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待在这儿歇歇吧,”他走出去的时候说道,“我暂时用不着这个房间。五点差十分的时候,我会过来叫您的。”
莱翁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三下,昂图瓦纳一下子回到现实世界。他突然想起:“一定是吉丝来了。”于是将医疗用具一股脑儿扔进消毒蒸锅的托盘之中。此时,他急切地想弃吕梅尔而去。不过,由于他习惯了忠于职守,便静心地等待病人的疼痛再缓和一些。
7
昂图瓦纳给了他一个友善的、鼓励的笑容,不过这笑容里还隐藏着耻笑。他不禁想起受过严格训练的司机戴着三色帽徽的标志,在座位上不动声色地等候部长代表先生。接着,再过一个小时,在花卉展览会的帐篷下面,铺上了红地毯,这个现在跟一个换尿布的婴儿一样手脚乱动的吕梅尔,已经换上了礼服,胡子下面挂着隐隐约约的笑容,俨然是个漂亮的绅士,欢迎娇小迷人的伊丽莎白王后……然而,这些想法一闪就过了,没过多久,医生的眼里就剩下一个病人,或许病人都不是,仅仅是个病例而已。或者比病例还低下,仅仅是个化学作用、黏膜上的腐蚀剂发生了作用,是他有意引发的,他对它负责。他的思想观察着它的必然发展。
莱翁跟吉丝说:
“五点……我五点得走,”不幸的患者嘟囔道,“我的汽车……汽车……就在下面。”
“小姐,请您在‘这边’稍等……”
“现在还差一刻就到五点,您打算几点走?”
“这边”指的是雅克之前的房间。夜已经深了,房间里黑乎乎、静悄悄的,宛如地窖。吉丝迈进门槛的时候,心跳得厉害。为了控制内心的恐惧,她像平时一样开始祷告,呼唤从未抛弃人的上帝。接着,她在沙发床上随意地坐着。这么多年来,她曾经和雅克坐在这里聊过很多次。不知道是从客厅还是从街上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吉丝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如今,就连这样一点小事情,都能让她流眼泪。还好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一定要去找个医生来看看,不过不是昂图瓦纳。她身子向来很弱,又瘦了很多。肯定是因为失眠。她才十九岁,这样的情况非常不好……突然间,她回想起自己十九年来不寻常的生活经历,在两个老人身边度过了长长的童年时光,后来,快十六岁的时候,这郁闷的烦恼,加上沉重的秘密,非常复杂!
昂图瓦纳终于缓和了他剧烈的疼痛,说:
莱翁走进来,打开了灯。吉丝没敢告诉他,她喜欢昏暗笼罩在四周的感觉。开灯以后,她把每一件家具和小摆设都认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昂图瓦纳因为手足情义,一般都不会挪动这些东西的位置。不过,他要在这里吃饭,所有物件也就慢慢发生了位移,用处也发生了转变。所用东西都和原来不同了,桌子放到了房子中间,原先的书桌也改变了用途,上面放着面包篮和水果盘。连书柜都……以前,这些绿色的窗帘一直都没有拉开过,可现在,其中一块窗帘被稍稍地撩上去了。吉丝往前弯了一下腰,看见闪闪发光的餐具。莱翁几乎把书都摆到书柜的最顶层了……倘若不幸的雅克见到自己的书柜变成了餐柜,会不会气愤?
吕梅尔听不见医生的话,他摊开躺在手术台上,在冷漠的反射镜之下,伸缩的双腿伸开又缩紧,简直和一只被解剖的青蛙一样。
雅克……吉丝不承认他已经过世。假如雅克一下子站在门口,她一点也不会诧异。她简直时时刻刻都在期盼着他站在自己的面前。这三年来,她跟着了魔似的等着,如痴如醉,既亢奋又虚弱。
“我的朋友,大胆一些,快注射完了……我知道会很疼,但没有其他方法了。不会拖延太长时间的。平静下来,我给你再打点可卡因……”
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东西,记忆在她脑海里浮现。她没有勇气站直,甚至呼吸都是轻微的,担心吹散了空气,打破这美好的宁静。壁炉上放着昂图瓦纳的一张照片,吉丝的眼睛盯着那里。想起了昂图瓦纳将这张照片给雅克的同一天,也给了老小姐一张,如今就放在楼上。她对曾经的昂图瓦纳充满好感,把他当作哥哥一样热爱。三年的痛苦挣扎中,他给了她强有力的支持。雅克出走之后,她常常来到楼下昂图瓦纳的家里,共同说起那不辞而别的人。很多次,她几乎要告诉昂图瓦纳自己的秘密。然而,现在所有的东西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们两个人之间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她就记得,在她准备去伦敦的前一夜那短暂的离别里,昂图瓦纳在分别的时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当时他跟她说过的话已经模糊不清。但她似乎察觉到他已经不再跟大哥哥那样爱护她,他想念她的方式和以前不同了。难道是这样吗?可能只是她瞎想罢了。不对,昂图瓦纳写给她的信件里,措辞含糊,太过温柔却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使她找不回刚开始几年的平静情感了。因此,她从国外回来后,一直躲着他。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她没有和他单独见过面。今天,他叫她来做什么呢?
昂图瓦纳同情地说道:
她听见昂图瓦纳急促且清晰的脚步声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走进来,停在那儿微笑。他的脸似乎有点倦怠,不过眉头很放松,目光有神,看上去非常高兴。吉丝不知要干什么,连忙调整状态。昂图瓦纳只要出现,旺盛的生命力就散布在他四周。
肉体的疼痛阻止了他继续想下去的念头。可卡因的效果开始显现了。吕梅尔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没过多久,虽然已经打了止痛剂,他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最终还是叫出声来。剧烈燃烧的药物让他发出临产妇女的呻吟。他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圆滚滚的眼泪。
“尼格莆特,你好!”他笑着说。(这个绰号是在很久之前,蒂博先生心情不错的时候取的。当时,韦兹小姐迫于无奈收养了这个父母双亡的侄女,才把模样跟野人似的马尔加什的混血女人的女儿接来,在富裕的蒂博先生家里安顿好。)
可他并没有心甘情愿地妥协。当昂图瓦纳朝他走来时,他把头稍稍地往上抬了抬,尽量摆出一丁点的轻松自如和笑容。事实上,他痛得难受,并且是各式各样的痛。这简直是一种倒了霉运的痛苦,因为眼前这般粗俗的景象,他不能完整地褪下假面具,又没有办法跟所有人坦白:这样荒谬滑稽的事情不但令他的肉体痛苦,同时还添了一层不幸——那就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唉!他可以跟谁去说这一切呢?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十年之间,政治迫使他生活在逢场作戏和相互怀疑的壁垒之间。一种真正理解他的爱也没有。不是的,有一种,就是他妻子的爱。妻子是他仅有的朋友,了解他、爱他。他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就是妻子——可正是因为这样,他必须得忧心忡忡地向她隐瞒这丢脸的艳遇。
吉丝为了避免尴尬,问他:
昂图瓦纳把“实验室”推开,好让沉默不语的吕梅尔进去。接着,他转身背对吕梅尔调配药水,倒进用来打可卡因的注射器。他转身面对病人,吕梅尔已经把直挺挺的礼服脱了下来,假领和长裤也都去掉了,现在的他俨然是个不幸的病人,疼痛不止、惴惴不安、低声下气。他正在把弄脏的内裤难为情地解开。
“今天看病的人多吗?”
“既然如此,我给你用硝酸盐试试看……”
“医生就是这样的嘛!”昂图瓦纳高兴地说,“你是想去诊室呢,还是就坐在这里?”她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在她身旁坐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们已经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你的围巾挺好看的……把你的手伸过来……”他肆意地握住吉丝的手,吉丝便由着他。他把她的手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说道:“你这小手比以前轻多了……”吉丝尽量露出一个淡定的笑容,昂图瓦纳瞧见了她褐色面颊上的两个小酒窝。她没有把手抽回去,不过,昂图瓦纳觉得她动作有些僵硬,似乎想向后退。昂图瓦纳简直想这样说:“自从你回国之后,对人总是那么冷漠。”他临时换了主意,眉头皱着,沉默下来。
昂图瓦纳想了想,坚决地说道:
“你爸爸的腿痛得厉害,他想躺回去。”她喃喃地说。
吕梅尔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这位爱说话的人在谈到自己的病时总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也不想坦白他时常疼痛难忍。离现在没多大一会儿,也就是外交午宴后,他迫不得已结束了紧要的会谈,急匆匆地走出吸烟室,因为确实痛得厉害。
昂图瓦纳什么也没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和吉丝单独坐在一起。他一直看着吉丝那暗褐色的小手,专心致志地观察血管,然后沿着血管看到细嫩、健康的手腕。他看着她每一根手指,刻意地笑了笑,说:“宛如迷人的金色雷茄……”这时候,他的眼神似乎穿过层层热气,爱抚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从圆滑的肩膀一直到丝绸围巾之下凸显的膝盖。在他看来,这随意的倦怠样子非常迷人——同时在眼手可及的位置。似乎有一种急促且剧烈的东西汹涌而来……热血向上涌起……控制着的潮水几乎要冲破提防……
“真的一点起色也没有吗?”
他好想把吉丝紧紧搂在怀里,拥抱这软绵绵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肉体,这样的欲望他到底能不能压下来?……他仅仅是在她头上吻了吻,随后用自己的脸在她的小手上摩擦。嘴里不停地嘟囔:“尼格莆特,你皮肤软绵绵的……”他的眼神跟喝醉酒的乞丐一模一样,从下往上看,在吉丝的脸上停下来。吉丝条件反射似的转过脸,把手抽了回来。
在上周初的晚上,大概九点的样子,昂图瓦纳看见吕梅尔脸色苍白地走进他的诊室。前天夜里,他发现自己患上一种病,他不乐意跟常常帮自己看病的医生说,也不乐意向一个不熟悉的医生求助。他是这么说的:“亲爱的,由于您是了解我的人。我是个已婚人士,同时还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要保护好私生活和公共活动,避免别人抓住什么把柄,用来威胁……”这时,他突然记起蒂博的儿子是位医生,就请求昂图瓦纳帮他医治。昂图瓦纳让他去找专家,但他不答应。昂图瓦纳任何时候都做好施展医术的准备,同时,对接近这位政治家也比较感兴趣,就答应了下来。
她带着果断的语气问:
吕梅尔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
“你找我来干什么?”
“情况如何?还是原来那样吗?”
昂图瓦纳镇定下来:
莱翁走进来把电报拿走了。昂图瓦纳思索着:“停止谈论政治和心理学吧。”同时转向还在夸夸其谈的人,说道:
“我得跟你说一件恐怖的事情,我可爱的小东西……”
吕梅尔的父亲曾经是个参议员,和蒂博先生是朋友。(只是他死得有点早,来不及看见儿子在共和政府中的步步高升。)之前,昂图瓦纳曾多次见到吕梅尔。但说真的,最近这周里他和吕栂尔的交往才变得频繁。每与他见一次,昂图瓦纳对他庄严的看法就变得更加确定。他注意到,这种有影响力的人物虽然能说会道,崇高稳重,温文尔雅,并且对国家大事非常关心,可总时不时地显露出庸俗的嘴脸,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个人野心。很明显,野心可是吕梅尔唯一可以具备的激烈情感。昂图瓦纳甚至觉得他那种野心和他的自身能力不相符,他觉得他能力不强,教养普通,没有胆量,又变化无常。所有这一切都灵活地被未来的伟人风范给隐藏了。
恐怖的事情?吉丝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丝担忧的疑虑。会是什么?全部幻想都要破灭了吗?她带着惊恐的目光,快速地扫视了房间里所有东西,并且在心上人留下的每件东西上都会稍做停顿。昂图瓦纳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昂图瓦纳什么也没有说,半信半疑。他非常清楚,外交政策专家一直以来都会预想发生冲突是避免不了的。昂图瓦纳按响门铃唤来在门口站着的莱翁,他要等仆人进来,然后去干正事。他以一种苛刻的眼神盯着吕梅尔,可吕梅尔依然陶醉在那个话题里,把时间忘得一干二净,得意地在壁炉跟前走来走去。
“爸爸的病很严重,这你是知道的……”
“亲爱的,法国人是不爱出门的。法国人几乎想象不了,从外面去看它的好战政策可能会引起哪种后果……所以,法、英、俄三国之间日益友好,它们最新签订的军事协议,两年间私下谋划的所有外交活动,无论合不合理,都开始让柏林方面担忧。德国面对它严谨称作三国协约 【注:1891年,俄法联盟;1904年,法英订立协定;1907年,英俄又签订协议,共同对付德奥意。】 的威胁,猛然察觉它好像处在孤立境地。它明白,现在的意大利仅仅是在理论上参与了三国同盟【注:德奥1897年订立盟约,1882年两国又联合意大利结盟,共同对付俄英法,结成三国同盟。】。德国只剩下奥地利了。因此,在这几周时间里,德国亟须巩固各种友好关系。就算是做出巨大让步,或者改变方向也决不吝啬。您理解吗?所以,德国的态度一下子发生了转变,接受了奥地利关于巴尔干半岛的政策,简直是在鼓励奥地利,那就只差一步了。听说,这一步也已经跨出去了。然而奥地利似乎也觉得风向发生了转变,立刻抓住时机,就像您了解的一样,叫声越响亮,事情的发展态势就越严重。所以,德国甘愿与奥地利的大胆行为达成共识,这就随时令这种大胆行为产生举足轻重的作用。整个欧洲大陆不知不觉地被拖进巴尔干半岛的纷争之中!……此刻您应该可以理解,虽然人们只知道一点点情况,就非常消沉,起码是心神不宁的原因了吧?”
刚开始,她仿佛没有听清楚,赶紧把思路从很远的地方给拉了回来……她嘴里重复着:
“我们内心好战?简直是个笑话。”
“病很严重?”
“天啊,没错。这些说起来相当棘手。倘若我这么跟您说,欧洲见识最广的人认为我们内心好战,您会有什么想法?”
刚一说完,她猛然发现,谁也没有跟她说起这个事,不过她很早就知道了。她皱皱眉头,眼里满是装出来的焦虑,接着说:
“是我们的失误吗?”
“严重到……快要……?”
“形势正在变化……”他盯着昂图瓦纳,似乎在思索应该讲到哪部分。跟着,嘴里又挤出一句,“可能是我们的失误。”
昂图瓦纳点头表示肯定。接着,他带着知道实情的口吻说道:
吕梅尔非常严肃地点点头。
“手术在去年冬天做的,切了右肾,但产生的后果只有一个:也就是人对于肿瘤的性质再也不能心存幻想了。剩下的那个肾脏简直马上就被感染了。不过表现出来的病象与之前不同,已经扩散了。老天保佑,倘若能这么说……因为这可以帮助我们瞒着病人。他一点都不怀疑,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快不行了。”
“曾经?”
沉默了一会儿,吉丝问他:“你觉得时间还剩多少?”
“微乎其微的保障,甚至曾经只有这个保障。”
他注视着她,内心感到愉快。她有实力成为一个医生的妻子,在危险面前她镇定自若,甚至没有流眼泪。说来也怪,她在国外生活了几个月,已经变得很成熟。昂图瓦纳为自己总把她看成比她真正年龄还小感到自责。
“没错,这对我们来说,难道不是和平的保障吗?”
他带着相同的语气答道:
“我无法跟您说,虽然德国和奥地利表面上成了盟友,两个国家的统治者的演说都非常华丽,不过,六七年来两个国家的关系……”
“最长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紧接着他又加上几句,“可能比这还要短。”
吕梅尔朝挂钟瞥了一眼,挺直了身子:
尽管她内心深处没有敏锐的触角,可还是在最后几个字中觉察到了对她的期待。昂图瓦纳马上就会将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她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昂图瓦纳一下子觉得有趣,说道:“您说得再详细些。”
“吉丝,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了。难道你还要回到那边,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那是由于德国从中作梗。不过,也正是这样,因为德国在一个月以来事态的变化,奥地利的态度更加令人担忧。然而,公众对此还存在质疑。”
她没有说话,两只发光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前方。她圆圆的脸蛋动也不动,只有眉毛中间的那道小皱纹,出现了,消失了,又出现了,如此反复,证明了她内心正在挣扎。她最先感觉到的是温柔,如此祈求令她不知所措。她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也有成为别人依靠的那一天,而且这个人还是昂图瓦纳,他可是全家人的支柱。
“没有。当我达到能阅读报纸的年龄时,我看到的奥地利饰演的都是小孩子角色。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做出什么突出的事。”
不可以!她觉得这里边一定有陷阱,甚至察觉到了他想把她留在巴黎的原因。她整个身心都做出了反抗。只要在英国住下去,她心里的愿望才可能变成现实,那也是她仅存的生活理由。倘若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昂图瓦纳该多好!不过,这样做的话,她内心的秘密就会曝光,而倾诉对象又恰好是最没有准备的人……可能过后……写一封信吧……不过眼下还不是好时机。
昂图瓦纳拟好了电报稿,站起来说道:
她神情执着,双眼注视远方。昂图瓦纳看在眼里,明白这神情代表着不好的答案。不过他依然坚持着问道:
“蒂查【注:蒂查,匈牙利自由党的首领,1887年—1890年期间掌政。】现在自命为贝尔彻托德【注:贝尔彻托德,奥地利外交家,1912年—1916年期间任外交部长。】的接班人。一九一〇年的时候,我见过这个蒂查,他可是个奋不顾身的冒失鬼。这一点在他任匈牙利议长时就被证明了。您有没有看过他公然挑战俄国的那篇演说?”
“你怎么不说话了?”
“嗯……确实,我是个外行。”
她打了个寒战,保持执着的模样,说:
“您有没有察觉到奥地利的形势变化?”
“昂图瓦纳,事情和你预想的并不一样,我得赶快争取到英文课的毕业文凭。我要比原计划早些得到,因为我得马上学会独立……”
吕梅尔走到桌子旁边,朝昂图瓦纳弯下身,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说道:
昂图瓦纳恼怒地挥挥手,阻止了她下面的话。
他总喜欢说短时间内,欧洲大陆会爆发战争。有时候,他几乎是在希望战争的到来。正在这时,他继续说道:“战争一开始,就可以大有作为了。”这句话含义模糊,能解释为:上战场厮杀。不过,昂图瓦纳斩钉截铁地认为:夺权掌位。
昂图瓦纳从吉丝那紧闭的嘴唇和坚定的眼神中,察觉到某种心灰意冷的消沉,不由得一惊。同时,他还察觉到了一种光,一股激情,犹如狂野的盼望。可是,这些情感中,他看不见属于他的位置。他非常沮丧,把头抬了起来。这是沮丧还是失望?失望的分量更多些吧。他的喉咙收紧了,泪水溢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对眼泪既不克制,也不隐瞒。同时,这泪珠还能帮助他缓和吉丝不可思议的执拗……
“是的,是战争。”吕梅尔神情肃穆,说道,“现在的局势正向战争笔直前进。”
说实话,吉丝看见他这样非常感动。昂图瓦纳从来没在她面前哭过。她甚至觉得他是不会哭泣的。她把脸别过去。她对他的爱是温柔的,一想起他,内心还会激动、兴奋。这三年间,只有他给她依靠,也只有他在她经历考验时扮演着强有力的朋友。也只有生活在昂图瓦纳身边,她才觉得安宁。然而,他为何除了尊敬和信任以外,还想从她这里得到其他东西?为何她再也不能对昂图瓦纳显露她的兄妹情感了?
他好奇地盯着吕梅尔。
前厅的门铃响了一下,昂图瓦纳不自觉地竖耳倾听。开门和关门的声响,随后安静了。
“什么要到来?是战争吗?”昂图瓦纳抬起头问了一句。
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安静地坐在一起,各想各的,思想在不同的方向上飞奔……
“……自德国骚乱以来……他们在莱比锡,造了一座纪念一八一三年事件的纪念碑……大肆宣扬启动仪式!……所有借口都让他们用了……亲爱的,就要到来!再等个两三年……就要到来!”
后来,电话响了……从前厅传来一阵脚步声,莱翁把门推开一条缝,说:
吕梅尔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题,接着心不在焉地说下去。昂图瓦纳心想:“只要他开始说话,简直就不像个大忙人……”他动手草拟发给巴坦库的电报,几句零碎的话语传到耳边:
“小姐,电话是从蒂博先生那儿打来的,说泰里维埃医生已经在楼上了。”吉丝立刻站起来。
“抱歉,我现在要草拟一份紧急电报,”昂图瓦纳说着,朝桌子走去,“当然,您可以继续说,我在听。今天参加了塞尔维亚人的聚餐后,您有什么感觉?”
昂图瓦纳用疲惫的语气问莱翁:
“亲爱的,这午宴啊!”他停了一会儿,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有二十到二十五位客人,全是当官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中可能会有两三个比较聪明的,这非常恐怖……不过我确信自己办了些有用的事情。部长可不知道其中的缘故。我害怕他那种狗咬骨头的作风会破坏我的事情……”他用词具体且含义丰富,加上挖苦的笑容,每句话都妙趣横生,然而几乎所有的话都没有什么变化。
“多少人在客厅里?”
吕梅尔已经四十多岁了,脑袋和狮子头一样,金黄色的鬣毛梳向后边,分布在微胖的罗马式脸型四周。胡子微微朝上翘起,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蓝色深邃的眼珠子总是不停地转动。有时候,昂图瓦纳会想:“要是没有了那副胡子,从侧面看去,这家伙跟绵羊一样。”
“一共四个,先生。”
他心有所想地笑了笑。昂图瓦纳觉得他可能是在回味要说的欢迎辞,恰到好处,优雅恭敬。
于是,他也站起来,重新定了定神。心想:“吕梅尔四点五十分还等着我去叫他呢。”
“亲爱的,不是总统府。我是从塞尔维亚大使馆过来的,那里刚刚为德雅尼洛茨基一行的到来举行了午宴,他们是这周才到的巴黎。除此之外,我一会儿还得忙一些事:部长派我去恭候伊丽莎白王后,王后一时兴起,想在五点半的时候参观菊花展。还好我熟悉她。她是个简朴实在的人,相当有趣。她喜欢花卉,憎恨外交礼节。我只需要讲几句简单的欢迎辞,不用太正式。”
吉丝站在原地说了句:
吕梅尔愉快地笑了,说:
“昂图瓦纳,我现在就走了,……再见!”
“哎呀呀!”昂图瓦纳高兴地说道,“您肯定是从总统府那儿过来的吧?”
他诡异地笑笑,耸了耸肩:
他身穿一件绸面做的黑色礼服,手里还拿着高筒礼帽。他利索的派头,和这考究的穿着非常相配。
“哦,好的,你走吧……尼格莆特!”他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刚刚爸爸和他道别的语气:“哦,好的,你走吧,亲爱的!”两者竟然如此相似,令人痛苦……
客人做了个不碍事的手势,亲热地伸出双手,似乎在说:“我在这里,只是个病人而已。”
他换了另一种语气,继续说:
“很抱歉,让您等了那么长时间。”昂图瓦纳满怀歉意地说。
“你能不能跟泰里维埃说一下,我现在有点忙,倘若他有什么话要告诉我,请他下楼到这里来,可以吗?”
吕梅尔迈着紧急的步伐走进来,仿佛一个连一分钟都不能浪费的大忙人。
她点点头,答应了,推开门。突然,她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转身对着昂图瓦纳……然而,不行……她应该跟他说些什么呢?倘若没有办法告诉他一切,那也没什么必要了……她把围巾裹紧,连眼睛也没抬一下,就离开了。
昂图瓦纳等巴坦库太太走后,再次回到了诊室,把客厅的门推开。
莱翁问她:“小姐,电梯很快就下来了,您不等等吗?”
6
她摇了摇头,走上楼梯。她心情非常郁闷,所以走得非常慢。她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一件事上:回伦敦去!没错,越快越好,假期也不过了!唉!昂图瓦纳肯定不清楚,在海峡那边生活对她来说意义有多大!
“医生,就这样结束了?不用开方子吗?这回有什么要嘱咐的?您同意她和玛丽小姐一道坐在便捷的二轮马车上去打猎吗?”
两年前,一个九月的清晨(那时雅克已经失踪了十个月),吉丝在花园中无意遇上了拉菲特别墅区的邮差,他给她一只写有她名字的花篮,花篮上面标有一家伦敦花店的商标。吉丝非常差异,知道事情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便避开人群,跑回自己的房里。她把绳子剪断,揭开篮盖,瞧见了在一层湿漉漉的绳苔藓上,有一束普通的玫瑰花,她差点没晕过去。是雅克寄来的!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玫瑰花!绯红色的,花蕊泛黑的绯红小朵玫瑰花。简直是一模一样!这是九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这个匿名包裹的意思,她非常清楚,仿佛密码电报那样,只有她可以读懂。雅克没死!是蒂博先生搞错了。雅克现在在英国,而且还爱着她!……她当时最想做的就是推开房门,大喊一声:“雅克他没死!”不过,幸好她及时克制住了。她要跟别人怎么说这朵小小的绯红玫瑰花代表的含义呢?人们肯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来问她。不管怎样,她是不会把自己的秘密泄露给任何人的!她再次把门关上,祈祷上帝赐予她沉默下去的力量——说什么也要等到晚上:她知道昂图瓦纳晚上会回别墅吃饭。
于盖特在扶椅上坐着,安静地戴上手套。巴坦库太太裹上毛皮大衣,站在镜子前整理锦鸡皮做成的瓦尔基式帽子,她用讽刺的语气问:
那天晚上,她悄悄跟昂图瓦纳说,她收到一份从伦敦寄来的神秘包裹,里面是一束鲜花。不过,她在伦敦并没有熟人……难道是雅克?……一定要不顾一切地从这个新线索去寻找他。昂图瓦纳非常关心,可一年时间的苦寻无果,让他产生了些许疑虑。不过,昂图瓦纳还是马上托人在伦敦找了一圈。那家花店的老板详细地描述了订花者的外貌特征,然而和雅克一点也不相似。这条线索也就中断了。
“行,”昂图瓦纳这样想着,“过一会儿我就给巴坦库发电报,反正我知道他的地址。他可能在明天,最慢后天也就在巴黎了。周四给她拍X光,为了防止意外,要请老师来诊断。周六就给她裹上石膏。”
吉丝没有善罢甘休,只有她依然保持着信念。她不再透露一丁点消息,沉默下来:人们简直不相信这个十七岁的姑娘竟然如此坚定。她决定亲自去一趟英国,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雅克。这样的计划简直就实现不了。两年当中,她似乎跟原始人一样,一言不发,坚韧不拔,暗中一步一步地筹划着,最后使她的英国之行成为可能。这其中花费了多少精力啊!她记得事情进展的每个阶段。必须要耐心地往倔强的姑妈脑袋里灌输各种新想法。第一,得让她明白,一个没有财产的姑娘,即便出身名门也要拥有自主谋生的能力。接着,让姑妈知道,她的侄女拥有和她相同的天赋——教育孩子。并且说服她,现在竞争很激烈,要当一名女教师,必须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然后,不得不巧妙地介绍老小姐和一位拉菲特别墅区的女教师来往,而这位女教师又刚好在伦敦郊区一所由天主教修女开设的英语学校进修结束。更加凑巧的是,蒂博先生也伸出援手,他打听到这个学校各方面情况都很好。后来,经过无数次推托,一直到今年春天,韦兹小姐终于答应让侄女出国。吉丝的夏天就是在英国度过的。不过毫无进展的四个月时间,让她非常失望。她能找到的侦探都不办正事,也找不到什么新线索。如今,她又可以行动了,开始去托人帮忙。最近,她还卖了几件首饰,再加上平时的积蓄。她最终和正规办事的侦探机构取得了联系。更值得一说的是,她这一传奇举动受到了伦敦市警察局局长女儿的关注。只要她回到伦敦,就可以去这位局长家吃午饭,局长肯定能给予她最大的帮助。心里怎么会不燃起新的希望?……
她从房间穿过,取回自己的大衣。
吉丝在蒂博先生居住的那一层楼前停了脚。她不得不按门铃,她的姑妈一直没将房间的钥匙给她。
昂图瓦纳什么也没说,这回的静默让她愤怒。因此不得不放弃制伏这古怪的人。她认为他心神不定的样子很滑稽,一点教养都没有。
“没错,心里怎么会不燃起新的希望?”吉丝在心里想着。她马上就可以找到雅克的信念一瞬间填满了胸腔,她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昂图瓦纳告诉她,蒂博先生的病还有三个月的拖延期。她想:“三个月?用不了三个月,我的计划就能实现。”
“玛丽,你有没有听见?亲爱的医生,他不在,因为打猎,我们得在都兰待到二月。我们前一批客人刚离开,下一批客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们正是趁着中间的间隔才抽空出来的。不过在周六的时候,朋友们又会挤满我们家的。”
与此同时,楼底下雅克的房间,昂图瓦纳站在吉丝从后面合上的门跟前,死死盯着既不透明,又不可穿越的门板。
巴坦库太太开始觉得他在谈论话题上变得热情了。早就应该这样了。她有事要拜托他,因此一定要引起昂图瓦纳的兴趣。她大笑不止,叫英国姑娘给她证明:
他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极点上。截至目前,他顽强的意志几乎完全都是冲着最棘手的问题进攻的,同时还取得了胜利。他一直也不会去追求一些实现不了的目的。不过,此时此刻,他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正在离开他。当他明白连一丁点希望都不复存在的时候,他就会放弃继续等待。
“您丈夫在不在巴黎啊?”他问道。
他迟疑地迈出两步,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就走过去,将手肘拄在壁炉上,绷着脸打量。没一会儿,他心里想:“倘若她一下子说‘那行,我们结婚吧’,结果会怎样?”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一阵后怕涌上心头……“用这些事情来打赌,实在太愚蠢了!”他转过身子,猛地一拍脑门儿:“糟糕,已经五点了……伊丽莎白王后!”
昂图瓦纳冷漠地看看她,猛然间打定主意,不跟面前的女人进行严肃的谈话,让她走,需要的时候再叫来她丈夫。于盖特并不是巴坦库的亲生女儿,不过昂图瓦纳好像记得雅克说起西蒙时,总会说:“这个人没什么脑子,但心肠却跟金子一样。”
昂图瓦纳飞快地朝“实验室”奔去,不过莱翁把他拦了下来。莱翁眼神黯淡,笑容中带着讽刺,说:
“在奥斯当德的时候,”巴坦库太太边埋怨女儿边陈述道,“请您想一想,游乐场在早晨会组织跳舞。我带她去了。然而每跳完一个舞,这个小姐就瘫坐在了长椅上不停地哭泣,吸引了大家同情的目……”她耸耸肩膀,接着说,“我最讨厌别人的同情!”她生气了,一下子狠狠地向昂图瓦纳看了一眼。他马上记起之前听人说过,老古比约在后来的日子里喜欢吃醋,最终给毒死了。她继续狠毒地说,“她变得如此好笑,我只能做出退让。”
“吕梅尔先生早走了。他预约了后天的同一时间。”
之后怎么办?……他思考了好一会儿,似乎清晰地见到,在贝尔克收养院的平台上,在那些含有盐味的风中摆放着一字排开的棺木中,有一辆车比其他的还要长。在没有安放枕头的褥子上,女孩儿仰面躺着,她蓝色眼睛散发出的热烈眼神瞭望着小沙丘构成的地平线……
“那就好。”昂图瓦纳一下子放松下来。此时此刻,一个小小的满足似乎把他所有的烦恼都甩掉了。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嗯,今天周——周五或者周六得给她裹上石膏,之后看情况而定。”
他走回诊室,从中间斜穿过去,把门帘掀开,这些习惯性动作是在他开心的时候经常做的。他把客厅的门推开。
昂图瓦纳的眼神碰上了于盖特含糊的试探性目光,他禁不住向她投去默契的一瞥,女孩儿露出微笑。
“过来,快过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儿害羞地走到昂图瓦纳身边,他伸出手在孩子的脸上轻轻一捏。“自己来的?有大孩子的样子了。你爸妈怎么样?”
“医生,今年夏天的奥斯当德快活得很。”巴坦库太太把声音提高了说,以便昂图瓦纳去听,“人们好像疯了一样,只是有点多……都只顾吃喝玩乐!”她微笑着。后来见医生不理她,便压低了声音,直至停止说话,把沾沾自喜的目光转向正在帮于盖特穿衣的玛丽小姐。她在旁边观察了那么久,再也忍受不了一直扮演观众的角色,总想参与进来。为了把衣领上的一个褶子抚平,她灵活地站起身,用手指将上衣理顺。她亲密地贴在英国姑娘的脸上,低声说道:“玛丽,你知不知道,我比较钟爱于德松店里定做的无袖胸衣,就该让她给苏齐当模特儿去。”她突然恼怒地对女儿叫道,“站起来,一直坐着,别人哪能知道你的衣服有没有弄好?……”她上身冲着昂图瓦纳的方向转去,接着敏捷地挥挥手,“医生,你肯定无法想象,这么个大女孩儿,懒得不想动弹。我天生就静不下来,气死我了!”
他把孩子拉到窗前,背对着光在圆凳子上坐好。他温和且坚定地将男孩儿乖巧的小脑袋朝后按了按,仔细检查他的喉咙。他一边看一边小声说道:“非常好,这次是扁桃体发炎……”眼睛一直盯着一个部位。他的声音突然间就恢复到了原来那种洪亮与尖厉,这种语调对病人会产生积极的影响。
昂图瓦纳弯下身,缓缓地擦手。一副心不在焉却又在思考的样子,此时他似乎瞧见了骨质在一步步发炎、软化,被侵蚀的脊椎一下子崩塌。一定要早些尝试仅有的方法:包上一件石膏背心,一连固定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
他全神贯注地朝小男孩儿弯下腰。然而,自尊心一下子恢复过来了,他非常痛苦,控制不住地想着:“倘若我乐意,应该能发份电报让她回来的……”
她的胸部上下起伏着,显得更加自在。上衣胸口的位置露出柔滑的脖子,依然年轻,换句话说是还没有服老。她脖颈上高傲地托着小巧的脑袋,帽子下面是和鹰钩一样的侧面。
8
她停止了联想,带着笑意说道:“抱歉,穿着大衣快把我闷死了。”她就这么在那里坐着,眼神一直注视着年轻的男人,同时温柔地把宽大的皮裘脱下来,长长的项链叮当作响。她把大衣盖上她的座位。
当昂图瓦纳带着小男孩儿出去时,看见脸色宛如鲜花般美丽的玛丽小姐在前厅的长凳上坐着,他感到诧异。
她对昂图瓦纳的反应感到愤怒,正是由于他看她的眼神既感兴趣又漫不经心,不过却没有排除欲念。可她却能清楚地察觉到,这样的欲念他很轻易就可以掌控,他会用理智做出判断。
他向她走去时,她站了起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嘴角一直保持着可爱的笑容。接着,她坚定地把一个浅蓝色的信封交到他手里。
她发卷舌音时,稍稍有点不清楚,恰好替她可怕的性感增加了些天真可爱让人宽心的元素。两只眼睛泛着海蓝色,在褐色的头发之间,非常显眼。她蓝色的眼睛里,总是无缘无故地发出一闪而过的刺眼的亮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私下里就对昂图瓦纳很是不满。安娜·德·巴坦库喜爱男人觊觎他,女人羡慕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获得的青睐越来越少了。不过,她在这一过程中获得的愉悦越是柏拉图式的,她就越希望遍地取得这种肉欲的氛围。
玛丽小姐此时的神情与两个小时前的有所保留大相径庭。她的眼神仿佛一个谜,却非常决然。昂图瓦纳弄不明白其中的深意,觉得事情很奇怪。
“她有没有跟您说起,在王宫旅馆的晒黑比赛上,她是三等奖?以及在游乐场的比赛里,她也获得了奖状?”
他非常惊奇地在前厅站着,把信封拆开,与此同时,他瞧见英国小姐自顾自地朝敞着门的诊室走了过去。
昂图瓦纳一言不发,思索着:“现在是结核病,它一发作就会破坏人体的根基,同时已经深入侵蚀了脊柱。”他差点要说出来,“这病还能医治……”不过这并不是他心里的想法。就全身来看,表面是完好的,只是内部情形使人焦虑,整个淋巴器官已经肿起来。于盖特是老古皮的女儿,败坏的遗传因素对她未来的身体健康可能会有很大的危害。
他一边打开信,一边跟在她后面。
“因为她,我们去奥斯当德待了差不多两个月,很明显她晒黑了很多。您要是半夜看见她,肯定不是这样子的。你说是吗,玛丽?”
亲爱的医生:
昂图瓦纳走到盥洗盆旁,礼貌地把头转向巴坦库太太,同时用肥皂搓着手。
我想跟您提两个小请求,为了避免您拒绝,我请到了一个最不讨人厌的使者代我传送。
“您应该肯定,我毫发未伤地领她来了这里吧。”巴坦库太太说得很大声,习惯性地背着光坐下,“她有没有跟您说,我们去过……”
我的第一个请求:这位头脑不清的玛丽小姐等到出了您的诊所后,才告诉我,她最近几天身体不舒服,夜里常常咳嗽到不能入睡。您能不能帮她做一个全面检查,顺便给她诊断一下?
“今天的检查结束了。”昂图瓦纳回答说,嘴唇留下笑意,进而转过身对英国女人说,“您现在可以帮小姐穿好衣服了。”
我的第二个请求:帮我们看守猎场的乡下人,得了一种使他变形的关节炎,相当痛苦,尤其是现在的季节,简直就跟受刑一样。西蒙非常同情这个不幸的老人,给他打了镇痛剂。我们的药箱中常常放一些备用吗啡,不过,最近几次发病,用光了我们的备用药物。西蒙让我带一些给他,但是没有医生的处方,就办不了。今天下午,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请您开个处方交给我漂亮迷人的使者,如果可以,处方最好能循环使用,这样我一下子就能弄到五至六打一毫升的安瓿液。
“医生,您满意吗?”她问,“您检查得怎么样了?”
首先,我为第二个请求向您表示感谢。关于第一个请求,亲爱的医生,我还不确定是我感谢您呢,还是您得感谢我。来找您看病的女人中,如此招人喜欢的应该没有几个吧……
她用灰色的眼睛注视着昂图瓦纳的双眼。他瞧见她红色的嘴唇稍稍张开,褐色波状的头发下,几乎看不出分布在太阳穴上的几道细细的鱼尾纹,这让她眼皮四周的皮肉更加细腻。他把头转过去。
此致恭敬之意安娜-玛丽·德·巴坦库
“您好!”
附加语:您可能会想不通,西蒙为何不去向乡下的医生求助。因为那个医生脑筋不开窍,而且对我们有很深的偏见。选举的时候,他一直都反对我们。我们拒绝他给别墅的病人看病,他就一直怀恨在心。不然,我也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她全身散发着一股浓厚的麝香香味,好像挥发不掉,停滞在她四周。女人伸出戴着浅色手套的手,动作非常潇洒,手腕上的链状手镯叮当直响。
昂图瓦纳把信读完后,头还是低着。他第一感觉是非常愤怒:当他是哪种人?第二感觉是非常刺激,觉得事情很好笑。
她走向昂图瓦纳。她灵活的身段十分撩人。昂图瓦纳尽管还在专注手中的事情,不过动作却变得机械,甚至流露出冷漠的神情。不过因为他已经习惯诱惑,特别是温柔的诱惑,便减少了僵硬的神态。
他清楚装饰诊室的两个大镜子所起的效果,那是隐藏自己的利器。从他现在站的位置,手肘拄在壁炉上,用不着移动身体,只须在低垂的眼皮底下转动眼珠子,就能瞧见英国姑娘。他就这么做了。玛丽小姐在他身后坐着,摘下手套,脱掉大衣,让胸部透透气,假装漫不经心地看着脚尖玩弄地毯上的流苏。她看上去有点心虚,又有点大胆。她觉得如果昂图瓦纳没有转过身来肯定就看不见自己,于是一下子抬起了长长的眼睫毛,蓝色的眼睛冲他一瞥,如火花一样瞬间就熄灭了。
“医生,是我。”一声热情的问候传来,迷人的安娜踩着高傲的步伐走了进来,“非常抱歉,我迟到了……但是您住的地方确实太糟糕了。”她笑了笑,接着说,“但愿你们等的时间还不是很长。”她的目光正在寻找女儿。“当心感冒了!”她的语气非常严厉。“亲爱的小玛丽,麻烦帮她穿件衣服,好吗?”她低沉的嗓音,很是动听,不需要任何中间环节就直接转变成更粗硬烦人的声音。
昂图瓦纳看见她肆无忌惮的样子,便不再怀疑什么,转过身去。
有人敲了敲门,很快,门打开了。
昂图瓦纳露出微笑,头依旧没有抬起来,再次读了一遍这充满诱惑的信件。他缓缓地将信折起来,随后一直微笑着站直身子,双眼盯着玛丽小姐的眼睛。四目相对,仿佛相互碰撞着,两个人的感觉都很强烈。英国姑娘有点犹豫。他没有说话,眼皮垂下来,从容不迫地摇摇头,表达着他的意思“不可以”。他一直保持微笑,不过神情明确,玛丽小姐可以读懂。总不能唐突地跟她说:“小姐,不可以,我不能给您处方……别觉得我在生你的气,我不是还笑着呢嘛。这种事情,我见得不算少了……我只有充满遗憾地告诉您,就算你们付出这样的代价,从我这里是得不到什么的……”
“行啦,检查完毕,”他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说实话,你特别害怕疼痛。”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言不发,脸涨得通红。她踩着地毯,磕磕绊绊地往前厅走去。他走在她后面,似乎她如此匆忙退走是件最平常不过的事,他始终感到好笑。她把眼睛压得低低的,沉默不语地逃掉,脱了手套的手不停地颤抖,试图把领子扣好,她的手在通红的脸边显得毫无血色。
昂图瓦纳面不改色地站起身,躲开女孩儿的眼神。
到达前厅的时候,他必须走进她,帮她把门推开。她稍稍点了点头,他正准备还礼。她一下子把手伸过来,还没等他理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她就跟小偷一样,灵敏地把他手里的信抢了过去,逃出门外。
他摸摸她的颈部、胸部、腋下,于盖特绷直了身体,防止因疼痛而喊出声。然而,当按到腋下淋巴结的时候,她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
昂图瓦纳十分难过,但又必须肯定,她非常机灵,而且很聪明。
“把身体翻过来。”昂图瓦纳用柔和的语气说道。
他又回到诊室,想着以后他们三个人:英国小姐、迷人的安娜下次与他相见时,各自的表情会是何种样子。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又笑了笑。有只手套掉在地毯上,他把它捡起来,闻闻,接着高兴地丢进了纸篓里。
沉默了一阵。
这几个英国女人!……于盖特……不幸的生病女孩儿生活在这两个女人身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女孩儿发出简短的尖叫,立刻又转为牵强的干笑。
天黑了。
此刻,已经不存在什么疑惑了。他把食指准确地按在有病的脊椎骨上,问道:“是这里?”
莱翁走进来,把百叶窗关好。
“也不是。”
“埃尔恩斯特太太有没有来?”昂图瓦纳看看记事簿,问道。
“那是这里吗?”
“嗯,早就来了,先生……全家人都来了,妈妈、小男孩儿和老爸爸。”
“好像不是。”
“好极了。”昂图瓦纳愉快地说,同时把门帘掀起来。
“不是吧?把哪里按痛了?”医生存心要迷惑她,故意在别的位置上碰了几下,“是不是这里?……”
9
“医生,我都被您按痛了。”
确实,他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儿朝他走过来。
突然间,女孩儿的身体抖了一下,朝下凹陷,昂图瓦纳及时收住手。一个稍稍被堵住的笑声从垫子下传来:
“医生,请您先接见我吧,我有点事要跟您说。”他的声音沉重,稍稍有点长音。模样有些害羞,不过非常优雅。昂图瓦纳把门轻轻关上,请他在椅子上坐好。
到了该下结论的时候了。昂图瓦纳跪下来,稳当地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把手臂伸出来,方便手腕活动。有好一会儿,他动也不动,仿佛在冥想:担忧的眼神随意地自肩胛骨位置到微暗的腰部看了一眼,她肌肉健美的脊梁呈现在他面前。接下来,他把手掌放在稍微凹陷的温热后颈上,两个手指顺着脊梁骨摸索,尽量让力道平衡,细心地一个个数着脊柱结,慢慢往下摸。
老人坐了下来,低声说道:“我是埃尔恩斯特……菲力普大夫应该跟您说起过,谢谢!”
“你躺下来,”他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同时把一条被单摊在长椅上。他不笑了,内心非常担忧。“肚子向下,躺直了。”
他长着一张令人愉悦的脸。双眼深陷,眼神却满含忧愁,不过依然炯炯有神,看上去热情且年轻。与此相反,他的脸却是一副饱经风霜的憔悴模样,布满交错纵横的皱纹,肌肉松弛、干枯,整张脸高低不平。额头、双颊、下巴似乎是用大拇指捏成的,又粗又硬的铁灰色短胡子把脸一分为二。头顶上几缕稀疏的灰白头发,宛如小沙丘上的杂草。
“好吧。”昂图瓦纳说。他仔细观察着她,但似乎又不是在看她。随后,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她惹人怜爱,这样什么都没有穿,手里拎着鞋,温柔而惊恐的大眼睛注视着昂图瓦纳。她站得很累,已经靠在椅背上了。她雪白的上身如缎子般有光泽,把肩膀、手臂和圆滚的大腿杏子色调衬得更加成熟。她晒黑的皮肤颜色让人联想到皮肉都是炙热发烫的。
他知道昂图瓦纳在上下打量他吗?
“弯腰令我痛苦。”她带着歉意轻声说道。
“我们看上去就像孩子的祖父母,”他苦闷地说道,“我们很晚才结婚。我是个中学教师,在查理大帝中学教德文。”
她再次站直身子,嘴唇缓慢地张开,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埃尔恩斯特,”昂图瓦纳心想,“听他的口音……应该来自阿尔萨斯。”
“挺直了,”他又说了句,“把手臂交叉一下,很好。现在向前倾……弯下去……再弯些……”
“医生,我本不愿意耽误您的时间。不过,我觉得,您既然答应给我的孩子看病,那么告诉您一些事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些事比较私密……”他把眼睛抬起来,眼神黯淡无光,接着说,“我要告诉您的事情,埃尔恩斯特太太一点也不知道。”
她并没有弯腰,而是屈膝蹲了下来。这是个不好的征兆。不过他依然指望是自己判断失误。他现在立刻就想把真相搞清楚。
昂图瓦纳点点头,表示让他说下去。
“弯一下腰,”他忽然张口说道,“算了,你给我捡个东西,就捡你的鞋吧。”
埃尔恩斯特似乎大着胆子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不用想,他早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他的眼睛盯着远处,和善于说话的人一样,从容不迫地讲起来。)
昂图瓦纳开始用心听诊。他和菲力普一样,不慌不忙地一步步检查着,心脏也没有任何异常。“是脊椎结核……”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是脊椎结核吗?……”
昂图瓦纳认为,眼前的埃尔恩斯特不喜欢被别人盯着。
小女孩儿抬起水汪汪的蓝色眼睛,清澈透亮,非常迷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对这个医生很有好感。(虽然昂图瓦纳的脸一直都绷得紧紧的,脸色又坚硬,可是他却很少给病人留下严峻冷酷的印象。甚至连小孩儿和头脑发育缓慢的人都可以明白:额头的皱纹,执着的眼神,收缩的宽下巴,在病人的眼里,这代表着智慧和力量。以前老师带着怪异的笑容说过:“病人真正关心的一件事情,是希望严肃对待他们……”)
“医生,一八九六年,我四十一岁,在凡尔赛教书。”他的语气没有了最初的镇定,“当时,我订婚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i”音说得很重,“我订婚”三个音节,仿佛弹奏琶音一样,响亮得有些吓人。
“可以了,谢谢你。”
他语气更加生硬地说:
他朝这边走来,说道:
“那时候,我强烈地支持德莱福斯上尉 【注:1894年,有犹太血统的法国军官德莱福斯上尉被人诬告背叛国家,广大群众纷纷表示不满,反动当局趁机残害进步人士。】 。医生,您年龄不大,没有亲身感受到这关于良知的惨剧……”(他的语气过于沙哑严肃,把惨剧说成了残剧。)“……不过您一定知道,那时候,又当教师又当拥护德莱福斯的战士是很困难的。”他继续往下说,“我正是由于这个受到牵连的。”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声音很有节制,一点也没有夸大事实的意思。不过从他坚定的语气中,昂图瓦纳很快就知道:十五年前,这个前额突出、下巴执拗、眼神依然锐利的镇定老人,应该拥有很大的勇气、充沛的精力和坚定的信念。
于盖特半倚半靠在房子中间的圈椅扶手上,百无聊赖地任人帮她脱着衣服。在她想帮助玛丽小姐解开鞋带或是纽扣时,动作非常迟钝,玛丽小姐随即推开了她的手。有一回,英国女人发怒了,往她手指上无情地打了下去。如此粗鲁的行为与玛丽那天使一样的面孔上露出的冷漠神情,让昂图瓦纳想到,这个美丽的女人不是很爱这个孩子,而且看上去于盖特挺怕她的。
埃尔恩斯特继续说道:“我告诉您这些,是想让您了解,我在一八九六年开学的时候,为什么会被流放去阿尔及尔的中学。关于我的婚姻大事……”他轻轻地说,“……我未婚妻唯一的亲人,也就是她的哥哥,是个海军军官——是商船队的军官,这些事不说也无妨——然而,他的立场和我截然不同,所以我们的婚约取消了。”很显然,他在尽可能地对事实进行客观描述。
昂图瓦纳在桌边坐下来,气定神闲地翻阅着六月记下的病例档案。从中他找不出一点点可以引起注意的症状,可是他心中仍有疑虑。虽然这些初期印象常常会让他找到潜伏的疾病,可他一直都不会早早地相信。他把春天拍摄的X光检查图翻开,不紧不慢地观察起来。紧接着,他站起身来。
他把语气压得更低了,又说:
“玛丽小姐。”于盖特喊了一声。
“我去非洲四个月以后,发现自己……得了一种病。”他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选择把话说出来,“也没什么避讳的,我得的是梅毒。”
“嗯,”他说,“请把衣服都脱下了。”
“哦!没错,”昂图瓦纳心里想着,“……那个孩子……我知道了。”
这是他第二回见到这个女孩儿。他不是巴坦库的家庭医生。美丽的巴坦库太太很可能是接受了雅克的老朋友、她的丈夫西蒙·德·巴坦库的建议,于今年春天跑来昂图瓦纳的家,想让他给女人做个全面检查。听她说,女孩儿发育过快了,体质有些弱。当时,昂图瓦纳并没有检查出什么异样状况。不过他感到整个身体情况非常可疑,因此嘱咐她保持好个人卫生,并且让母亲每个月领孩子过来一次。然而那之后,他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我立刻去阿尔及尔医学院找了许多医生,又根据他们的介绍,接受了当地最好专家的治疗。”他先迟疑了一会儿,眼睛看向别处,最终说出了医生的名字。“那个医生叫洛尔,您可能听过他的名字。最开始发病的时候,病状仅仅出现了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就被控制了。我继续进行治疗,而且还是一些相对严格的治疗。四年之后,那件事的风波已经过去,我被叫回了巴黎。洛尔大夫肯定地告诉我,一年里,他觉得我已经痊愈了。我对他的话没有质疑。说实话,从那以后,我没有出过什么意外,甚至一丁点复发征兆也没有。”
昂图瓦纳快速地瞥了一眼她的嘴唇颜色、牙床和眼黏膜,不过他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刚刚在客厅的时候,他已经发现这个小女孩儿非常吸引人。不过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动作不是很利索,走向他的步子也显得很僵硬。跟着,他轻拍她肩膀时,他敏锐的观察力注意到女孩儿脸上稍稍动了动,并且向后轻微退了一步。
他冷静地把头转过来,搜寻着昂图瓦纳的眼睛,昂图瓦纳用眼神示意他在认真听。
女孩儿摇了摇头,似乎勉强地笑了一下。
他不仅仅局限于听,还在仔细打量这个人。昂图瓦纳从他的外貌和态度中,想象着这个德语教师辛苦刚正的职业生涯应该是什么样子。这样的人,他以前也认识。眼前这位,能想象出他对自己的工作得心应手,也能想象出,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拘谨态度、习惯了深重的自省。窘迫的遭遇和不尽如人意的生活迫使某些非常优秀的人必须这样,即使他们没有酬劳,心灵依然坚定无比。他在谈论取消婚约时用的语气,已经足够证明,他生活孤独,爱情又不顺利,那是一种多么难过的心境。不过,他眼里流露出的热烈情感,又生动地展现出,这位头发花白的教师有着和年轻人一样的朝气。
“现在感觉如何?”他随意地问。
他接着说:“回国六年后,我未婚妻的哥哥死了。”他在反复推敲词句,随后,简简单单地说了句:“我又可以去找她了……”
昂图瓦纳朝于盖特走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要她向着亮光。
这一回,他开始不安,不得不停止了诉说。
英国姑娘向昂图瓦纳转过来。她那宛如鲜花的色泽迅速将双颊染红了,她尽量用和小鸟一样悦耳的法语告诉昂图瓦纳,巴坦库太太正在城里吃饭,已经嘱咐派辆车去接她了,她过一会儿就能赶来了。
昂图瓦纳把头压得很低,不想冒昧,静静地等待着。突然,他听到教师的声音提高了,同时还夹杂着忧愁。
于盖特在手臂上放着件大衣,尽管她未满十六岁,可长得已经很高了,所以看见她依然穿着孩子似的无袖连衣裙,露出了被夏日镀上金色的女孩儿肤色时,让人很是诧异。她金黄色的头发呈蓬松的鬈发,散落在脸庞周围,甚是可爱。然而,脸上的微笑却迟疑不定,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迟缓的目光,表情忧郁。
“医生,我不清楚您怎么看待我所做的事……这样的病和治疗,都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已经被忘记……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感慨道,“我一生所忍受的独身之苦……医生,我说的事情顺序太混乱……”
英国姑娘镇定地把头低下,叫小女孩儿走在她前面。昂图瓦纳站在一旁,把她们让进来。一瞬间,他的四周就被这两个年轻女人身体发出的香气包围了。她们两个人的头发都是金黄色的,身材苗条,皮肤有光泽。
昂图瓦纳把头抬起来,都不用看教师的脸,他就知道了结果。一个有学识的人,儿子却是个痴呆,这已经是个致命的打击。不过,这跟一个父亲的痛苦相比,并不算什么。做父亲的一想到造成这种恶果的罪魁祸首是自己,便懊恼不已,不知所措。
一位瘦高的年轻姑娘站了起来。他认出了那是个英国女人。她曾陪着巴坦库太太在春天的时候来过这里。(即使他没有刻意记着,不过此刻他一下子想起了当时让他记忆深刻的一件小事。病看完的时候,他坐在桌前开方子,不经意间抬头看了看巴坦库太太和这个英国小姐。她们两个人化着淡妆,紧紧挨着站在窗口。他一直都忘不了在美丽的安娜眼里瞥见的闪光。此时,她用没戴手套的手指,轻轻地把女教师光滑鬓角上的一缕头发撩起。)
埃尔恩斯特的语气带着疲惫,继续说道:
他走进卧室,换上衣领和外套。他穿着考究,注重仪表。接着,他去诊室看了一眼,所有东西都有条不紊的,他便放松下来。于是,他精神焕发地开始了下午的工作。他一下子把窗帘拉开,推开客厅的大门。
“然而,我心里还是有疑虑,甚至想去问问医生,我差点就这么做了。也就是说,我最后没有去成。我不应该惧怕事情的真相。我告诉自己,去问医生也没什么用处。我在心里默念洛尔告诉我的那些话,算是给自己找了个说辞。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遇到一个医生,我就把话题引到相关的事情上,想再次确认一下,这种病真的有彻底痊愈的先例。我没有再问下去,所有的不安便都驱散了……”
“这肯定不是巴坦库小姐,”昂图瓦纳心里这么想着,“她是二十世纪商场老板古皮约的女儿……”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
“巴坦库小姐已经到了……”他脸上带着习惯性的狐疑,接着说,“我觉得,跟她一起来的应该是个家庭女教师。”
“后来我觉得,女人,上了年纪,就不用担心……她还会……怀孕……”
莱翁听见主人把钥匙插进锁孔的响动,立刻出现在门口。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不过他的头依然没有低下,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握紧拳头,绷紧脖子。昂图瓦纳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在颤抖,两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把直愣愣的眼神衬得更加闪亮。他还想继续讲下去,努力了一下,用沙哑的音调断断续续地呢喃:
5
“医生,我同情……我的孩子……”
“她会带上自己的男孩儿去拜访你的。那男孩儿五六岁,说话跟婴儿一样,只能发单音词,甚至有一些音节他似乎就不能发出来。不过,倘若叫他背诵祈祷文的话,他就跪下来,给你背出‘我们的父’,自始至终,发音差不多全部正确。同时,他看起来非常聪明。我觉得你肯定会对这个病例感兴趣的……”
昂图瓦纳听到这里非常难受。值得庆幸的是,他一激动就会非常兴奋,然后产生强烈的念想,并决定付诸行动。
“今天我正要去见她。”
他一秒钟也不想耽搁了,装出很诧异的样子,说:
“蒂博,说实话……你在孩子语言能力发育缓慢领域有些成绩,不久前,我跟你说起一个人,埃尔里斯特太太……”
“怎么回事?”
这一路,他总共说了不到三句话。到了大学路的拐角,昂图瓦纳正要跟他告别时,他仿佛才从麻木不仁中苏醒。
他抬抬眼睛,紧锁着眉头,样子仿佛是听不懂他的意思:“那件事情,一发现的时候就进行了医治,而且已经痊愈,那这个孩子——可能只是一时的发育不良,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我要去学校,”他说道,“顺便送你回家。”
埃尔恩斯特听到他的话,顿时瞠目结舌。
菲力普脸色暗淡,坐在汽车的角落中。
昂图瓦纳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亲爱的先生,倘若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认为您感到不安是因为您品格高尚。作为一个医生,我想明确地跟您说,从科学的角度出发,您的不安是……不符合常理的!”
“她变得好奇怪。”他边跟上老师边想着,一个遥远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一个穿着浅色裙子的少女,在夏天夜晚的花园中。这回相见,令他痛苦不堪。“这不幸的雅克一定认不出她是谁了。”
教师站了起来,仿佛是想走近昂图瓦纳跟前,不过他却停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这种人,内心生活丰富且深沉,万一有了捉摸不透的思想,便估量不了其中的分量,整个心灵都会被它填满。多少年来,他的心被这巨大的悔恨压着,甚至对他患难与共的妻子都不敢说实话,此刻,他第一次觉得痛苦减轻了许多。
“不可能!谁也料不到!”丰塔南太太带着责怪的语气喊道,似乎昂图瓦纳的反应逼迫她立刻阻止坏运气到来,“大夫,要充满信心,充满信心。不可能的,这太恐怖了。贞妮,你说是不是?”昂图瓦纳这时才看见缩在旁边的少女。他连忙道歉。她看上去窘迫不安,犹豫了一下,才把手伸向昂图瓦纳。昂图瓦纳看出她非常慌张,眼皮机械地跳动着。不过他明白贞妮很爱表姐尼科尔,并不诧异。
这些昂图瓦纳都看在眼里。不过,他担心教师可能会提出更加具体的问题,迫使他胡编乱造一通,所以,他坚决地中断了话题。
昂图瓦纳点点头,代替了回答。
他认为,总是为这些虚幻的希望纠结一点用也没有。
“情况很严重吗?”她用关心的语气问道,极力不露出担心,“我们才刚刚得知这个消息。”
昂图瓦纳突然问了一句:“孩子是不是早产儿?”
昂图瓦纳认出那个是丰塔南夫人。
教师眨眨眼睛:
“是蒂博先生!”
“孩子?……早产儿?……不是的……”
他们走到阴暗的楼梯下面,遇见刚刚进门的两位妇人。
“那是不是难产?”
“我比不上你乐观……或许可以拖上一两天。”
“没错,是难产,而且非常难。”
“无论如何,我应该开个方子的,是不是?至少是以尽人事……说实话,我没有勇气。”他不再说话,又走下几级楼梯,这回没有转身,自言自语道:
“有没有用到产钳?”
菲力普迅速走下两层楼,什么也没说,昂图瓦纳走在他后面。菲力普停了下来,转过半个身子,很大声地咽了一下口水,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用了。”
埃凯稳稳站着,眼神呆滞地看着打开的门,他仅剩的一缕希望随着菲力普的离去而消失了。他点了点头,示意昂图瓦纳他听到了。
“哦!这样的话,很多情况就可以解释清楚了。”昂图瓦纳似乎发现了其中的端倪。接着,一下子中断了谈话,“现在,我去看看这个小病人吧。”说完,他站起身,走向客厅。
“今天是我出诊的日子,晚上九点左右我再来。”
不过,教师快速地跨出一步,把他拦了下来,手搭上他的肩膀:
昂图瓦纳向埃凯走去:
“医生,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您跟我说这些,不是因为……哦……医生,您发誓,您对天发誓,医生……”
菲力普才抬起手,不过很快便放下来了。他从容地拿下自己的帽子。不过却没有出去,而是走到埃凯的身边,稍稍迟疑了一下,笨拙地将手搭上埃凯的胳膊,一句话不说。随后,好像打起了精神,往后退去,轻声咳了几下,最终下决心走了。
昂图瓦纳转过身子,见到他脸上带着哀求,既对医生的话信以为真,又急于表达强烈的感激之情。昂图瓦纳内心一下子被愉悦填满了,这是一种行动和获得成功的愉悦,是行善之后的愉悦。关于那个孩子,他立刻就去瞧瞧,看看应该如何医治。对于父亲,不应该迟疑不决,而是要用尽各种办法,将这个可怜的人从绝望中拯救出来!
“一个人总是避免不了奢求做到做不到的事。”
所以,昂图瓦纳看着埃尔恩斯特的双眼,压低声音郑重其事地说:
菲力普含糊不清地耸了一下肩膀,嘴里传出啧啧的声响。埃凯从单片眼镜中注视他。渐渐地,他的眼神变得严厉、轻视甚至是仇恨。接着,这种厌恶的目光消失了。他用道歉的声音喃喃地说:
“我发誓,先生。”
“不管怎样,都谢谢您跑了这一趟。”埃凯说道。
安静了一会儿后,他推开门。
三个人在前厅站着,相互看看,不知如何是好。
客厅里,一位年龄不小的太太,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尽力在膝盖中间扶稳一个有着褐色鬈发的小可爱。昂图瓦纳全部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眼前的小孩儿吸引。孩子听见开门的声响,便停止玩耍,一双伶俐的大黑眼珠注视着面前的陌生人,跟着笑了笑,又仿佛被自己的笑声吓着了,生气地把身子转过去。
菲力普结束检查后,把头抬起来,用眼神寻找着埃凯。埃凯几乎变了个样子,脸色非常难看,仿佛让沙子吹干的涨红的眼皮之下是呆滞的眼神。他镇静得让人难过。菲力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便知道所有的伪装都没有用。最初因为善心,他还准备了处方,现在也放弃了。他把罩衫脱下,迅速洗完手,把护士递过来的上衣穿好,走出了房间,不再看小床一眼。埃凯走在他后面,接着,昂图瓦纳也跟在后面走出来。
昂图瓦纳的眼神向母亲转去。她尽管愁容满面,不过仍散发着慈爱和忧伤,看上去非常迷人。昂图瓦纳大为动容,内心立刻就想:“没错……一定得好好医治……总能起到一些作用的。”
检查进行了十分钟。
“太太,到这边来。”
埃凯不说话,两只手不停地发抖,一直盯着医生的脸。
他善意地笑了笑。还没等小病人跨进门槛,他就想让这不幸的女人燃起一些信念。他听见了站在后面的教师压抑的喘息声。他沉着地把门帘掀起来,目光注视着母子两个人走向他。
他们出来找老师时,斯蒂德莱尔已经将老师带到了小女孩儿的身旁。菲力普脱了上衣,系上了一件白色罩衫。他非常专注、镇定自若,似乎整个世界就剩下他和小女孩儿两个人。尽管他一接触到小女孩儿,就已经知道所有的治疗都是白费,可他依然很认真地为她进行全面检查。
他整个人一下子陶醉在欢乐里,心想:“这个职业多么美好!老天啊,这真是一个美好的职业!”
接着,他拉着昂图瓦纳走出了房间。
10
她闭上双眼。埃凯又弯下身,在妻子的头发上轻轻落下一吻,接着在合上的眼皮上又印上一吻,这一吻似乎是盖一个封印,提前表示了原谅。
一直到晚上,来看病的人都没有中断过。昂图瓦纳忘记了劳累,也忘记了时间。每一回把客厅的门推开,他浑身的活力便自然而然地再次爆发。最后一个来看病的是个美丽的太太,抱着个身体强健的婴儿,昂图瓦纳推断这个孩子的眼睛有可能会完全失明。把这位少妇送走后,昂图瓦纳惊奇地发现,时针指到了八点。他想:“现在去看小家伙的炎症似乎太晚了!我先跑一趟韦尔奈伊路,晚一点再去埃凯家。”
“不准再起来了,听见没有?”
他走回诊室,把窗子打开通气。他走到一张放满书籍的矮桌子前,找一本可以在吃饭时看的书。他心里在想:“说实话,我是想给生病的小埃尔恩斯特查点资料。”他快速地翻着几年前的《神经学杂志》,试图找到一篇写于一九○八年的有关失语症的著名讨论,心里又想着,“这个孩子的病状非常典型,我需要和特雷雅尔商量一下。”
埃凯弯身靠近她,昂图瓦纳用眼角看见了两人的眼神,妻子的眼神迟疑、狂乱;丈夫的眼神暴躁、恼怒。
昂图瓦纳想到特雷雅尔,以及传闻中关于他的癖好,不自觉地笑出了声。他脑海里浮现了当年在神经科实习的情景。他这么想着:“我是如何跨进这个行业的呢?不用说,我一直在注意这些问题……倘若我研究的是神经病和精神病,会不会发挥更大的作用?那片土地还有许多东西正在等待发现……”一瞬间,拉雪尔的模样出现在他眼前。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呢?拉雪尔没有一丁点医学知识,也没有其他科学知识。不过,她对所有的心理学问题都非常感兴趣。正是受到拉雪尔的影响,他才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现在,他将这种兴趣转移到了病人身上。昂图瓦纳不止一次发现,和拉雪尔相处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他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她丈夫轻轻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她松开了昂图瓦纳的手,不再说话了。
他的眼神仿佛蒙上了一层忧愁,变得非常模糊。他愣愣地站着,无力地垂下肩膀,用拇指和食指抓着那本医学杂志晃来晃去。拉雪尔……每次想到在这个只短暂出现在他生活的奇怪女人,他的心就禁不住痛苦地颤抖。昂图瓦纳对她的任何消息都不清楚。说实话,他从来就不觉得奇怪,他就没觉得拉雪尔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跋山涉水,身染重病……让萃萃蝇 【注:非洲一种舌蝇的俗称,会传染昏睡病。】 咬了……发生意外被杀死、淹死,也可能是被活活勒死?……总之,她不在这个世上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先生,求您了……费利克斯可能再也不会原谅我了……他不会原谅我了,倘若……先生,我求求您,用尽全力拯救她吧!”
他站直身子,把杂志夹在腋下,向前厅走去,叫莱翁开饭。此时,他一下子想起菲力普对他说的一句玩笑话。一天,老师出差回来,昂图瓦纳跟他说起几个新住院的病人情况,菲力普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此刻,她紧紧抓着昂图瓦纳的手,悲痛欲绝地握着。
“孩子,你令我担忧啊。你现在对病人的精神状态比对病人的病还关心。”
昂图瓦纳跟在他们后面。尼科尔的头朝后仰着,嘴里不停地诉说。昂图瓦纳托着她的头部,听见她不连续的话语:“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的错,她天生就残疾,你早就怨恨我了!……现在我又犯了错……假如我知道一些,我会立刻医治她……”他们走进一个房间,昂图瓦纳看见床上的被子乱成一团。这肯定是年轻女人听见医生到了,不理会丈夫的嘱咐,跳下床去迎接他们的后果。
桌子上的汤碗冒着热气。昂图瓦纳坐下的时候,发现自己好累。他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我的职业真的很好。”
“帮我开一下门。”埃凯说道。昂图瓦纳连忙跑来帮忙。
他又想起了和吉丝的谈话。他迅速把杂志翻开,想甩掉这些记忆,不过一点用也没有。整个房间都填满了吉丝的气息,这些气息令他难以忍受。最近几个月的烦恼一下子涌上心头。整整一个夏天,他怎么可以怀着这样一个没有着落的梦想呢?面对破碎的梦想,他宛如对着一座荒废的剧院,剧院坍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尘土。他感觉不到难过,一点也不难过。只是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很大伤害。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幼稚、庸俗,与他一点也不相称。
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温怒,苍白的脸色还在抽搐。也顾不得菲力普,便向年轻女人走去,紧紧抓着她,弄得她有些摇晃不稳。随后,他使出不可思议的力气抱起她。女儿放声大哭。
前厅传来迟疑的门铃声,恰好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迅速把餐巾放下,拳头按在桌子上,仔细听着,做好随时起身迎接不速之客的准备。
“尼科尔!”
先是传来女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莱翁随随便便就把两个女客人带进来,这让昂图瓦纳很意外,是蒂博先生的两个女仆人。因为是在黑影里,昂图瓦纳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突然,他一下子意识到她们是来找他的,便忽地站起身,椅子都被撞倒在了身后。
此时,埃凯忽然从前厅的门走了进来。
“您慢点,慢点……”两个女仆人非常惊慌,喊道,“昂图瓦纳先生,很抱歉。我们本以为这个时间来不会打扰到您。”
有阵风吹开了门,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女人,散着美丽的黄头发愁眉苦脸地走向他们。她身体看上去很沉重,却尽力迈着快步。她用一只手托住肚子,另一只手提着睡衣的下摆,以免摔倒。她喘着气,话都说不全,嘴角一直在发抖。她直接向菲力普奔去,满眼泪水看着他,那是一种无声的恳求。菲力普已经忘记要和她打招呼,仅仅是僵直地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扶住她,使她冷静下来。
“我差点以为爸爸走了。”昂图瓦纳心想。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做好面对这个结果的准备了。他转念一想,静脉炎也可能会引发血栓。可是一想到如此突然的事情会令病人减少缓慢的痛苦过程,他就觉得有点失望。
房间里门都打开着,屋里还是春天走时的摆设,不过看上去却非常凄凉。百叶窗是关着的,窗帘也没有挂。全部的灯都亮着,在密集的光线下,每个房间的中间,家具都摆成一堆,又蒙上了白色的床单,仿佛孩子的灵柩台。斯蒂德莱尔让两位医生待在客厅,便去告诉埃凯。客厅的地板上堆放着许多杂乱的东西,中间放着一个打开的箱子,箱子是半空的。
“哦,请坐吧,我得接着吃饭,晚上还要出去看病。”昂图瓦纳说。
他之前也是学医的,后来放弃了医学事业,不过仍然可以在医疗界的许多场合碰见他。他和埃凯是同学,对埃凯的眷恋仿佛宠物对主人一样,是种盲目的挚爱。他通过电话知道朋友匆忙归来,便放下全部事情赶过来,要在床边守护孩子。
两个女仆人还是站在那里。
“这是伊萨克·斯蒂德莱尔。”
两个人的母亲——上了年纪的让娜,给蒂博先生家做了二十五年的饭。现在老了,两条腿静脉曲张,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破烂坛子”,干不了活了。两个女儿把她安置在炉火附近的椅子上。老让娜整个白天都待在椅子上,习惯性地将拨火棍握在手里,觉得自己还可以干一些事情,因为她对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有时候,她还会打点蛋黄酱。尽管她两个女儿都三十好几岁了,她依然一天到晚给她们指点这指点那。大女儿叫克洛蒂德,身强力壮,忠贞不渝,不过有些固执,嚼舌根,干活倒很卖力。她身上留有母亲的豪放个性和幽默的乡下口音,因为她曾经长时间在乡下农场里当过女仆。如今,厨娘的差事她来做。另一个女儿叫阿德丽爱娜,比姐姐娇小些,从小就寄养在城里的修女院中。她热爱衣服和抒情故事,喜欢在做女工的桌子上摆一朵小花,还乐意听圣托马斯达甘教堂的祈祷声。
楼梯口的门一听到电梯的声响便开了。有个胖子在等他们,他穿着白大褂,黑色的胡子显示了他的犹太人血统。他紧紧握住昂图瓦纳的手,昂图瓦纳将他介绍给菲力普:
跟往常一样,克洛蒂德先说话:
埃凯的房子在四楼。
“昂图瓦纳先生,我们来找您是为了母亲的事情。在这三四天里,我们明显发现她痛苦得很,不幸的老母亲。她肚子右边肿得厉害,折腾得晚上都不能入睡。老太太去厕所的时候,总能听见她发出跟孩子一样哼哼唧唧的声音。不过,母亲强忍着,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们。我们想请昂图瓦纳先生去瞧瞧,是不是,阿德丽爱娜?——假装什么事也没有,猛然将围裙底下的肿块弄掉。”
4
“这个简单,”昂图瓦纳把记事本掏出来,说,“我明天随便找个理由去一趟厨房就解决了。”
“蒂博,不要做这样肯定的判断。身为医生,不幸的埃凯肯定知道希望渺茫。不过身为父亲……你想想,情况越紧急,人们就越要和自己捉迷藏……”他露出苦笑,用鼻音说道,“幸亏啊,嗯?……幸亏……”
阿德丽爱娜也和往常一样,在姐姐说话的时候,帮昂图瓦纳更换盘子,递上面包篮,习惯性地忙于伺候。
菲力普安静了片刻,接着把手搭上昂图瓦纳的膝盖。
她从进来开始就没说一句话,此时,她迟疑地问了一句:
“噢,不存了!”
“昂图瓦纳先生,在您看来,我母亲的病严不严重?”
“埃凯也不存希望了?”
“肿瘤扩散的速度很快……”昂图瓦纳心想,“以老太太的年纪,动手术太冒险了。”他非常精确地想象着,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所知道的可能发生的事:肿瘤迅速扩散,损害机体,渐渐连累别的器官……情况或许比这还糟糕,有可能跟活生生的尸体一样,经过一步步可怕、缓慢地解体,然后死去……
“大概情况就这些。”昂图瓦纳满脸忧愁地说道,“老师,现在该您想想办法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句,“说实话,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我们去得迟了……事情已经结束。”
昂图瓦纳把眉毛往上扬了扬,嘴角噘起来。他刻意地避开那怯弱的眼神,面对这样的目光,他没有办法说谎。他将盘子推开,摆出一个含糊的手势。值得庆幸的是,健壮的克洛蒂德终于受不了安静的氛围,代他答道:
菲力普的眼神还在注视远处,他再次发出嘟囔的声音。
“当然了,现在谁也说不准,等到昂图瓦纳先生去看了再说吧。不过,我知道一个事情,就是我那死鬼丈夫的母亲,她的肚子里也长了个肿块,过了十五年才死的,而且是死于胸部着凉。”
“好像也不行。昨天夜里,埃凯把佩肖叫来,他说孩子的心脏状况不能动任何手术。尽管孩子很痛,但除了用冰块镇痛之外,别无他法。”
11
“开刀呢?”
一刻钟之后,昂图瓦纳出现在韦尔奈伊路三十七号乙。
“前天夜里十一点,埃凯和平时一样去别墅区过周日,很快他就发现小女孩儿的情况非常危急。他找来一辆救护车,把母女俩连夜送回了巴黎。一到巴黎,他就给我打电话。周日的清早,我去看了小女孩儿,并建议请了耳科医生朗克托。所有棘手的事都发生了:乳突炎、侧窦感染之类的。昨天晚上,我们用尽各种办法,可一点用处也没有。情况随时都在恶化。今天早晨,出现了脑膜感染异常……”
对着灰暗的小天井,几座老房子有气无力地立着。他在散发着难闻煤气味的第七层楼道口里,找到了三号门。
“是前天?”
来开门的是罗贝尔,手里还提着一盏灯。
“不清楚。奶妈一句话也不说,可能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吧。孩子的母亲躺在床上,最开始什么也不知道。之后,她认为孩子是因为长牙烦躁。最后,周六夜里……”
“你弟弟情况如何?”
“具体是哪天?”
“他好多了。”
“……不过埃凯太太已经怀孕七个月,艰难的怀孕。我觉得她不够小心谨慎。总之,为了不再发生意外,埃凯把妻子送出了巴黎,将她安置在拉菲特别墅区,房子是埃凯太太的姑妈借给他们的。我认识这一家人,他们都是我弟弟的朋友。孩子的耳炎就是在那里发作的。”
身旁的灯光,照着他直率、欢乐,还有些严肃的眼神,显得他很早熟。他的脸上,焕发出一种早熟的坚毅。
菲力普茫然地望着车窗外逐渐消失的街景,同情地发出嘟囔声。
昂图瓦纳笑了笑。
“没有了,老师。才两岁的小女孩儿,是个可怜的早产儿,兔唇,加上先天性腭裂。今年春天,埃凯亲自给她做的手术。还有,她的心脏功能衰弱。您瞧瞧,除了这些,又突发严重的耳炎,而且都是在乡下发生的。我必须得跟您说,她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那我们就去瞧瞧他。”他把灯接过来,在前面照明。
“我的孩子,快跟我说说情况,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房间的中间位置,摆着一张圆桌子,上面铺着漆布。从桌上打开的记事本猜测,罗贝尔刚刚可能在写字。记事本旁边是一瓶打开的墨水和一叠盘子,最上面的盘子里有一小块面包和两个苹果,构成了一幅质朴的静物画。房间收拾得很整洁,简直算得上舒适了。房间里非常暖和,一只煮水的小壶,在壁炉前面的小火炉上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菲力普哆哆嗦嗦地爬进车里,没等司机发动,就问:
昂图瓦纳走向房间最里头的那张桃花心木高脚床。
“圣-奥诺雷郊区。”
“你刚刚是在睡觉?”
“蒂博,我们要去哪里?”
“不是,先生。”
“现在我花钱坐出租车,可能还不如自己买上一辆。”昂图瓦纳心里想着。
显而易见,病人是才被惊醒的。他用健全的胳膊支着上身,眨了眨眼睛,放松地笑着。
菲力普的小汽车在门口等着。泰里维埃走后,汽车蹦蹦跳跳地开了出去。
脉搏非常稳定。昂图瓦纳把手里的煤油灯放到床头柜上,接着动手解绷带。
“也可能是静脉炎。我今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过去,你在不在?”
“小壶里煮的是什么啊?”
“是不是尿蛋白的原因?”
“水。”罗贝尔笑了笑,“门房女人送了我们一些椴花茶,可以冲水喝【注:部分法国人认为用椴花冲水喝能够发汗。】。”他挤挤眼睛:“您也喝一点,好不好?加点糖?先生,喝吧,喝点吧!”
“前天,我觉得他的腿浮肿得更厉害了。”
“不了,不了,谢谢你。”昂图瓦纳开心地说道,“可是,我需要一点开水来洗洗这些东西。帮我在一个干净的盆子里倒点水,先凉一下。”昂图瓦纳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他们跟对待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似的,笑眯眯地回望他。他心里想:“看着挺真诚的,不过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呢?”
“没有。”
他转过头,对大孩子说:
“是吗……”泰里维埃蹙起前额,嘟了嘟嘴。一会儿之后,他又问道,“难道这几天你都没有去看看他的腿吗?”
“你们小小年纪,为什么单独住在这里?”
“他从昨天起开始恶心了。”
大孩子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眉毛稍稍皱了一下,似乎是说:“没有其他选择。”
“你父亲最近如何?”泰里维埃问。
“你们的爸妈去哪里了?”
“泰里维埃,你想想,一个病人处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身上就剩下两种力量在抗争:分别是自然力量和疾病的力量。医生过来,任意敲一下,是成功还是失败。如果敲中疾病,那就是成功。如果敲中自然,那就是失败,病人必死无疑。这是一场赌注,年轻人。在我们这个岁数,需要谨慎,尽量避免敲得过重。”过了好一会儿,他动也不动,接着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液。闪烁的眼神直视着泰里维埃的眼睛,随后他抽回手,朝昂图瓦纳调皮地一瞥,往楼下走去。昂图瓦纳和泰里维埃一起走在他后面。
“嗯!爸妈……”罗贝尔答道,仿佛那是非常久远的事情,“我们之前是和姑姑一起住的。”他开始思索,接着,指指大床,“不过后来她去世了,是八月十号半夜走的,已经一年多了。刚开始,我们过得真不好,是不是,路路?还好我们和门房女人感情不错,她没有和房东说这件事,我们才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不可能。”菲力普说,“年轻人,一立方厘米,我只能同意这样的分量,要是半立方厘米更好。假如你乐意,可以分两次。”另一个医生急了,一看就不同意这稳妥的建议,菲力普镇定地把手搭上他的肩膀,用鼻音说道:
“那房租怎么办?”
昂图瓦纳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个医生的交谈内容。他们在谈论由泰里维埃负责的一个病人,昨天老师给病人看过,情况好像不太好。泰里维埃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已经交过了。”
不过,即使一开始接触,菲力普会让人产生不愉快感,但不接近他的人除了一些不懂事的新手就是平庸的人。确实,昂图瓦纳观察到,没有哪个医生比他更受病人的欢迎,也没有一个老师比他更受同事敬重,更受学生爱戴,更受医院中固执青年们的追捧。他用最讽刺的话语冲着生活和人们的愚蠢,只有傻瓜才会被伤害。只要见过他在行医的人,肯定会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不斤斤计较而不是趾高气扬的闪光智慧。还有他热忱的敏感,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的见闻令人痛苦地伤害了这种强烈的敏感。所以,人们发现,他的尖酸刻薄,只是对抗忧愁时做出的反应。这种精神让他受到愚蠢的人的怨恨,细心观察,这只不过是他的人生哲学的一般表现而已。
“谁交的?”
老师停下来,身体稍稍前倾,动也不动,双手自然垂着,衣服飘荡在他消瘦的身体四周,看上去像是忘了拽线的瘦长木偶。和他说话的泰里维埃又矮又胖,身体晃来晃去的,满脸笑容。两个人一对比显得非常滑稽。从楼梯窗口照进来的微弱亮光正环绕着他们。昂图瓦纳站在后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老师。有时候,他会突然兴致勃勃地用一种新的眼光观察最熟悉的人。此时,菲力普正用咄咄逼人的锐利眼神盯着泰里维埃。他明亮的眼睛之上,是突出的黑色眉毛。不过他的胡子已经灰白,那是一副吓人的山羊胡,跟假的似的,挂在下巴下面,仿佛一缕缕丝穗子。他身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天生让人厌烦的,比如不修边幅,对人粗鲁,他的相貌,那红色的鼻子很长,呼吸时总是夹着扑哧扑哧的声音,那张嘴总是张着的,潮湿的嘴唇会发出嘶哑的鼻音,时不时还会用假声说出一些挖苦人的话。浓密的眉毛下面,如猴子般的瞳仁闪着孤单的光,流露出一种不想和他人分享的模样。
“我们自己。”
他们在楼梯口遇见了泰里维埃。他有紧急的事情拿不定主意,过来请教老师。泰里维埃和昂图瓦纳一样都是菲力普带过的实习医生,他的年龄比昂图瓦纳要大,如今是内科医生。蒂博先生的病就是他给看的。
“你们哪儿来的钱?”
他一直都愿意跟着菲力普。以前,他连续给菲力普当了两年的实习医生,每天都和导师亲密地生活在一起。后来,他不得已更换工作岗位,不过和老师的联系从未中断。随后的时光里,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导师。人们谈论昂图瓦纳时,总会说:“蒂博,那是菲力普的学生。”没错,昂图瓦纳是菲力普的学生、助手和精神上的儿子。可经常也是他的对立面,青春对老成,冒险大胆对谨慎小心。他们两个人的友谊和职业合作已经延续七年,非常牢固。昂图瓦纳只要出现在菲力普身旁,他的个性就会不自觉地发生变化,仿佛变小、变弱了。刚才还是完整独立的个体,现在已经自动回到一个受保护的地位。昂图瓦纳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变化烦恼,而是非常开心。同时因为自尊心得到满足,进一步加深了他对老师的热爱。教授学识渊博,不过却是出了名的难相处。这就使他对昂图瓦纳的关爱显得更加宝贵。老师和学生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其乐融融的样子。因为在他们看来,显然一般的人类都是头脑不清、能力不强的。不过,他们两个非常幸运,没有掉进这个普遍规律。老师是一个不轻易显露情感的人,他对昂图瓦纳的样子,他的信任和秉性,加上说起玩笑话的一颦一笑以及挤眉弄眼的模样,还有那些了解内情才能领会的词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只有昂图瓦纳才是菲力普可以随意交流的人,也只有昂图瓦纳才能准确把握他的意思。他们两个人很少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就算有,那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比如,有时候,昂图瓦纳会责怪菲力普自欺欺人,把明明是因为自己的怀疑而闪现的一些暂时的想法当作根本的判断。或者,另一些时候,两人交换了相同的意见,菲力普可能会一下子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讽刺我们刚才谈论的话,说:“站在另外一个角度去看,我们刚刚的看法简直是可笑的。”随后,做出总结,“没有一件东西值得人们注意,也没有一个判断有价值。”此时,昂图瓦纳就非常生气,本质上,他容忍不了这种态度,仿佛一个肉体残缺的人那样痛苦不堪。这些时候,他就会客气地离开老师,去做一些自己的事情,然后在有用的活动中恢复平静。
“赚的啊,我们赚的。由于他的手发生了意外,需要帮他另找活计。如今,他在布劳尔商号工作,您知道那个地方吗?就在格勒内尔路,帮人跑跑腿。每个月可以赚四十法郎,也不管饭。这肯定不够花,对不对?能换个鞋底就不错了,您说是吧?”
“好的,老师。”昂图瓦纳开心地说。
他不再说话,专注地弯下腰去,因为昂图瓦纳才将纱布摘下。脓疮的脓已经消失,胳膊也消了肿,伤口愈合得很好。
“蒂博,你好。”他嘟囔着,他尖厉的声音很刺耳,好像总是在讽刺人,“刚好可以提前一刻钟,我们走吧……”
“那你呢?”昂图瓦纳问道,同时把纱布泡在水里。
不出所料,菲力普医生正站在诊所门口等着。
“我怎么了?”
“还有二十分钟,”汽车从玛德莱娜教堂的大钟前开过时,昂图瓦纳看了一眼时间,“还能赶到……老师是个准时的人,他现在一定都收拾妥当了。”
“你赚的钱够不够花?”
3
“哦!我嘛,”罗贝尔把声音拉得很长。突然,他神气十足地说道,“我嘛,我有许多解决方法。”
他现在要去找一辆出租车。
昂图瓦纳非常诧异,把眼睛抬起来,看见了孩子敏锐却透露着些许不安的眼神,他的小脸洋溢着热情、坚毅。
看见外边的车辆和冒着秋风前行的人们,他恢复了往常的快乐。
大孩子恨不得别人向他提问。关于糊口,那可是个伟大的话题,唯一值得讨论的事情,一想到这些,他全部思想就会马不停蹄地往这个问题上靠拢。
走到楼梯口,他消沉地站了一会儿,尽力套上外套,突然想到:必须像当兵时一样把腰板挺直,把行囊背好,继续前进……
他着急说出所有事情,将他的心里话一股脑儿倒出来:
“昂图瓦纳,我要跟你说说……说说嬷嬷的事情……”不过,他已经失去了听下去的勇气。他拿起外套和帽子,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姑姑去世之后,我成了小见习生,每个月就只能挣到六十法郎。不过现在,我还在法院做一些杂活,每个月的固定收入是一百二十法郎。除此之外,见习生的领班——拉米先生非常乐意让我替换原来的擦地板工人,他每天早晨需要在见习生上班之前,把事务所的地板上好蜡。原来的擦地板工是个老傻瓜,他仅仅是把泥巴擦掉,而且擦的还是人们可以看见的位置。让我来顶替他,肯定就不会有这种损失!……这份工作又给我每个月增加了八十五个法郎。这个活对我来说,感觉跟在溜冰场上玩耍一样!……”他吹了吹口哨,“这些还不是全部……我还有其他的办法。”
老小姐在前厅的椅子上坐着,姿势非常滑稽,等着他走过这里。
他稍稍有点迟疑,等待着昂图瓦纳再次把身子转过来。似乎瞥他一眼,就可以精准地衡量出对方可靠与否。尽管他已经没有什么担忧,但出于细心,他先说了段开场语:
昂图瓦纳什么也没有说,便出去了。
“我跟您说这些事情,是因为我信任您。不过请不要再告诉其他人,好不好?”跟着,他把声音稍稍提高,开始讲述他的秘密,越说越陶醉:
“行了,你走吧,亲爱的……走吧!”
“您知道若兰太太吗?她是我家对面三号乙的门房女人。说好了,您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个善良的女人,她自制烟卷来卖……您有没有兴趣?……没有?……她卷的香烟挺好,闻起来也温和,而且包得也不紧,便宜。有机会,我给您尝尝。……无论如何,似乎卖自制烟卷是不合法的。要安全地送烟和收钱,中间必须得有人跑腿。我就是跑腿的那个人,从事务所下班以后,在六点到八点之间,我就在做这个,别人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得到的酬劳是,除了周日之外,每天都在她那里吃午饭。她做的饭菜还不错,简直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您是不是也认为,这样可以节省一笔开支?同时,买烟的几乎都是有钱人,他们付钱时,大多都会赏点小费给我,有时候是十个苏,有时候是二十个苏,这都是顾客的意愿……说到这里,您应该都清楚了吧,我们就是这样一点点赚的……”
他走过去抱抱父亲,这是近段时间的习惯。不过老人转过了身:
停了一会儿,昂图瓦纳从小家伙的语气里猜到,此时他的眼睛应该在闪着自豪的光,不过,他刻意地没有把头抬起来。
“你准备走了?”蒂博先生看见昂图瓦纳站起来,便低声问道。在这责备的声音中夹杂着眷恋和祈求,几乎接近柔情。昂图瓦纳非常感动,说道:“是啊,我要走了,整个下午都有预约,晚上我尽量再来。”
罗贝尔接着兴奋地说:
昂图瓦纳不住地点头答应,只是鼓不起勇气应答。他全部青年阶段遇见的、不可挑战的权威,此刻竟然成了这般模样。前不久,这位独裁父亲在没有任何解释的情况下,便撵走了一个讨厌的护士。可今天,他软弱无力……在这种情形下,他衰竭的体力比昂图瓦纳用手指摸出来的器官衰竭得更加明显。
“每天晚上,路易到家时已经很累了,我们就在家里做饭:煮点汤或是煮些鸡蛋,再弄些奶酪,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做出来。我们觉得这样吃挺好的,用不着去小酒店里吃。对不对,路路?您瞧瞧,我有时候还给出纳员抄一些笺头。我非常乐意干这个活,把一个个精致的名称整齐地抄下来。我干这个单纯只是想找点乐子。在事务所的时候,他们……”
“不过,我这么说的意思不是今天或者明天就让她走……但是,难道你不觉得……用不了多久……只要我有一点好转……就应让这位好修女得到自由?亲爱的,你不知道总有人待在身边,我会非常难受的!只要可以,嗯?就让她回去,行不行?”
昂图瓦纳打断他,说了句:“把安全别针给我递过来。”他装出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生怕这孩子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最后给他逗乐了。不过,他在心里暗暗想道:“这两个小孩儿,需要别人好好教育一下……”
蒂博先生觉得昂图瓦纳不会认同他的观点,便甩甩手,阻止了儿子。虽然咳嗽总是把他的话打断,他依然用优雅而谦卑的神情抬高了下巴,接着说道:
绑好绷带,手臂再次固定在胸前。昂图瓦纳看一眼手里的表,说道:“我明天中午再过来一趟,之后,你换药就要去我家。我认为周五或者周六,你就可以继续工作了。”
“赛林娜嬷嬷是个不错的修女,”他语气非常肯定,“昂图瓦纳,你知道吗?她真是一个虔诚的人……对于她的好意,我们是报答不完的。对她的修道院,我们是不是可以……我知道,我曾经有恩于修道院院长。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我更加疑惑。她在这里尽心尽力地侍候我这么长的时间,难道别的病人就不需要关心吗?他们说不定在等待着,正忍着病痛啊!你觉得我的看法对吗?”
“先生,感谢您……非常感谢您!”受伤的小孩儿最终挤出了这么一句。由于过分激动,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接着再次陷入沉默,样子非常滑稽,罗贝尔禁不住笑出声来。这种带着压抑和放纵的笑声,将眼前这个过分神经质的小家伙向来焦虑的情绪,一瞬间给发泄出来了。
修女帮他擦拭下巴时,他再次说道:“他们折磨着我的胃。”等修女把托盘端走,蒂博先生似乎早就等着这短暂的秘密交流时刻一样,连忙支着胳膊转过来,露出亲密的笑容,让儿子坐得离他近一点。
昂图瓦纳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二十法郎,说道:
昂图瓦纳没有说话,心里非常难受。他看着病重父亲的脸庞,因为心理缘故,两腮的肌肉完全松弛了,眉毛扬着,睫毛不停地颤动。悲哀的老人……一直相信自己会痊愈,确实,即使到了今天他也没有怀疑过。这时候,一不注意,他再次被喂了一勺牛奶木薯粉。随后,他生气了,厌烦地推开嬷嬷。她做了让步,同意把餐巾解下。
“小家伙们,这点钱给你们,好好度过这周。”
“从周二开始吗?”老人嘟嘟囔囔的,他尽力想着,一句话也不说了。
不过罗贝尔退到了后面,抬起头,皱着眉:
“蒂博先生自己也说过,从周二开始,他的痛减轻了许多。”嬷嬷说得很大声,这是她为了让蒂博先生听清楚养成的习惯。趁着好时机,她把一汤匙牛奶木薯粉放进了病人嘴里。
“您这是怎么回事?不能这样。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们有钱!”为了阻止眼前着急把钱给他们的医生,罗贝尔决定说出最后的秘密,“您知不知道我们一共攒了多少钱?好多呢!您来猜一猜……总共是一千七百法郎!没错,先生!路路,你说是不是?”猛然间,罗贝尔仿佛和戏剧里的叛徒一样,声音压得很低,“这还不是全部,倘若我的好计谋得以实现的话,赚的钱会更多。”
蒂博先生用呆滞的眼神望向昂图瓦纳。
他两眼放光,令昂图瓦纳非常惊奇,在门口停了一小会儿。
“肯定会好。”昂图瓦纳面无表情地答道。
“这个妙计……是和一个销售葡萄酒、橄榄以及食油的商贩一起干。他是事务所巴苏的兄弟。我跟您介绍一下步骤:下午的时候由法院往家的方向走——这样不会干涉其他人吧?接着,我便走进一些小酒店、食品店和杂货店,告诉他们我可以提供哪些货物。得能说会道,才做得成生意……这样算来,没等七天,我就可以把货物装进桶里送出去,四十四法郎就进口袋了!巴苏跟我讲,倘若我足够聪明……”
他喊道:“你跟我说过……泰里维埃的血……可以缓和坐骨神经痛。告诉我,用那种办法会好吗?”
昂图瓦纳一个人从七楼下来时,笑出了声。他喜欢这两个小孩儿。他觉得为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值得。他心里想着:“没什么大碍,不过得留意,不能让他们太过聪明了……”
他一下子觉得疼痛难忍,脸色变得非常痛苦。他的上身倒向一边,靠着嬷嬷和昂图瓦纳的胳膊,伸直双腿,火辣辣的疼痛才有所缓解。
12
“没错,”他边说边无声地拍拍自己的胖手,“那些傻蛋,让我吃他们的药……唉,我可伶的腿!……折磨我……折磨我的胃……哎呀!”
天空正飘着雨。昂图瓦纳坐上了一辆出租车,他的好心情随着圣奥诺雷郊区接近而慢慢消逝,忧愁笼罩着额头。
蒂博先生安静下来思索着。这样新鲜的解释令他感到愉快,放弃了要怪罪某人、某事的想法。
他疲惫不堪地爬着楼梯,同时心里在想:“或许早就结束了。”今天已经是第三次来埃凯家了。来开门的女仆人用不同以往的眼神注视着他,她迅速走过来跟他说了些话。当时,他觉得自己的愿望已经满足了。然而,女仆人不过是悄悄告诉他这样一句话:太太有话跟医生说,恳请医生先去她的房间,然后再去看孩子。
“其实,说真的,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昂图瓦纳笑着说。(这样的角色扮演在他看来并不难。对其他的病人,他从来都没有像对父亲这样充满耐心和怜悯。他天天都会到这儿来,有时是早上,有时是晚上。每一次,他都像在重新包扎伤口,不厌其烦地想尽各种办法,即兴杜撰出哄人却符合逻辑的理由。每一次,他都是用使人信服的语气,重复让人宽慰的话语。)“爸爸,你能怎么办呢?你的胃已经和年轻人的不同了。至少往你胃里灌了八个月的药水和药片,它并不是没有在更早的时候显露问题,算是幸运的了!”
他无法推迟。太太房间里的灯光非常明亮,门没有关。他一跨进门口,就看见了尼科尔的脑袋压在枕头上。他走近时,她依然躺着不动,应该是睡着了。吵醒她似乎不近人情。她睡着的样子显得非常年轻,精神也放松许多。全部的担忧和疲惫都在睡眠中消散了。
“难得你认为这是正常的?”
昂图瓦纳忍住呼吸,静悄悄地仔细打量她,惊奇地瞧见这张才脱离悲痛的脸上,此刻已经恢复平静,奢求着淡忘与幸福。珍珠色泽的眼皮闭上了,金黄色的眼睫毛重叠着,宛如两层金穗子,多么自然、多么疲乏。这张毫无修饰的迷人面孔令人心醉!嘴唇一张一合的,很有吸引力,仅仅存在放松和希望的表情。昂图瓦纳思索着:“为何一个少妇沉睡的脸如此迷人?在那些易于动情之人的不纯洁的怜悯心之下,又蕴藏着什么东西呢?”
“是这样吗?”
他转过身,把脚尖高高踮起,轻轻地走出了房间,从走廊穿过,进到孩子的房间。他在隔墙之外的时候,就已经听见了孩子嘶哑的、连续不断的叫喊声。他强打起精神,把门把转开,跨进去,继续与笼罩在房间里的黑暗势力搏斗。
昂图瓦纳知道父亲正用眼角瞥他,便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
埃凯在房间中央的摇篮旁边坐着,两只手放在上面,机械地晃来晃去。守夜女护士坐在摇篮的另外一边,头上绑着护士头巾,弯着腰,双手搭在围裙上面,用一种职业护士不知疲倦、不知厌烦的态度等待着。倚着壁炉、站在旁边的是伊萨克·斯蒂·莱尔,他还是穿着粗布上衣,胳膊盘在胸前,一只手不停地揪着黑色的胡子。
“你知道吗?昨晚和今早我都吐了。”蒂博先生愤愤地说道,像在发泄心头之恨。
护士瞧见进来的医生,站了起来。不过,埃凯依然注视着孩子,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昂图瓦纳走到摇篮跟前。此时,埃凯才把头转向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孩子的一只手从被窝里挣脱出来,上下挥动着,昂图瓦纳一下子握住这只发烫的小手。孩子的身子立刻跟小虫子一样蜷缩着,极力要钻进被窝里。孩子的小脸烧得红通通的,仿佛一块花纹大理石,又仿佛安置在耳朵后面的冰袋那样灰暗。孩子长着和尼科尔一样的金黄色小鬈发,可能是让汗水或者是纱布给弄湿了,现在紧紧贴着脑门儿和脸颊。两只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又闭上,红肿的眼皮之下是浑浊不清的瞳仁,反射出金属色泽,好像死掉的动物眼睛。孩子软绵绵的头随着摇篮晃来晃去的,好像在给从嘶哑的小喉咙里发出的呻吟声伴奏。
病人开始咳嗽了。(他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机械地干咳一阵,并没有憋住气,只要一咳起来,紧闭的眼皮都会抽动。)
护士赶紧把听诊器递上,昂图瓦纳摇摇头,表示不需要了。
嬷嬷什么也没有说,退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这个主意是尼科尔想出来的。”埃凯说话的声音很奇怪,几乎是在大声喊。昂图瓦纳非常诧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继续缓缓地说:“我说的是摇篮,这个主意是尼科尔想出来的……”他含糊不清地笑了笑,因为处在忧愁慌乱之中,这些细微的事情就变得非常重要。
“我又不饿!不要逼迫我!”他喊着,身体转向儿子,仿佛在求助。昂图瓦纳沉默着,老人似乎得到了鼓励,他冲着修女生气地瞪了一眼,“全部都端走!”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
她舀起一汤匙牛奶木薯粉,在盘子边沿刮了刮勺底的汁水,接着高兴地说道:“来!”好像在给婴儿喂食,慢慢把汤匙伸入病人软绵绵的嘴唇中,全倒了进去,避免牛奶木薯粉流出来。老人放在膝上的双手厌烦地挥动着。让别人见到自己连独自进食都不行,他非常难受。他想用力握住嬷嬷手中的汤匙,可麻木浮肿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汤匙顺着他的手掉下来,落到地毯上。他一下子把盘子、桌子和嬷嬷都推开了。
“没错……她这个小摇篮……我们从七楼拿来的……那里布满了灰尘……您瞧见了吗?她只有在摇晃的时候才好受一些。”
嬷嬷说:“来,把它吃了。”
昂图瓦纳盯着他,显得非常激动。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不论自己的怜悯心有多么强烈,也不能完全衡量出对方的悲痛。他将手搭上埃凯的胳臂。
此时,他坐在窗边一张铺着毯子的大靠椅上。他的头部对肩膀来说,越加沉重了,下巴低低地埋进嬷嬷结系在他脖子上的餐巾里。瘫成一堆的身躯,倚在高靠背两边的黑色扶手上,显得更长了。透过模仿文艺复兴式的彩绘大玻璃窗,彩虹般的光线照着嬷嬷抖动的修女帽,五颜六色的光斑洒上了桌布。桌上放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牛奶木薯粉。
“不幸的朋友,你太累了,必须去床上歇会儿。这样耗尽精力一点用处也没有……”
蒂博先生抬抬眼皮,说:“噢,你来了!”
斯蒂德莱尔插了一句:
“爸爸,您好。”他用轻柔的声音说,就像他在病人床前用的语调一样。“嬷嬷,您好。”
“算上今晚,你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没有睡了。”
书房里只有蒂博先生和嬷嬷。昂图瓦纳心想:“难道吉丝在自己的房间?那她一定是听见我走来了……她躲着我……”
昂图瓦纳弯下腰说:“不要这么冲动,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得投入所有的精力去……”他从心底里想拽走眼前这个可怜的人,希望他迅速将所有毫无价值的悲痛带进没有知觉的梦里。
他再次从走廊穿过,经过前厅,装出一副刚刚走进书房的模样。
埃凯不停地晃着小摇篮,一句话也不说。然而,能清楚地瞧见他渐渐垂下去的肩膀似乎昂图瓦纳所说的“用不了多长时间”,他所面对的事情更加棘手。接着,他自己站起身来,冲护士招招手,要她来代替自己摇摇篮的工作,也顾不上擦一下脸上的泪水就转过身,似乎要找寻什么。最终,他来到昂图瓦纳跟前,勇敢地注视着好朋友的脸。昂图瓦纳一下子惊呆了,他瞧见埃凯的目光不再像原来那样坚定,他的近视眼充满了呆滞与迟疑,眼珠转动时异常缓慢,静止不动时萎靡无光。
他应了一声“好吧”当作敷衍了事。接着不再理会她,离开了房间。她用温和的眼神追随着两条渐行渐远的腿。因为昂图瓦纳很少顶撞她,她把他当成“人间安慰”。
埃凯愣愣地盯着昂图瓦纳,嘴唇张开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声说:
“你跟嬷嬷说一声,昂图瓦纳,跟她说说!你的话她会听!”
“我们有必要……有必要采取什么行动,她那么难受,您也看到了……不能再让孩子遭这份罪了,对不对?我们得鼓起勇气……做些事情……”他停下来,仿佛在征求斯蒂德莱尔的主意!接着盯住昂图瓦纳的双眼,说道,“蒂博,您是医生,您来行动……”他说完话,似乎怕听到回答一样,低着头、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
她见昂图瓦纳没有挪动,还在洗手,就小心翼翼地向盥洗盆跨了两步:
昂图瓦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脸一下子红了,一些杂乱的念头涌了上来。
她看见昂图瓦纳要离开桌子去洗手,便连连后退。她一直担心生病、害怕传染。这一年来,她又必须在一个患了重病的老人身边生活,每天都要和护士、医生接触,闻着药味,这些仿佛毒药一样影响着她,逐渐加快了她身体衰老的速度。她的身体,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全面衰弱了。但是,她对身体的衰弱有着自己的看法,她常常嘟囔:“自从上帝把我的雅克带走后,我早就可有可无了。”
斯蒂德莱尔在昂图瓦纳的肩膀上拍了拍,看着他低声说了句:
“你知不知道我要给多少人做饭?”老小姐接着说道,“算上嬷嬷和吉丝,我要做几个人的饭?厨房是三人,饭桌上也是三人,加上你父亲!算算吧!我已经七十八岁了,我的身体……”
“行不行?”斯蒂德莱尔瞪着跟某种马一样又大又长的双眼,无神的眼眸在湿润的眼白里动来动去的。此时此刻,斯蒂德莱尔的眼神也和埃凯的一样,没有焦距,带着请求。
昂图瓦纳安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偶尔含糊地嘟囔几声,继续做自己的化验。他心里想着:“她已经默默地忍受了父亲连续二十五年的滔滔不绝,现在,她要赚回来了……”
他轻轻地问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啊!昂图瓦纳,原来你在这里。”她叹叹气说道。她非常直接,声音因为身体晃动而发动,“你知不知道,从昨天开始,病情恶化得厉害!赛林娜嬷嬷白白浪费了两碗粥和一公升多牛奶!她为他做了十二个苏的香蕉羹,但他碰也没碰……因为沾染了细菌,他剩下的东西一点用也没有。哎!我可没有跟她闹别扭,也没有说谁的不是,她是个虔诚的修女……昂图瓦纳,你去告诉她,不许她再这么做了!对待一个病人,怎能逼迫?应该由他自己来要!而不是给他提出要什么的建议!昂图瓦纳,今天早上是一份冰激凌!想让他吃一份冰激凌,哎!难道要猛地把他的心冻住吗?克洛蒂德要养活一家子人,哪还有什么时间去逛冷饮店?”
两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此时此刻,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带着愉悦的心情,用熟练的动作开始化验。试管已经被他放在酒精灯上加热,突然房门被推开,他心跳加速,连忙转过头。然而,进来的不是吉丝,是老小姐。她踩着小碎步往前走,仿佛一个砍柴的老女人,腰已经弯成两截。现今,她非常干瘪,瘦瘦小小的,尽管扬起脖子,她就能看见昂图瓦纳的手。不过窄小的灰镜片后,她的目光依然灵活。一有什么惊奇,她那和象牙一样的小脑门儿便会机械地摇晃起来,前额在两边白发的衬托下,更加泛黄。
昂图瓦纳含糊不清地说:“我呀?”不过他知道斯蒂德莱尔肯定不满足于这样的回答,接着说道,“说实话,我很清楚,可埃凯说要采取行动的时候,我必须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蒂博先生已经在书房里了。”阿德丽爱娜告诉他。昂图瓦纳踮着脚,从弥漫着药味的走廊穿过,进到蒂博先生的洗漱间。“只要进到这里,我就有种压抑的感觉……”他心想着,“毕竟我是个医生!……不过,在我看来,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墙上的温度计。这个洗漱间仿佛一个配药室:置物架和桌子上都摆满了小瓶子、瓷杯以及棉花包。“瞧瞧这短颈的大口瓶。我之前就想了:肾脏功能微弱,必须得看化验单。需要用多少吗啡呢?”他把安培盒打开,盒子的标签已经被偷偷改了,目的是不让患者起疑心。“每二十四小时用三十毫克……已经这么多了!哎,嬷嬷放哪儿去了?……嘿!量杯原来在这里。”
斯蒂德莱尔对着昂图瓦纳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看了一眼护士,将他拉出房间,关上了门。
昂图瓦纳带着他父亲那层楼的钥匙,没有必要按门铃,直接进到衣物间。
来到走廊,斯蒂德莱问道:“你觉得还有医治的可能吗?”
2
“没有了。”
“吉丝,告诉我,电话旁边没有其他人吧?听好了,我今天一定要见你一面,要跟你谈点事,非常认真的事情……肯定是在这里。三点半以后都可以,你愿意吗?我让莱翁去叫你……确定了吗?好的……我把咖啡喝完就上去。”
“一点也没有了吗?”
“喂,你好……没错,我是……嗯,我快吃完了……”他笑笑,“没有,是一些葡萄,一位病人送给我的,味道不错……楼上如何?”他静静地听着。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唉,那是在打针前还是打针后啊?……一定要取得他的信任,这是很正常的情况……”停了一会儿,表情又明朗了许多。
“是的。”
“五点预约的埃尔恩斯特太太是哪位?”没等莱翁回答,昂图瓦纳又说道,“你帮我跟巴坦库太太说声抱歉,我可能要晚到二十分钟……请将报纸拿给我,谢谢。”看看挂钟,“楼上的宴席该结束了吧?……你给吉赛尔小姐拨电话,随后把电话放到这边。把咖啡也端来,立刻。”他握着听筒,表情脸部放松下来,眼光看着远方微笑,似乎在展翅飞起,整个人已经飞向电话的另一端。
“接下来怎么做?”
“是斯托克奈太太,”他耸了耸肩,“她是为一位女性朋友的小男孩儿打的电话,她还要写信过来。”
昂图瓦纳心里十分难受,绷着脸,什么也不想说。
“谁打的?”
“到底接下来要做什么?不能再拖下去了,得早点做个了断。”斯蒂德莱尔继续逼问。
电话铃响了,传来莱翁的声音:“太太,恐怕不行,下午五点三十分没有时间……六点也没空……听从您的安排,太太。”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希望如此。”
“打了,先生。她约的周五,都记在本子上了。”
“仅仅是希望还不行。”
“弗朗克兰太太有打来电话吗?”
昂图瓦纳把头抬高,果断地说:
“没,先生。”
“除此之外,不能再做别的事了。”
“楼上有什么吩咐吗?”
“可以的。”
餐桌上早已摆好了鸡蛋、菠菜肉片和水果。昂图瓦纳是受不了等待端菜这些事情的。煎鸡蛋散发着热黄油的味道。这是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早晨要在医院看病,下午得出诊,中间只有一刻钟。
“不行!”
昂图瓦纳笑了一下,转身快步向雅克之前的房间走去,这里现在已经是餐厅了。
两个人的语气都很坚决,斯蒂德莱尔不得不停下来,安静片刻后,他终于开口:
“是啊,”莱翁轻声说道,“难道先生想留下它们吗?”
“注射点什么……我对这些不是很清楚……可能加点剂量会……”
“那剩下的六只呢?你要全部淹死它们吗?”昂图瓦纳问。
昂图瓦纳直接打断他的话:
莱翁是看门人的弟弟。他来昂图瓦纳家工作已经两年多了,干起活来非常勤快。这位小伙子话不多,皮肤皱巴巴的,看不出到底几岁。头发稀少、发白,奇怪地罩在头顶上。长长的鼻子弯着,再配上那耷拉的眼皮,让他看上去总是呆头呆脑的。特别是微笑的时候,呆模样更加突出。但是,这呆相并不是他本来的样子,仅仅是他戴着的一副面具罢了。在这面具之下,隐藏着他的小心谨慎和尖酸猜疑。
“不要再说了!”
“一共七只。我嫂子叫我留一只给她。”
他很愤怒。斯蒂德莱尔无声地盯着他。昂图瓦纳的两道眉毛差不多拧成了一条直线,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嘴唇也跟着抽搐,皮肤不停地上下跳动,好像皮和肉两者传送神经质的抖动。
“一共几只?”
没过多久。
昂图瓦纳开心地朝厨房走去。母猫在一个满是破布的篮子里侧躺着,上面挤着几只动来动去的圆乎乎的小毛团。母猫边喂奶,边用粗糙的舌头来回舔小猫。
昂图瓦纳平和地重复道:“请您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的想法。大家都希望孩子少遭点罪。然而,这仅仅是新医生的……想法!最重要的是,得尊重生命!绝对地尊重生命!……倘若你现在还是一名医生,也会和我们有一样的想法。肯定得需要某些法律……规定我们的权利,不然的话……”
“真的吗?”
“假如你把自己当作一个人,那么,你唯一的限度就是你的良心!”
“先生,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母猫生崽了呢。”
“没错,这就是良心,一个医生的职业良心……悲哀的朋友,你仔细想想,倘若某一天医生们都拥有这样的权力……然而,连一个医生也没有……你知不知道?伊萨克……连一个医生也没有……”
莱翁走了进来,一张光溜溜的圆脸在微笑:
斯蒂德莱尔高声喊道:“如此说来……”
他挂了电话,再次看了一眼预约名单,习惯性地叹叹气,和他脸上的知足表情一点也不相符。
昂图瓦纳再次打断他:
埃凯的小孩儿……没错,埃凯,是个外科医生……非常糟糕,可怜啊!好像没太大希望了,耳炎的治疗效果不好,很严重,我之后再和您细说,使人感到难过……不可以,老师,他非要见您不可。请不要拒绝埃凯,过去一趟吧……是啊,越快越好……我也得去,今天周一,我得出诊……就这么定了,我提前一刻钟去接您……老师,谢谢您。”
“埃凯自己也遇见过这样的疼痛,甚至一百次都不止……都是些毫无希望的病症!可是他从来没有那样做过……一次也没有!不管是菲力普,是里戈,还是特雷雅尔,或者是随便一个有良心的医生,都没有那样做过。你知不知道?一次也没有过!”
“喂,您好……是01—32吗?……请问菲力普教授回来没有?我是蒂博医生……”(停了一会儿)“喂……老师,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吃饭了……我是为了诊断的事情。非常着急,是个急诊……
“如此说来,”斯蒂德莱尔大声嚷嚷着,“可能你们全都堪称大祭司长,不过在我眼里,你们全是没用的东西!”
“一九一三年十月十三日,周一,十四点三十分,巴坦库夫人。不见不散,让她等等吧。十三点三十分,吕梅尔,是的……刘坦,没错……埃尔恩斯特太太,不知道……维昂左尼·德·费耶尔,好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吊灯一下子把他的脸照得亮堂起来。他脸上的表情显示的东西远远多于他的话语,上面除了愤怒和鄙夷之外,更多的是挑衅和逼迫,似乎心里早已有了主意。
前厅的电话机旁,记事本铺开在小桌上,刚好翻到今天那页。昂图瓦纳手里握着听筒,同时弯腰去看:
昂图瓦纳心想:“那好,一会儿十一点的时候,我来注射。”他一言不发,耸了耸肩,走回房间坐着。
“喂,请接爱丽舍01—32。”
雨还在下,水滴很有节奏地拍打着百叶窗的白铁皮。房间里,小摇篮晃来晃去的,把孩子的呻吟声都掩盖了。这些声响杂糅在一起,在死一般寂静的夜里,宛如一幅使人挣脱不了的、悲痛欲绝的和谐画面。
接着,他开始打电话:
昂图瓦纳思索着:“我刚刚说话的时候,有两三次都吞吞吐吐的。”他拧紧的神经到现在还没有放松下来。(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在他身上,只有在不得不掩饰的时候——譬如他必须要对一个敏感过度的病人撒谎时,或者是在谈话的时候不得不赞同一种观点,不过他自己却对这个观点毫无研究的时候。)他在心里说了句:“全是‘哈里发’ 【注:斯蒂德莱尔大学期间的绰号,本意是穆罕默德的继承人。】 造成的。”
两个小孩儿刚走,他便喊道:“莱翁,开饭吧。”
昂图瓦纳透过眼角的余光,看见“哈里发”早已站在最初的位置上,靠着壁炉。当下,昂图瓦纳想起了十年前在医学院周边遇见大学生伊萨克·斯蒂德莱尔的样子。那时候,所有住在拉丁区部的人都知道他。哈里发蓄着一副米提亚王 【注:米提亚,亚洲西部,里海西南的一个古国,公元前五世纪被波斯吞并。】 的大胡子,嗓音低柔、笑声洪亮,爱胡作非为,乱发脾气,非常死板。当时人们都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肯定可以有一番大作为。可是后来,人们发现他退学去挣钱了。听说是他那当银行职员的哥哥因为挪用公款自杀了,他才不得不挣钱来养活嫂子和几个孩子。
“最顶那层,三号门,对着楼梯口。”
昂图瓦纳的思路被孩子异常嘶哑的叫声中断了。此时,他正仔细打量着孩子抽搐的模样,极力想把出现抽搐的次数记录下来。不过,孩子的动作混乱得跟刚杀掉的小鸡一样,一点频率也没有。突然,和斯蒂德莱尔说完话就存在的压抑感一下子膨胀起来,昂图瓦纳觉得好痛苦。昂图瓦纳可以为拯救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做出大胆的举动,甚至任何危险他都有胆量去尝试。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对眼前的情况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死神成为赢家,他简直无法忍受。
“知道了,先生。”大孩子答道,他似乎认为这件事非常自然。
眼下,小生命没完没了地挣扎着、叫喊着,简直要了他的命。其实,昂图瓦纳见过很多人,包括小婴儿遭受这份罪,可是今夜他为什么这么痛苦?别人离世前的神态总是蕴含着一些朦胧的、令人无法承受的东西,昂图瓦纳正是因为这些东西感到懊恼,似乎这样的结果是他预想不到的。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对自己,对行动,对科学和生活的信心都不复存在了。似乎被浪潮淹没了一样。他眼里浮现出一长串不幸的名单:全是他已经确诊为医治不了的病人……单纯数数从早上见过的那些就很多了:医院里住着的就有四五个,加上于盖特、小埃尔恩斯特、即将失明的婴儿,还有眼前这个……算了,他肯定记不得了!……父亲瘫痪在手扶椅上的画面似乎一下子闯入了昂图瓦纳的脑海中,他厚厚的嘴唇上满是牛奶……每天都承受着巨大的痛楚,用不了几周,这位原本强健的老人也会……所有人,一个接一个……这样普遍的悲痛,没有理由……他发疯地想:“不可能,生命就是个荒谬的笑话,一点也不美好!”他仿佛在和一个一直保持乐观的人争辩着什么,而那位执拗的、自鸣得意的乐观者正是平日里的昂图瓦纳。
“行了,小朋友们,我有事要忙,你们可以走了……我会在六点到八点这段时间到韦尔纳伊路给弟弟更换纱布。知道了吗?”
护士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昂图瓦纳把他的住址记下来,随后抬起头。两个小孩儿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他。毫无表示感谢的意思,不过却有一种完全放松和信任的表情。
昂图瓦纳瞥一眼表,到注射时间了。他非常开心可以换个位置,可以做些什么。一想到没多久就可以离开这里,他简直想蹦起来。
“罗贝尔·博纳尔。”
护士把注射工具放在托盘里端过来,昂图瓦纳敲破安瓿药瓶,把针扎进去,吸到合适刻度,随后亲手把剩下的四分之三药水倒进桶里。他觉得斯蒂德莱尔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自己。
“你叫罗贝尔什么?”
打完针,昂图瓦纳再次坐下,等待孩子安静下来。他朝孩子俯下身子,再次把了把她虚弱的脉搏,轻声跟护士说了几点注意事项。
“三十七号乙。”
接着,连忙起身走向盥洗室,用肥皂洗洗手,到斯蒂德莱尔跟前默默地握了握手,走出房间。
“你们在韦尔纳伊路几号住?”
他轻手轻脚地从透亮的、没有人影的住宅中走过。尼科尔的房门早已合上。他越走越远,孩子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小。他小心翼翼地将前厅的门打开又合上。走到楼梯口时,他停下来仔细听了听,什么也没有。随后深深吸上一口气,步履轻盈地走下楼。
他的眼神非常坚定,散发着勇气,信心满满的,毫无笑意。昂图瓦纳冲着挂钟看了看,又一次克制住满心的好奇。
走到外面,昂图瓦纳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黑乎乎的房子,他瞧见了从百叶窗照出来的一排灯光,仿佛节日的夜晚一样。
“我来照顾。”
雨才停,人行道上还在流淌着雨水。没有一个人的街道上,水面反射着亮光,一直延续到远方。昂图瓦纳打了个寒战,把衣领竖起来,快步朝前走去。
“为了防止万一,扎上一条纱布还是保险些。”昂图瓦纳弯腰冲着肿块,自言自语道,“好了。纱布包得稍微紧了,不过一定要这样……现在,作为哥哥的你,听好了,你要把弟弟带回家,你负责让人照料他入睡,别让他乱动胳膊。你们和谁在一起住?有没有人来照顾你弟弟?”
13
电话响了,前厅传来莱翁接电话的声音:“这样不行,太太,医生在忙……今天下午也不行,因为今天是大夫出诊的日子…晚饭前好像也不行……好的,太太,听从您的安排。”
听着雨水从潮湿路面流过的声音……埃凯闪着泪珠的脸孔一下子浮现在昂图瓦纳眼前,他就这么站着,目光充满请求:“蒂博,您是医生,您来行动……”他无法立刻赶走这些幻象。“父爱……即使我尽全力去想象,它对于我也只是一种生疏的情感……”突然间,他再次想起了吉丝:“家庭……孩子……”仅仅是假想而已。完全实现不了。他认为,今夜结婚的想法不仅幼稚,还达到了疯狂的地步!他思索着:“是利己还是没有胆量?”接着他又开始想其他事情,“哈里发此刻就觉得我没有胆量……”他顿时感到苦恼,似乎自己站在走廊里面对斯蒂德莱尔普通且激动的面孔和那逼人的目光的场景再次出现在眼前。此时此刻,他想把环绕在脑海里的全部念头都甩掉。
“不要担心,把胳膊伸过来。我已经说了,手术完成后清洗一下,包扎好,这时候是不会疼的。”
昂图瓦纳讨厌“没有胆量”这样的词语,他换了一个词“害怕”。“斯蒂德莱尔以为我害怕了,蠢蛋!”
“还不错。”孩子细声答道,微微一笑。
他走到爱丽舍宫跟前,看见一队保安警察正绕着爱丽舍宫搜查,枪托碰击道路的声音非常清晰。昂图瓦纳没有时间多想,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似乎是梦里的情景:斯蒂德莱尔把护士支走,掏出注射用具……护士再次回来时,只剩下婴儿的尸体……猜忌、告发、不能下葬、检验尸体……刑事法庭和保安警察……他立刻有了主意:“所有后果由我来负责。”他经过一个警卫面前的时候,仔细看了一眼,仿佛正与假想的法官说话:“没有,就我一个人注射了,而且增加了剂量,孩子已经没有治愈的可能,我负全责……”他放慢脚步,耸耸肩笑了。“真滑稽。”他觉得问题不可能就这么解决,“倘若我要为别人要命的注射负全责,为何当时不亲自动手?”
“嘿,莱翁!”昂图瓦纳愉快地喊道,“拿点白兰地给这两个孩子!”他将两块白糖放进有一指深的酒里。“你把这酒喝了。你也喝一些。”他弯下身对动手术的孩子说,“酒烈吗?”
用短暂的时间去思考一些问题,不但不能解决,甚至问题的条理都理不清,因此,他内心总是烦躁不安。他想着与斯蒂德莱尔的争论。当时,他控制不住自己,说话都在打结。虽然他并不因为自己的行为懊悔,但他心里还是不好受,因为他当时扮演的角色、说出来的话,跟他这个人、跟他心底的性质并不融洽。他现在有一种直觉,模糊不清却又挥之不去:终有一天,他的思想和行为会与他此刻扮演的角色、说出来的话大相径庭。昂图瓦纳摆脱不了内心强烈的反感。一般情况下,他不会评价自己已经做过的事情。他厌恶后悔,乐于自我剖析。最近这些年,他甚至热衷于自我观察,不过那完全是出于心理学上的好奇:哪些优点、哪些缺点是和自己的气质不符的。
小孩儿的脸色变得苍白,几乎半瘫在哥哥挺直的胳臂上。
他内心涌出这样一个问题,加剧了他的焦虑:“关于这件事,难道同意比拒绝需要的意志力还多吗?”他在二者之间犹豫不定,不知如何是好。通常情况下,他都会选择需要付出更大努力的一方:因为经验告诉他,这样的选择接近最好。然而,他今晚选择了容易的一方,现有的路子。
“还要鼓起勇气……再大胆一些……非常好!”昂图瓦纳说完,往后退了一小步。
他讲出来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跟斯蒂德莱尔说的“尊重生命……”这些习惯性语句,从来不会引起人们的质疑。“尊重生命……”是尊重生命还是盲目推崇?
过了几分钟,鼓鼓的发炎的皮肤被顺利地切开。
他想起曾令他难以忘怀的一个故事,那是关于特雷基纳克双头婴儿的:
隔壁房间地上铺着瓷砖,上面垫着一层漆布,还有一个消毒用的蒸锅,一张涂着彩釉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个反射镜。这个房间是在有必要的时候用来做小手术的。莱翁把它称作“实验室”,是由一间浴室改建而成的。之前在父亲的家中,昂图瓦纳和弟弟一起住的套间非常拥挤,尽管后来只有昂图瓦纳一个人住也显得不够用。前不久,正好碰见这样的机会,他租到了隔壁有四个房间的套房,同样是底楼。他便把工作室和卧室都迁了过来,在房子里搭建了这个“实验室”。原来的工作室就改为候诊的地方。又在两个房间的前厅安上小门,这些房间就连成一套了。
十五年前,蒂博一家在布列塔尼一个港口度假。当地一个渔夫的老婆产下一个长着两个头的婴儿,而且两个头都完整无损。婴儿的双亲恳求医生弄死这个怪胎,医生不同意。婴儿的爸爸嗜酒如命,一下子扑上去把他掐死了。后来,渔夫被关了起来。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些去旅馆桌上做海水浴的人总是讨论这个话题。当时,昂图瓦纳十六七岁的样子,直到现在,他还清晰地记得和老蒂博先生那场激烈的争辩,那是他第一次和父亲有过那么严重的争吵——当时昂图瓦纳怀有过分简单的执拗精神,认为医生应该答应婴儿双亲的要求,了结那注定短暂的生命。
“罗贝尔……你和我一起来!”
如今,对于这种十分罕见的例子,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所以,他感到困惑不已,心想:“菲力普会怎么看待?”菲力普肯定没有了结那条生命的念头,昂图瓦纳知道这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残疾的婴儿出现危险,菲力普也会尽最大的力量去挽救生命。里戈医生、泰里尼埃医生以及洛瓦齐尔医生也会这么做,每一个医生都会这样……只要还有呼吸,挽救生命是医生的天职。医生本质上就是救死扶伤……似乎菲力普夹杂着鼻音的话语传到他耳边:“我的孩子,我们没有权利这样做,没有权利!”
孩子很听话,大胆地跟着他走了几步,不过当昂图瓦纳的眼神稍微没有看他,他的勇敢就退缩了。他转向哥哥求助:
昂图瓦纳非常生气:“权利?……您和我一样,都清楚权利和责任这些词语的价值所在。只有自然规律称得上法规。只有自然规律才是无法抗拒的。其他那些道德法律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人类世代延续形成的一大堆习惯罢了……如此罢了……曾经,这些习惯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可是现在呢?以某种神圣道德规范和彻底严格的命令给予这些旧医疗卫生和治安状况也称为符合情理?”老师什么也没说,昂图瓦纳耸了耸肩,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走上了另一条人行道。
“看来,我们得做一个小手术,半小时后就会舒服很多……你答应吗?……跟我一起来这边。”
他眼睛不看路,一直在和自己探讨:“第一,道德之于我根本不存在。要,不要,善与恶之于我也只是普通的词而已。我跟别人一样,使用这些词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过,我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地发现,道德与现实并不协调。我从来都是……算了,这么说太绝对了,这些想法产生于……”拉雪尔的面孔从他眼前飘过,“……不管怎么说,时间不短了……”这时候,他认真地尝试找出他日常生活中有没有受制于何种原则,可是什么也没找到。没有原则,他开始大胆假想:“是真诚吗?”他思考着,想进一步明确一下,“或者说是睿智?”此时,他的思绪乱成一团,不过眼下他对这个发现非常满意。“没错,就是它了,尽管算不上什么。但当我去找寻这样的睿智时,我可以找到一个确切的点……或许我已经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将它奉为我的道德原则……可以这样说:只要清楚全部,就能达到绝对的自由……总而言之,这不安全。不过这条原则在我这里发挥的作用还不错。行动前,一定要看清楚,要足够睿智……把在实验室练就的自由、犀利、公平的目光,用来观察自己,看看自己玩世不恭的思想和行为。正确地看到自己原来的样子,不论什么样都接受它……接下来呢?接下来我应该可以说出:全部都准许……只要不欺骗自己,全部都是准许的。当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尽可能清楚这么做的原因,就去做吧。”
“肯定会痛的。”昂图瓦纳不客气地说,“但是,我能看出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他盯着小孩儿慌乱的眼神,刚一看,那眼里闪着火光,开始时迟疑了一下,随后才充满信赖地看向他。昂图瓦纳微微一笑,小孩儿瞬间把头低了下去。昂图瓦纳轻拍他的小脸蛋,抬起了他的下巴,小孩儿有些不自然。
他差不多是立刻嘲讽地笑了笑:“最难以启齿的是,倘若对我的生活好好考察一番,那就是一个‘绝对的自由’,它没有善与恶的区别,几乎就用在验证他人归为的善事。可是,如此超脱一切会引起什么后果呢?仅仅是做和他人一样的事,同时这些事被时尚道德原则归为善良的人所做的事!今晚的事情就是一个证明……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已经顺从了与大家相同的道德原则……菲力普知道了会微笑的……可是我却拒绝承认,人作为社会动物行动时,比一切个人的本能威力都大。这样说来,我今晚的态度又如何解释?行动竟然可以跟理智脱节,毫不相连,太神奇了!其实,我是赞同斯蒂德莱尔的。我那些含糊不清的反驳毫无根据。符合情理的是他:婴儿在遭罪等死,不论做出怎样的挣扎,结局都不会改变!不会改变,同时刻不容缓!怎么做?倘若我肯想一想,就可以知道,让孩子早点死去是好事。对孩子来说是好事,对埃凯太太来说也是好事。很明显,让一个母亲在那样的情形下,没完没了地目睹孩子的垂死挣扎,是十分危险的……埃凯心知肚明……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了,倘若以满足推理为目的,那么道德的意义不置可否……然而,人类不总满足于推理,真是太奇怪了!我可不是为了逃避责任才这么说的。说实话,我很清楚今晚自己逃避的不仅仅是胆小,更重要的是一种和自然法则一样威力巨大的东西,不过,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想了各种解释。说不定是一种模糊的思想?他确信存在着这种思想。它似乎隐藏在我们清晰的意识以下,有时候苏醒过来,占有领导权,指使一个行为,接着,没有留下任何解释再次消失在心灵深处。或者,简单说来,存在着一种集体道德原则,人类不可以独自以个人名义采取行动?
“不怎么痛……”孩子细声回答,身子直挺挺的,眼光一直没离开他哥哥。
此刻,他觉得自己跟被遮住眼睛在原地跳来跳去一样。他尽力回忆着尼采 【注:十九世纪德国著名哲学家。】 经常被人引用的一句名言:一个人不应该是个问题,而应该是个答案。昂图瓦纳曾经认为这个原则的意思非常明显,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不再适应这个原则了。他有过发现自己的某些决定(通常是自主的、非常重要的决定)与他习惯性的逻辑推理不相符的经历。这导致他多次产生疑虑:“到底我还是不是我认为的那种人?”这个问题仿佛在黑暗里一闪而过的闪电,稍纵即逝。不过闪电过后,黑暗会更加浓厚,他便立刻驱散它——今夜,他再次甩开这个疑虑。
他捏了捏孩子肿起来的前臂,又捏捏上臂,然后一直摸到发烫的腋下淋巴结。
身处的环境也令他停止了胡思乱想。昂图瓦纳走上王家路,一股香喷喷的气味由面包店的通风口吹来,令人神清气爽。他打了个哈欠,朝着街道张望,想找一家还在营业的啤酒店。他一下子萌生了去法兰西剧院旁边的泽姆酒店吃东西的想法,那是一家二十四小时开门的小酒店,有时候,他夜里过桥前 【注:指塞纳河上的桥。】 会到里面去。
“我按这地方,你感觉到痛吗?”
“太奇怪了!”他停了一会儿,继续想,“怀疑没用,甩开没用,超脱也没用,无论人们愿不愿意,人总是坚信自己理智的需要,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可抗拒的……我在一个小时前就给自己做了个好证明!……”他既觉得心里烦躁又满足不了需求。他试图找到一种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可靠原则。
褪去干净的内衣,一条细小的胳膊露了出来。手腕上的皮肤已经发炎,界限明了,似乎早就灌脓。昂图瓦纳顾不得在意自己的时间了,他把食指按在肿块上,接着用另外一只手的两个手指头轻轻按压肿块的另一边。好了,他明显感觉到有液体在食指下移动。
他懒散地想着:“全都归罪于冲突,而且也没什么新奇的。我内心的冲突属于一般现象,只要人活着,就会有这种冲突。”
要你哥哥来帮帮你。轻一些……好了,走到这边来。”
他朝前走了一段路,什么也不去想。大街上人来人往,那些擅长交际的夜游女人不断地与昂图瓦纳搭讪,他礼貌地把她们拒绝了。
“莱翁,开饭时间稍稍推迟一下……孩子,你快点把外套脱掉,
不知不觉中,他又投入了自己的思考。“我是个活物,这是真实的,换一种说法,我在不间断地抉择和行动。没错,可是这里就有问题了。我去选择和行动的依据是什么?我什么也不清楚。是根据我刚刚想到的睿智吗?不对……那是个理论!……说实话,理智的思想并不能指引我做出什么正确的决定和行动。所谓明智的思想只是在我已经行动了,才会发生作用,为我辩护……从我学会独自思考时开始,我已经发现,是本能的力量促使我去做出选择和采取行动,而不是……可是有一点叫我想不明白:我的行动方向并不是互相矛盾的。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说明我在遵守一条固定的规律……没错,可我却不知道到底遵守的是什么规律?在我生活的每一个紧要关头,内心冲动总会让我做出正确的选择,并按照选择方向行动。我总是问自己:依据是什么?可总也回答不了。我觉得生活安宁,合情合理,不过却远离一切规律。我在以往的哲学、当下的学说还有我的内心,都找不到满意的答案。我仔细阅读了自己不赞同的制度,找不到任何一条来遵守。没有哪一条明文规定的制度让我觉得适用于我,也没有哪一条可以为我的行动解释。无论如何,我还是迈着矫健的步伐坚定地朝前走,而且是笔直向前。太奇怪了!我觉得自己犹如一艘快船,即使舵手没有罗盘,还是勇猛向前……说好听一点,我似乎被某种秩序制约着。我相信自己可以感觉得到,我的天性井井有条。可这种秩序到底是什么?……不管怎么说,我十分幸福,没有抱怨过。我也不想变成别人,就想知道我依据什么变成了现在的自己。他的好奇中还掺杂了些许焦虑,这应该是每个人都具有的谜团吧。我能不能找出自己的谜底?归纳出自己的规律?肯定有一天,我会明白我依据的是什么……”
在厨房门口,看见了莱翁。
他快走了几步,瞧见泽姆酒吧明亮的招牌在广场上闪光,全部心思都放在饿了的肚子上。
“行了,过来我帮你瞧瞧吧。”他突然说道。因为要避开罗贝尔坚定却不惊诧的眼神,他走在最里头,拿出底楼钥匙打开门,领着两个孩子从前厅穿过,一直走到他的诊室。
他大步跨进酒吧,撞了一下走廊里的几个牡蛎篮,它们苦涩的怪味弥漫在过道里。
“真是倒霉!”昂图瓦纳想着,“还差一刻就一点了,要给菲力普打电话,还得吃午饭。又要上楼,又要在看病前赶回圣奥诺雷郊区……今天运气真差……”
需要从一个螺旋形楼梯下去,才能到达建在负一层的酒吧。楼梯非常别致,若隐若现的。这个时间段酒馆里都是夜游客,他们坐在由厨房、酒精、香烟杂糅成的热气里。电风扇嗡嗡作响,雾气跟着飘来飘去。刷了漆的桃花心木家具和绿色皮垫让这没有窗户、又长又矮的酒馆看上去像邮轮的吸烟室。
“十三岁半。”
昂图瓦纳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把外套放在长椅上,顿时觉得心情舒畅。同时,婴儿房间里,那个浑身都是汗的小病人绝望挣扎的画面映入眼帘。他耳朵里似乎还听见了摇篮晃来晃去的声响,宛如脚一下踩在地上的声音……他突然又难受起来,打了个寒战。
“那他呢?”
“先生几位?”
“十五。”
“一位。来一份烤牛肉,黑面包!一大杯威士忌,不加苏打,还有一杯凉水。”
“你今年几岁了?”
“要干酪汤吗?”
孩子一脸认真,目光非常坦率,一点让人可怜的表情都没有,也不想让人觉得惊奇。昂图瓦纳的惊讶反而看上去有些幼稚。
“那就要吧。”
“也没有。”
每一张桌上都有一个盛着薄如月亮花 【注:欧洲的一种观赏花卉,呈紫色,十分娇艳,角果是团扇状。因此,法国人称之为“教皇的硬币”。这里形容炸土豆片既圆又薄,和月亮花的角果相似。月亮花没有中文名,其拉丁名是lunarla,有月亮的意思,所以译作月亮花。】 似的炸土豆的大盘子,土豆上铺了一层盐花。昂图瓦纳往嘴里放土豆片,一面津津有味地嚼着,一面等着这里的招牌菜——干酪汤。那是用文火熬出来的,会冒泡,黏黏的,还放了洋葱。他顿时觉得自己好饿。
“那有祖父祖母吗?”
在他附近,有几个人站着,叫人把外套递给他们。有个年轻女人从吵闹的人群中偷偷瞥了一眼昂图瓦纳。两个人的眼神交会时,她隐晦地冲他笑笑。这张跟日本版画一样的女人脸好像在哪里见过?扁平光滑,眉毛平直,眼睛细细长长的,长着一些鱼尾纹。他对她在那么多人眼皮底下给自己暗送秋波的行为非常感兴趣。对了!她是达尼埃尔·德·丰塔南的模特儿,他们在马扎拦路的旧画室中见过几次面。他现在一下子记起,那个炎热夏天下午的欢聚:时间、灯光、她的姿势全部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还记得当时很忙,不过却依然想留在那里……他目送这个女人离开。她的名字好像茶叶的商标,达尼埃尔怎么称呼她来着?……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转了一下头。她的身体还跟记忆里的一样:扁平、光滑、神经质……
“是的。”
在他觉得自己爱上吉丝的几个月中,他的生活里没有其他女人的影子。说实话,自从和雅韦纳太太分手后(在一起两个月,最后不欢而散),他一直过着没有情妇的生活。顿时,他感到遗憾。他轻轻喝了口刚端上来的威士忌,自己把汤碗盖翻开,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父亲和母亲两个都不在了?”
门口的伙计这时走过来,给了他一张折成四折的音乐厅节目单,纸的角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
“先生,我们的父母死了。”稍稍停了一下,又说道:“我们在韦尔纳伊路住。”
“明晚十点,泽姆家如何?”
罗贝尔马上说道:
“用不用给她回个信?”他笑了笑,问道,不过很焦虑。
“罗贝尔!”
“不用了,太太已经离开。”伙计答道。
较小的孩子向大孩子投去疲惫的一瞥:
昂图瓦纳不打算理会她的邀约,可他把字条放进了口袋,开始喝汤。
“小朋友,你的父母亲在哪个地方住?”
他一下子想着:“多么美妙的生活啊!”一阵愉悦的思绪环绕着他。“没错,我是个爱生活的人。”他赞同了这个观点。思考片刻:“总之,我不依赖哪个人。”吉丝的面容从他眼前飘过。他不得不承认,没有爱情的生活也很幸福。说实话,即使是吉丝远在英国的日子里,他也可以体会到幸福。那么,他幸福的生活里有没有一个女人并不那么重要,没错,就是拉雪尔!假如拉雪尔还在,会是什么结果?再说了,这不是已经把这类激情治愈了吗?……今夜,他不敢把自己近段时间对吉丝的感情归为爱情。他试图换一个词语。倾心?……这空当,吉丝占据了他整个心头。他决定把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理一理。首先要承认的是:他将自己想象中的吉丝和现实的吉丝混为一谈了。其实两者有很大的差别,今天下午,现实中的吉丝还……不过,他不想一直做这样的对比。
“没有谁。”大孩子的小脸舒展开来,“我对您很熟悉。我是事务所的小见习生……就是那个院子最靠里面的公证人事务所!”昂图瓦纳就站在受了伤的孩子身旁,顺势握住孩子的手。他碰到了他汗涔涔的手掌心,手腕滚烫,他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他喝下一口掺水的威士忌,接着吃烤牛排,心里默默地重复着他是个爱生活的人。
“谁让你们……”他把通往楼梯的门打开,“快进来,不要在过堂风里待着。谁让你们来这儿的?”
他眼里的生活,首先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他是个积极主动的人,全力以赴就可以了。他的热爱生活其实就是热爱自己,对自己有信心。他曾经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了专门的预想,觉得生活犹如一个可以大展身手的演习场,一个组合形式无边无尽的整体,一条方向明确,而且毫无意外笔直到达的路线。
“对的,先生。”
他发觉那熟悉的钟再次敲响了,他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会深感慰藉。他心底的声音悄声说:“蒂博,还好吗?”“他今年三十二岁,处于大好年华……身体如何?十分健康,可以和一头凶猛的牲口搏斗……脑袋瓜呢?灵活机警,还在向前发展……工作精力怎样?精力充沛……物质生活丰富……应有尽有,毫无弱点和恶习,前程似锦,畅通无阻!”
昂图瓦纳非常吃惊,犹豫着说:“你们是特意在这儿等我的?”
他把腿伸直,点上一支香烟。
“先生,谢谢您,但不碍事,还会有其他办法的。过来,鲁鲁。”他真诚地笑了笑,挥挥手里的鸭舌帽,向街上走去。
关于职业……他从十五岁起就对医学产生强烈的兴趣。一直到现在,他依然信奉一条准则:医学是人类全部智力的成果,几乎包含了二十个世纪各个知识领域的优秀成果,也是有能力的人施展拳脚最广阔的领域。医学是人类思辨没有尽头的一门科学,不过却又在最具体的现实中深深扎根,与人类有着经常性的直接联系。这一点在他看来非常重要。他一直不赞同把自己关在实验室中,将观察领域限制在显微镜之下。他热爱医生和各式各样的实际情况相结合。
不过他很快就振作了,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
心底的声音接着说:“不管怎么说,蒂博要继续加油……千万不要学泰里尼埃和博瓦特洛,他们都是让女病人拖累的……一定要抽出时间,设计并进行具体实验操作,把自己的成果整理出来,努力从一种方法里归纳出线索……”昂图瓦纳对自己未来的设想跟最伟大的医生一样:五十岁前,功成名就。特别是拥有了独特的方法。眼下,这个方法还不是很清晰,不过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模模糊糊地发现了。“没错,用不了多长时间,用不了……”
“我原以为,您可能愿意……”
他的意识从父亲去世的黑暗时期越过,再往前便是大好风景。他一下子对着烟吸了两口,在吐出两口烟的间隙,他又想到了父亲的死。此时想起这个,他不再彷徨不安,相反,他似乎把它想成一种盼望已久的解脱,仿佛视野更加开阔了,仿佛他未来发展的条件更加充足了。他眼前呈现出许许多多假设。“尽快在女病人中间,选择一个……让自己的空闲时间多起来……再找个固定的小助手来帮忙,应该算是个秘书吧,不能是合伙人。他得是个机灵年轻的小伙,我来教他帮我做点事……我会用空出来的时间,努力专研……再接再厉……有所发现……没错,我相信自己能有大成就……”他内心的喜悦通过嘴角那抹笑容表现出来。
那孩子的小脸抽了抽,不过马上便控制住了,露出一脸的失望。他讨好地笑笑:
他猛地把手里的烟卷扔掉了,静下来思索:“太奇怪了!我不曾接受的道德观,一小时前我甚至觉得已经完全甩开。此时,我发现它竟然在我身上存在着,并且它不是躲在思想的黑暗深处!并不是!它生机勃勃,非常坚实,驱散不去,同时,它还处在我毅力和行动的中心位置,处在我职业生活的要害部位。身为医生和科学家,我的正直感坚定不移。这绝不是一句玩笑话。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我从不推让……如何让这一切变得协调呢?……别理它!为什么要去协调呢?”果然,他不再去想如何协调的问题,不再去追究什么具体的问题,就这样沉浸在懒洋洋的、掺杂着乏困的舒适感里,慢慢地变得麻木了。
“这得让你父母知道,把他送去慈善医院,看两点的门诊。也就是左边的大医院,明白吗?”
此时走进一对开车来的夫妻,坐在他附近的位置。他们把厚重的外套放在长椅上。丈夫大概二十五岁,妻子比他年轻些。两人身材修长健美,同样褐色的头发,眼神真诚,嘴大牙好,脸冻得红红的。非常般配的一对!同样的年纪,同样身体健康,同样的社会阶层,同样的举止优雅。不用想志趣一定相投,反正点的东西都一样。两人挨着坐,用同样的速度大口吃着两个完全相同的三明治。接着,同样的姿势把啤酒喝完,再次穿上外套,整个过程一句话也没说,一个交流的眼神也没有,踩着一模一样的轻快步子走出去。昂图瓦纳看着两个人走到门口,他们让人想到模范夫妻的代表,十分完美的一对!
“有,或许发烧了。”大孩子说着点了点头,同时用担心的眼光注视着昂图瓦纳的脸。
这时候,他发现大厅里几乎没剩下什么人了。他的眼睛往远处镜子里的挂钟瞥了一眼,那挂钟在他头顶上方:“才十点十分?错了,反过来才对。啊?差不多两点了?”
“他发烧没有?”
他站了起来,晃晃麻木的身子,不安地想:“明早会着凉的。”
“什么意思?”
门口的小伙计缩在楼梯上打瞌睡。他踩上狭小的楼梯时,脑海里蹦出一个清晰的念头,立即明白一件事情,他偷笑了一下:“明晚十点……”
“体温热不热?”
他钻进一辆出租车,五分钟后,他出现在家里。
昂图瓦纳连忙问:
一些晚间信件被放在了前厅的桌子上,一张打开的字条摆在很显眼的位置,是莱翁写的:
“不是很严重,”较大的孩子语气肯定地说,“甚至不能按工伤事故处理。就是碰到了印刷厂那个倒霉的按钮,按钮把他的手拖住了,一直伤到肩膀那里。”
“大概一点,接到埃凯医生家的电话,小女孩儿死了。”
一阵过堂风吹来,掀起小男孩儿的短袖子,绑着绷带的胳膊露了出来。
他把字条攥在手里,又看了一眼。“一点左右?在我离开后……难道斯蒂德莱尔在护士面前?不会的……一定不是……难道是因为我打的那针?可能是……即使剂量再小,可脉搏太微弱……”
“小朋友,你怎么了?”
惊恐过去了,该松一口气才是。不论这个事实令埃凯和妻子多么悲痛,至少不用再继续痛苦煎熬了。尼科尔睡着的脸呈现在他眼前。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迎来一个新的小生命。生活将会打败一切,伤口终会愈合。他无意间把邮件拿起来,悲伤地想:“他们太不幸了,明天先去他们家一趟,再去医院吧。”
“我们来的目的是希望您给他看看,……看是否能给他一些药,他病了。”昂图瓦纳走到缩在角落里的“他”的身边。
母猫在厨房里哀怨地叫着。昂图瓦纳嘀咕了一下:“老畜生,别影响我睡觉。”突然,他想起那窝小猫。他把门推开一条细缝,母猫一下子扑到他脚下,哀伤且温柔地蹭着他。昂图瓦纳弯下腰看了一眼铺了破布的篮子:什么也没有。
他转过身,看见两个孩子好像站在墙角躲风。年龄大一点的孩子把鸭舌帽摘了下来,向昂图瓦纳仰起麻雀般灵活的圆脑袋。他的眼光毫不胆怯,昂图瓦纳停了下来。
他已经说了,“你想全部淹死它们吗?”这也是生命……为何结局不一样?依据是什么?
“先生,您好。”
他抬眼看看挂钟,打了个哈欠,耸了耸肩。
昂图瓦纳跳下出租车,朝拱门走进去,他想:“今天周一,是我出诊的日期。”
“四个小时可以睡,还不错。”
大学街,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半。
他看看手里莱翁的字条,团了团,高兴地把它丢到大柜上。
1
“按照蒂博家的习惯,去冲个凉水澡……睡觉前冲掉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