。因为她借口要把小病人的音信告诉他,所以来的次数更多了;那个小病人同她的丈夫,还有女教师一起去帕-德-卡莱过冬去了(西蒙·德·巴坦库没有任何留恋地从自己家里离去,舍弃猎人的生活,在贝尔克家住,好方便照料他夫人带着的女孩——然而巴坦库的夫人却来往于巴黎和贝尔克之间,那一个星期都能找到原因到巴黎住几天)。

“雅克,你的变化很大!”

她一点儿也没有要走的样子,再让她站在门口也不好,尤其是被她逼迫的年轻人后退一步,她早已抢占了位置。雅克一下午都没有出过房间,他的房门距离这非常近。昂图瓦纳认为他的弟弟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肯定能知道是谁。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难受。他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打开诊室的房门,并且急忙穿上外套(他此时恰巧没有穿外套,此时被打搅,让他觉得更加厌烦)。

看见雅克游离的眼神、敷衍的微笑,她知道雅克并不喜欢她这样激动的反应。她迅速改换了神态和声音,高兴地说起了她在英国女子学校的故事。

昂图瓦纳在门口非常文雅地接见了她。她和他握住了手,声调很高地说着话,她对此事深表难过,这样做很明显带有讨好的样子。

“在那里的生活非常有规律……先是在操场做晨练,等吃完早饭后大家劲头十足地工作!”

他下定决心在上楼以前先睡一刻钟。但是,在把裁缝送出门时,却恰巧碰到了打算按铃的巴坦库太太。她刚刚打过电话,约定看病时间,有人和她说述了这“不幸的事”。因此,她改变了今天的计划,立刻就来了。

(她没有提及,找雅克是她在伦敦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并且也有没提及在那时期她的勇敢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逝去,待到夜里,她在宿舍蜷缩在被窝里,遭受着悲痛的浪涛一次次地侵袭。)

“假如你同意,就可以让人来做弥撒,但在我看来,死者什么也用不到。逝者是不可能随水而去的。在我看来,木已成舟,昂图瓦纳先生,如今……”他连蹦带跳地进入前厅,边晃动着灰白的头,边使用肯定的语调反复说道,“此刻……此刻……他早就进入天堂了!”沙斯勒先生刚走,昂图瓦纳就要招待裁缝,试穿自己的丧服。原本就已疲惫,却还要无趣地站在镜子前,让他很厌烦。

“英国人的生活习惯与我们大不相同,趣味无穷!”谈到这个大家都不陌生的话题,使她放松了不少,她就紧抓这个话题,免得大家沉默无话。“英国人经常保持着自己的微笑,而且常常都因为一些小事情。他们不希望每天都是忧伤的生活。你清楚吧,他们尽量不多加思考。他们在游戏,他们认为生活就是游戏的开始!”

在他看来,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必须要再次发起进攻:“我只要一点点本金,昂图瓦纳先生,这样对我最好。我要用到的是一笔本金……我已经有小算盘了。我告诉你……”他犹如做梦似的低声说,“等到未来……”突然,改换了音调,没有任何神态的眼神看着门口:

雅克听着源源不断的叙述,没有插话。因为在将来,英国、俄国、美国他都会去。他前行的道路十分宽广,可以去别的国家,四处探寻……他赞成地点着头笑着。她并不呆傻。经过三年的磨炼她稳重了不少,而且也变得非常美丽、迷人……这妖娆的身姿紧紧地抓住了他的眼球,这褥子好像被她的体温融化了一样贴在身上。他忽然记忆起曾经的生活,那场景历历在目:他一时冲动的欲望,他们在别墅下的大树下热情相拥。是纯真的拥抱,然而,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也经历了许多事,但他的臂弯里仍觉得拥抱着那柔顺的身子,嘴里似乎还含着那没有一丝经验的唇!瞬间,理性、毅力,所有都崩塌了。为何没有呢?……以至于他好像在不幸时那样,期望她在他身边,娶了她。然而,他这种思想很快就被他内心一个很模糊的东西所阻挡了,而且在内心深处的这个阻碍物是无法跨越的。

“是的,是的,我太贪……”

他的眼神又一次注视着那床上娇柔惊艳的优美的玉体,在他满脑子的回忆里忽然出现了在另一张床,也是在褥子下面有一个凸凹有致、线条优美的身段,所以他本显现的欲望瞬间化为了怜爱。那个躺在铁床上十七岁的雷申豪 【注:雷申豪,城市名,现在属于德国。】 的小妓女,始终固执地要悄悄自杀,在人们发现她时,她已经吊死在那插在壁橱系着活结的绳子上了。雅克是首先来到这房间里的一群人中的一个。他记忆中那充满房间的油脂燃烧发出的恶臭!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个稍平、妩媚的脸蛋,她在房间的最里端。给了她一点钱就把她收买了,说出了其中的真实缘由,而且说得非常精准。当雅克问及是否与那死去的姑娘相识时,她以让人无法忘怀的神情肯定地回答:“认识,因为我是她的妈妈!”

沙斯勒先生离开座椅,结结巴巴地说:

雅克几乎就快要把这些事说给吉丝听了,但是,一旦提及“那边”的事情,就难免会涉及其他更多的事情。

昂图瓦纳气愤地说:“好了,够了,沙斯勒先生!”

她在床上躺着,用那半睁开的眼睛透过睫毛凝视着他。她再也无法抑制了,但还是要保持镇静,不然的话她就会喊出:“快说!现今的你到底是什么样?而我又是什么样?这一切你都忘记了吗?”

黛黛特、手术、拉雪尔、充满阳光的屋子、凹室黑暗中的身体、龙腹香项链的香味……昂图瓦纳的嘴角出现朦胧的微笑,丢掉手中的书信,漫不经心地听着,眼神不自觉地盯着老头儿的动作。突然,他飞快地扭过头:剪指甲的老头儿,拿刀用力地剪掉大拇指的指甲,他镇定自若,不停往下剪,就好似剪塞子一样,手一按,剪掉一片指甲。

他徘徊地走着,心神不宁,摇头晃脑的。每当他的眼神和吉丝炽热的眼神交织时,他就觉得两人之间非常格格不入,所以他就立即假装出淡漠的样子,而且掩盖得十分逼真。这姑娘纯真的样子,躺在白床单上,再加上裸露着脖颈,都让他心神不宁!他怀着兄长的情怀,来关心这个小姑娘的病情。但是,在两个人的回忆中总出现些不纯真的片段!他开始觉得自己早已变老了——精神衰竭了,肮脏不堪了!

沙斯勒先生脸涨得通红。肯定是为了掩盖尴尬,他在衣兜里拿出刀子,好像剪指甲似的。“我不要终身薪水!”他用力地说清楚,头也不抬一下。并且用一样的语调说:“我想要的是一笔钱,不是要终身薪水!”然后又充满深情地说,“是因为黛黛特,昂图瓦纳先生,她是被你做过手术的小女孩,你还能记起吗?……其实,她很像我的下一代。终身薪水,唉,我能遗留给她什么呢?”

他含糊其词地问道:“你的网球技术应该很好吧?”因为他刚刚留意到大柜上的网球拍了。

自蒂博先生离世后,这是他处理的第一笔钱财,使用接班人的权利。昂图瓦纳在心中想,如此地担负责任直到沙斯勒先生死之前,也算是够大方了,他很开心可以将这件事处理得那么好。随后,他又情不自禁地偏离了思绪,他准备计算一下父亲的财产,哪些是属于他的,但他一点确切的情况都不清楚。

她忽然换了个神情,脸上不禁露出骄傲自豪而又纯真的微笑:

“我不清楚父亲生前有没有来得及给你一个好的安置,沙斯勒先生,你请放心,我和我弟弟,我们一定会在你终老之前让你始终都能拿到薪水的。”

“以后你看到就知道了!”

昂图瓦纳心想,“啊”就立即插断他的话:

她立刻又开始焦虑不安,刚刚只是随便一说:“以后看到就知道了……”何时?何地?……多愚蠢呀!

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曾存了有一万法郎的积蓄。”

但是雅克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因为他压根就没注意吉丝。网球,拉菲特别墅区,白色连衣裙……她以非常干净利落的动作在俱乐部门口跳下自行车……但是为什么天文馆林荫道的旁达尼埃尔家的窗户都紧闭呢?(下午,他走出门去,迷茫地走着来到了卢森堡公园,接着又走到天文馆林荫道。夜幕渐渐来临,他立起领口,快速地走着。他总是急切地屈服于自己的期望,以便尽快地脱离出来。最后,他停下了步伐,急忙四处探视了一下,整条街上的窗子都是牢牢闭合的。昂图瓦纳曾说,达尼埃尔在吕内维尔服役,然而别的人呢?这天色还不是太晚,这些窗户不该关闭的呀……不过,也没什么打紧的,不打紧!……接着就扭过身,走近路回家了)

“我见过圣罗仆教堂的那些神父。”他时断时续地说,还不停地哀叹,“我和他们约好做几场弥撒。昂图瓦纳,目的是心安理得,不是其他原因,因为,对我而言,在知道更多的事情之前……”他的泪水不断在流,犹如细小的大雨;每当他擦干眼睛之后,就将手绢平放在膝盖上,按照之前的纹路折好、叠平,放入口袋里,就像放钱包一样。

她似乎觉察到雅克的思维已经距离她很遥远了啦,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臂,似乎是要碰触到他,抓紧他,拽他回来。

他这样的回答出乎昂图瓦纳的意料,迷惑地抬头看着他。沙斯勒先生眼眶充满泪水。他拿下眼镜,掏出手绢,拂拭着双眸。

他身心愉悦地说:“这风!”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吉丝伸手的动作,“这壁炉挡板总是在摇晃,你不厌烦吗?稍等一会儿。”

“死亡。”

他蹲下去,在两块铁板中间夹了一张旧报纸,把它牢牢固定。他做的这一切都尽收吉丝眼底,吉丝难以表达出心里的感情,只能被他这样搞得疲倦不堪。他边站起来边说:“固定牢了。”然后又叹了口气,没有仔细地考虑这句话,“是的,这风!真希望冬天快些离开,春天早些到来……”

昂图瓦纳不厌其烦地再次问道:“不应该发生什么事?”

很明显,他在留恋他曾经在远方生活过的春天。她也觉察到他心里的想法:“待到五月,我就去那里,到那里去。”

沙斯勒先生犹如回音似的又说一遍:“什么事?”

她想:“在这春天里,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什么?”

“什么事?”昂图瓦纳又接着打开一封信件。

此时钟声响了。

“昂图瓦纳先生,发生这种事,真不应该。”

雅克说:“九点。”似乎准备要走。

昂图瓦纳把信看完后再折起,头脑中思索着:“行吧,我明天找个机会从医院回来,就去这家。”沙斯勒先生盯着自己晃动的脚,认真地说:

吉丝也听见了这挂钟的响声。她想:“曾有多少个夜晚,我是守候在这灯下,等候,盼望,这钟声同样是和现在一样响着,但是却没有雅克陪伴。现今他在这儿,在这间屋子里,在我身边,陪同着我一起听着响起的钟声……”

沙斯勒先生挑起眉头:“我吗?”

雅克来到她的床前。

昂图瓦纳说:“你有什么要和我说,沙斯勒先生?”他的声音非常和善,但始终站在那,拆着他的信。

他说:“就聊到这吧,我不可以再耽误你睡觉了。”

尽管目光中仍充满着忧伤,但是脸上却狡猾地笑着。

她不停地想:“他就站在这儿。”她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瞅着他,“他就站在这儿!没有改变的是生活,是世界,是我们身边的所有。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一丝变化……”她觉得——好像是一种令人不痛快的回忆——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改变,她没有彻底地改变。

沙斯勒先生连蹦带跳地进入房间,慢慢地坐在最靠边的椅子上。

他不愿展示出急切要离开的样子,他站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搭在床上的棕褐色的小手,他的心十分平和。他嗅到印花布窗帘的味道,今晚掺杂了一种酸味,他认为这味道是发烧引起的,所以不太喜欢。当看见摆放在床头柜上的被切开的柠檬时,便非常舒心地闻着这酸味了。

他厌烦地想:“又一个要见我的人。唉,直接解决好了。”他让沙斯勒先生进到他的书房里。

吉丝纹丝不动,她的眼睛里含满了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上下眼皮中间。

昂图瓦纳在陪着男孩来到大厅时,听见了沙斯勒先生正在厨房里和莱翁谈话的声音。

雅克却好像什么也没觉察到。

“可以,先生。”

“好吧,晚安!明天你就康复了……”

罗贝尔的脸瞬间认真了起来:

她勉强微笑,叹息了一声:“唉,我可没敢抱太大希望。”

“哪天你带路路一同来。和我聊聊你们都在做什么。找个星期天,可以吗?”他突然觉得,他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孩,产生了最真实的怜爱之心。他又补充说:“可以吗?”

其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对于身体的康复她不以为然,说明了她的疲倦!已没有勇气正视明天的生活,这足以表明她内心的悲伤。因为她日日夜夜渴求的甜蜜的相聚,是那样美,但又这样缺憾地结束。她全力打起精神张开那早已激动僵硬的嘴唇,用甜美的腔调说:

他根本没想到,这种日子里昂图瓦纳还会有笑容,他的忐忑忽然消散了,很想畅聊一会儿。但是今晚,昂图瓦纳还有没做完的事,不可以和他闲聊。

“雅克,感谢你前来看我!”

罗贝尔非常爽快地说:“这个嘛……”

当她准备伸手出去时,雅克已经到了门口,他扭过身,微微点头,就离开了。

“路路,他的状况还好吗?你始终是那么机智吗?”

她熄灭了全部的灯,钻到被窝里。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紧抱着双手,牢牢地抱住那难以言表的不舍,就像她曾经牢牢抱住那只已经驯顺的老虎一样。

昂图瓦纳轻轻笑了下:

她的嘴里小声地念叨着:“圣母马利亚,你指导和主宰着我的一切……我把我的期望和慰藉以及苦痛和灾难都交到你的手里……”她怀着迫切真诚的敬意向圣母祈求,双臂紧紧地抱住前胸,希望能在祈求中缓和自己那糟乱的思路。仅仅是一心一意虔诚祷告,就令此时的她觉得无比幸福。好像眼前的物体都在摇摆,眼睛也睡意蒙眬的。她觉得自己缩成一团,缩在暖和的被窝里用力地抱着的,是一个小孩子,独属于她自己的。她弓着身子,空出一个地方用于给小孩躲藏。她蜷缩着身子,两臂牢牢地抱住这用泪水浇灌的爱情的幻想,渐渐地睡着了。

男孩快速地辩解说:“嗯,这是路路想到的。”

10

“谢谢,小东西。我马上将你的花放到上面去。你能考虑到,我很感谢你。”

昂图瓦纳一直在等候雅克从吉丝的房间离开,下楼睡觉!今夜他准备将蒂博先生遗留的私人稿件逐一核审,而且只能他一个人逐一核审。并不是要故意躲开雅克,而是因为在父亲离世的第二天,在去了解父亲遗言时他无意中发现了一张注着“雅克”的信纸,虽然他没能抽出时间浏览,但他很清楚不可以让雅克知道,不然会使雅克很痛苦的。他在核审时,很可能会出现同样的稿件,所以目前来看,还是不让雅克参与核审比较好。

男孩使劲地动了动嘴,可是他太紧张了,不知道该说什么。随后,他勇敢地从衣服里拿出一枝蝴蝶花。昂图瓦纳立刻知道了。走到他身边,接过花:

在没去书房前,昂图瓦纳经过餐厅,看看沙斯勒先生的工作有没有新的情况。

“你好,罗贝尔。近来哪里不适啊?”

这刚送来的许许多多的书信和讣文,堆满了加长板子的长桌。令人奇怪的是沙斯勒先生并不是在记地址,而是在拆开一捆捆信件,清点着数目。

昂图瓦纳认出是事务所的小实习生,他觉得很愧疚,一直没有去看望那两个孩子。

昂图瓦纳诧异地走向跟前。

在大厅,有一个小孩,没戴帽子,围着围巾,耳朵红红的,等候着。看见昂图瓦纳走进来,他挺直身子,紧张得满脸通红。

老头昂起头说道:“耿直的人很少有啊,一个标准的包裹应该是五百整份。然而这个多了三份,另一个多了一份。”就在他说话间,这些多余的通知单就被他撕碎了。又很大度地说:“这倒是不打紧,但是,如果留下来,空间很快就会被这些单子占满了。”

他忧心忡忡地回到他的家里。

昂图瓦纳一头雾水,问道:“多余什么?”

在他心中首次做出了对照……到现在为止,他仍无法及时考虑“整件事”,但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整件事”归根结底都要比他之前估计的更加严重。他清楚地知道,他昨晚如此冷漠地下定决心要成功的事情(他始终对这抱有全部同意的心态),此刻,从一些方面说,他一定要将这件事放在自己身上,把这事作为自己的一半,犹如让一个人拥有不断前行的主要经历一样:他明确知道,如此深重的压力必将会让他改变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一点。

沙斯勒先生竖起手指诡异地笑着说:“嘿嘿,肯定的。”

昂图瓦纳送他到了汽车处。

昂图瓦纳也没多说什么,扭头就走了。他微微一笑,心想:“毋庸置疑,假若自己和这人多相处一会儿,就觉得自己是更加愚笨!”

埃凯用沉重的声调说:“朋友,节哀顺变。对我们而言,我们最熟悉不过的就是死亡了。然而,在死亡真正出现在我们身边时,我们又发现对死亡很陌生了。”他紧接着说,“这些我很清楚。”随后站起身,把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伸了出来。

他走进书房,打开全部的灯,拉紧窗帘,关紧门。

图里埃、诺朗、布卡尔来过都把名片放在了那里。洛瓦齐尔打来过电话。昂图瓦纳非常感激医学界的慰问,今天早晨,他看到菲力普亲自前来哀悼,此时昂图瓦纳很清楚地知道,不是因为逝去的是蒂博先生,而是因为逝去的是昂图瓦纳的父亲。

蒂博先生的文书稿件是分类存放,井然有序。“慈善机构”的文件是单独存放的。保险柜里放着契约票据,是旧账簿和所有财产的单据。书桌左边的抽屉里存放的是公文票据以及正在进行的交易文书,而昂图瓦纳最感兴趣的就是右边的抽屉,因为这里几乎都是私人文件,就是在这个抽屉里找到的遗嘱和有关雅克的记录。

外科医生说:“我今天来的目的是向你表示安慰的,既然在这里见到你,我就不进去了。”

他知道这些文件被他放在哪了。是以《圣经》中的一个章节为开头的:

临近黄昏,昂图瓦纳快步地向家赶来,神情自若,舒适地呼吸着那刺眼但振奋精神的冷气。昂图瓦纳在家门口碰到了身着孝服的费利克斯·埃凯。

《申命记》二十一章

然而,今日她非常生昂图瓦纳的气,真是不可思议。昂图瓦纳在和她商定入殓的日子时,昂图瓦纳认为应该尽快办完丧事,让大家都早些安心。这样的话,逝者就会被装进棺木里,然而老小姐竭力反对。昂图瓦纳这样做可以说夺取了她唯一的财产:注视主人遗体的最后一段时间。她似乎认为,蒂博先生的离世对逝者自己和对她而言,是最终的结束。然而,就别人而言,特别是对昂图瓦纳而言,这是另一个新的开端、新的阶段。而她对将来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昔日的崩裂就等于一切的破灭。

假若有一个人的孩子冥顽不化、忤逆,不愿听从父母的规劝,父母就会逮住他,把他绑到城门或者长老那里,父母就会向本城的长老说:这是我们的儿子,不听劝诫,冥顽不化。这样全城的人就会拿着石头砸向他。于是,恶人就被除掉,全部以色列的人也都得以告诫。

这个神经衰弱的老人几乎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了,不管是雅克还是吉丝的回来,都没有触动这个老人的神经。或许他们失踪太久了,老人已经丧失了对他们的思念。在她的脑海里剩下的只有昂图瓦纳和两个女仆。

纸上的主标题写着:雅克。副标题写着:冥顽不化。

“他竟然走在了我的前面……”

昂图瓦纳情绪激昂地看着。看看这抄录的引文字迹十分工整,而且最后的字母也浑圆有力,所以很容易辨别出是最近几年所写的。这一份稿件展现出父亲在道德上的十足自信、熟虑精算、坚强的意志。但是,这份文件和他遗嘱放在一起,可以说明,老人有意而为之,也恰恰佐证了老人内心的不安,证明自己的行动是对的吗?

许多次,老小姐都想赶他走。可能是因为妒忌吧,看到他这样尽职尽责,非常生气。不同的是,她无法长时间待在某一个地方。她非常伤心(毋庸置疑,这里只有她是最难过的人)。这可悲的老女人长期寄居在别人家中,什么也没有,这可能是她第一次拥有强烈的占有欲:逝去的蒂博先生归她所有。她不时地靠近尸体,驼背的她无法看全整张床。她扯了扯被单,铺平褶皱,喃喃地祷告。骨瘦如柴的双手合十,好像不太相信似的摇着头说:

昂图瓦纳又重新拿了一份父亲的遗言。

沙斯勒先生搬来了一张椅子到死者的房间,他把这椅子叫作“座椅”,因为这么多年他一直坐在这把椅子上工作;这整整一天他都陪在“逝者”跟前。最终,把他同大烛台、黄杨树枝和祷告的修女划为一类。但凡有前来悼念的人,他都会从椅子上站起,向来者致意,然后再回到椅子上。

这是一篇大作,编印了页码,划分了章节,还细分段落,犹如一篇巨幅报告。最后还附着表格一张,外面还有个硬纸盒套着。日期:一九一二年七月。也就是说是在蒂博先生首次病发,动手术前的几个月拟写的。只有提及“我的儿子”“我的继承人”【注:这里的“儿子”“继承人”都是单数。】。没有一言提及雅克。

在这第一批亲属还没来之前雅克就离开了。昂图瓦纳也因有要事缠身离开了。凡是蒂博先生所参与的慈善机构他都会有许多朋友。哀悼的人来了很多,一直到晚上才结束。

昂图瓦纳开始认真仔细地读下去,因为昨天他只是粗略地看了一遍这题为《葬礼仪式》的文章。

中午还没到,就陆陆续续来了些客人。其中有本楼的邻居,还有接受过蒂博先生恩惠的人。

但愿在本区的圣托马斯·达甘教堂为我做弥撒后,再把我的遗体送往克卢伊。我期望能在教养院的教堂里为我举行葬礼,更期望受教养的孩子全都能参加。我期望在克卢伊的丧礼仪式要和在圣托马斯·达甘教堂举行的丧礼仪式完全不同。首先要经过治丧委员会的表决,选择一种对我极其尊重的方式举行。我期望我穷尽毕生所贡献的慈善事业的代表和让我引以为豪的受到帮助的法兰西学院的代表带领我的送丧队伍。我更期望,假若符合规定,请用我在荣誉勋位团的级别,向我行军礼,我穷尽一生通过我的言辞、著作和公民权利投票来保卫军队的利益。还有就是,但愿不要限制任何人来参加我的葬礼。

8

我立下这些遗嘱,不是为了在我死后留下名利,因为想到有一天我会接受上天的审判,我就早已惊恐不安了。受到静默思悟和祷告的感化,我认为此时真正的价值就是克制谦卑推让,在我死亡之日,通过这些让上帝感知到我的存在。也希望能为后世留下标榜,用以勉励法兰西大资产阶级中的基督徒,激励他们积极投身于主的信仰和慈善事业中。

在这七十多年里,这个脑袋每时每刻都在思考转动着,然而现在再也不会转动了。心脏也停止转动了。但是这脑袋停止了转动,对雅克的触动非常大,他曾经常抱怨脑袋不停运转,令他非常痛苦(即使是在夜间,已经熟睡,他仍觉得脑袋像马达一样不停地运转,那万花筒般的虚幻不断地东拼西凑,在他偶然想起这些杂碎的幻想时,他叫这“梦”)。还好有一天这疲倦的热情会停止。最终他也会逃脱那思忖的困扰。静谧终究还是来临了,在这静谧中长息!……他回忆起在慕尼黑的河堤上,他不停地在那徘徊,满脑子都是寻死的想法。突然间,他脑海里闪现出,他在日内瓦看过的俄国剧中的一句音乐台词:“我们即将歇息……”【注:指的是契诃夫的剧本《万尼亚舅舅》。】那女演员甜美的歌声在耳边环绕不绝。这个女演员是斯拉夫人,长着一张孩童般的脸蛋,眼睛纯真可爱,摇着脑袋,不停地唱着:“我们即将歇息……”她的歌声就像是身处幻境,这动听悦耳的歌声犹如连续的谐音,但是,眼睛透露出疲倦,很明显是在忍耐多余的渴望,“你在生活中不曾有快乐了……你需要耐心些,万尼亚舅舅,耐心些……我们即将安歇……我们即将安歇……”【注:指的是《万尼亚舅舅》剧本中的一段台词。】

另附一章:《治丧细节》。

纹丝不动。

这样昂图瓦纳对治丧仪式就不必劳神费心了,因为父亲都已安排好了丧礼仪式。就在这生命尽头,父亲还在发挥家长的权力。这就如同他本人,一直都在执行着坚强的意志。昂图瓦纳认为这也许

他轻轻地迈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走进去坐下。打破了这宁静,不过很快又安静了下来。雅克再次以饱含喜悦的感情端量逝者。

就是父亲的伟大之所在吧。

他回到逝者的房间,因为这里的回忆吸引着他,在这现实和虚幻之中,他安安静静地度过了大半夜。他知道,等会儿这将聚集很多人,所以他将被迫离开。他珍惜这每分每秒,去回忆那激情澎湃的少年时刻,他总发现这个有威严的人物是他人生路途的阻碍,然而,忽然间这个人永久地逝去了,那些过去日子不会回来了,就像这个逝者无法复活一样。

蒂博先生甚至在生前就拟写了讣文,而昂图瓦纳只是遵照遗言,告知殡仪馆。蒂博先生经过深思熟虑后按照顺序把自己的职衔荣誉排列出来。共有十二行之多。学院院士字母大写。提及的有法学博士、前议会议员、巴黎教区天主教慈善机构委员会名誉主席、社会保护慈善机构创建人兼经理、儿童保护协会行政委员会主席、天主教团结中央委员会法国分会前司库。然后还有些职衔让昂图瓦纳百思不得其解:圣约翰·徳·拉特朗教堂慈善会通讯会员、本堂神父理事会主席和圣托马斯·达甘教区虔诚教徒协会活动分子。这赫赫的职衔表后面是受封的荣誉称号,也有荣誉团勋位排在圣格雷戈尔勋级、圣伊莎贝尔勋级和南方十字架勋级之后的。这全部的荣誉勋位都要挂在棺木上。

然后他默不作声地就离开了。

其实这列着的一长串名单,才是这遗书的主要内容,上面写着受赠的人和单位,其中有许多昂图瓦纳不知道的。

他用敌意的眼神,横扫在他心中曾经最威严神圣的殿堂,然而在这一瞬间,无论是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他看到昂图瓦纳,像盗贼一样跪在抽屉前,畏首畏尾的,他的内心觉得非常纠结。父亲的遗言,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吉丝的名字吸引住了他的眼球。蒂博先生写着:“吉赛尔·德·韦兹小姐,是她一手把吉丝带大的,视如自己的女儿。现在他要给韦兹小姐一笔财产作为吉丝的嫁妆,但是吉丝必须要赡养她姑母安享晚年。”所以,以后吉丝和她姑母就有了物质保障。

雅克站在一边。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和昨天待在同一个地方……昨天吗?从吉丝出现在门口到目前为止,只过了十五小时……

昂图瓦纳停了一会儿,他兴奋得满脸红涨。他从不敢相信自私的老头,安排得如此大方和细致。在他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对父亲的敬爱和感激,后面的内容更加印证了他的敬爱是正确的。他好像是真心帮助别人:女佣、女门房、拉菲特别墅区的园丁,任何人都没有被遗漏。

昂图瓦纳靠近写字桌。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钥匙清脆的响声打破了这宁静。

这份遗书的最后一节提及了各项基金的设立,但这些基金都要以奥斯卡·蒂博命名。昂图瓦纳对此感到非常新奇。奥斯卡·蒂博捐献给法兰西科学院的基金,用于道德品行奖。——自然而然也就命名为奥斯卡·蒂博奖,每隔五年颁奖一次,由道德科学协会颁发给“对在与卖淫行业做斗争中付出巨大贡献的……”——理应如此,这成了“法兰西共和国不再允许出现此种现象”的伟大著作。昂图瓦纳显出一丝笑意。遗赠给吉丝的那笔财产促使他偏向宽宏。昂图瓦纳在这字里行间看到了隐藏的秘密,就是遗言中不断提到的要服务于精神事业,想要永世长存。昂图瓦纳虽然还不够老练,但也深有感触,也萌生了这种念头。

他们来到蒂博先生的书屋。昂图瓦纳打开挂灯和壁灯,在这间屋里亮起了往常不曾有的灯光,之前这里开着的只有罩着绿灯罩的台灯。

其中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就是成立的基金每年要拨付给博韦主教一笔巨额财富,用于出版《奥斯卡·蒂博年鉴》,“份数越多越好,而且销售时还要低于市场价”,书名为《农业实用》。其发挥的作用就是:“希望每个天主教家庭都会拥有一本,看着里面有益心智的趣事,打发周末和冬夜睡觉前的时间。”

“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先跟我来,看看父亲的遗书吧。”

昂图瓦纳放下遗书。因为他还要快速地把这些都审核一遍。于是他就把这厚重的遗书放入纸盒中,此时他表现得非常高亢,他想:“他如此大方,那留给我们的财富必将非常巨大……”对于这种思想,他自己也非常惊讶。

他把弟弟招呼到了走廊。

在第一个抽屉有一个大皮包,包上写着吕丝(是蒂博先生的妻子)。

他努力打起精神,挺起腰,站起身来,霎时,觉得身体被亲昵、迫切和激烈所占据。

昂图瓦纳内心虽然有些不安,但还是打开了!

“的确……我常常都这样说。然而,面对这具尸体时,我就迷茫了……我不自觉地认可了虚无的观点……归根到底,只是有死亡是存在的:它压倒一切,超过一切……显得荒诞不经!”他耸了耸肩说,“不对,不可以有这种想法……一旦有了这想法,就会任其摆布了……这不是重点,这不重要!”

先有的是些杂乱的小物件。绣了花的手巾、装着首饰的盒子、小姑娘戴的耳环,在一个镶嵌着白缎象牙边的钱袋里,有一封折了四折的悔过信,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还有几张褪了色的照片,是母亲童年时和十七八岁时的相片,这些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很诧异,父亲平日像个木头似的竟然一直珍藏着母亲的物品,并且这些东西都放在他最常用的抽屉里。昂图瓦纳看着母亲年轻时快乐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产生出一种亲近感。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个早已淡忘的面容,无意之中就想到了自己。生下雅克,蒂博夫人就离世而去了,而那时的他还只有九岁。他当时什么也不懂,只是个固执、用功和自顾的小男孩。他不愿意多在这令人伤感的回忆上花费时间,于是就去打开包中的其他口袋。

“支撑父亲和我一样还活着的那种无形的力,昨天还在,现在会去哪呢?……会怎样呢?……消逝了吗?还是在别处存在?但又会借助什么载体存在呢?”他后悔自己打断自己的思维,“竟然会思虑这些傻事!我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逝去的生命了……我很清楚,用‘虚无’这个词汇来形容是最为精确的,因为可以说这是生命的积聚,生命永恒的延续!

他从里面拿出几乎同等厚重的两摞书信:

他和来到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傻呆呆地注视那逝者的身体。在他早已疲倦的脑子里,有一种思维变得越来越清晰:

“吕丝的信”。

非常寂静,烛火也没有一丝摇摆。

“奥斯卡的信”。

这间屋子里的气息重新勾起他内心深处的回忆。除却这些在昨天已变得清淡的药味和这新燃起的蜡味,他还嗅出蒂博家祖辈留下的蓝色桌布的古老气息:那是干燥的羊脂味,又夹杂着五十年来打蜡的家具上散发出的树脂味。他清楚,假如打开带镜子的衣柜,一定会有一股洁净的衣物味散发出,打开抽屉柜又会散发出旧报纸、油漆过的木头以及樟脑丸的味道。他对这祷告用的凳子更不陌生了,因为他还在孩童时就开始接触了,也只有这个凳子才适合他的身高。那上方的布,经由两代人的接触,已经仅仅是底布了。

后一摞信用布条捆着,信皮上的笔迹是一种女寄宿生的斜体字。很明显,这是蒂博先生在已故妻子的书桌里发现的,然后一直十分宝贵地珍藏着。

昂图瓦纳也坐下了。

昂图瓦纳一直在犹豫着,并没有立即拆开这一摞信,因为以后他还有很多机会来看。当他把这一摞信推开时,这一摞信因系得松散而撒开,他的眼睛瞥了几段,虽然不完整,但真正体现了生活的意义,他从没有窥探过,从没有觉察过的往昔在暗淡的光影中凸现出来。

他紧接着小声说:“早该对他熟悉了。”语气十分坚定,犹如有一个人在反驳似的,使他十分恼怒。“是,他平时是有些咄咄逼人,但那是非常公平的。”他张开双手,好像在发誓。他说:“这是一个真正拥有正义感的人。”然后又坐了回去。

……亲爱的,我在奥尔良,在这代表大会没有开之前写信给你。亲爱的,我真的很想把我怦然跳动的心,在今晚邮寄到你面前,安慰你要耐心等待,今天已经是星期一了,星期六很快就来了。亲爱的,早些休息吧。你可以把儿子抱来陪伴着你,那样可以减少一些寂寞。

沙斯勒先生看到昂图瓦纳后,跳下了椅子,走到昂图瓦纳的身边。他噙着泪水的眼睛在镜片后不停地眨着。他两手紧抓着昂图瓦纳,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他对逝者的拥护之情,他一边抽泣着鼻涕,一边说:“敬爱……敬爱的……敬爱的人……”每说出一个词语,都会用下颌朝向床那边点一点。

昂图瓦纳先来到门前,插上了门闩,然后又继续阅读下去。

他一走进房间,就大吃一惊,他发现雅克躲在这边,沙斯勒先生也待在这,他一直都认为雅克还在睡觉呢。

……亲爱的,我对你的爱是真诚无比的。别离犹如他国冬天的冰和雪,使我的心寒如冰雪。我不愿意在布鲁塞尔等候邮车了,因为想尽快在周末之前回到你的身边紧紧抱着你。我亲爱的吕丝,别人永远无法体会到这其中的秘密:不会有人超越你我对彼此的爱……

昂图瓦纳不敢乱动,生怕打破这宁静。然后,他想到是他一手制造了这宁静。他的眼神在这熟悉的面容上游走,是他把这面容和这宁静协调起来,想到这些他差点笑了起来。

昂图瓦纳看见这样的语言非常吃惊,没想到这竟是出自他父亲的笔下,他因此下决心不再把这些信扎起来。

他来到逝去者的屋里。他轻轻地推开门,好像已经养成了习惯,以免惊动病人。看到已经去世的人,他猛地一惊。尸体对他来说应该早已习惯了,但是现在看到尸体却联想到父亲平日里的形象,这还是非常奇怪的,他惊慌失措了。他停在门口止住呼吸。他的父亲,已经逝去了生机……手臂微微张开,两手稍稍合拢。那么高尚,那么祥和!……把灵床四周的一切都移走了,椅子也挪到了墙角。死者两边侍奉着身着黑衣的修女们,她们不停地在打着哈欠,就像两个被寓意的人物;逝去者静静地躺在那里更显得这环境愈加沉重了。奥斯卡·蒂博……曾经声名显赫,清高自傲,然而最终还是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

但是,所有的语言不全是那么热忱:

但是他的思维很清晰:不要自我欺骗了,还是有些胆怯。“我的身体需要从这梦魇中逃脱。因为他生命的结束对我有利,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他不去避讳他应承担的职责。“很明显,授予医生这样的职权是十分危险的……盲目依从规则,即使是荒诞不经或不合乎道德的,由原则上来说,也是显得‘很必要……’”他越是用规则的效力和合法性说服自己,就越是表明他是在有意违反。“这是良知和评判的问题,”他想,“我这是个特例。我只能说:现场环境决定我那样做是对的。”

……我想说,你写给我的信中有一件令我很不开心的事情。吕丝,我恳请你,当我不在家时,不要花费时光去练钢琴。你就相信我吧,音乐所激发的那种热烈的激情会对妙龄少女的情感产生错误的引导,音乐不仅会让人习惯于游手好闲和胡思乱想,更可能让女人做出与身份不相符的事情……

他不断地想道:“是我让他的生命结束了。”到目前为止,这种想法第一次在他脑海里闪现。他立即又想道:“我这样做是对的。”

有些时候,语气甚\至更加严肃:

他告诉阿德丽爱娜:“在泰里维埃没来前,使用汤壶,进行热敷。”然后向吉丝笑了笑,就走了。

……你不明白我,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你责怪我吝啬,可我却把我的今生都奉献了出去!假如你有胆识,就去努瓦耶尔神父那问问他的建议!你应当感激上帝,并为我真诚忠心地奉献于生活感到自豪,你本应该能明白其中的含义、高尚的品德和精神的目标!然而,你不仅没有这样做,而是卑鄙地忌妒,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念之私,让急需得到我帮助的慈善机构遭受到了损失……

他低头不语,突然间他明确地想道:“是我让他的生命结束了。”

不过,还是有很多信是体现浓浓的深情:

她怯生生地问:“难道……断气了?”

……昨天没有收到你的信,今天也一样。我是那么需要你,因此我非常珍惜你每天清晨的来信,当我睡醒后,如果缺少这份精神的慰藉,我就无法精神饱满地工作。没有收到新的信件,我只能再次翻阅你星期四的来信。那么率真、纯洁,又款款深情。啊,你就是上帝送给我的天使!我怪罪自己没有像你爱我那样爱你,我明白你对此毫无怨恨。但是,假若我故作忘记自己的过错,向你掩饰我的懊悔,那样我将是多么下流卑鄙啊!

吉丝把头朝蒂博先生所在房间的方向点了一下,她并不是很伤心,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代表团非常受欢迎,人们也非常敬重我。昨天,出席了有三十人参加的晚宴、祝酒活动等。我认为我的致辞有很好的作用。但我并没有因为这荣耀而得意忘形,在开会期间,亲爱的,我的心里只有你和孩子……

“泰里维埃今天早晨会过来,到时让他来给你诊断一下。”

昂图瓦纳非常感动,他将这些信放回到原处时,双手有些颤抖。蒂博先生还活着时,每次在饭桌上想起与妻子的过往时,他总是有着特殊的叹气声,并且眼睛还瞥向吊灯,说道:“你们伟大的母亲。”匆忙地阅览了这意想不到的领域,让昂图瓦纳对父母青年时代的了解超过了这二十年中父亲说到的事情。

昂图瓦纳看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也就没多加询问。

在第二个抽屉里又装满了其他的信件:

吉丝小姐已经睡下。她两眼酸痛,面颊红热。还好,不算严重。在她精神萎靡的时候,收到了克洛蒂德发来的电报,遭到了一次打击;其次是匆忙往回赶,特别是碰到雅克,使她的情绪变化非常大,她那瘦弱的身体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在昨晚她从临死的病人床边走后,突然身体一阵搐动,她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倒在床上,这一夜她都非常痛苦。她无法起床,只好仔细认真地听着响动,猜想事情的进展。

“孩子们的信”。

他们一同前去敲吉丝的房门。

“监护儿童和被监禁的孩子”。

阿德丽爱娜告诉他:“殡仪馆已经来过两个人了。”她又有些勉强地说道,“殡仪馆的人七点还会再来……还有,吉丝小姐身体有些不适,你知道吗……”

昂图瓦纳心想:“这是家的另一处。”

他一边想:“要把需要通知的人都告诉沙斯勒先生。”而一边又向楼上走去,目的是活动筋骨。“到政府机关去申报死亡,不急于九点之前去……要通知亲属……还好亲戚不多。让雅纳罗家通知母亲方面的亲戚,然后还有卡西米尔姑妈。接着再向卢昂的堂兄弟发一封电报。对于那些朋友,明天在报纸登载一则讣文。再给迪普雷老爹写封信。我今天晚上给在吕内维尔的达尼埃尔·德·丰塔南写一封信,他母亲和妹妹还在南方,这样事情就变得很容易了……但是,雅克会同意帮忙吗?……关于慈善机构嘛,我会给莱翁列个名单,让他按照名单打电话。至于我嘛,我前去医院……菲力普……啊,哦对,差点忘记研究院!”

他对过去的这段时间,感觉更加自由,但还是很诧异。蒂博先生竟然存放着昂图瓦纳和雅克所有的信,即使是数量不多的吉丝的信件也存有。谁会想得到呢?他把它们都捆绑在一起,写着一个标题:孩子们的信。

早晨六点的时候,昂图瓦纳的精神体力基本都恢复了,修整了一下胡子,然后走上三楼。

在最下面露出一张没有日期的信纸,似乎是由小孩子的母亲手把手教着写出的拙笨的字迹:

两兄弟静静地相互看着,眼睛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我爱你,祝你圣诞节快乐,我亲爱的爸爸。

“昂图瓦纳,你看见他后来嘴一直张着、张着……”

昂图瓦纳

他们即将要在雅克房门前分开时,雅克顿时好像在想什么似的轻声说:

他看着这孩童时代的信件感叹了一会儿,才将它翻过去。“监护儿童和被监禁的孩子”的信似乎很乏味。

昂图瓦纳说:“不用,此刻都去睡觉。不到明天,楼上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要做。”

主席先生:

雅克把手朝上来指明蒂博先生的房间,说道:“此刻要收拾吗?”

今天晚上我们离开监狱,将会坐船去雷岛,在离开之前,如果不能感激你对我全部的恩泽,我将会非常后悔……

这是他们首次的谈话。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尊敬的恩人:

“这干酪非常油,非常可口。”他低声说,似乎为自己进行辩护。

给你写信并署上自己名字的是一个洗心革面的人,因此特地请求你给予举荐。在此另附一封我父亲的信件,请你不要介意他的语法和文笔……我的女儿把你称作“爸爸的教父”,每晚她们都会为你祈福……

昂图瓦纳将所剩的格律耶尔干酪一分两半,一块儿给了雅克。

主席先生:

“不,你吃吧。”

我进监狱已经二十六天了,令我失望的是:在这二十六天中,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仅仅见过一次法官……

“吃吧。”

弄脏的信纸,盖上了“新喀里多尼亚,蒙特拉韦尔岛”的印章。发黄的字迹在信的末尾显现着这样的话:

在灯光的照耀下,这张小桌子,这块白桌布,这两副餐具,让人觉得有一种如同临时准备的节日气氛。但是他们都不愿意承认察觉到了这样的气氛,仅仅是默不作声地坐在桌旁吃饭。吃饭时就像饿狼一样,他们感觉有些害羞,就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白葡萄酒口感很好,面包、冷肉、黄油眼看着要没了,他们同时把手伸向了奶酪盘子。

……在我等待美好日子的期间,我请求你接受我真挚的感激与敬爱。

早他们下楼的莱翁,已经打开了电灯,擅自做主在昂图瓦纳的书房里安排了夜宵,随后就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4843号流放犯

昂图瓦纳和雅克并没有事先相约,但是却在楼梯前遇见了。整栋房子都处在沉睡中,楼梯上铺的地毯踩在上面也没有响声,他们前后走着,脑袋里空无一物,但内心却填满了愉悦感,抵抗不了入侵他们浑身最原始的舒服感。

昂图瓦纳看到这些向他父亲伸出求助的手臂和令人感激与信赖的语言,非常感动。

7

“一定要让雅克看一下。”他在心里想。

蒂博先生依靠在枕头上,由于明亮的灯光笼罩,忽然觉得更高大了,再加上帽子上打个滑稽的蝴蝶结在脑袋上,他的样子很类似于传奇人物:具有传奇色彩,难以捉摸。

在抽屉里端,有一个没贴标签的纸袋,里面有三张已经卷折了的摄影业余爱好者的相片。其中有一张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背景是山,身旁是一棵枞树。

经过了几个星期,宁静又再次弥漫了这间房。

昂图瓦纳离灯光更近些,但还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而且,装饰有丝带的女式帽,缝有衣领的长裙、硕大的袖口,这全部都是过时的装扮。第二张相片还是那个女士,就是尺寸有些小,有可能是在简易公园或者宾馆花园拍摄的,姿势是坐着的,没戴帽子。在这位女士的脚旁,就是凳子的下面,有一条白色鬃毛狗像司芬克斯一样卧在那里。在最后一张照片上只有那条头上系着丝布的狗,昂着头,站在公园桌子上。文件夹里还有个信皮,里面只有一张底片,是那张风景图,没有标注日期和姓名。细细观察这女人的身段虽然还是非常婀娜多姿,但也能看得出是四十有余的人了。虽然面露笑容,但是眼神非常认真严肃,面容十分美丽诱人。昂图瓦纳非常不解,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若有所思,迟迟没能合上文件夹,他不确定曾经看到过这个人。

在他将要走出屋内时,他又转过身,看了一下。

第三个抽屉里除了有一本破旧账簿之外,什么也没有,原本昂图瓦纳是不准备打开的。这是一本摩洛哥封面的旧本子,上面印刻着蒂博先生姓名的字母缩写,虽然是账簿,但从未记过账。

昂图瓦纳想,吉丝在何处?与此同时他把全部的人赶出屋内。

在册子的第二页,昂图瓦纳看到:

“雅克先生,不该发生这样的事……”

吕丝赠纪念结婚一周年,一八八○年二月十二日。

沙斯勒先生同样在啜泣,他用力握住雅克的胳膊,就好像猴子那样晃着脑袋,反复地说:

在第三页的中间看到和上一页同是红颜色的笔迹,蒂博先生写道:

“我的灵魂在嘴边停留,在将要和世界诀别的时刻……”一定要搀起她,扶着她离开,直至她背过身去,才似乎清楚,像小孩一样开始抽泣。

笔记

老小姐跪在沙斯勒先生的身旁,趴着,像老鼠尾巴似的发丝在白色紧身衣上拖着,全然不顾其他人在干吗,接着倾诉:

用于每一年的记录《父亲的尊严史》

两个女佣失声痛哭。

后来估计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在这个题目上画了个叉。昂图瓦纳心想:“结婚刚满一周年,第一个儿子还都没有出生,就有这种构思太不可思议了!”

“把手绢拿来,嬷嬷……”

他一打开这个笔记本,好奇的欲望就迅速膨胀。本子记录得满满的,看到字迹的变化,足以证明这本子用了很多年。昂图瓦纳在没看之前认为这是一本日记,但读下来感觉像是摘抄记录。

病人始终张开着嘴,能够瞧见一颗发光的金牙。三十秒过去了。赛林娜嬷嬷毫无动静。最终她松掉了他的手腕,昂头看着昂图瓦纳。病人的嘴依旧张着。昂图瓦纳立即弯下身子:心跳停止。接着他把手放在岿然不动的脑袋上,随后,用拇指轻柔地按顺序合上逝者的眼皮。他不想将手拿开,似乎这温柔的轻抚可以伴随着逝者来到死亡之门,他转身面对着修女,差不多是疾呼:

这记录的摘抄的语录应该精辟深刻,昂图瓦纳用欣赏的眼光细读了几篇:

“当我衰竭的心……”

对既定的秩序进行改革比任何事都可怕得多。(柏拉图)

“在我眼里鬼影幢幢,沉浸在非常痛苦中时,善良的主啊,请可怜我!

大智慧。(布封)【注:布封(1707—1788),18世纪法国著名的博物学家、作家,著有《自然史》。】

老小姐那呆板的嗓音,上气不接下气的,犹如破旧的手风琴,再次绝情地叫喊着:

安于现状,守本分,按常规生活,自己满足自己,不有求于人,等等。

昂图瓦纳和雅克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父亲。下颌张开,眼皮没有力气地微开着,眼睛早已呆滞。要结束了吗?赛林娜嬷嬷的手始终放在他的手腕上,目不转睛地瞧着临终者的面容。

有些记录非常出人所料:

“在我将死之际,头发沾满了汗水……”

有些人生性刁钻、苛刻、冷酷,同样把他们接受的一切变得刁钻、苛刻、冷酷。(圣弗朗索瓦·德·萨勒)【注:是指日内瓦的主教圣弗朗索瓦·德·萨勒(1567—1622),著有多种宗教著作。】

“当我脸颊惨白,令现场的人觉得怜悯和害怕时,善良的耶稣,请同情我吧!

人世间再没有什么人的心比我真挚、温和、钟爱,爱已经充满了我的全身。(圣弗朗索瓦·德·萨勒)

(老小姐辛苦地付出了二三十年,贡献了一切,今夜她凝聚精力,来完成这项庄严的承诺。)

上帝赋予人类祈祷的权利,也许就是为了每天都能发出爱的呼唤,并且也不必羞怯。这一句语录未标明出自何处,字迹潦草,昂图瓦纳猜测应该是父亲所写。

“……在我嘴唇发白、冰冷、发抖,只能再喊你一次令人尊敬的姓名时,善良的耶稣,希望你可怜我!”

自这一句起,蒂博先生似乎在每一句的摘抄中都会标注自己的见解。昂图瓦纳在读得津津有味之时,似乎又有一丝觉察,发现册子的用处早已远离起初的设想,几乎成为了专用的思想记录册。

两个修女亦分别跪在床的两边。赛林娜嬷嬷的手依旧放在垂死之人的手腕上。

起先,大多数的名言都带有政治色彩或社会情感。毋庸置疑,在这里记下他平日的思想,有助于以后更为便利的寻找,书写演说文。在这里昂图瓦纳也经常能看到符合父亲思维特点的说话句式:“难道不可以吗?……不应该?……”

“随她吧,”他慢慢地说,随后又低着腰跟雅克说,“快要结束了,他已经无听觉了。”他记起某一天夜晚,蒂博先生非常严肃地叮嘱老小姐在他将死时诵读《善终连祷文》。他记起来了,同时也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

企业主的威望是一种权能,管理权能够促使他更加合法化。然而不可以再深入一个层次吗?为了促进生产,难道不应该在工人们之间树立一种精神道德关系吗?而企业主恰恰也是工人们精神道德建设的一个有机功能体。

昂图瓦纳阴沉的眼神令他立刻安静了。

无产者为条件的不公进行抗争,认为上帝赋予的多样性是不公正的。

“赶快制止她!”

现今不是有一种思想观点,忘却了“行善”的人从本质上说,或者从近乎本质上说也是一个有“财富”的人?

雅克胆战心惊,冲向哥哥:

昂图瓦纳随手多翻了两三年的笔记。发现宏观的思考逐渐减少,逐渐增加的是个人思维的感悟:

“啊,善良的主啊……我站在你的跟前……怀着一颗碎裂的心……”

自我认为是基督徒,所以内心有一种巨大的安全感,这不正是因为教会也是这世俗社会的权力层吗?

昂图瓦纳非常气愤,暗示让他们站在门前,结果他们早已跪在门前。寂静中,忽然老小姐发出喊叫声,掩盖了将死之人的急促而又不连续的呼吸声:

昂图瓦纳露出一丝笑意,心想:“这些一本正经的人,只有他们有一丝狂热和胆量,通常就会变得比恶人要更加凶险!……他们总喜欢让别人屈从于他们的意志,尤其是那些杰出的人物。他们始终都坚信真理掌握在他们手中,所以为了达到自己的意志,他们从不会退缩……不会退缩……我知道我的父亲曾为了他所推崇的派系的利益,为了他所从事的慈善事业获得成功,使用过一些下流手段……假若是为了他私人的事务,为了权力,他肯定不会这样的!”

呼吸非常急促,听的人都觉得要濒临崩溃了。昂图瓦纳看到,雅克的面部表情难过得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来到弟弟跟前,对弟弟说:“不用恐惧,他已经没有知觉了。”这时门被打开,传来微弱的话语,韦兹小姐上身穿的是塑形衣,弯腰驼背,被克洛蒂德扶着,阿德丽爱娜跟在后面,而最后是沙斯勒先生。

他逐篇泛读,忽然间看到这样一段:

修女觉得病人死亡,医生是不了解的,这一定要有经验才行。她没有回应他,直接坐在了椅子上,号起脉来,对那个容貌认真地盯了片刻,而后扭头对着屋里的另一边,点点头,克洛蒂德立刻离开了。

难道自私自利主义不可以拥有一种合乎情理、有利的方式吗?换种说法,难道就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把自私自利转用于真诚的目的,假如使它服务于基督教,服务于基督信仰?

“脉象察觉不到了。”赛林娜嬷嬷靠近他身边时,他如此地说着。

那些对蒂博先生不熟悉的人,看到这些评断,可能会觉得是恬不知耻:

昂图瓦纳站着,抱起手臂。他早就打开了屋顶的灯。

慈善事业,我们的天主教慈善事业(慈善机构、圣万桑·德·保尔修女会等)的伟大,特别是无法超越的社会效应,其实就是发放救助物。救助那些贫穷者、心地善良者,而不是救济那些贪婪、悖逆、不安现状提出各种无理需求的人。

在雅克领着嬷嬷和厨娘到来的时候,病人的呼吸似乎又有点力量了,频率也鲜明了许多,但是喉咙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真的善心并不只是令别人欢乐。

沉默片刻后,他说:“去把赛林娜嬷嬷找来。”

天主赐我权力,使我能够对那些需要救助的人实施粗暴的武力。

昂图瓦纳猛然惊醒,注视着床和父亲,又慢慢按住他的手腕。

数月之后这种思维依然伴随着他:

雅克有些胆怯,但还是动了动。

只有对自己严厉,才可能对别人严格。

雅克害怕坐下,只怕吵醒了哥哥。他站着不动,疲惫至极,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将死之人的嘴。它不断地变白、变白,现在呼出的气息似乎碰不到它了。

在人类还没有认知的道德中,对处在初学层次的人来说,难道不应该把我在祷告中称为顽固死板的品质,放在第一位吗?

至于刚刚完成了什么,他的思想愈加不清晰,世界的含义也不清晰了……59、60、61……放在脉搏上的手拿开。轻松地跌进无意识的状态中,遗忘犹如水浪吞噬着所有。

后面的一句单独写在一张空白页上,语气严肃:

昂图瓦纳没有办法明确地思考这所有的事。他把手放在脉搏上,脉搏急速而细弱。他聚精会神,没有思想地数着:46、47、48……

践行高尚品德,博取他人尊重。

临死之人的胳膊放在被子上,手和单子同样白,而且还颤动着,微弱得似乎感觉不出来,好似磁针在颤抖。但是,药品发挥了功效,纵使遭受了那样长时间的痛苦,他的面容也已舒缓:这将死的麻木似乎只有睡觉才能获得补偿的安逸。

昂图瓦纳心想:“冷酷无情!”他还觉察到,父亲不光呆板,而且还有意冥顽不化。虽然发展到不合乎情理,但他并不抵触,因为他在这种束缚中看到一些压抑的美。他心想:“故意磨灭怜悯心?”蒂博先生也常常为他辛苦博取的美德而感到伤痛。

雅克打算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将他牢牢拥入怀中,当作说明……这时的昂图瓦纳早已背对着他,拿过赛林娜嬷嬷的小座椅,坐在枕头旁。

敬重可能会产生友情,但是因敬重而产生的友情少之又少。仰慕不可能代表友情,德操虽然能获得别人的尊重,但却无法进入别人的心田。

“可以了。”

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他在后几页这样描写出来:

昂图瓦纳快速地拔出针,擦拭了一下肿胀的部位,那儿沁出粉红的一滴,接着扣好衣袖,盖上毯子。假若此时就他一个人,他肯定会伸向这惨白的额头。二十年来,他第一次想亲吻父亲……他站直身,往后走了一下,把打针用品放进口袋中,四处张望着检查是不是所有都没问题。然后,他转过身看着弟弟,双眼没有一点热情,还非常庄重,好像仅仅是说:

行善者是缺乏友情的。天主,给他一些被救济的人作为补偿。

玻璃注射管里的药液注射得不是很快……假若此时来人了……注射完了吗?没呢。昂图瓦纳把针头留在皮上,他小心地取下注射器,再次加满。药液下降得越来越慢……假若有人过来……还有多少……多着呢!……只剩几滴了……

昂图瓦纳非常吃惊,在某些地方会发出人本性的呼唤:

雅克想:“这是最后一次和父亲说话了。”

假若不是由本性的出发点行善,而是因为绝望行善也可以,最起码不是行恶。

“父亲……不要动,这是为了使你免遭折磨……”

昂图瓦纳思考道:“这里面的有些语言与雅克很相符。”这无法说得明白。父子俩都是同样地把怜悯之心暗藏于心,同样地隐藏着本性的粗暴脾气,是那么冷酷无情……他思考着:难道正因为父子俩的生性有相通之处,所以父亲才对其冒险性格极其厌倦吗?

睡梦中的病人轻哼了一声,肩膀抖了抖。昂图瓦纳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在以下众多的语录中都在行文前加以五个字:魔鬼的陷阱。

一下子针就被扎了进去。

魔鬼的陷阱:偏向真理。通过自我的信任,始终执着地信任早已松动的意志,这比自负地去推倒建筑支柱,冒着建筑倒塌的危险,还要艰难,还更需要胆识和勇敢。始终如一,这种毅力难道不比对真理的坚持价值更高吗?

雅克使劲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魔鬼的陷阱。掩盖自己的自负,这不是谦逊的表现。倒不如尽是显现自己难以压制的隐藏的弱点,拧成一股力。难道这不比掩饰自己的弱点欺骗他人,从而削弱自己的形象更好吗?

他勒紧胳膊,拿起注射器。

(每一页都会反复出现自负、虚名、谦和,这些词汇。)

昂图瓦纳想:“刚刚是在左臂抽的血,那现在就把针打在右臂上吧。”

魔鬼的陷阱。谦和的自我评价、自我贬低,难道这不是用另一种形式来表现自己的高傲自大吗?只有对自己避而不谈。然而,能够这样做的人,是因为他们知道别人对自己是如何评价的。

因为哥哥弯下的身子挡着,所以雅克什么也没看到。这样也好,但雅克还是决定向后退了一步。父亲好像睡了。昂图瓦纳解开衣袖上的扣子,卷起袖子。

昂图瓦纳抿嘴一笑,一副嘲讽之意,但很快这笑容在嘴边僵住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吗啡瓶,晃了晃,把针管装上针尖。他耸了耸肩止住步,向周围看看,紧接着,他习惯性地寻找酒精灯,把针头烧一下……

后面这句迂腐空泛之词竟是蒂博先生所写,该是多无奈啊:

他心想:“假若此时正是病人发作的时候,就该不会这样悲伤了。”于是就快步走去。

“会有谁,包括圣人,他们能够做到在每天的生活中都不用撒谎吗?”

又过了两秒钟。

此外,这与昂图瓦纳对父亲晚年的假设完全相反——这颗自信的心一年接一年逐渐失去了静谧:

他的手在衣袋里玩弄镀了镍的吗啡瓶,他还要多给自己两秒钟。他并不是要再考虑一次是行动还是不行动。他曾给自己立下一条原则,对已决定的事情,在行动前不再多加讨论。他凝视着在远处白色被单中的面孔,那张他日夜伺候的熟悉面孔。在那一瞬间,他的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因怜惜而导致的悲痛。

“一个人一辈子的成就,他们的作用和奉献,并不是如人们所设想的那样,而是决定于内心的世界。一些人荣誉一生,然而却没有在后世留下与其名声相符的贡献,是因为他们缺少被人拥护的诚挚。”

昂图瓦纳躲开雅克的眼神,现在他不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一个同伙。

有时可以揣测出一丝一毫的忧虑:

两个人都距离床很远。此时昂图瓦纳前去关上阿德丽爱娜没有关好的门,可雅克却不知为何来到火炉边。

未触犯的过错,不是和触犯过的罪行一样扭曲人性和伤害心灵世界吗?所有的一切,即使是懊恼的疤痕也无法避免。

现在只有昂图瓦纳和雅克两个人了。

魔鬼的陷阱。在我们与他人交往时所产生的情感,不要同我们对别人的爱混为一谈……

早已疲惫不堪的两个女仆,并没有继续坚持到轮班,一听到昂图瓦纳的吩咐,这两个女仆就去歇息了。

虽然后面一段的半行已经被擦除,昂图瓦纳侧光一看,那句子还依然清晰!

很快就起到了作用。蒂博先生因为失血,而导致身体虚弱,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年轻人……孩子们。

“抽点血出来,可能会减弱他那剧烈的挣扎。待到他平静时,你就趁机把我的医药箱拿给我。”

在页边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着:

在这病人口吐白沫,拼死挣扎时,昂图瓦纳对嬷嬷说:

七月二日。七月二十五日。八月六日。八月八日。八月九日。

还好这次发作与前面相比时间短,但是搐动依然是那么剧烈。

跳过几页,又有一种新的口气:

可是病人似乎又开始发作了,雅克又重新振作起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昂图瓦纳一边走向病人一边想:“这是最后一次发作了。”他在雅克看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相同的想法。

啊,上帝,你了解我的悲惨和卑微。我没有资格获得你的饶恕,因为我依然还带有肮脏的罪行。主啊,请你赐予我力量,让我脱离魔鬼的陷阱。

决心已定,接下来的就是行动了。何时开始行动?怎样行动?除了雅克以外不能有任何人。夜里十二点就快要到了。等到一点的时候赛林娜嬷嬷和莱翁就会过来轮班,所以一定要在他们来之前完成。其实非常简单,先抽血让病人晕厥,这样就能安排老修女和阿德丽爱娜提前回去歇息。一旦只有他和雅克在的时候……他拍了拍胸膛,手碰到了口袋里的吗啡瓶,他是何时装进去的?他想起来了,就是他回来的那天早晨,他和泰里维埃去楼下找阿片酊,不经意间把这瓶吗啡装进了口袋,难道这针管也是不经意间放入的吗?……会这么巧合吗?显然这一切都是早已预定好的,现在只差具体行动的细节了。

昂图瓦纳突然记忆起,父亲在发病时,有两回说了些不文明的语言。

昂图瓦纳靠近火炉。伸开胳膊,按在大理石台上弯着腰注视着炉子里的火焰。

这样反躬自问,一直在夹杂着对上帝的呼唤:

他们又相互对视了片刻。自从回来后,这是他们感情产生的首次共鸣。

上帝,爱你的人患病了!上帝,不要抛弃我,若你放纵我,我会背叛你的!

“我不会,哥哥。”

昂图瓦纳又掀了几页。

雅克态度坚决地轻声说道:

有一页纸上用铅笔标注的日期吸引住了他的眼球:一八九五年八月:

“你会怨恨我吗?”

爱人的关怀,书桌上搁着一本朋友的书,书中有一页夹着一小条被撕下的报纸作为标记,今天清晨,来那么早的人会是谁呢?一枝矢车菊,这枝用作书签的矢车菊和昨晚挂在她胸前的那枝一样。

他突然站起身来。但没有动弹,只是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他向雅克挥了一下手,向前倾着身子:

昂图瓦纳非常诧异,陷入沉思之中,回忆着一八九五年八月,这一年他才十四岁。那一年,蒂博先生带着全家来到沙莫尼克斯 【注:沙莫尼克斯在法国的上萨瓦省,处于勃朗峰山脚下,是著名的旅游和休养胜地。】 的周围。会是在旅馆的偶然相识吗?随即那个牵着白色鬃毛狗的妇人闪现在他的脑海里。或许下面会有关于那位恋人的介绍?没了。没有一个字提及那个“恋人”。

昂图瓦纳立即说道:“那就我来吧!”

随后,又掀了几页,又出现一枝花——或许就是那一枝,只不过已经被压得扁平了,而这枝花的旁边有一句名言:

“我不知道……或许不可以。”

她身上有一种非常完美的恋人的气质,也有一种使你超脱友情的品质。(拉·布 【注:是指法国作家拉·布吕耶尔(1645—1696)。】 )

问得坦率直接,但话语中有着让人难以察觉的差别。这一回,雅克躲开了哥哥的眼神。最终他细声说道:

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还有一句语录,但很容易让人想起那是他以耶稣会老门徒的口气说的:

“如果是你,你会吗?”

久违的爱情,通常会来得更加猛烈。

他们待在火炉映射的黑影里,在火炉旁边,昂图瓦纳坐着,雅克站着。病人依然在竭力嘶吼着,两个女仆跪在床边,累得好像失去了知觉,什么都听不到了。过了一会儿,仍是昂图瓦纳张嘴:

昂图瓦纳尽管努力地回想一八九五年八月的场景,但依然徒劳,没有回想起一丝关于那硕大的球形袖口和那白色鬃毛狗。

雅克迅速地点头,表示想过。他仔细地看着哥哥的眼眼,在那一瞬间,他觉得和哥哥有相同之处:眉毛之间有一样的皱纹,也有一样悲伤和坚强的面容,一样拥有“奋不顾身”的神情。

今夜睡前看完是不可能的了。

昂图瓦纳用问询的眼神注视着他,小声说:“你从没有这样想过吗?”

而且,当蒂博先生在慈善界成了知名人物后,公务很繁忙,在近十一二年中,好像逐渐地减少了这种笔记。他几乎只是在假期里才写几句,越来越多的宗教性语言充斥在文字中。结束的时间是“一九〇九年九月”。自从雅克失踪后,一个字都没有写过,即使在病时也都没有写过。

雅克懂了。他低下目光,一动也不动。

在最后,有一页的字体不是那么浑圆有劲,这字迹显现出一种看破世间尘俗的思忖:

“是的。总会有一个好办法的。”

当一个人获得了荣耀之后,就不再配得上荣耀。但是,善良的上帝不是还一直在大方地施与荣耀吗?这无疑是帮助了他忍耐对自己的藐视,如此的藐视不仅让他的生活被毒化,还让快乐的泉水枯竭,让善良精神的泉水枯竭。

昂图瓦纳紧咬着牙,他的眼睛里不再噙着泪水。他昂起头,粗狂地审视着弟弟,轻声说:

在笔记簿的最后几页是没有任何字迹的。

“昂图瓦纳,无论怎样,也要想个办法啊!不会没有办法的!”

最后,昂图瓦纳发现在褶皱皮面里的口袋里放着几张废旧的纸片。昂图瓦纳从里面拿出两张吉丝儿时让人喜爱的照片,还有就是一九〇二年的日历上的每个星期天都被钩上了记号,还有一封淡紫色的信件:

雅克生愤怒了:

一九〇六年四月七日

昂图瓦纳耸了耸肩膀。碰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我难道不会首先找来所有的同事吗?生硬地回答了几句话,雅克也没听清楚:悲惨的叫声又响了起来,这显示着在新的病发前总会有一个小暂停。

亲爱的W.X.99:

“无论如何,昂图瓦纳……你请医生来会诊如何?”

你给我介绍了你自己,如果我给你谈论我自己,我觉得和你的情况也可能是相似的。不,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我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怎么会刊登出这种征婚广告,现在的我同你一样感到很吃惊,你不由自主地在看见那则征婚启事之后就给只留下姓名缩写并具有神秘感的人写信。因为我自己也是遵循教规的天主教徒,对教会的规则也是一直认真地遵守着。这是个浪漫的机遇,你会这样觉得吗?但是对我来说,这就是上帝给我的机会。上帝令我们有一时的柔弱,这个时候,我刊登了征婚广告,同时你看见并把它剪了下来。我一定要给你说,在我做寡妇的七年中,没有温暖柔情的生活,感受到的只是不断增加的痛楚。特别是没有孩子这种弥补温情的方式。但是,这也不能算是弥补,你虽说只有两个儿子,但也算是有个家,我推测,你应该是一个忙于公务的人,但是,你对生活的枯燥和孤独也感到很痛苦。

接下来,他脑海中闪现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许多次:

是的,我和你有同样的感觉,是上帝赐予我们对爱的需求。我每时每刻都在祈求上帝,希望它赐予我忠贞的爱情,让我得到一个对我无私奉献的男人,而我会对这个上帝派遣来的男人奉献出我全部的身心和青春,这是幸福的圣洁庄严的保证。虽然我很抱歉给你带来了麻烦,但我仍然不能把你想要的东西送与你,尽管我非常明白你的要求。你不了解我是个怎样的女人,不了解我的父母,虽然他们已经亡故,但在我看来他们依旧在我的祈祷中活着。还有我现今的生活环境你也不清楚。我只是在爱情中有一时的柔弱,才刊登了那则征婚广告,希望你不要因此对我妄加评判。希望你能理解,像我这样的性格,虽然我很开心,但还是不会送你照片的。我会愿意做的,也只有请求我的神父——自圣诞节起,他被委任为巴黎某个教区的第一副本堂神父——去探访这个韦神父,就是你在第二封信中谈及的,我的神父会详细叙述我的情况。如果说想要知道我的样貌,我也能够亲自探访这个韦神父,他受到你如此的信赖,他可以随后……

雅克走了过来。假若是在往日,他早就拥向哥哥的怀抱了。但是此时,他的精力也开始衰竭了,动作变得缓慢,情感也麻木了。看到哥哥如此苦恼,不但没引起他的激情,反倒使他变得木讷了。他待在那里,惊奇地注视着这张满是泪水、痛苦不堪的脸,突然间,他发现了一张往日的面容,他所陌生的一个挂满了泪水的童真的脸。

在第四页最后写了这一句。昂图瓦纳在口袋里没有寻找到下一页。

这猛烈踢打终于停止了(它的停止和它的爆发一样突然),最终还是把病人放到了床中间,昂图瓦纳退了几步。他紧绷着神经,紧紧地咬着牙齿,声声作响。他像怕冷一样靠近了火炉,睁开眼,再被炉火照亮的镜子中,发现自己精神萎靡,头发杂乱,目光充满了怒意。他扭过身来,瘫坐在一把椅子上,两只手紧抱着额头,开始哭泣。够了,真的够了……他身上仅剩下一点抗争之力都凝结成一个迷惘的期望:“期望结束这一切!”无论怎样,他只希望不要再毫无能力地煎熬一夜又一夜,无奈地看着这犹如地狱般的场景!

这封信是给他父亲的?不用怀疑:两个儿子,韦神父……去问韦卡尔?他什么都不会说的,虽然他也参加了这件寻求婚姻的事件。

胡乱的摆动变得非常猛烈,甚至到了只有用紧身衣才能阻止这骚动的程度。昂图瓦纳和雅克在老修女和阿德丽爱娜的帮助下,牢牢抓住了发狂病人的手脚。他们被摇得晃来晃去,相互撞击,乱成一团,就像是在踢足球一样。阿德丽爱娜迫不得已最先放开脚,再也没抓住。把老修女也撞得东倒西歪,重心不稳,这一条腿也被挣脱了。两条腿挣开后,四处乱踢,后脚跟被撞得满是血。昂图瓦纳和雅克汗水淋漓,弯着腰,使出最大的力气,阻止这庞大的身体踢打,以免挣扎到被子以外。

难道是那位带着白色鬃毛狗的太太?不可能,这封信的日期是一九○六年的,就是不久以前,昂图瓦纳在菲力普医院做见习大夫的那一年,雅克到克卢伊教养院的那一年……然而较近的时间与那照片里过时的女式帽、紧身腰、球形袖口是不相符的。没办法,只能在假设中得到满足了。昂图瓦纳把笔记簿放回抽屉,合上,看看时间:十二点半。

紧接着,从嘴唇里发出喘息声,口水也从嘴里流了出来。手臂忽然放松,又开始胡乱地摆动。

“只能在假设中满足了。”他边站起来,边低声说着。

这次来得更加凶猛,比以前都发作得厉害十倍。呼吸停止,脸上瘀血积聚,眼珠外凸,前臂抽搐内弯,看不见手,只能看到在山羊胡子下弯曲得像葱头一样的手腕。整个身子因为抽搐不停地抖动着,肌肉绷得非常紧,好像要胀裂一样。身体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如此长的僵硬状态,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走着,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昂图瓦纳的确认为死亡来临了。

他心想:“一个人一生的遗物……不论怎么样,他的一生还是很充足的!每个人的一生总是比其他人懂得多!”

抽搐连续三次都异常猛烈,然而这三次刚过,第四次又接踵而来。

他凝视着刚刚脱离的桃花心木皮面座椅,似乎能从那里窥探些秘密。如此多的春秋中,蒂博先生总是在这个座椅上安稳地坐着,上身往前倾着,面部表情一会儿像是嘲讽,一会儿又像是严肃,还不停地说着他的格言。

在夜间十二点钟以前,病情十分危急,抢救难以起到有效作用。

他内心思量:“我知道他什么?知道的只是他作为父亲的责任而已。连续的三十年里,他对我,对我们,总是主动地使用上帝的权力,因此对我们虽然动机是好的,却是暴躁又死板的。他的责任就是与我们之间的关联……我对他还知道些什么呢?一个让人产生尊敬与畏惧的社会威严。但在他独居时,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就全然不知了。他在我面前时,我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情感和思想,唯一可以被我看出一丝真正内心的东西,就是在他身上所存在的一些深入、揭掉所有表皮的东西!”

从此时开始,他都不想再去假装心痛不已。在病人两次搐动的间隙,他倒坐在距他最近的椅子上,疲倦中夹杂着愤怒。他用胳膊撑住自己的膝盖,拳头撑在眼部,眼睛眯了三四分钟。抽搐再次发作,需要别人去喊他,拍打他的肩膀,他惊得一跃而起。

昂图瓦纳触摸了这些笔记,揭开了他的一角,也猜想出某些事。此刻的他怀揣着烦恼,觉察到在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具下,不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还有可能是一个令人怜悯的人。而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刚已亡故,他却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雅克也有些恼怒,放开了病人的胳膊。太过分了。原本他们认为随着尿毒症的不断恶化,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所以他们才挺了下来。而这又是什么情况?真难以捉摸。这几天就好像死神在耐心地给他们布下圈套,设下陷阱。每当弹簧都拉得非常紧时,咔的一声,又回落到制动槽。然后,这一切又重来!

他突然想到自己:

大概是十一点,刚发作完一次抽搐,四个人还在那里俯着身子,注意着末了的搐动,昂图瓦纳忽然挺直了身子,不自觉地做了个懊恼的动作:被单上有一片尿迹!肾功能又一次恢复了,并且尿量还很大。

“他懂我吗?懂什么呢?他对我不仅仅是懂得少,而且是根本不懂!同班同学即便是十五年没见,无论哪一个也比他对我了解得多!这是他的错吗?是我的错吗?这个有才学的老人在如此多的知名人物的眼中,都觉得他是一个严谨慎重,很富有经验,是非常好的参谋家,而我,他的儿子,即便我求教于他,也只是个样子而已,事实上在他有答案之前我已经和其他人研究好了。我们父子面对面时,两个人在一起是有血缘关系,并且具有相同本性的人。但是,在我们之间,却连相互交流的言语都没有,是两个不能沟通想法的陌生人!”

昂图瓦纳觉察到身边的人的体力减弱,意志力也渐渐削弱,动作也开始迟缓了,也没有以前细心了。在往日里,他的干劲很容易被别人的松懈而激起。然而,现在的意志力无法再支撑体力枯竭的身体了。从他去洛桑的那天算起,这已经是第四夜没有合眼了。他没有一点食欲,今天逼迫自己喝了点牛奶。他依靠凉茶苦撑着,不时满上一杯。他紧张的精神越来越严重,看着他外表感觉精神很饱满,其实是假装的。事实上,在这种状况下,他需要一种毅力、一种忍耐,然而,这种毫无能力的感觉能使之瘫痪的虚假精力,是和他本质相抵触的,要求他做出最无法忍耐的努力。但是,他仍要不顾一切地挺下去,在同样的抗争中消耗体力,而且抗争持续不断地发生!

但是,他来回走了几步后,又想道:“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假若我们之间并不生疏,那就更加令人恐惧了。毋庸置疑我们之间是有联系的。是的,我们是父子关系,父子关系。只要仔细想想我们的关系,就感觉到很好笑,虽然这样,这种独一无二的关系在我们的内心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以至于我此时由于这样的关系而感到非常惊讶:这是我此生以来首次清楚地感受到在这完全不了解的底下,有着一些神秘的、被掩埋的东西,相互能够明白,或者相互非常明白。我此时此刻才真正地感受到,不管怎样——虽然我从没有察觉到我们之间有任何的情感沟通——虽然这样,但是,在世上向来没有,而且再也不会有比父亲更加被我深知其本性,更加一下子能够深知我本性的人了(即使雅克也不能)……只因他是我的父亲,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夜里十点,不间断的搐动好像达到了最猛烈的程度。

这个时候的他走到了前厅门口,一边在心中想道:“算了,睡觉吧。”一边在转动锁孔里的钥匙。但是他又转过身,在灭灯之前,看了看这空荡的书房觉得像是洞穴一样。

病人又叫喊了起来,是发作的征兆。他需要重新守护好自己的位置。昂图瓦纳伸手向泰里维埃握去,后者握了些许时间,好像要说:“坚持住……”但是他没有勇气,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昂图瓦纳看着他离开。原来有许多次,他在离开一个病危的人身边时握住病人丈夫的手,挤出笑容,躲避病人的视线。那每次一转过身,就如释重负的场景,会和此时泰里维埃的转身离去相同吗?

他感慨道:“已经晚了,已经永远结束了。”

昂图瓦纳没说什么,他清楚地知道,明天晚上还会继续痉挛、叫喊。可能后天也会这样。为什么不会这样呢?他的眼神与弟弟的眼神交会,只有雅克了解这其中的苦恼,与他有相同感受。

一丝光线从餐室的门缝里透过来。

“行吧。不管怎样,你答应不答应,明天晚上……”

“你应该赶紧回家,沙斯勒先生!”昂图瓦纳打开门,大声地说道。

泰里维埃无奈地耸了耸肩。他认为,估计还会拖延几天,而且,他早已习惯了服从昂图瓦纳的吩咐,他只有说:

沙斯勒先生弓着身子埋在两摞讣文通知单中间,写着信封地址。

昂图瓦纳听到了。他很想从这个房间里出去,安静地待着、躺着,或许能够入睡,忘记所有,这句话十分具有引诱力。在那一瞬间,他想接受这个提议,但最终他还是坚定地拒绝说:“不可以,老兄,谢谢,不可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拒绝,但坚定地觉得不应该同意。要独自一个人肩负起职责,独自一人面对命运。泰里维埃伸出手想说话。昂图瓦纳紧接着说:“我心意已定,不要多说了。今天夜里我们加强人手,可以应付得了,你就不用过来帮忙了。”

他头也没抬只说道:“啊,是你?刚好……你现在有空吗?”

泰里维埃来到雅克身边:“让你哥哥歇息一段时间吧,我陪同你在这守着。”

昂图瓦纳认为他是要审核地址,就毫不怀疑地走了进来。

轮换的时间到了,阿德丽爱德和老修女跟随着雅克走进了屋内。

沙斯勒先生边写边说道:“只要占你片刻时间,可以吗?想和你说说之前我跟你说过的——就是那笔本金的事情。”

昂图瓦纳垂下肩膀,用迷茫的眼神向床那边看去,没有应答。他的面容完全变了,好像变得非常麻木了。“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希望是真的吧?

他没有等昂图瓦纳回答,就把笔放下了,遮掩住他那口假牙,显现出愉快的神态,盯着昂图瓦纳。让人无法对他生气。

他说:“镇定,镇定些……”过一会儿又说,“你思考一下……脉象虚弱。三十小时没有尿液,尿毒症继续恶化,抽搐连续不断发作……我知道你已经疲惫不堪。坚持住,一切都快结束了。”

“难道你不累吗,沙斯勒先生?”

泰里维埃垂下眼睛。

“噢!不累!需要想的事情太多,所以就不困了……”他向前弯着瘦小的上身,昂图瓦纳仍站在那里,“我在写地址,我在写……然而这个时间,昂图瓦纳先生……”(他犹如一个忠厚的魔术师,似乎是要大展身手,而狡猾地笑着)“然而在这个时间里,这个一直转,一直转,畅心所欲!”

他用诚恳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年轻人,希望能在他这得到援救。

昂图瓦纳还没想到逃脱之计;

昂图瓦纳努力恢复镇静,靠近泰里维埃耳朵,结巴地说:“老兄……你看……你看……真的无法忍受了,真的……”

“昂图瓦纳先生,假若我获得了你之前说的那一小笔资本,我就可以达成我的一个愿望。对的,我打算开办一个店铺。店铺,也可以这样称谓。也可以说是营业所。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店铺。店址选在街上最繁华的地方,不过店铺只是表面形式,真正的主意,还在里面。”

泰里维埃发现他脸色突变,感到十分诧异。

此时他的内心只有这一个想法,而一旦他这样想时,他就会说话结结巴巴、气喘吁吁,两手紧握,一会儿伸出一会儿缩回,身子一会儿向左摇一会儿向右晃。每说一句都会暂停一会儿,方便给自己的大脑留下思考的空当。然后说出一句,身体晃动一下,好似做好吐出句子的准备。接着又停歇下来,好像每一回就只能产生一种想法。

病情一缓和下来,昂图瓦纳就把泰里维埃拉到房间的另一处。他打算说话,或者已经说了几句话(因为房间里太吵,泰里维埃没有听见),但昂图瓦纳突然又止住了声音,嘴唇打战。

昂图瓦纳细细一想,最近沙斯勒先生忙于各种事务,又加之几宿没睡,脑袋肯定比平时反应更慢。

泰里维埃医生今天早晨曾来过,而且下午也打来了许多次电话,晚上九点之前又来了一次。当他来到房间的时候,正碰到蒂博先生剧烈地挣扎,泰里维埃眼看摁住他的人体力不济,就迅速过去帮忙。他前去按腿,但没按住,而且还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几乎被踹倒在地。谁也搞不清楚,这个老人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沙斯勒先生又说道:“还是让拉托什介绍吧,他会比我说得更加明白。我们相识很久了,我对他的过去非常熟悉,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和我一样总会有些新奇的思想。我俩共同拥有一个好的主意:就是开办店铺,名为现代敏捷技艺服务店铺……你了解了吗?”

十五分钟后,第三次病发又来临了,而后发作就持续不断,间隙也只有几分钟,只不过就是发作的程度不相同。

“不太了解。”

两次抽搐中间相隔半个多小时,但在这期间,内脏和神经又剧烈地疼痛起来,病人不停地呻吟,身体也不停地扭动。

“总而言之,就是关于一些实用性的小发明、小创造!……就是那些有新奇的创意但不知道如何实践的人,我们把他们聚集在一起。

给蒂博先生洗澡的确使他安静了一段时间,但是,窒息的来临,让这安静提前结束了。没多久,搐动又再次发作。病人在那蒙眬睡意中积攒的力量,似乎就是为了遭受这痛苦而准备的。

然后我们在一些报社刊载广告……”

6

“什么地方?”

昂图瓦纳坐在床边,准备给病人号脉,于是就把氧气袋拿给了嬷嬷;他也突然感觉到自己疲倦不已。脉搏十分不稳定,波动迟缓。他想:“假若他就这样平静地死去……”他没有因为这个想法与他刚刚同窒息的抗争相矛盾而感到诧异。他昂起头,与吉丝的眼神相遇,向吉丝微微一笑。因为刚刚把她当用人一样使唤,没想到会是她。她突然间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他心里觉得一阵兴奋袭来。他的目光又看向病人。这次,他下意识地想:“假若氧气迟到五分钟,那么,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沙斯勒先生注视着昂图瓦纳,好像没搞清楚他问这句话的含义。

蒂博先生依靠在垫子中间,在床上坐着。嘴里依旧含着氧气袋的输入口,他在休息,脸色十分平和。但是,还需要人守在旁边,留心观察他的呼吸状态。不过不用担心,暂时没有死亡的危险了。

等了一会儿,他说道:“蒂博先生在世时,因为有些羞愧,就没敢提这类事。昂图瓦纳先生,现如今……此事我已经计划了十三年。这个计划自那年的展览会就开始了。其实,我自己也创造了些小有成就的发明。例如,计算步伐的鞋跟记录器、自动化邮票浸湿器等。”他跳下了椅子来到昂图瓦纳面前,“其实我最重要的发明是鸡蛋。发明的方形鸡蛋。目前还需要研究一种液体。为了能够成功研究出这种液体,我与许多研究员共同探究寻找。那些研究人员多是乡村本堂神父,以后都将会成为技术好手。冬季的时候,诵完三钟经,他们就有空闲钻研探究了,是吧?我鼓励他们去研究寻找这种水剂,假若成功研制出这种水剂……其实,研制出水剂并不困难,难的是能想到这个好主意。”

兄弟俩,依然弯着身子在床边。

昂图瓦纳的眼睛眨了眨:

对吉丝来说,是该停下来了,因为她早已精疲力竭了。她觉得四周都在摇摆晃荡。她实在无法忍受这张床恶臭的气味。她向后撤了一步,牢牢抓住一把椅子,防止自己晕倒。

“假若你有了这水剂呢?”

昂图瓦纳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病人,用肘关节小心地按压氧气袋!他向吉丝和雅克摆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止摆动病人的手臂。

“如果拥有这种水剂,我就会把鸡蛋放进里面……这种水剂的溶蚀程度要达到软化蛋壳而不损伤鸡蛋……你听懂了吗?”

接下来的这一分钟显得尤为漫长,时间似乎是不走了。但是病情获得了好转,嘴巴渐渐地开始呼吸了。不一会儿,血液就重新流动了起来,脸上淤积的血液渐渐消去了。

“没有。”

昂图瓦纳拿到氧气袋,立即拧开开关,插入病人的口中。

“把鸡蛋放在方形模子里固化……”

阿德丽爱娜手里拿着氧气袋,急匆匆地跑过来。

“就变成方的了?”

门被打开了。

“那是肯定的!”

昂图瓦纳整齐地喊着:“一、二……一、二……”

沙斯勒先生犹如断成两截的蚯蚓不停地弯曲扭动。他这副怪样昂图瓦纳从没看见过。

其实,吉丝的护理能力之前就曾展示过:她曾在英国伦敦上过护理课。她一边防止病人歪倒,又同时抓住病人的手,她得到昂图瓦纳许可的眼神后,就和着嬷嬷扯舌头的节奏,开始摇晃病人的手臂。雅克抓住另一只手,也同样摇晃着手臂。但蒂博先生的脸依旧浮肿充血,犹如被人掐断了脖子。

“数以百计、千计地放到水剂中浸泡!开办一个加工厂,加工方形鸡蛋!以后就告别了鸡蛋架了!方形鸡蛋自己就可以放稳了。鸡蛋壳还可以别有他用,装火柴,做芥末盒!而且方形鸡蛋更利于装箱打包,有如肥皂快那样,整箱托运,你懂了吗?”

昂图瓦纳对赛林娜嬷嬷说:“扯他的舌头,垫块布……垫块布……”

然后,他又重新回到“座椅”上,但立即又像是椅子上有钉子一样忽地跳下椅子,瞬间满脸红涨。

雅克替补到哥哥所在的位置,吉丝接替赛林娜嬷嬷的位置。

他一边向门口跑,一边细声地说:“抱歉,待会儿我再来。”又嘀咕道,“不争气的膀胱……真是神经质……一提鸡蛋就来反应……”

昂图瓦纳轻声说:“快来,你们过来扶好……”

11

雅克和吉丝走到床边时,蒂博先生早就晕过去了。他的脸发紫,嘴巴完全张开,嘴角边淌出褐色的液体。

第二天是星期天,吉丝睡醒后已不再倦乏了——病热终于退下了——虽然内心很焦躁,但十分坚毅。由于身子骨还很柔弱,所以就没去教堂,在屋里待了一上午,祷告,静默深思。她非常懊恼,竟没有仔细地思虑雅克归来后她该如何面对。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直到今天早晨,她还没搞清楚,昨晚雅克来到她的房间,到底给她留下了何物使她灰心,以致意志消沉的回念。一定要找个合理的答案,冰释前嫌,接着,所有都将会非常明晰了。

他说:“好,就你吧,来吧!”然后把老小姐拉到客厅说,“你守在楼梯口,等一下氧气袋送到后,你一定要立即送到楼上。”

可是,雅克一上午都没有来,而昂图瓦纳自从蒂博先生出殡后,几乎都没有上过楼。只有吉丝和老小姐在一起吃午饭,吃完饭后吉丝再回到自己的闺房。

厨房里没有人。雅克飞奔到衣物间,就看到吉丝和她姑母两个人。他迟疑不决,但时间紧急……

整个下午都被雾气所笼罩,十分阴冷,也显得时间尤其悠长。

“雅克,去帮我喊些人来……阿德丽爱娜,克洛蒂德,是谁都行,和你一起扶住病人。”

吉丝单独一人,闲来无事,心中许多的想法难以平抑,令她焦虑不安。都已经快四点钟了,老小姐依然在教堂做祷告。无奈之下,她披上大衣,一鼓作气来到楼下,找莱翁领她去雅克的住处。

“氧气就快要到了。”他在心里思考着,“氧气就快到了,还能挺住五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氧气袋一旦拿到……我就需要腾出手来。嬷嬷也……”

他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阅读报纸。

昂图瓦纳没有太大反应,只轻轻地挑了挑眉毛。因为他和死神正在进行着紧急的战斗,不愿意在任何时刻分神。如果稍微粗心,这弱得不能再弱的呼吸就会消失。就如正在搏斗的拳手,眼睛紧盯着对方,绷紧着神经,调起浑身的肌肉准备接招,他目不斜视地盯着病人。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在这两天里,他总是把父亲的死当作是一种解放,但此刻他竟然和死神进行着猛烈的斗争,他几乎忘了这病危的人是他的父亲。

那泛白的玻璃上映着他的背影,吉丝看见后觉得非常惊讶。在她的脑海里雅克依然是三年前在那别墅下拥抱她的少年,而不是如今她早已忘却的体格健壮的成年男子。

“吉丝回来了。”

她瞄了一眼,没有多去思考在她心里的形象,只是看到雅克在椅子上的坐姿。房间里乱糟糟的,在地上的箱子是开着的,已经停了的钟表上挂着帽子,书桌上也堆得乱七八糟,两双鞋搁在柜子前面,似乎只是在这里临时住下,没有任何准备整理的迹象。

雅克来到昂图瓦纳跟前,低声地跟他说:

雅克站了起来对她表示欢迎。当她靠近他时,发现在他的瞳孔里有一丝诧异的眼神凝视着她,此时的她惊慌失措,把早已准备好的言语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一个想法在脑袋里不停地闪现:无法平抑的自己,一定要把这一切都来问个明了。所以,她就不再寒暄客套,她面容惨白,憋足了勇气,站在房中心说道:

一阵风从屋里穿过,轻抚过那没有感觉的面颊。鼻子已经抖动,一些清新的空气开始被吸入。患者的气息非常弱小,不连续的,非常短促。这样的状况,没完没了,看到这样,每次都艰难地呼吸着,似乎都是结局。

“雅克,我们彼此需要交谈一下。”

昂图瓦纳刚看见弟弟就赶紧连忙叫道:“打开窗。”

她碰巧看到,她来时雅克用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欢迎她,是那样的严肃认真,但又十分的短暂。他随即眨了眨眼睛,又把这眼神给掩盖了起来。

屋顶的灯打开了。蒂博先生被人扶起,挺直着坐着,样子很让人害怕:头向后仰着,嘴唇张开,似乎没有任何感觉,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大的,外凸着,直勾勾地睁开着,但没有一点精神。昂图瓦纳弯下腰扶住父亲,赛林娜嬷嬷用老修女给她的垫子垫稳蒂博先生的身子。

他笑了,故意提高声音:

这次,雅克赶紧闯进父亲的屋里,就好像在寻觅保护一样。

“天主,是那么严肃认真啊!”

“祷告,吉丝小姐。”

这一句话可以说是深深地伤透了她的心。但她依然保持微笑:微笑是抖动的,但很快就成了难过的抽动,两眼噙满泪水。她扭过脸,走到了沙发前,坐下去。泪流满面,让她必须不停地擦拭着泪水,虽然她已经尽可能地用愉快的语气说话,但言语中还是夹杂着一些责怪的腔调:

小老头在眼镜后面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抿了抿嘴说道:

“啊!你看,你把我说哭了……我多笨……”

“可以什么?”

雅克觉得内心的怨恨开始产生。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自孩童时起,他的心底就含有一种愤懑——他认为,有些像地心的岩浆一样——无声的愤懑,这怒火,随时都可能迸发而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

他的音调是如此坦诚,让吉丝怔住了,问道:

他故作敌视愤恨地大喊道:“是的,你说吧!我也想有个了结!”

“我们等待着可以……”

这暴躁的态度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其实他那愤恨不已的样子,已经是她所提出的问题最明显的答案了,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惨白的嘴唇微微张开,犹如被打了一样。吃力伸出手来,悲痛地说:“雅克……”雅克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声音,猛地一转身。

“吉丝小姐,我,就如你见到这样,我在这里。”他一边说,一边轻抚被他坐过的座椅。吉丝赶忙背对着他,省得被他发现自己在流泪。片刻之后,他再次说:

他恍恍惚惚的,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他瞬间由盛气凌人转变为温柔和蔼的温情冲动:他径直来到沙发前,倒坐在她的身旁,紧紧地拥抱着哭泣的吉丝。他木讷地说道:“我可怜的小家伙……我可怜的小家伙……”他靠近她,看着她脸上暗色的斑点,眼袋下那透亮的黑眼圈,使注视着他的那含满了泪珠的眼睛显得更加悲伤和哀痛。可是,理智又快速地占据了他,而且是变得更加理智了。他俯身弯向吉丝,鼻子贴着她的发丝,他很清醒地知道他被一个混沌陌生的肉体诱惑着。好了!上次,在那满是爱怜之情的滑溜溜的路上,为了不伤害彼此,他已经只能选择停止——快速逃脱开(而且,现在他还能估摸、分析、辨别他们所历经的毫无价值的危险,也证实了鲁莽行事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也证实了欺骗是不牢固的,并且差一点把他们推到了危险中)。

沙斯勒先生目睹着此刻的场景,似乎就是一个木头,一句也不吭。当房间只有他和吉丝时,他立刻察觉到出于礼节应该第一个说话。

他没有被像英雄胜利那样的成就冲昏头脑,立刻止住了亲吻脸颊的唇,其实已经微微碰触到了。然后让吉丝的头靠着自己的臂膀,手轻轻地触摸着那红热、嫩滑、浸满泪水的面颊。

“雅克……”

吉丝偎依在他的身边,她昂起脸,挺直脖子和脊背,任他轻抚。她纹丝不动,有一种扑向他脚边搂住他腿的冲动。

她两眼含满泪水。她没有任何确切的打算,也不觉得惋惜:仅仅只是感到难过、惊讶,然后无可奈何。她的眼睛盯着雅克进入前厅。她只要瞧见他行走,就愈加感觉到他仍旧生存着,愈加确定把他找回来了。待到一会儿他不见之后,她才用力地抓紧双手,轻声地喊了一下:

而他,却截然相反,只觉得心跳渐渐缓和了,再次恢复了平和。有时他竟然会怨恨吉丝勾起他那低俗的欲望,因此而鄙视吉丝。贞妮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的内心翻涌不已,但很快又消失了。随后,他又否定了这一切,扪心自问:他觉得内疚。她那犹如忠实的猎犬般对爱情的忠贞,虽隔别三年,但依然是坚定不移,她献身于爱情,献身于这悲惨的爱情命运,并且选择的是那样盲目的方式——很明显,这份爱情比他所觉察到的更加激烈、更加纯真。他含着淡漠的思想来揣摩这些,实际上是由心底产生的漠然,只有这样他才能毫无邪念地表露出对吉丝亲切的关怀……

当雅克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努力振作起来说:“是的,你赶快去吧!”

这就是他的思想,由这个跳到另一个,然而她却始终如一地思考着一件事,仅有的一件……就是她思考的那唯一的爱情,她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敏感,也看得非常透彻。所以雅克虽没说一句话,依然保持着那种身姿,依然抚慰着她的脸颊,但吉丝从他的手毫无温情地在嘴和脸颊间游离中,忽然间看清了所有:她知道,他们曾经地情感已经荡然无存,他的心已不再被她占据。

他解释说:“昂图瓦纳那儿还需要我。”就急忙穿越房子,又说,“沙斯勒先生会给你说明所有的……他快没有呼吸了……你恰逢他病发最紧急的时刻……”

她就好像在证明一个早已确定的事实一样,虽然没有一丝希望,但她仍要用更加明确的方式去证实。她忽然挣开他的怀抱,凝视着他的眼睛。他没能及时遮住淡漠的眼神,这一次她深信过去的曾经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全身一通颤抖,轻微地张开嘴唇想笑,想回应。但是,雅克似乎是顿时觉察到现实的状况,思索着赶快从这里逃脱。

然而,她又怀揣着一种纯真的担忧,担忧挑明实情,捅破了这张薄薄的隔膜后,他俩以后就不能再隐藏这份回忆了。她不能再柔弱下去,要坚强起来,避免让雅克发现她的焦虑和懊恼。她坚强地离他稍远一些,笑着说话。

雅克终于开口说:“你好。”

她用手不自然地指着屋里,夹杂着支支吾吾的声音说:

两个人还是都没动。

“这个房间我多久没来过了呀!”

他不紧不慢,有些担心地挂上电话。

其实截然相反,她很清楚地记着她在这房间里的最后一次,就是坐在这,当时在她身边只有昂图瓦纳,那一天,她非常伤心。她确信雅克的离开,使她的思想痛苦不堪,遭受着恐惧的煎熬。但是,那些苦痛是无法和今天她所承受的苦痛相比拟的。一旦她合上眼,满脑子都是雅克,正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很是服从她的吩咐。现在,他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反而领悟了什么是缺少他的生活!她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感觉到痛苦不堪,不得不闭目休息一会儿。

此时他说话的声音要比往常高出很多,语音有些微颤,还夹杂些鼻音,故作一种镇定自若的神情:“哦,抱歉,地址是大学路,四号乙,蒂博医生……不是,是四号乙三楼。先生,麻烦快些,万分着急!”

他起身去开灯,顺便来到窗前拉上窗帘,但没有坐回来。

“对的……三四袋氧气……需要立即送来。”

他问道:“你很冷吧?”看见她直哆嗦。

他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审视着她。他们两个人的眼神就这样相互交结着。雅克挺直了身,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坚毅,乃至更加坚毅:

吉丝赶紧找了借口:“是你屋子里没有加暖,我还是待在楼上比较好。”

她原来无数次的假想当他再次出现在她身边的那一刻时,她会冲向他的怀抱。此时,这一刻来临了。他就在这里,就在距离她不超过三步远的地方,却没法靠近,他是别人的——被陌生人占有。从雅克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吉丝好像遭到了坚硬的回绝。此刻,她还没有明白,她觉得这与她的设想是完全相反的事实,可能还会令她继续悲伤下去。

她的声音很高,打破了安静,让她自己也受到了些鼓励,也更加坚毅了。她从假装的镇定中获得的鼓励瞬间消逝,但她还要继续扮演下去,随后她吞吞吐吐地说出几句话,犹如墨鱼吐汁的样子向外吐字。他待在那里,面露微笑表示认可,也许心里在美滋滋的,因为现在他不需要阐释了。

吉丝待在那还是丝毫不动,就像是钉在了那里,始终注视着他,眼睛连眨也不眨。

此时,她最终站起身来。两个人相互注视了一下。两个人身高不相上下。她心想:“我始终,我始终都无法忘掉他!”她这样是为了不愿正视比这更加冷酷无情的思绪,“他是强者,他完全可以抛弃我。”她瞬间明了,雅克身上含有男人的那种无情,有命运的抉择权。然而,她在自己的命运前无能为力,就连为命运寻个方向都是不可能的。

“麻烦你……立即,送些氧气来……用三轮车……什么?……肯定是袋装的氧气……我们这里的病人快停止呼吸了……”

于是,她就干脆果断地问:

雅克用力把电话按压在脸庞,心神不定的眼睛仍直勾勾地看着突然到来的美丽倩影,眼睛里根本没有显露出心里的愤怒。他吞吞吐吐地说:

“你何时启程?”

他傻傻地笑着说:“啊,是你?”

她确信自己的语气很淡漠。

沙斯勒先生首先打破了这沉默,就像定时炸弹爆炸了一样。

他把持住了自己,心不在焉地走了两三步,然后把身子转过来说:

吉丝纹丝未动。在她那棕褐色的脸上,长着一双又圆又大、乌黑发亮的眼睛,在这美丽而又忠厚的眼睛里流露出温暖和爱意,在这诧异的情态中柔情就显得更加突出了。她明显消瘦了。雅克并没有多去想她变得更加美丽了,不过,这想法还是在脑海里一闪。

“你呢?”

电话的那头不耐烦地说:“喂,我正在听!”雅克顿时产生了一股怒气,对吉丝小姐的突然闯入感到十分恼怒。她为什么要来?她还想怎么样?为什么她依然还在?所有不都已经终结,终结了吗?

这样已经很明确地承认了:他还是要走,而且认为吉丝不会在法国驻留。

他的脑袋里乱哄哄的。

她心神不定地耸了耸肩,努力想在最后笑笑——她终于显露出了能够说是非常镇定的笑容——接着,她把门打开,离开了。

他又说了一句:“你能……”他的嗓子就好像被卡住了。他使劲咽了一下,用压低了的嗓音说,“喂……”他全然忘却了身在何地,也不知为何打电话。他要重新打起精气神,昂图瓦纳、病危的父亲、氧气……他意识到:“父亲快停止呼吸了。”

他没有拦阻她,仅仅是眼神忽然带着纯真的温存送她离开。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愿意将她抱住,疼爱她,保护她……让她不受任何的侵犯。预防着她自己,预防着他,预防着他对她造成的伤害(但是,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这伤害)。预防他会继续对她造成伤害,但他还是对她造成了伤害……

他们的眼神渐渐地碰触在一起。雅克迅速回过身,手里还握着电话,电话里还一直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站在杂乱无章的房间中,双手插进口袋里,双腿叉开。在他的身旁,贴着各种颜色海关标记的箱子开着口在地上放着。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安科纳 【注:安科纳,意大利中部滨亚得里亚海的港口城市。②的里雅斯特,意大利亚得里亚海北岸的港口城市。】 ——也可能是在的里雅斯特,在一艘忽明忽暗的船舱里,旁边是一群移民在用不熟悉的语言骂着人;强烈的轰隆声把船震动得直颤抖,然后,一阵铁器的碰撞声压过了吵架声;起航了,船身摇晃得更加严重,随处都是突如其来的安静。油船启动了,朝着黑夜驶去!

“喂……这里是蒂博医生……对的……你可以……”

雅克的前胸紧绷起来。在他自己也困惑的抗争、创造、充足的对生活的病态的憧憬中,经常撞到这栋房子上,无论是已经死去的父亲、吉丝,还是那充满圈套和铁链的昔日。

是他,在那儿后背向着外面,手臂撑着小桌子。他的面容从变绿的镜子里一掠而过,眼睛是向下看的。从远处看到镜子的映射,似真似假。她一直都认为雅克没有死,果真,他又回来了,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他用力地紧咬牙齿大叫道:“走吧!走吧!”

此时她完全惊呆了,两腿不停地颤抖,手里的箱子也无意识地滑落到地上。穿过大厅,两手打开那微微敞开的门。

依靠电梯中的长凳支撑的她,还能走回自己的房间吗?

“喂……小姐,有病人……”

她那么热切期待过的解释,这样就完了,完了,彻底结束了。“雅克,我们需要谈谈!”他立刻就回应道:“我也这样觉得,我也希望可以结束!”还有两句两个人都没有回答的话:“你什么时候离开呢?”“你呢?”她惊惑地来回说着这四句话。

吉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难道是幻觉?

如今,该怎么办?

“那么……”此时听到有人在书房喊,“你是弗勒吕斯54-02?”

回到了安静又宽敞的房子里,在最里面的房间,有两个守灵的修女。就在这,她半小时前一丁点的期待已经消失殆尽了。她那么悲痛,尽管虚弱得应该休息,但是她更加害怕只有自己一个人。因此她去了姑妈的卧室,并没有着急回到自己的房间。

“还在,小姐。”

老小姐已经回来。同往常那样,在满书桌的发票、样品、广告说明书和药品前坐着,她知道这是吉丝的脚步声,把驼背的身躯扭转过来。

“先生如何了?”

“啊!是你?……正巧……”

给她开门的是莱翁。她瞧见莱翁也在这里,心里非常担心,口吃地说道:

吉丝跌跌撞撞地奔向老小姐,在披开的白发间亲吻了一下满是皱纹的额头。吉丝如今长得高了,已经不可以再蜷缩在老小姐的怀抱中,只能是像小孩似的坐在她的膝盖上。

就在昂图瓦纳去洛桑的当天,克洛蒂德建议应该提前通知吉丝,老小姐也认为应该这样。当吉丝小姐接到通知后,就立刻动身,在一小时之内就踏上了从伦敦返回巴黎的路程。她回来后,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搭出租车直接回到大学街,她也没敢向那个门房询问,心里怦怦地跳着,就直接上了楼。

“刚好,我要问问你,吉丝……对于怎样清理房间,他们什么也没说吗?……要不要消毒呢?……对于这些事,总要有些制度规则吧!你问问克洛蒂德,或者说你直接去和昂图瓦纳说说……先由卫生局前来消毒。为了更稳妥的话,就要用药剂师的烟熏。克洛蒂德知道。要把门窗的缝隙全部堵住。到那时,你要前来帮忙……”

5

吉丝眼里噙满了泪水,轻声地说:“但是,姑妈,很抱歉,我得离去了……那边……还有事情等我去做……”

他弯着身子,胳膊撑在放电话的桌几上,背朝着房门。他一方面打电话,一方面不自觉抬起眼睛看向镜子。他看到门被打开了,吉丝诧异地站在门口,正注视着他。

“那边?出了这样的事之后?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离开吗?”老小姐的脑袋神经质地摇晃着,说话也断断续续,“我已经七十八岁了,在这种状况下……”

“喂……柯特罗公司吗?好……这里是蒂博医生……对的……你可以……”

吉丝心想:“我一定要走,雅克也会走。所有都会和之前一样,但是期待却毁灭了……什么期待也没了……”她忽然感觉到太阳穴很疼,脑袋里也一片混乱。之前,虽然雅克离自己很远,但自己总是觉得很了解他,可是此刻,突然一点都不了解了,怎么会这样呢?

“喂……小姐,有病人!劳烦你转接弗勒吕斯54-02!”

她在思量:“进修道院?”然后得到永久的安宁,耶稣的安宁世界……但要放弃全部!放弃……她能做到吗?

“喂……请问是柯特罗公司吗?……不是吗?是弗勒吕斯54-02号吗?”

她终于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紧接着又慢慢站起来,突然用力地拥抱着姑妈。

雅克一边向他喊道“父亲快停止呼吸了”,一边急忙地拨打电话。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啊!这不公平,姑妈!这一切不公平!”

“不需要,他们有送货的三轮车。抓紧时间打电话,这儿离不开你。”蒂博先生的书房里有电话。雅克急匆匆地跑了进去,惊得沙斯勒先生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怎么,什么不公平?你说什么呢?”老小姐既难过又担心地嘀咕着。

“我需要坐出租车去一趟吗?”

吉丝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她想要找个支撑,找个依存,她的面颊磨蹭着小老太太膝盖上一小片外凸的粗毛裙。老小姐晃动着脑袋,用争吵的口气说道:

“赶快!他快停止呼吸了!……打电话给柯特罗。地址是赛佛尔路,柯特罗,弗勒吕斯54-02。让他们立刻送来三四只氧气袋……弗勒吕斯54-02。”

“我已经七十八岁了,在这种状况下,让我一个人留在这……”

四点的钟声响起,雅克走出房间,打算到楼下休息片刻,刚走到前厅,昂图瓦纳追了上来:

12

好景不长。

在克卢伊,很多人都拥挤在教养院的小教堂里,尽管天冷地寒,但门却打开着,一个钟头里,在这所院子里,教养院的两百八十六个监护儿童都已经站好了队。院子里的雪都已被踩成了泥糨糊,他们纹丝不动,都穿上了新的教养服,没有戴帽,腰间系上铜牌的皮带。周围都是身穿制服,并在腰间佩带着手枪套的警卫。

一会儿之后,蒂博先生睡在早已打理好的床铺上,头放在枕头上,两手疲惫地搭在被子上。他一点动静也没有,脸色惨白。这么些日子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不再承受痛苦的折磨了。

韦卡尔神父主持了弥撒,追思祈祷是由嗓音低沉而有力的博韦主教来做。

病人躺在拉得紧绷的被单上,就像躺在吊床上一样,晃晃悠悠的,后来这组人,蹚着水,艰难地移动着步伐,从走廊拐角处走了过去,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水迹。

寂静庄重的小教堂里飘满了赞美诗的歌声。

他指挥道:“大家准备好了,走。”

“我们的天主啊!”

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被子、被单都被水浸泡着,椅子也斜倒在墙角,整个洗浴间就像刚发过洪水一样,一片狼藉。

“祈求上帝赐予他永远安息……”

紧接着又想道:“即使受凉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让他安息吧……”

“快擦干他的身子……”昂图瓦纳说,“行了。给他把毛毯裹上,拿些干被单放在他身下。赶快,免得着凉了。”

“阿门!”

把被子放在湿淋淋的地板上。接着,按照昂图瓦纳的吩咐,他们四个吃力地抬起被单,把病人从浴盆里抬出,湿漉漉地放在被子上。

然后,最后的乐曲由在祭坛上的六重奏乐队演奏。

他轻声说:“不可以用湿漉漉的被单抬他回去。莱翁,把床上的被褥拿过来。找克洛蒂德要在火炉上烘干的毛巾。”

从早上开始,昂图瓦纳的脑袋就一直在胡思乱想,眼前的场景也让他三心二意。他想着:“在葬礼上总是要奏肖邦的这首乐曲,但它又不能算是悲伤的乐曲!因为这乐曲中短暂的哀伤过后,就是愉悦,是对于幻想的要求……一个结核病人在想到死时也不会内心不安了!”他再次想起小德尔尼将要死亡的最后几天,也有个音乐家在住院。“当我们听到这首曲子时,总是容易受到感触,认为它显现的是当临死之人发觉到天国时陶醉其中的状况……事实上,那只是发病的预兆,就好像是病变的象征如同体温那样!”

昂图瓦纳静静地看着浴缸,脑子里早已思考好该怎样把父亲抬回去。

但是,他也承认在这样的场合上,如果过分伤痛也是不适合的:哪一个葬礼都没有这个盛大隆重。沙斯勒先生刚到就混进人海里,亲属只有昂图瓦纳一个。表兄弟和远房亲戚觉得在参加过巴黎的仪式后,就不需要再到大寒天的克卢伊了。只是有死者的同事和慈善机构代表来参加了。“全部是‘代表’,我一人‘代表’家属。”昂图瓦纳用愉悦的心情想着。但是他又想道:“一个朋友都没有。”不免有点忧伤。他要表达的意思是:“我没有一个朋友可以谈心的。”(当父亲死了之后,他渐渐地察觉到了他没有朋友。或许除了达尼埃尔,其他的都是同事。这是自己的错误。那么多年以来,自己就很少关怀他人!不仅这样,他竟然还孤芳自赏。如今他已经开始觉得难过了)

已经过了十多分钟了。

他新奇地看着主祭徘徊,又看见教士们走进圣器室,“这是要做什么?”内心疑问地想着。

其实雅克也是同样认为的,他不是因为听到歌词而感到窘迫,而是因为他俩都在,所以才觉得有些窘迫。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殡仪馆的工人把棺材抬到教堂门口的悼念台上。主祭此时走过来,犹如差劲的芭蕾舞老师,姿态非常生硬。他对昂图瓦纳深鞠一躬,又用黑木手杖击打着地板,使地板产生出悲痛的声音。然后,送葬的人群到门廊下听缅怀词。昂图瓦纳直直地站着,仪表得体,准备顺从地参加仪式,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万人瞩目的对象。在一旁的人员自觉地排成了两排,相互拥嚷着看出殡队伍。副省长、孔皮埃涅市长、指挥军队的将军、种马场场长、克卢伊市议会的议员全都身着礼服,还有一个“代表”巴黎宗教区红衣主教阁下的还没有职位的年轻主教,都在蒂博的儿子身后跟随着。人们窃窃私语着所知人物的名字,其中有几位道德科学院的院士,以好友身份来参加这位友人的葬礼。

昂图瓦纳十分尴尬,没有勇气抬起头来。他心里想:“去约会……这悲哀的癖好……雅克会是怎样认为的呢?”

“各位先生!我首先代表法兰西学院沉痛地……”一个明亮的声音说道。

他又重复地唱着:“嗨……嗨……”然后就没声了。

这个身着毛皮大衣,光着头的胖子,就是法学家卢登-科斯塔。他的责任就是说述逝者一生的事迹。

嗨,嗨,快些跑,快些去,去约会!

“……他少年时就读于卢昂中学,非常刻苦学习,并且这所学校距离他父亲工作的地方很近……”

老人忽然发出一声天真清脆的笑声。昂图瓦纳和雅克相互看着对方。他思考着什么呢?他依旧闭着眼睛。因为之前竭力嘶喊,所以现在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但还是很清楚地哼唱出,老小姐教会他的那首儿歌。

昂图瓦纳回忆起一张相片,相片里是一个中学生把胳膊肘撑在一本印着奖章的书上。他心里想着:“父亲的少年时期……曾经又有谁可以预料呢?……待到逝者入土后方才去论定。”他总结道:“假若一个人仍在人世,他以后的作为是别人无法预知的,正因这些个未知,导致了计算的错误。只有死亡了,这个人的作为才算是停止了,也就不会再有未知发生了。而此时,他也就成了一个完整的独立体,这样他人就可以对他进行全方位的评价……我始终都是这样考虑的。”他又隐晦地笑着,想道,“在没有进行尸检之前是不可以做最后的决定的!”

眼皮又渐渐下垂。面部祥和!呼吸均匀有力。再也听不到呻吟声了,可以说给了大家一个出乎意料的放松时间。

他很明确地知道他对父亲的品性和生活的思忖还没有结束,将来他还会有更多的时间自思自忖,这样做将会获益匪浅并且也会很有趣味。

“圣约瑟夫……将死者的主保圣人……”然后又是,“苦命的罪人……”

“……他应邀,来到这备受褒奖的法兰西学院与我们并肩工作,我邀请他不单是只为了他的奉献、意志和博爱,也不单是为了无可比拟的名誉,还因为他是那最具有代表性的灵魂人物之一……”

“啊,是你?……怎么现在才……”他向四周看了看,可是他没有认清周围的人都是谁。接着他又说:“放了我。”(这是几天以来他说的唯一让人听得懂的一句话了)他不吭了,不过嘴还在微动着,就像是在做祷告,仅能听见微弱的细语声。昂图瓦纳立起耳朵仔细地听,终于听到了几句:

昂图瓦纳心想:“他也可以称为一个‘代表’。”

忽然,蒂博先生睁开眼睛,放大了嗓门说:

他听着这些赞美的缅怀词,也有些触动,以至于他认为,很久以来对父亲的评价都过低了。

他们五个人站在浴盆旁边,脚下都是水,他们都迫切地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诸位先生,让我们怀着崇高的心向这颗伟大的心灵致敬,这颗心在临终之前,依然坚持为博爱公正的事业搏动着。”

慢慢地他不再挣扎了,吼叫也没有了,只是低声地哼着:“哎哟……哎哟……”没多长时间,这低哼声也消失了,肯定是他觉得非常舒适了。即使有“哎哟”也是非常舒适的叫声。

院士读完缅怀致辞后,折起稿子,快速地把手放进毛皮大衣的衣袋里。随后谦卑地走下台回到同事们的队列中。

但是紧接而来的吼叫更加猛烈。他奋力挣脱!还好他的手脚都被床单裹着,挣脱不了。

随后,那个芭蕾舞教员又庄重地宣读道:“请巴黎教区天主教慈善事业委员会主席先生致悼念词。”

蒂博先生肯定是受到了温水的刺激,有一段时间不再吼叫了,

一个令人尊敬的年迈老者,耳朵里佩戴了一个助听器,身边有一个和他同样年老体迈的人搀扶着他,走向追悼台。他不单是接替蒂博先生出任教区委员会的下一届主席,并且也是逝者生前的私交挚友,也是当年和蒂博先生一同前来巴黎学法律的那群青年人中唯一活着的人了。他的两耳早就失聪了,所以儿时的昂图瓦纳和雅克就称他为“消音器”【注:法语中的比喻:失聪得像个消音器,说明失聪得严重。】。

“事情成了。”昂图瓦纳一边打掉衣服上的水,一边说,“好啦,有十多分钟的时间可以休息。”

这老者高声地说道:“先生们,我们来到这里不单单是为了缅怀……”这颤抖尖亮的嗓音使昂图瓦纳记起,前天也是这个“消音器”由老用人搀扶着,在门口就发出同样颤抖尖亮的嗓音:“奥雷斯特很早就准备对皮拉德表示最后一刻的友情【注:奥雷斯特是希腊神话里阿伽门农的儿子,皮拉德与他是共患难的朋友。】!”别人搀扶着他来到逝者的身边,他两眼红肿,直直地端详着逝者。接着就挺起身子,和昂图瓦纳说话,就像距离三十米远一样。他夹杂着哭泣大喊道:“二十岁时他是那么帅气!”(如今回想起那段时光,昂图瓦纳仍旧觉得很有趣。他想:“事物变化得真快。”他目睹了这一切,想起前天他在逝者身边,他非常悲伤)

重重的身体在被单中间渐渐地沉入水中,将与他体积大致相同的水溢了出来,到处都是,先是打湿这些抬被单的人,然后又流向走廊。

老者大喊道:“……这种能量的奥妙在哪?奥斯卡·蒂博是从何处的清泉中汲取这永不枯竭的镇静、这豁达的心胸,那种轻蔑一切坎坷,确保他在艰难的工作中取得胜利的信心的呢?

昂图瓦纳用低沉的嗓音说:“那边的脚别抬得太高,还有那边有需要休息的吗?不用吗?那好,继续向前走……留意,小心别把壁橱钥匙弄丢了……坚持住。就要到了。注意前面的弯道。”很远时他就看到了洗浴室门前站着老小姐和两个女仆。昂图瓦纳大叫道:“快让开,让开,我们五个就可以了。阿德丽爱娜和克洛蒂德,你俩,趁此时赶快整理铺床。把床暖暖……嗯,此时我们走。身子斜着方便过门槛。嗯……不要放在地上!倒霉!抬高些,再高些,要高过浴盆。紧接着轻轻地放进水中,肯定把被单一起放入!要稳住!轻轻地。放开些。再放些。对,就这样……哟,水太满了,流得满地都是水了。把他放进去……”

“先生们,一个人的一生有如此成就,岂能不是天主教恒久的荣耀吗?”

这组人抬着病人艰难地移动着步伐,走入窄小的走廊。病人在吼叫。沙斯勒先生在厨房的门旁探了一下头。

昂图瓦纳心想:“这是毋庸置疑的。父亲在自己的信念里寻得了前所未有的支持。就是因为这些,他始终不畏任何艰难险阻:不管是心中的疑虑,还是过度的担忧等一切此类的状况。一个有坚定信念的人,只会一路前行。”他心里还想,像父亲和老“消音器”这样的人,追根究底,难道是寻得了一条引领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最平和之路。昂图瓦纳内心思虑着:“从社会视角来观察,可以把他们归为:把私人生活与集体生活协调得最完美的人。毋庸置疑,他们遵循于那种像蚁群和蜂群群体性的本能性的人类生活方式。这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事情……纵使我曾责怪父亲有严重的弱点,狂妄高傲、贪慕虚名、集权专制,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从自我中得到远比他向社会付出得多的回报,假若他机敏、温和、谦卑是无法做到的……”

“嬷嬷,把毛毯给他搭上,然后你走在前面去开门……都抓牢了吗?开始走。”

这个失聪的老人依然用已经沙哑的嗓子大喊道:“先生们,如今我们这样毫无实际价值的致敬,对这位伟大的斗士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此时是令人肃穆的时刻,我们不要耽搁安葬逝者的时间。与此同时,我们也要像他一样汲取清泉的能量,使我们能尽快些,快些……”他既真挚又兴奋,他准备跨向前一步,但是必须要依靠用人的搀扶。可是这并没能阻碍他的喊声:“先生们,快些……快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准备!”芭蕾舞教员宣读:“请道德联盟主席先生致悼念词。”一个老者长着一把白胡子,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犹如关节僵住了。他的牙齿不断地碰撞着吱吱作响,额头惨白,面无血色。实在难以让人直视,他犹如被严寒侵袭,变得枯萎了。

昂图瓦纳对老修女说:

“我深感……深感……”(他费劲地张开那僵硬似的嘴唇,看来是使出了超乎寻常的力气)“……深感痛心不已……”

昂图瓦纳非常兴奋地说:“成功了!”此时,大家也都为成功地抬起病人而感到兴奋。

昂图瓦纳有些不厌烦了,小声怪怨道:“待在那边的教养院的孩子,只穿着单薄的教养服,都快冻僵了!”同时,他也觉得腿部寒气袭来,并且又袭向胸膛,冻得衬衣都快要结冰了。

被单被使劲地扯着,扯得非常紧。他们花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把病人的身子抬起来了。

“……他与我们在一起,但他的一生是在施行善事。‘一生行善’将是他荣耀的墓志铭。”

昂图瓦纳嘱咐着:“放在被单中间,对,把握好轻重。把枕头小心地拿开。嬷嬷,你将他的脚再抬高些,再高些,当心别碰着伤疤。雅克,揪住头部那边的被单,走在前面;我揪住这边,赛林娜嬷嬷和莱翁抓紧脚边的被单。都抓得牢固吗?来,先来试试看。一、二!”

“先生们,他离我们而去时,满怀着大家的尊敬……”昂图瓦纳心想,“尊敬,疑问就是出在这。何人的尊敬?”他用宽容的眼神环顾着周围冻得哆嗦的老者,寒气催下他们的眼泪和鼻涕,立着耳朵仔细地倾听,不时附和着赞同的话语。然而他们并没有想到自己也终会有此一天,他们不愿意得到这种“尊敬”,然而却把他献给已亡故的同事。

雅克听从使唤。碰到了这湿漉漉的肉身,他惊得向后一退,这让人意想不到的反应,是人生理上很自然的条件反射。每个人对自己自私的情感是任何怜悯或同情无法比拟的。

小白胡子老头,有些气力不足,很快就结束了致辞。

要求他从病人身体下,去捏住昂图瓦纳和嬷嬷从病人腰下递过来的被单。

接下来致辞的是一个眼神黯然犀利、冷酷的帅气老头。他是一个海军少将,不过已经退役,一心从事慈善事业。昂图瓦纳对他的前几句言语不敢苟同。

昂图瓦纳轻声地说:“雅克,过来。”

“奥斯卡·蒂博先生是非常睿智的,其智慧也非常清晰,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使人惆怅的各种争论中,他总会辨析出造福人类的事业,并努力地为之构建将来……”

雅克转移了视线。第一次看到父亲裸露的身体,他突然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这一刻,也许会令他在以后回想起了很多次。瞬间,他回忆起在突尼斯的场景,拿着记录采访的笔记本,相同的也是面对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也是一样虚胖臃肿。那个老头是一个淫棍,身体很庞大,刚被发现上吊自杀,被平放在太阳下。从附近跑来了许多孩子叽叽喳喳地叫着,围观。雅克瞧见那老头的女儿,估计还是个孩子,伤心地走过院子,赶走那些孩子,抱来许多柴草,撒在尸体上,也许是为了遮羞,也许是为了防止苍蝇。

昂图瓦纳暗自想道:“不是这样的,这是极为片面的。父亲目光狭隘,虽周游世界,但眼界只辐射到自己所选择的那条小路两旁的范围。甚至可以称他为偏执的代表。从踏入学校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进行自我创新,也不再自我思考和发表自己的见解,只是一味地遵循前人走过的路,给自己裹上了号衣……”

身体很胖,肌肤苍白,虚软,看上去很消瘦,但又虚胖。在骨瘦如柴的胳膊上,挂着两只像拳击套一样的手。长得离奇的两条腿,犹如长了毛的干骨头。上身长了一片胸毛,下体被一撮毛遮住。

随后海军少将又说:“先生们,还有什么比他的一生更加让人钦佩,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标榜吗?”

整个身体都裸露了出来。

昂图瓦纳内心思虑着:“号衣。”此时,他的眼睛再次向四周望去,看到那些认真听说的人,他心想:“的确,他们是相同的,可以相互转换的。只要构绘出一人,那就如同构绘出了所有的人。怕冻,细眯着眼,近视,一切都令他们恐惧,惧怕思想,惧怕社会前进,惧怕一切危害他们堡垒的力量!……听清楚,我非常热爱辩论……”“的确‘堡垒’一词用得十分确切。他们的思想观念就犹如被围在城池中的人,不断地清点人数,直到人数众多,又有堡垒庇护,内心才安稳踏实!”

昂图瓦纳说:“停一下。”他拿着刀子,直接划开了衣服。听到衣服被划开的声音,雅克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他逐渐觉得愈加反感,不愿意再继续听下去了。然而在那致辞即将结束时的夸张的手势,紧紧揪住他的眼球。

“哎哟……哎哟……”病人在低哼着。他的褥疮不断地恶化着,面积也不断地扩大,“胛骨、臀部、脚跟,都结成了黑色疮口,虽然使用了爽身粉和纱布,但还是紧粘着衣衫。”

“永别了,亲爱的主席,永别了!只要曾与你一起工作的人还存在着……”

昂图瓦纳说:“快把他的衣服脱去。莱翁,快向火炉里加柴,准备好后面用。”

最后一个致悼念词的是教养院院长,他走上追悼台。他觉得自己与逝者的关系尤为紧密,所以必须要前来悼念:

两个修女拉起被单。被单上飘起一片灰尘,令整个房间都充满了腐臭的烂肉味。

“我们尊敬的开创者不喜欢用温和的外衣来掩饰内心的思绪。他一直说求实际行动,他充满着力量,不去在乎那烦琐的礼节……”这吸引住了昂图瓦纳,他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他说:“现在可以了。”接着又对雅克说,“不要紧张,我们不能浪费掉一分一秒。”

“……他把他的仁爱藏匿于男人的粗暴之下,也可能正因为如此,他的施善变得更加有成效。在召开委员会时从不让步的意志,可以看出他的刚正不阿、公正执法以及他对自己肩负神圣的职责的高度自律……

停止发作,病人开始喘息了,除了手脚不停地乱动之外,其他还都相对缓和。昂图瓦纳很快地环视一圈周围的人。

“在他身上,处处都在抗争,而随即就是胜利的到来!他的言语通常都是干脆果断的,他的语言本就是一种攻击性的武器、棍棒……”

还在休息的赛林娜嬷嬷和莱翁,急忙赶来替补阿德丽爱娜离开后的空缺,抽搐又发作了,爆发得很猛烈,不过时间很短。

昂图瓦纳瞬间想道:“对的,无论怎样说,父亲就是力量。”他也很惊讶于自己会拥有这个意念,而且这个意念已经被强化,“父亲原可以是另外一个形象……父亲原可以是一个英雄……”

“这里你先别操心了,帮我把莱翁和赛林娜嬷嬷喊来顺便再让赛林娜嬷嬷拿两条被单。你,阿德丽爱娜,打满一缸三十八摄氏度左右的热水。清楚不?你就一直在洗浴室,保持水温三十八摄氏度左右,等我们到了后再去通知克洛蒂德,把毛巾烘热,向暖床炉添满木炭。赶快去吧。”

接着,院长伸出胳膊指着那些被警卫看守的教养生,所有人也都回头看着那些纹丝不动、脸冻得铁青的小教养生:

他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实施这个想法,在他脑袋里已经准备好了实施计划的步骤。通常,每次发作之后,有几分钟的时间是挣扎最弱的,唯有利用这片刻时间。所以,一定要周密地计划好。他昂起头:

“……这些犯下罪的青少年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偏向歧途,是奥斯卡·蒂博向他们伸出了援救之手,援救这些因社会秩序的缺陷而致使他们沦为社会牺牲品的人。先生们,在这儿教养生们表达出对逝者亘古不变的感激,并且和我们一同缅怀他们敬爱的人!”

有什么好的方法呢?洗澡?很明显,这方法他已经想过许多次了。能行得通吗?洗澡室在这套房间的另一处,向右走,在那拥挤的走廊的最末处,离厨房比较近。这需要大费周折……不过……

昂图瓦纳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对,父亲有才干……父亲原可以……”并且在执拗中夹杂些微茫的渴望。在他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这回,蒂博家族或许会有一个坚强的创造者诞生……

昂图瓦纳不屑地挑起眉毛,又看看不断因病痛而呻吟的病人。

他兴奋不已,前途一片美好。

雅克摇动着哥哥的胳膊说:“要想个好主意!一定要减轻他的病痛!应该有个好主意!一定要这样!”

此时,抬棺者早已抓住棺材边了。因为所有人都想尽快完事。祭祀主持再一次弯腰鞠躬,拐杖击打着地面发出响声。昂图瓦纳取下帽子,表情严肃地、轻捷地领着队列,最终把奥斯卡·蒂博归葬大地。

他颤抖的声音里带有几分责怪。昂图瓦纳无奈地扭过头去,耸了耸肩,表示出无能为力。

(因为你是微尘,所以终将回归大地。)

“昂图瓦纳!不可以再耽搁下去了!”

13

在经过一阵非常猛烈的痉挛后,雅克已经疲惫不堪,额头大汗淋漓,一时莽撞的他直接走到哥哥身边,拉起哥哥的胳膊来到房间的另一处。

今日,整个上午,雅克都是待在屋里,虽然这一层只有他一个人,但他还是把房门牢牢地锁上(莱翁肯定是参加送丧队伍了)。但是为了避免碰见前来哀悼的熟人,他闭门不出,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两手揣在口袋里,睡在床上,眼神盯着房顶的灯泡,轻声地吹出哨音。

雅克打算向哥哥询问,可是危及的病情容不得哥俩儿注意力的分散。更何况此时,雅克早已身心疲惫,如果想要表达出让人能够听得懂的语言,必须要耗费很多的精力。在这病一次接着一次发作的间隙里,他非常可怜地看着不断遭受病痛折磨的病人,昂起头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哥哥。可是昂图瓦纳却强忍着紧咬着牙,把视线转向别处。

快到一点钟时,他焦虑不安,又饥饿难耐,于是就只好起床。而此时,教养院中的教堂内庄严肃穆的丧葬仪式应该正处于热潮时期吧。在圣托马斯·达甘教堂做弥撒的老小姐和吉丝很早就回来了,估计没等他就用餐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今天他谁都不见,他可以在柜橱里寻找点食物。

从中午开始,病痛不断地复发,好像就没有中断过,病况明显恶化。待到雅克这组人员值班时,自早晨以来病情的恶化让他非常惊讶:病人脸上的肌肉一直都在抽动,特别是因中毒而变得非常臃肿的脸庞,让人都很难辨认出病人原本的模样。

他经过大厅向厨房走去时,一份夹在大门缝的信件刊物钩住他的眼球。他弯下身子,看到是达尼埃尔的字迹,感觉到一阵目眩!

当他被轮换下来时,他就会来到自己的屋里,闩上门,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他来到曾经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没脱衣服,就直接躺在了沙发床上;不过这样也难以入睡。隔着窗帘,他看到飘落的雪花,十分密集,使人难以看清对面的楼房,也抵消了大街上的回声。此时,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洛桑,楼梯巷,卡梅辛公寓,索菲亚,他的朋友们。所有都混淆了:实际和回想,巴黎的雪和那边的冬天,这个房间的热和瑞士小火炉的热,他衣服散发出的乙醚味和金黄色木地板散发出的树脂香……他打算再找一处地方,他站了起来,移动步伐来到了书房。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来到椅子旁,重重地倒坐在上面。他的心情十分低落,仿佛他白白等待了这么久,自己的愿望却毫无结果。对他来说,所有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也显得和这些不相协调。

“雅克·蒂博先生收”。

自从第一天开始,看门人就来说为了避免病痛的嘶吼声传出来,能把窗户关上吗?病痛的叫声在整个院子回响,令整座楼都恐惧焦虑。住在四楼的是个年轻的孕妇,这个孕妇就住在病人的楼上,病人的惨叫声令她恐惧不安,她别无选择,夜晚她只好住在娘家躲避。所以,关上了所有的窗户。房间里只有床头灯打开着。房间里弥漫的气味使人无法呼吸,虽然通过不断地加旺火候,来净化空气,可是作用依旧不太明显。雅克经常被这房间的昏暗污浊搞得头昏脑涨,接连三天激动的喘息把他搞得疲倦不堪;有时,他举着手站着,也能睡着,然后等醒过来后,再接着完成手中的动作。

他两手颤抖,花了很长时间才撕开这封皮:

病痛复发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病痛爆发得也越来越剧烈,每次复发后,守护病人的人和病人都被这病痛搞得筋疲力尽,守护者疲倦地坐着,无奈地看着病人遭受痛苦,提供不了任何帮助。在搐动停歇间,神经又十分疼痛;身上基本没有不痛的地方了,两次发作之中,不停地喊叫着。病人的脑子非常孱弱,根本无法觉察周围发生的事;有些时候,他忽然胡言乱语起来;但他依然有十分清楚的感觉,不断地用手指点着痛处。昂图瓦纳非常诧异,父亲卧病几个月了,竟然还这样有力量。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修女们此时也迷茫了。她们认为只有尿毒症才会导致这样的反应,一个钟头里来看过几次,床单依然没有尿迹,在这二十四小时里,肾脏功能没有再重新发挥作用。

我的挚友,雅克,我的好兄弟!我昨晚接到昂图瓦纳的来信了……

在这一个整夜和第二天早上,昂图瓦纳调配两组人员每隔三小时,不停地轮守在蒂博先生身边。雅克、女仆和老修女分为第一组,赛林娜嬷嬷、莱翁、克洛蒂德和女厨师分为第二组,而昂图瓦纳却一直守护在父亲身边。

正当他处在沉闷之中时,一声急切的呼唤刺入了他的内心。他瞬间,把信折合起来,先折叠两下,随即又折叠一下,牢牢地攥在手中。接着愤懑地回到房间,再次把门牢牢地锁上,全然忘了自己走出这房间是去做什么。慌乱地徘徊了几下,又突然在灯光下止住脚步,打开皱着的信件,快速浏览着,不留心其意地直接看下去,终于看到他找寻的名字:

4

“……一个月前,她俩去了普罗旺斯,因为贞妮无法忍受巴黎寒冷的冬天……

神父迟疑了一下,小心地画了个十字,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又忽地把信捻成一团,这次放进口袋里。

昂图瓦纳喊了一声:“雅克。”而另一只手又去拿乙醚瓶。

他起先感到惊骇、昏眩,随后又觉得很舒坦了。

与此同时,走廊里传来微微细语。门开了,雅克跟在韦卡尔神父后面走了进来。昂图瓦图看到弟弟神色凝重,然而神父冷酷的脸上,两眼闪着亮光。蒂博先生病痛的低哼声越来越急促,忽然,他伸出手臂,手指抽搐,关节的响声犹如砸碎核桃的响声。

一分钟之后,他跑进昂图瓦纳书房,打开火车的时间表,他转变想法好像是因为信中的那两句话。从他睡醒以来,克卢伊就不停地在他的脑袋里盘旋。如果此时动身,就能够坐上十四点的快车,在天还亮时到达克卢伊。在那里肯定不会碰到一个人,因为那时的仪式早就完结了,就连返程车都开走好久了。所以他可以直接去公墓,再立即折返。“她俩去了普罗旺斯……”

在房屋的另外一处,蒂博先生正遭受着痛苦的折磨,病痛的叫喊声越来越大。两个修女已经坐下。他正打算出去利用这个短暂的时间打个电话,突然间又改变想法,走到病人跟前,察看病人。病人呼吸急促,脸色通红并且不断地加深……疾病又复发?雅克呢?

但他没想到,此次的旅行让他的困扰愈加严重。他根本坐不住。还好火车很空,不但他的周围没人,他所乘坐的车厢也都很空。有的仅仅是一位身着黑色衣服的老太太。雅克不理会那位乘客,他就像是笼中的困兽一样,不停地在走道里走来走去。所以他没有很快地察觉到自己这样无规律地踱来踱去吸引了那位女乘客的视线——并且让她感到不安。他悄悄地观察了她一下,在碰到一个神态上如此特别的人,他怎么能不停一下,打量这个偶然碰到的人类标本。这位女乘客的容貌确实很吸引人。在好看的面容上显现出饱经风霜的迹象,苍白的脸上有时间雕刻的痕迹。目光既难过又热烈,肯定是有充满苦难的过去。她身穿丧服,衣着整齐,满头白发,看起来安静又纯洁。也许她早已习惯了单独生活,并非常规矩地过着孤单的时间。女乘客可能是到孔皮埃涅,也可能是到圣冈丹。她像是外省中产阶级的妇人。她除了旁边座位上有一大束简单地用薄纸包着帕尔玛 【注:帕尔玛,意大利城市。】 的紫罗兰外,就什么也没了。

在壁炉旁的他,两只手摸着大理石的边,两只脚不自觉地交换着向火炉伸去。人力调配,已经开始行动了。他的理智早已恢复。

到达克卢伊时,雅克的心不停地跳动着,下了火车。

他直起身子。他不愿多在这花费精力诊断,和死亡斗争的时间完全出乎他的预计。会有好的方法吗?既然生命继续延缓,就应该好好利用这宝贵的时间。首先,合理安排可以使用的人手。分为两拨人,轮番守护在奄奄一息的病人旁边。把莱翁也叫上来增加可使用的力量。他,昂图瓦纳,则是昼夜守在病人身边;他不愿意远离这房间一步。还好,在他去瑞士之前,他腾出几天空闲时间。假若有危及的病人——可以让泰里维埃前去医治。——还有别的吗?——告知菲力普。给医院打电话——还会有什么呢?他感觉自己把一件重要的事给忘记了(疲倦的特征,安排仆人备茶水)……对,还有吉丝!在今天晚上之前,写信给吉丝。还好,老小姐没有提到过让她侄女回来这件事!

在站台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昂图瓦纳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从床前走开,依靠着壁炉。肾脏的作用又重新恢复了,病情恶化暂停了——会有多久呢?当然,无法逃脱死亡,但是生命可以延缓了,也许是延缓几天……

清新的空气非常寒冷。

老修女帮着赛林娜嬷嬷着手整理被褥。忽然间,她拿着床单转向昂图瓦纳。床单上被病人滚动的地方,有一大片带有血色的尿迹。

刚走出车站的他,看见周围的景色,突然一阵伤心。他既不想走近道,也不愿走大路。情愿多走三公里,朝着左边的卡尔韦大道前进。

雅克把摁住的胳膊放在床上,他看到自己的手印留在了父亲的胳膊上。父亲衣服的袖口已被撕破,领口的纽扣也掉了一颗。雅克的眼睛一动也不动直直地看着这软弱、浸湿的嘴唇,从这张嘴里顽强地发出微弱无力的病痛声:“哎哟……哎哟……”他闻到这些乙醚味道,忽然间,有些呕吐的冲动,还好中午没吃饭。他想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挺直身子。他觉得自己脸色非常不佳。他勉强晃悠悠地走到了门口。

狂风大起,从东南西北四处袭来,横扫着被白雪与寂静覆盖的原野。太阳好像早已落下,隐藏在云层之中的某个地方。雅克快速行走。虽然他早晨什么东西也没吃,但是此刻他一点没感觉到饥饿,他沉醉在寒冷中。他回想起了一切:每个转弯处,每一处路边的陡坡,每个灌木丛。在那三岔路口,在那光溜溜的树林之后,卡尔韦远远已经能看见。那一条路通向沃梅斯尼尔,这边的小茅屋是养路工的。以前,他每天同守卫一起散步时,在里面躲过许多次雨!有两三次和莱翁老爹一起,和阿瑟也有一回。阿瑟浅色的眼睛,扁平的脸,是个忠厚的洛林人,忽然又像是听到他无缘无故的傻笑了……

“哎哟……哎哟……”

寒风无情地刺着他的脸,手也冻僵了,然而那些记忆比烈风还要严厉地鞭挞着他,此刻的他一点也不思念他的父亲了。

此时病人又呻吟了起来:

冬天的白昼很短,虽然光线已经开始变弱,但天依然亮着。

挣扎持续了一会儿,随后搐动情况得到好转,抽搐的动作断断续续地出现。头不再晃动了,腿也放松了下来,身子平直地躺着。

到达克卢伊,要转个弯,他还和以前一样,似乎仍然担心被街道上的孩子议论,所以从学校后的小巷中走过去。已经八年了,还有谁会认出他呢?而且,街道上又没人,门都是关着的,村子的生活好像被酷寒给封闭了。有的仅仅是每家的烟囱冒着烟,飘散在暗淡的天空中。那个小旅社映入眼帘,台阶依然还在拐角,店铺门牌仍是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一切都没有变化!就连白垩土地上消融的雪水以及发白的烂泥也无变化。他仍认为自己遵循教养院规定,穿着半筒靴子走在泥路中。莱翁老爹为了减短散步的时间,就把他锁在这个小旅社的一个空洗衣房内,而他自己则去了小咖啡馆玩牌。一个女孩包着头巾从胡同中走来,木底的鞋子踩在石台上,踏踏作响。可能是刚来的用人?也可能是旅馆老板的女儿?莫非是曾经一看见“囚犯”就被吓跑的女孩?她在回房间之前,悄悄地看了看从身边经过的陌生青年。雅克加快了步子。

“摁着胳膊。”昂图瓦纳小声地说。他自己按着另一只手臂,两个修女也尽全力按住胡乱踢踹、蹬掉被子的两只脚。

他走到村子的尽头。他一经过最后一座房子,就看见了矗立在中央的大楼,白雪覆盖着楼顶,玻璃窗上加装了钢筋,周围的高墙把大楼围得严严实实。他的腿开始打战,一切还都是老样子,老样子。小路旁空荡荡的,直接通向大门,如今成了一条泥水沟。在这冬天的黄昏中,假若是外地人,肯定很难看清二楼上雕刻的金字是什么。但是雅克看得非常清晰,他盯着这几个大气的字很久:

病还在发作。越来越大的吼声断断续续地从嘴里发出。脑袋左右晃动,四肢也胡乱地拍打着。

奥斯卡·蒂博教养院。

雅克感觉哥哥的声音十分沉稳。

此刻他才意识到,创建人亡故了,这些车轮印是送葬的四轮马车新碾出来的,而他到这来是为了父亲。可以躲开这悲伤的仪式,他忽然觉得轻松了些。他向着左面墓地入口的崖柏走去。

昂图瓦纳说:“拿些乙醚过来。”

大铁门一般都是关着的,但此时却开着,车轮的印记恰好指出了去路。雅克呆板地走向花圈。寒冷摧残着鲜花,不再像一座花苞,更像是一堆废品。

牙齿狠狠地紧咬着,雅克在门口外就听到了咬牙的声音吱吱作响。脸憋得通红,两眼向内直翻。呼吸非常困难,就像接不上气一样,此时的雅克胆战心惊,转身看着他的哥哥,好像自己也无法呼吸了。病人的手脚搐动得更加严重了,身子紧绷达到了弓形,肌肉也达到了最强的紧张度,现在只剩下头和脚还在被子上,他现在处于搐动的平衡里,这瞬间也表现出了搐动最强劲的力量。

他来到墓前,看见一大束简单地用薄纸包着帕尔玛的紫罗兰,似乎是葬礼之后才放的,孤单地躺在白雪中。

不是的,这不是将要死的前兆。这只是病情又一次地复发,不过来得迅猛罢了。

“咦!”他想了一下,对这种巧合却并没有深究。

雅克也站了起来,心中也不自主地出现一种希望。他犹豫了一下,紧随哥哥身后。

站在刚被翻过的土丘前,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就在这土丘之下的尸身,和他最后见到的既可怜又滑稽的是一个人。那一瞬间,入殓师对家属表示出礼敬的动作之后,将尸布永久地遮住了早已变形的面容。

昂图瓦纳跑过去紧跟着她。此时,他心中不自觉地有一种希望在刺激着他。

“赶快去呀!去赴约会!”他心痛欲绝地想着。忽然,一阵哽咽令他难以喘息。

门突然间被打开了,女仆露了一下那惊恐的脸就不见了,她大声呼喊,却喊不出声音。

自在洛桑时开始,他的大半时间都是在无意识的时间中度过的。霎时,在他身上又重新呼唤起他曾经的稚嫩温存。这样的情感虽然不合乎条理,但却是不容置疑的;惊恐恼怒只会让这种情感愈加热烈。此时的他才清楚来到这儿的缘由。他想起了渐渐毒化他青年时期的那些愤恨、轻蔑、憎恨的想法和报复的希望。如今他再次回忆起早已遗忘的那些数十件事情,犹如弹回的子弹,狠狠地刺中了他。就这片刻之间,他摒除了一切怨恨,作为孩子的身份,因为失去父亲而痛苦。在这短短时间内,有两个相互不熟悉的人,不约而同地都避开了葬礼仪式,用他们的行动来到墓前表示他们的真情。或许世上,只有这两人为蒂博先生的逝去痛不欲绝地流下眼泪。

“因为他肾脏不起过滤作用,用了吗啡毒素就会不断地增加而导致死亡。”

因为他一贯的做法就是从正面观察事情,所以他如此可笑的伤痛和悔恨并没有被立刻察觉出来。他非常清楚,假如他的父亲仍旧在世,他还是会憎恶他,仍旧会再次离开。但是现在,他站在坟前,很悲伤,隐隐约约感觉出一丝温情。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叹惜……应该是因为原本能够成为现实的东西才叹惜的吧。此时的他,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愿意设想有一个仁慈、度量大、会为他人着想的父亲。那样的话,他就能够因为自己没有变成慈父的无可挑剔的儿子而觉得后悔了。

雅克又问:“那为什么不再使用吗啡了呢?”

之后,他耸了耸肩膀,向后转,离开了墓地。

昂图瓦纳在等到只剩他俩时,又张嘴说:“痛苦。”然后又接着说,“病情应该还会越来越严重。按常理来说,尿毒症会使全身麻木,死时应该不会太痛苦。不过,要是抽搐起来……”

农民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之后,窗户也出现了亮光,村里也稍微有了些生机。

他止住声,因为老小姐端着咖啡过来了。当老小姐靠近雅克,准备倒咖啡时,手哆嗦得厉害,雅克准备从她手里接过咖啡壶。雅克看到她瘦黄的手,牵引起他许多儿时的回忆,让他内心澎湃。他给老小姐一个微笑的面容,但他弯下身子也无法与老小姐的目光交会。她一句话也没说,在雅克回来之后,这三年以来她为雅克的死伤心了多少次,雅克回来后,她还没准备好,该怎样仔细地看看这个幽灵。

他没立刻走向车站,是因为他不想要离住房很近。他往新磨坊的路上走去,非常快地就进入了田地里。

昂图瓦纳说:“肯定的。”此时他的脑袋昏沉沉的。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形单影只了,因为死亡气息犹如香气似的沁人心脾,持续不散而又紧紧地尾随着他,贴着他,渗透进他每一个思想里。无论是在静默的田地里,还是在雪地里颤抖的斜倾下来的光照下,还是因为风停住而微微变暖的天气中,死亡的气息都没离开过他。当他不再和死亡的气息做斗争,随它压制住自己时,他猛烈地认识到,人生缥缈,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幻想,那种感觉是那么猛烈,以至于都让他产生了一种愉悦的高兴。为什么要愿望?又会有什么期望?所有的生命都毫无意义。只要了解了死亡是什么,那所有的努力就都不需要了!这次,他觉得心的最深处被刺中了,没有了企图,没有了控制的贪欲,没有了想要成功事业的想法。他认为自己再也不能走出这种痛苦,心里再也不能变得平和安静。以至于他不想认为,虽然生命短暂,但人还是有机会让自己的一些东西逃脱被消灭的结局,还是可以将幻想凌驾于将要带他离开的急流上,当人沉入水底后,还能有些剩余的东西仍漂荡在水上。

“很痛吗?”

他直起身子,径直朝前走,步伐急速而无规律,就像是怀揣着脆弱的物品逃走似的。逃离所有!不单单是要逃离社会和它的爪牙;不单单要逃离家庭、友情、爱情;不单单要逃离自我,逃离遗传与惯常的残酷统治;还要逃离他自己最隐蔽的本性,逃离那荒谬滑稽的生存本能,因为这种本能,才将人类最可悲的躯体和生命紧密相连。

雅克本想叹口气,但又咽了回去。

就这样,他自然而然地通过抽象形式想到了自杀,想到了心甘情愿地灭亡,然后抵达那没有感知和触觉的世界。突然,他再次看见了亡故的父亲和他那英俊而又安宁的容颜。

“很难说啊……尿毒症假若没有得到控制,我认为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今夜……”

“……我们就要休息了,万尼亚舅舅……我们就要休息了……”

“懂。那将怎样?”

迎面而来的几辆马车,行到车辙里时晃动着,雅克不仅能看见马车的灯光,还可以听得见车夫的谈笑声。铃铃的车响让他不自觉地分散了注意力,他绝对不想撞见人,所以他迅速地跳到积满雪的深沟的另一边,甚至都不曾犹豫,就慌慌张张地跑过冻硬的农田,来到了小树林前,往树林中走去。

“肾脏,已经有三十六小时失去了过滤功能!你懂吗?”

冻过的落叶被他的脚踩得发出咔嚓的响声,而树枝不断地击打着他的脸,就像挑衅似的。他将双手特意插进口袋里,非常快乐地进入了稠密的树林之中,就算是脸被树枝击打着也快乐。他不清楚该如何走,但是一定要远离大路,远离人,远离所有!

“给我说说,昂图瓦纳,给我介绍一下……病情的进展。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这只是一块窄小的林地,只用很短的时间就走完了。穿过树林,有一片被大路分隔的白茫茫的雪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在他正对面,就是矗立在大地上的教养院,而发出光芒的就是自习室和工作间。紧接着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狂野的坏点子:就是翻过储藏库的底墙,攀上屋顶,来到储藏库的窗前,敲破玻璃,点一个火柴引燃秸秆,然后把秸秆通过击碎的铁窗扔进去。假若这样,存放着大量木床的储藏库就会熊熊燃起,然后一直燃烧到给他单设的那个囚室,烧尽里面的桌椅、床铺……把里面的所有都烧尽!

保持了一会儿平静,雅克拿开盘子,抬起了头。

他用手碰了碰脸上刮伤的皮肤。他为自己这种力不能及的坏主意感到可笑。

“我不清楚。”

他下定决心要走出去,走出这教养院、墓园等一切过去,于是转身向火车站走去。

昂图瓦纳问:“他把你认出来了吗?”

迟到了几分钟,没能乘上十七点四十分的火车。所以他只能安心地等候下一列十九点而且速度较慢的火车。

雅克不怎么饿。昂图瓦纳一声不吭饥饿地吃着。他俩互不对视。他俩不在一起吃饭已经很久了?一切都过得那么仓促,容不得他们有半点激动的空隙。

候车厅像冰窟一样阴冷,并且还散发出潮湿的霉味。

在餐厅里已经摆好了两套餐具。老小姐打发沙斯勒先生回家吃午饭。至于她自己,上帝!“太多的事情她都要考虑”,没心思吃饭。

他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候车台上徘徊着,脸颊火热,手插在口袋中,牢牢地攥着达尼埃尔的信,决心不再翻看。

是昂图瓦纳来了。正午吃饭时间早过了,趁着这片刻清静,吃些东西吧。

最终,他还是翻开看了起来,他拿出信,在大钟映射的微光下,靠着墙,读了起来:

正睡意蒙眬的他,被开门声惊醒了。

我亲爱的挚友、好伙计!

他真想驱除这些回忆,一跃而起,准备逃离这个屋子。他忘却了他的父亲,那个即将死去的人……在这个屋子里,碰到的只不过都是些回忆的阴影:在这里几乎是孤单的。他又回到了桌子旁,坐在那里。吸墨水的纸上留着吉丝的笔迹:紫色的墨水……他茫然了,突然间,他十分想辨别清楚那些反写的是什么字。然后他拿开了吸墨水的纸板。他的眼里再一次含满了泪水。唉,忘记吧,睡吧!他用手臂撑在桌子,低下头。洛桑,他的朋友们,他一个人独自地生活……走吧,走吧,快些走吧!

我收到昂图瓦纳来信的那一夜,我无法入睡。假若我能在今夜有机会看到你,看到你的面容,哪怕只是五分钟,我也会翻墙逃离军营前来找你。是这样的,好兄弟,好朋友,只要你能出现在我的跟前,只要我能看到好好活着的你,我就会克服一切艰险前来找你!在这座低级军官居住的营房里,我同两个打鼾的室友住在一起。我望着那被月光照耀的白色房顶,脑海里回忆着我们的儿童时代,回忆着我们共同的生活,回忆着一起上学,以及所有的一切,一切。我的挚友,我的挚友,我的好兄弟!你知道在这些年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是怎么过的吗?你记着,我从没有质疑过你对我的情谊。你瞧,我收到昂图瓦纳的信后,就立即给你写信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看待我写给你的信,我到现在还搞不明白,你为什么在这三年里一点音信都不曾给我。我对你是多么牵挂,特别是今天更加牵挂!在参军之前,我更是觉得无法离开你!你知道吗?是你给了我勇气,是你激发了那些存在我身上的可能性。假若不是你,假若不是我们的友情……

等到他清醒的时候,透过窗帘似乎能够看到光亮,他迅速地认出了窗帘的蓝色花枝图案。巴黎……吉丝……在他睡意蒙眬时,在他的四周出现了那被忘记的场景。他看着这一切。这里的每一件物品他都曾触碰过——曾经的生活……他的相片,现在该怎样了?难道是在墙上?在一个明亮的长方形相框里与昂图瓦纳的相片相对排列吗?难道吉丝摘下了?是因为愤恨?不可能!是被她带走了!带到了英国!唉,这一切还要重新再来吗?……他耸了耸肩,犹如被网住的猛兽,挣扎得越狠就被裹得越紧。庆幸的是,吉丝在英国。他讨厌她。他每每想到她,就感到自愧不如。

雅克两手发抖,双眼凑近这皱折的信,在弱暗的光线里,噙着眼泪,模模糊糊地看着字体。此时,他头上方的警铃响起,那刺耳的警铃犹如锥子一样不断地刺痛着他的心。

屋子里有些阴凉。没有打开灯。从这百叶窗的缝隙中可以隐约看到,这十二月迟到的早晨。雅克并没有因为这阴暗的藏身处而想到吉丝。他碰到一张椅子,就坐了下来,蜷缩在那里,手臂相互抱着,脑袋里一片空白。

……我感觉,这个会出乎你的预料,只因当时我太自傲了,不愿意承认而已,尤其是不愿意告诉你。直到后来,你音信全无,虽然我不敢相信,无法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那时,我非常伤心!特别是你消失得那么突然!兴许有一天我会懂得。即使是在那些焦虑,以至于痛恨的最坏时期里,我也始终坚信(只要你没死)你对我的友情依然如旧。你瞧,即使现在我也不曾对你有质疑……

他的心立刻放松了下来。经过了这一天一夜不断的约束,现在终于可以一个人独处了!

可恶的巡视人员打断了我的思绪。

雅克蹑手蹑脚地躲进了吉丝房间,插上门闩。

于是我就偷偷躲到食堂里,虽然现在是不允许来食堂的。你或许不知道部队里的生活,我这十三个月都被它囚禁着。但是,我并不是为了向你炫耀营房生活才给你写信的。

只有一个房间是没人的,可以躲在那里:吉丝的房间。没什么打紧的!她现在身处英国!

好可怕,你瞧,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该如何说。

走廊里光线很弱。去哪呢?去书房?他已经体会过和沙斯勒先生在一起的尴尬了。沙斯勒先生呆傻地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肩膀,两手放在膝盖上,就好像等待着上天的恩赐一样。老小姐更惹人烦,驼着背,脸朝向地,留神每一处声响,犹如丧家犬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只要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她就会紧跟别人身后,似乎这座院子里的每一处都有她娇小的身影。

我现在可以说我有数以千计的问题要问你,但又如何呢?我现在只渴求你回答一个最让我不安的问题,就是我们会见面吗?这个可怕的梦完结了吗?或者你还会再次消失吗?雅克,你记着,我认为你会看这封信,因此也只有此时才有和你说话的机会。既然这样我就大声对你说:我明白你的处境,认可你的做法,但是我请求你,纵使你有其他的想法,也千万不要不与我联系!因为我离不开你。(你可知我是非常地为你感到自豪的,非常期望你成就一番伟业,并且也非常珍重这份自豪!)

他退向房间的角落。没人留意他,他会一直待在这看着父亲痛苦,看着父亲哀号吗?不会……他来到门旁,他一踏出门槛,就感觉压抑少了许多。

我可以接受你所有的要求。纵使你不告诉我你的地址,不让我联系你,给你写信,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包括那可悲的昂图瓦纳,这一切我都应允。

雅克站起身来。其他人把他挤到一边去,围着病人,掀开被褥。

但是,我要经常收到你的书信,这样可以表明你还活着,一直还念着我这份友谊!我悔不该把这最后两句写上,我要擦除,因为我坚信不疑,你是想念着我的(我从没有质疑过这个,我从没有考虑过你不会想我这个问题,不会想到我们的情谊)。

昂图瓦纳来到了,赛林娜嬷嬷紧随其后,他看见弟弟时就停下了步伐。他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搞清楚。在他手里有一个量器,里面有半杯液体。嬷嬷拿了一个消毒玻璃盆和几条毛巾。

我不停地写,无法好好整理思绪,我觉得无法表达清楚我内心的想法。但是没什么打紧的,经历过生死离别后,紧接而来的就是幸福了。

“怎么啦,父亲……怎么样?……嗯?……你怎样,父亲?”

现在我要向你说述一下我自己,以便在你想到我时,在你脑海里也好形成一个影像,因为我变化了很多。以后昂图瓦纳会向你说述的,我的一切他都十分清楚。你离开后,我也不知道该从何时说起我们往来的非常频繁。你瞧,时间久了,我都没有信心去谈及了!况且,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很清楚:我在生活,在走路时,都是只顾眼前,不会向后倒退的。正当我对自己、对艺术,一直隐约追求的东西将要窥见其本质时,兵役阻断了这一切。然而今天再谈及那些事就显得很可笑了。不过,我并不反悔。我感觉军营里的生活是新奇的、刺激的,对于我们是非常重要的磨炼,也是我们人生重要的经历,尤其是我还训练其他士兵。今天谈及这些的确很可笑。

蒂博先生的眼睛慢慢向下看。微微嚅动着很难发现的嘴和胡子。紧接着是脸、肩膀、胸膛,这上半身剧烈地在抽动:他在哭泣。从他那无力的口中发出就像空瓶子掉进水里那样的声音:扑腾、扑腾、扑腾……老修女手拿着药棉去擦拭他的下巴。雅克不知所措,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他弯着腰对着抽动的身子,用木讷的声音不断地问:

只有一件事令我非常后悔,就是和母亲离别的那一年,特别是我得知她们因与我别离感到非常悲伤时。还有需要你知道的就是,贞妮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有许多次我们都非常担忧。其实我们只是单指我一人,因为母亲从不曾认为健康状况会恶化。不过,当母亲知道贞妮无法忍耐巴黎寒冷的冬季时,就决定迁移到普罗旺斯,住在普罗旺斯的一所疗养院里。假若条件允许的话,可能会疗养到春季。太多的事需要她们把持操劳。父亲仍然是老样子,这就不用多说了。他在奥地利,总喜欢寻花问柳。

“父亲,父亲,你怎么啦?……怎么啦?”

我亲爱的挚友,我突然想起伯父刚刚亡故。我原本就打算在一开始就提及此事的,所以很抱歉,但是我又不知该如何提及这件事。想到你痛心不已,我也很是伤悲!我明白这件事对你的打击让你始料未及。

雅克用手撑着身子,嗓子紧张口吃地说:

因为时间紧张和能够及时赶上军邮发信,我就只能写到这了。非常期盼你能尽早看到邮寄给你的信。

神经质的抽搐减缓下来,血液又重新开始流通。眼珠飘忽不定,一会儿呆滞,一会儿转动!眼睛也慢慢变得有些生机,好像看到了朝向自己的那张年轻的脸。他会认出那是他已经失踪了的儿子吗?即便他有片刻的清醒,他还能辨别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吗?他的嘴在嚅动。眼孔在变大。突然间,这目光,唤起他的记忆:曾经,他的父亲要求他记起已忘记的东西,如忘记的日期、名字时,眼睛里就是充满了这种专注又迷离的眼神,并且眼睛还不断地偏向一边。

唉,老朋友,虽然时间紧迫,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还有一件事我需要给你说。我无法去巴黎了,因为军营条例严明不能随便出入,所以我无法去和你见面。还好吕内维尔与巴黎之间只需要五小时的路程。我在军营里是可以接受探访的(上校会允许我到接待室)。在这我还是有一定的自由权的。长官会批准一天的假期,假若你……不会的,我不敢多加奢想!我再对你说一次,我已准备好了,接受你所有的要求,与此同时,我依然爱你到永远,我仅有的、永远的挚友。

门是敞开的。雅克被椅子绊了一下。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是看见几个人在灯光下走动,最后,终于看清床上斜躺着的东西,两只手不停地在空中拍打。病人已经滑到了被子的边角。阿德丽爱娜和护士想把病人抬起来,可是力气太小没抬动。雅克跑来,用一只腿压着被子,抱着父亲的身子,最终把他抬了起来,放在床上合适的位置。他感到这温热的体温,感到这喘气声,他看到躺在自己怀里的父亲,面部朝向他,翻起的白眼珠,他凑近了看,才勉强认出是自己的父亲;他弯着身子,紧紧地抱住父亲抽动的身子。

达尼埃尔

待在书房的雅克和沙斯勒先生,听到声音,没有多想就向病房跑去。

雅克一口气看完这八页长的信。他全身依旧在哆嗦着,既为之动容又惊慌失措。他感动的不仅是内心友情的醒悟——这情谊是那样浓烈,他差点就要踏上当晚驶往吕内维尔的火车——他还觉得一种烦闷,狠狠地吞噬着他内心的另一个地方,悲伤昏暗的地方,那是他既不愿也不可以看到光线的角落。

没有人应声。她向前厅冲去:“赛林娜嬷嬷!昂图瓦纳先生!快过来!”

他徘徊了一会儿。他在颤抖,不是因为冷气侵袭,而是因为激动不已。他又一次倚靠着墙,沉下心来认真仔细地读着信,不再顾及那烦扰的警铃声。

“嬷嬷!”

此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而他刚出巴黎北站。夜色星空清新亮丽,人行道是干的,路旁的水结成了冰。

阿德丽爱娜冲向走廊喊:

他饥饿难耐。在拉法耶特路上,他发现有一家啤酒店还在营业,于是就进去了,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帽子没有摘下,衣领也没有挽下,就狼吞虎咽地吃下三个煮鸡蛋、一份腌酸菜、半斤面包。

在楼上病房里,阿德丽爱娜和老修女陪在蒂博先生的床边,可是她们并没有注意到病人发病的前兆。等她们发现病人在喘息的时候,病人已经开始抽搐了,脖子紧绷绷的,头向后倾。

吃完这些,随后又连续喝下两杯啤酒,然后,四处看看店里空无一人。不,在对面另外一条长凳上还坐着一个女人,面前放着一只空酒杯,在注视着他。这个年轻女人的头发是褐色的,肩膀稍宽。他看到她细腻、怜悯的眼神,心里有些骚动。像这种游走在车站附近从事这种行业的女性来说,她衣着非常简朴。难道是个新手吗?……两人眼神交会,雅克扭过头去。一旦表现出有所暧昧,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过来。她的面容纯真,但又显得稳重愁闷,其实这也是一种诱人的吸引力。他思虑片刻,动心了。他认为今晚和一个简单朴实、清新自然的陌生人交往,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估计她看出他内心的迟疑。而他则是谨慎小心地躲开她的眼神。

昂图瓦纳重重地握了一下朋友的手,当作回复。的确,他认为自己很有毅力、很勇敢。况且雅克已经找回来了,所以这只是时间问题了。

他最终镇定了下来,付了钱给伙计之后,快速地离开了,没有再往她那看。

“当然,假如尿毒症还没医治好的话!”

屋外的寒气逼人。要走着回去吗?太疲惫了。他来到人行道边,寻找出租车,看到一辆没载人的出租车,就挥手示意乘车。

“泰里维埃,你明确地告诉我……你认为接下来会怎样?现在应该是快了吧?”

出租车才停到他的面前,就有人轻轻触碰了他一下:是那个女人跟来了。她用手肘碰碰他,愚笨地说:“拉马丁路。”

两名医生一句话也没说就很快地走下了楼梯。在最后几个台阶时,泰里维埃的身子转了过来,把手伸出去。昂图瓦纳握着他的手,忽然问道:

他友好地摇摇头,打开了车门。

走过房间时他想道:“雅克如何了?”但是,现在他也无暇顾及弟弟了。

那女人祈求道:“最起码把我送到拉马丁街九十七号吧……”貌似非常固执地不愿意和他分开。

“你最起码也要在纱布上放些阿片酊吧?没放吗?”他很清楚,没有使用吗啡……可是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无能为力。他对嬷嬷说:“楼下什么药品都有,我马上去取来。”把泰里维埃推到门外说,“回去吧!”

司机面带微笑:“老板,到拉马丁路九十七号去吗?”

“我给敷上了许多带有芥子泥的热纱布,”昂图瓦纳露出怀疑的表情,嬷嬷紧接着解释,“这样最起码能减轻些疼痛。”

她认为,或是装作认为雅克愿意了,连忙进到打开的车里去。

他对嬷嬷说:“不打吗啡,他肯定会非常疼痛。”

雅克妥协道:“好吧,就去拉马丁路吧。”

昂图瓦纳眉头紧紧地皱着。

汽车行驶了起来。

“先这样,我先回去了,今天有的苦吃了。”

她用热情的口吻说:“在我面前为什么还表现君子风范呢?”言外之意再不能如此明显了。然后又娇气地说道:“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心里怎样想吗?其实你的心早就在骚动了!”

泰里维埃用那肥肥的手捋着自己的胡须。用充满高兴的眼神看着昂图瓦纳;但是,此时不适合去提及那些事情。恰巧,给昂图瓦纳送白色卫生衣的赛林娜嬷嬷也走了进来。泰里维埃看了看嬷嬷,接着又看了看他的朋友,直接说了句:

她用温热的胳膊抱住他,这种暧昧的碰触,这种柔情,最终还是软化了雅克的心。

“找到并带回来了,就在外面。”

此时,他也想得到安慰,他屏住叹气,默不作声。似乎通过这沉稳的叹息和静默,显示出了他的屈服。她更加紧紧地抱住了他,并且摘下他的帽子,让他依偎在自己前胸上。而他则是乖顺地依从,忽然觉得一阵伤痛,他莫名其妙地啜泣起来。

金黄色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他眼睛朝向下方,然后又抬了回来,划过一丝笑意:

她在他的耳边响起了发抖的声音:

泰里维埃说:“我先回去,中午我会打电话来的。”顺便又不经意地问了句,“你弟弟到底如何了?”

“你做了恶事,对吗?”

的确是这样……昂图瓦纳也没有再说别的,明显是默认了。

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辩解的言辞。他瞬间了然,他穿着满是泥浆的裤子,而脸上留着划伤的疤痕,与这寒冷干燥的巴黎格格不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一个行恶的人,他合上双眼,沉浸在这个妓女把他认作坏人的遐想之中。

“老哥,无论怎样,我们不是取人性命的人……在尿毒症病发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再继续使用吗啡了!”

她见他沉默不语,认为他是承认了,更是温情地把他抱得更紧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此时昂图瓦纳的心情,泰里维埃看得十分透彻:“我们曾经允许连续两个月的时间里,对只有一个肾脏的病人使用了毒素含量较大的药物,虽然现在有些晚了,毕竟……”他伸着头,张开双臂。

同时她又用一种坚定有力、庇护他的口吻说道:“需要到我家躲躲吗?”

昂图瓦纳点点头说:“是的……”

他一动也不动地答道:“不要。”

“二十四小时前。嬷嬷是昨天早晨发现的。她肯定停止了打针。”

她似乎对这种难以解释的东西习以为常了,犹豫了片刻,接着说道:

“从何时起肾脏出现功能障碍……”

“最起码,要些钱吧?”

他急切地说:“老兄,你回来得很及时。肾脏出现功能障碍,过滤功能丧失,一点作用也没有了……更糟糕的是,尿毒症发作时不断地抽搐。我待在这过的夜,不可能只让女人来看护;假如你再不回来,我就打算派人去请个男护士。今夜已经发作三次了,最后一次发作得更为厉害。”

此时,他睁开两眼,直起身子:

泰里维埃从人影中走过来,靠近昂图瓦纳,把他拉到盥洗室。

“什么?”

他刚迈进屋里,就看到泰里维埃、赛林娜嬷嬷、阿德丽爱娜和一个他没见过的新来的老修女站在床的周围,好似刚发生过什么事。

她说:“这里有一百四十法郎,你要吗?”与此同时,拿出她的小挎包。在她那粗糙的言辞里,夹杂着大姐般粗俗的温柔。

他进了房间。

他非常感动,瞬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幽暗笼罩着全部,非常寂静。他打开微开着的门,先是看到小灯的光亮,然后才是父亲的脸庞。紧闭着双眼,虽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但毋庸置疑:还活着。

他摇着头小声地说道:“谢谢……不用了。”

“这次,估计病情十分严重。”昂图瓦纳不自觉地想,他不再顾及弟弟,一个人匆忙走向屋去。

汽车渐缓,在一座门楼很低的楼前停下。街道上的灯光很弱,看不到行人。

“啊,是你?”

雅克认为她会邀请他到她家去。他怎么推辞呢?

房间灯火通明,房门也是开着的。沙斯勒先生在书房门口,露出惊恐的表情。他诧异地看着雅克,不停地眨着眼睛,说出那句不曾改变过的话:

他不用担心了,她已经起身,只是支腿跪在座椅上,在这漆黑的夜晚里又深深地拥抱了他一次。

“仁慈的上帝!”音调很含糊地说(自从前天开始,她就生活在惶恐不安中,无论任何的出乎意料的事情都不会再加剧她这种心情了)。

她叹声道:“让人怜悯的孩子。”

老小姐在房间里不断地来回走动着,听到电梯的声音,认为只有昂图瓦纳回来了!她虽驼背但仍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她首先看见的是四条腿,她很诧异,直到雅克弯下身子拥抱她时,她才辨认出是雅克。

她碰触到雅克的嘴,用力地一吻,似乎发觉了其中的奥秘,品味到犯罪的滋味,紧接着就走了。

周密的安排却被这偶然的事给搅乱。

“最起码,我是不会向别人提及你的,小笨蛋!”

昂图瓦纳小声地说:“在楼梯口等我。”

她已经下了车,车门砰地关上,付给了司机五法郎:

铁门的咔嚓声、玻璃门的砰砰声、电梯的轰轰声,这些非常熟悉的响声——早已在他脑海里按照以前的顺序相互连接起来,纵使相隔一个世纪那么久,雅克依然能够记起——过去的生活不断地在雅克心中涌现。忽然,很清楚地回忆起一件辛酸的事:和达尼埃尔逃跑后,从马赛回来,被关在这个玻璃笼子里,也是昂图瓦纳待在旁边!

“开往圣拉撒路街。地方到了先生会喊停的。”

昂图瓦纳一边说着“快”,一边急忙把雅克推进电梯。

汽车又启动了。雅克刚回过神来,但是那个妓女头也没回,就淹没在漆黑的走廊里。

楼梯里非常黑。

他用手搔挠着额头,百思不得其解。

昂图瓦纳已经迈出门口。雅克还在前厅站着,他不相信这是真实的。他迟疑了一下,随后紧跟在哥哥的身后。

汽车飞驰着。

“……蒂博先生病况不见好转……泰里维埃医生在这儿待了一夜……女用人们说……”

他打开车窗,让冷风不断地刺激着他的脸。深深吸了口气,面带笑容,俯身并高兴地说:

昂图瓦纳直起身来,面容瞬间苍白。

“师傅,到大学路四号乙。”

“先生你还不知道吗?先生你还没有上楼吗?”

14

莱翁打断他的话:

墓葬的仪式刚完结,昂图瓦纳就借口要去安排一下大理石匠,所以就乘车去了孔皮埃涅,事实是,他不想和那些人坐同一列火车。下午五点半有一列快车可以刚好在巴黎的晚饭时间到达。他想要单独回去。

“你好,莱翁。我把雅克先生找回来了。你……”

但是,有些事出乎了他的意料。

雅克不知不觉就已经来到了大学路,随后就走进了一楼大厅,脑袋里一片混乱,几乎觉察不到自己迟钝的反应。莱翁听见声响,跑来打开厨房的门,昂图瓦纳镇定自若地躲开用人的眼神,弯下身子看着堆着许多书信的桌子,得意地说:

在火车开动前的几分钟才到达了站台,他很诧异竟然碰到了韦卡尔神父,没办法只好抑住自己的脾气。

昂图瓦纳很少说话,恰好可以避免尴尬,而且他对别人说的话,雅克也不需要回答。他从容地领着雅克归来,并且他们这样归来好像也是最为顺其自然的事情。

神父辩解道:“是刚刚主教让我搭他的顺风车,说谈些事情……”

当他们在餐车上吃早餐时,火车恰好穿过还被黑暗笼罩的郊区;火车停了,在即将结束而又非常寒冷的黑夜里下车走向站台;跟着昂图瓦纳来到了车站外面,走出车站,昂图瓦纳去找出租车,在茫茫大雾的笼罩下,这些行动很难辨清是真是假,前后相互连接。虽然这些都必须要做,但是雅克觉得好像和自己没多大关系。

他察觉到了昂图瓦纳疲惫、沉闷的神情。

雅克勉强地笑着耸了耸肩,然后,把头转向车窗,躲避到那昏昏欲睡的状态之中去,好像不愿意再打破这沉默。

“令人怜悯的朋友,你可能是疲倦透了……这么多人接连地致辞……但是,在您幸福的回忆里会始终牢记此刻的……我为没来的雅克可惜啊……”

他碰碰弟弟的膝盖说:“没有睡好吗?”

昂图瓦纳正准备辩解道,像这种场面,雅克没有出现,是可以原谅的,神父插了他的话:

别的乘客动了动,取下了灯罩,这动作惊醒了兄弟俩。他们的眼神相遇。雅克的脸抽动着,显得焦虑不安,昂图瓦纳对他情不自禁地怜悯起来。

“我了解……我了解……好在他没来。你会和他说,这丧葬仪式……教育意义深刻,对吧!”

昂图瓦纳一直难以合上眼。因为一旦感觉到是在归途上,心中就会想到撇下的病危的父亲,因此而感觉到惊恐不安。几小时以来,火车在黑夜里隆隆地响着,虽然倦乏但却睡不着的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胡思乱想里。不过,越来越接近病人了,他那绷紧的神经也逐渐放松了;等不了多久,他又可以在现场行动了。但是,又有新的困难出现了。该如何告诉蒂博先生,他的儿子回来了呢?又该如何告知吉丝呢?他计划今天把这封信发往伦敦,但这封信很难写:一方面要告诉吉丝雅克还活着已经回到了巴黎,另一方面还要阻止姑娘跑回来。

昂图瓦纳不自觉地揪住这个字眼,嘀咕道:

兄弟俩蜷缩在开往巴黎的火车的某一处角落里,他们被车厢中黑暗的气氛压抑得麻木了,不再想入睡,却又尽力去入睡,来保护和延长自身的孤寂。

“意义深刻,或许对于别人可能这样认为,然而我并不这样认为。我知道,那场面隆重、官样十足……”

3

他与神父的眼神相遇,在眼神里看到一丝狡狯。其实,两个人对于今天下午的致辞,看法一致。

他的眼皮不知何时垂了下来。他不再关心什么是实际、什么是虚幻。他沉浸在悦耳动听的音乐中。他让人检查、触碰,没有不耐烦,安然淡漠,魂不守舍——他早已身处物外。

火车开来了。

这样把人看得更清楚了,甚至他与这个世界构成的整体格格不入,他都不觉得奇怪,他将要死去,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他独身一人。独自和神秘同在,独自和上帝在一起。这样的孤单,即使是上帝也无法克服!

他们上了一节灯光暗淡无人的车厢。

曾经有许多次,他甘愿接受这些幼稚的解释欺骗,这所有的欺骗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用手指去触碰那些欺骗,他终于戳破了几个月来耍弄他的把戏。昂图瓦纳真的就要来了吗?不可以什么都相信……再说,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所有对于他都是一个样:最终一切都将失去作用。

“神父先生,你不吸烟吗?”

蒂博先生安静地看着这个人在撒谎。

神父认真地将食指举到嘴边。

“怎么啦?今天晚上哪儿不舒适?……有些发烧?是新血清的效果反应吧!”他搓了搓手,捋了捋胡子,让嬷嬷证明昂图瓦纳很快就会回来。“放下心来,这是血清,你看,我会马上让你减轻痛苦。”

他说:“你馋我!”随即就拿了一支,细眯着眼点燃了香烟,然后吸了一口,满足地看着香烟,同时烟从鼻孔中冒出来。

泰里维埃向病人走去。他觉得应该和平常一样,使用令人信服的信心和真诚的声调:

他友好地说道:“诸如此类的丧礼,是无法避免会有一些——以你的好友尼采的话说:虚荣……过于虚荣……虽然这样,相似于这种宗教情怀,又或是道德情怀的集中体现,仍然是非常感人的。任凭谁都会感动的,是吗?”

“请进,医生。我的祷告做完了。”

昂图瓦纳等了一会儿含蓄地说道:“我不清楚。”他转向神父,沉默地审视着他。

神父看着赛林娜嬷嬷,一边退走一边小声地说:

这样安静又稳重的面容、尖利又温柔的眼神、毫不隐瞒的语调、脑袋歪向左侧的神态,给人的感觉是神父好像永远都在沉思。还有他那懒散地把手放在胸前的动作,这所有,二十年来昂图瓦纳都非常熟悉。然而今晚,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发生微妙的变化了。此刻以前,他只是以蒂博先生的视角去看韦卡尔神父:父亲的神师。此时,父亲的亡故擦除了这个介质,他之前对神父保持小心严谨的原因消逝了,现在他们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何况,历经一天如此的消磨后,他就愈加难以控制思想的表达形式,干脆直接地表达出内心的想法会让他感到轻松愉悦。

“祈祷吧,祈祷吧,神父先生。”

“实话告诉你,我对这些情感,是完全不熟悉的……”

是赛林娜嬷嬷,医生紧跟其后。泰里维埃医生看见神父后,说道:

神父以玩笑话的语气说道:

在祷告的神父,这时画了个十字,向门口走去。

“假若我没有搞错的话,据我所知,在人类所有的情感中,宗教情怀在人类身上是最为牢固的……你如何认为的呢,我亲爱的朋友?”

有人敲门。

昂图瓦纳严肃地回答:

他觉得,联系着自己心灵和世界的最后的纽带已经松懈了,不过他很高兴地体味着这即将逝去的枯竭、柔弱。在昏倒之前他仍有一丝喘息尚存。生命依然进行着,但又离开了他,就像洗澡的人爬上岸边,河流的水继续流淌一样。他不仅不在生命之内,而且好像也不在死亡之内,他觉得在飞升,向辉煌灿烂天空飞去,犹如夏日苍穹,闪耀着辉煌。

“我记得我修习哲学的那一年,有一天校长莱克莱尔克神父给我说过一句话:‘虽然有的人非常聪慧,但是他们缺乏艺术感。或许你缺乏宗教感。’这个耿直的老者只是说一些俏皮话,可是我一直觉得,那天,他说得非常高深。”

病人默不作声。他的双眼瞪得很大——好像一直要这样——眼中稍带些疑惑,不过倒不如说是诧异,透露出的纯真,使这个将死的老人瞬间变得就像挂在墙上电灯上面画卷里的小雅克。

神父依然用他那友善讥讽的口气说道:“假若是这样,我可悲的朋友,那时你将埋怨,世界的大门为什么只向您敞开半扇!……不错,很多重要的问题,都可以肯定地说,不通过宗教情感去看待,就只能观察到很片面的一部分。宗教的美就是体现在这……你为何冷冷一笑?”

“我给您赎罪……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昂图瓦纳也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一笑。也许是,经过了一个星期的煎熬,加之今日的厌烦,不自觉地神经性的肌肉抽笑。

蒂博先生嚅动着臃肿的嘴唇,怀着从未有过的真诚念叨着,他那认罪的表情比他承认错误还要重要。神父对着他俯着身子,抬起手,喃喃地念叨着,事实上蒂博先生没有听见任何的话。

神父也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明天早晨我给你带圣油来……今晚,虔诚忏悔吧,好让我有给你赎罪的机会。”

“怎么?你可以证明出我们宗教的不美吗?”

沉静了很长时间,紧接着神父弯下身子说:

昂图瓦纳幽默地说:“不能,不能,希望它是‘美的’,我由衷地希望……”然后他又用挑逗的口吻说,“为了使你高兴……其实……”

“不要丢弃我!”

“如何?”

那快死的人犹如回声不断地重复:

“其实,美归美,但不见得符合情理!”

“从悬崖深处……从幽暗深渊,在令我恐惧的颤抖的悬崖深处,我向你呼喊,上帝!主啊,我向你呼喊!……时间到了!我在你的永恒的边缘,我要正面仰望你,万能的上帝!聆听我的忏悔,接受我的祈祷,不要弃我于卑劣污垢之中!请关注一下我,当作对我的宽恕!上帝,我愿把我的生命交付给你!我信任你,我需要你的庇佑……时间到了!……主啊,主啊,不要丢弃我……”

神父轻轻地摆晃着手,然后轻声地说:“符合情理!”对于谈及的这句话,他似乎是知道答案的,但却不能透露出来。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用不服输的语气说:“或者,你同样是认为宗教在当今人的内心世界已经不再重要的人之一了。”

“噢,上帝,时候到了!我跪在你的面前,慈爱的主,善良的父,我要祈求你给予最后的恩典。噢,上帝,时候到了!请允许我在你的大爱中死亡。

昂图瓦纳温和地说道:“我也不太清楚。”这种口气的回答让神父始料未及。“或许不是。现代意识的人,我说的是远离那绝对信仰的人——似乎隐约中茫然地聚集各种宗教的因素,使这些概念趋向同一,从而构筑成一个整体,总体上说,就是整合信徒心目中上帝的观念……”

神父垂下头,在嘴巴下面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高声祷告:

神父赞同地说:

圣灵在他头上方飞翔。神父站了起来。他想感激上帝。他行善祈福的活动中夹杂着些人的骄傲,犹如律师胜诉那样的兴奋。在他觉察到这一点后有些悔恨,但是现在不是自我反省的时候:因为有一个罪人马上就要在上帝的面前进行审判了。

“对,是这样的。并且还要考虑到人所处的实际环境。宗教是人类挽救丑恶的唯一方法,也只有它才能做得到。人只有一个尊严就是宗教,它也是对伤悲之人唯一的慰藉,容忍的唯一理由。”

他不再顾忌死亡,反倒因为还活着而感到不安,哪怕是多活那么一会儿。他不需要世界上的空气了。再忍耐一会儿,就什么都结束了。他好像重新找到了自己真正的重心,它再次占据着他自己的心灵,找回属于他本身的位置。也使他体验到他从没有感觉到过的舒适感。他的精气神好像消散在他的身体四周。没什么关系了,精气神和他没有关系了,那只不过是一个凡人的残余,他觉得最终会与它们绝离;看到更加彻底的绝离就在眼前,他感到慰藉,也只有这慰藉才能让他领会。

“确实如此,”昂图瓦纳夹杂着嘲讽的语气高声说道,“的确是这样,看重真谛比贪图安逸的人少得可怜啊!而恰恰宗教就是精神安逸的最高点!……神父先生,请你息怒,确实存在一些人,对于追求事物的真谛比信奉宗教的教条所表现要更加浓烈。这些人……”

“在天国的耶稣……”他好像看见孩童时的他在教堂里,第一次领圣体的场景,圣餐第一次端到他面前,吓得他浑身颤抖……他好像还看到了自己在圣灵降临节的那个早上做弥撒,在达纳塔尔花园的牡丹小路中订婚的场景……他看着这些明亮的场景而微笑,已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体。

神父立即驳斥道:“这些人?他们睿智和演绎推理的观点,是建立在非常狭隘的基础之上的,他们不会有进步的,我们要替他们感到可悲。而我们的信念是永恒不变的,并且向着宽广无边的领域前行,意念和情感的方向前行……你认为这样正确吗?”

蒂博先生垂下眼皮,好几次表示赞同。他脸上略带微笑。往日那些非常辉煌的时刻清晰地显现出来。他看到自己年幼的时候,跪在母亲床边(就是他现在躺的这张床),用他年幼的手抓住母亲的手;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清晨,他背了几句经文,而恰是这些经文打开了他通往天国的大门:

因为光线很弱,神父并没看到昂图瓦纳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我的朋友,此时,让你的目光向天国望去吧!在你留恋过你那些即将别离的东西后,你再看看迎接你的将是什么。卑劣、不平等、非正义都将消失!考验与责任也会消失!平日的过失和所有的懊悔都将消失!罪人在善与恶间的尴尬也将消失!你马上就会寻找到静寂、安稳,那最美丽的国度!将会抛弃这短促柔弱的生命,最后获得永存!我的朋友,你知道吗?放弃往日,探寻长远……刚刚死亡让你害怕,是你的幻想给你带来了恐惧黑暗的东西;相反,基督徒的死是一个非常灿烂的远景!这死是宁静,是可以清修的宁静,可以永久清修的宁静。我该怎样说好呢?其实远比这些更加丰富,是生命的绽放,是完美的结合!我就是重生、我就是生命……死不光是解脱、沉睡、遗忘,还是觉醒、重生!死是重生!死亡是重新开始的生命,是在真知、在上帝的选民中重获新生。我的朋友,死亡不单是劳累一天后用晚上休息来做补偿,而是飞向敞亮和永存的光明!”

他继续认真地说下去,这也侧面证明了他根本就没有把神父刚刚说的“我们”二字放在心上。

等了一会儿,神父又说:

“如今的人们,都是自我感觉非常强劲,只因他们需要‘理解’事情,但是,‘信仰’和‘理解’没什么差别。而且,事实上二者是不可相提并论的。现如今,有些人并不认为,他们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他们更不认为他们被偏斜的教育引入歧途,但他们的认为往往是无法求证的,却又是实际存在的。只是因为他们探究得还不够深切。所以坚定地信仰上帝,并通过一步步论证,来证明它的确是存在的。别忘了,首先从亚里士多德开始(不要忘记他是圣托马斯 【注:圣托马斯,耶稣的十二个门徒之一,他怀疑耶稣的复活,说必须要看见手上的钉痕才会相信,出自《约翰福音》第二十章。】 的老师),就真切地论证了……”

对临死的人来说,这些话显得非常现实,这种解脱的思想突然向他微笑着,似乎是对他许下了什么诺言……可是,那种已经浸透他内心的安适感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求生的欲望,通过另一种唯一而执着地对生的追求的表象所显现的吗?神父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下这个想法。对来生的追求,是存在于上帝永恒的追求之中的,即使是死亡来临,也会像活着时追求生的希望一样强烈。

昂图瓦纳只是用质疑的眼神审视着他,并没有打断神父的话。

“……就好似登山者爬到了山顶,回头看走过的路那样。人生是多么可悲啊!总是在一个狭隘滑稽的地方,重复做着同样的努力!妄想的亢奋,鄙俗的快乐,对幸福不断的渴求,这些永远都无法获得满足!我的朋友,这就是你度过的一生,我言过其实了吗?我还会说,所有人的一生都是这样的,但这样的人生就能满足上帝的创造物了吗?这一切的,这所有的都不值得留恋。你能留恋什么呢?留恋你那个痛苦不堪的躯壳吗?这个皮囊一直都在逃避着自己应负的责任,但任何事物都不能给予它防护,让它免遭痛苦、萎缩。你要承认这些:这皮囊的死亡对我们来说就是恩典,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做它的奴隶,被它所困,现在终于可以摒弃它、逃离它,像破烂衣服一样把它丢弃在路边,这是一种恩典!”

这缄默令神父有些窘迫,他接着说道:“我们的宗教哲学在这许多的疑问上给我们列出了非常严谨的推演求证……”

神父接着说:

昂图瓦纳微笑着插了他的话:“神父先生,莫非你有权利说述宗教的推演求证……宗教哲学吗?”

他突然紧咬牙关:腿部出现了他非常熟悉的疼痛,从屁股到小腿。他没有继续往下听,绷紧身子,过了片刻,疼痛轻了一些。

“权利?”韦卡尔神父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所措。

蒂博先生低下了脑袋,他的胡须碰到了胸膛。一种新的情感,悄悄地渗入他的内心,他不再以自我可怜、绝望无助的样子令人心神沮丧。眼泪又流满了他的脸颊。他激动地憧憬着这至高无上的神的慰藉,他愿意舍弃自己,将自己一心交付给……

“的确!准确地说,宗教思想观念差不多是不存在的,只因思想的首要特质就是质疑!”

神父有他自己沉着安静的方式,在加重每一个字时,他的手都会半举着,显得说服力十足。在这乏味的议论中,他那长着大鼻子、冷漠无情的脸露出一点热情。这段神圣的语言非常有效果,并且是长期积累了实践经验,这些话非常符合临死之人的恐惧,所以能够迅速直接地对惊恐不安的人产生作用。

神父大声说道:“嗨,嗨,我的朋友,我们早已偏离原来的话题了。”

神父又说:“镇静吧!要坚信天父是宽容的。仔细考虑一下,如果是真诚的忏悔,上帝会给你最后一次宽容的,这宽恕可以消除你一生的罪恶。我们是上帝所创造的,所以上帝更加了解我们身上的品行。他爱我们真实原始的面目。这个信仰应该是我们拥有自信和勇气的基本准则。对了,我的朋友,美好人生结束的所有秘密,都隐含在自信这个词里。天父啊,我把我的一切都依附于你……相信上帝,相信他的慈爱和无穷的善意!”

“我很清楚,宗教是不会被这点小困难所缠绕的……这百年来,宗教始终都在想方设法把哲学或现代科学连在一起……其实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我这样说希望你能够包容,因为正是由那具有浓烈宗教特质的物,来培育信仰,造就信仰目标的。然而这个超自然的物正是哲学和科学所反对的存在!”

病人用恐慌的眼神看着神父,叹息一声。

神父在座椅上有些不安地骚动着,他似乎隐约地觉得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玩笑话了。他的语气中开始夹杂着一些不快:

“圣保罗曾说:‘不要像那些毫无希望的人一样痛苦。’我可悲的朋友,这类人之中就有你。在这紧要关头,我看你彻底绝望了!你忘记了吗?上帝首先是你的天父,而后才是你的惩办者;可是你,却有失公正地否认天父的仁慈!”

“看来你很孤陋寡闻,如今,在绝大多数的青年人中,他们依靠自己的聪慧,进行哲学的推定,然后才拥有了如今的信仰。”

神父抬起头来:

昂图瓦纳答道:“哦!哦!”

他已不再感到惊恐不安了,而是一种心衰力竭:他认为自己就是所有终将死去的东西里可怜的一个;这种自我可怜是紧接着惊吓之后,不过也自有其美妙的地方。

“怎么?”

这个主意触动了病人的心,他的思想开始动摇了,拿开了手。是的!让人们可以称道:“奥斯卡·蒂博像一个圣人一样死去。”他总算双手合十,合上双眼。神父看到他的嘴在念叨着,请求上帝给他恩惠,使他的死感化他人。

“实话跟你说,我无法想象信仰不是空洞的和盲目的。在它尝试依靠理性时……”

他说:“急需怜悯的,不是你这尘世间即将结束的生命,而是你没有表现出来该有的价值……假若你的一生没有受到上帝感化,那么,将死时做个真正的基督徒,为以后的人留一个好榜样!希望你面对死亡的态度,对于认识你的人是一个典范,使他们从中受到感化!”

“你还以为科学和哲学否决那个超自然的物吗?那你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我年轻的朋友:是科学遗漏了这些,这是两码事。关于哲学,所有实至名归的哲学……”

这时,他从人生中汲取经验,寻取了一种虔诚而灵巧的方法。

“实至名归……非常好!暗藏在深处的危险的敌人就是它!”

然而,对神父来说,这是最艰难的时候。他就像在台上说道那样,先是沉思了片刻。虽然蒂博先生没有发现,但实际上蒂博先生的责怪给了他很大的震撼。蒂博先生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很信赖他,但他对蒂博先生的影响有多大呢?他是怎样履行自己的义务的呢?忏悔者和忏悔师都有所欠缺,不过这种欠缺还来得及补救。今天应该把这个战战兢兢的灵魂,送到基督的脚下。

“……只要是实至名归的哲学都必定会造就出超自然的物。”神父不让他人插入他的话,接着说,“让我们讨论更深的层次:纵使你们那些科学家终究得出论证,他们寻到的理念与教会的信念之间也存在着本质的矛盾。但是依从我们护教论的角度来看,这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假设——并不能说明什么,你认为呢?”

距离上帝越来越近了。

昂图瓦纳笑着说:“呵呵,越来越有意思了!”

声音和以前不同:没有了面对死亡的惊恐不安,有的是追寻答案的发问,有的是懊悔的恐惧,而上帝的宽恕可以消除这恐惧。

神父愤怒地说道:“说明不了什么!唯一能说明的就是人类的能力尚有不足,无法对认识进行系统的总结,只是跌跌撞撞地前行罢了。”然后他又带着善意的笑容说,“这个发现,对其他人来说并不新奇……”

“怎么办?怎么办?”

“昂图瓦纳,你要知道,如今已经不是伏尔泰的时期了!你们那些‘无神论’的哲人,宣扬的所谓取得的‘理性’胜利,都是暂时的、虚幻的。关于信仰,有什么可以说明教会是不合乎理性的呢?”

蒂博先生眼睁开了。在他疲倦的脑袋里把身边神父的手误认为是上帝的手。他举起手抓住那只手,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昂图瓦纳笑呵呵地插入他的话:“这一点我赞同,根本没有!教会总是在第一时间内积聚力量,你们宗教的神学者都是非常擅长设计奇巧、制造符合逻辑的、假象的大师。这样就能避免长期因逻辑学家的批判而造成困窘。我知道,尤其是最近以来,他们的做戏手法越来越高超了……这手法真是令人咋舌!但是,这些只能迷惑那些早已产生幻觉的人。”

“无论是谁,在他一生之中总会有一天、一小时、一瞬间,上帝忽然出现,把手伸向他们。这也许是一生不信仰基督教之后,也许是在一个基督徒漫长一生即将结束时……又有谁清楚呢?我的朋友,或许今夜上帝向你第一次伸手?”

“我的朋友,此言差矣。但愿你能相信,在逻辑的论争中终究还会是教会取得胜利,只因它更……”

神父低下身子:

“……更机敏、更坚强……”

紧接着,悲痛又超过了愤怒,他泪流满面,痛哭起来,哭得一抽一抽的,像笑一样的哽咽声不停地让身子抖动着。

“……比你们更加合乎逻辑。兴许你会认同我的说法,我们的睿智,在精神能量的鼓舞下终究会创想出些许词汇,但我们却无法从这些词汇里领会些什么。是什么原因呢?其实,不单单因为这些逻辑不符合常理,还因为平常人有限的智力无法理解上帝这深奥的定义,主要是——但愿你正确理解我的言辞——其实我们个人的智慧是有限的,单凭一个人,力量是渺小的,是得不到支持的。简而言之,就是真正的信仰,雀跃的信仰,要能够充分获得智慧的理解。我们的理性本应得到天恩的训诲、天恩的引导。真诚的信众不单单是竭尽自己全部的智力去探寻上帝,还会谦逊地把自己一生奉献于上帝;在经过理性的思量后凝升到上帝身旁时,他应使自己虚无,使自己放开,以便留下足够的空间,迎接作为他的报偿的上帝!”

他突然说了一句:“都怪你,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

昂图瓦纳在阴森的沉默后说:“也就是说,当思量无法触及真理时,还不能离开您所谓的天恩……这不就等于不打自招了,而且承认得很彻底。”

蒂博先生忍着病痛,扬起胳膊。

神父听了他的口吻立即驳斥道:

他以为蒂博先生会再次自我责备,责怪是自己逼得雅克失踪。恰恰相反,蒂博先生这几天没有一次想到过失踪的儿子。当下他能回忆起来的只有最远的阶段:他雄心壮志的青年时期,刚踏入社会,最初的努力,最初的小有所成;有时候,想到他成年时的荣誉。可是在最后十年里渐渐埋藏在黑暗的夜色里。

“唉!可悲的朋友,你受到了这个社会的祸及……你倡导理性!”

神父说:“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我是……总结一个人是非常为难的!我认同,理性需要得到满足。”

“住口!基督徒?不。我不是基督徒。这一辈子,我……我要……热爱别人?住口!我压根就不知何所谓爱!我压根就没爱过别人,从来都没有!”

神父两手挥动着说:

蒂博先生吼叫道:

“同时,也满足疑问的引诱……只因它们掺杂着浪漫主义的痕迹,是由慌乱取得些许虚名,是自以为历尽磨难……”

“像你这样的基督徒……”

昂图瓦纳大喊道:“你大错特错,神父先生。我既不知晓这些诱惑,也没经过哪些磨难,更不明白你所说的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还有我自始至终都不懂得什么是浪漫,也更不知道什么是焦虑不安。”

这些语言刺激到他的痛处。不,他不是超脱世俗的人!这一点,大家被他欺骗了。包括神父、包括他自己,一直都被欺骗了。事实上,他牺牲的所有是为了获得别人的尊重。事实上,他的情感操守非常庸俗,自私,虚荣!追求财富,追求权力!只不过这些之前被他遮掩了起来!显扬自己的善行是为了博得尊重,以获取重要的地位!肮脏、虚伪、谎言——谎言!……他非常想擦除这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唉!他对自己作为善人的一生是多么惭愧啊!现在,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原本的面目。但是晚了!清算的时候到了。

(话音刚落,他就觉察到这句话有些不妥。虽然,他的确没有韦卡尔神父所说的关于宗教信仰的焦虑不安。但是,最近三四年来,他也曾非常痛苦地体会过人在宇宙前的疑惑不解。)

病人小声地重复着“不”。神父想重新抓住他的手,他迅速地躲开。

此外,他还说:“我没有信仰,何谈失去信仰,还不如说我从没有信仰过。”

神父温和地坚持道:“是的,是的。我看见过你行善。你一直都竭力把你的目标放在社会世俗利益之上。你秉承爱人之心,向贫穷和道德败坏勇敢抗争。我的朋友,像你的一生都在做善事。这样的人生更应该自信地直面死亡。”

神父说:“行啦,行啦!昂图瓦纳,儿时的你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孩子,你不记得了吗?”

“不!”

“虔诚,倒不如说是顺从。只是勤奋和顺从而已。我自小就是一个守规矩的孩子!因为我是一个优等生,所以我仅仅是为了学好宗教课程而已。”

病人迅速地缩回手说:

“你竟如此轻蔑你学生时代的信仰啊!”

“恐惧,好的。但你和别人相比,你没有权利害怕……”

“这截然不同,是宗教教育,与信仰无关!”

他小声嘀咕说:“神父,这恰是令人恐惧的……”

昂图瓦纳只是想说出自己内心的话,并不是为了让神父感到诧异。疲惫过后,他开始亢奋,所以才与神父辩论了起来。他高声喧哗着,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对他而言这是相当新奇的。他又说道:“确实,就是教育……神父先生,你瞅瞅这些都是如何相连的。从四岁起,所扶养孩子的母亲、奶妈等这些大人,逮到机会就向孩子灌输:‘仁慈的上帝在天堂,仁慈的上帝知道你,是它创造了你;仁慈的上帝爱你,仁慈的上帝看着你,评价你;仁慈的上帝要惩戒你,仁慈的上帝恩惠你……’请你稍等!……八岁时,人家带孩子去观看大弥撒,参加晚上的祷告,夹在跪着的人群中;人家指给孩子看,在鲜花和灯光中间,在烟雾缭绕和乐曲中有一个闪闪发亮的金色的圣体显供台:还有那个仁慈的上帝,摆在白色的圣体饼里。还有!……在十一岁时,说师站在说经台上,用那刻意加重的语调,神圣地介绍着神圣的三位一体、耶稣的诞生、拯救尘世、复活圣母无玷始胎等诸如此类。孩子听着,就都接受了。孩子可能会不接受吗?怎么可能会对父母、同学、老师、挤满教堂的教徒所称赞的信仰产生怀疑呢?毕竟年龄还很小,怎么可能会对这些现象有所怀疑呢?他沉浸在这个世界里,也注定自出生之日起,他就深陷在神秘的包围之中。神父先生,请你思考片刻:我觉得这才是本质,对,就是疑惑的根源……对孩子而言,所有似乎都难以懂得。例如,他们所看到的地球是平坦的,但实际是球体。他们认为地球是静止的,然而实际像陀螺一样在宇宙中自转……阳光促进种子生出萌芽。小鸡从鸡蛋里孵出……所以上帝的儿子来自上天,为了救赎我们,把上帝之子钉在了十字架上……这样为什么不可以呢?……上帝是神灵,而圣子是肉体 【注:见《约翰福音》第一章。】 ……不管怎样解释都行,没什么打紧的,故事就是这样设计的!”

蒂博先生蜷缩着颤抖。

到了一站火车停了。在夜幕中,有人大声喊出了站名。一位乘客,以为这个包厢没人,就猛然间推开,随后又埋怨地关上了门。脸上袭来一股寒气。

“你还埋怨呢!你知道吗?有许多人还不如你呢!你有福气活到那么大岁数,是上帝给你的恩惠,让你拥有那么长的寿命,来拯救自己的灵魂。”

昂图瓦纳又扭身看向神父,但因车厢光线变得昏暗,所以无法看清神父的神情。

蒂博先生叹声说:“是的……但是……现在还没到时候!”

神父一言不发。

“你有考虑过吗?自古以来,在这些世纪里,值得怜悯的人类在世界上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他很清楚这空洞的理论起不到什么效果。又更加直白地说:“你设想一下你的家人,设想一下你的父亲、你的祖辈,那些和你有相同经历的,也生活过、斗争过、受过苦和同样希望过的人,他们从生到死都无法避免轮回。我的朋友,其实那里,就是我们来的地方,那你还怕什么呢?世间万物最终都要回到万能的天主的怀抱里,这难道不足以让人慰藉心灵吗?”

因此,昂图瓦纳就用更加和缓的语气说道:

神父觉察到那臃肿的手在自己手上颤抖。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不过没提高音量:

“那么,孩子单纯对这的信任,可以说成‘信仰’吗?自然不能说是。信仰是后来形成的。信仰的本源是另外一条。我就能说我身上不曾存在着信仰。”

“神圣的主耶稣曾经也经历过磨难,也流过血,那一刻,极短的那一刻,他也曾回忆天父的仁慈。天主,天主,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注:见《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提到耶稣临终的场面。】 ……我的朋友,你仔细想想:你经历的磨难和耶稣经历的磨难,难道你没发现有许多相似之处吗?不过,神圣的主,他立即又陷入祷告之中,他以热烈的情感呼喊:天主,我在这儿!天主,我信任你!我愿丢弃自己!愿意实现你的意志,而不是实现我的意志!”

神父的口吻恼怒而哆嗦:“那不如说,是你不曾给信仰一个开花的机会,虽然条件非常完备。信仰就犹如记忆,也是上帝赋予的一种天赋。信仰就像是记忆,或是上帝赋予的另外的天赋一样,有培养的需求……可是你……你!……您同其他人一样,经不住骄傲的诱惑,思想被矛盾所支配着,无法克制自由思想的虚名,企图推翻现存的秩序……”

神父不由得产生了可怜之意,身子弯得更低:

他在表达出如此神圣的怨愤后,很快又悔恨了。更何况,坚决不允许自己涉入宗教问题的纷争,是他之前为自己定下的行事准则。

他小声地说道:“我不想丢弃这所有!”他突然打了个冷战,而后又不断地说着,“我很惧怕!”

其次,神父也误解了昂图瓦纳的语调:如此讽刺,如此激进,在争论中显现得非常放松和愉悦,而这些出现在年轻人挖苦讽刺中的那不屑的口吻,似乎是假装出来的,不过他的确有兴趣质疑昂图瓦纳言语的真挚性。他还是非常重视昂图瓦纳的,在重视中怀有期望——不仅仅是期望,而是相信:蒂博先生的长子不可能长久地坚信这种如此差劲、如此不稳的观点。

蒂博先生微微睁开双眼,满怀怨恨地看了神父一眼。紧接着,他缓缓地环顾四周,看着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虽然光线很暗,但他依然看得清晰,因为这是他的,多少年来,他每天都看在眼里,占有着。

昂图瓦纳仍旧思忖着。

神父用小心难过的声调说:“你是一个基督徒,你知道人生总会结束的。你是微尘……你忘了吗,凡世生命的所有权不是我们的。你的抗争,就好像你的财产就要被剥夺一样!但你是明白的,我们的生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我的朋友啊,到了我们偿还的时候,再去讨价还价,就显得我们忘恩负义了……”

他镇定自若地驳斥道:“不对,神父先生,这些我从不曾想过,这是自然形成的,而不是傲慢,更不是坚决要反抗。在我的记忆中,在我首次领圣体时,我就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我也不能说清楚,当人们教给我们关于宗教的一些事情时,不单单是对我们儿童,就是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模糊的,那种让人疑惑、焦虑的东西,那种模糊的东西……是的,包括大人也一样。就连教士也是如此。”

蒂博先生合上眼睛。他刚才乱动触碰到了肩上的褥疮,他现在非常疼痛。他直躺着,一动也不动,时断时续地说着“哎哟……哎哟……”

神父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

“谁也无法保证:‘我不会被这引诱。’……我会向上帝祈求,在我临死之时,给我派一个朋友在我身边,帮助我及时恢复镇定。”

昂图瓦纳接着说:“唉,不管是在之前还是在现今,我从不曾怀疑我所熟悉的教士的诚挚,非常诚挚,又或者可以说是诚挚的需要……但他们自身,似乎也在这昏暗中痛苦地骚动着,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在不知觉中痛苦地随着那些难以释义的教条兜圈。他们始终都在确定,确定什么呢?确定的只是别人曾经向他们确定过的事情。当然,他们相信他们宣扬的真理。但是,他们内心的依附力,真的像他们确信的那样坚定、那样稳固吗?对我来说,我真不敢相信……我令你不高兴了……我们来比较一下:那些不属于教会的教师,我认可他们在专业方面,非常从容与非常敦实!他们给我们说语法、历史、几何,显现出他们非常熟悉自己所说的知识!”

神父哀叹了一声:

神父不屑地撇着嘴说:“只有可以相对的事情才有必要对比。”

老人叫喊道:“嗨,神父,你迟早会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的,因为总有一天你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可是,我所要表达的不是他们的知识内容,而是这些世俗教师在所传授的知识面前的姿态。就算他们在教学时产生差错,他们也很淡定,他们的迟疑和困惑都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我跟您说真心话,这样就取得了信任。这样就不会让别人在私下议论……什么方面‘故弄玄虚’。不,我想表达的不是‘故弄玄虚’。但是神父先生,我跟你说心里话,年级越高,我就越感觉学校的神父令我不踏实,但是当我接触到大学教师时,反而感觉踏实多了。”

神父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拿着他那臃肿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就出现一道惨白的手印。

神父驳斥道:“假如对你授课的神父是博学的神学家,那么你将会非常踏实地与他们交流了。”(他回想起了在自己勤奋、信服的青年时期和神学院的那些教士)

他苦苦哀求道:“神父,神父,行些善事吧,你做祷告吧!……这不是真的吧,你说呢?……救救我,不要让我死!”

昂图瓦纳接着说:

蒂博先生听见了后。他沉思了片刻。接着把身子扭向忏悔师,这次带着苦恼的动作。

“你考虑考虑!当人们渐渐地指引孩子学习数学、物理、化学!突然间,有一片未知的广域空间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会认为那里能够更好地体现自己的价值。所以,就这样他们质疑信仰……认为信仰是片面、虚伪、毫不科学的……”

“《基督言行录》上说:当你认为我们相距很远时,其实我们却很近很近……”

神父后仰着身子,两手伸着说:

神父摇了摇头:

“毫不科学?你能证明它不科学吗?”

“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要把我变成这样!”

昂图瓦纳非常肯定地回答道:“可以,而且,我还察觉出曾经没有发现的事,那就是你们这些信仰者,你们是以坚定的信仰为目的,去寻求推理的帮助,也是出于要捍卫这种信仰;但是我们,就好像我这样的人,出发点是疑问和对宗教漠视的态度,我们任由理性来指引,无论指引到哪里。”

他忘却地争论着,他已经不记得一分钟之前,焦虑、恐惧使他还在否定上帝。他低哼地叫着:

他笑着又立刻继续说,没有给神父辩解的机会:“神父先生,假如我们是在以前谈论这些,你会立马向我证实,我完全不知道这些。这我事先就已经承认了。今天晚上可能是我有生以来思考最多的一次,因为曾经我是不怎么思考这些事的。你应该觉察得到,我并没有故作一副思想者的姿态。我仅仅是想和你说明,我接受的天主教教育是无法妨碍我发展到现在的状态,发展到根本不信教。”

“上帝?什么?什么救赎?真滑稽,愚蠢!其实就是他,就是他想的这样……”他激动地说着。“既然这样,什么是,什么是救赎?”他发疯地吼叫道。

神父尽力变得非常和善的样子说:“我一点都不惊讶你所展现的丑陋的心态。我认为你比你自己说的要虔诚得多!我认真地听着,你继续说。”

蒂博先生把头扭了过去。他惊恐的内心里,仅剩的一点粗暴脾气也开始沸腾了。他很想痛打神父,假如可以的话。亵渎神灵的话涌到他的嘴边:

“事实上,我一直——也可以这样说,那么久以来我总是和其他人相同地遵守着宗教仪式,但确实抱有连我自己都不想认同的冷淡的心态……不违背礼仪的淡漠心态。而且就算到最后,我都没有耗费多大力气去摸索和改变。我可能觉得这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同我一起上工艺美术学院的同学则与我的态度截然相反。他出现质疑的危险,有一次他给我来信说道:‘我检验了所有的组配,你别相信了,老朋友。它有太多的缺陷,都快要垮掉了……’)我在那时正在学习医学,就这样,诀别或者是离开,结束了。那时我还在理科一年级,我就已经知道,没有佐证是不可以盲目相信的……”

神父接着说:“感激上帝,那些主动依附上帝意志的人有福了。祷告吧。我们一起祷告,我的朋友……真心实意地祷告,上帝会来救赎您的。”

“没有佐证!”

蒂博先生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毫无价值的话,就像海浪撞击峭壁一样,撞击着他已吓傻的脑袋。也有一刹那,他的思维按照常规习惯试图回忆起什么是上帝,希望从中得到保护;可是这种想法还没开始就破灭了。永生、恩典、上帝——这些都很难释义:空洞的语言,同残酷的现实无法结合在一起!

“……而且应该要放弃真理是永恒不变的思想,原因是,在还没有探寻到反证前,我们能做的只有是相对地认为一些事情是真实的……对,我再次让你不开心了。但是你不要生气,我想和你说的就这么多,神父先生。我是一个特殊,若你执意那样认为的话——天性的、本能的不信神的状况。这不是假的。我有健康的身体,我认为自己非常沉稳。我是个性格活跃的人,我向来都摈弃那种高深莫测的事物。当我察觉到、了解到的时候,什么都不能让我相信在我孩提时期的上帝真的存在。而且,我说实话,至今我彻底摈弃它了。我始终承认,我的无神论观点是和我的思想意识一同形成的。你一定不要觉得我是个被开除教会的信众,在我的内心还会祈求上帝原谅;更不要认为我是个惊恐不安的人,正在悲伤失望地向他认同的缥缈的上帝举起手臂。不可能,不可能,我是个从不伸手求援的人。世界上不存在上帝,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什么阻碍,你应该能察觉得出,在这世界上我是觉得非常逍遥自在的。”

“看,上帝不愿让死亡像小偷一样那么快地袭击到您。那么,您一定要对得起这恩惠;因为上帝提前告知我们进入永生之门,就是对我们这些有罪过的人最高的恩惠……”

神父对他摆着手,表示不认同。

他坚持不下去了。他觉得他被冷酷无情的狂风刮走,最后坠入无底深渊,他仅剩的一点知觉也只有来判断真假了!在其他人脑海中,死亡或许只是众多词汇之中的一个罢了。然而对他来说,就是全部存在,这就是实际!就是孤独的他!他睁大眼睛向悬崖看去,因为目眩而眼睛变大,他看到与他隔着一道深渊的神父的脸,活生生的脸——别人的脸庞。他感到孤独,被社会所抛弃。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恐慌,他落到绝对孤僻的底部。神父的声音在静寂中响起:

昂图瓦纳执着地说:

“哎哟……哎哟……”

“非常逍遥自在。最起码已经有十五个年头是这样了。”

老人的头就像被打了一棍,倒在床上叫着:

他觉得神父应该会即刻露出愤恨的神情,但是,神父却仅仅是晃着头,并没有说话。

“我的朋友,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

他终究还是说话了:“可悲的朋友,这只是唯物论的学说而已。你达到这种程度了吗?按照你的意思,似乎你只是信任自己的身体。这样就相当于你只是信任自己的一半——这一半是什么样的呢!……还好这些只是在皮面上,或是说在浮面上。我可悲的朋友,你根本不了解自己真实的本源,也不了解基督教育在你心里种下了怎样的力量。尽管你不承认这力量,但是它依然指引着你!”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鼓足勇气,非常清楚地说道:

“应该怎么跟你说呢?我要给你说明,我所有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从教会中获得的。我的智慧、我的意志、我的人格,都源于宗教之外的世界。我也能说,是在和宗教的对立中发展的。我认为我摈弃天主教,就和我摈弃异教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我认为宗教和迷信是同样的……对,可以不偏颇地说,我身上没有残留任何基督教的教育!”

神父只是哀叹了一声,并没做出任何反对的动作。他认为,真的善良是不应该给临死的人不现实的幻觉,而在死亡到来之前,唯一能拯救人们恐惧的药,就是不否认已经到来的死亡;人本身就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有一种预感,所以要直面死亡,迎接它的到来。

神父忽然举起手,大声说:“迷茫的人啊!你没察觉到,你平时生活中的工作、责任,甚至是对其他人的诚实,都毋庸置疑地否定了你的唯物论吗?没有谁的生活能比你更加可以佐证上帝的存活了!没有人比你更有即将结束的任务感了,也没有人比你对这个世界充满了职责感了!对吗?这岂不是默认了有上帝的委派?倘若你不对上帝承担责任,那你要对谁承担责任呢?”

“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神父自以为刺中他的要害了,看到昂图瓦纳没有立即回击他。相反,昂图瓦纳认为神父的反对根本站不住脚:认真仔细的工作和上帝的存在、天主教神学的价值和形而上学的事实根本没有什么特定的联系。他自己就恰恰证实了吧?然而,他也很清晰地觉察到,虽然他的世界不曾有信仰,但是却有一种莫名的自觉,这其中,确实存在着一种无法解释的物质。然而为何要如此呢?只因人是高级动物,就必须要用自己的力量来推动社会的良性发展、前进……那么多没有根据的观点和令人发笑的设想,都是怎么想出来的?总是这个疑问,他从没去想过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神父站在一旁看着他,没有辩驳;老人这次确信自己将要死了,神父的沉默又给了他最后一次打击。他浑身颤抖,觉得筋疲力尽,甚至无法控制口水,流湿了嘴巴,他不断地重复着哀求,生怕神父听不清,或听不明白:

他低声说道:“呸,……难道这种觉识,就是自十九世纪以来,基督教在我们所有人身上印下的痕迹……刚刚我说到这教诲对我的影响几乎没有——兴许是有些太武断了……”

“贱人!浑蛋!……还有你,你的胡编乱造!……够了!”又失望地说,“我快……我快死了,我求求你!救我!”

“不是的,我的朋友,在你身上所拥有的这种物质,恰是我所提及的神圣发酵剂。总有一天这酵菌会再次发生反应:发酵成整个面团!而如今你的精神世界在散漫地、自由地游离,但是终有一天,您会回归重心,回归正途。人类在抵触上帝,包括探寻上帝时也并不清楚上帝是什么……等着看吧!终有一天,你会在毫无知觉中,发现你已驶入了码头。到那时,你就会理解,只有上帝才可以证明和协调一切!”

蒂博先生看到神父这些动作就非常恼火。他强忍着腰部撕裂的疼痛,用手臂撑着身子,而又挥起另一个拳头:

昂图瓦纳笑道:“至于这些,我此刻就认同。此外,我还清楚地了解到,只要是我们人类的需求,我们人类通常就能创造出解决需求的方法。我很高兴地承认,大多数的人都会反映出对信仰最本性的需求,因为非常急切,所以他们几乎都没有探究过信仰是否可信:只要是信仰令他们对什么满怀憧憬,他们就把什么当作真理……”随后,他喃喃自语道,“这样的观点我是不会摈弃的:绝大多数聪慧的信徒,尤其是素质较高的神父,他们肯定夹杂些实用主义,只不过是多少之说罢了。教义中但凡有我不认可之处,同样有进步思想的现代人也不会认可。但是,宗教教徒依然坚定地信仰,为了更加坚定,他们远离繁多的思忖,只是牢牢地依偎着宗教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而且,还一直有人全神贯注地向他们说述,教会是如何胜利地把异端剔除的,然而他们从不曾想去求实证明……但是,抱歉,这只是顺口提及的。我打算说,纵使信仰随处可见,但是也难以掩盖这充满愚笨、神秘色彩的基督教的荒谬……”

神父只好改变方式。他站起来,伤心地看着向他忏悔的人,猛地挥动一下手臂,好像是在驱魔一样,第二次给病人祈福。

神父首次用缓和的语调说道:“领会上帝的存在,和掩盖是不相关的。”

“昂图瓦纳!昂图瓦纳在哪里?”神父挥了一下手,病人喊道,“你让开!……我要找昂图瓦纳!”

随后,他俯身过来,和蔼地说道:

他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屋里黑暗的角落,来救助他的人在哪里?围在他四周的黑暗不断地在加深。他在静寂中大叫一声,神父认为这是病人在释放痛苦的压抑。而后病人又尽全力地叫喊道:

“令人费解的是您,这些话竟是出自您,昂图瓦纳·蒂博之口!在其他基督教信徒的家庭中,孩子可能会因为看到家长的不虔诚,而怀疑上帝的存在。可是,从你儿时开始,你家就有上帝存在,你的父亲受到上帝的启迪而做出的每一个虔诚的举动,你应该都尽收眼底……”

(他不敢提到死亡这个词。)

这会儿,静而不语。昂图瓦纳注视着神父,好像故不作答。

“可是!你看!我……我将……我要……”

他的嘴紧抿着,但终究还是说道:“的确,也正因为如此,我只

蒂博先生打断他的话语:

有在父亲那里发现了上帝。”紧接着的动作和语气把他的话解释得更加透彻。随后又补充道:“但是,今天不适合谈及这些。”然后就把额头靠在了车窗上。

“我是来救赎你的,我们开始做祷告吧……祈求上帝庇佑我们,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向上帝祷告吧。”

他又说道:“到克卢伊了。”

神父重新镇定起来,和蔼地说:

火车的速度减缓,停了下来。车内灯泡亮了起来。此时,昂图瓦纳非常渴望有乘客推门进来,以便打断谈话,然而,车站空空,没有一人上车。

“哎哟……哎哟……我害怕。”

火车又行驶了起来。

快要死的人牙齿打战发出响声,口吃地说:

缄默了许久,双方都自我陶醉在自己的思维之中。但昂图瓦纳再次转身看着神父:

蒂博先生转过身,非常焦虑地看着他的忏悔师,神父的眼睛禁不住眨了眨。从病人的眼里可以看出,充满了愤恨和轻蔑。就在这一瞬间,惶恐、焦虑又立刻显现。这次,惊恐的表情十分令人难以忍受。神父只好垂下眼皮,稍稍侧转身子。

“神父先生,你瞧,共有两个问题阻碍着我再次信仰宗教。第一,是关于罪恶的问题,我确信,我没有因为罪恶而觉得惧怕。第二,什么是上帝,我始终都无法相信上帝是肉身。”

“我的朋友,你在承受着恐惧……你在经历令人恐惧的过程……把你的心扉向上帝打开,不要使自己孤单……”

神父默不作声。

他来到床前:

昂图瓦纳接着说道:“还有,被你们宗教叫作罪恶的,对我们来说却是最为朝气蓬勃的、刚劲有力的:本能——是有益处的!可以令人——该如何说呢?让我们能够触及物,可以令我们进步。所有进步——唉!我不该踏入进步这个圈套,但是用‘进步’这个词,利于更好地表述!——假若人们都对所谓的罪恶躲得远远的,那这样就不会有什么进步了……”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扯远了。”神父双肩稍微耸了一下,他回以讥讽的微笑,接着说道:“对于上帝论,我是不认可的!假若非要把上帝的概念强行施加于我,那定是整个宇宙的淡漠!”

神父觉得,这病痛停歇的时间不会太长,应该好好地利用。他顿时脸热了起来,因为,他最怕的就是履行陪伴将死的人这项神圣的职责。

神父跳起来道:

蒂博先生好像睡着了。在韦卡尔神父还没到来之前,他好像有许多次都丧失了意识,不过这意识的丧失都是短暂性的。他突然间又变了回来,他再一次感到惧怕,又在另一种新的力量中苦苦挣扎。

“你所说的科学无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也只是为了证明最高的存在吧?(我有意避而不用‘神圣的图景’这个更加精确的词汇……)可悲的朋友,假若胆敢否认这个在世间烙下深深痕迹的最高睿智的统治形式,假若不认为大自然的所有都是有目标的,假若不认为所有都是促进和谐而产生的,那样的话等待我们的只能是疑惑!”

赛林娜嬷嬷和阿德丽爱娜静悄悄地走了。

“是的!我赞同这种说法。宇宙对于我们就是一团疑惑。”

“好的。你先出去吧,让我们单独相处一会儿……对了,”他紧接着说,“打个电话通知医生。”他挥了一下手好像在说“我也不是万能的”。

“我的朋友,这难以解释的疑惑,就是上帝!”

“我刚给他打过针,不会太疼痛。按常理说,到后半夜病痛才会发作。”

“我不是这样认为的。也不准备向这种思想妥协,把疑惑的不解都归于‘上帝’。”

神父靠近修女低着声音问道:“现在他疼吗?”

他笑着,停顿了片刻,没吭声。

蒂博先生停止了骚动,两眼先是看看神父,然后又看看嬷嬷。他的嘴角微微咧开,面容凝聚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像孩子哭的样子;他摇头晃脑的,紧接着倒在了床上。他断断续续地啜泣起来。然后,他停止了哭泣。

神父做好防范,看着他。

“天父啊!愿你更加神圣,愿你的意志和天一样高。”

昂图瓦纳一直微笑着说道:“但是,就大部分教众而言,是把仁慈的神灵等同于肉身的稚拙的概念,它清清楚楚地看着我们的一切,亲切地观察着我们最细微的动作,并且我们每个人都乐此不疲地向上帝祷告:‘天主啊,给我启示吧……我的主啊,给我……’诸如此类。”

接着,神父开始在寂静中祈祷:

“神父先生,希望你理解我说的话,我并不是故意要中伤你。然而,我无法假设、无法想象,在宇宙中微乎其微的我们(包括在地球上,我们也只是微尘中的微尘)怎么和这无穷大、无所不包的客观之间有关联,怎么可以进行心灵沟通和交流问答?是如何给予‘上帝’人的情怀、父的慈爱和怜惜?所谓的圣事,数着念珠的祷告——还是?依从人的企图捐钱做弥撒,短暂的洗脱要遭受的地狱的惩罚,这样的信仰我们该如何对待呢?呵呵!这些信奉上帝的宗教仪式,与其他一切原始宗教仪式、异端祭奠、野人摆供品的祭祀,本质上都是相同的!”

神父把帽子扔在椅子上,很快地向前走去。他的面容依旧像平常那样平静,看不出半点激动;但他的两只胳膊微微向上抬起,半开着手掌,表示出他是来救赎的。他很快来到床边,一句话也不说,就直接为看着他的蒂博先生祈福了。

神父的话到了嘴边,准备说,其实还有一种自然的宗教,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可,这才是信仰的魅力。然而他把住了自己的嘴,没有吱声。他两手挽着,揣在袖口里,蜷缩在墙隅。一副妥协、耐性和带有讥讽的表情,犹如在静候随性的争辩结束。

“不需要你!……我要见昂图瓦纳!……昂图瓦纳在哪儿?”

终点站就快到了。火车在巴黎近郊的交叉轨道上颠荡。穿过满是水汽的车窗,看到了在黑夜中闪烁着的万家灯火。

在灯光通亮的房间,房门是打开着的,忽然,他看到神父的身影。病人并没有显露任何诧异的样子,只是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叫喊道:

昂图瓦纳还想解释什么,急忙说道:

“臭女人!母夜叉!贱人!……啊,母牛!娼妓!”

“神父先生,我刚刚说的话,还请你莫见怪。我明白,虽然没经任何允许谈及哲学领域的话题,但我说的都是坦诚的心里话,我刚刚谈到最高秩序、宇宙的根源……其实这些都是大家闲聊的话题,别无他意……事实上,对于这些信任和质疑的程度是等同的。我作为高级动物——人,站在自己的立场,发现不被制约的力造成广泛的骚乱。然而,这些力是不是被另外一个秩序所约束呢?还是遵循于……该如何说呢?还是暗存于某些因子之中,从而致使‘个体’遵循命运的规则呢?还是不遵循于那些外部的秩序,但是又和它们兼同,只是在特定的时候会出现支配它的秩序呢?……还有,在什么条件下,这种情况才会出现呢?我更愿意认同,原因是源源不断地出现的,而探寻出原因的结果还需要另外一个原因来求证。是什么缘由一定要寻求出一个最高法则呢?这就是模式化的思维愿景。为何非要给那些无穷反向作用的物一个共同方向呢?我经常思忖,一切物的生命都是从无到无,就像一切都是空虚的混沌……”

蒂博先生掀起被褥,打算走下床来,离家出走,向黑夜逃去,躲避残暴的恐吓。他又重新获得了声音,满嘴都在说脏话:

神父静静地看着昂图瓦纳,然后把脸低下,冷笑道:

神父没有停留,跟她打了声招呼就直接进入了屋里。

“我觉得说到这种程度,已经无法再降低了……”

她为了不让神父害怕,先喊了一句:“哎呀,快些,尊敬的神父。”

随后,起身,扣上棉外衣。

老小姐坐在前厅的椅子上,等待着神父,因为老小姐没戴发卡,头发散在背后并且垂在睡衣上,所以神父最初没有认出来。

昂图瓦纳真诚地致歉道:“神父先生,请你不要见怪。实际上这种交流是不会有什么结论的,有的只会是伤害友情。其实我很奇怪,今天为何要谈到这些。”

过了一会儿,克洛蒂德喊来一辆出租车把她们送到大学路。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起来。神父感伤地看着青年人说:

韦卡尔神父居住在格勒内尔大街,距离大主教府较近,目前,那里的慈善事业是由他主持的,现在他应该还在办公室工作。

“你对待我就像是朋友似的,开怀畅谈,怎么说我都应该谢谢你。”

2

他似乎仍然在迟疑,是否应该要再说些其他的,但火车已到站停下了。

女仆们什么也没听到,还依旧待在厨房里。等听到老小姐所说的事后,阿德丽爱娜就不停地画十字祈祷;而克洛蒂德麻利地系好围巾,拿起钱包和钥匙,向外跑去。

昂图瓦纳用另一种语气说道:“我叫出租车送你回去行吗?”

该怎么办呢?去找谁呢?如今昂图瓦纳没有在家。神父!韦卡尔神父!

“嗯,嗯……”

因为嬷嬷没回答,老小姐就跑走了。

坐上出租车之后,昂图瓦纳一直愁眉苦脸的,沉默不语,但内心却已思考着正在等候着他的那繁杂的日子。他的同行者也和他一样安静,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可是在他们经过塞纳河之后,神父朝着昂图瓦纳转过身说:

“善良的上帝,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嬷嬷?”

“你现在……有多大了?是三十岁吗?”

老小姐是驼背的,无法挺直脊背去看发生的事。她怒吼地尖叫道:

“将要三十二岁了。”

病人抽搐的手抓住被子。他非常害怕。他想大声喊,可是他却喊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棵枯萎的小草,被雪崩席卷,抓不到任何救命的东西。所有都在塌陷,所有都在和他一起坠入深渊……终于,他的喉咙放松了些,使惊恐获得了发声的途径,爆发出令人恐惧的叫声,但叫声马上又停止了。

“你还年轻……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如果是别人,他们后来都将会知道!总有一天,你也会那样做。在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些时候是一定需要上帝的,特别是在那最恐惧的一刻,就是最后一刻……”

然而,蒂博先生并没有留意发生在他四周的一切。而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的思路也非常清晰。用数秒的时间,他回忆了一遍他的病情史:手术、安稳的数月、病情复发;紧接着就是病情的恶化,病痛也逐步不受药物的控制了。把各个细节部分相互联系,就能寻得出一些意义。这一次,这一次,毋庸置疑!就在几分钟之前还觉得有安全感的地方,突然间又变得非常空虚,如果安全感消失了,也就可能活不下去了;突然到来的空虚,让一切都无法平衡了。连理智也消逝了,他不会再思考了。对未来的信心孕育着人类的聪慧,然而,未来一切的可能性都消逝了,每一处思绪都和死亡相撞,那就不会有思想再产生。

昂图瓦纳在心中想道:“不错,那种面对死亡的害怕……是如此深沉地压抑着任何一个文明的欧洲人,而且多少都会破坏他们活着的趣味……”

她当时立马认为他的病又复发了。他那平常蜡黄肌瘦的脸,在此时却肿得红通通的,两眼瞪得大大的,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神父刚想准备谈及蒂博先生的死,但已经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仅仅说了:

他想喊“昂图瓦纳!快来啊!快来救我!”他的嗓子刚勉强喊出几句,却是十分凄惨。赛林娜嬷嬷迅速地推开屏风,打开电灯。

“你也许能够想象,那该是什么样的场景:到了最后一刻,仍不信任上帝,仍看不到慈爱万能的主在对面已经对我们张开了怀抱?

他很严肃地宣布出自己将会死的话语(其实,当时他根本就不信),然而这次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他吓得浑身大汗淋漓。

将要彻底地消失在没有希望的漆黑中?”

那令人恐惧的东西又在他头上翱翔。他的病情不断地加重?发生什么了?他睡了吗?他觉察到病情在加重。在这漆黑的夜间,把大夫也喊来了。他完了!他将要死了!

“呀,说到这个,我们同样了解,神父先生。”昂图瓦纳赶快接上去(就在刚刚,他的脑海里也同样出现了父亲的死)。他迟疑了一下,又说道:“我们的职业有共同之处,都是要亲身经历别人将死之时的情景。也许我比你看到的非教徒的死亡要多。我想到我是如此悲痛,我真的想给他们打一针临终的信仰剂……但我并不是那种在临死之前的悲痛中,觉得需要神秘信仰的人。就我个人来说,在最后一刻,我多么希望我可以接纳让人得以安心的理念。因为我非常害怕失望地死去,就好像我害怕在临死之前不注射吗啡一样……”

不对啊,他就是医生!还叫医生做什么?

他看到神父用打战的手握住他的手,毋庸置疑,神父非常想将这出乎意料的坦诚的心里话作为好征兆。

他听到了几句:“昂图瓦纳说,已经通知医生了,医生很快就会到……”

“不错,不错。”他紧紧地捏住昂图瓦纳的手臂说道,就像是热情的激动,“你就相信我所说的吧:你不需要封锁住所有想要得到慰藉的方式,就和我们一样,你也终将会对它有所需求。我要表达的是,不要抛弃祷告。”

赛林娜嬷嬷的喊声让蒂博先生醒悟过来。他听不清说话的声音。于是他就停住呼吸,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祷告?”昂图瓦纳晃动着脑袋反对说,“如此疯狂的喊叫……是对着什么呢?对着那存有质疑的秩序吗?对着那耳聋眼瞎、麻木不仁的秩序吗?”

屏风后面,有一盏奇怪的残烛,使屋里平常都阴暗的角落变得明亮起来。两条长长的影子一直延长到天花板上突出的装饰。他听到细微的说话声。这是老小姐说话的声音。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也是发生在和今晚相似的一个夜晚,老小姐跑过来喊他……雅克,他在抽搐……那孩子又生病了吗?……什么时候?

“那都不打紧,不打紧……是的,是‘疯狂的喊叫’。你就相信我所说的吧!不管你的想法暂且会到什么样的水平,不管你一瞬间在现象的那一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秩序或是法度的表现是什么,亲爱的孩子,你要奋不顾身看着它并祷告!啊,我要帮你驱除灾难,我不希望你被孤单所吞没。你一定要和‘永久’维持着交流,维持着可以和它通用的言语!虽然现在仍没有沟通,虽然现在似乎你也还在自语!……无论是高深莫测的夜晚,还是消失的个性和未知的谜底,都不需要担心,你只需要祷告!对着那‘未知’祷告。一定要做那种‘疯狂的喊叫’。你最终会明白,那种内心的平静,那种神奇的安慰和那突然回应你的喊叫……”

今夜,睡眠无法让入睡的人摆脱他压抑着的不适感,这种不适感和他的幻觉相互交织,不断地增加,就好像他被人追赶一样,从学校的走廊、操场、教堂、大操场,跑进大楼里……他蜷缩着瘫在了体育馆门口的圣约瑟夫塑像前,之前几天,这令人恐惧的东西只是在他头顶盘旋,然而现在却忽然从幽暗中向他袭来,好像要把他压垮,他吓醒了。

昂图瓦纳在心中想着,并没有回应:“不能跨越的障碍……”但是,他认为神父已经非常兴奋了,就更加不想再说些让神父不开心的话了。

有时,病人暂时不疼了,就会似睡似醒,发出鼾声和病痛的低哼声。数月以来,他无法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睡眠,也没有真正地放松休息下。对他而言,睡眠不光是为了失去意识,而是为了让时间飞逝!睡眠就是肢体处于半麻痹的状态之中,可是他的脑袋里时刻都在闪现着回忆,在这些断断续续的回忆里,他往日的生活场景毫无规律地出现:这些场景的每一处回忆都是值得感动的,但它又像噩梦一样让人乏倦。

此外,他们也到达了格勒内尔街。

在蒂博先生的屋子里,灯光已灭;屋子里只有火光的微亮,炉子里燃烧着木炭,目的是让空气清新些——这种做法变得越来越不可缺少,可还是无法驱除糊剂的酸味,也无法驱除乙醚、碘酒或酚味、止痛膏的味道,更无法驱除病体的腐臭味。

出租车停了。

此时,都快十点了。

韦卡尔神父拉住昂图瓦纳的双手,握了握,紧接着在下车之前,他在车内的阴暗处俯下身子,使用和平常不一样的语气低声地说着:

在昂图瓦纳准备坐火车去瑞士之前的那一天晚上,他去告诉韦兹小姐,他会离开一天一夜,年老体迈的韦兹小姐刚开始并没太在意:这一个多小时以来,老小姐坐在书桌前,吃力地写着信,要求邮局查询由拉菲特别墅区向巴黎寄丢的一篮蔬菜。因为在写这个要求时她是非常气愤的,所以把别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直到后来,她的信差不多写完了,梳洗完毕,准备祷告时,她突然想起昂图瓦纳对她说的话:“你告诉赛林娜嬷嬷,已经通知了泰里维埃医生,只要喊他一声他就会来的。”虽然夜色已经很晚了,而且祷告也没做完,但她为了今晚就完成这个任务,于是穿过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修女。

“我亲爱的朋友,天主教是不同的。你就相信我所说的话吧,它比你现在在朦胧中所感受到的要广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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