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西比尔。西比尔,心灵深处,仿佛清冷幽深的泉水,清冷纯洁的北方夜晚。
他平躺在斜坡上,环着胳膊。手从微微敞开的衬衣抚摸自己强健的胸膛。头顶,繁星点点的天空。宁静,纯洁。
西比尔?
乔塞普走进一条捷径。血管在膨胀。一口气攀上一道岩石斜坡。月光下,乡间的气息使人心旷神怡。
乔塞普站起身来。大踏步由山坡走下。趁天亮时,最后一次去
乔塞普做好了计划。黎明时分,返回家,带上安内塔一起走。他悄悄进入房间,她一下子跳下床,光腿欢迎他。他再次触摸她光滑温暖的皮肤。她的香气包围了他。他似乎觉得安内塔已经扑进自己的怀里。她半张着嘴,温润的嘴唇,她自己的嘴唇。
见西比尔。
他的手掌里还留有安内塔胳膊的温度。耳朵嗡嗡作响。干渴难熬。
吕那多罗别墅。围墙和圆门已经出现。泥灰墙是他们亲吻的地方。他首次说出自己的爱情,也是这个地方。同样的月夜。西比尔送他出门。她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白色的灰泥墙上。他鼓起勇气,弯下腰,亲吻墙上的影子。西比尔跑开了。同样的夜晚。
西比尔讨厌那不勒斯的曼陀林。她是外国人,是不真实的存在,非常遥远,仿佛他钟情的、一本书里的女主人公。
安内塔,我为何再次回到小门跟前?西比尔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坚毅的脸。西比尔,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真实可靠,不过,又非常陌生。把西比尔丢弃?哦,不可以!应该用柔情来解开这个心结。打开它封闭的内心。内心封闭着怎样的隐私?纯洁的梦,来自本性,那正是真正的爱情。很爱西比尔,很爱。
乔塞普在黑暗里没有目的地跑着。站住,喘气,觉得奇怪,不知所措。远处,一家旅店的走廊下,几把曼陀林正在合奏一曲思乡的甜美的调子。让人心碎的懈怠。在舒服的浴缸里,血管张开。
安内塔,目光为何如此肯定?双唇为何如此温顺?含有炙热欲望的献身。过分短暂的欲望。毫无秘密、深度。没有界限、没有未来的爱情。
昂图瓦纳想停下来思考一下,不过就剩四页了,他迫不及待。
安内塔,安内塔,把轻浮的爱抚忘掉,回到曾经,变回孩子。安内塔,娇俏的女孩,惹人疼爱的小妹妹。小妹妹。
乔塞普跑过高台,走进黑暗,消失不见。
双唇微微张开,潮湿的、柔软的双唇。哦!这种乱伦的欲望,不为人接受的欲望。谁可以帮我们逃脱?
他纵身跳下台阶。父亲抬起手:“滚,不知死活的家伙!”乔塞普头都没回。父亲的声音从后边传来:“该死的!”
安内塔和西比尔。两个女孩,到底选择哪一个?为何要有所选择?我不想干坏事。两种诱惑,本质上几乎达到神圣的均衡。两种不可抑制的冲动,都来自我的心灵,难道不合情理吗?现实中,为何协调不了?全部都是纯净的,就会被允许。倘若这一切在我心里是协调的,为何还要禁止?
孩子停住脚步,在离开前,他要射出厉害的毒箭,本能让他说出最狠的一句:“去自杀。”
只有一条路可行,三人里,肯定有一个是多余的。是谁呢?
他从父亲眼前走过去,头仰着,嘴唇咬紧,发出冷笑,向台阶走去。“你去哪?”
西比尔吗?哦,西比尔会伤心,那种情景太痛苦了,不可以是她。只能是安内塔。
因为要表达蔑视,他尽力笑出声。他说:“您太可笑了。”
小妹妹,安内塔。很抱歉,亲吻你的眼睛、眼皮,很抱歉。
……他好想……父亲快死!
既然两个一定要选择一个。那两个都不要。放手,忘记,死掉。不是死掉,而是已经死掉了。离开这里。这里有魔法,跨越不了的阻碍,禁令。
昂图瓦纳忍住呼吸:
在这里,生活与爱情都很艰难。再见!
乔塞普握紧拳头,他好想……
陌生的吸引力,崭新、诱人明天的吸引力,沉浸其中,忘记曾经,一切从头再来。
父亲以前没有遇见过他摆平不了的反抗。他佯装镇静。——闭上你的嘴。他们来这里吃我的面包,买我的土地。现在又要拐走我的儿子。想得美!你要让一个异教徒女人进我们家。——使用我的姓氏!蠢蛋,你想都不用想。那是于格诺教徒的阴谋诡计。这关乎灵魂的救赎,关乎塞雷诺家的名誉。他们想不到我还在,我在保护你们。——爸爸。——我要把你的意志打碎,断绝你的生活来源,送你去皮埃蒙的军团。——爸爸。——我要把你的意志打碎。先回房间去,明天,我就带你走。
坐上开往罗马的第一辆火车。再从罗马坐上开往热那亚的第一辆火车。接着从热那亚坐上第一艘游船,前往美洲,或者澳大利亚。
父亲放肆地大声笑着。恐怖的笑声。他直挺挺地站着,影子把他的身形拖得修长,看上去高大,而且夸张,仿佛披着月光的提坦【注:提坦,希腊神话里的巨人。】。他还在笑。乔塞普搓了搓手,笑声消失了。——明天,你们两个和我一同回那不勒斯。——不回。——明天出发。——不回。——乔塞普。——我不是您的奴隶。我和西比尔已经订婚了。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
点令他诧异。他把连自己都不再相信的爱情公布于众——我带安内塔去鲍威尔夫人的家了。他停了一会儿,一字一字地说——我和西比尔已经订了婚。
这是爱情吗?错了,我爱的是生活。
楼下,儿子首次顶撞父亲。而且,他认为这样做充满乐趣,这
朝前走。
安内塔从柱子中间跑开了,她走过前厅,奔向楼梯,进到自己的房间。把门闩插好,爬上自己黑暗里的狭小的处女床。
雅克·蒂博
昂图瓦纳吓得半死,难道蒂博先生要……
昂图瓦纳把书狠狠地合上,放进口袋里。茫然若失地站起来,在亮光里眨眨眼睛,站了一会儿,察觉自己走神了,再次坐下来。
——鲍威尔夫人家。
他读小说时,二楼的人几乎走光了。打台球的人也已经吃了晚饭,乐队没有演奏。待在角落里的犹太人和看《人权报》的男人在玩最后一局扔骰子跳棋。母猫兴奋地在一旁观战。男人含着已经熄灭的烟斗,他扔一下骰子,母猫就会靠上犹太人的肩,仿佛提前串通好一样,发出轻笑声。
乔塞普一下子想不到原因,抗议心理涌上来,高声回答:
昂图瓦纳把腿伸直,点上烟,努力集中思想。然而,几分钟过去了,
——你们去哪了?
他的思想和眼神还在飘忽不定。终于,他把雅克和吉丝的幻象都赶走,才平静下来。
黑暗中,他大声问: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把小说里的真情实况和虚构的部分分开。真实的情况,肯定是父亲和儿子两人那场激烈的风暴。参议员塞雷诺所说的话,富有自己的特色,说实话,写得很逼真:“于格诺教徒的阴谋诡计,我要把你的意志打碎!要断绝你的生活来源!送你去皮埃蒙的军团!……”以及:“你要让一个异教徒女人进我们家。——使用我的姓氏!……”昂图瓦纳似乎听见父亲暴跳如雷的声音。父亲直挺挺地站着,冲着黑暗大骂。乔塞普的叫喊声同样也是真实的写照:“去自杀!”正因为这样,蒂博先生那个想法才会根深蒂固。从寻找雅克的第一天开始,蒂博先生就没有想过雅克还活在世上。他一天里亲自往停尸所打四个电话。那个叫喊声也表达了他含糊不清的内疚感,是他使雅克出走的。也许,他内心无声的内疚和患上蛋白尿症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在做手术之前,这个病让老人身体衰弱了许多。这样算来,三年中的很多事情都具有了新的面貌。
父亲一直在那里等,他没有计划地坐船回来。看不见孩子。于是,他一个人在大厅用完晚餐,接着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孩子们依然没有回来。
昂图瓦纳再次将杂志拿出来,翻到手写的题词:
两人一下子分开了。父亲出现在柱子中间。
那个印象深刻的十一月晚上,您告诉我:“全部东西都受两极的作用力。真理也有两面。”
他们被迫服从于爱情。两人静静地往前走,仿佛被下了蛊,愣愣的。月光时亮时暗,一直陪着他们。整个塞雷诺府邸被月光笼罩着,灰色的柱子在黑暗中显现出来。他们走过第一个高台。走着走着,两人的脸靠在一起。安内塔的脸红扑扑的。小女孩的身子里,已经存在大胆的、出自本性的罪恶。
爱情,有时候同样如此。
……他们向长长的黑夜走去,今夜,他们的房间,会出现怎样的场景?
他想:“很明显,他同时拥有两份爱情……很明显……倘若吉丝成了雅克的情妇,而雅克坚持认为自己爱的是贞妮。那么,他的生活确实太纠结了。然而……”
说实话,他内心的感受不是责怪。在确定的激情面前,他的观点不再尖锐。不过他依然感到诧异,并且有点埋怨。他依稀记得,那天他只是害羞地靠近吉丝,可她的反应如此激烈。看到这里,唤起了他对吉丝的欲望,仅仅是肉体上的欲望,放肆的欲望。所以,要继续专心看小说,必须驱散那朝气蓬勃的、褐色的年轻身体的影子。
一些没有头绪的事情又充斥在昂图瓦纳的脑海里。总而言之,他不认为用他刚知晓的雅克的情感状况就能解释他出走的原因。肯定还有别的始料不及的、猛然出现的原因,让他做出离家出走的决定。不过,到底是什么呢?
昂图瓦纳看着这几行,觉得热血涌上了脸。
突然,他醒悟过来。现在最要紧的不是理清这些事,而是从小说的迹象中找到弟弟。
乔塞普拉着安内塔走回家。他们会走去哪里?简短的拥抱仅仅代表开始。他们向长长的黑夜走去,今夜,他们的房间,会出现怎样的场景?
倘若直接和编辑部的人联系太草率了。雅克没有跟别人说起自己还活着,那么他一定不愿意和我见面。倘若雅克知道自己的藏身处被发现了,他会跑去更遥远的地方。这样,就找不回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攻其不备——同时得亲自出马(昂图瓦纳从来都只相信自己)。他现在就想去日内瓦。不过,到了之后怎么做?倘若雅克在伦敦的话。还是让一个内行的人先去瑞士看看,等他把雅克的地址拿回来,我再去。他站起来:“只要找到了他,看他能不能从我手里跑掉!”
两人把玫瑰瓣撒在草地上,往塞雷诺府邸走去。
那天夜里,他把事情委托给了一家侦探机构。
昂图瓦纳尽量驱散这些想法。“写到这里,”他想,“雅克出走的原因还是没有找到。”他坚持往下看。
第三天,他接到首批情报。
他尽量把事情连起来,不过各种想象和回忆都涌上来。今夜,他从新的角度审视过去全部时光。眼下,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吉丝为雅克的失踪而伤心欲绝。曾经,他不清楚其中的全部原因,只是尽力去抚慰她。他想起自己和吉丝的关系,他同情吉丝,而对吉丝的感情也是由这种同情产生的。当时,爸爸坚持雅克已经自杀,老小姐每天都在祷告,读《九日经》,昂图瓦纳和他们说不了雅克的事。可吉丝不一样,他认为她亲切、热情。每次吃过晚饭,她就来到楼下探听消息。他开心地把自己的期望和寻找计划都告诉她。正是因为那些亲密相处的夜晚,他才会对这个藏着爱情秘密的活泼女孩产生情愫。说不定他在不知不觉里已经被这个献身给别人的身子迷住了。他记得女孩温柔的动作,仿佛孩子一样娇俏,内心同时承受着悲痛。安内塔……她欺骗了他!拉雪尔离开后,他的感情处于真空状态,因此,他迅速地觉得……太失败了!他耸了耸肩。他对吉丝的爱,来自感情的创伤和无所适从。他原以为吉丝也爱他,因为她的爱情没有结果,以为她会爱上唯一能帮她找回情人的人。
(机密文件)
其余部分也在这一瞬间明朗起来,就像模糊的火光四周,大片黑暗慢慢消失。吉丝坚持要离开家,前往英国的女子学校!肯定是去找雅克了!(昂图瓦纳为碰了一次壁就放弃伦敦花店的线索而感到自责)
“经证实,雅克·蒂博先生就住在瑞士,但不在日内瓦,而是洛桑。他在洛桑住过很多地方。今年四月起,他一直住在市场楼梯路十号,卡梅辛公寓。
这样算来的话,雅克应该在伦敦住过。或许是意大利,又或许是瑞士……他现在会不会在英国呢?……在那也可以给日内瓦的杂志投稿……
“现在还确定不了他何时到的瑞士,不过我们查到他服兵役的情况。
不过,那些细节描写!玫瑰……红色的玫瑰!哦!他一下子醒悟过来:为何吉丝收到一个由伦敦花店寄来的匿名包裹时那么激动。依据这样一个没有意义的线索,为何吉丝非要叫别人前往伦敦调查。不用说,自从在菩提树下倒下后,一年又一年,只有她自己知道红色玫瑰代表什么。
“从法国领事馆的一份密报中获悉,蒂博先生在一九一二年一月带着身份证和其他证件去领事馆武官处办手续。证件的名字是雅克-让-保尔·奥斯卡·蒂博。法兰西国籍,一八九〇年生于巴黎。卡片上显示的面貌特征我们不能抄录(其特征和我们在别处获得的情报相符)。卡片上还写着,他由于二尖瓣关闭不全,一九一〇年,由巴黎第七区征兵体格检查委员会审核决定,推迟入伍日期。一九一一年,他交给维也纳(奥地利)的法国领事馆一份医疗报告,获得第二次推迟入伍。一九一二年二月,他在洛桑体检,结果由行政途径送到塞纳征兵体检委员会,主管办公室批准他第三次推迟入伍日期。也就是最后一次延期。经过这次延期,他获得和本国相关当局办理手续,因身体健康原因免服兵役。
昂图瓦纳内心深处不愿相信,抗拒着。
“蒂博先生现在的生活很轻松,与他来往的都是大学生和新闻记者。他已经正式加入爱尔维修报业联谊会。听说,他给很多报刊写稿,同时也做其他工作,这样可以保证他的中等富裕生活。我们还查到,蒂博先生用过很多笔名写文章。倘若过后要查清这些情况,我们会对笔名进行核对。”
不过,这段描写真实感十分强烈。陈旧的围墙、小铃铛,还有玫瑰花坛,以及他们纠缠在一起时,完全没有想象的成分。没有在意大利的石子小路里,也没有在柠檬树下的阴凉地中,是在别墅的茂密草地上。昂图瓦纳记起来了,那是百年老菩提的绿荫下。没错,雅克曾经带吉丝去过丰塔南家,在那样的夏天夜里。回家的时候……幼稚过头了!距离他们如此近,几乎就在吉丝的身边,竟然什么也不知道!吉丝?她纯净、美好的身体里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不会的,不会的……
这份文件是侦探机构在周日晚上,一个办事员紧急送来的。
可恶!吉丝?这是真的吗?
周一早晨去不了。可是蒂博先生的病情又耽搁不得。
昂图瓦纳不再读下去,他气得浑身颤抖。
昂图瓦纳看看记事本,又查了查火车时间表,决定明晚搭乘开往洛桑的快车。他一夜无眠。
月光下,凹进去的草地上,玫瑰散落了一地。此时,安内塔捧起花瓣,撒在印着人体形状的草地上,多么浪漫。
6
两人迅速站起身。眼神迷乱,嘴唇歪曲。他们颤抖着。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开心。开心并且诧异。诧异,以及欲望。
次日白天,昂图瓦纳忙得不可开交,因为晚上要动身,他必须多增加几次出诊。整整一个白天,他都在巴黎市区奔走,午饭都是在外面吃的,一直到晚上七点才回到家,八点半的火车。
一道耀眼的月光猛地照在他们身上,仿佛挥着一道鞭,两人赶紧分开。
他趁着莱翁帮他整理出行包的时间,匆忙地上楼看了一眼父亲,从昨晚到现在,他都没来看过爸爸。
安静中,回响在耳朵边的鸣响,所有的焦虑都不见了,一动不动。男人喘着气,伏在温暖的胸口上,两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发出不能结合的响声。
病情越来越严重。蒂博先生已经吃不了东西,身体无力,疼痛交加。
哦!除了呼吸,什么也没有了,连时间都停滞不前。
昂图瓦纳尽力平复心情,挤出一句:“爸爸,您好!”这是每天对病人的亲切问候。昂图瓦纳习惯性地坐上原来的地方,专心地询问,似乎在躲避陷阱。他面带微笑看着父亲,即使一个无法动摇的想法占满了他的脑袋:“他就要离开人世了。”
自己的迷宫里。西比尔变得如此陌生。安内塔就这么悲伤地抱着他,紧紧地抱着。她的身体这么年轻、丰满、充满诱惑。各种思绪汇集在脑海中,他们相互珍惜的童年时期,充满温柔,充满信任。他应该爱她,她与他的成长环境相同,他应该安抚她、治愈她。她如野兽一样热烘烘的身子纠缠着他,突然,她两腿间的热浪吞没了全部,包括思想在内。他鼻子下面是熟悉且新鲜的发香,嘴唇下面是淌着汗水的脸孔,乱动的双唇。黑色的夜、芳香、血液交融在一起。克制不住的冲动。他张开情人的嘴,粘住湿润的、半开的唇,那不知道在等待什么的唇。她接受他的亲吻,可却没有回报给他,不过,她陷在这个吻里。两张嘴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欲望一触即发。悲情的肃穆、柔情、呼吸、身子、欲望交织着。头顶上,树木摇曳,星星慢慢隐去。衣服掀开,凌乱,克制不了的诱惑。两具陌生的身体,相互挤压,触碰,男人的挤压,散乱的服从……痛苦的、新婚的沉醉。
有几次,他察觉父亲深沉地看着他,似乎要问他什么。
这是爱情的声音。他以前没有听过,一直都没有。西比尔躲在
昂图瓦纳想:“他有多担心自己的身体呢?”蒂博先生经常用隐忍和肃穆的话语说起自己的死亡。然而,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他跪在地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么回事?她把手伸过来,跟伸出触手一样。哦!他一下知道了。她把他紧紧抓住,直起身,缩在他怀里,轻声哭泣。乔塞普,乔塞普。
在这几分钟里,父亲和儿子各怀心事——也许两人的秘密是相同的。他们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关于病情和最近的药物。接着,昂图瓦纳借口晚饭前有个急症,站了起来。蒂博先生疼痛难忍,也不想挽留。
此时此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些许深情。不只是找威廉?她血管里的血在沸腾。她什么也不知道。西比尔与乔塞普?她快要喘不上气了,她挣脱他,企图跑开,心似乎被利箭射中。浑身无力,牙齿在抖。往前走几步,踉踉跄跄,脖子朝后仰去,瘫在高大的菩提树下的草地上。
昂图瓦纳还没跟任何人说起自己要走的事。最初,他只想跟嬷嬷说一声,他得离开三十六小时。然而,他走出房间的时候,修女正在照料病人。
月亮藏在云后面。夜色更加浓重了。安内塔心里美滋滋的。鲍威尔一家人。安内塔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靠在乔塞普的胳膊上。乔塞普抬着头,拉着她往回走。心飘向远方,飘进自己的梦里。要不要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不想再隐瞒了,俯过身。你知不知道?我去那里,不只是找威廉。
时间紧急,他在走廊里等了一会儿,没见修女出来,只好去找韦兹小姐,她在房间里写信。
这里描写兄妹俩往回走的情景。
“哦!”老小姐说,“昂图瓦纳,你来帮帮我,有篮蔬菜不知寄去哪里了……”
昂图瓦纳翻过这页。
他用了很大工夫,才让她知晓:今晚,他要去外省看一个重病人,他明天有可能赶不回来。然而不用着急,已经和泰里维埃医生说过,有事叫他,他马上就赶来。
鲍威尔夫人送给安内塔许多鲜红色的玫瑰,小朵小朵的,每个花瓣都包得紧紧的,没长刺。花蕊是黑红色的。亲爱的,以后常来。西比尔内心如此孤独,安内塔认为自己是在梦里。难道这就是被诅咒的一家?她曾经怎么会像害怕妖魔鬼怪一样对这些人充满了恐惧?
八点才过,昂图瓦纳刚好可以赶上火车。
只有乔塞普和西比尔两个人了。要不要拉着她的手?她一定会挣脱的。她刻板的态度比意志力、比爱情还顽强。他心里想:“她很难陷入爱情。”
出租车飞速地开向车站,沿路已经见不到什么人,黑色发光的桥,卡鲁塞尔广场,宛如危险影片中的快速镜头,高速闪过。昂图瓦纳不常出门,夜里奔驰的激动,担心时间来不及,围绕在脑海里的千万思绪,加上他所冒的风险,全部合在一起,令他不自觉地充满力量。
鲍威尔夫人与西比尔两人都在绿廊底下,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妹妹。请她坐下来,和她交谈,盛情款待她。安内塔认为自己是在梦里。她在两个异教徒中间坐着。母亲热情欢迎她,她的白发,她的笑容。孩子,跟我到这边来,我要送你几朵玫瑰。玫瑰花坛,阴暗的圆形拱顶,周围都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他座位旁边已经坐满了人。他想小睡一会儿,可是睡不着。他浑身无力,数着站点。黎明时分,他正处于迷糊状态,火车发出凄厉的声音,速度逐渐减慢,进入了瓦洛布车站。办完海关手续,寒冷的大厅里人来人往,喝了口瑞士的牛奶咖啡。睡意全无。
矮小的圆形门,铃铛声,还有枞树林。这些细节描写非常真实……
十二月的黎明来得很慢,窗外的景物逐渐明朗起来。铁路顺着山谷延伸到远方,能看见两边的山丘。晨光里,除了黑白两种色调构成的木炭景色外,没有其他颜色。
她已经到了吕那多罗别墅。
昂图瓦纳没有心思看这些景色。山头被白雪覆盖着,融化一半的冰雪流进燃烧过的土壤深坑中。白色的背景下,出现了一棵棵枞树。接着,全部景物都不见了。火车在雾气里前进。乡村再次出现,雾气里闪着点点黄色亮光,向人们展现这人口众多的地方已经开始了清晨的生活。房屋形状变得清晰明了。房子不再幽暗,昏暗的亮光也减少了。土地在不知不觉中由原来的黑色变成绿色。没多久,平原上出现一大片富饶的牧场。积雪标出每道褶缝、水沟、田垅。矮小的农舍似乎孵卵的母鸡,伏在那里,和周围的土地连成一片,全部窗户的百叶窗都已经打开。天很亮了。
他走路的速度飞快。从柠檬园里穿过去,这些地方他和西比尔曾经走过无数次。安内塔感到诧异。你知道怎么走吗?他朝左边拐了一下。一个斜坡、一道旧墙以及低矮的圆形门。乔塞普停下脚步,笑着说。你过来瞧瞧。她安心地走近门口。他把门推开,铃铛发出响声。你是不是疯了?他微微一笑,将她拉到枞树下面。花园里黑乎乎的一片。她觉得有些恐怖,不知道这是哪里,乔塞普。
昂图瓦纳把头倚在车窗上,这些忧伤的异国风情感染了他,他觉得浑身无力。此行的目的能否达到,他一点把握也没有。加上一夜没睡,他现在十分难受。
在渔村中吃完饭,他拉着她,走上小女孩不知道的大路。
洛桑就要到了。列车已经穿过郊区。他盯着那些窗户依然紧闭的楼房,房子两边都有阳台,相互隔开,仿佛小小的摩天楼。说不定雅克就在某个黄杉木的百叶窗背后,不知道此时此刻,他醒了吗?
乔塞普已经想到他会做出哪些事情了吗?
火车停了。寒风吹过月台。昂图瓦纳打了个寒战。人群拥入地下通道。他又激动又麻木,猛地丧失了对脑袋和意志的控制力。他提着包,跟着人群,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盥洗间、浴室、沐浴。”到底是洗个热水澡解乏呢,还是洗个冷水澡让自己振作起来?刮刮胡子,换件衣服,通过这些事情来提提神。
你愿意出去走走,然后找个旅店吃饭,一直在外面散步到晚上吗?她拍拍手,我爱你,龙皮诺,只要你开心,去哪里都行。
这个主意不错。他洗完澡就像洗了仙水一样,容光焕发。把包放在行李寄存处,没有了负担,他坚定地去迎接挑战。
有天下午,乔塞普对小妹妹说:
天上下起了急雨,他跳上一辆开往城里的有轨电车。现在还没到八点,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开了。穿着雨衣雨鞋、忙于赶路的人们一言不发,已经挤满了人行道,尽量不踩马路,即使马路的车还很少。昂图瓦纳这样归纳:“一座忙碌的城市,不崇尚空谈主义。”他通过地图找到了前往市政厅小广场的路。他抬头看一眼钟楼的大钟,刚好八点半。雅克就住在广场尽头的那条街。
这些生活细节的描写让昂图瓦纳回忆起雅克和吉丝住在别墅时的情景。他看着兄妹两人的情愫逐渐向着爱情方面进展。他们知道这种关系意味着什么吗?安内塔肯定知道,她全部生活都向乔塞普靠近。她十分真诚,真心实意地给自己的情感披上自然的、能够接受的感情面具。至于乔塞普,他的爱情完全给了西比尔,对西比尔的爱让他变得盲目,分不清妹妹对他身体的吸引力。不过,他陷入这种模糊不清的爱情有多久了?
市场楼梯路应该是洛桑最老的街道之一。几乎称不上街,只能说是一段小胡同。街道一级级往上,房子建在左边。“街道”沿着坡上行,由一层层梯面组成。房子正对方向是一堵墙,沿着墙是一道陈旧的木头楼梯,这是中世纪时期的构造,涂了酒红色的漆。这样的楼梯可以提供一个绝好的观察地点。昂图瓦纳走进去。这条小街上只有几栋房子,而且都窄小陈旧,布局也不整齐。大约从十六世纪开始,这样的底楼就用作店铺了。由一个矮门跨进十号,门上面压着一个缝有线脚的过梁。开着的门扇上,隐约能瞧见门牌号。昂图瓦纳仔细辨认,这里就是伊赫·卡梅辛公寓。
又翻过几页,事情进展似乎一下子变快了。
整整三年没有音信,感觉和弟弟隔了一个世界。现在,雅克就在附近,几分钟后他就能看见弟弟……昂图瓦纳克制住内心的兴奋。医生的职业让他得到训练:越是集中注意力,越要保持镇定。他想:“现在是八点半,他应该还没起,正是抓人的时刻。倘若他在家,我就说已经预约了,不用传话,直接敲门进去。”他撑开雨伞,步伐坚定,走过马路,又走过两道石阶。
没错,雅克在那年秋天,常常前往丰塔南家。难道雅克是因为和贞妮的恋爱无果而离家出走的?
穿过一段石板走廊,接着是带扶手的古老楼梯,楼梯宽阔而且卫生,不过很黑。也没有门。昂图瓦纳往楼梯上走,似乎听见说话声。他把头探出来,从餐厅的玻璃门上,看见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他马上想:“还好光线不亮,不然他们就能看见我了。”紧接着想,“人们坐在一张桌上吃早餐,他不在,应该是下楼了。”这时候……雅克……雅克在说话……那是雅克的声音,他没死,千真万确!
……乔塞普停下桨。两人周围的空气都静止了。安静在蔓延。海滩的水是银色的。美丽壮观。温柔地冲击小船。——您想什么呢?——那您呢?寂静。——西比尔,我们想的事情是一样的。寂静。两人的话交替出现。——西比尔,我在想您。寂静,长长的寂静。——我也是。他浑身颤抖。——西比尔,会永远想吗?哦!她把头抬起来了。他瞧见她难过地张开双唇,手紧紧握着船帮。差不多是忧伤的默许。阳光直射海面,波光粼粼。阳光反射回来,使人眼花缭乱。热辣辣。寂静。时间、生命都静止了。空气安静得不能忍受。还好有群海鸥飞过,震动了他们四周的空气。海鸥飞上飞下,从水面掠过,嘴扎进水里,再次飞向高空。翅膀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击剑的声音。西比尔,我们想的事情是一样的。
昂图瓦纳举棋不定,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他快步走下几级楼梯,感觉喘不上气。内心深处涌上一股温柔,在胸膛处膨胀着,令他呼吸不畅。他不认识那些人……如何处理?离开吗?他恢复平静,斗争的欲望驱使他往前,不要犹豫,要有所行动。他小心地抬起头,瞧见了雅克的侧脸,不过两旁的人常常会挡住他。坐在上席的是一位白胡子的小老头,五六个年龄不等的男人坐在桌子旁。老人的对面是一个年轻的漂亮金发女人,在两个小女孩中间坐着。雅克向前弯腰,说话飞快,语言激烈。昂图瓦纳的到来,仿佛一个急迫的威胁,围绕在弟弟的头上。他诧异地瞧见:人可以如此镇定,不用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担忧,命运是由自己决定的。整个桌子的人都投入争辩中。老人微笑着。雅克似乎在和对面两个年轻人讨论。他一次也没转过昂图瓦纳这边。有两次,雅克用右手做出决断的姿势,加强他的语气,昂图瓦纳几乎忘了这个动作。双方讨论更加激烈,他猛地一笑——雅克的笑!
昂图瓦纳跳过一些:
此时,昂图瓦纳不再犹豫,走上楼梯,来到玻璃门边,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西比尔在绿藤下站着,阳光照在上面。她在思考,手放在白柱子上,阳光晒着。她在等待?——昨天我等了您一天。——昨天,我和安内塔在一起。——那为何不把她也带来?语气让乔塞普不舒服。
十几张脸都看着他,他直接忽视掉。同时也没注意老头走过来问了他什么。他开心的、勇敢的眼神直直看着雅克。雅克惊呆了,半张着嘴,也盯着他的哥哥。他刚只说了半句话,愣愣的脸上保持着开心的神情,现在成了一副怪样。两人相互看了十几秒,雅克便站起来,当时只想着“第一得瞒住别人,不能引人注意”。
虽然中间有许多夸张的细节描写,昂图瓦纳还是捺着性子看下去。
雅克做出不自然的可亲样子,连忙走向昂图瓦纳,让人觉得他等的人来了。昂图瓦纳努力配合他的笨拙,向楼梯口退去。雅克走近他,把玻璃门关上。他们机械地握握手,两人都想不到这个动作的出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天,乔塞普去找了西比尔,想和她一起去海滩走走,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场面发生了。
雅克看上去迟疑了一下,接着慌张地挥挥手,应该是叫昂图瓦纳跟着他,随后,两人走上楼梯。
昂图瓦纳没有中断地看了几页。
7
如此亲密的关系持续了好多天。乔塞普偶尔和小妹妹,偶尔和难以捉摸的英国女孩在一起玩。
走过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
次日,没等乔塞普睡醒,安内塔就进来了。她确实有些变化。她的眼神依旧纯净热情,带着些许好奇。不过更加朝气热烈,只看见小小的事情,她就慌乱不已。她走到他床边,身子保持着刚出被窝的温暖。头发没有整理,没有精心装扮,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和以前一样。她从箱子里拿出了在瑞士买的礼物。呀!是画片。她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两排整齐的牙齿露出来。她膝盖上有一块疤,那是她滑雪时摔在雪地的尖石头上留下的。瞧瞧,她的小腿和大腿都露在外面。她摸摸那块疤痕,褐色皮肤上的白点。没有刻意。她喜欢抚摸自己的皮肤。喜欢在每天的早上和夜里照镜子,对着自己微笑。她不停地说话,脑袋里想到很多可以说的事情。学着骑马,我只想跟你一起骑,或者骑小型的马。穿着骑马装,在海滩上奔驰。她没有中断抚摸,光滑的膝盖弯着又伸直。乔塞普眨眨眼睛,躺在床上。梳妆衣服终于穿好。她向窗边跑去。阳光已经布满了海滩。九点了,懒虫,我们去游泳吧。
雅克迈着沉重的步子,抓紧扶手,头都没转过来一下。昂图瓦纳走在后面,再次克制自己。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种时候,竟然没有兴奋过头。有几次,他焦虑地问自己:“这么轻易就保持平静,代表了什么?意志坚定还是冷漠无情?”
其中几页让昂图瓦纳从开头都结束都不开心。
走到四楼的楼梯口,雅克推开仅有的一道门。两人才进到屋子,他就反锁住门,抬眼看了一下哥哥,用他沙哑的语气低声问:“找我做什么?”
爸爸出门在外,兄妹两人在塞雷诺府住下。
他高傲的眼神碰到的是昂图瓦纳温和的笑容。此时,尽管昂图瓦纳满脸温柔,但依然小心翼翼,决定等待机会,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
安内塔和以前一样,缩成一团。迅速地热吻,嘴唇富有弹性,上面有些尘土,显得有些粗糙。和以前一样。在女子学校的时候,他们也有说有笑,亲吻对方。和以前一样,他们是亲兄妹。乔塞普深爱西比尔,小妹妹的爱抚让他觉得热情柔软。他在她眼睛上、头发上,任何地方留下回报的亲吻。这是兄妹的亲吻,发出响声。车夫在微笑。她继续说个不停,说女子学校,是吧?还有考试。乔塞普也断断续续地说起爸爸,说起今年秋天,说起遥远的未来。他不让自己说起鲍威尔家的名字。安内塔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房间的圣母祭坛前,总是亮着六支蓝色的蜡烛。耶稣被犹太人钉在十字架上。他们预想不到那是上帝的儿子。不过,异教徒却知道真相,只是不愿承认。
雅克低下头,重复一遍:
从马车里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少。黑夜即将来临。
“怎么了?找我做什么?”语气十分可怜,充满怨恨,不安地颤抖。昂图瓦纳内心平静得奇怪,却努力装出非常激动的样子。
安内塔挽着乔塞普的胳膊说个不停。他微笑着,一直到今天下午前,他都觉得孤独。西比尔没赶走他的孤独。西比尔,西比尔,宛如永远透明干净的幽深的清水,有着令人眩晕的纯洁。西比尔。
他走近弟弟,低声说:“雅克。”一边演好自己的角色,一边用清醒锐利的眼光观察弟弟。他惊奇地发现,雅克的肩膀、面容和眼神,都不同于以往,与他想象中的弟弟相差很多。
夕阳已经下山。陈旧的马车在晃动,马车的遮阳伞也在晃动。时候不早了。凉气逼人。
雅克皱了皱眉头,极力站直身子,不过都没用。他噘着嘴,克制住哽咽。随后,发出一声叹息,怒气全消。突然,他仿佛因为软弱失去了勇气,靠上昂图瓦纳的肩膀,从牙缝里挤出:
乔塞普去接的安内塔,两个人坐车回到塞雷诺府邸。
“你找我做什么?做什么?”
小说里为什么把吉丝写成乔塞普的亲妹妹?昂图瓦纳从读到兄妹两人相处的第一个画面就觉得别扭。
昂图瓦纳觉得机会来了,直截了当地说:
小妹妹有些变化。以前,女仆人以她为傲。她是真正的那不勒斯女孩。那不勒斯的小女孩。肩膀结实,皮肤黑黝黝的,嘴唇很厚。无论瞧见什么,就算很小的事情,她的眼睛也会展现笑意。
“爸爸病得很重,就要死了。”停顿一下,接着说,“我是来找你的,弟弟!”
安内塔小妹妹回家了,她从一个瑞士的女子学校完成学业,回家了。
雅克没有反应。爸爸?难道爸爸的死会对他的新生活产生影响吗?要把他从这个栖身之地拉回去?能够改变那些逼迫他出走的事情?昂图瓦纳的话中,只有最后两字让他感动万分:“弟弟!”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见这样的称呼了。
他把书翻回前页,用手支着脑门,全神贯注地看下去:
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昂图瓦纳接着说:
短短几行字,就吸引了昂图瓦纳的目光。静下心来,雅克的秘密肯定在这几行字里!要耐心往下看。
“没有一个亲人在我身边……”他猛然想道,“老小姐算不上,吉丝远在英国。” 雅克抬起头:
……坐上开往罗马的第一辆火车。再从罗马坐上开往热那亚的第一辆火车。接着从热那亚坐上第一艘游船……
“英国?”
……陌生的吸引力,崭新、诱人明天的吸引力,沉浸其中,忘记曾经,一切从头再来。
“没错,她去了伦敦附近的一所女子学校,现在准备毕业文凭,回不了家。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需要你。”
……在这里,生活与爱情都很艰难。再见!
雅克的固执,不知不觉地开始动摇了。虽然还没有确定,但回家的想法不再是完全不可能。他从哥哥的怀里挣脱,迟疑地向前走几步,似乎干脆让自己陷在痛苦里,跌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昂图瓦纳走过来拍他的肩膀,没有感觉,只是把头埋在手臂里,哭了起来。他似乎瞧见,自己在困苦、高傲和寂寞中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藏身地瓦解了。然而,他在苦恼中依然保持着清醒,敢于正视命运。清楚不管怎么抗议,也无济于事。亲人总会让他回家的。他明白,美妙的独身生活就要结束。知道避免不了,只好任由他去。不过,这么轻易地任人左右,让他呼吸不畅。
昂图瓦纳想继续把小说看完。他已经忘了刚刚看的是哪页,他随意翻着,翻到了小说最后几行:
昂图瓦纳站在一边,不停地观察、思考,似乎内心的温柔藏了起来。他盯着哭到发抖的脖颈,想到了雅克小时候伤心的样子。这时,他安静地掂量着运气。雅克情感发泄的时间越久,他越有把握雅克会接受。
有个年轻的以色列人走过来,下巴刮得发蓝,在看《人权报》的男人和母猫似的女人中间坐下,女的有事可做了。
他已经把手缩回来,四处看看,各种思绪涌了上来。房间很干净,而且舒服。天花板很低,应该是由顶楼隔出来的,但宽敞明亮。房间的色调是讨人喜欢的金黄色。地板的颜色是金灿灿的蜡黄色,偶尔还会发出响声。不用说,那是白瓷小炉子冒出的热气引起的。炉子中的柴火烧得很旺。两张印着花色的扶手椅。几张桌子,上面放着报纸。书不多,五十多本,放在床头的书架上。床没铺好。没有一张照片,没有曾经的记忆。自由自在、孤独单身,没有回忆!——昂图瓦纳责备中带着些许嫉妒。
两张桌子周围的大学生在辩论,他们争论的主题有关贝吉【注:贝吉(1873——1914),法国著名作家。】和若莱士【注:若莱士(1859——1914),《人权报》创始人,法国社会党领袖之一。】。
雅克逐渐安静下来。已经胜利了吗?他就要带弟弟回巴黎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件事上失败。此时此刻,他的温柔仿佛决堤的洪水淹没了他,这是爱的潮水。他好想抱住这可怜的孩子。他挽向弟弟耷拉的脖子,轻轻叫他:
昂图瓦纳发现,这里女性居于少数,但都是年轻女性。……地位不明显……游戏的陪伴者罢了。
“雅克……”
乐队弹奏着维也纳轻歌剧的复调,每个人都低声应和,大厅某个角落里有不知谁吹起口哨给曲子伴奏。刚才那对安静的男女还坐在那里,女的已经喝光牛奶,在抽烟,看上去没事做,间隔不久就将裸露的胳膊挎上男朋友的肩膀,无所事事地玩他的耳垂,同时仿佛猫一样打着哈欠。男的把一份《人权报》打开。
雅克挺直腰杆,气恼地擦擦眼泪,看着哥哥。
他不再往下看,心里静静地想着,疲惫地把头靠在椅背上。他感到失落:这些烦琐的文学描写中什么也没有,关于他出走的秘密依然没有揭露。
昂图瓦纳说:“你恨我。”
昂图瓦纳想:“很明显,因为拉雪尔才会这样的,是我不好。”一九一〇年夏天的事情浮上他的脑海。
没有说话。
恩贝托说完几则小新闻。又恢复了安静。恩贝托长得俊美,眼神充满骄傲与想法。显然,他依旧年轻、热情。他从事研究职业,前途光明。乔塞普深爱着他的哥哥。恩贝托不像他的哥哥,更像一个长辈、一个朋友。倘若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乔塞普应该会说的。然而,两个人交谈的时间太少了,并且内容都是提前安排的。和恩贝托的关系,不会变得亲密。
“爸爸就要死了。”昂图瓦纳话锋一转。
再次写到哥哥:
雅克转过头,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时候?”表情痛苦。他瞧见哥哥的眼神,才发现自己刚刚说的是什么。把头低下来,改口道:
昂图瓦纳没有耐心了,跳过几页。
“什么时间……动身回家?”
难道他知道别人没有服从他吗?
“越快越好。情况很危急……”
他从来没有在父亲面前提过鲍威尔家。他不想认识威廉。他是个外国画家。不幸的意大利人,十字街口,游走人口的地方。去年,他做出果断的决定:我不允许你和这些异教徒来往!
“明天怎样?”
跳过几行:
昂图瓦纳迟疑了一下。
参议员张着厚厚的嘴唇进行饭前祷告。他冲着大厅的空气画了个十字。恩贝托也合乎礼仪地画了十字。乔塞普直挺挺地站着,没有画。大家坐好。巨大的纯白色桌布十分庄重。三个人的餐具距离很远。菲力波脚上穿的是毡鞋,手里托着银盘子。
“如果可以,今晚就走吧。”
餐厅很大。有三个拱形窗户,外面的天空是玫瑰色的,能看见维苏威火山冒出的烟雾。灰色的墙壁,绿色的柱子托着装饰的屋顶。
两人对看半天。雅克稍稍耸了耸肩。今晚和明天,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小说再次提到恩贝托这个名字。那是发生在塞雷诺府邸的事情。有一天晚上,大儿子陪着参议员,突然回家用晚餐:
“那就坐夜间的特快车吧。”他低声说。
昂图瓦纳的联想飘到了书的前面部分。他继续看下去。
昂图瓦纳清楚,他们两人要一起回去。不过,他极力盼望的结果已经实现,所以他不诧异,也不兴奋。
雅克真的爱上了贞妮?
两人还站在房子中间。街上很安静,仿佛在乡下一样。水轻轻地从房顶的斜面流下来。偶尔有阵阵风声,怒吼着钻进阁楼的瓦片之下。尴尬气氛在两人之间滋长。
又是文学描写!用这样简洁、粗犷的语言,太讨厌了。
昂图瓦纳觉得雅克可能想一个人平静一下,便说:
西比尔把手举起来,钢琴还在颤动,倘若把手放在琴键上,便会感受到一颗活生生的心脏在跳动。她觉得没有别人,回头。他没见过的悠悠娇俏。一下子……
“你应该有事要忙,我先走了。”
别墅拐角处,传来一阵钢琴的声音。西比尔。客厅的门是开的。她弹的是哪首曲子?撕心裂肺的叹气,幽幽的疑惑飘荡在傍晚温柔的空气中。仿佛人的心语,仿佛人说出的话,但又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不能用确切的词语表达出来。他边走边听,跨过门槛。西比尔没有听到响动。他放肆地瞧她的脸。眼皮垂着,嘴朝前伸。流露出爱情的姿态。面具之下就是灵魂。灵魂和爱情共同构成了面孔。孤独是透明的,秘密被公开,跑进屋里,私下拥抱。她在弹琴,乐曲美妙。哽咽被迅速压下去,忧愁慢慢消失。不过,在完全消失前悬在半空中,仿佛逃跑的小鸟,飞过天空,不见了。
雅克的脸一下子通红:
下午六点,乔塞普出现在别墅里。西比尔。满园的玫瑰香消除了一日的燥热。仿佛传说里的王子一样,乔塞普走过如火的花墙。小路两旁是盛开的石榴花,夕阳西下。西比尔,西比尔,去了哪里,人影都没有。窗户是关紧的,窗帘也没拉开。他站住了。四周是飞来飞去的燕子,发出冲破天空的声响。难道在屋子后面的绿荫下?他控制自己,没有跑去。
“没有,我没有事情要办。”他连忙坐下来。
可是他依然强迫自己选择性地读了很长的一段,讲的是两个青年表面上的情感破裂:
“真的吗?”
全都是乔塞普的爱情,昂图瓦纳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雅克点点头。
乔塞普每天都去吕那多罗别墅与西比尔约会,西比尔也从来没有拒绝。西比尔宛如一个谜,乔塞普内心焦虑地围着她转。
“这样的话,”昂图瓦纳说道,尽力表现自己的诚恳,却显得有些做作,“我再待一会儿……我们已经很久不聊天了。”
鲍威尔家的别墅就在海边,离塞雷诺家很近。乔塞普与西比尔在假期中就是邻居。骑马郊游,晚上泛舟……
说实话,他好想问问雅克的近况,可是他没有勇气。为了打发时间,他详细地介绍了父亲的病情,每个阶段都说得很清楚,而且不自觉地用到很多专业术语。讲述这些的时候,他不仅想到父亲的绝症,还想到了那个病房、那张病床、毫无血色的脸、疼痛不止的身子、抽筋的脸庞、呻吟声、止不住的痛苦。他的声音在发抖,至于雅克,蜷缩在扶手椅上,气愤地看着火炉,似乎在说:“父亲快死了,你来把我带回去。没事,我跟你走。但除此之外,别想让我再做什么。”有那么一刻,昂图瓦纳认为那颗冷漠的心柔软了。当他说到那天,他在门外听见老小姐和病人断断续续地唱着那古老的儿歌时,雅克依然记得那首歌,尽管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炉,可是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是忧伤的苦笑……是雅克的笑!
昂图瓦纳快速跳过几页,他无法一句一句地看,只大概知晓情节发展就行。
昂图瓦纳几乎要断言:“他活着也是遭罪,死了倒是解脱。”雅克一直沉默着,此时,他语气生硬地说:
昂图瓦纳看到这几段内容很不舒服。他推算弟弟经历过这些事情,并因为多次艳遇败坏了名声。他想说:“没事!”甚至想说,“很好!”不过……
“对我们来说,肯定是解脱。”
心情低落,无精打采,满足不了,让人蔑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房间,爬上床去。没有后悔。被人捉弄。回想没有行动的胆量,直到天亮。
昂图瓦纳觉得生气,不再说话。这样口不择言,他知道他是在挑衅,也知道他心里的恨还没有完全消除。对自己的病人,一个将死的人,竟有这么深的怨恨,昂图瓦纳有点受不了。
黑暗走到了尽头。安静的纯洁来得太慢,这是黎明前虔诚的寂寞。夜很深了。
他认为这样的怨恨不公平。不管怎么说,他认为这种仇恨落后于事实。他记得,那天晚上,蒂博先生哭着责怪自己,说儿子的自杀是他导致的。他也知道,雅克的失踪对父亲的身体产生了重大影响:悲伤、内疚引发了最初的神经性抑郁,后来抑郁导致身体机能紊乱。如果不是这样,病情也不会恶化得那么快。
夜很深了。有疑惑的窗帘后面已经熄了灯。街上什么也没有。只剩他一个人,还有他的魔鬼。他时刻做好掉进任何陷阱的准备。夜很深了。虚弱,脑里过分的欲望把他的力量都吸干了。
雅克似乎没心思听完哥哥的讲述,他一下子站起身来,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某天夜里,屋子的气氛过于沉闷。书掉在地上,他把灯吹灭,仿佛小狼一样跑进黑暗。梅萨琳【注:梅萨琳,公元1世纪时罗马皇帝克劳狄一世的妻子,著名的荡妇。】的罗马,充满诱惑和脏乱的街道。在不知廉耻、低垂的窗帘后面,闪烁着暧昧不清的亮光。背后的人影,背后的诱惑,背后的淫荡。他顺着充满陷阱的墙垣前行。难道是在躲避?怎样驱散这种欲望?过了几小时,他脑海里还有没有付诸行动的胆量。他继续流浪,没有知觉,眼里冒火,两手火热,喉咙干渴,似乎灵魂和肉身都被卖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身上流下担心和肉欲的汗水。他在小巷里徘徊,在捕鸟笼一样的房子上触摸。过了几小时,又过了几小时。
逃避不了的问题。
乔塞普一个人生活在罗马,由此看来,雅克应该在某个国外的城市。
“因为……雅利库。”
一个朋友也没有,四处流浪,心灵受伤,精神打击……
“雅利库?”他听见这个名字吃惊不小。他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雅——利——库?”
不过其中一段吸引了他,他带着好奇心看下去:
昂图瓦纳取出钱包,抽出前段时间打开的雅利库的来信,递给了雅克。这样做是最简便的方法,也免去了任何解释。
他大致浏览了小说剩下的内容,企图知道恩贝托……除了一句简单的描写,什么也没有。他好失望……
雅克接过信,大致瞥一眼,接着走到窗户前,不慌不忙地读起来,眼皮垂着,嘴巴紧闭,让人猜不透。
昂图瓦纳停止翻阅。他最初的不愉快已经不见。这些描写只是雅克的主观感受,并无大碍。他心里嘀咕着:雅克的观点如何?总的来看,他写的所有东西,加上有关恩贝托的话语,都是对的。不过语气里都是埋怨!分别已经三年,一个人生活,三年来不和家人联系。雅克这样的语气,肯定是仇恨自己的过去!昂图瓦纳感到焦虑:倘若找回弟弟,又能否找回走进他内心的道路?
昂图瓦纳盯着他。三年前,这张脸还存在年轻人的迟疑,如今胡子刮得光溜,看着和以前有些不同,这些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过,他又确定不了这张脸出现了什么新东西。难道是比以前更具朝气和坚定,少了骄傲、焦虑和固执?很明显,雅克脸上已经没有了可爱的神情,不过却拥有了坚毅。如今,他是个矮壮的男子汉。头大了些,在宽宽的肩膀上显得不对称。雅克习惯把头朝后仰,姿势有些自傲,至少是好斗的。下巴宽阔,嘴唇结实,可线条忧伤。他的嘴变化很大。皮肤还是苍白的颜色,脸上有几粒雀斑。浓而厚的头发由原来的褐色变成了栗色,乱蓬蓬的一团,围在神采奕奕的脸庞,显得脸很大。一小撮暗褐色的头发,反射出金光,落在两鬓上遮住了一小部分额角,他时常厌烦地往上一撩。
他的可怜带着宽容。不过他们差了十岁,这是距离。恩贝托不跟乔塞普说真话,乔塞普也对哥哥有所隐瞒。
昂图瓦纳瞧见额角在颤抖,眉毛皱起两道深深的沟痕。他推测雅克已经看完信,正想着什么。这时,雅克拿信的手垂下来,转过身,听见雅克的问话,他并不意外。
尽力表现?忘恩负义的家伙!
“你,是不是……也看了我的小说?”
偶尔,哥哥的眼里会有尽力表现出来的可怜……
昂图瓦纳仅仅是抬了抬眼皮,眼睛露出比嘴角还多的笑意。他和蔼的眼神让弟弟不再生气。雅克换了一种语气,又问:
“没有我吗?”这段的下面,写到一个大哥哥:
“其他人……看过吗?”
小妹妹,他不幸童年里的乖妹妹,抗议里的妹妹。那个时期里仅有的光亮,清澈的泉眼,黑暗干旱里仅有的妹妹。
“没有。”
小妹妹,安内塔,安内塔。她可以在这干瘪的土地上绽放,简直就是奇迹。
雅克露出怀疑的目光。
一说到小妹妹,语气就会充满柔情:
“我敢保证。”昂图瓦纳说。
“没有我吗?”昂图瓦纳心想。
雅克把手伸进口袋里,一言不发。说真的,他马上就习惯了哥哥读过他的《小妹妹》。甚至,他想请哥哥谈谈自己的感想。就他自己来说,他对这篇写于一年半之前的小说,怀有极大的激情和严格的态度。他自己觉得,从那时候开始,他已经大有长进。可放在今天,他认为那种年轻人的探索、诗意和夸张的写法已经令他无法忍受。最怪异的是,他不再去思考小说的主题与自己个人经历之间的关系。当他把这段曾经的日子用艺术的手段表达出来后,就觉得这些事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尽管他偶尔也会想起这些不堪的回忆,不过很快就会断定:“我早就克服了这一切。”所以,昂图瓦纳跟他说“我是来找你的,弟弟”时,他的第一感觉是:“不管怎么说,我早就克服了。”没多久,他又想道,“而且,吉丝又在英国。”(必要情况下,说起吉丝,他还能接受。不过,对于贞妮,他不允许哪怕是一点点的提及)
大家都说他冷血。不过,当听见受伤的野兽呻吟、要饭人拉出的小提琴声,或者看见在教堂走廊里对他微笑的小姐,都会让他夜里趴在床上哭泣。独自一人,无聊,社会不接纳的儿童时期。早就成年,可除了小妹妹夸他之外,别人一句好话也没有。
他伫立窗前,看向远处,一动不动的。安静了许久,他转过身,问道:
没错,乔塞普过去所有的日子都是仇恨和抗议。他只要想到青春时代,复仇情绪便占满整个心灵。从小,伴着本性的形成,他便用一切本性和父亲抗争。因为抗议,他不尊重所有人,并将自己的懒惰公布于众。他是坏学生,并因此觉得可耻。不过,正是这样,他才可以激烈地违抗可恨的规章制度。干坏事就像抵制不了的诱惑。不听话就会产生复仇感。
“你跟谁说过你要来这里?”
哦!他的轻笑带着冷酷,那是他心底里的笑。笑容中夹杂着让人难熬的沉默。二十年来,乔塞普一直忍着这种沉默和轻笑。心在抗议。
“谁也没说。”
这一瞬间,弟弟和他的距离变长了。
这次,他追问道:
欢乐的小战马哟,小战马哟,特里贝。
“爸爸呢?”
此时此刻,昂图瓦纳泪眼模糊。他为雅克的直白感到诧异,同时,想到唱歌的爸爸,觉得这样报复的描写太残忍:
“不知道!”
哦!他的轻笑带着冷酷,那是他心底里的笑……
“吉丝也不知道?”
在一起。家庭安康,生活富裕,业务顺畅,组织能力强。权势兼有,待人严苛。刻薄正直、品德强硬。外表也一样严肃。自信满满,肩膀结实。性格暴躁,咄咄逼人,但总是会克制住。仿佛严肃的漫画,让人尊敬却恐惧。教会的忠诚信徒,又是公民表率。不管是在梵蒂冈还是宫廷,在法院或者办公室,家里或者饭桌上,永远表现出精明能干、无可挑剔、称心如意的样子。这是一种能量。同时也代表着一份压抑。这力量不是鞭策别人行动的力量,而是让人知道重量是可以静止不动的,是个十全十美的结合体、完人、纪念碑。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昂图瓦纳犹豫了一下,为了让弟弟彻底安心,“事情已经发生,吉丝还在伦敦,最好先别告诉她。”
在社会上,参议员塞雷诺取得一些成就。他所有的东西,交融
雅克盯着哥哥,目光中闪过一丝怀疑,转瞬即逝。
写的就是爸爸!……昂图瓦纳在发抖,往下看:
再次安静。
他走下船,回到家里吃晚餐。饭后,会含着烟在前厅闲走以帮助消化。清晨,会去查看马夫和园丁的工作。随后,默默地搭上第一班船。
昂图瓦纳讨厌这样的安静。他想打破它,可是却找不到时机。他肯定有许多问题要问,然而又没有勇气冒险提出。他想找个普通的、无需冒险的问题,可以加深两人的亲密关系的,然而,实在找不到。
昂图瓦纳记得:“跟爸爸去拉菲特别墅区的情况一样。”
气氛更加尴尬了。此时,雅克忽然把窗户打开,又往后退了几步。一只迷人的暹罗猫,浑身灰毛,嘴巴和鼻子是黑色的,温柔地跳到地板上。
乔塞普与仆人们在消暑的别墅里住着。妹妹安内塔去了国外。母亲已经过世。父亲是个参议员,在那不勒斯担任要职,周日会回来一趟。偶尔不是周日,他也会来住一晚。
“谁家的?”昂图瓦纳问了句,刚好可以转移话题,他感到愉快。
昂图瓦纳翻过几页,这里看一句,那里看一句,想知道大概内容。
雅克笑着说:
下面这段写的是海湾和维苏威火山。
“它是我的朋友,名贵的品种,偶尔才来一次。”
……长长的拱形窗户,周围是彩色的花叶壁画。
“从哪里来呢?”
应该是这里……错了,这写的是塞雷诺府邸——一所临海的旧房子。
“不知道,肯定是遥远的地方。这里的人都不认识它。”
他往下翻一页,想找到描写父亲塞雷诺的内容。
美丽的雄猫像模像样地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并且,跟陀螺一样直打呼噜。
昂图瓦纳翻过去。
昂图瓦纳说:“它全身都湿了。”他觉得空气里都是寂静。
没有疑虑了:丰塔南夫人、贞妮、达尼埃尔,所有的记忆都拼凑起来。
“下雨的时候,它就会来。”雅克说,“有时半夜来,用爪子抓着窗户进来。然后在火炉前把自己烘干,立即离开。我一次也没有摸过它,也不能喂它吃点东西。”
西比尔咬了咬嘴唇,十分失望。难道她是在等哥哥回家,向他诉苦,也解剖自己?
雄猫绕完一圈后,重新回到了开着的窗户边。
鲍威尔夫人从台阶上走下来。阳光洒在白发上。她把手搭在眼睛前,没等看见西比尔,话也不说,就笑了。她说:“威廉写信来了,写得很好。他现在动手研究两个项目,得继续在帕埃斯敦住几个星期。”
“看看,”雅克似乎很高兴,“它不知道你在,要离开了。”猫真的跳上锌皮窗槛,头都没回一下,爬上房顶。
下面一段是写她母亲的:
“它的离开让我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昂图瓦纳半认真地说。
他能猜到我心中所想吗?我希望他可以猜透。不过,当他表现出猜透的样子,我会不知所措。我会转过头,撒谎,不管怎样,我要逃脱。
雅克趁着关窗,什么也不说。不过,他转过身时,脸变得红扑扑的。他小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变硬?昂图瓦纳笑笑,这是医学词语,肯定是从他这里学的。
安静得让人呼吸不过来。
穿着骑马装的西比尔,一屁股坐上长凳。两只手臂摊开,嘴唇紧闭,两眼没有焦距。她一个人的时候,所有事情都会变得清晰,她是为了让乔塞普幸福才活着的。不过,当他不在时,我才会爱他。那些日子,我痛苦绝望地等待他,当时他也十分难熬。荒唐又冷酷。可耻!可以哭泣的女人真好,至于我,心已经变硬、堵塞。
此时,昂图瓦纳也没有其他话题。他很希望转变雅克的感情,同时他牵挂着病人,因此,又说到了父亲。尤其强调蒂博先生做完手术之后,性格变了许多,甚至鼓起勇气说:
玫瑰坛令他想起一些事,花坛通向大鸟笼,笼子里有跳跃的白鸽。难道是拉菲特别墅区?肯定是的!那么新教徒西比尔就是……他接着看:
“倘若你和我一样,三年来目睹他一点点变老的话,可能你对他的看法也会发生变化。”
满园玫瑰,成堆成堆地垂着,芳香四溢。阳光一晒,香气沁透心脾,渗进血液,模糊双眼,心跳变慢或变快。
“可能吧。”雅克没有正面回答。
昂图瓦纳跳过这页文学描写,在下一段停下:
昂图瓦纳继续说:
吕那多罗的别墅。陈旧的房子,四周都是玫瑰。一个长满玫瑰的两层花坛……
“还有,偶尔我会思索,以前我们是否知道他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他围绕这个话,想跟雅克说一件才发生不久的小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家对面的理发师?就在木工家附近,没到普雷——奥——克莱克路……”
西比尔在自己家中。
雅克低着头来回走着,一下子停下来。“福博瓦……普雷——奥——克莱克路……”原先他觉得早就遗忘的世界,又出现在故意制造的黑暗里。他清楚地知道那里的每个细节,人行道的每块石板,每个店铺,褐色手指的老木工,苍白脸色的古董店老板和他的女儿。然后是自己的“家”,他曾经生活的地方,虚掩着的大门,门房,小小的底层房间,以及李斯贝特,再远一些,置之脑后的童年生活……李斯贝特,他的首次经历……是在维也纳,他知道另外一个李斯贝特。她丈夫因为嫉妒心自杀了……突然,他想起得把自己要离开的事情跟卡梅辛老爹的女儿索菲亚说一声……
昂图瓦纳看到这些很郁闷,他跳了两页。
昂图瓦纳继续说下去。
沿着葡萄园和柠檬地向下走。有海滩。一个孩子赶着一群牲畜,孩子眼神忧郁,衣服破旧,肩膀露在外面。他吹起口哨,两条白色的狗跟在后面。带头的母牛颈上的响铃叮叮作响。无穷无尽,阳光热烈。水坑上留下脚印。
一天,因为太忙,他去了福博瓦的理发店,他和雅克两人都不喜欢去那里理发,原因是两年多里,福博瓦每周二都会帮父亲刮胡子。老头儿看见昂图瓦纳,立即和他聊起了蒂博先生。昂图瓦纳放松下来,脖子围上毛巾,从理发师的讲述里,他诧异地发现,父亲原来是这样慈祥。他解释道:“爸爸喜欢跟福博瓦说起我们,尤其是你……福博瓦什么都记着,夏天的某日,‘蒂博先生的小顽皮’——也就是你——顺利通过了中学会考,爸爸把他的门推开,跟他说了句:‘福博瓦先生,我的小儿子被录取了。’福博瓦说:‘这慈祥的爸爸神采奕奕,看上去非常开心。’你肯定想象不到吧?……然而,我最不明白的,是这三年里发生的……”
难道这是雅克相识的女子?他爱上了她?……可能已经同居了?
雅克的脸稍稍抽搐一下,昂图瓦纳思索着要不要接着说。
在他眼里,她的全部都和别人不同。可爱却又可恨。她的出身,曾经的和如今的生活,他都一无所知。西比尔惆怅,纯真。这些情谊。她的笑容。不对,她不用嘴巴笑,用的是眼睛。他对她的情感,又严肃又炙热,一触即发。她一直伤害他,仿佛希望他比自己低贱,不过又感到苦恼。她说:你们意大利人,你们南部人。她来自英国,是个新教徒……
他选择继续说:
他看到这段:
“没错,自从你走后,爸爸没有告诉邻居事实,而是编造了一个谎话。比如说,福博瓦这么跟我说:‘确实,旅行是件好事。您的爸爸承担得了国外的学费,那么,送他出去挺好的。现在通信技术也发达了,他告诉我,小顽皮每周都会给你们写信……”昂图瓦纳并不看雅克,他决定说点别的。
她来自英国,新教徒。
“爸爸也跟他说起我:‘我的大儿子,他以后肯定能成为医学院的教授。他也会说起老小姐和女仆们。福博瓦知晓我们全家人的情况。对了,还有吉丝。你也觉得奇怪对吧?爸爸似乎经常说起吉丝!(如果福博瓦的女儿还活着,也有这么大了)他跟爸爸说‘我女儿这样做’,爸爸也跟他说‘我女儿那样做’,令人难以置信。福博瓦的话让我记起许多顽皮的事、淘气的话。那都是爸爸跟他说的,我自己几乎忘得差不多了。谁也没有想到爸爸会留意这些。福博瓦原话是这么说的:‘您爸爸因为没有女儿感到遗憾。不过他经常跟我说起这个小女孩,福博瓦先生,仿佛是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原话就是这样。说实话,我听了很诧异。总之,他是个敏感的人,也许没什么胆量,而且非常痛苦,谁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昂图瓦纳内心焦虑,一段段往下看,想先知道个梗概,再细细品读。他注意到这样的句子:
雅克低着头,走来走去,一句话也不说。即使他一眼也没看哥哥,不过昂图瓦纳的每个手势、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他没有兴奋,只是觉得有股强烈且矛盾的冲动感袭来。最让他承受不住的是——他觉得曾经的日子又闯进了他的生活。
乔塞普在墙角窄小的影子躺着,把头倚在炙热的灰泥土上,遥望着,心想:“她努力使动作迷人,只是一直成真不了。”
面对一直沉默的雅克,昂图瓦纳也丧失了斗志。他没有能力引起任何话题,只是死死地看着弟弟,试图从他一直阴郁且没有情感的脸上找到一些代表思绪的痕迹。可是,他没有权利和弟弟置气。他爱这张失而复得的脸,尽管脸上毫无表情,且不看他。昂图瓦纳觉得世上没有哪张脸让他这样亲切。一阵柔情涌上心头,可他没有勇气通过某个动作或者言语表现出来。
“西比尔,要晒太阳吗?”
还是沉默——胜利的、服从的、沉闷的沉默。只有雨水流过屋檐的声音、火苗的声音,偶尔还有雅克踩着地板发出的声响。
她在乔塞普之前跳下马,用马鞭抽一下焦黄色的草,驱逐蜥蜴,接着直挺挺地坐在热辣辣的草地上。
没过多久,雅克走到炉子旁,添了两块木柴。然后单腿跪在地上,转过身看着哥哥。昂图瓦纳也看着他。他低声说:
走到坡顶,两个青年人下马歇息。
“你对我的看法太绝对了。反正我不是那样的,我不在乎你那样说。”
在英国,必要的时候,我们会临时采取措施。这样有利于我们做决定和准备行动。你们意大利人,一开始就想制订好计划。她心想:“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我倒想成为意大利人,这没必要跟他说。”
“不是的。”昂图瓦纳连忙纠正道。
开头描写的是两个青年骑马去郊游,而乔塞普和雅克很像,另一个姑娘西比尔应该是英国人,因为她这么说:
“我有按照自己的方式获得幸福的权利。”雅克接着说。他一下子站起身,停了一会儿,一字一字地说:“生活在这里很幸福。”
昂图瓦纳看到这里,心里很难受。乔塞普到底是谁?他又翻到前几页,极力让自己平静。
昂图瓦纳靠近他:
他爸爸。乔塞普对父亲的情感。他内心深处的禁地,长满荆棘,火在燃烧。十年里,莫名的崇拜,热烈,固执。所有自然的情感都被丢弃。他忍受了二十年的仇恨。过了二十年,他才明白,不得不憎恨二十年之久。
“真的幸福吗?”
昂图瓦纳急切地跳了几页。写作风格太奇怪了……
“真的!”
难道雅克去了意大利?
两个人每说一句话就相互看上一眼,表情充满好奇又夹杂着些许公开的、沉思的保留。“我相信你。”昂图瓦纳说,“但是,有关你离家出走……以及其他一些事……我还弄不明白……哦!”他小心翼翼地高声说,“弟弟,我来找你,并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天气很热。干燥的泥土气味,有灰尘。街道朝上伸展。马蹄之下,石头迸发火光。西比尔走在路上。圣保罗教堂的钟声响了十下。悠长的海岸线在幽蓝的海水中凸显。深蓝和金黄交融。右面,是那不勒斯无边无际的海湾。左边,似乎凝固的金块漂浮在化了的金水之中,那里是卡普里岛。
这时候,雅克才瞧见了哥哥的笑容。印象中,哥哥永远精神紧绷、刚强坚决。此刻看见这样的笑容,对雅克来说很新奇。他害怕自己会心软。于是握紧拳头,挥挥双臂说道:
小说的开头部分写得让人不知所措 【注:下面的内容是雅克小说和作者文字的交替出现,阅读时请注意分辨。】 :
“昂图瓦纳,别说了,我不想听以前的任何事……”他补充一句,似乎在更正,“至少,现在别再说了。”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不堪的神情。他把头转到背光的地方,耷拉着眼皮,小声说:“你理解不了。”
昂图瓦纳开始翻开小说,不过他专心不起来,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脉搏,跳得飞快!他很少出现这样不能自控的情况。
之后又安静下来。不过气氛没那么尴尬了。
大厅里头,空着几张桌子,用来放衣服。他觉得在一堆衣服后面坐着,又有壁灯,还不错。四周也没什么人,就一对安静的男女。男的还是个孩子,嘴里含着烟,看自己的《人道报》,不理会女伴。女的边小口喝着牛奶,边饶有兴趣地剪指甲,数钱,在镜子里看自己的牙齿,同时用眼角瞥一眼进来的人:一个满怀心事的大学生,没有点吃的,就坐下看书,让她觉得很奇怪。
昂图瓦纳站起来,不做作地问道:
他去过的地方很少,可以说他并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国家。可今夜,对法兰西,对民族未来,他怀有一种信任和自豪的新情感。一下子又产生了苦闷:雅克应该是这群大有作为的年轻人中的一个……他在哪个地方?做着什么?
“你抽烟吗?介意我抽一支吗?”他觉得最好不要将事情夸大,应该用热情和亲切慢慢驯服他的野性。
“一九一三年……”他想着,“这个年代的年轻人真幸福……比十年前那代,也就是我那代,可能更健康、更精神……”
他深吸几口烟,接着走近窗户。整个洛桑市的旧房子屋顶都斜向湖边,黑乎乎的屋脊毫无秩序地拥挤着,水雾模糊了房子的轮廓。长满地衣的瓦片,仿佛片片沾了水的毛毯。远处的山脉遮住了地平线,背对着光线。满是积雪的山峰融进灰蒙蒙的天空,铅灰色的小山坡流着晶莹的白雪,仿佛阴暗的火山吐出的奶油。
昂图瓦纳在打台球的人中走来走去,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年轻人的喧闹让他暂时忘了内心的忧愁,他第一次觉得三十多岁真的不小了。
雅克走近他,指着山脉说:“那是奥什山的险峰。”
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朝气,才冒出的胡子遮住了泛红的脸颊。夹鼻眼镜后的眼神清澈真诚,傻愣愣的,满是精力,笑容带着柔情,预示着等待花儿绽放,对一切都充满希望和生活的愉悦。
大片城市挡住了附近的湖岸,湖的另一边背着光,那是隔着雨帘的悬崖。
底层的桌子都有人,需要从那团热烈的雾气走过,才能走到楼梯。中间的二楼是打台球的,人们围着台球桌子又喊又叫的,还有争辩:“十三!十四!十五!”“没运气!”——“又失手了!”“欧仁,要一杯啤酒!”“欧仁,要一杯比尔酒 【注:比尔酒,一种烈性开胃酒,含有金鸡纳。】 !”闹哄哄的一片,台球碰撞的声音仿佛莫尔斯电报机发出的嗒嗒声。
“你这好看的湖,波涛汹涌,真像大海。”昂图瓦纳说。
门口处,他看见两个未长胡子的年轻人,挎着对方,有说有笑。应该是在谈恋爱吧?昂图瓦纳听见自己的心声:“错了,兄弟,倘若人类的思想可以想象出两个字的联系……”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拉丁区的中心。
雅克得意地笑了,没有动弹,他想一直站在窗口,看着湖岸。他曾在梦里瞧见湖那边青葱翠绿,村庄、停在浮桥边的小船、延伸到乡间旅店的小路……这里是用来冒险和流浪的。可是,他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多长时间呢?
大街转弯处,大啤酒店的灯还亮着,里面肯定不止他一人,不过算是昂图瓦纳可以接受的安静地方。
昂图瓦纳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说:
因为没有出租车,他只好沿着苏弗洛路走回去。他把《小妹妹》紧紧夹着,走着走着,他想看小说的心情愈加急迫。
“我敢肯定,今早你需要处理一些事,因为……”他想说“因为晚上我们就出发了”。不过他忍住了。
天空飘着小雨,风已经停下,雾气将灯光蒙上一层光晕。很晚了,这件事得放一放,昂图瓦纳现在就想回家。
雅克不开心地摇了摇头,说道:
5
“没有什么事要处理。我一个人生活,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的——管好自己就可以了……”他的声音在安静中回响,接着换了忧伤的语气,同时看着哥哥,感叹道,“你是理解不了的。”
昂图瓦纳还想致谢,不过,雅利库好像打断了全部客气话,他优雅地张开双手阻挡客人的话:“请帮我向蒂博先生问好,有什么进展要告诉我。”
昂图瓦纳心想:“到底他在这里过得怎样?没错,他有自己的工作……然而,他靠什么生活呢?”他做了许多假想,思索半天,低声说道:
他直起身子。昂图瓦纳诧异且敬佩地盯着他:老教授颇有气质。他头顶是天花板的大灯,脑门和头发泛着光辉。眉毛下面是两个深深的酒窝,戴着单眼镜片的那个闪着亮光,仿佛夕阳照在窗户上。
“自从你满十八岁后,本来可以继承妈妈留给你的那份遗产……”雅克的眼里闪过一丝戏谑。他几乎想问一声。他心里有些遗憾。心想:那时候,自己本来可以不做一些事……比如在突尼斯的码头……在特里埃斯特,在“阿德里亚蒂卡”号的煤矿,以及在因斯布鲁克的印刷厂……不过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他没有想过,蒂博先生的离世最终会让他生活富裕。不行!不需要他们的钱!自己挣自己花!
“您肯定会看到……我认为小说充满才气。可是我承认……不对!……我老了。”昂图瓦纳鞠了个躬,“确实,我理解不了新的东西……一定要说出原因的话……不能前行……在音乐方面,我还有发展空间,我以前迷恋瓦格纳 【注:瓦格纳(1813——1883),德国著名作曲家。②德彪西(1862——1918),法国著名作曲家。】 ,不过,我也可以看懂德彪西②的东西。您觉得我欣赏不了德彪西吗?……先生,今天我可以说,在文学上,我是欣赏不了德彪西的……”
昂图瓦纳鼓起勇气问:“你怎么维持自己的生活?挣钱容不容易?”
走到前厅时,他停下,用手指了指昂图瓦纳放在腋下的《小妹妹》说:
雅克扫了一眼房间,说:“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雅利库把他送到门口,尽量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言语和动作似乎都是出于礼貌。
昂图瓦纳接着问:
昂图瓦纳没心思听他说话,他非常着急,脸上红通通的。这一句、那一句谜一样的词句。他愣愣地翻着杂志,这是活着的弟弟写的。他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阅读弟弟的小说,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便匆忙道别。
“你平时做什么工作来挣钱呢?”
“我是假期快结束时接到杂志的,”雅利库说,“我没有立即回信,直到昨天才有时间。原来我打算寄到卡利奥普。但是,我没那么做,因为给瑞士的杂志投稿,作者不一定就在那里……”(他没说邮费太贵改变了他的主意)
雅克的脸上闪现出倔强,额头上还出现一道皱纹。不过很快就不见了。
他一秒也不想待了,站起来。
昂图瓦纳赶紧解释:“弟弟,我这么问你,并不是想干涉你的事情,我只是希望你的生活舒适、幸福!”
倘若找到杂志社,肯定可以找到他。
“至于这个……”雅克嘀咕道,语气是这样的,“至于幸福,我做不到。”接着,他耸了耸肩膀,迅速换上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昂图瓦纳,不要再说这些了……我的生活,你是理解不了的。”他挤出一丝笑容,犹豫地走了几步,又走向窗边,笃定地说了句,“在这里的生活,真的很幸福……真的。”眼神茫然若失,似乎没有发现自己的话是矛盾的。
昂图瓦纳看不懂,以后再想吧!出版地在日内瓦,难道雅克在瑞士?卡利奥普杂志社……罗纳街161号。
接着他看了看表,转身对着昂图瓦纳,不给他接话的机会,说:
雅克·蒂博
“我一定得介绍你认识卡梅辛老爹。倘若她在,也让你们认识一下。接着我们一起去外面吃午饭。”他边说边把炉子的门打开,往里扔了几根木柴,继续说,“……他以前是个裁缝……如今当上了市参议员……同时是个积极的工会活动家……他自己创办了一份周报,上面差不多都是他一个人的稿子……他是个正直的人,你一会儿就能见到。”
爱情,有时候同样如此。
老卡梅辛只穿了贴身的衣服,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戴着一副奇怪的方形眼镜,镜腿仿佛发丝一样柔软,夹在他小小的耳朵上。他正在校对,样子有些天真,不过包含着些许狡猾。他说话简短有力,不过充满幽默,时刻保持着微笑。他透过眼镜仔细地打量来访者,让人送来啤酒,喊昂图瓦纳“亲爱的先生”,立即又改口“亲爱的小伙子”。
“那个印象深刻的十一月晚上,您告诉我:‘全部东西都受两极的作用力。真理也有两面。’”
雅克面无表情地说,父亲病重,他必须离开“一段时间”。晚上就走,房间先保留下来,房租先预付一个月,“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留下。昂图瓦纳静静地站在一旁。
昂图瓦纳拿起杂志,用颤抖的手打开。猛然间,他再次瞧见了弟弟的字迹。小说题目《小妹妹》上面,雅克手写了几行字:
老头子拿起眼前的校样,不断说着为了“党”报一起合作的印刷计划。雅克似乎挺重视的,提出了反对意见。昂图瓦纳静静地听着。雅克似乎并不着急再找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难道他在等一个没出现的人?
“小说发表在九月的《卡利奥普》 【注:希腊神话中缪斯的一位,司史诗、辩才。这里指的是一本杂志名称。】 上,这是本年轻人的杂志,充满朝气,出版地是日内瓦。”
终于,他与主人告别,离开此地。
雅利库从卷宗里拿出一本杂志。
8
“他的短篇小说呢?”
屋外北风呼呼地刮着,吹起融化的积雪。
安静一会儿,他说:
雅克说:“好像飞花。”
昂图瓦纳感叹了一下。
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寡言少语。经过一座公共建筑物旁宽阔的台阶时,他主动说道:“这里是座大学。”语气里满是对所选城市的自豪。昂图瓦纳赞美了几句。不过,阵阵袭来的雨雪让他们不得不加快了速度,赶紧找个歇脚的地方。
“充满朝气,满心欢喜……I travel……我奔向……I travel the open road……我踏上广阔的道路!”
在两条不宽敞的街道拐角处,自行车和行人来来往往。雅克直接走进底层一家饭店,玻璃门上用白色字母写着招牌:
“心里的痛苦、书籍和争辩全部走开!
“美食店”。
“现在,我不再苦闷,我……post pone no more ……不再迷茫,什么也不要!
大厅中镶嵌着老橡木护壁板,地板都上了蜡。店老板是个胖子,活泼热情,精力充沛,呼呼地喘着热气。他对自己的健康、饭店员工、菜单都非常满意。他接待各色客人,仿佛在招待贵客一样。饭店的墙上,写满了哥特字:“本店的烹调不是化学!”以及“本店的芥末罐口不粘干芥末!”
“现在,我不寻求财富……我不追求运气,我自己就是最大的幸运儿!
经过刚才与卡梅辛的见面,加上在雨里走了一段,雅克已经放松下来。他瞧见哥哥兴高采烈的模样,自己也开心地笑了。昂图瓦纳对外界如此好奇令雅克意外。他四处打量的眼神,仿佛想要看透和品尝任何一个吸引人的食物。兄弟两人曾经在拉丁区的便宜饭馆一起用过午餐,当时环境嘈杂,昂图瓦纳什么也没心情看。只是放下带来的医学杂志,倚在水瓶上。
“褐色的道路,在我前方……wherever I choose……我向往的地方!
昂图瓦纳觉得雅克一直盯着他。
“A foot and light-hearted I take to the open road……我愉快地踏上广阔的道路,无拘无束,身体强健,世界在我前方!
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化很大?”
雅利库接过字条,拿起单边眼镜,翻译道:
雅克含糊不清地摆摆手。没错,昂图瓦纳变化很大,不过到底是什么地方变了呢?三年来,雅克不是已经忘掉哥哥的很多特征了吗?此刻,他慢慢地找回了。昂图瓦纳的习惯性动作——耸耸肩膀,眨眨眼睛,张开手试图解释什么的样子——这些动作让雅克动容,似乎再次与曾经相当熟悉,之后又彻底在记忆里遗失的面孔重逢一样。然而,如今的昂图瓦纳还有了另外一些特征,令他想不明白。他不清楚哥哥曾经是不是这个样子,他脸上总体表情和姿势充满了自然、平和、亲切、和蔼。眼神也不生分,也不严肃。所有的一切都很新奇。他想用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概况出来。昂图瓦纳面带微笑。他明白这都是拉雪尔带来的。连续几个月,获得胜利的激动一直被他压制着,不愿流露出来的幸福神情在脸上留下一种自信、乐观。可能那是拥有情人的知足感——这样的痕迹依然存留至今。
“我英语不好,看不明白。”昂图瓦纳说。
饭菜很好,啤酒也清爽,环境又舒服。昂图瓦纳觉得很开心,连声赞美此地的特色风味。同时,他发现雅克在这种地方不再刻意不说话(尽管雅克一张嘴就跟带着悲苦一样,说起话来迟疑不决,时而中断,时而不理智,没有逻辑。偶尔又非常激动,边说还边用深邃的眼神盯着哥哥)。
“很抱歉,信封不知道让我丢去哪里了。找不到他从哪个地方寄来的。”雅利库继续说,“……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抄录惠特曼这首诗的真正意思。”
“昂图瓦纳,错了。”昂图瓦纳开了个玩笑,雅克提出反对意见:“你要是这么想的话,肯定是错的……不可以说瑞士……总之,我去了许多国家,说实话……”
他说着把便条打开给昂图瓦纳,昂图瓦纳一看吃惊不小,字迹简洁有力、浑圆坚实!是雅克的字……
他猛地发现昂图瓦纳满脸惊奇,便一下子停下来。然而,他似乎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后悔,很快又接着说道:
“他写的不是信,而是一首手抄的惠特曼的诗,没有署名。不过,你弟弟的字迹很精美,一看就忘不了,对吗?”
“你看看我们右边这位,正在和老板交谈的单身客人,他就是瑞士人的典型。长相……言行……说话的样子……”
他起身,把壁橱打开,取出一个卷宗放在桌上。
“有很重的鼻音?”
“说实话,”雅利库优雅中夹杂点客套接着说,“我都忘了当时对他的建议。应该是建议他继续上学……像他这么固执的人,我们的建议无关痛痒。他们会根据自己的本能做出选择。他们——如何说才好?——本质上就是不受约束,不会由着别人摆布的。高师只对那些胆小鬼和谨慎的人才有诱惑力……而且,我认为,你弟弟来找我,只是礼貌而已,因为他已经有了主意。这就证明了他的兴趣,十分强烈的兴趣。是吗?他怀着年轻人的……激情,和我谈论大学精神、纪律、一些教授。倘若我记得没错,他还跟我谈起家庭生活和社会交往……您感到诧异吗?我热爱年轻人,他们帮助我保持年轻的心。他们推测,我这个文学老教授存在老诗人的恶习,他们敢和我谈论。倘若我没有记错,你弟弟也是这样做的……我对年轻人的固执十分赞赏。那正是青年人因为反抗天性的预兆。我教过的学生里,只要有作为的,都具有这种反抗精神。就像我的老师勒南 【注:勒南(1823—1892 ),法国历史学家、哲学家。】 说的一样:‘嘴里都是骂人的话,走进生活……继续说您弟弟的事,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道别的。后来,大约是三天之后,我收到他写的字条,出于编撰者的习惯,我还保留着……”
雅克皱了皱眉,更正道:“不对,我说的是他的重读音调,会稍稍把尾音拖长,说明他经过了思考。最重要的一点却是,他脸上自省的表情,完全不理会周围的事物。这就是瑞士人的特征。以及在任何地方都觉得很安全……”
昂图瓦纳低声说:“我一点也不了解。”他回忆起拉雪尔坐船离开前一个月里,他自己的生活状态,他因为不关心雅克而自责。
昂图瓦纳表示同意:“眼神很精明,不过没有灵气,简直难以置信。”
“我接见了他,只要是年轻人,我都会见的。那天夜里,他满脸朝气,热情洋溢,近乎狂热,我对他印象深刻。”(他认为雅克太激动,甚至自负)“他拿不定主意,是按部就班地上学,还是寻求别的出路?——出路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我觉得是放弃考试、写作什么的。”
“没错,洛桑人普遍都是这个样子。一天到晚,不慌不忙,不会浪费一分钟。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和别人的生活轨道相遇,但从来不会干涉别人的事务,也不超越自己的生活范围。每个时刻,他们都全身心投入正在做的事或接下来要做的事。”
“也就是他出走前。”
昂图瓦纳听得很认真,没有插话。雅克看到哥哥如此入神,倒显得局促不安,但也鼓励着他,激发了他内心的自豪感,使他继续说下去。
“那封信我应该还留着,因为信上的语气令我诧异,我也回信了。我还叫他来和我见面,不过他没来——反正当时没有。他可能是等到录取时才来吧。那是我俩联系的第二个阶段,非常短暂就谈了一小时。三年前的一个深夜,你弟弟没有预约就来了,那是十一月初,刚好开学不久。”
“你刚说了灵气……有人说瑞士人呆傻。这样的说法太片面,不符合事实。他们的个性……和你不一样……可能比你感情集中。紧急关头,他们也会灵活应对……所以他们不愚笨,而是成熟稳重,两者有本质区别。”
昂图瓦纳说:“没错,那本书叫《在世纪之初》。”
昂图瓦纳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说:“我最诧异的地方是,你可以在那么多人中生活得称心如意。”
他边转着修长手指上刻着姓名的戒指,边说:“我先想想……我和你弟弟最开始是通过信件联系的。应该是四五年前吧,你弟弟在准备高师考试。他写信给我,信的内容和我早前发表的一本书有关。”
“没错。”雅克高声回答,把空杯子往旁边推推,差点碰倒。“我在很多地方都生活过,比如意大利、德国、奥地利……”
雅利库先生请客人坐下,自己坐上安乐椅扁平的褪色垫子,后面是没有收拾的桃花心木桌子。那是他工作的地方。他将头靠在橄榄色的绒垫上,面容显得更加消瘦,鹰钩鼻,头靠后,花白的头发仿佛撒了粉一样,很有特色。
昂图瓦纳盯着火柴,头低着,鼓起勇气说了句:
前厅都是蔬菜的味道。雅利库没有驻足,礼貌地请客人从客厅走过,进到工作室。工作室很小,里面都是镶嵌的细木家具,铺了毛毯的椅子,小装饰和久远的画像。工作室十分阴暗,看上去很狭窄,因为最里头的整个壁板都挂着一幅奢华的壁毯,上面绣着萨芭女王前往所罗门皇宫的阵势 【注:这是《圣经·列王纪上》第十章的故事情节。】 ,壁毯和墙壁的高度没有形成比例,需要把边角叠起来,画里的人比现实的人要大一些,他们的小腿被折断,王冠顶到了天花板。
“也在英国……”
两人达到先贤祠广场。雅利库快步爬上五楼,脚步都没有慢下来。在五楼楼梯处,老教授站直身子,脱下帽子,转过身,推开了昂图瓦纳前面的房门,似乎这门是通向宫殿的一样。
“英国?我没去过,为什么要说它?”
他们迈着快步,但影响不了雅利库说话。雅利库因为礼数,不能什么也不说。他用温和却又骄傲的语气随便说着话。不过,他越是温和,别人越觉得他有距离感。
安静了一会儿,两人都在思索对方的心思,昂图瓦纳依旧低着头,雅克有点无所适从,但还是接着说:
一说起那段不幸的日子,他总是很动容。他说起拉雪尔,还有“罗马尼亚”号,依依不舍……他失望地回到巴黎那天,家里乱套了:弟弟在前一天出走,爸爸异常愤怒,已经报了警,并高声喊:“他要去自杀!”他嘴里除了这句,什么也不说。家庭和爱情的悲剧连在一起,现在,他觉得这样的变故对他来说是好的。他集中力量去寻找出走的人,另一件烦心事就显得渺小了。医生本来就是个繁忙的职业,剩下的时间就在警察局、太平间和私人代办处跑来跑去。他要承担一切,父亲生病不喜欢吵闹,吉丝因为担心雅克,身子不好,朋友的来访、日常的信件,甚至得托人去国外调查,而调查带回的只有失望。不管怎么说,这累人的生活使他恢复过来。一连几个月的寻找,都没有结果。那时,他也接受了没有拉雪尔的生活。
“我觉得这些国家中,没有哪个能让我安心住下,心静不下来,无法工作。只有在这个国家,我的心才能平静……”
雅利库不再说话,昂图瓦纳也打住了话头。
没错,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姿态几乎都平静下来。他采用似乎已经成为习惯的姿势,斜坐着。头偏向那缕顽皮的头发,好像是被头发的重量压过去的一样。右边肩膀朝前倾,上身弯着,支在右臂上,右手大张着,稳稳地按住大腿。左胳膊肘只轻轻压着桌面,左手手指拨弄着桌子上的面包屑。他的手已经是大人的手,青筋明显,有表现力。
“您觉得是这样?”
他在想刚刚说过的话。
“但是……要不要进高师,你弟弟很犹豫,对吗?”雅利库问了一句。
“这个国家的人会让人沉静下来。”他用感谢的语气说道,“很明显,没有热情只是表面的东西……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热情弥漫在空气里。正如你知道的,这种热情平时是被压抑着的,不存在巨大危险……传染性也不强……”他突然停顿一会儿,脸一下子红通通的,接着小声说:
“哦!其实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个性顽劣、暴躁……我不愿意说他沉迷于幻想。他做的很多事都令人难以捉摸。你觉得很了解他,可是每天他都和昨天不一样……我一定要说,先生,雅克十四岁时就曾离家出走过。那天早晨,他和一个同伴一起走的。三天后,我们在去往土伦的路上找回了他们。我是个医生,从医学上看,这样的逃走病态早就有记载,而且特征明显。雅克第一次离家出走时,严格意义上说,已经算是病态了。不过,这次一走就是三年……我们从他的日常生活里,找不到任何理由导致他出走。他似乎和我们一样快乐,而且当时正在安静地度假。当时他考上了高师,预计十一月开学。这次出走并不是预先计划好的,因为他什么也没带,连钱也没有,只有一些证件。他没跟任何朋友说,就给校长写了一封申请退学的信。我看过那封信,是他走那天写的……当时我出门两天,正是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失踪了。”
“你也知道,这三年里……”
“我愿意帮助您。署名是雅克·蒂博,这是不是很明显?加上我认得他的字迹。我曾收到你弟弟写来的信,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现在你先跟我说说……你弟弟离家出走的原因?”
他不看哥哥,用手背一下子把那缕头发撩起来,换了个坐姿,不再说话。
等走到安静的于尔姆街时,雅利库温和地说:
难道他要开始诉说心里话了?昂图瓦纳静静地等着,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弟弟。
两个人迅速从空旷的校园走过,没有交谈,只有北风呼呼地吹。
然而,雅克果断转移了话题。他站起来,说道:
“这得另当别论了,我会尽力帮忙的。”他看一眼教室,露出迟疑,“先生,这里说话不方便,您乐意去我家吗?”
“雨没有停的意思,我们还是回去吧。”
雅利库想了想,脸抽了一下,接着主动伸出双手,说:
他们走到饭店门口时,有个骑自行车的人在他们面前停下,猛地跳下车,来到雅克身边。
“这一年来,我父亲病入膏肓,病情还在恶化。过不了几个星期他就要离开人世了。他就我们两个孩子。所以,我才拆了您的信。倘若雅克活着,倘若我找到他,跟他说这些话,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会回来的。”
他招呼也没打,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有没有看见那边是什么人?”来人身穿乡下人的披风,已经让雨淋得很透。他双手交叉护在胸前,防止风把衣服吹开。
他依然坚持被动,不是因为担心承担什么责任,而是他生来就讨厌嚼舌,怕干涉了别人的私事。昂图瓦纳知道得消除他的不信任感,他说:
“没看到。”雅克说,脸上没有丝毫奇怪的神情。他瞧见有家房子大门是敞开的,便说:“我们先去那里避避雨吧。”
“但是,先生,我觉得我的推算是对的。”
昂图瓦纳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几步,雅克回头把他也叫上。三人都到达门口时,他什么也没有介绍。
雅利库察觉到他的变化,很感动,改口道:
来人晃了晃头,将遮住眼睛的风帽抖在肩膀。他三十岁出头,尽管说话直奔主题,但眼神充满柔情,仿佛安抚一般。脸被冻得红红的,上面有道伤疤,没有血色的疤痕让右眼变小了一点。伤疤把眉毛斜切开,一直延伸到帽檐下面,消失不见。
“署名是什么?”失望已经笼罩了他。
他情绪激动地说:“他们不断地指责我。”似乎不在意昂图瓦纳也在场,“不过,我一点儿也不该受到指责,不是吗?”他好像非常看重雅克的评判。雅克安抚地挥挥手。“他们还想怎样?是他们自己说花钱雇的那些人。这事是怪不了我,如今他们都走了,也知道我们告发不了他们。”
昂图瓦纳紧张地说:
“他们这样做肯定会失败的。”雅克想了想,说道,“总共两件事,其中一件……”
“说实话,我并不确定。小说的作者写的不是‘蒂博’,是我猜测,那个署名是……”
那人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立即带着突然生出的感谢之情和热情喊道:“没错,就是这样,一定不能让政治报刊的煽动跑在我们前面。”
雅利库沉默着。刮过的尖下巴,有道深深的沟,假领高傲地耸在那里。细长的手指抚摸着长长的、光滑柔软的白胡须,他嘟囔着:
雅克低声说:“只要有响动,萨巴金就会消失不见,比松也是,不信,你等着看吧。”
“在哪里发表的?时间是?”
“比松也是?可能吧。”
“当然在,因为他不久前发表了短篇小说!”
“手枪怎么处理了?”
“没错,已经三年了。”他又说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家。没有给父亲、我来过一封信。只有您,先生,您现在知道了吗?我来这里……甚至,我们都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
“这个简单,她曾经的情夫买的,死后又卖给了一个军火商。”“雷伊埃,听我说完,”雅克说,“最近几天我帮不上什么忙,从
雅利库猛地把头朝前伸,用敏捷的近视眼从单边眼镜里仔细观察年轻人。昂图瓦纳听见了教授的呼吸声。
现在开始到一段时间内,我都写不了东西。但是,你可以去找里沙德莱。请他拿些证件给你。你告诉他,是我要用的。倘若需要签名,你就叫他给马克·拉埃尔打电话,明白了吗?”
“已经三年了。”
雷伊埃紧紧握着雅克的手,没有说话。
“失踪很久了?”
“卢特情况如何?”雅克拉着雷伊埃的手问。
昂图瓦纳接着说:“先生,您会理解的,我唐突地打开了您的信,我弟弟已经失踪很久了。”
雷伊埃低下头。
雅利库的额头疑惑地动了动。
“我毫无对策。”他羞涩地笑笑,把头抬起来,激动地又说了一遍,“我毫无对策,我爱她。”
“……我是您学院的同事——奥斯卡·蒂博的儿子……雅克·蒂博是我弟弟,您昨天给他写了封信……”老教授眉毛扬起,温和且骄傲,一言不发。昂图瓦纳直截了当地说:“先生,您知道雅克的下落吗?”
雅克把手松开,想了想,嘀咕道:
昂图瓦纳介绍自己:
“再这样发展的话,你们两个会是什么样子!”
昂图瓦纳原先觉得他是个老教授,眼前的他却穿着素净,似乎刚从马背上下来,而不是从讲台上,他吃了一惊。
雷伊埃长叹一声。
他觉得只有他一个人,当听见昂图瓦纳的脚步声时,站直身子,皱了皱眉。他身材高大,差不多是转过脸来朝前看,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得透过厚厚的单边眼镜来看东西。他瞧见来人,便礼貌地走向他。
“因为难产,她身体再也恢复不了了,而且不能工作……”
昂图瓦纳站着等待(很明显,教授是最后出来的)。他觉得闹哄哄的教室空了时,朝前走去。教室的一边装着细木护壁画,还有一些直立胸像,光线很差。一个头发花白的高个老头弯腰立着,懒洋洋地整理课桌上的讲义。不用说,他就是德·雅利库先生。
雅克打断他的话:
又安静了,忽然传来喧哗声,教室的门开了,学生三三两两走出来,有说有笑的,挤来挤去,从走廊里匆忙地走过。
“她曾经跟我说过:‘倘若我够勇敢,我会想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过了几分钟,昂图瓦纳站在原地等待,一动也不动。石板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学生,穿着旧鞋,手里拿着书,瞧一眼昂图瓦纳,走过去了。
“你如何看待?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运动场的顶棚下面、楼梯口和走廊中间,总是有穿堂风吹过。仅有的几盏电灯散发着阴沉沉的光。石板地、拱门、吱吱作响的门,以及宽敞、阴暗、古老的楼梯,加上脏兮兮的墙壁,被风撕碎的标语牌,所有的东西都严肃、庄重、慌乱,令人联想到外省永久变了用途的主教府。
“施尼巴赫如何?”
“下课时间还没到,您去二楼楼梯口那吧,学生一出来就能瞧见。”
雷伊埃一下子恶狠狠地摆摆手,满眼的仇恨。
他记得弟弟失踪后,来找过校长。也记得在很久以前的一天,他、雅克和达尼埃尔一起,来到这幽暗的楼房,等待入学考试结果。
雅克将手搭在雷伊埃的胳膊,表达着一种和善,同时也是坚决,甚至命令一样的力量。他用严肃的口吻又说了一遍:
六点不到,他就从出租车上跳下,站在高师面前。
“再这样发展的话,你们两个会是什么样子!”
“冷静,”昂图瓦纳走下楼时想,“可以趁这个时间去看猩红热病人。”
那人气恼地耸了耸肩。雅克拿开自己的手。安静一会儿后,雷伊埃举起手,郑重其事地说:
“德·雅利库先生不在家。周三……五点至六点他要在高师上课。”
“我们的下场和他们一样,都是死路一条,可以这么说,”他低声进行总结,无声地笑了,似乎他说的都是事实,“否则,活着就跟死了一样,死了也跟活着一样……”
五点左右,昂图瓦纳达到先贤祠广场。这是栋老房子,没有电梯(他正处于幸福中,就算有电梯他也不会坐)。他快步跑上楼。
他一把抓住自行车坐垫,单手提起车子。脸上的疤痕涨得发紫。接着,他压低风帽,伸出手说道:
“晚上要看三个病人。四点半在萨克斯林大街,那是个急症,一定要去。阿尔图瓦路的病人,猩红热初发,也得去,不过没说好时间。最后一个是康复期病人,可以延后。”他站起来,“现在去萨克斯林大街,接着去找雅利库。”
“谢谢了。我现在就去找里沙德莱。你真是个大方、高尚的朋友。”他说话的语气变得自信、开心,“蒂博,每次和你见面,我几乎就能和世上——和人、和文学……甚至和报刊和平相处,这是真心话……我先走了!”
他瞥一眼挂钟,又朝记事本看了一眼。
昂图瓦纳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不过,他注意着两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一开始,他观察到明显大过雅克的人的态度,他的态度表明了只对一些知名的长辈才会有的尊重热情。最让他诧异的是,两人交谈的时候,雅克的脸充满热情,脑门完全放松,同时还在思考,还有那成熟的眼神,身上洋溢着想象不到的威望。这是昂图瓦纳才发现的。雅克在这几分钟里的表现,是他以前不知道的。几分钟之前,他完全料想不到雅克会有这样的一面。不过,对每个人来说,这才是真正的雅克,今天的雅克。这点毋庸置疑。
先贤祠广场一号乙雅利库
雷伊埃抬腿蹬着自行车,也不和昂图瓦纳说句话,便冲进了水里,两旁溅出泥浆。
他再次将信纸拿起:
9
他心中燃起了希望,得赶紧把雅克找回来,他不再是一个人独当一面了。
兄弟两人接着朝前走。对于此次相见,雅克没有说过什么。而且现在风呼呼地钻进他们的衣服里,仿佛故意把昂图瓦纳的雨伞吹得摇晃不止,说话非常不便。
昂图瓦纳两条腿在颤抖。他坐上椅子,眼神一直看着在桌子上铺开的信。说实话,他并不是因为雅克没死而觉得诧异,他想不到一个原因说明雅克已经自杀。拿到这封信,他第一感觉和猎人一样,刹那间,他心底恢复了猎犬一样的本能。三年前,正是这种本能让他一连几个月按照线索去追踪弟弟。也就在那时,他心中满是对弟弟的温柔,迫切地想与他见面,几乎不知道如何是好。这几天里——今天早晨也是——他一个人在病人床前时,必须压着痛苦的心情,打起精神。在如此沉重的担子面前,弟弟却离家出走,他对他肯定有怨气。不过,这封信!
他们走上里波纳广场时——周围的风似乎都聚集在这里。雅克不顾落在身上的雨滴,猛地放慢速度,问:
雅利库
“刚吃饭的时候,你为什么提到……英国?”
您应该想到,我的传统修养和个人大部分的兴趣与您浪漫的风格有隔阂,因此我会保留自己的观点。我不赞同其中的内容,也不赞同它的形式。不过,我认为文章虽然写得过分夸张,但却有着诗人和心理描写家的特点。读您的小说常常让我想起,我曾经的音乐大师朋友说的一句话,他是个年轻的革命作曲家(或许和您是一类人)有着惊人的勇气,他说:“先生,把他拿开,不然我会对他产生兴趣。”
昂图瓦纳发现他在逼问,不知如何是好。他含糊不清地搪塞几句,不过都淹没在风里了。
“原来是雅利库!瓦尔第厄·德·雅利库。大学教授,院士……”昂图瓦纳知晓这个著名的人物,他有他的两三部作品。
“你在说什么?”雅克听不见,大声问道。肩膀迎着风,斜着身子向他靠近,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哥哥,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昂图瓦纳无可奈何,只能说实话。
我带着极大的热情读了您的小说。您应该想到,我这个老教授可能会保持自己的观点……
“因为……因为……红玫瑰!”
“难道雅克在写短篇小说?”他立即确定,“他没死!”每个字都充满活力,昂图瓦纳激动万分,开始找寄信人的名字,“雅利库。”
语气里夹杂着出乎他意料的愤怒。乔塞普和安内塔的乱伦情景一下子浮现在他脑海里:他们在草地上纠缠,那熟悉的想象画面持续让他忍受不了。他十分气恼,没来由地迎着不断吹来的狂风前进,低声诅咒了一句,接着恶狠狠地关上雨伞。
我读完了您的短篇小说……
雅克愣愣地待在原地。很明显,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外。他紧咬嘴唇,往前赶了几步,什么也不说(他曾经很多次因为这样不合时宜的软弱瞬间感到后悔,觉得不应该拜托朋友从遥远的英国买一篮玫瑰——表达一个拖累自己的消息:在全家人都认为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他告诉吉丝:“我还活着,我想念你。”他以为这不周全的行动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他想不到、也理解不了吉丝会告诉别人。这让他很气恼)。他控制不住心底的难过,冷笑一声:
一九一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亲爱的雅克先生:
“你真不该当医生,你有当侦探的天赋!”
先贤祠广场一号乙
这样的语气令昂图瓦纳更加生气,他讽刺道:
才看前几行 【注:法语写信的格式,一般都把日期和发信人的地址写在最前边。】 ,他就已经十分兴奋:
“老弟,如果想保护自己的隐私,拜托不要公开在杂志上。”
有时候,一些书店目录和广告会寄给雅克,不过这是一封信!蓝色的信封,男人的字迹——也可能是女人的——字迹优雅、潇洒、骄傲!……他转过身,先沉思了一会儿。随后走回诊室。在坐下前,他就拆开了信封。
雅克觉得很受伤,朝着哥哥喊:
雅克·蒂博先生开启
“哦!你的意思是从小说里知晓送花的事情?”
大学街四号乙
昂图瓦纳再也忍不住,故作镇静,用挖苦、难听的语气一字一字地说:
昂图瓦纳已经走上了街道,眼睛看向手里的信封,他一下子停下来:
“错了,但是,我从小说里知道了送花的所有意思。”说完这句,他迎着风,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自己都说不清对病人是什么情感。一年前,他知道蒂博先生病入膏肓时,原先以为并不爱父亲,后来发现自己对父亲怀有一种让人疑惑和否认不了的情感,仿佛那是崭新的情感,不过又似乎存在许久的温柔,只有到病情无法控制时才会燃烧。在漫长的几个月里,医生对将死病人的关心强化了这种情感,就他自己清楚病情,他要尽力照料父亲,一直到他离开人世。
然而,他很快就明白自己犯下大错,甚至连呼吸都不顺畅了。话说得太重,肯定会影响全局的。此刻,如果雅克再次离开的话……他怎么一下子忘了最重要的目的?怎么就克制不住,冲他大喊大叫呢?莫非是因为吉丝?接下来怎么做?去和他解释或者道歉?不知道能不能挽回?不管了,只要可以缓和,什么他都愿意尝试……他正准备转向弟弟,用最温和的语气承认错误时,他感到弟弟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拉住他,显得很激动。这出乎意料的友好接近,瞬间消除了刚才的隔阂,也拉近了分别三年的距离。雅克颤抖地说道:
欢乐的小战马哟,小战马哟,特里贝。
“昂图瓦纳,你是不是想歪了?你觉得我和吉丝……真的?……你觉得可能吗?……你是不是疯了?”
到门房时,看门女人叫住他,并递给他几封信件。昂图瓦纳随意地接过来。心里还挂念着楼上:
他们看着对方。雅克的眼神悲痛,但干净、有活力,他脸上满是受伤的羞耻和气氛。而在昂图瓦纳看来,这代表了一缕开心的光亮。他十分高兴,紧紧抓住弟弟的手臂。难道他真的对两个孩子产生过怀疑?他自己也被弄糊涂了。他兴奋地想起了吉丝,一下子觉得解脱了,放松了,十分幸福。他终于找到了曾经的弟弟!
昂图瓦纳很担心,走开了。
雅克没有说话。曾经难以启齿的回忆映入眼帘:那晚,在拉菲特别墅区,他发现了吉丝对自己的爱,也察觉到吉丝会引发他体内的肉欲。黑夜里,椴树下慌忙的亲吻,接着是吉丝代表浪漫的动作,将玫瑰花瓣撒在地上——他们互相承诺爱情的地方……
嬷嬷说,只有唱歌时,他才不叫疼。
昂图瓦纳也沉默着,他想活跃气氛,但心里担心,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过,他紧紧挎着弟弟的胳膊,似乎在说:“没错,我疯了,此刻,我完全信任你。我真的很幸福!”弟弟也紧挎着他,两个人无需任何语言就更加了解对方。
约会去咯!
两个人迎着风雨继续前行,紧紧靠在一起,非常热情,时间很漫长。兄弟俩的心都静不下来,但谁也没有勇气最先松开手。他们途经一堵挡风墙时,昂图瓦纳打开雨伞,似乎表明两个人靠在一起是为了躲雨。
哦!哦!哦!快跑哦!
他们保持着沉默,一直走到公寓。到门口的时候,昂图瓦纳停下来,缩回手臂,自然地说:
两人合唱:
“晚上之前,你肯定要处理一些事。我就不上去了,我可以去参观城市……”
哦……哦……哦……你要吃草!哦……哦……哦……你要吃草!”
“下着雨呢,怎么参观?”雅克说完,笑了笑。昂图瓦纳看出了其中的迟疑(两人都害怕整个下午干坐着)。“我就需要二十分钟写两三封信而已。可能五点前会出去一下。”说到这个,他脸上闪过一些烦闷。不过,他马上站直了身子:“在这之前,我没别的事要做,一起上去吧。”
蒂博先生骄傲地喊:“没错,就是这样,玛丽姑妈也是这样唱的:
他们出去的时候,房间已经打扫过了。炉子添了许多柴火,烧得很旺。两人怀着全新的情感帮对方把湿漉漉的外套晾在火炉旁。
(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
有个窗子没关,昂图瓦纳走过去。正对着湖岸倾斜下来的层层屋顶中,有座高高耸起的塔楼,最上面是个钟楼,灰青色的塔顶在雨水里发着亮光。
我把花摘下,你却要吃草!
雅克指着钟楼说:
我要把它戴上公主的头!
“那个是圣弗朗索瓦教堂,你能看清上面显示几点了吗?”
长在草地边。
钟楼的一面,有个涂成红色和金黄色的大挂钟。
你看花儿多可爱,
“两点十五分。”
接着,又响起衰老的声音:
“你眼神真好。我的不行了。而且我不喜欢戴眼镜,我有些偏头痛。”
约会去咯!
“偏头痛?”昂图瓦纳喊了一声。赶紧把窗户关上,转过身来,一脸关心的询问让雅克笑出了声。
哦!哦!哦!快跑哦!
“没错,医生。我有很严重的头痛,到现在也没痊愈。”
此时,父亲沙哑的声音传进昂图瓦纳耳中,仿佛破碎的钟声,断断续续地重复后面两句:
“哪个位置痛?”
约会去咯!
“这里。”
哦!哦!哦!快跑哦!
“一直都是左边吗?”
两只眼睛好迷人。
“不一定……”
罗齐娜最可爱,
“头晕不晕?有没有觉得看不清事物?”
比矫捷的战马更棒!
这样的对话令雅克无所适从,他说:“别担心了,现在好很多了。”
小战马哟,特里贝,你是我的情人,
“不行!”昂图瓦纳说道,他非常认真,“得仔细给你做个检查,还得看看你消化好不好……”
欢乐的小战马哟,
尽管他没有马上检查的意思,不过还是习惯性地走近雅克。雅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已经习惯了没人关心的日子,只要受到点滴关怀,似乎就入侵了他的独立领地。不过,他立即恢复理智。毕竟,这样的关怀令他温暖,仿佛一阵清风吹过内心深处,滋润了每条麻木不仁的神经。
昂图瓦纳抬起脚,轻轻地靠近。老小姐衰老的声音在安静中响着:
昂图瓦纳又问:“以前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怎么引起的?”
“他一直要我去叫老小姐,给他唱一首什么儿歌。从早晨开始,他就不停地说这个。”
雅克因为刚才的后退感到后悔,他想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可以说出实情吗?
次日,四点左右,昂图瓦纳在两次出诊的间隙,从家门口过去时,进去看了看蒂博先生。他早晨就发现父亲身体很虚弱,而且高烧不退。难道是病情恶化了?或者只是一般的病变?昂图瓦纳不愿让父亲知道他多来了一次,担心会导致病人情绪不稳定。他由走廊进入盥洗室。嬷嬷在里面,她悄声告诉他,要他安心,白天情况还好。才给蒂博先生注视完,吗啡在发生作用(只有不断地打镇痛剂,他才能忍受疼痛)。从没关严的门缝里传来含糊不清的歌声。昂图瓦纳静静听着,嬷嬷耸了下肩膀:
“生了一场病之后就出现的……应该是抽筋……还是流感?我记不清了……也可能是疟疾……我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院。”
4
“在哪住的院?”
欢乐的小战马哟,小战马哟,特里贝。
“在……加贝斯。”
挂钟敲了十一下。
“加贝斯?是突尼斯吗?”
哦!哦!哦!快跑哦!约会去咯!
“没错。听说最开始是昏迷不醒,乱说话,之后头就非常疼,持续了几个月。”
比矫捷的战马更棒!……
昂图瓦纳没有说话,很明显,他心里想着:“巴黎有个温暖舒适的家,哥哥是医生,却偏偏跑去遥远的非洲,还几乎丢掉性命……”
小战马哟,特里贝,你是我的情人,
“是恐惧心理救了我,”雅克想说点其他的,“我担心死在那个火炉一样的地方,我想念意大利,仿佛在木船上漂浮海面的遇难者,对陆地和泉水的渴望……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想法:无论是死是活,我一定要乘船去那不勒斯。”
欢乐的小战马哟,
那不勒斯……昂图瓦纳一下子记起吕那多罗,西比尔、乔塞普漫步在海滩的场景。他鼓起勇气问:
不经意间心底的记忆坚持要浮上表面,再不愿意沉回去。那首古老的儿歌调子不时给童年的记忆伴奏,歌词他几乎忘得差不多了,只有开头一节,一点一点地回忆起来,结尾出乎意料地显现出来:
“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
吉尔勃夫……破旧马车……家禽养殖院……莱昂蒂娜……
雅克的脸涨得通红,内心挣扎着,到底说不说?他蓝色的眼睛盯着某个地方。
挂钟敲了十下,不久又敲了十下半。
昂图瓦纳连忙开口:
有块柴火掉到火堆里,他看了看。一股新的火苗再次燃烧,黑影在天花板上跳来跳去。他似乎一下子瞧见自己站在基尔勃夫湿漉漉的走廊里,手里举着蜡烛。那里四季都飘着硝石和苹果的气味。他眼前出现了更大的黑影,投射在天花板上跳来跳去……玛丽姑妈的小屋,夜里会看见恐怖的黑蜘蛛!……(那时只是个胆小的小孩,眼下已经是耄耋老人,两者合为一体,需要打起精神,才可以分清)
“我认为你那时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然而,那样的高温天气……”
蒂博先生还醒着。注射两针后,他的舒服感变长,不过却不能入睡。他没有动,感到轻松。各种各样的念头和计划充满他的脑海。他将恐怖传给身边的人,自己反倒觉得淡然。护士睡着的喘息声令他不愉快。不过,他开心地假设,等他痊愈时,他会向她致谢并辞退她——再捐赠一大笔钱给她的修道院。要捐多少呢?以后再好好考虑吧……不久了,哦!他好想快点痊愈,没有他,他的慈善机构会变成什么样呢?
雅克不理会哥哥的话,接着说下去:
这种事,只有嬷嬷清楚如何处理,她早已司空见惯。她觉得,病危的人显示平静,表明病人内心深处并不觉得自己病危,尽管他的想法常常是错的。所以,她整理好屋子,封好火后,便将叠床打开,爬上去睡了。十分钟过去后,嬷嬷一言不发,和每天一样,安静地边祷告边进入梦乡。
“第一,我得到一封介绍信,找到一个那不勒斯领事馆的人。外国推迟居留期很容易。我希望所有东西符合程序。”他耸了耸肩,继续说,“还有就是‘我宁愿被当成逃兵,也不要回法国让人丢进兵营’。”
退出前,两个人仔细盯着主人,仿佛躺在床上的人已经离开。阿德丽爱娜在走廊里抽泣。克洛蒂德扶着老小姐的胳膊。她们不知道该去哪里,无意间进到厨房,围着坐下,又抽泣起来。克洛蒂德提议,得小心听着,一有动静就去叫神父,她现在要去磨些咖啡。
昂图瓦纳静静地听着,问了句:
此时,嬷嬷摆摆手,让两个女仆轻轻离开。
“不过,要去这些地方,你……你的钱够不够?”
他似乎进入了梦乡。
“这种问题也只有你才问得出口!”他把手伸进口袋,来回踱步。“我一直缺钱,从来没有足够的钱。最初,在那样的地方,什么都做……”他的脸再次红通通的,眼神躲闪着“有那么几天……你也知道,很快就熬过去了”。
“……我祈祷,我们所爱的圣洁的人……在天上帮助我……赐予我胆量……和忍让……她身上具备这样的胆量……没错……”他闭上双眼,不自然地合上手。
“你都做些什么工作?”
他颤抖着说:
“很多……比如去初级学校教法语……夜里就到《突尼斯邮报》或《巴黎—突尼斯报》校对……这份工作令我的意大利文章写得跟法语一样流利……没过多久,我开始给他们写稿子。先是给一家周刊编写报刊摘要,后来做社会新闻,甚至杂活……有可能的话,还会去采访!”他两眼放光,“哦!倘若我身体强健,我会继续待在那里……那边的生活非常刺激!记得在维泰尔布 【注:维泰尔布,意大利的一个城市。②卡莫拉,那不勒斯的一个黑社会组织。】 的时候……(你坐下来吧,不用,我喜欢走来走去)……我被派去维泰尔布,没有人有胆量去报道卡莫拉②罕见的案件,你对那个案件有印象吗?一九一一年三月……非常危险!当时,我住在一个那不勒斯人的家里。那是个土匪窝点。十三日夜里,警察来了,结果他们都跑光了,只有我一个人在睡觉,我必须……”他猛地停下来,昂图瓦纳听得入神,可正是因为他太专注了,雅克才不想继续说下去。如何用一些话,让人大概了解那几个月里杂乱无章的生活呢?尽管哥哥用诚恳的眼神期待着,他却转过头,说了句:“这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了……不提也罢!”
他用目光打量着黑暗的卧室,里面摆着桃花心木家具,装饰的是蓝色棱纹布。若干年前在卢昂,同样的房间里,他亲眼看见父母离开人世……后来,他在巴黎也装饰了同样的房间,作为他年轻的卧室,也是他的婚房……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昂图瓦纳出生在这间房里,没过十年的另一个冬夜,雅克出生,妻子却离开人世。他仿佛又瞧见她的遗体躺在满是紫罗兰的大床中间……
为了驱逐这些不堪的回忆,他不得不接着说话,同时还要保持镇定:
“幸好有您的照顾,我的家庭才会保持安康……在上帝的关注下保持良好的运行轨道。我正式向您致谢,顺便提出最后的要求。在我离开的时候……”他被这些话吓得不轻,为了使自己平静,必须要停下,想想眼下的情形和注射后的舒服感。他接着说:“小姐,在我离开的时候,我想请您大声诵读那篇美妙的祷告文,您知道是哪篇,就是《善终连祷文》……在这个房间里……我曾经和你……一起为我不幸的妻子读过的……你记得吗?……就在十字架下面……”
“你刚刚说……我头痛是怎么引起的?没错,你瞧瞧,一直到现在,我还很难适应意大利的春天。一旦有可能,一旦挣脱束缚,”他皱了皱眉,很明显,痛苦的回忆又涌了上来。“一旦不受牵绊,”他挥了挥手臂,“我立即回到了北边。”
他说完一句就停一下,女人们抽泣的声音在间歇时显得很清楚。老小姐的后背越来越弯,头部晃来晃去,嘴唇发颤,安静中能听见她轻轻的抽泣声。
他再次停下来,站定,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下垂,盯着炉子。
“……那时候我家正办丧事,您放弃了自己简单的生活,来我家里……熬夜……照料我家,使灯长亮。没有人比您更合适……陪着孩子……替代您亲手养大的死者。”
昂图瓦纳问:“意大利的北边吗?”
此时,阿德丽爱娜哭出声来。蒂博先生感到慌乱,几乎也要哭了,不过他哽咽着强打起精神,一字一字地说:
“当然不是!”雅克颤抖了一下,喊道,“是去维也纳、佩斯特……以及萨克森、德累斯顿。接着是慕尼黑。”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阴暗很多,这次,他用锋利的眼神看着哥哥,似乎下不了决心,嘴唇还在发抖。几分钟过去了,他咬咬牙,小声嘟囔,刚好可以听见:
“在上天庭接受审判前,我恳请谅解,恳请大家的谅解。我对待别人可能不够宽容。严厉可能令我……全部生活在我家的人都受到伤害。我知道……我欠你们的……对所有人都亏欠……亏欠克洛蒂德和阿德丽爱娜……更亏欠你们的妈妈,眼下她和我一样卧病在床……二十五年来,她为你们树立了对主人忠诚的榜样……我也亏欠你,老小姐。”
“哦!慕尼黑……那真是个恐怖的城市。”
他跟背书一样:
昂图瓦纳连忙插话:
蒂博先生的精神一下子坚定起来。他皱皱眉头,机械地挥挥手,阻止那个多话的女人。
“不管怎样,你至少……尽量找到引发头痛的原因……偏头痛它是个症状,不是病……”
“先生,您的情况慢慢好了,怎么还说离开的话?倘若大夫听见了……”
雅克根本不听哥哥的话,他马上停下来。这个情况已经发生很多次了:雅克突然察觉要说出某个难堪的秘密时,嘴巴动着,几乎快要说出来了。可一下子,又把到了喉咙的话吞了回去,没有下文。而昂图瓦纳每次都因为莫名的担忧不知如何是好,不仅帮不了弟弟走出障碍,反倒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躲闪冒失。
正叠着餐巾的嬷嬷诧异地住了手。老小姐和两个女仆也吃惊不小,一言不发。此时,蒂博先生突然察觉,他宣告自己面临死亡,别人并不奇怪,这让他紧张不安。还好嬷嬷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他在思考怎么把雅克引回正题,此时,楼梯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在敲门,门立即被推开一点。昂图瓦纳瞧见一张孩子气的脸,头发乱糟糟的。
他咳嗽着说:“我很快就会离开人世了……趁着现在没那么痛苦,我要跟你们道个别……”
“很抱歉,打扰你们了。”
蒂博先生沉思了片刻。和昂图瓦纳的谈话不能令他知足,迫不及待地想再谈一场。
“快进来。”雅克走到门口说。
两个女仆人焦虑不安地站在一起,缩成黑黝黝的一团,火光偶尔照在她们身上。
他不是个男孩,而是个个子矮小的男人,看不出年龄,下巴刮得很干净,奶白色的皮肤,乱蓬蓬的头发是亚麻色的。他在门口犹犹豫豫,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昂图瓦纳。他眼睛里有一层稠密的无色眼睫毛,别人很难看出他的眼珠是转动的。
韦兹小姐因为这时候受到打扰感到不开心,迈着小碎步进来,在屋里喘着气。因为驼背,她不能直视病床,只能看到家具腿和地毯亮处的织补。嬷嬷要给她搬一张椅子,可老小姐向后退了一步。比起让裙子粘在满是微生物的座椅上,她宁可跟高脚禽一样,单腿站十小时。
“靠近炉子来。”雅克边说边把客人淋透的外套脱下来。
“嬷嬷,请把老小姐和女仆们都叫进来,我有话告诉她们。”
他似乎又不打算给哥哥介绍。但他很自然地微笑着,好像昂图瓦纳在场并不影响他们。
只有赛林娜嬷嬷时,他才是严肃的。他说要吃药,沉默地任人喂他。接着,与嬷嬷一起做完祷告,让嬷嬷闭了天花板上的灯。
“我是来跟你说,米托格到了,而且带回一封信。”客人开口说,语调夹杂嘘声,语速很快,好像很害怕。
3
“一封信?”
他没有再想起自己的死亡,也没有想起雅克的死亡。一直到昂图瓦纳离开时,他都在不厌其烦地回忆着吉尔勃夫的旧事,想着那首古老的歌曲片段。
“对,是弗拉基米尔·克尼亚布罗夫斯基的信!”
“哎呀,忘词了。”他气恼地说,“韦兹小姐对这首歌很熟,她从小就唱……”
“克尼亚布罗夫斯基的信?”雅克喊出来,神采奕奕,“你看上去累坏了,请坐。要不要喝点啤酒或者茶?”
约会去咯!
“不用,谢谢了。米托格今天晚上才到,他从那边回来……我要做什么?您觉得我应该什么做?要不要尝试一下?”
啦啦啦!……拉木蕾特……
雅克想了很久,终于说:
小战马哟,特里贝……
“那就试一下吧。现在,这是仅有的办法。”
欢乐的小战马哟,
来人非常兴奋。
他开心地朝昂图瓦纳转过来,用一种年轻人的腔调唱起来:
“太好了!我想到您肯定会这么说的。伊涅斯让我放弃,谢纳冯也是。只有您支持我,太好了!”他冲着雅克,小脸洋溢出信任的光芒。
几个星期以来,尤其在注射后的夜里,老人经常想起生活中没有意义的事情,它们在他空荡荡的脑海里扩散,似乎声响在空洞的涡形贝壳里回荡。过后的几天中,他多次重复着这件事,宛如孩子一样独自发笑。
“但是……”雅克伸出手指,严肃地说。
昂图瓦纳一下子站起身,父亲此时的笑声比哭泣还让他忧虑。
白化病患者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总是用自己的歌声惹怒妈妈……没错……小战马……小战马哟,是怎么唱的了?……等吉尔勃夫放假时……你对尼格老爹的破烂马车不熟……哈哈!……那天女仆们的箱子都摔下来了……哈哈!”
“要一步步来。”他庄重地说。他脆弱的身子里,散发出钢铁一样的刚毅。
蒂博先生走神了,回忆充满整个脑袋,笑着:
雅克看着他。
“嗯……你认识姑妈的儿子吗?……就是吉尔勃夫的玛丽姑妈她儿子……你肯定不认识他。他也是自杀……发生这事时,我只是个小孩。在一个去打猎的夜里,他用自己的枪自杀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范赫德,你吃苦了吗?”
昂图瓦纳感到害怕。
“没有……就是有点累。”他补充了一句,无奈了笑了笑,“您也知道,我在他们那个大破屋里,感到难受。”
“你说句话!”
“普勒泽尔现在还在那里吗?”
过了几分钟。
“在呢。”
昂图瓦纳觉得父亲进入了梦乡,保持静止状态。
“基勒夫呢?……你帮我跟他说一声,他的话太多了,你有没有同感?他会理解的。”
“他就是自杀,他就是去自杀了……”(昂图瓦纳仿佛听见他低声说:“……真该死!”可能是他听错了,为何要这样说?没有任何意义)老人陷入绝望中,甚至无声地哭着,之后是一阵咳嗽,不久便归为平静。
“哦!基勒夫,我曾经这么跟他说:‘你这样做,跟坏人有什么区别!’他甚至没看罗藏加德宣言 【注:宣言内容没有资料。】 就撕烂了它,事情都乱套了!”他又说了一遍,“事情都乱套了!”语气愤怒低沉,但他如同小女孩一样的双唇,却掠过一丝天使般魅力、宽容的笑容。
“爸爸,不是的,”昂图瓦纳大声说,“你为何一直认为他自杀……”
他接着用尖细的声音说道:
他嘟囔着:“我可怜的孩子,被于格诺教徒骗走了,亲爱的……是他们拐走了他,从我们身边拐走的……就是他们!是他们使他走向了自杀之路……”
“萨弗里奥、杜尔赛、柏泰尔松以及苏珊娜!都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他抬起眼,瞧见昂图瓦纳没离开,便放松下来,转过泪眼模糊的眼睛看着儿子。
雅克摇了摇头,说:
“你要去哪?”他又喊了一声,并且想坐直身子。
“玉才华可能是,苏珊娜是不会腐烂的。你瞧瞧玉才华那个贱货,把你们弄得鸡犬不宁。”
(这个想法在老人心中根深蒂固,谁也说不清为什么。昂图瓦纳这样猜想,或许是雅克出走后,大家开始寻找他时,不小心让蒂博先生知道:去年夏天,雅克和别墅区的丰塔南家来往十分密切。自那时起,老人不明就里地憎恶新教徒,或许经常想起雅克是和达尼埃尔跑去马赛的事,将之前的事和现在的弄混了,觉得丰塔南家该担负全部责任,谁也不能转变他的想法。)
范赫德安静地看着他,两只手机械地在膝盖上动来动去,他的手毫无血色,瘦弱得让人不敢相信。
“哦!又是这个教派。”昂图瓦纳想。
“我很清楚。那又能怎样?难道现在直接把她丢进河里?您说说,您做得出来吗?这是必然的?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人,本质上也不坏……而且,她在我们眼皮底下活动。慢慢来吧,一步一步的……”他发出一声感慨,“我有很多次遇见和她一样的女人!……都堕落了。”
“我没有好好保护他……他受了于格诺派诡计的影响。”
他又长叹一声,偷偷瞄了一眼昂图瓦纳,站了起来,靠近雅克,一下子满腔热情地说:
昂图瓦纳鼓起勇气喊:“爸爸。”
“弗拉基米尔·克尼亚布罗夫斯基的信写得很好,您也明白……”
他接着喊:“滚吧!你忘了父爱,忘了身份地位!忘了家庭荣耀和灵魂救赎!做出这样的举动……跨越传统道德,侮辱身份!我和你不存在任何关系,滚吧你!”他又被咳嗽打断,喘个不停。随后声音低下来:“老天啊,我不清楚您是否原谅我……您会怎么处置您的儿子呢?”
雅克问:“那他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昂图瓦纳诧异地盯着他。父亲不是在跟他说话,难道在胡言乱语?他下巴朝前绷着,额头淌出汗水,手臂抬着,似乎非常生气。
“他在处理自己的私事,他现在已经找到了母亲、妻子还有孩子。他打算继续活着。”
没过多久,他突然喊了一句:“滚吧,混账儿子!”
范赫德开始在火炉边走来走去,偶尔还没来由地握紧双手,神情凝重,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还要说一下其他事情,关于雅克的死。不幸的孩子……我履行全部义务了吗?……我只想坚定一些,可做得太严苛了。老天啊,我为严苛对待孩子感到自责……一直以来,他都没相信过我。昂图瓦纳,你也没有相信过我……别辩解,这是实情。这是上帝安排的,上帝没让孩子相信我……我一共有两个儿子,他们敬我、怕我,然而从四岁起,他们就不愿意和我亲近……不过,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我从小就将他们托付给教会,我关心他们的教育和成长。不会报恩……老天啊,您来评评理吧,到底是不是我的错?……雅克反对我的所有,一直到他死的前一天!……我怎么能赞同那件事?……没门……没门……”他不再说话。
“克尼亚布罗夫斯基拥有一个纯粹的心。”
两行眼泪流出来,昂图瓦纳瞧见眼泪变圆,随后沿着脸颊流下。这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得感动起来。听见父亲接着用低沉、亲切和着急的语气说话,昂图瓦纳几乎没有听过他这种说话语气,感动更加强烈了。
“非常纯粹。”雅克用同样的语气附和着说。
“谁也说不准上帝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宽容我……”蒂博先生叹了口气,“哎呀!要履行神圣的基督徒义务,你美丽的母亲走得太早……太早了!”
没过多久,他又开口:
“倘若他知道我的想法。”昂图瓦纳想。
“他准备什么时候把书出版呢?”
“亲爱的,你会改变自己的主张的。神父和我一样,早就预料到了。你会改变自己的主张,但愿时间不会太久……昂图瓦纳,我盼望着你几乎已经改变……我儿子要是在我弥留之际……我会非常伤心……你在这样的生活家庭长大,应该……还要满怀宗教热情!要有坚定的信仰,要遵守教规教义!”
“他没跟我说过。”
老人似乎听不见,语气不自觉地显得缓和很多,中心意思也明白了:
“卢斯基诺夫觉得到那时肯定会引起轰动的。您很清楚。”
“爸爸,我赞同您的观点。”昂图瓦纳轻声说。
“那是肯定的。那是他在监狱里写出来的!”他来回走了几步,“我今天没把他的信带来,而是先给了奥尔加,我叫她拿去让社团里的人看看。晚上信才会传回来。”他没看雅克,仿佛一团鬼火,轻盈飘逸,头昂得高高的,走来走去。他看上去似乎在跟天使微笑。“弗拉基米尔说,只有在监狱的时候,他才是真正的自己,独自享受孤独。”声音慢慢地平和了,但也慢慢变低。他说,他住的单身监狱很舒适,有足够的光亮,而且是顶层。他爬上木板床时,额头刚好够着铁窗下沿。他说,他可以连续待在那好几个小时,静静地思考,看漫天飞舞的雪花。他说,他眼里再没其他,没有屋顶,没有树顶,什么也没有,永远也没有。从春天一直到夏天,每个傍晚的一小时里,几缕阳光会照着他的脸。他说,他每天都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您肯定会读到他这封信的。他还说,有一次,他听见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另外一次,他听见了爆炸声……范赫德又看了一眼昂图瓦纳,昂图瓦纳听得很认真,不自觉地注意他的举动。
“等你成熟了,你会变的。”他换了语气,“……你成熟了,会成家。”他重复一遍,“成家。”这个词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直很夸张,在他内心唤起了含糊不清的记忆,那是他前不久说过的话语。思路又拐去别处。他高声说:“亲爱的,说实话,倘若家庭被认为是社会组织的基本单位……难道它不能组成这样一个……汇聚了优秀人物的平民贵族阶层吗?家庭……你谈谈你的看法,我们不正是资产阶级国家的轴心吗?”
“我明天就把信带来。”说完,他坐了回去。
蒂博先生继续说着,药物让他清醒,又让他说话断断续续:“我为自己是富裕阶级的人感到自豪,一般宗教、国家都是在这个阶级上建立起来的……但亲爱的,富裕也带来某种义务……”他又说到其他地方去了,“至于你,有种令人讨厌的个人主义倾向!”他向儿子投去愤怒的一瞥。
“不行,我明天不在这里。”雅克说。
咳嗽总是打断他的话,只能时刻停下。昂图瓦纳心想:“肯定是病情扩散了,咳嗽增多,呕吐也增多,病毒应该都自下而上生长到了肺部……胃部……仅仅发生一次病变,情况就复杂了。”
范赫德脸上没有诧异的表情,他再次看了看昂图瓦纳,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
“昂图瓦纳,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遗嘱的结尾有一份遗赠名单……都是老仆人……亲爱的,你要注重这个追加部分。那是几年前就写好的。可能我不太……大方。我想起了沙斯勒先生。不用说,这个老好人从我这里得到很多惠赠,我是他全部的依靠。即使这样,他对我的忠诚……应该得到回报……就算是追加的也行。”
“很抱歉,打扰您了。我只想第一时间告诉您关于弗拉基米尔的消息。”
昂图瓦纳安静地听着。
雅克也站了起来。
“亲爱的,听我说。站在科学的角度,我或许还死不了。不过我觉得……我快要……不就是死嘛……我活着时多做些善事,倘若马上就要离开……”(他看看昂图瓦纳,瞧见使人不相信的笑容还在)“……没错,倘若那天快来了……你可以干什么呢?要充满信心……上帝的恩惠是没有界限的。”
“范赫德,你工作太辛苦了,应该歇歇。”
老人很知足,抬起手说:
“没办法。”
“不过,爸爸,”昂图瓦纳欢快地打断他,“我觉得,您不会那么快死的!”他微笑着,“我想提醒您,不久前您还着急痊愈呢!”
“你现在还在熊见袼和里厄特那边工作吗?”
他突然问:“昂图瓦纳,你在听着吗?”语气严肃,随后直奔主题,“我死后,你会看到遗嘱写着……”(几乎只感到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演员在等别人接茬一样)
“是啊。”他狡猾地笑了笑,说道,“每天都说,‘是,先生。’从早到晚都在打字。我还能做点其他事吗?夜里,我才回家去。到那时,我才自由地想:‘不,先生,’每天晚上都这样,一直到白天。”
说实话,蒂博先生觉得好受很多,他需要歇着,由于伴随着疼痛的疲惫已经消失。不过,死去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他觉得自己还不会死,那么聊聊死亡的话题也没什么大碍,他甚至觉得这是件轻松的事。在吗啡的兴奋作用下,他想要给自己、也给儿子营造一场感人至深的临终告别。
这时,矮个子范赫德抬起小脑袋,乱糟糟的亚麻色额发让他看上去笔直了些。他做了个手势,这次似乎在跟昂图瓦纳说:
“两针开始产生效果,他马上话就多了。”昂图瓦纳心想。
“先生们,我挨了十年饿,可由于这些念头,我熬过来了。”
他的脸色渐渐欢乐了,不像刚才那样夹杂着愁容,眼睛眨来眨去,晶莹的眼球十分明亮。
接着,他转向雅克,并且伸出手,尖细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焦虑不安:
病人动了一下。
“您是不是要走?……赶巧了,我这次来是对的,是吗?”
即使年轻人每天都见到父亲,今天却不一样。皮肤透着琥珀色的透明,预示着不好的事情。浮肿扩散了,眼窝周围出现松垮的眼袋。与此相反,鼻子瘦得只剩一条鼻梁,甚至脸色都发生变化,看上去很奇怪。
雅克感动得什么也不说,热情地与白化病人拥抱了一下。昂图瓦纳想起刚才骑自行车的人。雅克也对他做了同样的动作,亲切,令人振奋,像在保护。那些神秘的团体中,雅克似乎处于独特的地位。人们向他请教,寻求帮助,担心他责怪。并且,显然也从他这里获得心灵慰藉。
昂图瓦纳朝嬷嬷摆摆手,让她离开(他已经察觉,两个人在病人旁边,他脾气会更差)。
昂图瓦纳自豪地想:“这才是蒂博家的人!……”不过,他立即又惆怅起来,“雅克不可能永远留在巴黎,他肯定会回到瑞士,这点毋庸置疑。”他转念一想,“我们可以通信,我也可以过来探望他,如今的情况不同于三年前了……”他依然忧心忡忡,“和这些人在一起,他干什么工作?他生活怎么办?他主要从事什么?这里就是我为他想象的美好未来所在地吗?”
蒂博先生已经合上双眼。
雅克此刻紧紧挽着朋友的胳膊,慢慢把他送到门口。范赫德转过身,冲昂图瓦纳羞涩地点点头,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雅克跟在他后面。
昂图瓦纳坐着,没有说话。上一针和这针没有任何差别。都是安瓿液,而且是同一个人注射的,只是杜撰出不同的标签罢了……当改变病人的思路时,全部的感官都会兴奋不已。感觉就是普通的工具,可是人们从不怀疑它!……到最后,还是要满足我们不成熟的理智需要!尽管对病人而言,不去了解就是最大的悲哀。只要我们可以给现象加以命名,找个说得通的理由,只要我们不幸的脑袋可以将表面的逻辑串联两种想法……“要理智,理智,”昂图瓦纳想,“在旋涡里,理智就是个固定点。没有它,就什么也没有了。”
昂图瓦纳最后还听见他夹杂着嘘声的说话声:
“唉!你的血清越来越浓了!跟打进一团火一样!闻见了吗?还有气味,之前那个可没有。”
“……全都堕落了……围在他们旁边的人都是势利小人,任人摆布的狗,他们都在遭罪……”
蒂博先生心事重重地等着打针,他在针头扎进胳膊前喊出了声。一注射完,他就嘟囔:
10
嬷嬷又回到房间。
雅克回来了,和遇见脸上带疤的人一样,他没有跟哥哥做任何解释。他倒了杯水,自顾自地喝着。
“我反应越来越快了。”昂图瓦纳心想。他对业务取得这样的进步感到满足。并且,在这悲伤的游戏里,难度不断加大,还存在危险,昂图瓦纳不禁觉得很有吸引力。
昂图瓦纳镇定自若地点了支烟,起身给炉子添了块木柴,去窗口看上一眼,又反身坐下。
“爸爸,D.92注射起来会很痛,因为它流动不畅。用不了多久就会过去的。倘若我没弄错,今晚您会很舒服。”
安静了几分钟,雅克又开始在房间走来走去。
昂图瓦纳瞥见父亲询问的眼神,为了消除所有疑虑,他马上说:
“你会怎么想?”他突然说道,脚步都没停下,“昂图瓦纳,你一定要尽量了解我,我怎么会浪费三年时间在高师上呢?”
“您立即再注射一剂D.92。一定要在十七号没有失效前。我得观察混合用药在血液里是什么疗效。”蒂博先生发现护士迟疑了。
昂图瓦纳十分窘迫,但做出全神贯注倾听且理解的样子。
她傻傻地摆摆手,不是她狠不下心去隐瞒病人,而是她分不清昂图瓦纳依据病情随时发明的各种“血清”。
雅克继续说:“那是变相延长的中学生活!……课程、课文、没完没了的文章注释,每样都被认为是权威的……那种混乱不堪的环境!各种各样的思想杂糅在那些旧房子里,被人们蹂躏着。整天都是老师这类词语!什么辅导老师!不要,我不会过那样的生活!
“前天我带来的安瓿液D.92,您给放哪了?”
“昂图瓦纳,你了解我说的意思吗?……我的意思不是……确实,我敬重他们……教师这样的工作,只能由拥有正直信念的人来承担。确实,因为他们的尊严、精神上的努力以及得到少量报酬的忠诚。没错,然而……”
他认真地问嬷嬷:
没过多久,他又嘀咕道:“昂图瓦纳,你没有理解我。我这么做除了不想入学,讨厌学校的教育机构外,最主要的是……那样的生活毫无滋味!”
“不过爸爸,这可是您的错。您着急痊愈,我们的治疗就匆忙了些。”
停顿一会儿,他又说了一遍:“毫无滋味!”固执的眼神看着地面。
昂图瓦纳温和地打断他:
昂图瓦纳问了句:“你是不是在去拜访雅利库之前,就下定决心……”
“一定是你们弄错了!”蒂博先生确切地说。
“不是。”他定定地站着,眉毛皱起来,死死地盯着地板,竭尽全力回想往事。“哦,十月的时候,我从拉菲特别墅区回来,心情非常……糟糕!”他的肩膀倾斜着,好像担着什么重物,他小声说,“好多事情都协调不了……”
“怪了,”他跟嬷嬷说(眼下他想不到撒谎的理由了),“我想再观察一下交替使用药物的效果。交替用药对皮肤病而言,能取得良好的效果。可能泰里维埃跟我连续使用新血清十七号是不对的……”
“没错,是十月。”昂图瓦纳说着,拉雪尔又跑进他的心里。
昂图瓦纳点了点头。
“那时候,正值开学之际——我面临进入高师的威胁,我很害怕……直到现在,我才清楚在拜访雅利库之前,我仅仅是担心罢了。当然,除了这些之外,我也几次想过放弃入学,然后离家出走……
“这里也很沉……压得人难受……”
没错……不过那都是没成形的想法,根本实现不了。那晚,去拜访雅利库后,才决定了所有的行动。——你肯定很诧异吧?”他抬起头来,瞧见哥哥惊住的脸,“我现在给你看看,那晚我回家后写下的感言。前不久我才找到的。”
“三点的时候插了一次导管。”嬷嬷加了一句。
他又开始来回走动,表情阴沉。那次拜访已经过了好久,但回想起来,他的心情还是很复杂。
“腿很痛……腰也很沉……”
他晃晃脑袋,说:“每当我想起……可你呢?你和他之间有什么关系?写过信没有?难道你去拜访过他?有印象吗?”
蒂博先生要是说真话,就应该说:“好多了。”但他却嘟囔着:
昂图瓦纳含糊不清地摆摆手。
“此刻感觉如何?”昂图瓦纳问,父亲突然发烧让他担心。
“没错,”雅克说,心想哥哥肯定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你应该理解不了他在我们这代人中所代表的意义!”他变换语气,直接坐到火炉边的扶手椅上,昂图瓦纳的对面。“哦!雅利库,”他一下子面带微笑,声音也温柔了许多,把两条腿舒服地靠近火炉。“昂图瓦纳,我们很多年都这么说:‘等成为雅利库的学生之后……’甚至,我们想这么说:‘成为他的弟子。’至于我,每次只要生出对高师的迟疑,我就会想:‘没错,然而有雅利库。’我们看重的只有他。你能理解吗?我们可以背他的诗作,四处说他的玩笑话,还引用他说的话。听说,他的同事嫉妒他。但他依然有办法长时间待在大学里,那是因为他擅长用抒情方式授课,内容大胆奔放,自由发挥,忽然地吐露心声,露骨的词语,还因为他幽默、儒雅,他的单边眼镜,甚至他的充满傲气的毡帽!他是个激情四射、脾气怪异、语言超凡的人,大方、高尚,代表了伟大的现代意识。在我们眼里,他可以触碰到最敏感的位置。我有写信给他。而且我留着他的五封回信,这是值得我骄傲的财富。这几封信里,应该有三封,不,应该是四封,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写得非常好。
蒂博先生很想相信儿子,说真的,下午也不是很难受。他甚至为痛苦的时间太短而感到遗憾。
“在一个春天的早上,大概十一点,我和一个朋友看见了他……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他大踏步往苏弗洛路的方向走去,步伐矫健。我至今记得,风轻轻吹着他的衣袖,他当时穿的是浅色的护腿套,大帽子下面是他白花花的头发。他的腰挺得笔直,没戴单边眼镜,鹰钩鼻朝前突出,高卢人的白髭须……仿佛准备觅食的老鹰,他就像与涉禽杂交后,生出来的猛兽。同时,具备老爵爷的气质。让人印象深刻!”
“是吗?”
昂图瓦纳说:“他仿佛出现在我面前。”
“没错,血清会加深疼痛。”昂图瓦纳打断他,“这是血清起作用的结果。”
“我们跟在他后面,直到他走进家门,仿佛被迷住一样。我们一共去了十家店铺,就为找他的照片!”雅克猛地收回双腿,“哦,每次想到这里,我就好恨他。”接着他向前够了够,两只手伸向炉子,想了一会儿,补充说道,“但正是他给了我离家出走的勇气。”
“那你跟我说说,疼痛怎么愈加剧烈了?难道是你的血清让我更难受的?”
昂图瓦纳说:“我敢肯定,他一定想不到这点。”
蒂博先生晃晃手臂,似乎在继续一场讨论:
雅克不理会哥哥的话,自顾自转向炉子,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容,心不在焉地说:
昂图瓦纳没看嬷嬷。
“你想继续听下去吗?……那天晚上,吃过饭,我临时起意去拜访他。跟他说说……所有的事情!我果断地离开家……九点时,我到达先贤祠广场他的家,按响门铃。你应该还有印象吧?前天一片漆黑,有个傻乎乎的布列塔尼女人,穿着裙子闪进了餐厅。餐具都收拾干净,上面摆着一个针线框以及需要修补的衣物。还有烟味、饭菜味,很热。门开了,雅利库和苏弗洛路上的老鹰一点也不像。和写信的人、诗人、伟大的思想、众所周知的雅利库一点也不像。与此相反,雅利库驼背,没戴单边眼镜,穿着满是头皮屑的旧式短上衣,含着个熄灭了的烟斗,嘴巴耷拉着。他应该是在嚼白菜,大鼻子冲着蝾蜾炉 【注:蝾蜾炉,燃烧很慢的取暖炉。】 呼呼地吸气!如果女佣没开门,他肯定不会见我的……他冷漠地请我到他的书房去。
过了几分钟。
“我突然非常激动:‘我找您,稍等一下……’那时,他直挺挺地站着,有了精神:我瞧见那老鹰又出现了。他戴好单边眼镜,请我坐在一个椅子上,老爵爷的气质也出现了。他诧异地问道:‘提建议?这么说:‘您没有其他人可以出主意了吗?’说实话,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昂图瓦纳,你怎么想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我差不多没听过你的意见……也没有听过其他人的意见……我喜欢自己做主,天生就这样。我这么跟他说,他的重视给了我勇气。我彻底放开了说:‘我想当个小说家,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原本这是我的开场白。他没有说话,我就接着说,把所有事情都跟他说了!我跟他说,我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力量,那是深沉的、凝练的东西,是我独有的。那么多年接受的教育中,几乎对这种深刻的素质都是有害的。我讨厌学习、学校、知识渊博、讨论、闲聊。这种讨厌出自自我保护的本能冲动,我挣脱了全部束缚!我告诉他:‘先生,所有的东西都使我感到压抑,令我窒息,它们让我偏离了自己的人生轨道。’”
换作别人,一定会擦擦额头上的汗,心想:“太惊险了……”可昂图瓦纳仅仅是脸色稍稍苍白些,对自己的计划很知足,他只是想:“做这样的事,最重要的是有取得胜利的决心。”
雅克注视着昂图瓦纳,眼神来回变换,时而冷酷,时而激动、柔和,接近妩媚。他高声说道:
“爸爸,您应该清楚,我是为您撒的谎。”蒂博先生直起身,认真地听着,双手在床单上颤抖。再肯定的承诺,也不会跟目前一样彻底而快速地解除他的焦虑!昂图瓦纳大胆的计划出乎意料地打倒了恐惧,病人突然满怀希望。他睁眼看着儿子,年老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情感——温暖的火焰。他想说几句,不过觉得晕乎乎的,又闭了双眼。昂图瓦纳恰好瞥见他细微的笑容。
“昂图瓦纳,这是事实,你明白吗?”
他大笑着说:
“弟弟,我懂。”
他瞧见嬷嬷正往杯里倒水的手猛地停下了,他才察觉自己说得太大胆,并因此感到不安,不过后悔不了。
“哦,这真的不是自大。”雅克继续说,“我没有任何突显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别人所说的野心。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最好的证明。昂图瓦纳,我对你发誓,我在这非常幸福!”
“您猜我怎么回答她?……我不假思索地告诉她:‘太太,他得的是前列腺癌!”他高兴地笑了笑,“有何不可呢?我心里明白得很。”
安静了一会儿,昂图瓦纳突然问:
昂图瓦纳很满意自己的大胆计划,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说:
“后来怎么样了?他给你出了什么主意?”
“好多事情都是这样的!我刚才打电话给小病人的祖母,悲哀的老人非常绝望。她在电话里颤抖着说:‘医生,您今晚不能来了?’”他一下子扮成慌乱的模样:“‘很抱歉,太太,我得陪在父亲旁边,他病得很厉害……’(紧张感浮上蒂博先生的脸)和女人说话真麻烦,她一直问:‘唉!您父亲?老天,他情况怎样?’”
“稍等一下,他什么主意也没出。倘若我没记错的话,最后,我念了一小段《源泉》……那是我最早写的一首散文诗,好幼稚。他红着脸说道,‘终于可以窥视自己的内心,仿佛在岸边俯视泉水……扒开草丛,露出一个洁净的酒杯,水四处溅开……’这时,他打断我:‘您描绘的意象很迷人……这便是他所有的感受!这个可爱的老东西。我想直视他的眼睛,不过他躲开了,低头玩他的戒指……”
“到晚上七点前,我都有时间了。”一回到房间,他便愉快地说。他语气坚定,脸色跟在医院时一样,紧张果断。不过,他是微笑着的。
昂图瓦纳说:“他仿佛出现在我面前。”
“紧要关头,”他坚定地挥挥手,“应该消除他全部的疑虑。”心里一下子有了想法,他极力隐藏起来。这样说道:“夜晚得让他好过些。我找您的时候,您再帮他注射另一半……一会儿我去找您。”
“……他开始说话了,‘不能过分看轻常规道路……纪律会约束人,让人变得听话’。原来他和其他人一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打算告诉我的都是别人探讨过的东西!我为自己的到来,以及刚才说的那番话感到生气。他用相同的语气说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似乎只有一个想法:总结出我的特征。他跟我说:‘您应该是……年轻人你应该是……我要把你归为……’我觉得愤怒:‘我讨厌归类,讨厌喜欢归类的人!他们借助归类,把你限制在条条框框里。在他们的归类下,你会变得渺小、残缺不全!’他笑了,应该是想控制住场面吧。此刻,我朝他喊道:‘先生,我讨厌那些教授,所以我才来找您的!’他保持着笑容,做出激动的样子。因为要表达亲切,他问我,我都做过什么?‘我什么都没做过’,还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什么都想做!’这个老学者,连冷笑都没有勇气发出,他太害怕一个年轻人对他的看法。因为他整天都在思考年轻人的看法。从我进门那一刻起,他只想着一件事:就是他正在创作的那本书《我的经验》(可能以后有出版,不过我不会看的)。他一想到自己的书不能出色地完成,便担心得要命。那个想法一直在他脑海里,所以他一见到年轻人,心里一定在想:‘这个年轻人会对我的书有些什么看法呢?’”
昂图瓦纳继续思考,他认为这解释不了体温骤升。
昂图瓦纳说:“不幸的老头!”
昂图瓦纳透过担忧的眼神准确地问她:“您觉得他有所怀疑?”修女点了点头,没有勇气说不。
“没错,我明白,或许很可悲!然而,我去拜访他并不是要看他颤抖的。我怀着希望,等待着我心里的雅利库。不论是哪个,只要是我心里的诗人、哲学家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所谓。只要不是眼前这个就行!最后,我站了起来,当时非常搞笑。他还在自我吹嘘‘给年轻人提意见真困难……适合所有人的真理是不存在的,人们必须自己去寻找真理,等等’。独自走在前边,你应该想象到了!走过客厅、餐厅,还有前厅,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开了门,撞在他老式的家具上,他差点没来得及打开电灯!”
“不容乐观,第一针是在中午打的,刚刚打了第二针的一半。”她接着说,“昂图瓦纳先生,要紧的是他的思想!他想的东西过于恐怖:‘你们都在欺骗我,我得见神父,我就要死了。’不知道他怎么了!”
昂图瓦纳笑了笑,想起了房间里的装饰、镶嵌家具、壁毯,还有一些小玩意。雅克接着说,一丝惊恐浮上他的脸:
“白天情况如何?”
“稍等一下……我搞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难道他一下子知道了我离开的原因?他沙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您不需要建议,您也看到了,我身心疲惫,没有多余的精力。’我们走到前厅,我惊愕地转过头,好可悲的一张脸!他又说了一遍:‘我身心疲惫,没有多余的精力!’我提出了反对意见。我当时非常真诚。我突然不恨他了。可他坚持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因为我还在傻愣愣地表示不同意,他仿佛疯了一样:‘到底什么让你们有了幻想?我写的书吗?里面根本什么都没写,我可以写的,我都没写。还有什么?你说来听听?是我的头衔?我的课程?还是我所在的科学院?到底是什么?难道是这个吗?’他拽着衣领,上面别着一枚玫瑰花状的勋章,他很激动,不停地晃着衣领说道:‘是不是这个?你倒是说话啊。’”
电话放在书房,赛林娜跟在他后面走进去。
(雅克越说越激动,站了起来。他更加投入地还原那个情景。昂图瓦纳也在回想他在相同的地方和雅利库见面,他直挺挺地站着,天花板的灯光将把他照得神采奕奕。)
“我先打个电话,说我有事忙。”
“他猛地安静下来,”雅克接着说,“我觉得他是害怕别人瞧见。于是,他打开一间配膳室的门,一下子把我推了进去,里面还有橙子和地蜡的味道。他冷笑着,单边眼镜后面的眼神非常严肃,眼球里有血丝。他把手支在一块木板上,上面还有几个杯子和一个高脚盘,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没把那些东西碰倒的。三年了,我依然忘不了他当时的语气,非常低沉:‘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我在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可能比你还大一些吧,高师毕业以后,我也有成为小说家的理想。我也有那种想自由取得成功的力量!我也有走错路的感觉。同时,我也想去找人帮我出主意。我真的去找了个小说家,你猜猜,我找的是谁?你肯定不知道。你想象不出他在一八八〇年我们那批年轻人心中的地位。我去到他家,他听我诉说,用锐利的眼神注视着我,还不停地摸他的胡子。他总是没等我说话就要站起来。还有,他说话断断续续,甚至发前颚擦音S。他告诉我,对我们来说,只有一种方法:去做新闻事业!’没错,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那时,我二十三岁,我像进来一样跑出去了。那个先生就像个傻瓜!我又回到我的书、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周围,相互竞争、先锋派杂志的争辩——多么美好的前途!多么美好的未来!雅利库‘啪’地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至今还记得他的眼神,单边眼镜后面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站直身子,口水都喷到我身上:‘先生,你到底找我干什么?给你提意见?听好了,按照你的本性去发挥!一定要记好了,先生,倘若你还有天赋,就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发展它,从内心去发展它!……趁还来得及,快行动吧!去体验生活,不管通过什么方式,去什么地方!你今年十九岁,眼睛也好,体力也好,听我的话,去报社报道,采访社会新闻。听懂了吗?我没有发疯,就是社会新闻!放手去做吧!其他东西你都学不到什么!你得从早到晚,不停地奔走,不要放过每个新闻:一次自杀、一个惨案、一个社交里的悲剧、一宗妓院的罪行!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文明世界带来的所有东西,不论好坏,想象不到的!只有这样,以后你才有可能对人、对社会,甚至对自己说出你的看法!’
昂图瓦纳觉得他可怜,刚好没有紧急的事情要出门,便应允陪他到晚饭前。
“昂图瓦纳,我不单单是看着他,我几乎要把他吃进去了,我似乎彻底醒悟了。然而,全部东西没一会儿就消失了。他默默地把门打开,差不多是赶走了我。走过前厅,走到楼梯拐角处。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他清醒了?……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还是怕我会告诉别人?……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宽大的下巴在颤抖。他小声嘀咕道:‘行了……行了……行了!……先生,回您的图书馆去吧!’
“我跟个受罪的人一样,痛苦死了。”蒂博先生高声喊,“每天都很痛苦。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他向修女狠狠瞥了一眼,随后,眼神变得害怕,用另一种语气说,“昂图瓦纳,我很害怕,不要弃我而去。……又开始疼了。”
“门猛地关上了。我飞快地从五楼奔下,跟匹小马一样在黑暗的大街上奔跑起来。”他兴奋得几乎喘不上气。倒了杯水,一下子喝光。手还在发抖,把杯子放下时,碰到了长颈瓶。清脆的声音在安静中格外响亮、绵长。
“脉搏很正常。”他马上说道,“哪里难受吗?”
昂图瓦纳十分激动,不过他想把弟弟出走前的事情理清。还有许多环节,他没弄清楚。本来,他想套套弟弟的心里话,把乔塞普的三角恋弄清。但这个话题……“好多事都协调不了。”刚刚雅克这么感叹,表明他不想再说下去。同时也说明弟弟在决定离家出走时,情感的因素起了重要影响。昂图瓦纳心想:“如今,爱情又在他心里是什么分量呢?”
昂图瓦纳瞥了一眼嬷嬷,嬷嬷往桌上递了个眼色。他走到桌边,体温计显示的是38.9℃。体温骤升令他吃惊不已。病情发展到现在,体温几乎没有升高过。他走回床边,握住病人的手。这是为了使病人宽心。
他尽量做了个总结。十月,雅克从拉菲特别墅区回来。那时候,他和吉丝是什么关系?和贞妮见过多少次?他想和他们断绝关系?也可能是做了实现不了的承诺。昂图瓦纳开始想象弟弟在巴黎的情况,没有学习的束缚,只有自己,自由自在,他不停地思考着这个解决不了的问题。他的生活肯定非常激动,并且有许多烦恼。马上就要开学了,高师的住校生活,这是当时唯一的出路,让他厌恶!所以,他去找雅利库。一下子有了别的出路,天际出现一个广阔的缺口。摆脱一切束缚,出去冒险,出去生活!一切从头再来。因为要从头再来,就要忘记所有——还有让大家忘记!
蒂博先生不说话,怔怔地看着儿子,随后合上双眼。他原先想这么说:“快跟我说实话,你们都在欺骗我,我不久就会死掉,是不是?昂图瓦纳,救我!”不过,出于对儿子与日俱增的害怕,以及对迷信的担心,害怕所说的变成事实,便选择不说。
“没错,”昂图瓦纳心想,“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离家出走,并且整整三年都不和家人联系。”
“爸爸,发生什么事了?”昂图瓦纳说。
他接着想:“可是他竟然不等我从勒阿佛尔回来,跟我道个别,就耽误他一天时间而已!”心底生出一股怨气,不过他努力克制住,为了知道下面的事情,他说:
注射后,他觉得好受很多。他倚着两个枕头坐起来,胳膊张开,吸着嬷嬷滴在手绢上的几滴乙醚。昂图瓦纳从衬衫的开口处瞧见了他干瘦的脖子,喉结在两条紧绷的筋骨间很显眼。下巴不停地发抖,额头看上去阴暗、沉郁。那宽大的脑袋、开阔的太阳穴和两只耳朵,现在宛如一只厚皮动物。
“第二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哦!来了?”
雅克重新走到炉子旁,坐下,手肘支在膝盖上,两个肩膀垂下来,耷拉着脑袋,嘴里还轻轻地吹着口哨。
蒂博先生瞧见他,便把脸转过来。他是感到无助时叫来的昂图瓦纳,可并没有指望他会来。儿子的出现给了他慰藉。他不连贯地说:
他抬起头:
他迅速跑上楼。
“第二天晚上,”接着声音又变得犹豫起来,“发生了……”
昂图瓦纳准备出门时,在拱门下撞见了阿德丽爱娜。
对,和爸爸有一场激烈的争辩,就是塞雷诺府邸那个场景。昂图瓦纳差点忘了这个。
“不要乱动。”嬷嬷说着,把他肩膀的衣服掀开,立即打了一针。
他连忙说:“爸爸没跟我说过。”
嬷嬷拿着装了吗啡的注射器。她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就瞧见女仆匆忙跑了出去。蒂博先生瘫在床上,疼痛使他扭曲起来,姿势恰好方便打针。
雅克很惊讶。他转过身,似乎在说:“不说了……我不想再提它。”
“快叫昂图瓦纳来,现在!”
昂图瓦纳开心地想:“这就是他不等我回来的原因!”
姑娘吓蒙了,瞪大了双眼直视老人,这加剧了他的惊恐。
雅克重新恢复过来,还吹起了口哨。眉毛皱得很紧。他和父亲那场悲剧又跑进脑海里:他和父亲两人在吃午饭,快结束时,蒂博先生提到了开心的事。雅克直接宣布他不去了。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很多恶毒的话。父亲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饭桌上……雅克也在气头上,放任自己的言行,还挑衅地说出了贞妮。接着,愿意承受一些威胁,自己也发出威胁。说了一堆挽回不了的话,直接把后路斩断了,回头已经不可能。他沉浸在反抗和绝望里,大声喊出“我去自杀!”走出家门。
终于,他叫出一句:“莫非我就这么死了?叫嬷嬷去找神父!不对,去叫昂图瓦纳!马上!”
全都历历在目,让人心痛。他像被什么蜇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这时,昂图瓦纳刚好瞥见弟弟眼里的迷茫。然而,雅克很快就恢复过来。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下巴在抽搐,发出嘶嘶的叫声。他想直起身子,可胸肋仿佛裂开一样,痛苦不堪。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又倒回枕头上。
“四点多了,”他说,“我还得出去一趟……”边说边穿上外套,他似乎想赶紧跑掉。“你就在房间了吧?我在五点前回来。我的行李收拾也很快,然后我们去车站餐厅吃晚餐,这样方便。”他把几叠文件放到桌上。“看看,”他接着说,“倘若你感兴趣……这里面的文章、小小说……都是我这几年写的……”
进来的是阿德丽爱娜。
他已经走到门口,不过又转过身,低声说:
他不知道嬷嬷走出了房间。当他察觉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被黑暗的魔鬼纠缠着,一下子感到恐惧。他想喊人,不过疼痛又加剧了。他猛按响铃,铃声发出绝望的声音。
“你好像没和我说起……达尼埃尔?”
修女瞧见病人疼痛剧增,决定现在就注射剩下的半剂吗啡,不等晚上了。
昂图瓦纳有些印象,以为他要说:“……丰塔南一家?”
嬷嬷坐了下来,接着数念珠。天花板的灯已经关掉,房间里就亮着一盏低处的灯。病人排解不了烦心事,神经痛苦也减轻不了。那疼痛越发厉害,由大腿底部发作,朝着其他方向散开去,仿佛有把小刀在一些固定的位置扎似的:腰上、髌骨和踝骨。停下来的片刻,疼痛依然持续,只是没那么剧烈而已——褥疮发炎令他得不到真正的歇息——蒂博先生把眼睛睁开,看着前方。此时他很清醒,脑海里还想着同样的事:“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却不知道?如何弄明白呢?”
“达尼埃尔?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你走后,他对我非常真诚、友好……”
没过多久,灌完肠,他换了衣服,继续平躺在新铺的床上,等着痛苦到来。
雅克出于掩饰惊慌,做出诧异的模样。昂图瓦纳也不拆穿他。
他的头垂到胸前,紧咬着牙。
他笑了笑:“你很惊讶吗?虽然我们两个有很大的不同点。不过,我接受了他的人生观,毕竟他是个艺术家,有那种人生观不足为奇。你知道吗?他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一九一一年,他在吕德韦格松举办了一次画展,由此出名。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会卖出很多画,可是他不怎么画……我们有许多不同——尤其是和以前不同。”他说得很详细,很开心可以说一下自己,他想跟雅克说,他不再是那个恩贝托了。“你知道吗?我现在不都待在主任室里,我觉得没必要……”
蒂博先生仔细听着:“……不要太过谨慎……”
雅克直接打断他的话:“他在不在巴黎?知不知道……”
嬷嬷正在烧盆里的水,并不知道他在一旁观察她的脸色。“您一定要这样想的话。”她含糊不清地说,放下热水,把手指伸进去试试水温,接着眼睛都不抬一下,似乎在嘀咕什么。
昂图瓦纳控制自己,没有做出生气的手势:
“我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一定要和神父见一面!”
“不在,他在吕内维尔服兵役,当班长。还要十几个月才结束呢。这一年里,我就见过他一次。”
过了一分钟,在两次剧烈的腹痛和呻吟间隙,他朝修女报复地看一眼,断断续续地说:
他不说话了,弟弟看着他的眼神,非常郁闷,他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拿便盆来。”他低低地叫着。
雅克等到自己的声音不再慌乱的时候,说了句:“昂图瓦纳,不要让火炉灭了。”
蒂博先生一言不发,汗水自双鬓渗出,下颌不停地发抖。他被灌肠折磨着,同时也被害怕折磨着。
说完,走出门去。
“上周六,您领了圣体,和上帝的事,您都处理清楚了。”
11
嬷嬷直接地反驳他:
就剩昂图瓦纳一个人的时候,他走近桌子,好奇地翻开上面的文件。
“我一定要见见韦卡尔神父。”
好多材料杂乱地堆在一起。最上面的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时事文章,署名:宿命论者雅克 【注:18世纪法国著名作家狄德罗曾写过一篇小说《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 。接着是一组诗歌,似乎写的是山川,发表在一本比利时杂志上,署名:穆赫仑贝格。最后是一组小小说,题目是“黑皮笔记本篇什”,肯定是在采访的空闲写下的,署名:雅克·蒂博。昂图瓦纳翻开几篇:《八十岁老人》《孩子的自杀》《瞎子的嫉妒》《愤怒》的主人公都是日常生活里的人,特征明显,轮廓突出,没有《小妹妹》中的抒情手法,不过依然保留了阔达、时断时续的风格。这样的风格让这几篇小说富有真实感,很吸引人。
蒂博先生开始担心,低着嗓子说:
然而,虽然这些文章富有魅力,昂图瓦纳依然不能集中注意力。从早上开始,他遇到了很多想不到的事。特别是当他独处的时候,他总会想到昨天离开的那个病房,可能里面已经发生了恐怖的事情。他到底该不该来这里?答案是肯定的,他是来找雅克回家的……
他用眼角瞥她,她在摇头,接着祷告。
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们都瞒着我,”病人接着说,“不过我心里明白,我不能康复了。”她没阻止,他接着挑衅地补充一句,“我清楚,自己留在世上的时间不长了。”
他说:“请进。”
“您又在胡思乱想了。”
楼梯拐角出现了一个女人,他感到诧异。同时,他认出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吃早饭的时候见过。她提着一筐木柴,昂图瓦纳连忙帮她接过来,说了句:“我弟弟才出去。”
她勉强地笑笑,反驳道: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也可能是说:“所以我才上来的。”她好奇地盯着昂图瓦纳,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这样的直接似乎经过考虑,而且有正当理由。昂图瓦纳好像察觉到她刚哭过。突然,她眨了眨眼睫毛,气冲冲地问:
“嬷嬷,你很清楚,我病得不轻……不轻!”他说得不流畅,似乎要掉出眼泪。
“您想把他带走?”
安静了不久,蒂博先生忽然说:
“没错……我爸爸病得很重。”
“先生,我一天为你祈祷很多遍的。”
她似乎没听见。
念完圣母经,她说道:
“为什么要带走他?”她激动地喊道,脚狠狠地踩在地板上,“我不希望他走!”
“嬷嬷,为我祈祷吧。”蒂博先生低声说,但语气跟往常不一样,有些急促。
昂图瓦纳又说了一遍:
嬷嬷在这间歇里数着念珠。
“我爸爸就要离开人世了。”
蒂博先生眉头蹙得老高,眼睛闭着。那恐怖的疑团在他脑海里绕来绕去:“我真的到了需要别人摆弄身子的地步?”他把眼睛睁开,刚好瞧见白瓷器皿,护士随手摆在五斗柜上,显眼而且滑稽,似乎在蛮横地等待。他移开目光。
不过,她根本听不见这些解释。她满眼泪水,把身体转向窗户,双手交叉着,拧在一起,接着又放下手臂,低低地说:“他肯定不回来了。”
结束灌肠的时间逐渐变长,赛林娜嬷嬷总爱亲昵地在床脚坐着,最初,病人对这样亲密的距离非常气恼。现在,他可以接受了。可能他需要别人陪伴。
她体形庞大,肩宽,有些胖,动作局促不安。两条灰黄色的粗辫子,绑在低低的额角边,在脖子后面呈螺旋状发结。辫子以下,是她端庄、诚实的脸,有点古代皇后的样子,嘴角的线条曲折有致,有两条肉肉的纹路挡着,更加显得雍容华贵。
灌肠是个麻烦事,得在病人身下垫一块大毛巾褥。蒂博先生可不轻,自己又不能动弹,他仿佛尸体一样让人翻来翻去。不过,只稍微一动,他的腿和背脊就会产生剧痛,神经上的痛苦使得疼痛更加剧烈。每天都被这样细碎的折磨,他的自尊心和廉耻心仿佛被行刑一样。
她重新面对昂图瓦纳:
“来吧。”嬷嬷愉快地说,袖子早就挽了起来。
“当着我面,对基督发誓,您不会阻止他回来。”
被子被嬷嬷掀开,此刻她正绕着床转圈,像在举行仪式。蒂博先生思考着,回想起沙斯勒先生说的那句话,尤其是说话的语气,“等到您离开……”语气非常顺畅!在沙斯勒先生眼里,他待在世上的时间不会很长了。“好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蒂博先生生气地想着,任由自己沉浸在愤怒里,躲开困扰他的疑虑。
“我不会的,为什么要阻止他呢?”他温和地笑了笑。
该灌肠了。
她完全忽略他的笑容,透过晶莹的泪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衣服把她包得紧紧的,胸部上下浮动。她一点也不害怕别人盯着她看。她从胸口处拿出团成小团的手绢,擦擦眼泪,接着,擦擦鼻子。她的泪水在眼珠里打转,非常动人。眼睛仿佛一汪死水,涌动着猜不透的思想。她立即低下头,或者说转过头去。
2
“他跟你提起过我吗?我叫索菲亚。”
蒂博先生想问问他什么意思,但嬷嬷进来了,打开电灯,屋子瞬间亮堂起来。沙斯勒先生宛如听到放学铃声的小学生一样,迅速整理好信件,礼貌地出去了。
“没提过。”
病人一只眼睛睁着,沙斯勒先生随口一句“等到您离开……”一下子使他惊慌,这蠢蛋要说什么?
蓝色的眼珠一闪。
“先生,照这么说的话,您大可不必牵挂地离开人世。我会跟流传的一样,找到很多谋生的路子,干些杂活,做一些实用创造……”他微笑着,“计划已经在脑海里了,没错……很多事要开始准备,等到您离开……”
“您别跟他说,我什么都告诉您了……”昂图瓦纳又笑了笑:
他高声喊道:
“太太,您可什么也没告诉我。”
蒂博先生对于死在他后面人贫困的严肃思考,令人心静不少。沙斯勒先生觉得心情愉快很多,对未来的担忧也烟消云散了,镜片后的眼神里满是欢乐。
“哦!错了。”她把头朝后仰,半睁着眼。
“沙斯勒先生,我已经告诉你多种工作的好方法,您是个谨慎认真的人,我相信您一定会找到别的事来做的……”他喘了口气,“……尽管我会先于你离开人世。”
她搬着一张便椅,急忙坐到昂图瓦纳旁边,似乎她只剩下一分钟时间。
蒂博先生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瞥了一眼秘书,并为秘书此刻脸上的表情所感动。秘书同意他的看法,他非常高兴。他极力表现自己的温和仁慈。
她说:“您肯定是个演员。”他摇摇头。
“一定是!”沙斯勒大声回答。他洋溢着成功的微笑,搓着两只手,随心说了句,“这正是引人注意的点……”
“您和我一张明信片上的演员很像……他是巴黎一个杰出的悲剧演员。”说完她倦怠地笑了笑。
蒂博先生接着说:“……贫穷,莫非它与基督徒的幸运不能相容?世界财富的不均等,莫非不是均衡社会的基础?”
“您爱看戏剧?”他不想浪费时间跟她解释。
沙斯勒似乎落水者一样,耳朵在轰轰作响,东家的声音在他听来,只有一阵模糊不清的响动。他努力恢复平静,摸了摸上衣和背心,最后毫无希望地触摸着衣服下摆。此刻,他几乎要喊出来。因为他碰到了卡在钥匙上的假牙!
“电影、戏剧,我都爱!”
“但是,沙斯勒先生,将匮乏和贫穷归为同类是件可笑的事情。匮乏确实很恐怖,会令人做出不好的事。而贫穷算得上一种上天的恩赐,只不过被隐藏着。”
偶尔,她脸上的放荡损害了她的冷漠。这时,她一说话,嘴就张得很大,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和珊瑚色的牙床。
为了缓解秘书的紧张感,他温和地说:
他小心翼翼地问:
蒂博先生见他这般慌张,心生怜悯,想着:“我把遗赠份额提高一些?”
“你们这里的剧团应该很好吧?”
沙斯勒先生什么也没听,他在想假牙会不会是在刚才掏手绢的时候掉到地毯了。他想着这个会暴露个人秘密的、可能还带着臭味的假牙要是被别人捡到……他把脖子伸得很长,瞪大双眼,在每件家具底下寻找,宛如一只愤怒的家养动物在原地跳来跳去。
她俯过身,说道:
蒂博先生保持着同样的语调,接着说:“沙斯勒先生,您也许赞同我的观点,您把工作赚来的积蓄放到一个非教会的、各个方面都不可靠的养老院里,这是心甘情愿被人敲诈。我们原先可以轻松地找到教区管辖的机构,得到免费照顾,条件是您没有经济来源和依靠有影响力人的担保……倘若我答应你的要求,在遗嘱里给你做出安排,那么显然,我死后,你一定会重蹈覆辙,被某个骗子设计陷害,直到骗光我给你的最后一分钱。”
“您曾经来过洛桑吗?”(她这么俯身的时候,语速很快,又放低声音,似乎要求和别人的距离更近些,自己似乎要这样对待别人)
他下定决心赞同一切,什么也不说,并想着将假牙装回去。他把手伸进兜里,脸一下子红通通的,没摸着假牙。
他说:“没有。”
沙斯勒先生在一旁站着,点点头。这样承诺的语气会对他产生极大的影响,加上他习惯于将东家的想法变成自己的想法,今天同样如此,没有讨价还价。后来,他想到对这番话没有意见,就说明自己的计划没有实现。他马上就又没有异议了,这是他的习惯。他在祈祷时,也经常提出一些实现不了的愿望,但是他依然信仰上帝。在他眼里,蒂博先生也拥有理解不了、高高在上的智慧,他对此早就习惯性服从了。
“您以后还会来吗?”
“不过——我应该怎么说呢?——某些情形下,用借口是明确地拒绝您的请求,比因为奇怪,因为盲目,因为假装的慈悲和无能做出的妥协,需要的勇气会更多。”
“会!”
蒂博先生沉思了一会儿。
她盯着他,眼神一下子严肃许多。接着摇了摇头,说道:
秘书的脸一下子红了,移开双眼。
“您不会来了。”
“沙斯勒先生,我懂你的意思。”他带着温和的语气说。
然后,她走到炉子旁,打开炉门往里放木柴。
他一下子被突然的眼神相撞拉回了清晰的状态。长时间以来,他已经确保将秘书的未来发展作为自己的责任,在遗赠中,他也把对秘书的安排弄得妥当。不过,在遗赠没有公开前,当事人一无所知。蒂博先生觉得自己很清楚人的心思,谁也不去相信。他觉得倘若沙斯勒先生打听到关于遗赠的一点消息,他做事情就不再是现在这样用心了。然而,蒂博先生刚好自夸要给这样的人酬劳。
“够了,”昂图瓦纳说,“房间已经很热了……”
他的眼神仿佛一只渐渐熟悉环境的小鸟,一步一步靠近老人。甚至,从老人的脸上飞速扫了过去,接着在合上的眼睛和静止的脑门儿上停下来。再次避开,然后又回到原地,最终定在那里,宛如被粘住一样。天色不早了,蒂博先生往上抬抬眼皮,透过暗淡的光线瞧见了沙斯勒先生盯着自己的双眼。
“确实。”她说着,用手背抹了抹脸。可她继续往火炉里丢了木柴,一根、两根、三根。她辩解道:“雅克就喜欢热烘烘的。”
“要充满信心,”他嘀咕着,“先生,这很简单……倘若给我承诺。”
她在地上跪着,背对昂图瓦纳,看着火炉,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天慢慢黑下来。昂图瓦纳打量着这健康的脖子、肩膀、后背、长发,它们都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她似乎在等待什么!显然,她察觉到后面有道目光正盯着她。昂图瓦纳仿佛从侧面,看见她模糊的笑。她轻轻扭腰站了起来,用脚关上炉门。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瞧见放在桌上的糖罐,贪婪地取出一块,放进嘴里。接着又拿了一块,远远地递给他。
他站在蒂博先生的床前,不过,仍然没有看他。
昂图瓦纳笑笑,说:“我不吃,谢谢!”
“一定要充满信心,不过是老一套罢了。就像圣罗歇那些先生说的一样:‘要充满信心,您也有保护人的’……有保护人?没错,我也有保护人。关于信心,我也想有。不过,我首先得获得一份遗产,小小的一份资产……”
“不吃要走霉运了。”她喊了一声,扔过去,他伸手接住。
“倘若我连四百法郎的工资都没有,该何去何从呢?”他向窗边转过身,仰着头,仿佛盼望听到说话声一样,“要是能获得一笔遗产的话?”他喊出了声,似乎发现了新的途径。不过,他一下子又皱起眉头,“请上帝帮我算算吧。一个三口之家的年收入四千八百法郎,不能再少了。再给一个这样数目的资产该多好。倘若上帝公平公正的话,他一定会赠给我们的。先生,善良的上帝会赐予我们这小小的资产……”他把手绢抽出来,在额头上擦了一下,似乎刚刚干了一件超人干的事情。
两个人看着对方的眼睛。索菲亚好像在说:“您是什么人?”或许还在问,“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她的眼神没有活力,但散发着热情,因为透明的睫毛,她的眼珠看上去是金色的,好似夏天雨前的砂砾。不过,里面的忧愁躲过理想。昂图瓦纳想:“像她这种女人,只要稍稍挑逗一下……她们会紧紧咬住你,过后还会责怪你,用最卑鄙的手段报复你……”
蒂博先生稍稍晃了一下手,不过沙斯勒先生一眼也没看他,接着说: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转过身,走向窗户。现在雨下得更大了。过了好一会儿,昂图瓦纳惊慌地问:“您想什么呢?”
“要是我自己死了,我也不怕。不管怎么说,那是上帝的意思……不过,生活啊,生活却令我害怕!如今我不是年轻人了。”他原地转了一圈,嘀咕一声,“您觉得呢?”神情似乎在征求意见,接着说,“原来我存了一万法郎,后来的一天夜里,我把钱交给了养老院。说了句,这是我妈妈和一万法郎,请收好。那就是价钱,按理说这种事不该发生的……说实话,我们非常安心,不过,那是一万法郎啊。所有的积蓄……黛黛特怎么生活?已经没有可以借的钱了,什么都没有了。(比什么都没有还惨,阿莉娜甚至从自己的积蓄里借了两千法郎给我,用作日常支出……)唉,我们不妨来算算:我在这里的月工资是四百法郎,并不多。我们一共三个人,小姑娘得吃得穿,再加上她当学徒,不仅不赚钱,还要花钱……先生,说实在的,我得省吃俭用,就连报纸都不买,看别人丢弃的旧报纸……”他的语气在发抖,“先生,很抱歉,我不该连面子也不顾及,跟您说了旧报纸的事。按理说,基督教的历史和文明社会都已经二十个世纪,这些事情应该绝迹了……”
“哦,我不喜欢思考。”她直直地站着,回道。
他继续激动地说:
他又问:
突然,沙斯勒先生向后退了几步,绕着房子走来走去。鞋底发出吱吱的响声,他也不管。
“那你思考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他用罕见的亲密姿态向床边靠近,似乎想说什么要紧的事。不过,他尽量避开蒂博先生的眼神。蒂博先生觉得不可思议,半睁着眼睛打量沙斯勒先生。这位秘书的话似乎在绕着某个秘密兜圈子,虽然表面上毫无关联。他注意到一些与平时不一样的、让人焦虑的东西,睡意全无。
“什么都不想。”
“三个人花的钱可不少啊!”
听见他的笑声,她离开了窗户,温和地笑笑。她好像不着急走的样子,随意地走了走,两只胳膊放下来,走到门口,手不小心碰到了锁头。
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哀愁,语气里满是无奈:
昂图瓦纳觉得她在关门,脸都红了。
“先生,您注意到没有?我刚刚用的是‘我们’,因为我并不是一个人生活,而是和阿莉娜一起……她曾经是我妈的女仆人……她的小侄女黛黛特,就是那个夜里昂图瓦纳先生帮她做过手术的姑娘……”他带着笑容诉说,这笑容一下子展现了他最温柔的情感,“她也跟我们住在一起,小姑娘出于习惯喊我儒勒叔叔……但是,太搞笑了,我并不是她的叔叔……”
“我走了,再见。”她轻声说,眼睛都没抬,打开了门。
他停顿了一会儿,想着怎么说到主题。
昂图瓦纳很诧异,暗暗失望,弯下腰寻找她的眼神。他发出回声一样的声音,好像在开玩笑,用温柔的召唤声小声地说着:
“我也一样,倘若我妈妈死了,我肯定不会害怕。因为没有必要,她如今待在养老院里,我们都觉得安心。有时候她会大发童心,这也是她最迷人的地方……”
“再见……”
摘下障碍物,他说话轻松了许多:
门再次关上,她走了,没有转身。
前不久,他装了一副假牙,说话很费劲。假牙是他参加一个南方牙科门诊的猜字谜比赛赢来的。那个牙科门诊专门通过信件的方式帮客户治牙,就是按照客户寄来的牙印形状制造出牙套。沙斯勒先生对这副假牙很是称心,吃饭或者要多说话的时候就把它摘下来。现在,他已经能很娴熟地摘下假牙,放在手绢里,似乎像打喷嚏一样简单。他此时就这么做了。
他能听见裙摆摩擦楼梯栏杆的声响,以及她下楼时有意哼出的情歌。
“没错!人不能害怕死亡!”沙斯勒先生因为自己的勇气打了个寒战,咕哝道,“我也一样,妈妈的死亡……”他突然停住了,似乎喘不上气。
12
他把眼睛合上,感觉刚刚的话语还环绕在脑海里。不过,身旁矮个子秘书说话的声音,吓到了他。
整个房间黑乎乎的。
“朋友,人人都会走到这个地步的,呼吸停止,永久安息。”蒂博先生嘀咕着,做好了入睡准备,“基督徒是不害怕死亡的。”
昂图瓦纳在座位上思考,不想去开灯。雅克已经出去超过一个半小时了。他尽量驱散情不自禁的怀疑,可怀疑却堵着他的思想。他越发焦虑不安。当听见楼梯传来弟弟的脚步声时,所有的不安都不见了踪影。
他像每次用尽全部胆量一样,开始颤抖,悄无声息地滑出椅子。
雅克回来了,什么也不说,似乎没发现房间没开灯,直接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透过炉子的火光,大概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戴着顶帽子,手臂上搁着一副手套。
沙斯勒先生手足无措,盯着眼前没有生命气象的浮肿面孔——仿佛死人的脸。难道被克洛蒂德说中了?如果是真的,他该何去何从?……他年老的景象一下子浮上脑海:贫困交加……
他嘀咕道:
“没错,死亡!”他的语气很吓人,猛地睁开眼睛,又立刻合上。
“昂图瓦纳,你自己走吧,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差一点,我就不回来了……”没等昂图瓦纳说什么,他又喊道,“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明白,我和你一起走。”
蒂博先生用讽刺的口吻说:
接着,他起来打开灯。
“死亡?”沙斯勒先生把双手握在一起,重复了一遍。
昂图瓦纳尽量不看他,小心翼翼地佯装看书。
“您没有发现我的体力在一天天减弱吗?”他叹叹气,继续说,“我不想再骗自己,倘若死亡避免不了,那就快点来吧。”
雅克拖着疲惫的步子走来走去,他往床上丢了几件东西,把手提箱打开,装进一些衣服、别的东西。他嘴里还轻轻吹起了口哨——都是一个调子。昂图瓦纳瞧见他朝火炉里扔了一沓信件,打开挂着钥匙的壁橱,把桌上的文件都塞进去。接着,他缩在角落里,无缘无故地把头发撩到后面,在膝盖上写明信片。
蒂博先生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把头转回来,眉眼中带着一丝讥讽。
昂图瓦纳非常动容,如果雅克现在跟他说:“不要带我走,求你了。”他会安静地给他一个拥抱,自己回去。
“用完了!”
雅克换上鞋,整理好行李箱,走近哥哥,先开口说:
沙斯勒先生没有刻意隐瞒,慌乱地喊:
“已经七点,我们得下去了。”
“沙斯勒先生,我下午不工作,别在这儿干等了。”他似乎想把手臂抬起来,“您看,我的力气已经用完了。”
昂图瓦纳没说话,收拾好东西后,问了句:
他把眼睛向上一抬,哀伤地瞥了一眼窗口边的秘书:
“需要我帮忙吗?”
蒂博先生干躺着,发出呻吟声,这是习惯性动作,并不是他感到哪里不舒服。就这样敞开着躺在床上,他觉得很放松。但是,他害怕再次陷入疼痛,希望能小睡一下。他的秘书在旁边待着,他睡不着。
“谢谢。”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他刚在走廊边碰见了胖女仆克洛蒂德,她趴在他耳边说:“不好了,这个星期东家的病情严重了很多。”沙斯勒惊恐地看着她,克洛蒂德按着他的胳膊说:“沙斯勒先生,您一定要相信,东家好不了了。”
两人的音量都比白天小。
个子矮小的秘书先生再次回到原来的窗口前。
“我帮你拎手提箱吧。”
热敷完,他觉得好受了。不过,这样的治疗让他浑身无力。时间指向三点半,到下午也不会变好。吗啡的效果正在退去,还要一个小时才可以灌肠。为了让他打发时间,修女又叫来沙斯勒先生。
“不用,又不重……下楼吧。”
嬷嬷把被子掀开,她这两天非常喜欢给病人热敷。尽管热敷对病人来说可以减轻疼痛,但是对功能减退的机体器官却没有什么效果。所以,不论蒂博先生多么讨厌,必须重新插管试验。
他们没说几句话,安静地走出房间,昂图瓦纳走在前面。他听见雅克在后面轻轻关灯和关门的声音。
沙斯勒先生低着头,脚尖抬得高高的,避免鞋子踩出声音,退到一边。
在车站餐厅吃晚饭时,两个人都吃得很快。雅克什么也不说,只吃了一点,昂图瓦纳的焦虑不亚于弟弟,他也保持沉默,不再隐瞒此刻的心情。
赛林娜嬷嬷再次推开门,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个盆,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布条。
火车来了,他们一边散步,一边等候车开。地下通道涌出大量旅客。
“先生,没有了,其他的都是关于教堂募捐的……再有是一些明信片……这些昨天都记在日记上了。包括尼塞神父的、《两大陆评论》秘书吕多维克·罗瓦先生的、克里冈将军的等等。参议院副议长今早遣人来问候……以及通报……教区慈善事业机构……一些报纸……”
昂图瓦纳说:“车厢快被挤满了。”
“你写张明信片寄给博弗勒蒙神父,说我二十三、三十日都去不了,并致歉……”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你把十二月的写上记事簿……其他的呢?”
雅克开始并不接话,又突然开口说道:
“教区慈善事业最高董事会要在十一月二十三日与三十日举行会议,十二月……”
“我待在这里有两年七个月了。”
“大点声,其他的呢?”
“洛桑吗?”
“法兰西学院将在二十七日举行会议……”
“不是……是在瑞士。”往前走几步,他低声说,“一九一一年,那个难忘的春天……”
“沙斯勒先生,接着念。”
他们安静地再次沿着火车散步。雅克依然在回忆往事,他主动做出解释:
嬷嬷什么也没说,走到火边添了块木柴。在病人房间生火是为了去气味,她扮了个鬼脸叫它“医院味”,走了出去。
“我在德国的时候,头痛得厉害,于是拼命攒钱,好来瑞士,呼吸这里新鲜的空气。五月底,我到的瑞士,刚好是春意正浓的时候。我先是去的穆赫仑贝格山区,吕赛纳州。”
“等我听完信!”
“哦,穆赫仑贝格……”
赛林娜嬷嬷把门推开一点点缝隙。蒂博先生冲她喊:
“没错,署名穆赫仑贝格的诗,差不多都是在那里写的,那时,我写文章很刻苦。”
“弄错了,一个表格而已……表格而已……随它去吧。”
“你待在那里多久?”
“什么?……”
“半年,我住在农民家里。那家只有两个老人,没有孩子。那六个月,我过得非常惬意,春天和夏天都很舒服。我去的当天,从窗户看出去,好美丽的景色!视野广阔,起伏不平,画面简洁——壮丽崇高!我整天都在外面。鲜花开满草场,野蜂飞来飞去,山坡就是大片牧场:那里有母牛、小溪水、木桥……我一边走着,一边工作,一个白天都在走,偶尔晚上也会走,那里的夜晚……夜晚……”他双手慢慢抬高,在空气里划了个弧形,又放下来。
“来自内务部教养局的。”
“那你的偏头痛好了吗?”
“沙斯勒先生,这信写得不错。”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我觉得可以把它发表在明年的《通报》上。到时候,你要提醒我。其他的呢?”
“哦!一住在那里,我就好多了!是穆赫仑贝格治好了我。甚至,我想说,我的脑袋从来没有那样灵活、自由过!”他陷进回忆里,满脸笑容,“自由,但满是灵感、计划,还有疯狂的行动……我觉得,那个夏天让我产生了写作的所有灵感。我还记得,那些时光我非常兴奋……哦!那时的我,真的沉浸在幸福的旋涡里!……有时候——只能这么说——有时候,我无缘无故地跳跃、奔跑、倒在草地里……
蒂博先生眼睛一直没睁开,不过他那山羊胡子不停地颤抖。他是个好心肠的人,经不起几句奉承的好话。
哭泣,愉快地哭泣。你觉得我夸张了?事实就是这样,我还记得,因为哭得很久,绕了一大圈,去小泉边洗眼睛,小泉是我在山里看见的……”他看着地面,安静地走着。没过多久,低着头说:“没错,两年半之前。”
“教士吕梅尔。”
后来,他什么也不说了,一直到火车开动。
“我真挚地向上帝祈祷,请求他赐予这样令人获得新生的机构永远昌盛,我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他身上体现出了圣万燊·德·保罗 【注:圣万燊·德·保罗(1581——1660),一个创办慈善团体的著名教士。】 的慈悲为怀、无私奉献的精神。
列车开出去的时候,没有拉响笛,很平稳,还有机器运转时发出的声响。雅克冷漠地看着远去的月台、点点灯火的郊区。接着,所有东西都融入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觉得自己也进入了黑暗中。
“……为年轻的阿莱克西得到好的教化深表谢意。四年前,您出于善心,把他收养在奥斯卡-蒂博教养院的时候,唉,我们认为这个孩子的品行已经无可救药。他生性刁钻、举止怪异、为人蛮横,使人以为他一定会走向堕落。不过,这个孩子在那儿住上三年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眼下,小阿莱克西已经回家九个月有余。他的母亲、姐妹、四邻、我以及他的师傅木匠比诺(儒勒)先生——孩子给他当学徒,都认为孩子非常乖巧、工作努力、完成宗教职责也很热情。
他透过拥挤的外国人寻找昂图瓦纳。昂图瓦纳站在离他几步远的过道,半背着他,似乎也在眺望黑暗里的田野。雅克突然很想走到哥哥身边,他再次有了吐露心声的感觉。终于,他挤到昂图瓦纳旁边,用肩膀碰了碰哥哥。
“读大声些!”蒂博先生叫道。
昂图瓦纳挤在旅客和满是行李的过道上,认为雅克仅仅想跟他说一句话,就没有转过身,只转过脖子,头朝下。他们仿佛羊群一样,在过道上挤着。列车在行驶,四周嘈杂。雅克凑近昂图瓦纳的耳边,低声说:
所担任的职责让我完成了一个愉悦的工作,我应教民贝斯利埃太太的要求,向您致谢……”
“昂图瓦纳,你听我说,你一定要知道……最初,我的生活……我的生活……”
“尊敬的创办人先生:
他好想喊出,最初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作践自己……当个翻译……导游……过一天是一天……阿什梅……还有更坏的情况,底层,犹太人街……和流氓交好,克卢杰尔老爹、卡拉多尼奥、卡罗利娜……有一天晚上,他们在港口用棍子打了我,之后去了医院,我的头痛就是这样来的……在那不勒斯的时候……在德国,有一对夫妻——慨特和小萝莎……在慕尼黑,因为维尔弗里德,我进了……进了拘留所……然而,一张嘴,那些难堪的往事便历历在目。于是,他更说不出来口——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
“没别的意思?沙斯勒先生,念下去。”
最终,他放弃了,断断续续地说:
“维尔纳夫-尼班本堂神父……感谢您……代表一个孤儿感谢您……没别的意思。”
“昂图瓦纳,我过得……难以启齿……难以启齿!”(这个词语包含了所有的羞耻,它沉重,又软弱无力,他用绝望的语气又说了一次,慢慢地跟忏悔一样平复下来)
沙斯勒先生小声说了一遍:“啊?怎么不去监狱?”他没想知道怎么回事,扶扶眼镜,连忙去拆其他的信。
昂图瓦纳现在已经回过头。他觉得不舒服,四周的人阻碍了他,他担心雅克大声说话,对他即将说出的事感到惊恐,然而,他尽量做出放松的样子。
“去教养院当监察?怎么不去监狱?……把它丢到纸筐去。其他的呢?”
雅克把肩膀靠上隔板,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
“朱阿夫团 【注:法国一种轻步兵,原来由阿尔及利亚人组成,后来都改成了法国人。】 下级军官奥布里(费利西安)……请求去克卢伊教养院担任一名监察。”
周围的人走过过道,进到了车厢。没过多久,兄弟俩周围的人差不多走光了,说话别人应该听不到。
沙斯勒先生大致瞥了一眼信,念道:
雅克安静许久,此时此刻,似乎并不着急打开话匣子。突然,他欠身冲着哥哥:
他问:“其他的呢?”
“昂图瓦纳,瞧瞧,最恐怖的是不明白什么……是正常的……错了,傻瓜才会不正常地生活……这样说吧……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换句话说,本能……你是医生,你应该清楚……”他皱紧眉头,看着黑夜,声音低沉,断断续续地说:
今天,蒂博先生仅剩的那只肾脏也不管用了,周身疼痛难忍,导致一整个上午都见不了他的秘书。后来,赛林娜嬷嬷给他找了个注射镇静剂的借口,因为平时是在下午才打的,剧痛立刻消失了。不过蒂博先生早就对时间概念模糊不清,愤怒地等着沙斯勒先生吃饭后过来给他读信。
“仔细听着,有时候,人会有某些感受……对这种或者那种东西产生不同的冲动……来自内心的冲动……对吗?……他们无法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不然,他们就是……魔鬼!……你能听懂我的话吗?昂图瓦纳,你见过很多人、很多病例,一定很清楚什么是……这样说吧……一般情况是什么?像我们这些不知道的人,非常郁闷,你懂吗?……所以,譬如,人到十三四岁时,之前从未有过的欲望持续冒出来,克制不了,只有羞耻,把它当作缺陷,悲哀地掩盖着……后来,某一天,突然发现这是很自然、很美丽的东西,而且……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你懂吗?……同一个道理,某些模糊的东西……来自本能……就算对我这么大的人来说,昂图瓦纳,对我这么大的人……也弄不明白……很苦恼……”
沙斯勒先生在窗口的折叠桌边坐着,拆看早上的邮件,即使现在已经两点多了。
他的脸开始抽搐,其他念头一下子进入脑海:刚才,他发现自己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和哥哥——这个永久的朋友紧紧依靠在一起。并且,从哥哥开始,和过去的日子有了联系。昨天,还存在着一条跨越不了的鸿沟……就用了半天的时间,足够……他紧紧攥住拳头,头低着,什么也不说了。
蒂博先生眼睛也不睁,喊道:“写封信告诉他,不行!”他很小声地干咳着,听说是“哮喘”,陷在枕头里的脑袋随着干咳轻轻摇动着。
几分钟过去了,他保持沉默,头也没抬起来,直接走到车厢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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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图瓦纳感到诧异,试图追上他。然而黑暗中的雅克,一动不动,眼睛闭着,假装睡觉,泪水慢慢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