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尼埃尔?他回来了吗?”
“不,没有,因为达尼埃尔的原因,我们打算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吃午饭。”
贞妮只好撒谎:
为了掩饰内心的窘迫,贞妮不由自主地说道:
“他说可能今天中午回来。”贞妮的脸通红,“你呢?有什么要紧事吗?”
“哦?”雅克略显惊讶地说道,“好吧,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沉默片刻,雅克又笑着说道,“我们的谈话好像有点离题了,总是我一个人在没完没了地说。我想我没有占用你的宝贵时间吧?”
“不,我没什么要紧事,我的父亲去了巴黎。我们往那边的树荫走一点吧。我想跟你聊的只是婚礼结束后的宴席。当然,这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确实让人难以忍受,我发誓。你看,我们是在一座古堡里,那座原形的塔楼是古皮约建造的。他是她的前夫,一个非同一般的小老头儿,曾经在服装店当伙计,后来去了商场,非常有才能,他死的时候留下了好几百万的财产,那个老头儿在其他省的所有城市都建了‘二十世纪商场’。你肯定见过的。当然,这只是因为这个寡妇,我们就顺便说说这个有钱的老头儿。我以前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描述她。这是一个纤瘦、灵活且风流的女人,正面不是很好看,但是侧面还不错。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珠,略微带着点褐色,看上去有些浑浊,像极了鼹鼠那灰不溜秋的眼睛,毫无生气。你应该见过这样的眼睛。行为举止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明显比她的脸看上去要年轻很多。她说话时嗓门很大,喜欢大笑。还有一点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说明,就是她灰色的眼珠总是在睫毛下面,在眼皮之间骨碌碌乱转。看到这双眼珠,你会突然理解她那幼稚的举止有着让人害怕的含义。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传闻。她守寡之后,人们盛传,是她下毒慢慢毒死古皮约的。”
“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哦,天哪,真是个可怕的女人。”贞妮感叹道。她在不断地努力,想要抵挡住雅克身上的吸引力。而雅克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显得异常兴奋。
“刚刚我说到哪儿了?”雅克有些糊涂了,“关于这个女人我只知道一点点情况,不过,总有一天,我要根据这些情况给她写个传记!听说,一开始她是商场售货员。可是这个女人一直在努力往上爬。”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在一个笔记本上记录的一句话,“她是于连·索黑尔的一个姐妹。对了,《红与黑》你喜欢看吗?”
“没错,的确是这样的。”雅克重复了一遍,“这是一个让人禁不住有点害怕的女人。我想起来了,在入席的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当时她就站在布满白花的餐桌前,脸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说完,雅克又看了一眼贞妮,知道她在听自己说话,并且在很认真地思考自己说的话。他感到高兴极了,之前在面对贞妮时所有的那些不信任感统统消失了。他还想更进一步地吸引住她的注意力,他还想说些什么让这个姑娘感动,他想起了一些宗教仪式的细节,他要讲给她听。
“她全身上下都穿着白色吗?”
“我不可以说她非常漂亮,不过她的确非常厉害。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词可以形容她。”顿了顿,雅克又喊了起来,“人就是这样充满好奇心的动物!”他朝贞妮看了一眼,贞妮的脸上充满了诧异和惊奇。“的确是这样。”他又说,“每个人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即使是那些对别人毫无兴趣的人也是如此。你没发现吗?当两人谈到彼此都认识的人时,人们往往会忽略那些最有意义的、最能说明人的本质的东西,只对一些细枝末节充满了好奇。正因为如此,人们之间没办法相互了解。”
“差不多吧,那不是一件全新的礼服,是她去花园的时候穿的连衣裙,乳白色,非常抢眼。午餐时,大家坐在一张张小餐桌上。她邀请大家去她那张餐桌吃饭,也不管位子够不够,反正大家就乱七八糟地坐了下去。巴坦库就坐在她旁边,神情非常激动,他对她说道:‘你看,你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俩互相看了一眼,啊,那眼神太奇怪了。我在他们之间看不到青春,看不到任何热烈的气息,那感觉就是已经在消失的生活。”
雅克仍然沉默不语,之后又一脸严肃地说道:
“也许。”贞妮这么想着,“也许他没我想得那么讨厌、那么枯燥、那么……”突然,贞妮发现自己原来早就发觉雅克是那么善良、那么敏感。贞妮的内心开始动摇,一边听雅克说话,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那些让人产生好感的行为。
“非常抱歉,我没想到这个问题会令你如此尴尬。”
“西蒙安排我在他左边坐下。”他继续说,“那么多朋友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去了。达尼埃尔原本说要去的,可最后还是没见到他。巴坦库的亲戚一个都没来,连一个堂兄弟都没来。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的堂兄弟,那些他全身心信赖的堂兄弟,他们一个都没来。真是个可怜的家伙,让人忍不住同情他。巴坦库感情细腻,心思敏感,我了解他,他有很多优秀的品质。环顾四周,在场的宾客他一个都不认识,她开始想念爸爸妈妈。他对我说:‘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严厉地对我。他们肯定恨透我了!’过了一会儿,巴坦库对我说:‘不要给他们写信,电报都不要发。他们已经没有我这个儿子了。你觉得呢?’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后他又连忙说:‘噢!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娜。’这时,那个可怕的安娜正好接到一封电报,正准备打开。巴坦库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不过那电报是给安娜的,是她的一个朋友发来的贺电。终于,巴坦库坚持不住了,顾不上所有的人都在看他,也顾不上安娜看向他的冷酷的眼神,他放声大哭起来。一旁的安娜非常生气,他也发觉了。他就坐在那个女人的旁边,用手抓着安娜的手臂,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声地对她说:‘对不起,请原谅我。’天哪,我真是听不下去了,可是她竟然毫无反应。接着,巴坦库便开始非常兴奋地说话。你知道,那种强颜欢笑真是比看他痛哭还要让人心酸。他甚至跟宾客说说笑笑,你能听到他说话时的勉强,甚至还能看到他眼眶里的泪水。可是他抬起手背抹掉眼泪,继续跟大家说笑。”
雅克沉默不语,贞妮咬了咬牙,看着雅克说道:
雅克在叙述这个场面时,语气里充满了不安,这让贞妮内心更加感动,禁不住喃喃自语:
“那个女人非常漂亮?”贞妮问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一个色彩非常浓重的词汇。
“天哪,真是太可怕了……”
“不,不,不是的,事实上恰恰相反。我是强烈反对这门荒唐的婚事的。那个女人是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比他大了十四岁!为了这门婚事,巴坦库的爸爸妈妈已经跟他闹翻了。当然,巴坦库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在说到自己的朋友时,他曾经也用过这个巧妙的词语,“这个女人把巴坦库迷得神魂颠倒。”
雅克感到非常快乐,这是一种编故事的快乐,也许是他第一次感到这么快乐,他简直要疯了。但是他很狡猾,掩饰得很好。
“最开始是说知心话,渐渐地发展到需要你为他证婚了吗?”
“但愿我的话没有令你感到不耐烦。”但是贞妮仿佛并没有听到雅克的话。随后,雅克便接着讲那个故事:“故事还没完。开始上饭后点心时,其他桌子的宾客喊着‘新郎新娘,快点来呀!’巴坦库和安娜只好站起来,端着一杯香槟,面带微笑,围着大厅绕了一圈。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人非常难受的小事。在他们夫妻俩挨个桌子敬酒时,他们把安娜前夫的女儿忘了,那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才八九岁。小姑娘顽皮地跟在他们身后跑。当他们俩回到座位上时,小姑娘的妈妈抱着她随便吻了吻,给她整理了一下连衣裙的领子,然后就把小姑娘推给了巴坦库。可怜的巴坦库围着大厅敬了一圈酒,却没有一个认识的亲朋好友,他的眼里泪水盈盈,他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了。巴坦库抱起小姑娘,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这孩子是别人的,可他却不得不低头对她微笑,尽管那微笑是那么虚假。小姑娘将脸别向了一边,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孩子忧郁的眼神。最后,他吻了吻她,可是她还是不想走,他便笨拙地用手指摸索她的下巴,就像这样。你能理解吗?我发誓,这实在太让人悲伤了。可是,这个故事仍然很美,不是吗?”
迎面吹来一阵阵热风,风中夹杂着花园特有的气息,有肥沃的土壤散发出来的湿润的芳香,有花朵在烈日的烘烤下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还有印度石竹花和天芥菜的香味。雅克只顾着推自行车,没说一句话,贞妮只好接着问他:
雅克微笑地看着贞妮。尽管这愁绪很浓,但是他更喜欢关注别人的生活,关注别人的思想和情感,所以那点愁绪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贞妮似乎也有同样的兴趣。也许他们都一样,都有着浓厚的不甘寂寞的兴趣。
“事实上完全相反,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雅克和贞妮已经走完了林荫道,前面就是森林了。夏日的阳光照射着绿草地,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地。雅克停了下来:
他在等她的回答,他很激动,因为他听到她说:
“我一直在唠唠叨叨的。”雅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希望你不要觉得烦。”
“不,不是的。你怎么会这么问?嗯,也许的确如此吧。”雅克微笑地看着贞妮,继续说道,“事实上,我的确经常被人当成倾诉的对象,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随后他又不以为然地说道,“怎么,这让你感到非常吃惊吗?”
贞妮没有对他表示一丝不满的情绪。
“你经常被别人当成好朋友吗?”她问。
不过雅克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进一步说道:
听他这么说,贞妮不禁有些好奇了,也不再想着要怎么摆脱他。
“我都走到这儿了,我想去向你哥哥问个好。”
“不是的,是他先找的我。”雅克微微一笑,纠正贞妮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晚上,我正走在回去的路上,事实上,我已经记不太清当时是要去哪儿了。那时天已经很晚了,达尼埃尔先离开了。巴坦库毫不犹豫地就把我当成了好朋友。他把他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如同一个人将他平生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了银行家,并对其说:‘我非常信任您,请您来照看我的财务吧。’”
这可不好,贞妮想起了先前自己说的谎。可是雅克竟然相信了那个谎话,贞妮不由得非常恼怒。她默不作声,雅克便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已经不想再跟他待在一块儿了,不想他继续送她。
“我没想到你和他还在联系。”她说。
雅克感到有些屈辱,可是他不能在离开时给她留下坏印象。更何况今天早上他感到在他们俩之间有某种奇妙的情绪萌发出来了。这种奇妙的情绪就是他期盼了几个月的。也许几年前他就开始期盼这种奇妙的情绪了。
“贞妮,你对人太严格了。巴坦库可是个非常可爱的小伙子。”看到贞妮没有说话,雅克便接着说,但是随后他又改口了,“不过说实话,你说得对,巴坦库的确太平庸了。”贞妮点了点头,雅克内心欢喜不已。
两人走在通往花园校门的路上,看着路旁种满了洋槐树,谁也没说话。雅克走在贞妮稍后点,可以看到她脸颊的曲线,柔美而忧郁的曲线。越是往前走,雅克就越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因为这样半路离开实在说不过去。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到了小门前面。贞妮打开门,雅克跟在后面进去了,穿过花园,露天吧台上没有一个人,客厅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贞妮没有说话,这种紧紧相逼的提问让她受不了。
“妈妈!”贞妮大声喊道。
“是吗?你怎么会讨厌他呢?”
可是没有任何回应。贞妮便直接跑到厨房的窗前,对女仆喊道:“达尼埃尔先生回来了吗?”她还在想着刚才说的谎。
“西蒙·德·巴坦库?”贞妮似乎在努力回想这是谁,过了好一会儿,大概想起来了,贞妮语气非常肯定地说,“我讨厌他。”
“没回来,小姐。不过刚才有封电报。”
“是的。前些天去的。有个朋友在那儿举办婚礼。说起来你也认识这个人,我还是在你家里遇到他的,他叫巴坦库。”
“好了,不要吵到你妈妈。”雅克终于不得已地说道,“我马上就离开。”贞妮挺直了身体,固执地看着雅克。
“你到杜兰纳去了?”她问,寻思着该说些什么。
“再见。”雅克轻声说,“明天还能见到你吗?”
“我刚从杜兰纳回来。”雅克说着,语气有些尴尬。当与贞妮独处时,雅克已经不再用嘲弄的语气跟她说话了。(不过,贞妮去年就已经发现了,每当只有他们俩时,雅克就不会戏弄她。)
“再见。”贞妮站在原地没有动,不肯多说一句话,也没有送他的意思。
贞妮非常讨厌别人勉强她。现在雅克还缠着她不放,她感到很厌烦。不过雅克并没有察觉到贞妮的异样。他在想,明天还要来打网球。他还在想着要怎么跟贞妮解释之前几天没有来打网球。他还是这样缠着她不放。
雅克刚转身离开,贞妮便跑到客厅,将球拍用力地往衣帽架上一挂,其他东西往箱子上一扔,重重地坐到沙发上,双手粗暴地乱挥一通,如此发泄之后,她才稍微感到轻松一点。
雅克没说话,仍然推着车子走在贞妮的旁边。
“明天?不,不行,明天肯定不行!”贞妮想着,心里有些焦躁。
“再见,雅克。”贞妮说道,“你先走吧,这会儿太热了,我怕骑车会中暑。”
丰塔南太太就在自己的房间,她听到了贞妮的喊声,也听到了雅克的说话声。可是她现在烦恼极了,根本没有力气再假装镇定。刚才她收到了电报,是她的丈夫热罗姆发过来的。电报上说,他现在一个人在阿姆斯特丹,束手无策,独自照顾着重病的诺艾米。丰塔南太太在看到电报的那一刻就做出了决定,今天就去巴黎,去银行取出剩下的钱,然后照着热罗姆给她的地址把钱寄给他。
两人推着自行车,一起走出了俱乐部,教堂的钟声正好敲响,已经正午了。
丰塔南太太正在穿衣服,贞妮走了进来。看到妈妈异常的脸色,还有桌上摊开的电报,贞妮不由得担心起来。
贞妮说话时声音又变得像往常一样沙哑。“我们俩都很孩子气。”这么想着,雅克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和她有着一样的弱点,而这个共同点对雅克来说就是一个希望的曙光。想起自己刚才对贞妮的态度,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地方。但是当开始考虑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单独面对贞妮时,他又开始不知所措了。单独面对贞妮,雅克总是无法做到随意自然,但他又非常渴望和贞妮独处。
“妈妈,你怎么了?”贞妮问道,马上她就在想,“我不在的时候肯定发生什么事了,这都怪雅克!”
“这四局不算数,因为你并没有参加过训练,过几天你就可以很棒了。”
“不,亲爱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丰塔南太太低低地叹了口气,解释道,“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希望我能给他寄一点钱。”丰塔南太太不由得脸红了,她为自己的懦弱无能而羞愧,更为孩子们的父亲感到羞愧。她双手紧紧地捂着脸,无法平复心情。
获得胜利的贞妮看上去非常宽容,她对雅克说道:
7
贞妮精力充沛,非常勇猛,顺利赢了四局。
车厢的玻璃上蒙起了一层水汽,透过朦胧的水汽能看到东升的朝阳。丰塔南太太将自己埋在座位的角落里,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荷兰平坦的牧场。
“来,我们再来四局单人赛。”
丰塔南太太昨天就到了巴黎,在家里又接到了热罗姆发过来的第二封电报,上面写着:诺艾米救治无望,我孤立无援,望带钱速至。丰塔南太太坐夜班火车去了巴黎,在这之前她没能见到达尼埃尔,只好给他留了张字条,告诉他自己已经去了巴黎,希望他照顾贞妮。
借着打网球的机会,两人又像从前那样,说话时友好又随便。雅克对贞妮的照顾细致入微,但有些唠唠叨叨,有时候甚至有些不给贞妮面子。贞妮出现失误时,雅克就会非常高兴,然后很不客气地指出来,顺带着嘲笑一番。而贞妮也不甘示弱,用她惯有的执着的嗓音反唇相讥。本来,贞妮可以找个机会避开这个一点都不友善的对手的,但她好像并不愿意这么做。事实上,贞妮固执地正想跟雅克比一比。其他的伙伴们已经逐渐回家吃午饭了,可是贞妮似乎还没有打够,她叫住了雅克:
火车到站了,她听到列车员喊:
两个网球场已经有人在打球了。雅克看到了贞妮,不过贞妮似乎并没有看到他。雅克在一旁等着,并没有急着去跟贞妮打招呼。一局结束,重新组队,雅克和贞妮分到了同一局,一开始他们是对手,后来两人一组。雅克和贞妮实力不相上下。
“哈勒姆到了。”
这样的假期难道他喜欢吗?突然,他猛地跳下床。“我该去运动运动。”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来。他想,运动时理智的态度与动作的狂热正好成正比。他走到衣柜前,在里面找到了一件领子比较宽松的衬衣,又查看了一下运动鞋和网球拍。没多久,他就已经骑上自行车出发了,他想快点到俱乐部去。
下一站就是阿姆斯特丹了。车厢内的灯已经熄灭了。朝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整个天空都被霞光映衬得五彩缤纷,呈现出朦朦胧胧的乳白色。旅客们已经醒来,开始活动腿脚,折叠大衣。可是丰塔南太太却一动不动,只想这样昏昏沉沉的状态还能持续下去,因为这样她才能受到保护,不至于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诺艾米就快要死了。丰塔南太太试着剖析自己。嫉妒吗?不,一点也不。她只在结婚头几年被嫉妒这种突然爆发的情感所吞噬,那些年她总是在怀疑,拒绝接受眼前的事实,不断地同她面临的困扰斗争着。折磨她的早就不是嫉妒,而是上天对她的不公平。她不想说自己被痛苦折磨,因为她早就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可是她之前真的是个容易心生嫉妒的女人吗?最让她无法忍受的痛苦就是她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在面对热罗姆的情妇时,她总是用高傲的态度怜悯她、同情她,如同对待一个失足的姐妹。
从杜兰纳回来的第二天,雅克很早就醒了,昨晚睡得很不安稳。他对着镜子小心地刮脸,镜中的人脸色并不见红润,原先长疖子的地方已经痊愈了,只留下了一个非常淡的疤痕。一想到又要开始一天的单调枯燥的生活,雅克就感到非常泄气,也没有心思打扮了,疯了般地一头扑到床上。“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他想。
丰塔南太太开始扣腰带了,她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发着抖。她是最后一个下火车的。下车后她看了看四周,目光急切而惶恐,可是她并没有等到那期待与之相遇的目光。她有些疑惑,难道他没有收到她的电报?丰塔南太太挺了挺腰,想着也许周围正有双眼睛此刻就在观察着她。她跟在出站旅客的队伍后慢慢地走着。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雅克去杜兰纳参加巴坦库的婚礼,巴坦库坚持要他来当证婚人,没办法,他只好离开别墅区,这样一来,甜蜜的生活就要暂时被打断了。
她感到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回头便看到了热罗姆。他目光有些飘忽,看到她似乎有些高兴,低垂的脑袋没有戴帽子,脸更加消瘦了,肩膀也有些佝偻,但还有着一股东方王子般的不安和优雅。他刚要开口说些欢迎的话,潮水般的旅客就已经将他们推向前方。他接过她的手提包,动作温柔而殷勤。“她还活着。”丰塔南太太这么想着,也许会看到表妹临终的情景,她害怕了。
蒂博先生在拉菲特别墅区住的时候,每隔两三天就要去一趟巴黎,在那里待一天,处理一些事情。他不在的时候,别墅就沉静在一片轻松自由的气氛中。吃饭就像玩游戏,雅克还有吉丝总是像孩子一样疯闹。老小姐看上去也非常轻松自在,从餐厅走到更衣室,从厨房走到晾衣间,她总是哼着那些老旧的赞美歌,那些歌曲很像纳多【注:选自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台词。】的歌。在别墅的这几天,雅克备感轻松自在,精力也备感活跃充沛。他总是在做些前后矛盾的计划,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兴趣之中。有时一整个下午就在花园的角落里消磨时间,时而站起来,时而坐下去,还不时地拿着笔写写画画。这段时间吉赛尔也正好可以充实自己的生活。她喜欢坐在楼梯上,远远地看着雅克在树底下来来回回地走。她也喜欢静静地阅读狄更斯【注:狄更斯:英国十九世纪作家。】的《远大前程》。多亏了雅克的一再坚持,老小姐才同意吉赛尔读这本书,当作提高她英语水平的一个机会。看这本书时,吉赛尔高兴得快要哭了,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猜到,正是皮普把可怜的比蒂丢给了爱丝特尔小姐,那个残忍而古怪的女人。
出了车站,来到广场,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丰塔南太太伸手拦了一辆马车。当她刚准备上马车时,一股幸福感涌上心头,她差点无法呼吸:那是热罗姆的声音!他用荷兰语在跟马车夫说话,简单地吩咐了几句。她已经踩上了踏板,她激动得不敢动一下。好久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扶着椅子坐了下来。
吉赛尔想不明白,自从雅克回来了,这些天为什么白天会变得如此短暂,夏日会变得如此灿烂。为什么每天早晨,当她打开窗户,坐在窗边梳头时,她都忍不住想要唱歌,看到的一切东西她都想对它们微笑:明亮的镜子,透明的天空,绿葱葱的花园,窗台上的豌豆,院子里的橘子树……她甚至认为应该把橘子树修剪成球形,就像刺猬一样,这样才能抵挡烈日。
这是一辆敞篷马车,他坐在她的身边,扭转身子对着她。再一次,她看到了他温润的带着金色的眼睛;再一次,她被这热烈的感情和气氛所淹没。他触摸苔蕾丝的手臂,想要抓住她的手。他温柔主动的姿态,他精准的动作,他潇洒的态度,他过分的随便和自我放纵,所有这一切都令她不自在,如同她不愿再看到他们之间爱情的标记一样。她感到慌乱不安。
6
还是她最先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沉寂:
汽车开走了,贞妮还没有离开,目光在漆黑的丛林中追寻着那道亮光,直到它消失不见。随后,她靠着花园的围墙,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母狗,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怨恨,还有毫无目标的希望。她抬头看着夜空,深蓝的天空布满了星辰。好一会儿,她都在想,真希望在还没有经历人生的痛苦之前就可以结束生命。
“……情况怎样?”她没办法说出她的名字,于是马上又说道,“她痛苦吗?”
汽车停在花园里,车灯照耀下的花园宛如仙境、胜过舞台。埃凯将引擎盖打开,不愧是外科医生,他在捏紧火花塞时动作非常精准。尼科尔本想将大衣折叠好放在大腿上,可是她的未婚夫坚持要她穿起来。在他面前,她就像个小姑娘。也许别的女人在他面前也像个小姑娘。但是尼科尔还是听从了埃凯大夫的话。贞妮看着尼科尔那副心甘情愿的样子,非常吃惊。但是贞妮开始讨厌这对未婚夫妇了。“我可不要。”贞妮摇着小脑袋想着,“我可不要这种幸福……”
“不,不,”他说,“现在已经不痛苦了。”
“原来你怕痒痒!”尼科尔笑嘻嘻地说,随后睁着大眼睛,用明亮的目光看着贞妮。晚饭前,两个姑娘曾躲在玫瑰树的小路上促膝谈心。想到那美妙的时刻,尼科尔忍不住说道:“亲爱的,我真高兴能跟你那样敞开心扉地谈话。这几天来我简直幸福得没办法呼吸了。你看到了,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那么坦诚;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最真实的自我。亲爱的,真希望不久之后你也能……”
她尽量不去看他的脸,听他回答的语气,她已经明白了,诺艾米已经好了很多。她能感受得到他的为难,让自己的妻子去见自己病重的情妇,实在太为难了。丰塔南太太后悔极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这么快就赶到他的身边。现在诺艾米已经好了,一切又要回到过去,那她还在这儿做什么?她想立刻离开这里。
贞妮无法忍受别人触摸她,所以她从不学跳舞,因为光是摸到别人的手臂就让她无法忍受。她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卢森堡公园玩耍,不慎扭伤了脚踝,不得已被别人扶上了车,可是后来这个倔强的姑娘宁肯忍着痛拖着受伤的脚一瘸一拐地走上楼,也不愿意被门房抱上楼。
热罗姆嚅动着嘴唇,轻声说道:
屋外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尼科尔身上有股特别吸引人的气质,那种气质混合了温柔、天真和优雅。听到喇叭声后,尼科尔高兴地转身扑向贞妮表妹,试图抱住贞妮的腰。可是贞妮大喊了一声,非常不情愿地躲到了一旁。
“谢谢你,苔蕾丝……”
她没注意到贞妮瞄了她一眼。
热罗姆的声音温柔中透着胆怯,感激中怀着敬意。她低头看着他的膝盖,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纤长消瘦,青筋凸起,无名指上戴着宽玉戒指,正在不停地微微颤抖。她忍住了,没有抬头,目光一直盯着眼前的这双手,先前的悔意消失殆尽。为什么要马上离开呢?她是自己想要来的,是祈祷让她产生了这种冲动,这不会有任何不好的结果。想要立刻离开的念头一旦消失,她又重新获得了自信、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她总是有神奇的灵感,以至于她不会一直处于犹豫不决之中。
“真是孩子气!”她笑着说。
马车载着两人来到了一座雄伟壮观的大城市里,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新。道路两旁是一排排店铺,此刻百叶窗还没有拉开。人行道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工人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不一会儿,马车进入了一条狭窄的小路,道路两边是一道道单孔桥,桥下是一道道运河,运河的两边是房屋,那些又高又窄的建筑没有浮雕,大部分被涂成了红色,上面开着白色的窗户。运河的水面静止不动,映射出两旁的房屋和树木的倒影。丰塔南太太感到离法国越来越远了。
尼科尔坐在梳妆台前,认真地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她要未婚夫喜欢自己。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很漂亮,她在想埃凯大夫对姨妈轻声说了些什么,她还想着在宁静的暗夜里坐着年轻医生的汽车飞驰回家……她想了很多很多,贞妮懊恼的样子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终于看到贞妮独自生气的样子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两个孩子都还好吗?”热罗姆问道。
“这个暑假我肯定没好日子过了。”
热罗姆在问这个问题时,有些犹豫不决,而她也察觉到了。很显然,他非常激动,而且这一次他并不想向她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贞妮陪着尼科尔回到房间去拿她的大衣。两人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最后,贞妮自言自语道:
“达尼埃尔怎么样?”
丰塔南太太回来了,这场姐妹间的争论也结束了。
“他在巴黎工作。空闲的时候会到别墅区来看看。”
“我们差不多要走了,尼科尔。”埃凯大夫说话的语气表明他是一个习惯于准确安排自己生活的男人。
“你还住在别墅区吗?”
贞妮沉默不语。埃凯也没再说话,只是转身对着未婚妻说道:
“是的,还在。”
“可怜的孩子,你看到了吗,他的脖子上长了一个疖子。”尼科尔有些心软地说道,“那个疖子使他动作笨拙。”
他不再说话,陷入了回忆,回忆中有那座公园,还有那座森林边上的老房子。
听到埃凯大夫的话,贞妮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尼科尔连忙插了进来。她一直和表妹生活在一起,贞妮性格中的一些怪癖她都非常了解。贞妮就是这样一个古怪的姑娘,内心胆怯,但又不停地同骄傲做斗争,有时候还非常容易发怒。
“那么,贞妮呢?她还好吗? ”
“我同蒂博医生一起共事过。”埃凯大夫也插进了姐妹俩的对话,“他是个相当优秀的小伙子,医院的人都非常看重他。至于他的兄弟,我不太清楚,不过,”埃凯大夫顿了顿,灰色的眼珠在镜片后面闪着狡黠的光,刚才雅克和贞妮之间简短的几句对话他都听见了,他对着贞妮戏说道,“没有几个傻瓜会一下子就考上了高师,而且成绩还很优异。”
“她很好。”他看着她,仿佛在哀求她多说一点。她理解了他,便又补了一句,“她长了许多,也变了许多,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首先,我得申明一点,我跟他们不是朋友。”年轻姑娘也针锋相对。
热罗姆眨了眨眼睛,因为内心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是啊,当然,她当然变了很多……”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热罗姆将头转向一边,使劲擦了擦额头,有些激动地说道:“上帝啊,简直太可怕了。”随后,没做任何铺垫,热罗姆忽然说道:“我几乎身无分文了,苔蕾丝……”然后将头深深地埋在手心里。
“亲爱的,我必须说句实话,你对你的朋友实在太不客气了!”昂图瓦纳和雅克刚一离开,尼科尔就对着贞妮大声说道。
“钱我已经带过来了。”她连忙说道。因为她从他的话中已经感受到了许多烦躁和不安。她做了个高兴的动作,不想让热罗姆太过担心,但随即她便伤心地想到,诺艾米根本就没有得重病,他们喊她过来只是需要钱!好半晌,热罗姆才非常难为情地问道:
“要是明天不去的话,你们就再找个早上一起去吧。”丰塔南太太和蔼地说道。然后便将雅克兄弟俩一直送到了花园的小门口,尽管昂图瓦纳两个人一个劲儿地推拒。
“带了多少?”
“我也不知道,妈妈,我明天不太想去了。”
终于,她发怒了,忍不住地颤抖了。有那么一秒钟,她甚至想把钱说少点。
“这么说来,不用过多久就能再次见到你吧,雅克?”丰塔南太太对雅克说,随后又转向贞妮,问道,“亲爱的,明天你还去俱乐部打网球吗?”
“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她说,“只有三千法郎多一点。”
“不过,要是跟拉雪尔比较的话……”昂图瓦纳这么想着,突然就激动了起来。
他似乎有些失望,喃喃道:
“这个姑娘面色红润有光泽。”昂图瓦纳看着尼科尔,想着。
“啊,谢谢!……谢谢!……苔蕾丝!……我只是想说,我们欠了医生五百弗罗林……”
“需要问费利克斯什么?”埃凯大夫凑到两个姑娘的身边,笑着问道。
马车载着他们穿过了一座石桥,经过了一条大河,河面上挤满了船只。然后来到了一片郊区,在小巷子中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了一个小广场,广场上看不到一个人影,最后马车在一个小教堂的台阶前停了下来。
“这你得问费利克斯。”
热罗姆扶苔蕾丝下车,付了车钱,然后拿起苔蕾丝的手提包,很自然地走在她的后面。热罗姆踏上台阶,将门推开。走进去后丰塔南太太才发现,这不是教堂,也不是庙宇,也许是犹太人的宗庙吧。
随后贞妮便换了个话题,对着表姐说道:“你暂时还是待在这儿吧,尼科尔?”
“很抱歉,”他轻轻地充满歉意地对她说,“带你来这里是为了避免回家。这里对外国人的监视非常严密,待会儿我再给你解释这个。”然后他稍微抬高声调,像个典型的上流绅士一样,对苔蕾丝殷勤地微笑,说道,“走几步路应该没关系吧?今天早上的天气好极了!我来给你带路。”
“也许吧。”贞妮抬起头看着昂图瓦纳,掩饰不住脸上的傲慢,“不过您不是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一点吗?以前您就是一个非常棒的网球手。”
丰塔南太太跟在后面,沉默不语。马车也已经从广场离开。热罗姆带着苔蕾丝走上一条过道,过道上面是拱形的穹顶。顺着台阶走了一会儿,他带着她来到了一个码头上,这是运河上唯一的码头。
“当然,不过说起来,也许真的只有傻瓜才能把网球打好。”
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对岸的房子,墙角全都淹没在水里。清晨的阳光照着砖头和玻璃,闪着明晃晃的光。窗台上摆放着苣荬菜和天竺葵。码头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支架还有篮子。这里俨然是一个露天的大市场。岸边的小货船上载满了鲜花,人们正在往下卸货,那些鲜花都被放在旧衣服和旧家具中,浓郁的花香夹杂着河水的腥臭扑面而来。
“您到底想说什么?不是每一个都上过高师。”
热罗姆转身对苔蕾丝说道:
“他们还是那么有才能吗?”
“你累吗,我的朋友?”
“是的。”
他说“朋友”时的语气就像唱歌一般。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谁在那儿我就跟谁打球。”贞妮有些冷淡地回答道。“卡赞兄弟俩、福凯还有佩里戈家那群人吗?”
他在她心中挑起了无以言表的激动,可是他却没有发觉。他指了指对岸的一座房子,那房子在桥的那一头。
贞妮看了一眼昂图瓦纳,微微皱了皱眉头。
“马上就到了,就在那儿。”他说,“很抱歉,房屋有点简陋,请原谅我如此寒碜地接待你。”
“今年在俱乐部,您都跟谁打过网球?”
她朝对岸看了一眼,果然,那栋房子外表非常简陋。不过桃花木刚刚才粉刷过一层石灰,木头被漆成白色,这让人联想起保存得很好的游艇。苔蕾丝看了一眼房子,窗帘都拉得很低,二楼挂着显眼的橘黄色帘子,上面有几个写得非常潦草的字:
昂图瓦纳走向贞妮,说道:
罗谢-马蒂尔达公寓。
昂图瓦纳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他累极了,不想错过回城的火车。雅克看了他一眼,有些恼火。几分钟之前,昂图瓦纳就想好了找什么借口离开,可是他还在犹豫,该不该就这样离开,因为他得陪着弟弟。
这是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旅馆,热罗姆就住在这里,他把她安排在他们的房间就不会太显眼。苔蕾丝长长地舒了口气。
“没错,”雅克心里想,“我只是个幼稚的孩子,这才是真正的男人。一个让人看一眼就会爱上的男人。而我……”
他带着她走过了长长的栈桥。她注意到二楼的窗帘在挪动。是诺艾米吗?她在偷看我们?丰塔南太太不由得挺直了腰。走近了她才发现,在一楼的两扇窗户之间有一块招牌,上面画着一只鹤,还有一个裸体的小娃娃。
雅克转过身来看着埃凯大夫。丰塔南太太客厅的窗户敞开着,灯光透过窗户照在这位年轻的外科大夫的脸上。那是一张神情严肃的长脸,长着栗色的短胡子,两鬓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看上去她应该比尼科尔大十几岁。他戴着一副夹鼻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飘忽不定,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眼神。不过雅克喜欢他那深思熟虑的表情。
他带着她走入过道,上了楼梯,楼梯间能闻到一股打蜡的味道。热罗姆在楼梯口停了下来,按响了门铃。在门外能听到屋内有搬动家具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主人隔着铁栅门看了看热罗姆和苔蕾丝,终于将门打开一点点,刚好可以让热罗姆进去。
“太好了!……尼科尔,暑假一定要带着你的未婚夫过来,在这儿住上一个星期。我说得对吗,贞妮?我敢肯定,埃凯大夫的网球一定非常棒!”
“打扰了,”他说,“我是来跟您说一声的。”
“当然,我一直参加。”
丰塔南太太在门外听到热罗姆在里面用荷兰语同主人进行着简短的对话。随后门被打开了,里面只有热罗姆一个人。他带着她沿着长长的过道继续往前走,过道刚打过蜡,非常滑。丰塔南太太感到非常压抑,害怕迎面就碰上诺艾米。她只能依靠勉强撑起来的自尊,尽力保持镇静。当他带她走进那个房间时,她有些惊讶,里面并没有人居住,非常干净整洁,窗户对着运河。
“我简直太高兴了!希望您待在这里也能吸引住达尼埃尔。他从来都不过假期,这样下去他的健康实在令人担忧……贞妮,亲爱的!”年轻姑娘带着客人回来了,她对贞妮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整个夏天雅克都会留在这里,他是我们的客人!我想,这样你们就能来几场非常精彩的网球比赛了!”丰塔南太太又转身对埃凯大夫解释说,“贞妮今年简直是走火入魔了,每天早上都要去俱乐部。现在这儿有一个非常不错的网球俱乐部。”埃凯大夫坐到了丰塔南太太身边,继续听她说话,“那里都是一群快乐的年轻人,他们每天早上都在那儿聚会。网球场也很不错,经常组织比赛,年轻人之间争夺冠军……当然,这些事情我是不懂的。”丰塔南太太笑着说,“不过看上去非常热闹。他们总是在抱怨,年轻人太少了!您也会参加俱乐部,是吗,雅克?”
“你住这个房间,朋友。”热罗姆说。
雅克告诉她,整个夏天自己都想在别墅区度过。听到雅克的话后,她非常高兴:
她想问:“诺艾米呢?”但是她控制住了自己。
“接下来的假期,您有什么计划吗?”丰塔南太太问道,“也许您会劝达尼埃尔和您一起离开巴黎,一起旅行几个星期吧。当然,这也会非常有意思,也很有帮助。”(她对儿子的辉煌前途寄有希望,可是她却没办法看清楚儿子的前途,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独自伤心。她并不想耽误儿子的大好前程。看到儿子的生活太过自由,缺乏规律,她也会很不安。当然,她不敢说他的生活是荒唐的。)
然而他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昂图瓦纳正在说话,他想要别人注意他……”雅克心里想。突然,雅克变得非常恼怒,哥哥这种和蔼的态度庸俗至极,他嘴里的“道德观点”都是道貌岸然的说辞,特别是他刚才已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淫邪的话,这些都让雅克恼怒。天哪,自己和哥哥竟然是如此不同。雅克忽然走入了极端,在自己和哥哥之间,他看不到一丁点的相同之处了。是的,早晚有一天,他们俩会各走各的,他们注定会如此。他们就像两股永远在排斥、永远也无法融合在一起的力量。这么想着,雅克不禁痛苦不堪。他们朝夕相处了五年,可是这五年的生活却无法弥补他们之间的差异,无法阻止他们变成陌生人,甚至敌人!他几乎要站起身找借口离开了。是啊,在这宁静的夜晚,从森林里穿过,在林间游荡!在这个世界上,对他微笑的永远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吉丝。他甚至非常愿意放弃考取高师,只为能立刻回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躺在草坪上,紧挨着她的脸,凝视她的眼睛。啊,那么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他想到她会大声问他:“说话呀,你愿意吗?”是的,她还会笑,那笑声就像斑鸠。可是他想不起贞妮的笑声,贞妮的微笑都像幻想破灭的样子。“我这是怎么啦?”他心里想,尽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然而这种恋家的情感透着点怨恨的味道,使得他对一切都开始憎恨了,他憎恨丰塔南太太的话,憎恨昂图瓦纳的污言秽语,憎恨他自己乏味的青春,憎恨人们,憎恨一切,憎恨贞妮!仿佛他对平庸无奇的生活永远都非常倾心。恋家的情感击败了他的意志!
“我出去一下,”他说,“去看看是否需要我帮忙。”
“……如果从道德的角度来看的话……”昂图瓦纳说道。
出门前,他忽然走到妻子的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昂图瓦纳微笑着和丰塔南太太谈话,并没有理会雅克。
“啊,苔蕾丝,我想对你说,你不知道我经历了多少痛苦!可是现在你来了,你来了……”他用嘴唇和脸颊摩挲着丰塔南太太的手。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他也没有挽留。“一会儿我再来找你。”他站在门口对她说,“你想……见见她吗?”
雅克没有同丰塔南太太还有昂图瓦纳谈话。“你还在给它们喂食吗?”雅克不停地想着,近乎发狂。自从来到这儿,无论什么事情都会令他冲动,甚至丰塔南太太和蔼可亲的脸。她祝贺他,可他却忍不住回转身,生怕她会为此而奖励自己。达尼埃尔竟然给她发了电报,真是细心的家伙。“至少贞妮没有称赞我。”雅克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是不是已经看出来我对考上高师并不在乎?不,不是的,她只是对我的事漠不关心。我无所谓的态度……还在给它们喂食吗?……我真是个笨蛋!……可是,对于高师学生的地位,她清楚吗?可是她凭什么要关心我的前途呢?我自己呢?我干吗要说那句蠢话?”雅克不禁红了脸,紧咬着牙齿,“她一边和我打招呼,一边还在继续跟她表姐说话……还有她的眼神,真是难以理解……她的脸倒是一个小女孩儿的脸,可是眼睛……”脖子上的疖子又痛了起来,雅克又想起了下午的情景。老小姐和吉丝固执地要他上药、包扎,可是包扎以后却更难受了。他现在的样子肯定难看极了。
对,她要看看诺艾米,既然她已经自愿地不远千里来到了这儿!然后呢?然后不管怎样都要立刻离开!她朝他打了个手势,表示愿意看看她,然后便低头看着手提袋,无视他轻声说的一声“谢谢”,装作在手提包里翻找东西,直到热罗姆离开了房间。
在回味这段浪漫的爱情故事时,丰塔南太太质朴的感情里只有崇高和美德。信念使得丰塔南太太的脸上焕发着光彩。她喜欢同昂图瓦纳谈话,语气亲切和蔼,仿佛她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观点永远不会发生分歧。他的脑门儿,还有那深邃的目光无不令她喜欢,以至于她甚至忘了自己比他大了十六岁,几乎能生出他那么大的儿子了。他称赞费利克斯·埃凯大夫,说他是个有才华的外科医生,前途无量。他的话让她高兴。
这样,她又是一个人了,孤孤单单。她的自信陡然间消失不见了。她摘下帽子,对着镜子看了一眼,满脸的倦容,抬手擦了擦额头。为什么要来这里?想到这儿,她就无比羞愧。
“这对小夫妻会幸福快乐的。”等贞妮他们走远了,丰塔南太太便俯下身来,亲切地对昂图瓦纳和雅克说道,“亲爱的尼科尔,可怜的孩子,她分不到遗产,但是却坚持不依赖别人。这三年来,她的生活全靠当护士来维持。但是你们看,她现在交好运了!埃凯大夫在给一个女病人治疗时遇到了尼科尔。他觉得尼科尔是个聪明且忠实的女孩儿,而且勇敢地面对生活。他爱上了她。你们看,这不是金玉良缘吗?”
不过,她并没有时间暗自伤神,因为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那就更要去了,妈妈。您知道的,白天的时候我们根本无法接近它们。费利克斯,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埃凯大夫已经跟昂图瓦纳相谈甚欢,听到贞妮的话,还是连忙跟了上去。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就被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女人,穿着红睡衣,看上去有一定岁数了,尽管她的头发还非常黑,脸保养得非常好。红衣女人问了一句话,但是丰塔南太太听不懂她的语言。那个女人便朝门外打了个手势,有些不耐烦了。这时,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走了进来,穿着蓝色睡衣,看来她一直待在走廊里。蓝衣女人颤动着喉咙向丰塔南太太问好:
“可是现在小鸽子们该睡觉了。”丰塔南太太想要把她留下来,便插了一句。
“您好 ,太太,您好!”
“你还在给它们喂食吗?”雅克贸然地突然说道,语气有些唐突,显得不够客气,有失礼节。话一说出,雅克自己便感觉到了,于是连忙不说话了。可是贞妮仿佛并没有听见,只说了句“小鸽子现在开始会飞了”。
两个陌生的女人交谈了几句。老女人告诉年轻女人应该怎么说。年轻女人略微沉思了一下,便缓缓转过身,磕磕巴巴地对丰塔南太太说道:
“亲爱的尼科尔,你跟我来,我养了鸽子,给你看看。”贞妮也不等大家重新坐下,便对尼科尔说道,“你知道吗,我养了八只小鸽子……”
“这位太太说,您应该把生病的太太送走,并把房租付清,搬到另一家去。您明白吗?您能明白我的话吗?”
贞妮并没有上前热情地欢迎兄弟俩,只是等他们走到跟前了才站起身来,态度冷冷地同他们握了握手。
丰塔南太太打了个手势,支支吾吾的。这一切本来就跟她没关系。老女人看到丰塔南太太的表情,便有些担心,又固执地对年轻女人说了些什么。
“怎么?你们之前认识吗?”丰塔南显然非常高兴,转向埃凯大夫,“这是昂图瓦纳和雅克,他们兄弟俩跟达尼埃尔是老朋友了。”她对埃凯大夫解释说,“您介意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吗?”然后又转身对着昂图瓦纳和雅克两人说道,“尼科尔,我亲爱的,你愿意我向他们宣布你订婚的消息,对吗?当然,今天还不是正式订婚,不过你们看到了,尼科尔已经把未婚夫带给她姨妈看了,只要看一眼他们,便能猜出秘密了!”
“这位太太说,”年轻女人又对丰塔南太太说,“如果您不能马上付清所有费用,您就应该搬到别的地方去,还应该把那位生病的太太也送到别的旅馆去。您明白吗?这比叫警察好。”
花园里有一处地方围着一圈座椅,他们来到那些座椅旁。还没走到跟前,他们就听到了一阵热烈的谈话声。在这片声音中,雅克一下子就分辨出了贞妮的声音,她的声音非常特别,发颤中略带着沙哑。贞妮的旁边坐着她的表姐尼科尔,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昂图瓦纳有些惊讶地朝那个男人走过去,他是昂图瓦纳之前在内克尔医院的同事,一个非常年轻的外科医生。走到一起时,两人热情地握住对方的手。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热罗姆站在门外。他笔直地走到红衣女人面前,用荷兰话跟她吵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将她往门外推。
“怎么,难道达尼埃尔今晚没回家吗?”昂图瓦纳有些惊讶地问道。
蓝衣女人一言不发,只是用放肆的目光在热罗姆和丰塔南太太两人身上来回游走。那个年老的女人好像发怒了,不停地挥舞着拳头,手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像个流浪的吉卜赛女人,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不断地重复着几个字:
“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了!”丰塔南太太一看到兄弟俩便大声说道。她微笑着张开双手,欢快地向他们俩跑来。“今天早上达尼埃尔给我发了封电报,看到电报我可真高兴!”(雅克站着一动不动,没说一句话。)丰塔南太太继续说道,“可是我早就有预感,你一定会考上的。”丰塔南太太一副严肃的面孔,看着雅克继续说道,“六月的那个星期天,达尼埃尔带着你来我们家,当时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肯定会被录取的。亲爱的达尼埃尔,知道你被录取了,他得高兴成什么样啊!他会为你感到骄傲的!听到这个消息,贞妮也会高兴得发疯的!”
“明天……明天……警察!”
然而,丰塔南太太已经出门迎接他们俩了。
热罗姆终于把两个女人赶了出去,插上门闩。
“丰塔南太太有客人。”雅克低声说,不由得对这次拜访感到十分后悔。
“非常抱歉。”他转身对着妻子说道,脸上满是不愉快的神情。
兄弟俩从小门进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风中传来一只铃铛的零零声,还有狗吠声,那是贞妮在院子里养的一条母狗,她们喊它皮斯。晚饭后,丰塔南一家人喜欢待在屋子里。屋外有两棵法国梧桐,高大的树冠投下一片阴凉,一条昔日的界沟从上到下贯穿了平台。林荫小路上停了辆汽车,挡住了去路,兄弟俩只好从旁绕过去。
直到这时,苔蕾丝才发现,热罗姆并没有去找诺艾米,而是去换了件衣服,脸上的胡子也刮干净了,还扑了点粉,看上去年轻了很多。“我呢?”苔蕾丝心想,“我坐了一晚上的火车,我怎么样呢?”
在公园的尽头,靠近森林的地方伫立着一座老房子,紧挨着旧城墙,那儿就是丰塔南家,是丰塔南太太的母亲留给丰塔南太太的遗产。一条沿路种着洋槐的大路通向一扇小门,很少人从这条路上走,路上长满了各种杂草。大路尽头的小门是开在一片围墙之中的,进入小门便是一座花园,花园里有一条林荫小道。
“我应该跟你说的,要把门锁上。”他走到她跟前说道,“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是这里的老板娘,心肠挺好的,就是太啰唆了、太不懂礼貌了……”
昂图瓦纳自信地微笑着,但心里着实大吃一惊,只好默不作声了。
“她们要我干什么?”苔蕾丝随口问道。她闻到了一股枸橼香水的味道,打扮一新后的热罗姆的周围总是散发出这种香味。好半天,苔蕾丝的嘴唇都无法合拢,眼神也有些迷乱。
“啊,不,昂图瓦纳,这不是恋爱,恋爱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们的语言一点都不规范,我听不懂。”他说,“也许她们把你当成了其他旅客了吧。”
昂图瓦纳内心非常激动,而雅克与他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平静地度过了这一天,而此刻,在这条林荫大道上和哥哥一起散步,一起去拜访丰塔南太太,雅克心中也是异常平静的。雅克因为这次拜访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激动,这激动类似于某种希望。走在昂图瓦纳身旁,雅克心里非常不舒服,各种疑虑不断地往外冒。今天傍晚,雅克对哥哥产生了一种本能的防范心理,这种心理无法用言语表达。尽管他们之间的谈话还是像往常一样和气,可是雅克却感到噤若寒蝉。事实上,兄弟俩的对话还有脸上的微笑,就像两个敌人,在各自的领地铲土,建筑自己的防御墙。而这样一种局面,兄弟俩心知肚明。他们是亲兄弟,彼此对对方都十分熟悉,他们之间没法隐瞒任何事。兄弟俩经过一棵菩提树,晚开的花朵散发出阵阵香气。昂图瓦纳用最平常的语气称赞着花香,因为这香气让他想起了拉雪尔香气扑鼻的秀发。虽然雅克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是哥哥的语气像极了情侣间的悄悄话,从中雅克也明白了许多事情。有时,昂图瓦纳会心烦意乱地抓着雅克的手臂,拖着他加快步伐,甚至会对他说起自己心中奇怪的想法还有各种幻觉,对此雅克并没有感到惊讶。昂图瓦纳说话的声音、发出的笑声、谈话时成年人的态度,还有那些与平时作为兄长所特有的矜持态度极为相反的粗俗细节,这一切都令雅克感到不舒服。雅克尽量表现得郑重,对哥哥的话也只是微笑着表示赞同,但是他心里的确非常不舒服。他在心里是责怪哥哥的,是哥哥让他产生了这种不快的感觉,是哥哥让他产生了这种责备兄长的心理。昂图瓦纳向雅克诉说着自己在这十二个小时里感受到的沉醉,他诉说得越多,雅克便越向后退缩,以一种高贵的态度抵抗着昂图瓦纳。雅克心中产生了一种纯粹的渴望。昂图瓦纳在谈论与拉雪尔度过的美妙下午时,不停地说这是“恋爱的一天”,雅克非常吃惊,忍不住反驳:
“那个穿着蓝色睡衣的女人说了好几遍,要我付清费用,然后搬到别的旅馆去。”
昂图瓦纳虽然很疲劳,但是仍然滔滔不绝。他的心里只想着拉雪尔。昨天的此刻,他和她还不认识对方;而今天的此刻,他却心心念念地想着她,他的生活处处都有她的影子。
热罗姆没说话,耸了耸肩。一瞬间,丰塔南太太仿佛又看到了他曾经特有的那种笑容,那种有点骄傲的假笑,那种脑袋向后仰的大笑:
“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昂图瓦纳也拖到那里去呢?”一个小时之后,雅克心里这么想着。他和昂图瓦纳两个人沿着林荫大道慢慢走着,大道两边种满了菩提树,那些有着上百年历史的高大树木枝叶依然翠绿。这条大道从城堡出发,一直延伸到森林。雅克觉得脖子很痛,老小姐固执地一定要昂图瓦纳看看这个疖子,昂图瓦纳认为必须开刀。可是雅克非常反对,尽管他并不在乎出门时脖子上缠着纱布。
“哈,哈,哈!……愚蠢透顶!”他大声喊道,“那个老太婆大概是害怕我付不了钱!”热罗姆这么说,似乎对于他来讲,无法偿清债务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这又不是我的错!”阴沉着脸,继续说道,“我试过了所有的办法,可是没有一个旅馆愿意收留我们。”
“好了,不要再说了!”雅克反应异常激烈,他看着哥哥,觉得哥哥就像是正在用双肮脏的手去触摸他的心。在谈到蒂博先生时,雅克总是带着万分尊敬,他尽量避免去评论父亲,当他的理智不由自主地反对父亲时,他总是感到万分难过。今天晚上,父亲提到了传宗接代,一想到这儿,雅克就不免忧虑难当,万分痛苦。尽管他现在才二十岁,可是一想到死,他还是无法避免地感到软弱无力。
“可是她跟我说,会去叫警察。”
“真是件好事!他是怎么想到的?”昂图瓦纳自言自语,看上去非常高兴。
“什么?她跟你说会去叫警察?”热罗姆非常吃惊地重复了一遍。
蒂博先生的声音都在颤抖,为了不让他们发现他内心的激动,他突然离开了三个人正在走的小路,一个人加快步伐,快速地穿过草坪,摇摇晃晃地回到别墅区了。在昂图瓦纳和雅克的记忆中,父亲从没像今天这样激动过。
“我想她会这么做的。”苔蕾丝说道。她仿佛又看到了,在热罗姆的脸上,那种让人无法捉摸的天真表情。那回忆提醒她想起了生活中最痛苦的时刻。那回忆压迫着她,连空气里都仿佛充斥着腐臭的气息。
“我要跟你们谈的事情是这样的。”蒂博先生略带忧郁地说道,“我为你们做了一个计划,不过在这之前必须征得你们的同意。”蒂博先生忧郁的嗓音中带着恳切,这在蒂博先生身上显得有些异常。“我的孩子们,你们知道,当你们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反思自己做过的一切事情的意义。我记得,韦卡尔神父也时常这么对我说,一切力量如果使用得恰到好处,最终都会指向一个地方,相互之间作为对方的补充。设想一个人努力奋斗了一辈子,可是他的成就却掩埋在下一代的默默无闻之中,这难道不令人痛心吗?作为一个父亲,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够记住他,这难道是个很过分的要求吗?哪怕他只是被当作例子而被后代们提起。”蒂博先生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事实上,在我心里,我更多的是在为你们着想,而不是我自己。我想着,将来,你们作为我的儿子,可以不用跟法国的蒂博家族混合在一起,这应该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情。法律也证明了,我们有两个世纪都是处在自己的平民历史之中的,不是吗?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在这方面,我已经特意使用了一些方法,来增加蒂博家这份宝贵的财产。我希望人们能了解你们的出身,我希望我的名字能被你们沿用下去,我希望我的子子孙孙都能流淌着我的血液,这是我的权利,也是对我的回报。司法部早就有了这方面愿望的规定。几个月来,我已经办妥了各项手续,把你们的身份证更改了。不用多久,你们还需要签署几份文件。我估计,我们一回到城里,最晚也会在圣诞节前后,你们就可以合法地获得一项权利,即你们有权利不再姓蒂博了,你们的名字中只会出现蒂博这两个字,而不是姓蒂博。你们的姓将会改为‘奥斯卡-蒂博’,是的,奥斯卡和蒂博中间有一横。你就会被称为昂图瓦纳-奥斯卡-蒂博大夫。”蒂博先生搓动着双手,“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谈的事情,你们不必感谢我。好了,我们不说这件事了,去吃晚饭吧,老小姐喊我们了。”说完,蒂博先生双手抱着两个儿子的肩膀,像个子孙满堂的老人,“如果这个荣誉称号将来能对你们的职业有所帮助,那简直太好了。我的孩子们,一个人从没有向世俗权力有过什么要求,他只是想要他的后代能够继续享受他所获得的尊敬和荣誉,老实说,这难道有错吗?”
“这都是那些老娘们儿自以为是。警察怎么会来管她这档子破事儿?就因为楼底下有个小诊所吗?不。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五百弗罗林还给那个小医生。”热罗姆的话丰塔南太太一句都没听懂,但是她又非常想弄明白,所以她心里难受极了。最让她难受的是热罗姆的焦躁不安、手足无措,那样子跟从前把她蒙在鼓里的情形一模一样。
蒂博先生的步伐相当笨拙,没走多久他就气喘吁吁,他的脚步在沙地上拖着,身体向前倾斜,双手背在身后,敞开的领结散落在两旁。两个儿子一前一后跟着他默默地走着。这时,雅克忽然想起一个句子,他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我碰到了两个人,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他们并排走着,沉默不语,我想我知道,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
“你在这个小旅馆住了多久?”她问道,她总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所有的工人领袖都曾经写信给我们,希望我们能够提供资金,他就是通过这些信件控制了那些善良的信徒。你知道,工人领袖们是在罢工最困难的时候写这些信件的,没有一句牢骚。”蒂博先生又咳嗽了一声,表示对此满意,“不过我想跟你们谈的倒不是这件事情。”他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说话。
“大概半个月吧,不,没那么久,十二天吧,也许就住了十天。我记不太清了,我实在记不起来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雅克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
“那,她的病怎么办?”她问道,语气有些凝重,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
“在我看来,这是在为正经事业做必要的投资。我们曾经发挥了很好的作用,我们没有忽视工人们的乌托邦理想,最先给他们提供资金的也是我们。可是你看,才不到一年半,合作社就破产了。看来在我们的工人代表之间确实存在一个完美的中介人,这一点不可否认。你应该很熟悉这个人,他就是费斯姆,他一直在克卢伊。”
“是的,”他回答道,没有丝毫的迟疑,“这里的医生真够难缠的。这个病是这个国家独有的,是一种热病,叫荷兰热病,你听说过吗?就是运河挥发出来的气体……”他在想应该怎么跟她解释,“在这里,到处都是疟疾,到处都是不清楚病因的疫气……”
昂图瓦纳尽量使自己表现出对父亲的话题很感兴趣的样子。蒂博先生好像非常轻易地就接受了合作社破产的事实,这让昂图瓦纳非常惊讶。父亲是个慈善家,是一个慈善协会的会员,这个协会曾经给维勒博的纽扣工人们提供资金。可是上次工人们举行了大罢工,为了证明他们能够离开老板,他们就成立了一个生产合作社。此刻,蒂博先生已经开始侃侃而谈了:
她并没有仔细听他说的话。直到这时,她才突然发现,热罗姆每次在谈论诺艾米时,那种不以为然的态度,那种无所谓的耸肩,那种对疾病的漠不关心,所有这一切看不到丝毫的热情。她甚至不敢想象她看到了他对诺艾米的冷淡。
“就像她主动来吻我。”昂图瓦纳不由自主地这么想着。他好像又回到了中午的那家餐厅,看到了坐在她对面的拉雪尔。她仿佛站在一个舞台上面,阳光透过落地窗将她照亮。“当我说来份什锦烤肉时,她怎么笑得那么奇怪呢?”
她在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探寻的意味,可是他并没有察觉。他走到窗边,隔着窗帘细细地查看对面的码头。然后回到她身边,神情凝重,若有所思,非常真诚。她看着他,那样子她再熟悉不过了,她感到恐惧。
“没错,亲爱的,就是它。现在彻底破产了,还传播着各种丑闻。这个合作社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蒂博先生干笑两声,那声音就像在咳嗽。
“我必须谢谢你,亲爱的,你是个好人。”他真诚而直接地对她说道,“我给你带去了那么多烦恼,可是你还是愿意为了我来,你总算来了,苔蕾丝,我的朋友。”
“您是说您的工人合作社破产的事情吗?”
她向后退了一步,不敢看他。她总是很轻易地就理解了别人的感情,更何况是热罗姆的感情。此刻,她很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激动,感受到了他真诚的敬意,可是她没有回答他,她更不愿意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雅克考上高师了。”蒂博先生有些步履沉重地走下台阶,说道,“我们总算不用再担心他的未来了。”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晚饭前,我们就在草地上散散步吧。”蒂博先生的这个建议并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为,于是他解释道,“我得跟你们谈谈。不过,首先我得跟你谈谈。”蒂博先生看向昂图瓦纳,“你看了今天的晚报吗?维勒博破产了,你有什么看法?你看过这个新闻吗?”
“带我……去见她。”她说。
蒂博先生对雅克有一道禁令,即严禁同丰塔南一家有任何来往,只是蒂博先生从没有说过为什么。雅克是个谨慎的孩子,他从没在蒂博先生面前提到过这个犯忌的名字。只是蒂博先生难道不知道,雅克早就违反了他的禁令?在雅克的身上,父亲有着近乎盲目的尊严,所以蒂博先生从没想过,儿子竟会时常违背他的意志。
他犹豫了片刻,便同意了。
“哥哥,就这么说定了?”雅克轻声对昂图瓦纳说,“吃完晚饭,我们就以散步为借口出来怎么样?”
“走吧,我带你去。”
“啊,你回来了。”蒂博先生对昂图瓦纳大声说,“你能回来我非常高兴。”跟昂图瓦纳说话,蒂博先生总是非常客气,“你们不用进来了,我出去找你们。”
她一直害怕的时刻就要来了。
忽然,兄弟俩都不作声了,因为他们看到蒂博先生已经走到了客厅的一个窗户前,手里还拿着一张摊开的报纸。
“勇敢点!”丰塔南太太在心里反复地鼓励自己。她跟着热罗姆走在昏暗的狭长的过道里。“她还躺在床上吗?她病好点了吗?我该对她说些什么?”突然,她想起了自己充满倦容的脸,不由得后悔了。“我应该戴上帽子。”
“当然,他在家。”雅克对昂图瓦纳说道。
热罗姆停了下来,站在一扇紧紧关闭的门前。丰塔南太太整理了一下头发,手指有些颤抖。“她会看到我已经老了。”这么想着,她突然没了勇气。
雅克明知道达尼埃尔并不在家,却对昂图瓦纳撒谎。
热罗姆无声无息地打开了房门。“她还躺在床上。”丰塔南太太想。
“达尼埃尔在家吗?”昂图瓦纳问道。
房间里有些昏暗,窗帘已经拉开,波斯绸缎的窗帘上印着蓝色的花图案。丰塔南太太看到房间里有两个陌生的女人,看到有人进来,两个女人都站起身。个子矮点的女人大概是女仆或者看护,围着围裙,正在织着什么。另外一个女人五十来岁,应该是个做粗活儿的仆妇,戴着一顶紫色的帽子,看着像意大利的农妇。丰塔南太太走到房间中间,老婆子便连忙后退,在热罗姆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便悄悄退出了房间。
“晚饭后你能陪我去一趟丰塔南太太家吗?”雅克感受到了哥哥的犹豫,便没有看他,连忙补一句道,“我必须去一趟,明天我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拜访。”
老婆子的离开没有引起苔蕾丝的注意,乱糟糟的房间,斑驳的脸盆,床上乱七八糟的毛巾,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引起苔蕾丝的注意。她的眼睛只看到了床上的病人,躺在那儿,没有枕头。诺艾米会转头看看她吗?丰塔南太太听到了轻微的鼾声,很显然,诺艾米睡着了。丰塔南太太害怕了,她想离开这儿,不想惊扰诺艾米睡觉。可是这时,热罗姆已经带着丰塔南太太走到诺艾米的床前。她没有勇气拒绝。站在床边,她看到了诺艾米睁大的眼睛,翕动的嘴唇,急促的呼吸声正从嘴里吐出来。眼睛适应了房间里的昏暗之后,她看清了诺艾米那充血的脑袋,还有那毫无生气的黯淡的蓝眼珠,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垂死的野兽。顿时,她明白了,床上的这个病人就快要死了!丰塔南太太万分震惊,连忙转身,准备呼救。可是一旁的热罗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极度忧伤地看着濒临死亡的诺艾米。苔蕾丝知道自己无须再对热罗姆说什么了。
雅克尽量低着嗓音问道:
“她已经出过四次血了。”热罗姆轻声解释道,“她还没有知觉,
雅克又一次被昂图瓦纳吸引了。这一次不是他脸上疲惫不堪的神色,而是容光焕发的光彩,这光彩又和他惯有的争强好斗的神态非常不同。
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这样喘气了。”她看到他的眼角逐渐湿润,两滴泪在睫毛上抖动了两下,滚落到褐色的脸颊上。
“是的。晚上十点二十分的火车。”
丰塔南太太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徒劳,眼前的这个场景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就是眼前的诺艾米,就是她,她就要死了,她就要永远地离开他们的生活了。丰塔南太太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得意扬扬的诺艾米。看着眼前的这张毫无生气的脸,丰塔南太太不敢挪开视线。她看着她涣散的目光,看着她僵硬的鼻翼,看着她苍白的双唇,她甚至能嗅到一股腐朽的气息,从她身体深处散发出来,断断续续地往外冒的气息。看着眼前的奄奄一息的病人,丰塔南太太怎么也没办法满足自己既好奇又恐惧的心情。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诺艾米吗?这么苍白的毫无血色的皮肤,这么干枯的紧贴着额头的褐色头发,这真的是诺艾米吗?可是她在这张麻木苍白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点诺艾米的影子。她们多久没见面了?算起来应该有五六年了。她想起了最后一次和诺艾米的见面,她跑到诺艾米那里,冲她嘶吼:“还我丈夫!”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又听到了诺艾米的冷笑,禁不住吓了一跳;仿佛又看到了那天,这个漂亮丰满的女人斜斜地躺在沙发上,斜着眼角挑衅地看着自己,那一天,尼科尔也在客厅……
“今天晚上你还要走吗?”雅克问道。
“对了,尼科尔呢?”丰塔南太太突然说道。
栅栏口响起了铃声,昂图瓦纳回来了。雅克看到哥哥走在小路上,便站起身来,仿佛早已经想过要做什么似的,他朝哥哥跑去。
“怎么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夕阳把周围树木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射在金色的草坪上。阳光还照在了吉赛尔的脸上,吉赛尔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金色的草挠得她的脸颊痒痒的,草尖从她的睫毛穿过,扎得眼睛也痒痒的。
“你告诉她这件事了吗?”
雅克这么说的时候,神情很庄重,吉赛尔不禁陷入了沉思。
“不,还没有。”
“我也说不上来。”说着,雅克又躺了下来,“它长得圆嘟嘟的、黑乎乎的,跟你真像。它嗡嗡嗡的声音也跟你的笑声很像。”
离开巴黎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苔蕾丝将热罗姆拉到一边,对他说:
“哪里很像了?”
“她有权知道这件事,她是她的母亲。”
“没错。”
他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哀求。她知道他的弱点是什么,不由得有些犹豫了。她想象着尼科尔会来到这间可怕的房间,尼科尔会走进来,尼科尔会在这张床的枕边和热罗姆相遇!哦,不!可是她最终还是对他说了,尽管她的声音并没有很坚定:
“跟我很像?”
“必须告诉她。”
“我还在想,这个雄蜂跟你可真像,吉丝。”
她看到他的脸变成了灰色,脸色更加阴沉。他是被迫的,他看着她勉强笑了笑,仿佛一句残忍的玩笑,翕动的薄唇间露出了牙齿。
这时,一只雄蜂闪着紫色的光飞到他们身边,不停地转悠,忽然像羊尾巴似的扫在雅克的脸上,然后一头冲进了地上的一个小洞里,那声音活像脱谷机的声音。
“热罗姆,你听我说,尼科尔必须过来。”苔蕾丝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雅克大声笑了起来。
他紧锁着眉头,慢慢低下了头。他仍然在抗争。最后,他抬起头,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冷峻。他向她投降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很认真的。”她说话的语气有点孩子气。
“告诉我尼科尔的地址。”他说。
吉赛尔没有脸红,而是无谓地耸了耸肩膀:
热罗姆去给尼科尔发电报了,苔蕾丝回到床边,她没办法离开诺艾米。
“我在想,你的牙齿可真漂亮。”
丰塔南太太站在床前,低垂着手臂,手指交缠在一起。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她竟然会以为她快要痊愈了。可是热罗姆看上去怎么并不十分痛苦呢?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呢?他还会回到自己身边吗?啊,天哪,她不会这么对他说的。不过假如他愿意重新有个港湾,她也不会拒绝……
雅克用一只手撑着脑袋,眼睛紧紧地盯着吉赛尔翕动的嘴唇,那嘴唇湿答答、皱巴巴的。
这么想着,苔蕾丝感到有些快乐,也有些柔和的平静,不过她马上就感到十分羞愧。这种羞愧感充溢在心中,使她不得不尽力摆脱,不停地祈祷。可怜的灵魂,她想,不过她的行囊很轻松!每个人都在朝圣的道路上迈进,在这个向善的过程中,人世间的各种化身都标志着一个阶段,在每一阶段中,无论多么微小的努力,对于身体力行地向善的人们来说,难道不都是有益的吗?人在每个阶段受到的苦难难道不都是朝着尽善尽美更进一步了吗?……诺艾米经历过很多痛苦,这一点苔蕾丝毫不怀疑。这个女人一生都很辉煌,但是仍然是不幸的。毫无疑问,她处处感到苦恼不安,她的良心不断地受到自责,当然,这种对自我的约束是自发的,但是如此糟践自己,她的良心一定会感到不安。可怜的灵魂,她经历的所有痛苦都将有利于她的灵魂的升华。她的爱情也是一样,尽管这种罪恶的爱情引发出了很多坏事,可是,此刻苔蕾丝已经非常痛快地原谅她了。她承认,自己这么做并不是什么非常高尚的举动,因为她始终没有认为诺艾米的死是不幸的。她可以跟任何人这么说。她已经同热罗姆一样了,非常自然地就想到诺艾米的死。她的感情正在以一种近乎残酷的速度发展着。她知道现在还不到一个小时,她不用做什么,只需要耐心地忍耐就好了……
“雅克,你可真有意思。你总是在想事情。可是你在想些什么呢?”
两天以后,尼科尔从巴黎坐快车赶了过来。三十六小时之前,她的母亲就离开了人世,明天早上应该会葬到墓地去。
“就像去年夏天那样,带我去森林,或者带我去马尔利【注:马尔利:一座小城市,也是一个公园,靠近凡尔赛。】。”他微笑着同意了,她高兴得快要疯了,欢乐地滚过去紧紧抱住了他。之后两个人便并排躺着,望着天空,目光在枝繁叶茂的树枝间穿梭。耳边传来小喷泉的水流声,水池旁边青蛙在欢快地鸣叫,花园的栅栏旁不时有人走过,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牵牛花快被烈日烤焦了,花萼蔫巴巴的。阳台上的鲜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在炎热的空气中弥漫。
每个人都好像急着要把这件事尽快了结。老板娘是这样,热罗姆是这样,拿到了五百弗罗林的年轻医生更是这样。他甚至都没有上楼去诺艾米去世的房间,只是在一楼的一个小房间里跟热罗姆他们商议了几句,便开了掩埋证明。
“说什么?什么愿意?”
苔蕾丝表示愿意给诺艾米化妆,尽管这个责任非常难承担。这样一来,事后也可以对尼科尔说,自己帮她尽孝了。可是,最后苔蕾丝被别人请出了灵堂,化妆的任务交给了护士小姐,他们的借口非常蹩脚,“护士习惯了这项工作。”热罗姆这么跟她说道。护士一个人完成了整个化妆,没有让其他看护帮忙。
“说话呀,你愿意吗?”
尼科尔来了,所有人略微感到安心。
雅克没有回答,吉赛尔不禁有些着急不安了:
这时候,老妇人、老板娘、医生全都挤在过道里,丰塔南太太简直无法忍受了,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她没有一天能够自由地呼吸新鲜空气。尼科尔来了,带着开朗的脸,带着健康和青春的气息来了,她给这里带来了一丝纯净。但当她看到母亲的那一瞬,巨大的悲痛爆发了,热罗姆在隔壁房间焦躁不安。不过,丰塔南太太觉得这个年轻姑娘的悲痛远远大过她对这位断绝了关系的母亲所应有的感情。这个孩子的悲伤来得不假思索,这更让丰塔南太太相信孩子的人品,她就是这样一个有博大胸怀的憨厚的孩子。
他看到了,她的眼珠因为突然而来的慌乱颜色变得更加深了。她笑了笑,将头转到一边。她的身上有种非常吸引人的快乐和欢笑的气质,这种气质从闪烁的目光中流露出来,也从两个可爱的酒窝中流露出来。尽管酒窝只是长在嘴角的两旁,可是它带来的光彩可以蔓延到胖乎乎的脸颊上,蔓延到圆嘟嘟的鼻尖上,蔓延到圆润稚气的下巴尖上,布满整张胖胖的、充满了健康气息的、和善的脸上。
尼科尔想将母亲的遗体运到法国,但是她不愿意跟热罗姆说话,因为她始终认为母亲的行为应该由热罗姆来负责,于是尼科尔就让苔蕾丝姨妈帮她说。不过,这个要求被所有人断然反对了,原因有很多,一方面运输的费用太高了,一些必须办理的手续又非常繁杂,最后荷兰的警察肯定会想方设法地从中挑刺,热罗姆也说过,荷兰警察对外国人非常严苛刁难。所以这个想法必须放弃。
“吉丝,你的眼睛可真漂亮。”
连夜的旅行和心中莫大的激动已经令尼科尔疲劳至极了,但是她仍然坚持留下来为母亲守灵。在诺艾米的房间里,三个人沉默地度过了最后的夜晚。诺艾米的棺木被放在两张椅子上,鲜花铺盖着棺盖,有玫瑰花,有茉莉花,浓郁的花香令人心醉,他们不得不将窗户打开。夜晚依然燥热,空气非常纯净,月光如洗,水波荡漾,时不时还能听到水波拍打木桩的声音。附近的钟一起响了起来,为人们报时。一束月光洒落在地板上,慢慢地向前延展,最终落到了洒落在棺木下面的一朵白玫瑰上,半枯萎的白玫瑰因月光而变得透明,闪着淡蓝的光。尼科尔四处打量着这间乱糟糟的房间,目光中充满了仇恨。母亲就在这儿生活,也在这儿受苦。也许就在她数着窗帘上的花朵时,她就已经知道末日即将来临了,然后在脑海里回忆了一番自己荒唐得近乎疯狂的行为。她有没有想过她的女儿?有没有对女儿产生一点点的悔恨和不安?
“啊,你可真幸福啊!”吉赛尔不由得感叹道。从她的目光中总是能看到一些让人诧异的东西。“你知道吗,姑姑同意我和你一起出去。你愿意带上我吗?”雅克盯着吉赛尔的眼睛看了很久,那是一双明亮晶莹又有些忧郁的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下葬仪式就开始了。
“自行车嘛,可能会吧。”
送葬的队伍里没有老板娘和护士。苔蕾丝姨妈走在中间,尼科尔和热罗姆跟在两边。送葬队伍中最后一个人是一个年老的牧师,丰塔南太太请他过来做最后的祈祷。
“那你会骑自行车游玩吗?”
葬礼结束后,丰塔南太太带着尼科尔直接去了火车站,不想再让年轻的姑娘看到云河对岸那栋让人伤心的房子。热罗姆则去旅馆收拾好行李再去追上她们。可是母亲在国外的生活用品,尼科尔一样都不愿带走。她将诺艾米的行李丢下后,很轻松地便同老板娘谈好了费用,并结算清楚了。
“不,当然不会参加。”
热罗姆付清了所有的账目,一个人坐上了去火车站的马车。火车还有好久才会开,热罗姆突然有种冲动,他让马车掉转方向,朝着墓地的方向驶去。他还想看诺艾米最后一眼。
说道,“你呢,你会参加吗?”
热罗姆在墓地逗留了好一会儿,不敢上前去找那座坟墓。隔得很远很远,他就已经认出了那座坟墓,堆着新翻动的土。他摘下帽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墓地走去。六年同居的生活,也曾有过分手、嫉妒、和好,六年的回忆,六年的秘密,而这是最后一个也是最悲惨的一个秘密,这秘密导致了一切悲剧的发生。如今,一座小小的坟墓便将一切埋葬了。
“姑姑不肯答应我参加今年的网球协会。”吉赛尔做了个鬼脸,
“不管怎么说,”他暗暗地想,“这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现在,我并没有多痛苦。”他这么对自己说,可是他紧锁的眉头和满脸的泪水却出卖了他。诺艾米死了,他的确悲伤,可是他更高兴,因为他的妻子不远千里赶来了。他这样错了吗?他唯一爱过的人就是苔蕾丝!可是她知道这一切吗?他外表严峻冰冷,可是他所有最幸福的时光都是苔蕾丝给他的,她能明白吗?他有不少艳遇,可是始终深爱着的只有苔蕾丝。他早已经给了她自己全部的爱,其他的言语都只不过是昙花一现,她能明白这些吗?他只爱她,而如今这份爱又有了一个新的证明:诺艾米死了,他却没有感到孤独寂寞,也没有失魂落魄。只要苔蕾丝还活着,即使她远在天边,即使她与他没有任何联系,他都不会感到孤单。有那么一瞬间,他试想着,安息在这堆黄土之下、掩埋在这片鲜花之中的人是苔蕾丝,他连想都不敢想。他从不觉得自己给妻子造成了莫大的困扰,从不为此自责。此刻面对这座新坟,他深深地感觉到,他对她的感情从不曾被人夺走,他心里最珍贵最永久的感情永远给了她,他对她的心从来都没有变。“可是她会怎么对我呢?”他思索着,但是却充满了信心,“她一定会主动要求我回去,回到她和孩子们的身边,同他们一起生活……”他低垂着脑袋,汗水浸湿了脸颊。小小的希望充斥着他的心,他高兴极了。
“吉丝,你的皮肤像丝绸一样光滑。你也经常用鲜黄瓜汁润肤液吗?”听到雅克的话,吉赛尔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一滑,便躺到了雅克的身边。这个动作使得吉赛尔的身体看上去更加柔软。吉赛尔像只小动物一样肉乎乎的,笑起来时不像孩子般的疯闹,倒更像是情侣间的打闹。她处女的心灵在这个胖乎乎的身体里自由自在地穿行。她心中有无数个愿望,这愿望令她激动地颤抖,可是她却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激动。
“假如没有尼科尔,一切都会变得很顺利。”
他微笑地看着她,看到自己能令她这么高兴,他感到非常开心。这个天真温柔的小姑娘就像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她,能跟她一起度过接下来的两个月,他感到非常高兴,之前的那丝苦闷早已经消失殆尽了。她像他妹妹,但又不仅仅是妹妹。这个女孩儿从没有期盼别人的到来,可是雅克的到来却好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的生活,对此,雅克感到非常讶异。知道自己要留下来,她是那么愉悦,他感激她,他握住她放在草坪上的手,细细摩挲着。
热罗姆仿佛又看到了年轻姑娘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无情,面对他时沉默不语。他仿佛又看到她躬身朝墓穴弯下腰,似乎就要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是真的吗?”她轻声问道,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她转过身去,寻找雅克的目光。
啊,一想到尼科尔,他就痛苦万分。不正是因为他,这个孩子才愤怒地逃出了她的家吗?他想起了那句诅咒:行丑事者必遭不幸……“我该怎样洗清身上的罪恶呢?”他思索着,“要怎么做她才会原谅我呢?我要如何让她重新喜欢我呢?”他无法忍受竟然有人会厌恶自己。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可以收养她。”
“之后我也不知道了。”他别过头去,“整个假期我都想待在这片别墅区。”
一切都会慢慢地朝好的方向发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看到尼科尔亲近他,他们会共处一室,她会给他整理房间,她对他照顾得细致入微,她还会帮他接待客人。夏天的时候,他还可以带上她一起旅行。大家会看到自己弥补过错的决心和热情,大家会称赞自己,苔蕾丝也会对自己的做法赞叹不已。
“之后呢?”
他重新戴好帽子,匆匆离开墓地,快步回到马车上。
“是的。十号得去趟杜兰纳,在那里给一个朋友筹备婚礼。”
热罗姆到了火车站,火车就快要出发了。在一个小包厢里,已经有两个女人坐在那儿了。丰塔南太太非常吃惊,丈夫怎么还没有来。难道他在离开旅馆时碰到了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毕竟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难道他不能离开了?可是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带着他一起回别墅区,她想让他能够很自然地回家。难道这个刚刚才有的梦想就要破灭了吗?当看到热罗姆大步走向自己时脸上的焦虑不安,她就越发地担忧了。
“你说什么?你还会跟我们待在一块儿吗?”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眼珠闪闪发光,那样子就像只可爱的小狗。
“尼科尔在哪里?”
“我哪儿都不想去。”
“在走廊里。”她有些惊讶地回答。
“我是说,你打算去哪儿?接下来的两个月你是自由的。”
尼科尔正站在窗边,窗玻璃关了一半。她看着窗外那些闪闪发亮的互相交叉的铁轨,目光有些冷漠,疲乏至极的脸上流露着忧伤。她是悲痛的,又是幸福的。此刻内心的悲伤并不能使她心中的幸福感消失。无论母亲是不是死了,她的未婚夫不是一直在等她吗?她使劲晃了晃脑袋,仿佛要努力摆脱某种想法。是的,这个想法在她心中就像一个错误。她甚至觉得,母亲的死亡至少让她的未婚夫得到了解脱,也消除了他们俩生命中的唯一污点。
“你的意思是?”
热罗姆走了过来,可是她没有听到。
“你打算做些什么?”
“尼科尔,求求你,看在你已故的母亲的分儿上,原谅我吧!”
“这样一来,你就自由了,对吗,雅克?你完全自由了!”吉赛尔竭力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可是很明显,那神情一点都不自然。她的头转向他,嘴唇翕动着,问道:
听到热罗姆的声音,尼科尔禁不住颤抖起来,她转身看着热罗姆,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帽子握在手里,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谦卑和温柔。悔恨和痛苦使他疲乏而憔悴。这一次,她看着他的脸时已经不再厌恶,而是充满了怜悯,仿佛她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宽恕他的机会。是的,她原谅了他。
雅克在吉赛尔的身边躺了下来。午后的太阳有些猛烈,照着不远处的别墅。别墅就在他们旁边大概五十米处,建立在一片沙地的中央,一棵棵种在箱子里的橘子树围绕着别墅。他们躺在树荫底下,草坪上还比较凉快。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戴着黑手套的手坦率地伸向他,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激动使他颤抖。
“你不要这么快就走了。”吉赛尔躺在草坪上说道,语气有些哀求的意味,“你坐我的椅子吧,或者你就坐在草坪上。”
“非常感谢。”他哆嗦着嘴唇轻声说道,随后便快步离开了。
可是吉赛尔看上去并没有在听雅克说话。
尼科尔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这一切能办得如此顺利全靠苔蕾丝姨妈了。回去后她会告诉未婚夫,这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场面。已经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上车了,行李擦着她的身体。过了一会儿,火车终于开动了。她走到小包间,看到空着的座位上已经有人坐上去了。在列车厢的尽头,她看到了丰塔南太太,还有她对面的一只抓着吊环的手臂,那是热罗姆姨夫,他正看着窗外,啃着一块火腿面包。
“我可以借几本书给你看看。”雅克说道。他总是喜欢怂恿别人去做些不听话的事,就像他怂恿吉赛尔反抗老小姐一样。
8
(老小姐曾经试着让吉赛尔看看书,可是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吉丝不喜欢看书。”老小姐最后只能这么说。)
整个晚上,雅克都在细细地回味同贞妮的谈话,每一句都拿出来品味。他不去想为什么那些话会一直在耳边盘桓,也不去想为什么始终无法摆脱这段小小的回忆。他睡得很不安稳,好几次都惊醒了。然后继续带着浓厚的兴趣将他们之间的对话重新咂摸一遍。所以,翌日清晨,当他匆匆赶到网球场却不见年轻的姑娘时,他的失望无以言表。
“我只是随便翻翻。”
有人邀请他一起打球,他只好接受了。但是他打得心不在焉,不时地朝门口看一眼。已经很晚了,贞妮肯定不会来了。可能的话,他准备溜走了。他已经不抱有希望,只是还没有绝望而已。
“你怎么喜欢看这种书呢?”
突然,他看到达尼埃尔正朝他走过来。
“第一卷我都还没看完呢。”吉赛尔笑着说道。
“贞妮怎么没来?”雅克问道。在这里见到达尼埃尔,雅克一点也不惊讶。
“恭喜。这本书写得很生动吗?”
“今天早上她不过来打球了。你要离开球场了吗?走吧,我陪你散散步。昨晚我就睡在别墅里,是的。”达尼埃尔陪着雅克一起离开俱乐部,接着说道,“妈妈有急事必须出去一趟,将我留在别墅区照顾贞妮,免得她一个人晚上孤孤单单的。你也知道,我们家太偏僻了……更何况是我父亲需要帮忙,我那可怜的妈妈从来不知道拒绝他。”达尼埃尔担忧地说道,好一会儿,他忽然打定了主意,便露出了一个舒心的微笑:既然对他难以忍受,何不斩断联系。“你呢?最近怎么样?”达尼埃尔温柔地看着雅克,关切地问道,“你知道,你的那本《说真话,遭恶报》我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真是一本好书,我非常喜欢,而且思考得越深就会越喜欢它。书中很多地方的心理描写真是让人意外,虽然略显粗俗,也有点隐晦,但是表达的思想却是非常美好的。书中的两个主人公非常真实,形象也很新颖。”
“是的,总共有三本。”
“不要再说了,达尼埃尔,”雅克控制不住烦躁,不耐烦地打断了达尼埃尔的话,“不要再对我评论那本书了。首先书的形式就令人憎恨!全是废话,语言浮夸,晦涩难懂!”雅克有些生气地大声说道,“跟以前的学者没什么两样……”
“《小萨瓦人》,第一卷。上帝啊,这可有好几卷呢。这是其中的一本吗?”
“书的内容也是一样。”雅克想了想,继续说道,“太流俗太老套了,对主人公生活细节的描写都是瞎编的,啊,我早知道该怎么办的,可是……”雅克突然不说话了。
忽然,雅克抽掉了吉赛尔的椅子,年轻的姑娘摔到草坪上了,可她手里仍然用力地抓住那本书。雅克费了好大的劲,同吉赛尔灵活而温热的身体一番搏斗,才抢到那本书。
“现在你在做什么?已经着手写点东西了吗?”
“一、二、三!”
“没错。”雅克回答道,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脸红了。“假期最主要的还是休息。”他又说,“在学校待了一年,比我想得要累得多。更何况前不久我才去给那个可怜的巴坦库当证婚人。那个不讲义气的家伙!”
吉赛尔没有回答,只是双手交叉,将书紧紧地抱在胸前。两个人仿佛要故意捉弄对方,就那么紧紧地盯着对方,谁也不说话。
“贞妮昨晚已经告诉我了。”达尼埃尔说。
“你看什么书呢?”
听到达尼埃尔的话,雅克又感到脸红了。昨天他对贞妮说的话被第三个人知道了,雅克有些不高兴。可是,很显然,贞妮非常重视昨天的谈话,牢牢记在了心里,晚上还特意跟哥哥说了,雅克又感到非常高兴。
“哈哈,没吓着我。”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往塞纳河边走吧,怎么样?”雅克挽着达尼埃尔的手臂,提议道。
雅克悄悄走到吉赛尔身后。也许吉赛尔听力太好了,也许她根本就没在专心看书,她听到了身后雅克的脚步声,便立刻转过身来:
“非常抱歉,兄弟。我下午要回巴黎,火车一点二十分开出。你知道的,晚上让我守着家门我倒是愿意的,可是白天的话……”达尼埃尔冲雅克笑了笑,表示他有急事必须回巴黎。这让雅克非常不满,原本挽着达尼埃尔的手也缩了回来。
雅克来到窗边,双手拄着窗台,忽然,他的所有愁闷都消失了:他看到了吉赛尔,看到她坐在栗子树下,白裙子缩成了一个白点。只要一接近她,他就立刻感到了生活的乐趣和年轻的活力。
“不过亲爱的,我想跟你说,”达尼埃尔看着雅克阴沉着的脸,便对他说道,“中午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吧。贞妮肯定会非常高兴的。”听到达尼埃尔的话,雅克心中一阵慌乱,只好低头掩饰,假装犹豫。事实上,他回不回家吃午饭根本不重要,因为父亲还在巴黎没回来。雅克感到一阵快乐,连自己都有些惊讶。他强忍住内心的兴奋,对达尼埃尔说道:
过了一个小时,雅克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难道是我睡着了做了奇怪的梦?雅克有些困难地扭了扭脖子,感觉有些酸痛。脑子里充满了莫名的烦恼,思考得太过于用力,此刻他感到有些衰弱无力,不想做任何事情,整个人的思绪也变得暗淡阴沉。他环顾四周,难道接下来的整整两个月都要在这栋房子里度过吗?可是他感受到了一股神秘的命运,这命运正将他送到这里,也会将他的苦闷带到其他各个地方。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这就回去跟老小姐说一声。你先走,一会儿我去广场找你。”
“还有恋爱。”雅克补充了一句,慢慢闭上了眼睛。
过了几分钟,雅克赶上了达尼埃尔,他的朋友正躺在宫堡前的草地上等着他。
“投身社会。”雅克喃喃细语,“行动起来。”
“真是个好天气!”达尼埃尔晒着太阳,伸直了双腿,冲雅克喊道,“早上的公园可真美!在这儿生活,你可真幸福!”
雅克的内心翻涌着强烈的愿望!他忧郁难当,他什么也不敢说了,只敢原地待命,看看命运会带给他什么。
“你不是一样可以在这儿生活吗?”雅克反驳说。
“书已经看得太多了,也说得太多了,我已经受够了!”雅克心里在呐喊,“Words!Words!Words!(空话!空话!尽是些空话!) 【注:选自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台词。】 ”雅克双手向外伸开,仿佛要抓住什么,他就快要哭出来了。“我是否已经能够走进社会了?”这种想法让他感到压抑。不久他又开始沉思:“我长大了吗?还是个无知的孩子吗?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吗?”
达尼埃尔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
雅克从书桌边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那上面放了几本书,从去年开始就摆在那儿了,当时打算留着以后有时间的时候再看。他一本本地翻着那些书,在思考着现在该看什么书。最后他不高兴地嘟起嘴,什么书也没拿,和衣躺在了床上。
“是啊,你说得没错。”达尼埃尔说道,脸上充满了快乐和憧憬,“可是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啊,亲爱的。”他走向雅克,忽然提高音调说道,“我想,我正在进行一项非凡的冒险行为。”
“现在的我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一个成年人了?”雅克突然陷入沉思,“达尼埃尔呢?他得另当别论。我想知道,我到底是大人还是孩子?”雅克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同时又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一个充满混沌的世界、一个充满财宝的世界。他看着自己这个广阔无垠的世界,不由得笑了,随后便看到了桃花木的桌面,上面被他打扫得纤尘不染……为什么打扫干净?他的脑子里满是一些想要做的事,几个月来,他每天都要努力打消那些想要干点什么的想法。“等我考上高师了,我就要……”几乎每天他都这么想。可是现在他录取了,这种自由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想做的了,不想读《两个年轻人的故事》,不想读《炮火》,也不读《说真话,遭恶报》!
“你是在说那个有着绿色眼珠的美丽姑娘吗?”
雅克的卧室在三楼,尽管是顶楼,但是非常宽敞,十分凉爽,墙上还贴着漂亮的墙纸。这里视野非常开阔,可以望见很远很远的景色,但是屋外的两棵栗子树太过于茂盛,树梢挡住了视野,不过那些绿色的枝叶倒也赏心悦目。雅克坐到书桌旁边,看到桌子上还摊开着几本字典和一本语言学笔记,他把这些全都扔到壁橱下面的柜子里,然后又重新坐到书桌旁边。
“什么绿色眼珠?”
午后三点钟,所有人都走了,去参加晚上的祷告。家里只剩下雅克一个人,他便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是说在帕克梅尔餐厅遇到的那个姑娘。”
“噢,天哪,吉丝,你的嘴巴!”看到吉赛尔大张的嘴巴,老小姐禁不住颤抖着声音喊道。她简直无法忍受吉赛尔把嘴巴张得那么大,露出整排的牙齿。对于吉赛尔卷曲的黑发,有雀斑的塌鼻梁,还有近乎金色的小麦肤,老小姐已经不太想说什么了。老小姐有些不情愿地看着吉赛尔的皮肤,这令她想起了吉赛尔的母亲,一个马达加斯加的混血儿,韦兹司令官当时在那儿驻守,然后娶了她。基于这个原因,老小姐抓住一切机会想让她的这个侄女记住自己、记住他父亲的直系亲属。“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小姐露出一个微笑,说道,“你知道的,我的老祖母是苏格兰人,她对我非常挑剔,总喜欢对我唠唠叨叨,‘亲爱的,来两小块都尔的李子干。’”老小姐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追打着盘子周围的蜜蜂,因为没打着而哈哈大笑。对于这位老小姐来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她烦心,尽管她也有过非常艰难的经历,但她仍然有着珠玉般爽朗的笑声,还有那极易传染给他人的青春气息。“我那位老祖母啊,”她继续说,“她在图卢兹的时候同部长大人德·维莱尔伯爵【注:约瑟夫·维莱尔(1773—1854),英国复辟时期保皇派的首要领导,1822年—1827年任议长。】跳过舞。如果她生活在现代,她会很不高兴的,因为她不喜欢大嘴巴,也不喜欢大脚丫。”老小姐小巧玲珑的脚胜过刚出生的婴儿,她喜欢穿方头布鞋,这样可以很好地保持脚趾。
达尼埃尔停了下来,目光呆滞,望向虚空,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吉赛尔内心激动,胸中充溢着幸福,同平时一样一言不发,但会不时地同雅克交换一个毫无目的却又极有深意的眼光。每次听到雅克说话,吉赛尔简直要快乐疯了。
“你说的是丽内特?不,我迷上了新的姑娘,一个比丽内特要好得多的姑娘。”达尼埃尔沉默不语,仿佛在思量什么。“啊,帕克梅尔的丽内特,”许久,达尼埃尔终于又开口说道,“那可真是个奇怪的姑娘!我得告诉你,那个姑娘玩弄了我。没错,就在几天前。”达尼埃尔说这一切时都是微笑着的,就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你觉得呢,小说家,她应该会喜欢你。不过我已经对她感到厌倦了。这样一个令人弄不明白的女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我总在想,她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十分钟?不过我必须跟你说,她在爱上我的时候非常不一样,真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她从前可能有过一些不堪的过往,所以至今那些事情还在令她烦恼。我听人说,她以前参加过黑社会组织,你听说过吗?可是对此,我一点也不惊讶。”
餐厅有扇宽敞明亮的落地窗,窗外是个小巧的阳台,一只只种满各色鲜花的箱子整齐地摆放在阳台上。阳光穿过窗帘,照到地板上,落下一片片令人目眩的光亮。一只蜜蜂围绕着一只摆放着李子的餐盘回旋萦绕,嗡嗡作响。晌午的气息抚弄着整个屋子,蜜蜂的嗡鸣声萦绕耳际,整个屋子似乎都开始嗡嗡作响了。雅克后来每次想起这顿午餐,就会觉得这是他考上高师后唯一让他感到短暂的快乐的时刻。
“你现在已经找不到她了吗?”
餐桌上放了五十来个小罐子,里面全是亮晶晶的红色的果子酱,罐口贴着一张用罗姆酒浸的纸。一块大纱布盖在这些罐子上,防止苍蝇飞进去。
“是的,我再也没见过她了,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那次以后,她再也没去过帕克梅尔餐厅。有的时候我会有点想念她。”过了一会儿,达尼埃尔又说道,“当然,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事实上,我不可能跟她待很久,因为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你不知道她有多失礼。她总是不断地问我一些问题,都是些我私生活的问题。没错。她问我的家庭,问我的母亲,问我的妹妹,她甚至还问我的父亲。”
“两个淘气包,真是可恶得很。”老小姐说,“快看啊,这果子酱酿得多好啊!”
达尼埃尔不说话了,默默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开口说道:
蒂博先生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只是面容和蔼地跟着他们一起笑。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回想起来,她在我心中还是个非常正直的姑娘。那天晚上她本属于吕德韦格松,可是我却把她抢了过来。”
“美味可口,易于消化。”雅克朝吉赛尔挤了挤眼睛,悄声说道。他们经常这么开玩笑,这个笑话更是让他们想起了童年时代的一包果子酱,还有那时候他们欢快的笑声。此刻,两个人也是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那个老头儿呢?他有没有剥夺你的工作?”
“亲爱的雅克,尝尝我最新酿的果子酱怎么样?”
“吕德韦格松吗?”达尼埃尔目光炯炯,咧开嘴笑了,雅克看到了他雪白的牙齿,他说道,“至今为止我都还没有机会好好地对我的吕德韦格松做一番彻底的评论。看他那样子,似乎已经彻底忘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不管你怎么想象他,他都无所谓。兄弟,要我说,这老头儿的确是个大好人。”
老小姐在雅克的对面安静地坐着,专心致志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尽管已不再年轻,然而她的手还保持着年轻时的小巧与秀气,因为她经常悄悄地用美容液配合鲜黄瓜汁来保养。现在她双手叠放在桌布上,已经不怎么吃东西了。饭后点心上来了,她要了一份牛奶和一块饼干,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十分优雅。她一向反对别人吃得太多,她的眼睛时常盯着侄女的碟子,生怕她吃得太多了。但今天是个例外,为了给雅克庆祝,她居然暂时放弃了自己的原则,用过饭后点心,她竟然对雅克提议道:
贞妮今天早上一直待在家里。昨天达尼埃尔邀请她今天一起去打网球,她找了个借口,说她有事,一口拒绝了雅克。可是事实上,她什么事都没有,而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做事也总是恍惚失神。
“您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吗?据报道维勒博合作社已经破产了。”蒂博先生问老小姐。尽管他知道她从来都不看报纸,但是老小姐还是明确地表示她知道这件事。蒂博先生只是冷笑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仿佛对这个话题已经不感兴趣了,默不作声地吃完了整顿午餐。蒂博先生从不喜欢跟人谈话,也不喜欢听别人谈话,这让他显得同大家格格不入。每次吃饭,他都喜欢保持沉默,只顾着大口大口地咀嚼眼前的食物。他有战士般的好胃口,他需要吃很多很多食物。他喜欢静静地思考问题,对一些非常难处理的事情他需要反复地思考。他就像一只蜘蛛,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人们的身边。他在等待,等待一番思考之后,能有方法解决他正在思考的某些政治问题或者社会问题。蒂博先生习惯了这种工作方式。他看上去像个木头人,眯着眼睛,只有大脑还在清醒地活动。蒂博先生是个工作非常勤勉的人,他从来都不做笔记,也不写发言稿,因为他的大脑能将一切事情都印刻下来,无论大事还是小事。
贞妮朝窗外望去,正看到雅克和达尼埃尔从花园里走来,贞妮立刻就不高兴了,雅克来了,她和哥哥就不能单独用餐了,因为她唯一感兴趣的也就是这个了。尽管很不愉快,可是当看到达尼埃尔兴高采烈地站在半开半掩的房门前时,她的那点不快也就释然了。
从始至终,雅克都没有想过要把沙斯勒先生家发生的事告诉父亲。每个人在蒂博先生身边时都习惯性地保持沉默,从不会贸然地向他说任何事。因为你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强壮而活跃的胖子在听了你告诉他的消息后,他会做出什么样的结论,他甚至会认为自己有权利对这件事情进行干涉,写信也好,拜访也好,他总会用某种方式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快猜猜,我带谁过来陪你一起吃午饭了?”
“哥哥可能午餐后就回来了。”
“我得上楼换件衣服。”贞妮想着。
“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名牌学校毕业。”蒂博先生继续说道,“你只需要问一下你哥哥就知道了,这会让你一辈子都获得好处,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获得肯定和尊敬。对了,你哥哥还好吗?”
雅克在花园里来回走着。今天早上雅克觉得这个地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魅力。从别墅公园出来,就看到丰塔南家的房子,这所农舍孤寂地处在森林边缘,看上去倒是别有一番情趣。主楼两旁依偎着高低不一致的副楼,很显然那是从前打猎的亭子,窗户开得很高,看上去起码修葺过十多次了。屋顶上有一块挡雨的屋檐,下面有一个小木梯,应该是通向谷仓的,楼梯将高高的两翼连接起来。屋顶是斜坡的,在上面经常能看到贞妮养的那群鸽子。屋子的墙壁都粉刷成鲜红色,那些灰泥能很好地吸收阳光,看上去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让人联想起意大利的灰泥。房屋四周都是高大的枞树,树冠遮蔽着房顶,树荫下面十分干燥,阵阵树脂的香味夹杂在风中,树下没有一根杂草。
雅克看了一眼父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在家里,面对餐桌上的谈话,雅克经常这样,甚至不需要强迫自己,就可以给对方一个虚伪的微笑。他经常为自己的这种习惯而自责,认为是对自己尊严的侮辱。
达尼埃尔的活跃也感染了其他两个人,整顿午餐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着。整个早上,达尼埃尔都非常高兴,充满希望地期待着下午的到来。贞妮穿了一件蓝色的亚麻布连衣裙,达尼埃尔称赞她,还把一朵漂亮的白玫瑰插在了她的衣服上。他叫她“小妹妹”,任何东西都能引起他的微笑声。达尼埃尔对整顿午饭充满了盎然的兴趣,心情也无以言比地轻松快乐。
“好了,”蒂博先生铺开餐巾,双手放在餐具旁,握着拳头,“现在的问题是,不能止步不前。我们蒂博家的人都不是笨蛋。如今你以第三名的成绩考进去了,为什么不勤奋些、努力些,到时候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呢?”蒂博先生眯缝着一只眼睛,山羊胡子高高翘起,有些狡猾地说道,“在同学之中总得有个第一名,不是吗?”
达尼埃尔表示,希望雅克和贞妮能一起陪他去火车站,陪他一起等火车。
蒂博先生进来了,双手习惯性地搓着。
“晚饭能回来跟我一起吃吗?”贞妮问道。雅克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忧伤,抑制不住的哆嗦,还有略微不那么谦卑和柔和的声调。
吉赛尔采了一束葵花,摆放在雅克的座位旁,这让午餐看上去有了些许节日的氛围。看着自己的杰作,吉赛尔不由自主地笑了,高兴极了。当着两个老人的面,吉赛尔是一本正经,非常刻板的。可是实际上她非常开朗,毫无痛苦的感受。她在等待幸福的来临,可是难道她还不够幸福吗?
“上帝啊,也许吧。”达尼埃尔回答,“我会尽量赶上七点钟的火车回来,不过无论如何深夜之前我一定会赶回家。我已经给妈妈写信了,告诉她了。”最后几句话,达尼埃尔用的是乖孩子的音调,一个成年男人用这种语调说话,显得非常可爱。雅克忍不住笑了起来。贞妮正俯身给小母狗的项圈上系皮带,听到哥哥的话,也忍不住笑着抬起了头。
不一会儿,老小姐就已经准备好了午餐。
火车已经到站了,达尼埃尔离开雅克和贞妮,快速跑到前面几节人比较少的车厢去了,然后俯在窗户上,调皮地挥舞着手帕,远远地跟他们告别。
“啊,好样的!”蒂博先生柔软的手握着雅克的手,喃喃细语。然后略微犹豫了一会儿,脸上有些不自然,嘟囔着:“这天气可真热!”蒂博先生将儿子一把拉入怀中。雅克有些紧张,心跳都加速了。他想抬头看看父亲,可是这时蒂博先生已经转身迈着急促的步子离开了。父亲快速走上台阶,回到自己的卧室,将祷告书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在房间里踱步,一会儿又拿出手帕慢慢地擦脸。
出乎意料的,现在就只有他们俩了。达尼埃尔带给他们的轻松气氛还令他们沉醉其中。不用做多大的努力,两人之间的语气还保持着刚才的友好。达尼埃尔似乎仍然是他们之间沟通的桥梁。这种全新的和缓的气氛,两人都感受到了,彼此内心也轻松了许多,都努力地保持着这样的和谐。
蒂博先生对雅克的赞美更加热烈而直接了。他低垂着眼帘,鼻翼翕动,夹鼻眼镜掉了下来,挂在了胸前,他伸手重新戴好。
达尼埃尔这次的离开,令贞妮感到有些伤感,她想到达尼埃尔经常不在家。
“啊,雅克,亲爱的,你回来了?考了第几名?”蒂博先生有些兴奋地问道,很显然,他非常满意,心情很好,原本有些脸色苍白,此刻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你怎么不劝劝哥哥,好不容易有个假期,还这样来回跑,白白浪费。今年他就没回来过几次,他都不知道妈妈有多难过。当然啦,你肯定会站在他那边的,给他说好话。”贞妮又说了一句,不过并没有挖苦讽刺的意思。
“雅克考上高师啦!”吉赛尔趴在窗子上,尖着嗓子喊道。雅克已经走到楼下迎接父亲了。
“没有,我压根儿就不会那样做。”雅克反驳说,“他的生活方式你觉得我会认同吗?”
雅克在老小姐的卧室里包纱布,没多久就听到栅栏口响起了铃声,是蒂博先生回家了。
“不管怎样,你总劝过他吧?”
“上帝啊,转过来我看看。”在老小姐看来,疖子的痛楚仿佛比高师考试带来的痛楚要轻得多。她不再继续询问雅克考上高师的事了,而是一个劲儿地催他去泡个澡,给疖子涂上药膏,包上纱布。
“的确劝过。”
“哎呀,”雅克带着欢快的语调说道,“您轻点,我脸上长了个疖子,可疼了。”
“但是他没听进去?”
“录取了?亲爱的,你被录取了?”老小姐喃喃细语,嘴里仿佛永远在咀嚼着什么。
“我跟他说的他都听了,但是他好像并不明白我的意思。”
老小姐在大厅里等着,本来就瘦小的个子如今已经有些佝偻了。她迈着急促的步子向雅克走来,脑袋因为激动而不停地摇晃着。直到走到台阶边上她才停了下来,雅克走到她面前,她伸出僵硬的手臂拥抱他,差点摔倒。
贞妮转身对着雅克大声问道:
“我跟姑姑编了一个故事,骗她跟我一起去看了小弥撒。我猜十点左右你肯定回家了,就在这里等着。你爸爸现在还没有回来。走吧。”吉赛尔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雅克往别墅走。
“什么,你说他没明白你的意思?”
吉赛尔笑嘻嘻地轻声说道:
“大概是这样吧。”
“好了好了,别再疯了。”雅克习惯性地说了句。吉赛尔笑了,从雅克的怀里挣脱出来,不一会儿就笑嘻嘻地扑到雅克的身上。雅克看着吉赛尔,小姑娘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雅克非常感动,也非常感激,他一把将小姑娘搂过来,抱住了。
两人之间的谈话忽然变得有些严肃。雅克和贞妮都很喜欢达尼埃尔,而从昨天开始,他们之间也相互有了些好感,只是还不敢大大方方地表现出来。两人回到别墅公园,贞妮先对雅克说道:“走大路回去吧,你陪我一起从森林里走怎么样。现在还早,天气也还不算热。”
雅克想要逗逗她,故意不说话。不过雅克的眼神向她透露了这个好消息。小姑娘高兴地在草坪上跳起了舞,等到雅克近了,她便像个孩子一样扑到雅克的怀里。
雅克承认,此刻他被莫大的幸福包围着,但他不敢过于陶醉。此刻的话题使得他们之间难得地融洽,他可不敢就此结束它,便连忙回答道:
吉赛尔已经十六岁了,可是没有老小姐的许可,她还不敢随便走出花园。
“达尼埃尔的身上充满了对生活的迷醉之情!”
“录取了吗?”
“啊,的确如此,”她说,“他生活得无拘无束。可是,无拘无束的生活是非常,嗯,非常危险的。淫荡的生活。”贞妮没有看一眼雅克,补了一句。
雅克在这片草坪上慢慢地走着。老远他就看到了自己家那栋别墅。在门口的栅栏那儿,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儿,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眼睛望着远处。那是吉赛尔。她朝着车站那个方向的小路看着,背对着雅克,并没有看到慢慢走近的雅克。看到吉赛尔,雅克不禁高兴起来,快步跑向她。吉赛尔也看到了雅克,远远地挥舞着手臂,双手在嘴边合拢,大声地问道:
雅克神情严肃地重复了一遍:
在拉菲特城堡的东北面,有一座别墅是属于蒂博先生的。这栋别墅建立在一片绿草地上,周围有一圈白色的矮栅栏,房前屋后都有高大的树木,一年四季都为这栋别墅洒下绿荫。草坪中间还有个小池子,池子周围种着一圈黄杨树。
“淫荡的生活。我同意你的说法,贞妮。”
别墅区的旧址与圣耳曼·昂·莱伊森林紧紧相依,大银行家拉菲特在复辟时期买下了这块地,建成了一个拥有五百公顷面积的公园,并将公园分成若干个小块出租,自己则住在公园里的城堡中。银行家拉菲特采取了一些措施,使得分块出租也没有损坏他的城堡。站在城堡的高处可以眺望整片森林壮丽的景色,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不会砍伐森林。正是因为拉菲特,这片别墅区才保持了贵族时代的原貌,仍然是个旷阔的公园。这里的菩提树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了,林荫小道被划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产业,虽然有界限,但并没有建筑分界墙,浓浓的树荫淹没了房屋。
这个词经常游离在雅克的嘴边,但他一直不敢说出来,如今借着贞妮的嘴,他很激动地说了出来。雅克认为,达尼埃尔的艳遇都是淫荡的,昂图瓦纳的激情也都是淫荡的。所有的肉欲都是淫荡的。唯一纯洁的只是他此刻心中的情感,这情感几个月前就开始在他心里萌芽生长,这情感说不出名字,但从昨天开始,这情感已经慢慢地开出了艳丽的花朵。
火车在拉菲特别墅区这一站停了,雅克走出火车站,一时间所有的教堂都响起了钟声。没有什么非常要紧的事,雅克可以从容一些。蒂博先生、吉赛尔,特别是德·韦兹小姐,他们从不会错过做大弥撒的时间。在他们回来之前,雅克还有时间在公园里逛逛。走在公园的林荫小道上,和煦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一地斑斑点点。这个时候公园里没有一个人,雅克找到了一张长凳,坐下来。身后的草丛中有昆虫在鸣叫,忽而飞起几只虫子,一眨眼就钻到了头顶上茂密的树叶丛中。雅克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微笑着,心里什么也不想,就那么坐着,享受一下此刻的悠然。
雅克佯装镇定,继续说道:
第二天早上,在家门口,雅克和昂图瓦纳相遇了。雅克正准备去拉菲特别墅区,没想到会在家门口碰到哥哥。昂图瓦纳简单地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但是并没有提到拉雪尔。尽管已经非常疲惫,但昂图瓦纳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脸上是惯有的争强好胜的表情。雅克以为是手术太过于困难导致的。
“对于他的这种生活态度,有时候我会严厉地批评他!这种生活态度简直是……”
雅克一口气从帕克梅尔餐厅跑回家,女门房告诉他,有人出了事,来找昂图瓦纳先生帮忙。雅克这才稍稍放心一点,因为迷信而带来的恐惧终于消失了。可是他还是非常忧心,始终认为想穿一件丧服这种想法足够使哥哥死亡。脸上的疖子非常难受,他需要用碘酒擦一擦,可是翻遍了房间也没有找到碘酒瓶,这让他更加躁动不安。雅克一边脱衣服,一边感到心里有种莫名的愤恨,尽管他时常会有这种感觉,但是这一次令他非常痛苦,因为这愤恨使他羞愧难当。不知道过了多久,雅克终于迷迷糊糊睡去了。他考上了高师,可他没有感到多少快乐。
“堕落。”贞妮脱口而出,天真的贞妮经常说这个词,在她看来,凡是她认为有问题的行为都是堕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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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如说是无耻。”雅克纠正了贞妮的说法,他经常用这个词。但接着便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便停下来说道:“我这么说倒不是意味着偏爱那种能够不断自我检点的本性,我所偏爱的是……”(贞妮盯着雅克,仿佛要看清他的思想,那最后一句话对于她来说似乎更为重要。)“……我偏爱的是那些能够有决心保持本来面目的本性。难道我还必须……”雅克想到了几个例子,但是他不敢对贞妮说出来,有些犹豫不决。
不一会儿就到了拉雪尔家门口,她用钥匙转动门锁,突然转身看着昂图瓦纳,脸上迸发出一种狡猾且毫不掩饰的欲望,一种强烈、热情、快乐、无法控制的欲望。
“没错,”贞妮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真害怕最后达尼埃尔会完全丧失……嗯,该怎么说呢……完全丧失判断是非的能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昂图瓦纳跟在拉雪尔的身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上了楼。
雅克点点头,表示同意。这次换成了雅克不由自主地盯着贞妮,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让她的话显得更有深意。“她刚才说的,”雅克思索着,“是发自肺腑的真话!”
只有一秒钟,他的脑子里闪过了自己耽误了工作和对别人的承诺。“算了算了,就这一次。”他甚至这么想着,“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贞妮竭力控制自己,但是她呼吸急促,嘴角颤抖,很显然,她在努力遏止心中的热情。贞妮心中常常会突然爆发出一股热情,而她自己则常常竭力压制它,不让它外显。
“今天一整天我都是闲的。”昂图瓦纳语气坚定地说道,侧身让拉雪尔先进去了。
雅克看着贞妮想着:“为什么她的脸上总是这样一副严肃刻板的神情?是因为眉毛太细、脸部线条太僵硬了吗,还是因为她明亮的灰蓝色的虹膜在收缩时看上去就像两个黑洞?”这一刻,达尼埃尔已经不再留在雅克心中了,贞妮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
“您要不要上楼看看黛黛特?”拉雪尔说完之后还没等他回答便又说道,“当然,我只是建议而已,也许您还有其他事要忙。”昂图瓦纳的确答应过帕西路的小病人会去看他。也还要再看看今天早上教授给他的一份报告的检验结果,他需要帮教授再核对一下参考数据。最重要的是,他还要去拉菲特别墅区吃晚饭,因为大家都在那儿等他。他决心不迟到的,他想好好跟雅克聊聊天。可是现在这是个机会,他又可以跟拉雪尔一起了,他高兴得把其他事情都抛到脑后了。
有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的时间事实上很长,可是他们却觉得很短。两个人想接着聊点什么时,却发现也许对方已经在想着迥然不同的东西了,所以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打破这片沉寂。
没多久,两个人便来到了门口,拉雪尔打破了尴尬的沉寂。
好在他们走的路要经过一个停车场,停了很多待修理的汽车,轰隆隆的马达声阻碍了他们交谈。
从饭店出来后,拉雪尔又走到阿尔及尔大道。昂图瓦纳跟在后面一语不发。他在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他没办法就这么离开她。
停车场上到处都是油污,一只瘦得皮包骨的癞皮老狗从油污中缓缓走来,跑到皮斯的身边转着圈儿。贞妮只好将小母狗搂在怀里。当他们走出工地的大门时,身后传来一阵汽车碾过什么东西的声音,他们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学徒正开着一辆车从车间出来,突然拐了个弯,尽管那孩子已经尖叫出声了,可是还是没赶上。黑毛老狗被撞了个正着。雅克和贞妮看着汽车碾过狗的身子,前后轮都从上面碾了过去。
“走吧。”拉雪尔已经站起来离开了。
贞妮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大声喊道:
“曾经和我共同生活的那个男人在苏丹安家了。”她向他解释说,“他不会再来法国了。”拉雪尔说完后便没再说话,笑了笑便转移了目光,随意而简洁地说了句:
“哦,天哪,那只狗会死的,它会死的!”
拉雪尔目不转睛地看着昂图瓦纳,仿佛在看着一个小孩儿。然后她看他的眼光就带着点嘲讽,仿佛在说:“好吧,我可以回答,因为我是自由的。”
“还没有,它还能走。”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更加深入地了解她。她的面前仍然有一道纱,他需要撕开这道面纱。“两年前您还不是自由的,是吗?”他故意用一种探问的语气轻声问道,“那么现在您真的是自由的吗?您真的会永远都是自由的吗?”
果然,那条可怜的老狗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慌乱地逃走了,嘴里汪汪地叫唤着,被汽车碾碎了的后半身拖在了尘土里,走路时腿脚一瘸一拐的,走不到两米就摔倒了,然后再爬起来,再摔倒。
听了拉雪尔的话,昂图瓦纳感到无比绝望。一切都坍塌了。可是她还在他面前,她还坐在那个位子上。是的,他并没有失去什么。对于自己强烈渴望的东西,他从来都不会轻易放弃。他的字典里没有“失败”两个字。不管怎么样,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她还值得他去追求。只是他必须好好思考该怎么行动。也许她会逃避他,也许她会一口拒绝同他自由结合,但是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旦有了目标就深信自己一定能达到。
贞妮吓得脸色都变了,只顾着喊:
“我必须向您说明白一点,我不可能成为您的忠实女朋友或者可靠的情人的。因为我太任性,而且愿意满足自己任何荒唐的行为,任何荒唐的行为,您能明白吗?因此,我必须是自由的,我享受我的自由,更愿意一直这么自由下去。您能理解吗?”她一边说着,一边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咖啡。
“它会死的!它会死的!”
又是一阵沉默。他在看她,可是她并没有看他,只是微笑着用勺子搅拌面前的杯子。
最后,可怜的老狗逃到一家院子里便不见了。起初断断续续地还能听到它的呻吟声,最后便什么也听不到了。这个意外就像一个小插曲,将停车场的工人们都逗乐了,他们沿着狗的血迹四处寻找,最后有个人找到了那个院子,冲着其他人大声地喊道:
“是的,我能理解。”
“那只老狗在这儿呢,它躺地上不能动弹了。”
“老实说,生活已经令我遍体鳞伤。我也不是从来都是自由的。两年以前我就不是自由的。现在我自由了,对这份自由,我非常珍惜。”也许拉雪尔自认为自己很坦诚,“我是如此珍惜这份自由,所以并不想轻易地去改变目前的状态。您了解吗?”
贞妮这才舒了口气,放心地将母狗放了下来。两个人继续朝森林方向走去。借着这次共同遇到的惊吓,雅克和贞妮变得更加亲近了。
昂图瓦纳原本轻松的神情片刻间又变得懊恼沮丧。拉雪尔继续说道:
“我无法忘记,”雅克说,“刚才你叫喊时惊恐苍白的脸色,和恐惧战栗的声音。”
“我的确是自由的,”拉雪尔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是我并不是不受约束的。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当巨大的震惊冲击神经时,人就会有一些愚蠢的行为。刚才我喊了什么?”
然而,最重要的是,拉雪尔一开始就想到要避免昂图瓦纳的误会了。特别是当她感到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危险时,她就更加坦诚了。她推开面前的杯子,双手撑在桌子上,手指交叉托着下巴。缭绕的烟雾令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眯成了一条缝。
“刚才你喊:它会死的!你看,汽车把狗碾得血肉模糊,这情景是非常恐怖的。可是真正的恐惧却是从这以后才产生的,也就是说,真正的恐惧是从这样一个悲惨时刻产生的,即原本活蹦乱跳的老狗现在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死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最让人震惊的就是这样一个时刻,即原本鲜活的生命无法抑制地走向虚无。这个时候,我们往往会感到恐怖,这恐怖是神圣的,仿佛时刻准备着凸显出来……你会经常想到死亡吗?”
“谢谢。”她说道。
“可以这么说,不过也不是经常想到,你是这样的吗?”
他划了根火柴,为她点着了烟。她轻轻地吐了一个烟圈,烟雾轻轻盈盈地萦绕着她。
“噢,你说我吗,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死亡,几乎所有的心思都在思考死亡的念头,不过,”雅克叹了口气,似乎非常沮丧,“总是想着死亡也没多大用处,你知道,毕竟这种想法……”雅克的脸上洋溢着热烈的反抗的神情,看上去变得俊美了许多。对死亡的畏惧之情混合进了这个年轻人对生活的热情之中。
女士香烟。
两人又沉默了,走了一会儿,贞妮忽然有些胆怯地对雅克说道:“嗯,你知道,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也许这个事情跟现在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是想要说一说这件事情,也许达尼埃尔也跟你说过了,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时候的事情。”
“不,谢谢,我带了,味道更淡。”说着,她拿出了一盒精致的
“不,他没有跟我说过。你说吧。”
“抽支烟怎么样?”他拿出了一盒烟。
“噢,这个故事是很久以前的了,那时候我十四五岁吧。事情是这样的,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妈妈带着我一起去特雷波,达尼埃尔会在那儿接我们。他给我们写了信,告诉我们在什么地方下车,然后他会开着大车过来接我们。达尼埃尔为了让我突然就看到大海,他在车子快要转弯的时候拿条绑带蒙住了我的眼睛。这个做法很愚蠢,不是吗?到了后,他扶我下车,牵着我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一路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能感受到扫在我脸上的强劲的风,我还听到了风的嘶吼声,还有动人心魄的喧嚣声。我害怕得要命,不停地哀求达尼埃尔把我放开。最后,他带我来到了最高的悬崖边上,一声不响地走到我背后,解开我眼睛上的绑带。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整个大海!一望无际的海洋包围着我,巨浪在我脚下拍击着海岸。我感到窒息,禁不住倒在了达尼埃尔的怀里。过了好久我才醒过来,不停地哭泣。我坚持要回去休息,我甚至发烧了。妈妈对达尼埃尔非常生气。现在你知道了整个故事了。不过我并不后悔。自那以后,我坚信我已非常了解大海了。”
服务生把咖啡送来了。拉雪尔没再说话。说实话,她的确考虑过和他发生某种关系,因为她刚才竟然会有“我得让他把胡子刮掉”的想法。可是,她一点都不了解他。此刻,她的确对他很感兴趣,可是她也对别的男人产生过这样的兴趣。他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注视着她,目光中流露出自信和贪婪……
贞妮此刻的面孔是雅克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她的脸上不再有忧愁,取而代之的是奔放锐利的目光,非常怪异。突然,眼前的这团火焰消失了。
昂图瓦纳紧张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她也终于明白了他传达给她的意思:“如果您愿意,我就是属于您的。”如果是别人的话,她早就发怒了。可是她喜欢他,他的追求令她很快乐。而当她发现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是,她非常恼怒。
眼前的贞妮是雅克所不熟悉的。她时而矜持万分,时而热情奔放,就像一眼充沛的泉水,泉眼被堵住了,可是如注的水流还是会不时地喷发出来。也许他已经接触到了贞妮心中最原初的忧愁的秘密。这份忧愁令贞妮的表情真实地反映了她的内心世界,也使她偶尔露出的微笑显得更加宝贵。突然,雅克意识到他们这次难得的同行就快要结束了,不禁忧从中来。
“为我着想?”她的话让他十分窘迫,为此她甚至有些高兴,因而她没有马上做解释。她看到了他心里极度的不安,她看到了他探寻的目光。过了好久,她才说道,“我再向您声明一遍,我用不着向任何人交代我的生活。我是完全自由的。我的生活很简单,对此我感到很满足。”
“要是你没什么急事的话,”两人走过森林里陈旧的拱门时,雅克故意找了个借口,“我们就再兜个大圈吧。我保证这条小路你不熟悉。”雅克指着一条铺满砂砾的小路说道。那小路蜿蜿蜒蜒一直伸向一片矮树林,走在小路上软绵绵的非常舒服。起初,小路的两边还有大片的草地,越走越深,道路也越来越窄。这片树木并不茂盛,枝叶稀稀落落的,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雅克和贞妮默默地走着,这一次,谁也没有感到窘迫。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说道:
“我这是怎么了?”贞妮感到非常奇怪,“他似乎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不。他是……他是……”可是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能形容他。“我们俩竟然如此相似。”贞妮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的心情明显地快乐起来了。可是随即她又开始有些不安:“此刻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这话是为您说的。我在为您着想。”
事实上,雅克什么也没想,只是陶醉在这片让人眩晕的幸福之中。只要能陪她一起走着,他就再也没什么奢求了。
“怎么?被别人看到您和我在一起是件不光彩的事吗?”
“我带你来到了森林里最糟糕的地方了。”雅克有些愧疚地轻声说道。
“的确很不错,令人留恋。巴黎真是应有尽有,连外省的东西都能找到。”然后他又指了指空旷的大厅,说道,“而且还不必担心遇到熟人。”
她听到了雅克的声音在颤抖。两个人都感到,他们都在向往和追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朦胧的东西,这份沉默对于这份向往具有重大意义。
“在这儿吃午饭还真不赖,您觉得呢?”拉雪尔咬着一串醋栗说道,嘴唇被染得红艳艳的。
“我想你说得没错。”她回答。
从今早开始,昂图瓦纳的脑子里就盘旋着一个想法。他已经有了未来生活的蓝图,在那份蓝图里有拉雪尔的存在。只是要签署这样一份合同,还需要得到拉雪尔的同意。所以,昂图瓦纳像个孩子一样,急切地想要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您就是我心中一直在期盼的那个人。那些偶然出现的艳遇就让它们随风而逝吧,我只想要您。但是这种毫无把握的事情令我厌恶。所以,让我们一起来确定我们未来的关系吧。我希望您能做我的情人,让我们一起规划未来的美好生活吧。”甚至很多次,他都不由自主地表露了自己的想法,有时还会突然说什么要开始规划未来的生活了。但是她好像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大概她还有些疑虑吧。这让他有些犹豫不决,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打算。
“你瞧,这可不是草,这些全是狗牙根。”雅克用脚蹬着地面,说道。
天哪,他简直要为她神魂颠倒了!他深深地爱上了眼前这个姑娘!她笑的时候毫无约束,仿佛男孩子一样。这个女人是不一样的,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妓女都不一样;这个女人是特别的,与他遇到的上流社会的女人或者旅行途中在旅馆遇到的可爱姑娘都不同。那些姑娘对昂图瓦纳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她们只会让他害怕。可是拉雪尔完全不同,在她面前,他毫不胆怯。因为他们是平等的。她身上有股异教徒的迷人魅力。她的淳朴就像一个姑娘天生热爱她的职业那样。她魅力无穷,却毫无暧昧和庸俗之意。他简直太喜欢她了!她是他遇到的前所未有的对手,她是他破天荒头一次想要拥有的女伴或者说女朋友。
“看哪,我的母狗可真喜欢它们。”
她跟着重复了一遍:“纪念所有的事?”脸上洋溢着天真而直率的笑容,直直地看着他。
雅克和贞妮随意说着话,现在对他们来说,字面意义的价值已经大大不同了。
“纪念所有的事。”
“她穿的蓝色连衣裙可真漂亮!”雅克想着,“这种略带灰色的柔和的蓝色怎么和她那么相衬呢?”忽然,他非常直接地大声说道:
“拉雪尔……送给您作为纪念……”“纪念?纪念什么呢?”
“告诉你吧,贞妮,我之所以会这样呆头呆脑,是因为我没办法从我正在思考的东西上分心。”
“天哪,您疯了吗?。”
贞妮也十分直接地回答说:
“这个送给您。”
“你跟我一样。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的梦想。我非常喜欢这样,你呢?我的梦想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不用与他人分享,这样我才开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是他已经把印章取了下来。
“当然,我非常了解。”他说。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将它还给了他。“不,不行。”
小路两旁长满了野蔷薇,有些已经结满了小小的果实,盛开的蔷薇花盖满枝头,一束一束地从路边伸向小路中间。雅克差点就忍不住要摘几朵蔷薇花献给贞妮。“看哪,鲜花、枝叶还有果实,看哪……”忽然,雅克不再说了,只是注视着贞妮。他胆怯地不敢再往下说了,从野蔷薇丛经过,雅克经不住感叹:“啊,在文学领域我会是个天才!”
“是吗?您喜欢它,是吗?”
“魏尔伦 【注:魏尔伦(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 的诗歌你喜欢吗?”雅克问道。
“真漂亮。”
“非常喜欢,特别是《智慧集》,以前达尼埃尔就非常喜欢。”
她接过表链,在链子的顶端看到了那个印章。
雅克随即轻声吟诵起来:
昂图瓦纳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表链:“我甚至还叫人给我刻了一只印章,把这个拉丁词刻了上去,我一直带着它。”
女人的柔美,她们的弱点,她们苍白的双手,常常与人为善,但也会做尽恶事……
“您不会是在嘲笑我吧?一直以来我都把一个拉丁词当作我的座右铭,Stabo!就是坚持下去的意思。我叫人把这个拉丁词印在我的信纸上,印在书的扉页里……”
“马拉美 【注:马拉美(1842—1898):法国象征派诗人。】 你喜欢吗?”停顿了一会儿,雅克又问道,“我有一本诗集,是现代诗人写的,挺不错的。下次我给你送过去吧。”
他看着她笑,说道:
“好啊。谢谢。”
“您大概是个非常倔强的人吧?”
“波德莱尔 【注: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代表作是《恶之花》。】 呢,你也喜欢吗?”雅克又问道。
她看到了,在他的额头上,有一道阴影一闪而过。
“没那么喜欢。他的风格跟惠特曼很接近,但是我并不是很了解他。”
(又一次,她看到了他脸上出现的男子气概,那样一副面孔昨晚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已经做过了的事情又何必再非议呢?”他继续说,“目前选择的道路肯定是最好的道路,只要这条道路能让人获得成功!”突然,他想到,此刻他对面坐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而她坐的那个位子,在几个小时之内就会给她的生活留下深深的烙印。他突然有些忧郁地想,“没错,这是对的,这不可能阻止我工作,也不可能阻止我获得成功!”
“那么惠特曼的作品你都看过哪些呢?”
“啊,医生,外科医生……”昂图瓦纳大声地说道,“对于自己的天赋,人们总是存在许多错误的观念,他们以为自己选对了道路,是时势令他们如此……”
“去年冬天的时候达尼埃尔读过几首给我听。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惠特曼。不过我嘛……”(两人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刚才他们说的“淫荡”这个词。“她跟我可真像!”雅克心里感慨道。)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拉雪尔的话令昂图瓦纳感到有些惆怅。
“你怎么了?”他说,“难道是因为那个所以你才不那么喜欢惠特曼吗?”
“这样吗?那可实在太遗憾了。”她不无感慨地说道。
贞妮没说话,低下了头。他能读懂她心中的想法,她感到非常高兴。
“啊,外科医生并不是我的天赋。”
走着走着,小路慢慢地又变宽了。他们来到一个栅栏前,那儿有两棵橡树,已经被虫子掏空了。橡树中间有一张长凳。贞妮将那顶柔软的大草帽丢到草地上,然后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像您这样的大夫为什么不做外科医生?”
“其实有的时候,”这时候贞妮对雅克说着心里话都显得非常自然了,就像自言自语一般,“当我看到你和达尼埃尔那么亲密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非常奇怪。”
“不,从来不会。我从来都不会做外科手术。我是一个医生,是儿科专家。”
“怎么会这么认为呢?”雅克微笑地看着贞妮说,“是因为你觉得我和他是两类人吗?”“是的,今天的你的确很不一样。”
“每天您都要像昨晚那样做手术吗?”
他躺在一片草坪上,离她很近。
“您是说我吗?”那种语气,仿佛在说:“那场面我可见多了!”但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
“达尼埃尔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们之间的友谊?”他轻声问,“他有没有时常谈论我?”
她盯着他,没有立刻回答,随后就笑了,反问道:
“没有,不,有吧,有的时候他会谈谈。”贞妮没有看他,脸已经通红。
“昨晚的那种场面您是第一次见到吧?”他问她。
“啊,”雅克嘴里咬着一根草说道,“现在的我对生活的热爱是平静的,内心十分安定。但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雅克停了下来,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水洼给贞妮看,有一只蜗牛正在草尖上缓缓爬动,透明得像个玛瑙,两只触角轻轻摆动。“老实说,”此刻,雅克非常直接地向贞妮说出了心里话,“记得中学的时候,好几个星期我的脑子里一团糟,总觉得孤单寂寞,那些日子我以为自己已经疯了。”
她停住不说了。
“可是你哥哥不是一直陪着你吗?”
“那又如何?”
“多亏是哥哥陪着我,那段时间我非常自由,我是幸运的。不然,我肯定早就疯了,或者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您知道的,我有足够的时间好好观察您。”
贞妮想起了雅克逃到马赛去的那次,第一次,贞妮有些原谅了雅克。
“我发誓,您现在看到的我就是昨晚的我。”昂图瓦纳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臂,上面已经被碘酒染黄了。他调笑着说,“难道您希望我在啃一块排骨的时候还要扮演一位伟大的医生吗?”
“我总觉得自己是不被人了解的。”雅克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不被任何人理解,包括哥哥。甚至达尼埃尔也时常无法理解我。”
“现在的您跟昨晚的您非常不同。”
“这一点他正好和我一样。”贞妮心里这样想着。
突然,拉雪尔盯着昂图瓦纳看了好一会儿,说道:
“那段时间,我不喜欢听课,觉得学校里的所有课程都没劲。我开始狂热地阅读,像个疯子一样翻遍了昂图瓦纳书柜里的所有藏书,达尼埃尔也尽力给我带来许多书。所有英、法、俄的现代小说基本上我都看了一遍。你无法想象这些书给了我多大的冲击。自那以后,我开始厌烦一切,学校的课程也好,老师对课文复杂的讲义也好,绅士般的美好道德也好,都非常厌烦。我这个人哪,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为这些东西而生的!”雅克在说到自己时,一点也不骄傲自满,只是如同任何一个年轻人一般自信满满。在贞妮这双聚精会神的眼睛前,雅克觉得如此分析自我简直就是至高的享受,这种自我剖析给了他莫大的乐趣还有极大的感染力。“那个时候,”雅克继续说道,“我给达尼埃尔写了一封信,长达三十多页,我写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将白天生出的所有激情,特别是萌生的怨恨,统统写进了信里。啊,现在的话,我可能会为这种可笑的行为感到可耻吧。不……”雅克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继续说道,“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痛苦不堪,我无法原谅这一切。那些信我从达尼埃尔那里全都要了回来,一封一封地重新读了一遍。每一封信都像是一个疯子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写下的忏悔。那时候,我每隔几天就要写一封信,有时甚至隔几个小时就要写一封。每写一封信都像是一次内心危机的爆发,而且经常同上一个危机相矛盾。这危机是宗教信仰危机。当时我把整个身心都狂热地投入到了《福音书》中,有时是《旧约》,有时是孔德【注:孔德(1798—1857):法国哲学家,实证主义的创始人。】的实证主义。上帝啊,爱默生【注:爱默生(1803—1882):美国散文家、哲学家,代表作是《人类代表》。】那些作品后面附上了实训,我全都看过了!青年人最容易患的精神上的疾病我都有过,比如凌厉的达·芬奇式的精神病,比如偏激的赞赏波德莱尔的作品。但是这些狂热都不会持续很久。有时候我早上会沉浸在古典主义之中,而到了晚上,又
微笑、声音、一举一动,传达着彼此的意思。
一头扎进了浪漫主义之中。你不知道,我偷偷地溜进了昂图瓦纳的实验室,在那里把马莱伯 【注:马莱伯(1555—1628):法国诗人,古典主义的前驱。】 和布瓦洛 【注:布瓦洛(1636—1711):法国古典主义理论家,著名讽刺诗人,代表作是《诗艺》。】 的作品都烧掉了。我一个人偷偷地干这一切,像个魔鬼一样狂笑。到了第二天,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让我感到恶心,我觉得它们都是空泛的。于是我又开始从头学习几何。我下定决心要发现一条全新的定理,要将一切旧的概念全都推翻。再后来我又沉迷于诗歌。我写了一首颂歌献给达尼埃尔,那首诗歌长达二百行,几乎是一气呵成。可是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雅克突然停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平静了许多,“我写了一篇长达八十页的论文,全都是用英文写的,是的,用标准的英文写的。论文题目是“论个人对所属社会关系的解放”(The Emancipation of the Inpidualjnrelation to Society)。现在我这儿还有当时的手稿。等等,我还需要强调一点,我还写了一篇序言,尽管是篇很短的序言,但却是用现代希腊文写出来的!”(当然,这最后一个细节并不是真的。雅克只记得自己曾经写过这篇序言而已。)雅克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事实上,我不是疯子。”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接着雅克便不再说话,神情有些严肃,又有点笑容,最后毫无傲慢之态,他喃喃自语,“毕竟,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在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因为他们总是能够通过目光、
贞妮抱着小母狗,轻轻抚摸,细细思索。曾经很多次她都想象过雅克,将雅克看成一个让人极度不安、近乎高度危险的人,可是现在她无法否认,她再也不害怕他了。
“刚才我说什么来着?”他说。
雅克伸展四肢,平躺在草地上,眼睛望向前方。能这样轻松自然地说话,雅克感到非常高兴。
昂图瓦纳努力地想要对上她的目光,他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神秘。
“这里的树荫很凉快吧。”雅克问道,伸了个懒腰。
“的确去过一些地方。”
“的确很舒服。现在几点了?”
昂图瓦纳沉思了片刻,问道:“您去很多地方旅行过,是吗?”拉雪尔收住了脸上的笑容:
两个人谁都没有戴表。从这儿去公园非常近,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着急。贞妮坐在长凳上,远远地就能看到那两棵熟悉的栗子树,还有树下的房顶,再往远一点是一棵雪松,那是守林人家的,雪松墨绿的枝叶笔直地伸向蔚蓝的天空。贞妮的小母狗紧挨着她的裙子趴着,她俯身对着皮斯,一面直接看着雅克。她对他说道:
“一般般。”
“我知道你的诗,达尼埃尔曾经给我背诵过一首。”
“您还懂意大利语?德语呢?”
雅克没有说话,贞妮感到非常奇怪,便决定看看他。雅克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目光狂乱,四处游离。贞妮也涨红了脸,高声说道:“啊,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个的!”
“当然。我还看过更加奇怪的事情呢。”
雅克有些恼火,但是竭力控制住自己,也为此感到自责。可是他无法忍受有人,特别是贞妮,只是根据他的一些皮毛制作就开始评论他的作品。雅克更加忧心的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全部才能并没有完全发挥出来,这也正是他日思夜想、备感苦恼之处。
“您懂英语?”
“我的诗什么也不是!”雅克突然脱口而出。(贞妮没有同他辩论,甚至没动一下手指头。对此,雅克十分感激。)“那时候看不起我的那些人啊!”他终于,雅克高声喊了出来,“所有人对我真正想干的事都非常怀疑!”这个问题非常难处理。此刻贞妮的在场,以及内心的巨大孤独感,都在雅克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他的喉咙哽咽了,连眼睛也开始酸痛,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你看,”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如同那些对我考上高师表示祝贺的人,你能想到对他们我有什么感想吗?我感到无比羞愧。没错,就是羞愧。不仅羞愧自己考上了高师,更羞愧自己完全接受了所有人的评价……天啊,你能理解他们是怎么样的一群人吗?他们都是读着同样的书,通过同样的模子刻出来的。书,都是书!可是我却还必须向他们乞求,向他们屈服,啊,我……”雅克已经说不出话了。虽然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去怨恨,但是那些动人的话语都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这话语如此活跃,以至于已经在他心中深深地扎了根,没办法马上就从心中连根拔起,暴露在现实之中。“啊,我看不起这些人!”他大声说,“我更加看不起自己,居然会与他们为伍!我永远,永远不会……不会原谅这一切!”
“非常感谢。”
贞妮看到了雅克不由自主的冲动,便竭力控制自己。尽管她无法跟上雅克的思维,但却清楚地看到了雅克的表现,时而流露出一种若隐若现的怨恨,时而又显出一副无法原谅的表情。雅克的确遭受了许多折磨,在这方面,他们确实非常不同。但是雅克依然信心满满地期待着未来,对未来的幸福有着明确的信心。他诅咒,可是这诅咒却流淌出一股源源不断的希望和信心。他有雄心壮志,这一点让人无法怀疑。以前,贞妮从来没有想过雅克会有怎样的前途,可是今天,雅克表现出了崇高的目标,贞妮却毫不吃惊。即使当她只把雅克当成一个平庸粗俗的普通人时,她还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今天,雅克说的这些炽热的话,如同火焰一般炙烤着雅克的心,也在她心中引起了一阵神魂颠倒的感觉,仿佛一股巨大的旋涡将她吞没了。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让她简直无法忍受,她不得不站起来了。
“给您烤块牛肝菌怎么样?”他说。
“很抱歉。”雅克憋足了一口气说道,“你瞧,我心中总是郁结着这样一种情绪。”
事实上,他没有说谎。他想起了早晨,刚从拉雪尔家里出来,来到布满阳光的大街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振奋。他想起来了,在往家走时,他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一辆辆车子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镇定。他心里想:“我充满了自信,此刻,我竟然能控制自己的力量!怎么会有人否定自由意志呢!”
雅克和贞妮一起走进一条小路,弯曲的小道像条巡逻小路,绕着界沟而行,从森林一直延伸到对面的公园,那里有一道大门,被尖尖的铁栅栏锁住了,嘎吱作响的锁像极了监狱里的门闩。
“今天早晨。”
太阳还没有开始下山,这时候四点钟都不到,他们也没什么要紧事,可是他们为什么急着结束散步,各自往家走呢?
他撒了个谎:
他们来到公园,几个散步的人从身边经过。尽管昨天已经从这些林荫小道上走过了,而且各自心里也没有什么念头。可是今天只有他们两个人,肩并肩地散步,两个人却都不由自主地有些羞涩。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她问。
“那么,”他们来到岔路口,两条小径伸向两边,雅克突然说道,“我就不送你回家了,可以吗?”
听到他的话,拉雪尔大声地笑了。昨晚在手术室里,她就发现了他对她感兴趣,他身上这种幼稚的气息非常惹她喜欢,她非常愿意接近他。
贞妮连忙干脆地回答道:
“我觉得我运气非常好,您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一说完,他的脸就红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快到家了。”
他并不在意那个可怜的沙斯勒,只顾轻声说:
站在贞妮面前,雅克竟然不由自主地感到尴尬窘迫,连脱帽致意都忘了。因为尴尬,雅克的表情有些沉重和粗野。他经常是这样的表情,只是刚在散步的时候贞妮并没有注意到。雅克努力地向贞妮微笑,但是却没有向她伸出手来。正要转身离开时,雅克有些羞怯地看了贞妮一眼,结结巴巴地说:
昂图瓦纳并没有认真听拉雪尔的话,只顾着盯着那张亲吻过他的嘴看。那是一张轮廓清晰的嘴唇,略微有些厚实,嘴角却像被削过一样细。不说话时,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含笑不露的样子,冷静,愉悦,没有一丝嘲讽的意味。
“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待在一起呢?”贞妮没有回头,笔直地走过了草地,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从昨天开始,贞妮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忽然,贞妮有个大胆的猜测,一个勉强敢有的猜测。也许,雅克只是想跟我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今天这样总是生活在一起呢?”这个猜测让贞妮坐立不安,脸颊发烫。她快速地逃回房间,脸颊滚烫,双腿战栗,她强迫自己甩开这个假设。
“唉,只要有黛黛特,他什么都会同意的。这就是他的弱点。每当她们想要从他那儿拿点什么,她们就拿黛黛特威胁他,声称要把黛黛特送回萨伏瓦,就是阿莉娜的家乡。每次她们这么闹的时候,儒勒先生就只能抹眼泪,她们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整个下午贞妮都焦躁不安。她时而整理一下房间,时而挪动一下家具,时而将楼梯间的杂物清理干净,时而修剪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有时她就呆呆地抱着她的小母狗,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停地抚摸。贞妮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不由得绝望了,因为达尼埃尔不会赶回来吃晚饭了,而她只能一个人凑合了。贞妮坐在阳台上,将一盘草莓吃光了,算作晚餐。黄昏如此漫长,贞妮不得不跑到客厅,将所有的灯都打开,抱着一本贝多芬的作品集消磨时间。随后又换成了肖邦的《练习曲》,跑到钢琴边。
“那沙斯勒先生呢?他会同意吗?”
夕阳已经渐渐落山,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慢慢地月亮开始出来了,虽然还没有跳上树枝,却已经悄悄地取代了落日的余晖。
“当然不是!偷卖家具的钱都被两个女人藏起来了。她们什么都有,我敢向您保证。可是,儒勒先生稍微买一次润喉糖,都会被她们大吼大叫。天哪,这一家的事情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您猜阿莉娜是怎么想的,她竟然想要嫁给儒勒先生!您不要笑,他们差一点就结婚了,她和老太太早就串通好了。幸亏有一天阿莉娜和老太太闹僵了……”
此刻,雅克心中也是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他手里攥着一本现代诗集,是他刚才向贞妮介绍过的。今晚家庭气氛的冷漠令他无法忍受,只好出门,去公园散步。雅克脑子里一团糟,根本无法集中精神。走了不到半个小时,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那条两旁种满洋槐树的小路。“希望她还没有关门。”雅克心里想。
“他们真的那么穷吗?”他问道。
门是开着的,门上的铃铛响个不停。雅克不由得有些哆嗦,仿佛未经允许便闯入民宅一般。一旁的枞树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树脂味,似乎还夹杂着蚁巢的气息,味道非常怪。远处传来一阵钢琴声,这有些闷的声音使原本沉寂的花园变得活跃了许多。很显然,贞妮正在和达尼埃尔弹钢琴。院子的大门正对着客厅。雅克站的地方正好能看到屋子里。门窗紧闭,屋子陷入一片沉睡之中。一片奇怪的亮光笼罩着屋顶,雅克吃惊地转身,原来是树梢上的月亮洒下一片银辉,将屋脊都染白了,屋顶上天窗的玻璃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雅克一点一点地朝屋子走去,心跳慌乱,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们他来了。所幸小母狗皮斯一边汪汪地叫着,一边朝他扑过来,雅克这才松了口气。可是屋子里的音乐并没有停下来,可能钢琴的声音盖住了小狗的叫声。雅克俯身抱起小狗,像贞妮一样用嘴唇轻轻地触碰着小狗光滑的额头。随后,雅克绕到屋子的侧面去了阳台,站在客厅前。客厅的窗户还没关上,明亮的灯光从窗户透了出来。雅克慢慢靠近客厅,仔细听着贞妮弹奏的曲子,竭力分辨出是什么曲子。可是那旋律书摇摆不定,在欢笑与眼泪之间不停地晃荡,最后在一个更高的境界里消融了,那境界里不再有欢乐和痛苦。
昂图瓦纳发出感叹时,目光热烈,笑容灿烂。拉雪尔不得不停下来,一心注意昂图瓦纳了。
雅克走到了客厅门口,只觉得里面空荡荡的。起初,他只能辨认出钢琴上面的波斯纱罩,和琴盖上面的一些小摆设。突然,他看到了一张脸,就在两只陶瓷大花瓶中间,在蜡烛昏黄的光晕中扮着鬼脸,随后他意识到,那是贞妮因为内心的激动而扭曲变形了的脸。看到这张朴实无华、坦诚直率的脸,雅克如同看到裸体的少女一般慌张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天哪,简直难以置信。”昂图瓦纳吃惊地喊道。
雅克紧紧地抱着小母狗,躲在一旁的阴影里,像个小偷一样不停地哆嗦。贞妮的曲子弹完了,雅克高声喊着皮斯,装作刚从花园里进来。
“我经常看到他躲在楼道里偷偷地哭。”
听到雅克的声音,贞妮猛地站了起来,不住地颤抖,因寂寞而激动的表情还停留在她的脸上。贞妮用恼怒的眼光看着雅克,仿佛固执地要保守一个秘密。雅克问道: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这些。”她说。
“我吓着你了?”
“应该是吧。他曾经是拉法耶特的部下,参加过美洲战役。”他惊喜地发现她非常擅长谈话,表达能力很强,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而且她非常机灵,身上还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他也非常欣赏她观察和记忆的方法。
贞妮没有说话,只是紧锁着眉头。雅克继续说道:
“难道是佩剑贵族?”
“达尼埃尔回来了吗?”停了一会儿又说道,“今天下午我跟你说过一本诗集,瞧,我已经带过来了。”
“后来?后来这两个女人把所有的东西都偷光了。有天晚上儒勒先生回来时发现路易十六时代的书桌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又过了几天,壁毯、高靠背椅、挂钟、工笔画也不见了,甚至祖父的肖像画也不翼而飞了。那是一个穿着军服的英姿飒爽的老头儿,腋下还夹着一顶三角帽。画的前面是一张名片。”
雅克有些笨拙地从口袋里拿出那本诗集,递给贞妮。贞妮接在手里,只是随便翻了翻。
“后来呢?”
贞妮仍然站着,也没有请雅克坐下。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自己该离开了。雅克往阳台走,贞妮在后面跟着。
“现在,他们家还不如一般穷人家庭呢。您没有看过他们家两年前的情形。那时候,他们房子内铺着地板砖,有护墙板,还有高大的壁橱。看到那些,您甚至会以为自己走进了伏尔泰的时代。家具上都镶嵌有宝石,还有代代相传的名画,甚至有许多古老的银器。”
“你继续忙你的事吧。”雅克嗓音含糊地说道。
“是的,从没有去过。”
她出来送他是因为她有些不知所措,想不出该如何快点结束,但她害怕向他伸手告别。月亮已经升上了树梢,银辉洒向大地。雅克转身看向贞妮,他看到了她忽闪的睫毛,他看到了她如幽灵般飘忽不定的蓝色连衣裙。
“您从没有去过他家吗?”
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地从花园走过。
“我们每天都能看见他,却对他的事一无所知。”
雅克将小门打开,出来了,踏上回去的小路。贞妮想都没想便也跟着出来,走到小路上,站在雅克面前,月光笼罩着年轻的姑娘。雅克看着花园的围墙,此刻正洒满月光,一个美丽的身影映在墙上。从那影子上他能清晰地辨认出她的侧脸、她的脖子、她卷曲的长发、她的下巴、她的嘴,那完美而清晰的黑影仿佛天鹅绒一般。雅克指着墙上的影子,忽然,他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想也没想便冲到墙上,忘情地亲吻着那美丽可爱的影子,心中充满了那种只有胆怯之人才会有的勇气。
“还能怎么样,他把所有的款项都还清了。就在半年内,一点一点地还清了。他又不可能去告自己的母亲。”
贞妮震惊了,突然后退,仿佛要将自己的影子夺回来一般,冲进小门,消失不见了。花园里明亮的草坪再也看不见了,因为贞妮锁上了大门。雅克听到了贞妮在砂砾路上逃跑的脚步声,他打起精神,走进了黑夜之中。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雅克开心地笑了。
“她们竟然串通起来一起剥削他!她们甚至借口给他擦背,悄悄地拿沙斯勒先生口袋里的钱。就在去年,老太婆竟然模仿儿子的笔迹,签了三四千法郎的支票。所有人都以为儒勒先生会垮掉。”
贞妮拼命地奔跑,仿佛这个死一般沉寂的花园里到处都是幽灵,它们正在追赶她。她一口气跑回了屋里,径直跑到卧室,一头扑到床上。她全身都在冒冷汗,她有些不寒而栗。心里难受极了,贞妮只好用手哆哆嗦嗦地按住胸口,脑袋则艰难地寻找着枕头。她全部的意志都绷得紧紧的,她在竭力控制着自己。
“您是说沙斯勒先生吗?”拉雪尔的话让昂图瓦纳感到十分可笑。他好像看到了那个小老头儿在他父亲的口授下写信,或者代替蒂博先生接待道德科学院的同事。
她的心被一种羞耻感压抑着,她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强迫自己不流下眼泪。此刻,一种全新的情感压迫着她,这是恐惧,是对自我的恐惧。
“每次回家,他都会被老太太数落。每天早晨,他都会在楼梯上把她们的鞋子擦干净,连小姑娘的高筒靴都是他擦的。”
皮斯还在楼下不停地叫唤着,贞妮把它忘了。达尼埃尔开门走了进来。
“不可否认,这非常适合他。”
贞妮听到了达尼埃尔的声音,他正哼着曲子往楼上走。他在她的房门前停了下来,可是他不敢开门,因为门缝里看不到一点点灯光,兴许妹妹早就睡着了。可是客厅的灯怎么没关呢?贞妮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她只想一个人待会儿。可是听到达尼埃尔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她又开始有些不安,便跳下床喊道:
“就是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女仆。”(他总算明白了,拉雪尔是在谈论沙斯勒一家。)“沙斯勒太太一直喊她儿子傻瓜!”
“达尼埃尔!”
“您说的她们是指谁?”
达尼埃尔手里拿着一盏灯,灯光里他看到了贞妮脸色憔悴、目光呆滞。
昂图瓦纳心思定了下来。
达尼埃尔以为是自己的晚归让妹妹担心害怕了,于是正准备向贞妮道歉,可是贞妮却打断了他的话:
“她们像对待仆人一样对待他。”
“不是的,我只是非常激动。”贞妮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的朋友总是跟着我,一刻也不离开我,我摆脱不了他,怎么也摆脱不了!”贞妮的脸因生气而变得苍白,一字一顿地说道。突然,她的脸变得通红,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瘫软在床上,“我保证,达尼埃尔,你去告诉他,你去赶走他,我受不了了,我保证,我已经受不了了!”
服务员端来了两大杯啤酒,放在桌上,啤酒还在往外冒着白色的泡沫。两人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昂图瓦纳高兴地拿起酒杯,同拉雪尔碰杯,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这个可人儿。他将浓稠得有点刺激的啤酒含在嘴里,等待不那么冰了再咽下去。拉雪尔将两只杯子倒满了冰镇饮料。紧靠的杯口仿佛他们紧紧贴在一起的嘴唇。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神思只在她的身上飘荡,然后他听到她在说话:
达尼埃尔静静地看着贞妮,试图猜测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达尼埃尔轻声问道。突然,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达尼埃尔的嘴角斜斜地露出一个苦笑。“雅克,可怜的孩子,”终于,达尼埃尔意味深长地说道,“说不定他对你……”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她一模一样。她每说一句话,他就有种冲动,想要大声地插一句“我跟您一样”,她的言行举止无一不符合他对她的期望。她的穿着打扮也是他所喜欢的那类女人的打扮。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有些年头的琥珀项链,一颗颗椭圆形的半透明的大琥珀折射出褐色的光,让人禁不住想起马拉加 【注:西班牙地名。】 大串的葡萄、想起阳光下成熟的麦子。在琥珀项链的映衬下,拉雪尔乳白色的肌肤散发出迷人的光泽。在她面前,昂图瓦纳的饥饿仿佛永远也填不饱。“就像她主动来吻我一样……”昂图瓦纳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早晨的情景,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冲动。她就坐在他的对面,一切照旧……她在偷偷地笑。
达尼埃尔的话总是充满了弦外之音,所以他常常不需要将整个句子说完。可是令他吃惊的是,贞妮听到他的话后不再颤抖了,眼睛低垂着,一动不动。她重新变得安静。过了好一会儿,达尼埃尔以为贞妮不会再说什么了,可是她却突然说话了:
“我跟您一样。”
“说不定。”贞妮的声音又变得跟平常一样了。
“我喜欢酸酸的食物。”她坦诚地说道。
“贞妮爱上他了。”达尼埃尔想到。虽然他只是无意间想到的,可是他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
拉雪尔在咀嚼着生菜叶,昂图瓦纳细细看着她。
这时候,贞妮正抬头看向哥哥,她从他的脸上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猜测。贞妮想要争辩,蓝色的眼珠发出一道凌厉的闪光,脸上满是挑战的神情。她紧紧盯着达尼埃尔,坚定地摇晃着脑袋,声音不高却十分坚定,重复着:“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好吧,喝啤酒凉快些。”
达尼埃尔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温情和兄长的关切。可是这种态度令她非常不高兴,她朝达尼埃尔走过来,将他额头上的一绺乱发挑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来点啤酒吧。”
“你这个疯狂的人,吃晚饭了吗?”
“介意喝点酒吗?”
9
“我知道,我就要这个。”拉雪尔说道。好一会儿,她终于把心中的那份欢呼雀跃给压下去了,可是她蒙眬的眼光中似乎还透露着一丝快乐。
昂图瓦纳穿着睡衣,站在壁炉前,拿着一把锯齿刀笨手笨脚地切着一块干葡萄点心。
“还有水田芥和炸苹果做配菜。”女服务员补充道。
拉雪尔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您笑什么?这可是份非常好的菜。好多好多东西放在一起烤的,有腰花、熏肉、肠子、排骨……”
“面包要斜着切,我可爱的小猫咪。”拉雪尔嗓音缓慢而慵懒。她裸着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显出美妙的胴体。
拉雪尔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很显然,她还没办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情。
房间的窗户敞开着,但落地窗帘遮住了窗口,一缕阳光照射下帐篷里才有的那种气味吹进了房间。这是一个星期天,巴黎的八月像火烤一般炙热。大街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房间里安静极了。也许人都已经搬走了。除了楼上那一家人。不用说,那么大的读报纸的声音肯定是阿莉娜的。她试图让沙斯勒太太和养病的小姑娘心情能舒畅一点。可怜的孩子还要在床上休息好几个星期。
“什锦烤肉怎么样?”昂图瓦纳建议。
“亲爱的,我想吃了。”拉雪尔说,嘴巴大张着,鲜红的嘴唇像只慵懒的猫。
戴着白色袖套的女服务员手里拿着菜单过来了。
“可是水还没有烧开。”
“我的父亲是犹太人。”拉雪尔仿佛猜到了昂图瓦纳在想什么,便直率地说了出来,然后便沉默了。
“没关系,给我点吃的吧。”
格普菲特……这个名字听上去像是以色列人,昂图瓦纳曾经接受的教育此刻翻腾起来了,正好使这场艳遇看上去有了点独立的情趣和异国风情。
昂图瓦纳将一大块水果蛋糕放在盘子里,端着盘子走到床边,将蛋糕放在床沿上。拉雪尔慢悠悠地支起上半身,半躺着昂起头,用两只手指夹着蛋糕,小口地咬着,细细品尝。
“还是算了吧。”她嘴里塞满了香肠,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就喜欢乱来。”
“你吃点什么呢,亲爱的?”
“您慢点吃,这儿有酱料。”
“等水烧开了我喝点茶。”说完,昂图瓦纳便一头倒在长靠背椅的垫子上。
“您自己看吧!”拉雪尔大声说着,便扑向了一盘香肠。
“你很累吗?”
“牙齿整齐吗?”
他看着她微笑。
“拉雪尔·格普菲特。今年二十六岁。瓜子脸。鼻子不长不短,刚刚好……”
床非常低,一眼望尽。床上挂着一顶玫瑰红的纱帐,圆形的帐顶,一直罩到床脚下。拉雪尔躺在那儿,一丝不挂,一脸扬扬得意的样子,如同寓言故事中的人物,又像一只在水里憩息的透明蚌壳。
“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呢。”冷不防,昂图瓦纳这么说道。
“假如我会画画儿……”昂图瓦纳自言自语。
中午时分,二楼没有什么客人。餐厅里摆着一张一张小桌子,沿着窗边排成一个半圆形。拱形的落地窗敞开着,低矮的大厅出人意料地明亮。餐厅内空气十分清新,也非常凉快。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看着对方,像玩耍的孩子。
“你看你都那么累了。”拉雪尔微微一笑,说道,“你要是画家的话,你早就厌烦了。”
“要不就去这家吧。现在已经有点晚了。”拉雪尔用伞尖指了指街角的一家餐厅说道。
拉雪尔将头向后仰,她的脸藏在了一片阴影中,闪闪发亮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她的肌肤如玉般光滑,闪着光芒。右腿松松软软地弯着,像把镰刀,脚插在被子里。另一条腿向上拱着,大腿的曲线非常鲜明,髀骨像象牙一般闪着亮光。
“我们去哪儿吃饭呢?”他问道。
“我饿了。”拉雪尔小声抱怨了一句。昂图瓦纳走到床边,正要拿走空盘子,她一把勾上他的脖子,双臂有力地将他的脸拉过来。
昂图瓦纳和拉雪尔一起来到了里伏利大道。昂图瓦纳留心观察着拉雪尔的脚步,那么轻巧灵活,富有节奏感。她每迈一步,他都觉得她是在跳舞。
“天哪,你的胡子!”拉雪尔惊叫道,却并不把他推开,“你打算什么时候剃胡子?”
“您说我吗?我是自由的,不需要躲躲藏藏。”
昂图瓦纳直起身子,有些不安地朝镜子看了一眼,便走过去又拿了一块水果蛋糕。
拉雪尔转身笑眯眯地看着昂图瓦纳说道:
拉雪尔大口地吞咽着蛋糕,昂图瓦纳看着她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吗?就是因为这个。”
“您是喜欢先走,然后我在后面追上您吗?”
“因为我胃口好吗?”
昂图瓦纳有些笨拙地建议道:
“是因为你很健康。血液在你的身体里奔腾,看啊,你多结实。当然,我也一样,我的骨骼非常健壮。”昂图瓦纳补了一句,又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他挺起胸膛,双肩往后扳,昂首扩胸。可是他却忽略了一点,他的四肢跟他那硕大的头颅比起来,实在有些瘦弱。他总是想象着自己的身体能像他的脸那样健壮,那样强劲有力。这两个星期以来,他感到自己精力充沛,充满力量,简直达到了极点。也许是因为爱情将他的身体激发起来了。“告诉你吧,”他开始下结论,“我和你都是能活上百岁的人。”
“啊!”拉雪尔叹了口气,说道,“我快饿死了。”微笑的脸像只小野兽,内心的情欲呼之欲出。
“一起生活吗?”拉雪尔眯缝着眼睛,声音很低,充满了柔情蜜意。忽然,她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让人忧伤的念头,她非常担心,生怕他带给她的幸福和快乐不能一直保持下去。
拉雪尔已经走到他身边了。
拉雪尔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一拍大腿,顺势从光滑有弹性的身体上滑过,十分肯定地说道:
“她会主动吻我的。”昂图瓦纳心里美滋滋的,激动地用拳头用力抵着墙壁。
“噢!我呀,假如没有人谋杀我的话,我起码能活到七十岁。我的父亲就活了七十二岁,当时他的身体还很结实,像个五十来岁的人。他是不小心中暑死的。我们一家人都是因为偶然的事故而死的。你看,我的哥哥是不小心淹死的。我总是想,我肯定也会因为意外而死掉,比如我也许会中弹身亡。”
昂图瓦纳一个人站在客厅的门口,等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今天早上的那种感觉。没过多久,她快步朝他走来。
“你问我的母亲吗?她还活着。我每次看见她都觉得她又年轻了很多。是真的,她很会生活。”然后她又平静地加了一句,“她现在在圣安娜。”
“不过我要跟我的女仆说一声,好让她回家去。”
“在收容院?”
拉雪尔打开房门,说道:
“我没告诉过你吗?”拉雪尔朝他微笑,似乎在表示歉意,接着又可怜巴巴地说道,“她关在里面已经十七年了。我甚至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她进去的那一年我才九岁,你可以想象一下。她活泼开朗,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什么苦难,她喜欢唱歌……我们家的人都能吃苦耐劳……瞧,水开了。”
“噢,天哪!”昂图瓦纳感觉整个胸腔都在膨胀,禁不住欢呼起来。
昂图瓦纳连忙跑向炉子,把茶泡好后,他就弯腰对着梳妆台,
“好吧,我愿意!”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只手将胡子遮住,努力地想象自己刮掉胡子会是什么样子。不,他不想刮胡子。黑黢黢的胡子遮住了他大半个脸。他非常喜欢这样。这样,他那白皙的长方形的额头,那浓重的眉毛,还有他的目光,看上去都会更加庄重严肃。而且,出于本能,他担心将嘴巴露出来会很没有尊严。
“快呀,快说您愿意。”
拉雪尔坐起身喝了一杯茶,又点了一根烟,随后又倒在了床上。
“正好,我也没吃午饭。”突然,他有了主意,“您愿意和我一起共进午餐吗?说话呀,您愿意吗?您愿意吗?”拉雪尔笑眯眯地看着他,像个贪心的孩子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愿望。
“快到我这儿来,你站在那儿干什么?赌气吗?”
“今天上午?现在都一点钟了,我还没吃午饭呢。”
昂图瓦纳笑眯眯地走到她身边,俯身看着她的脸。纱帐保存着些许温热,她将其挽起,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这香气刺激而又柔和,持久不息,又有点令人恶心。他贪婪地闻着,又有些害怕闻到香气。因为长时间地嗅着,他的嗓子里都充满了这种香气。
“今天上午您去哪儿了?”昂图瓦纳问道。眼前的可人儿穿着一身淡颜色的上衣,帽子上插着一朵鲜花,看上去十分优雅。昂图瓦纳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她问道。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高兴地笑了。
“我就想看着你。”
“我一遍又一遍地按门铃,几乎要绝望了。”昂图瓦纳自嘲地说道。
“我的小猫咪……”说着,她便吻上了他的嘴。
拉雪尔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这儿碰到他。一看到他,拉雪尔就高兴得不得了。可是她低下头,欣喜之情在脸上一闪而过。
他挣脱了她的嘴唇,又像刚才那样,好奇地凝视着拉雪尔的眼睛。
昂图瓦纳正在楼梯口等着她。
“看什么呢?”
到了楼下,沙斯勒先生和警察在传达室说话,拉雪尔独自上楼回家了。
“我想看看你的眼珠。”
“拉雪尔小姐,您知道的,有时候一个穿着普通礼服的陌生人也会有一颗高尚纯洁的心灵,不,我是说更加高尚、更加正直。是的。同那些带着各种各样高高的礼帽、备受人们尊敬、名声在外的人相比,的确如此。”老头儿的脸有些抽搐,随后他有些后悔了,对自己刚才那番激动的言论后悔了,“对不起,拉雪尔小姐,您知道的,我并不是在说您。当然,警察先生,我也没有说您。”说完,便大胆地看着正往里走的警察。
“难道很难看到吗?”
拉雪尔大声地笑了起来。沙斯勒先生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忧虑和不满。沉默了一会儿,沙斯勒先生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走近拉雪尔,吞吞吐吐地说道:
“没错,你的眼珠被你的睫毛遮住了。浓密的睫毛使你的眼前仿佛遮了一层金色的薄雾。就是因为这个,你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请您按规定做吧。”沙斯勒先生非常礼貌地回答道。
“什么样子?”
听到小职员的话,沙斯勒先生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个劲儿地擦汗,但最后他的神情舒缓了不少,甚至微微笑了起来。
“像个让人看不透的谜。”
“这可不行。”小职员说道,“我很抱歉,您不能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会派个警察跟您一起去您家里看看,您的门房可以证明您是不是假冒了姓名和住址。”
她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
“对不起,我没带在身上。”
“我的眼睛是蓝色的。”
“不,先生,这区别可就大了。”那位小职员不满地说道,“这可非常重要!您知道,假如是这样,那么那位丢失了一千法郎的先生会无数次地到我们这儿来认领,可是我们却不可能把两张五百法郎的钞票交给他。这可真麻烦!”小职员看了一眼沙斯勒先生,不高兴地说道,“您带身份证了吗?”沙斯勒先生在裤兜里掏了掏,无奈地说道:
“你确定吗?”
“事实上,还有一个事情我想说明白。”沙斯勒先生憋红了脸,继续说道,“今天早上我把钱交到这儿的时候,犯了个小小的错误。”他停住了,用手擦了擦脑门儿,继续说道,“我交给您的是两张纸币,对吗?我交了两张五百法郎的纸币,对吗?可是现在我十分肯定,我犯了一个错误,都怪我太大意了。因为,我捡到的钱并不是那两张五百法郎的纸币,事实上,我捡到的是一张一千法郎的纸币,您能明白我的话吗?”沙斯勒先生大汗淋漓,不得不又去擦了擦脑门儿,“现在我想起了这一点,请您在声明上记下来。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嗯,应该是灰蓝色。”
做完记录后,拉雪尔便走到了门口,可是沙斯勒先生并没有跟上来,反倒双手撑在木板上,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小窗口那儿凑。
“不对,完全不对。”他一边说,一边把嘴唇贴上她的嘴唇,然后又恶作剧般地马上离开。“你的眼睛有时候看上去是灰色的,有时候看上去却是淡紫色的。就是那种浑浊得一点也不清晰的颜色。”
“感谢您的配合。”
“谢谢。”她笑了起来,顽皮地胡乱转动着眼珠。
“是的,都说完了。”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我们只相处了半个月而已,可是我却觉得有好几个月之久。我没办法说清楚她眼睛的颜色。我真的了解她吗?在没有认识我之前,她在一个同我完全不同的环境里生活了二十六年!她生活过,也就是说她有着丰富的经验和生活阅历,甚至是非常神秘的生活阅历。这些天,我开始慢慢地了解她了……”对这种了解,他倒没有多大的兴趣,更不会让她发现。她喜欢聊天,他就听她说话,一边思考,一边将她提到的各种细节和日期联系起来,努力发现些什么。可是他吃惊极了,并且越来越吃惊。他尽最大的努力去分析,可是他却没什么发现。难道是她刻意隐瞒了什么?不会的。在别人面前,他一直是博学多识的形象。他从不问别人问题,除了他的病人。尽管他非常好奇、非常惊讶,可是他强烈的自尊心使他能够在听她说话时,用一种理解和聚精会神的态度去掩盖自己的好奇和惊讶。
“请放心,我都记下来了。您说完了吗?”
“今天你看我的眼神仿佛你不认识我似的。”她说,“好了,不要再看了,你走开吧!”
“先生,我有些说不上来,请让我想想。是的,那位太太穿着一件深颜色的外套,三十来岁。那个孩子有一个玩具火车。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小火车。我说它是小火车,是因为那玩具火车大概这么大,那孩子正在地上拖着它。这些您都记录下来了吗?”
拉雪尔看上去已经非常不耐烦了,把眼睛闭上了,想要逃离昂图瓦纳那探询的目光。可是他仍不罢休,还想用手指把她的眼皮翻起来。
“至少,您应该说说他们长什么样。”
“行啦,行啦,不要弄我的眼睛了。我不喜欢你这样死盯着我的眼睛。”说着,她用光溜溜的手臂把自己的眼睛挡住。
小职员停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说道:
“你有什么想要对我隐瞒的,小司芬克斯?”他的唇游走在她的肩膀到她的手掌,吻遍了她那美丽光滑的手臂。
“事实上,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
“她是故作神秘吗?”他思索着,“不对,她对自己的事应该没有全说,但是没有故作神秘。事实上,她倒是非常高兴对别人讲讲自己的事情。一天一天地,她好像变得喜欢唠叨了。难道是因为她爱我?”这么想着,他高兴极了,“她爱我。”
“可是您怎么不追上他们呢?”拉雪尔问道。
她伸出修长的手臂,搭在他的脖子上,将他的脸再一次拉过来,跟自己的脸紧贴着。突然,她非常严肃地对他说道:
“您听我说,事情并不完全是这样的,所以我又回来了,事实上,我想说得详细些,您知道的,把细节记录下来可能更有帮助,也显得更加正大光明了。”沙斯勒先生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又继续说道,“事实上,我并不敢肯定是不是在路上捡到的。倒不如说是在杜依勒里宫附近。没错,当时我在花园里,您知道吗?我就坐在一张石凳上。就是那张从协和广场到罗浮宫的卖报亭过去的第二张石凳。我拄着拐杖在那儿坐着。待会儿您就能明白我为什么要提到这个细节了。我坐在那儿,不久,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带着一个小孩儿从我面前经过。他们随意地说着话。当时,我就在想:‘瞧啊,这对夫妻可真幸福,他们有个孩子……’您瞧,我把所有的细节都跟您说了。当时,那孩子在我坐的凳子前摔倒了,哭了起来。而我向来都不习惯帮助弱小,所以我并没有去扶他。一会儿,孩子的妈妈便跑了过来,就在我的面前,几乎是在我的脚下,把孩子扶起来,还帮他擦了擦脸。您知道,这并不是我的过错。那位太太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块手帕,也许是手帕,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我还是没动,一直坐在凳子上。然后……”沙斯勒举起一根食指,继续说道,“他们带着孩子离开了,我就坐在那儿,摆弄我的拐杖。拐杖戳进沙子里时,突然,我看到了钱。后来我才想起这一切。熟悉我的人都说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您可以问问我身边的这位小姐,她会对您说:‘沙斯勒先生,一个五十二岁的无可挑剔的人。’您看,这很重要。问题不在于我如何说。而我也相信,也许是那位太太在掏手帕时,钱就从她的手提包里掉出来了。我说的这个捡钱的事情,您应该好好考虑。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的,知道的,仅仅一个目光就可以将一个人的底细看穿,人们怎么也无法想象。”她不说话了。他从她的喉咙里听到了无声的笑。每当她想要谈谈自己的过往时,她就会这么笑。“瞧,我想起了一件事,正是通过一个目光,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目光,我看穿了一个男人的秘密。那个男人同我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呢。在餐桌上,有时在波尔多的一个餐馆里。我们面对面坐着,聊天。我们时而看看餐桌上的盘子,时而看看对方的脸,有时会突然看一眼大厅。突然,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他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我的背后看。简直太过分了,我情不自禁地也转过头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沙斯勒先生笑了,仿佛打赌赢了一盘似的。老头儿继续说道:
“你看到什么了?”
“上面写着里伏利大道。”小职员看了一眼手中的纸说道。
“没什么,你听听就好了。”忽然,她又换了个语气回答道。
“是的。情况是这样的,我有点担心那位局长先生弄不清楚我是在哪儿捡到钱的。”
“你应该对他的目光质疑的。”
“您就是沙斯勒·儒勒·奥古斯特?您有什么事?”
昂图瓦纳差不多想要追问:“你发现了什么秘密?”但是他不敢问她,害怕自己突然提出这么一个无聊的问题会让她觉得自己幼稚可笑。他已经有过那么两三次这种行为,要求她做一些解释,结果拉雪尔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惊讶,还有嘲笑的快感,她的神态让他感到羞愧无比。
拉雪尔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便来到沙斯勒先生身边。没过多久,那个小职员就拿着一张纸回来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小老头儿:
他不再说话,而她则继续说话。
“请告诉我您的名字,我去找找资料。”
“一想起这些往事,我就无比惆怅。噢,吻我,再吻,更热烈些。”可是她还在想着这件事,她继续说道,“可是,当我说‘他的秘密’时并不贴切,我应该说‘他的一个秘密’。像他这种人不会把所有秘密都暴露给别人的。”
“今天早上我已经来过了的,就在那边的那个窗口写的那份声明。”
为了不再回忆这件事,也为了逃离昂图瓦纳无声的询问,拉雪尔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起伏的身体像蠕虫一般一节一节的。
“您说什么声明?”
“上帝啊,你的身体真柔软!”他感叹道,并用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身体,仿佛在抚摸一只柔软的小动物。
“我仔细地想过了,我想在那份声明上面再加点内容。”
“真的吗?我曾经在歌剧院上过十年课。”
沙斯勒先生看了一眼小职员,有些害怕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你吗?巴黎的歌剧院吗?”
“我在这儿也是一样的,您有什么事?”
“当然,先生。我还是以第一名毕业的呢。”
拉雪尔陪着沙斯勒先生一起来到了警察局。中午已经过去很久了,警察局长刚刚才离开。沙斯勒先生懊恼不已,连警署职员都有些不高兴了。
“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拉雪尔微笑地看着他,答应了他的请求,只是对于他说的话,拉雪尔一点都没听明白。老头儿的疯言疯语倒是让她有个机会开开玩笑,况且,她也打算在路上向老头儿打听一下昂图瓦纳的事情。可是一路上沙斯勒先生一句话都没说,仿佛听不到拉雪尔的问题似的。
“是的,已经过去六年了。”
“请您听我说,拉雪尔小姐,我知道您一直很关心黛黛特,所以我想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这些事情快要把我拖垮了。今天早上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脑袋。老实说,我现在必须回去,立刻,马上回去。可是……唉,让我一个人再次出现在那个窗口前,我实在没有勇气。请不要拒绝我。”他哀求着说,“我是个正直的人,您知道的。我向您保证,拉雪尔小姐,这花不了几分钟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继续留在那儿呢?”
“嗯?您刚才说什么?”沙斯勒疑惑地看着拉雪尔,并没有听清她刚才说的话。随后他便狡黠地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您刚才说什么?”就像回音一般,然后便默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沙斯勒先生打算说出心中的秘密。他突然转身对着拉雪尔说道:
“因为我的腿。”她的脸不由得有些阴沉,“就差一点我就成了一名马戏团女演员了。”她旋即又说,“跟着一个马戏团。你觉得吃惊吗?”
“我们一起去瞧瞧黛黛特吧。”拉雪尔对沙斯勒先生说道。两人一起走到床前,孩子睡得正安稳。“您跟蒂博大夫很早就认识了吗?”
“不,一点也不。”他果断地说,“那个马戏团叫什么?”
沙斯勒先生什么也没说,似乎并不想解释什么,只是看上去有些忧郁,心不在焉。
“噢,那不是一个法国的马戏团,是一个非常大的国际马戏团,那时,希尔什带着这个马戏团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我跟你说过希尔什,那个家伙就像吉卜赛人的苏丹。我有非凡的才能,他想从中捞点好处,可是我运气不好。”拉雪尔一边说一边顽皮地将腿一伸一屈,动作控制得精准而迅速,像个优秀的体操运动员。“他曾这么想过。”拉雪尔继续说道,“他曾让我在纳伊利表演过空中杂技。这个表演项目我非常热爱。而且我们的马也非常出色。当然啦,也要充分利用。”
“一大清早的,他就跟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天哪,一个家庭里要是有个男人,那星期天简直就是遭罪。我本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应该可以跟我好好相处。但是,唉!就在今天早上,他还魂不守舍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黑着一张脸,五十多年来,他一直是这样,我一直忍受到今天。早上他居然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去做大弥撒,您不觉得奇怪吗?您瞧,直到现在他都还没回来。”老太太嘴唇紧紧地抿着,过了会儿听到声音,说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他回来了……亲爱的儒勒,我求求你了。”老太太转身对着儿子,看到小老头儿正踮着脚尖往里走,“不要这么砰地关上门了,我的心脏实在受不了。更何况现在黛黛特还很虚弱,你这样会吓着她的。”
“你在纳伊利也居住过?”
老太太脸上露出一丝忧伤,继续说道:
“我没有,是他。当时,他掌管着纳伊利驯马场。对马他一直非常感兴趣。我也喜欢马。你呢?”
拉雪尔不禁感到有些失望。
“我也骑过马。”昂图瓦纳挺了挺胸脯,说道,“我没有多少机会骑马,也没有什么时间。”
“他出去了,没在家。”沙斯勒太太耸耸肩,带着忍让的口吻回答道。
“我倒是有些机会,我曾经连续二十二天都在骑马!”
“儒勒先生在吗?”
“在哪里骑马?”
“那孩子醒过一次,喂了点水,然后又睡了。”
“在摩洛哥地区。”
“黛黛特情况怎么样?”拉雪尔问道。
“你还去过摩洛哥?”
拉雪尔走了进来,循着声音来到餐厅,餐厅的窗户正开着,沙斯勒太太挺直着腰背,端坐在窗边的餐桌旁,双脚踩在小板凳上,双手跟平时一样什么也没做。“我感到非常惭愧,什么忙都帮不上。”她时常这么说,“人老了,想帮忙都动不了了。”
“是的,去过两次。那时希尔什向南部的叛乱部队出售了一把格拉斯型号的老旧的步枪。那真是一次名副其实的远征。我们居住的镇上突然有一天被袭击了,当然,这一点都不意外。那场战斗打了一天一夜,不,不对,打了整整一个晚上。可怕极了,一点都不好看。战斗一直打到了第二天早上。在那里,很少会发生夜间突袭。我们有十七匹运货的马被他们打死了,还有三十多匹马被他们打伤了。发生枪战时,我正好躲在箱子里面,可是子弹还是打中了我。”
“请进!”沙斯勒太太尖着嗓子回答道。
“什么,你中弹了?”
这天上午,大概十一点半的样子,拉雪尔来到沙斯勒先生家敲门。
“没错。”拉雪尔笑眯眯地说道,“不过只是擦伤,破了一点皮而已。”说着,她便把一侧的腰部给他看,上面有一个光滑的疤痕。
4
“可是之前你跟我说,那是你从车上摔下来时留下的。”昂图瓦纳神情严肃地问道。
拉雪尔的房门是开着的,昂图瓦纳可以一眼望尽,在最里面,他看到了一张床,上面盖着粉红色的绸缎被子。那床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在朝阳的映衬下,仿佛一朵沐浴在阳光中的巨大的花骨朵。
“噢!这个嘛。”她耸耸肩说,“那个时候我们才刚刚认识,我要是跟你说是子弹留下的疤痕,你指不定会认为我在炫耀呢。”
“今晚充满了诱惑……”
接着他们都没有说话。
昂图瓦纳看到拉雪尔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连目光都变得严肃起来。年轻女人没有让昂图瓦纳握住自己的手,而是一把抓住昂图瓦纳的手,突然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然后猛然关上大厅的门。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拉雪尔没有了笑容,翕动的嘴唇能看到雪白的牙齿在发光。他闻到了她秀发的芳香,他仿佛看到了她裸露的乳房和热辣辣的大腿。昂图瓦纳靠近拉雪尔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的眼睛就快要贴在一块儿了。感觉到拉雪尔略微弯曲的腰,昂图瓦纳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揽入怀中。拉雪尔也不后退,出乎意料地将嘴唇紧紧地贴上昂图瓦纳的嘴唇,深深一吻后便用力挣脱了他,低垂着头,又露出了一个微笑,轻声说道:
“她有没有对我撒谎?”昂图瓦纳思索着。
“再见!”拉雪尔依然笑着看着昂图瓦纳,却并没有要伸出手的意思。昂图瓦纳不得不继续说道,“您不想跟我握手道别吗?”
忽然,他看到拉雪尔的眼睛仿佛在思量着什么,发出明亮的光芒,但这仇恨的火焰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他又说了一遍:
“当时他竟然认为我会一直那么盯着他,可惜他错了。”
他朝她伸出手,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并没有朝他伸出手。
每当拉雪尔用一种仇恨的心情述说自己的过去时,昂图瓦纳心中就会莫名地感到高兴和满足。他多想看着她说:“亲爱的,让我们携手共度余生吧。”他将脸紧紧地贴在拉雪尔侧腰的伤疤上,很久都没有离开。出于职业习惯,他的耳朵非常灵敏,不由自主地就会去听她胸腔内那些轻微的响声,那些由肺泡发出的回荡的响声,还有心脏发出的沉稳的咚咚声。他的鼻翼轻轻扇动。两人躺着的床此刻温热异常,拉雪尔美妙的胴体发出一股迷人的气息,那是一种和她的长发类似的气息,但略有不同,那气息更加令人沉醉,仿佛胡椒一般刺激着人的感官;那气息中又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汗液的味道,又像各种香水混在一起的味道,令人禁不住想起了黄油、核桃叶、白术、香草糖还有杏仁。事实上,这种味道更像是一种气息,一种挑逗人的气息,一种残留在人的嘴唇上的香料的气息。
“谢谢,可是我现在实在太脏了,必须回去洗洗了。再见,夫人!”
“不说这个了。”她说,“请给我一支香烟,不,不是这种,是新品种,就在那个小桌子上,一个朋友给我做的,在马里兰烟草里加了点绿茶,抽的时候会有一股树叶烧焦的味道,那感觉就像在露营,我无法形容,也许更像秋天时打猎的味道。就是那种朝树林里开一枪,然后升起一股浓郁的硝烟,就是那种火药的香味,你能明白吗?”
“我刚热了点巧克力,您不吃点吗,大夫?”
淡淡的香烟萦绕着拉雪尔,昂图瓦纳重新回到她身边躺着,用手摩挲着拉雪尔的肚子。拉雪尔腹部的肌肤光滑细腻、白里透粉,仿佛是透明的,略显宽大的肚子如同一个盛水盘。她曾去过很多个国家旅游,至今仍然喜欢涂点东方国家的润肤膏,这使得她的肌肤看上去仍然像孩子一样的娇嫩鲜活,还没有青春期的线条分明。
她来到门口,对他说:
“Umbilicus sicut crater eburneus(你的肚脐真像一只象牙杯)。”昂图瓦纳轻声地自言自语,他在脑子里费力地搜出了这么一段《雅歌》【注:摘自《圣经·旧约》中的一段。都是拉丁文,意思在文中有解释。】。他在将近十六岁时,曾因为这段话而终日心神不安。“Ventur tuus sicut…嗯……sicut cupa!”
“再见了,夫人。”
“什么意思?”拉雪尔抬了抬身子,询问道,“等等,先别说,我可以猜出来。Culpa,这个词我明白,mea culpa是罪孽、过错的意思。这句话是说你的肚子是个罪孽?对吗?”
他微笑着对她说:
听到拉雪尔的话,昂图瓦纳禁不住哈哈大笑。自从和她一起生活后,他的快乐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刚走到楼梯上,昂图瓦纳便想起来,拉雪尔就住在楼下。他来到楼梯拐角处,找到一扇房门。门是开着的,应该就是她的房门了。可是为什么不关上呢?没有一丝犹豫,昂图瓦纳快速地走下楼梯,来到那扇开着的房门前看到拉雪尔正站在大厅里。听到脚步声,拉雪尔忽地转过身看到了门口的昂图瓦纳。此刻,刚梳洗过的拉雪尔光彩照人,她已经脱下了粉色的睡衣,换上了白色的绸缎衣裙。头发高高地绾着,衬着雪白的衣服,活像一支燃烧的蜡烛。
“错了,不是culpa,而是cupa,是说你的肚子像一只酒杯。”昂图瓦纳纠正了拉雪尔的错误,脑袋枕着拉雪尔的腰,继续背了一段跟这差不多的话:“Quam pulchraesunt mammae tuae,soror mea!我的妹子,你有多美丽的乳房!Sicut duo(不知道为何会如此)gemelli qui pascuntu rin liliis!如同两只小羊羔站在百合花丛中咀嚼青草!”
沙斯勒先生鼾声不止,没有一点醒过来的迹象。昂图瓦纳决定不再等了,回到了过道,走向楼梯。
拉雪尔双手捧起了丰满娇嫩的乳房,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仿佛面对着一对温顺忠实的小动物,她细细地观察着自己的双乳。
当时,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正跟随父亲一起去外地参加会议。有天晚上,他跑到了她的小阁楼,在粗糙的被褥里,占有了那个胖姑娘的身体。此刻,假如能再次占有那个胖姑娘的身体,出多高的价格他都愿意。
“很少有人的乳头会是这种纯粹的粉红色,这粉红色就像苹果树的小花苞。”拉雪尔一边观察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作为一名医生,你肯定早就发现这一点了吧?”
“沙斯勒类型。”昂图瓦纳思索着,“我可真喜欢研究典型。这类人非常简单,长得也没有多大意义,一辈子就像个傻瓜一样生活着。只要仔细观察他们,我就能轻易地歪曲、夸张甚至怀疑他们。这种人就像图卢兹的那个女佣。唉,我怎么会想到她呢?是因为她的阁楼里也有个这样的通风口吗?不,是因为她身上也有这股奇怪的肥皂的味道……啊,人就是这么奇怪,总是会浮想联翩……”昂图瓦纳惊奇地发现,在想起那个小旅馆里的女佣时,他竟然如此兴奋。
他回答道:
他打算在这里等几分钟,或许这个小老头儿会醒过来。昂图瓦纳打量着这间房间,看到墙上贴满了彩色的圣画,书架上摆满了宗教方面的书籍,还有一个地球仪,两边是一些空的香水瓶。
“老实说,你是对的。这对小肉芽的表皮没有一丝色素,只有白色,白色,还有一点粉红色的暗点。”昂图瓦纳紧闭双眼,慢慢地靠近拉雪尔,“上帝啊,我真喜欢你的小香肩……”他又发出一阵感叹,嗓音有些含糊,“服装店里那些售货小姐的肩膀单薄又瘦削,我厌恶极了。”
“这个蠢货,居然在耳朵里塞着棉花球。”昂图瓦纳看着沙斯勒先生的耳朵说道。
“真的吗?”
“儒勒先生的房间对着大厅,旁边有个火炉。”女仆跟他形容着。昂图瓦纳走了出去,果然在火炉旁边看到了一扇小小的房门,打开后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呈三角形。过道的最里面有一个通气孔,是开在楼梯的板壁上的,一束光透过通气孔照了进来。昂图瓦纳看到沙斯勒先生躺在铁床上睡着了,外衣都没脱,嘴巴微微张开,轻轻打着鼾。
“瞧这丰满而圆润的双肩,瞧这些褶子连在一起多漂亮,还有这肥皂一样滑腻的肌肤,我就喜欢这样的肩膀。亲爱的,不要动。让我靠会儿,舒服极了!”
昂图瓦纳跟阿莉娜叮嘱了几句,告诉她假如小姑娘在他来之前就醒过来了,她该怎么做。临走时,昂图瓦纳小心地想到,沙斯勒先生怎么样了?
忽然,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画面,他的神经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肥皂般滑腻的肌肤……”那是一个晚上,就在黛黛特刚发生车祸后没多久,当时他正和达尼埃尔一起从别墅区回来。他们两人坐在火车上的一个小包间里。当时,拉雪尔占据着昂图瓦纳的整个身心,终于,他屈服了,开始饶有乐趣地向达尼埃尔讲述这次艳遇。那一路,他无法自制地将那个悲惨的夜晚告诉了达尼埃尔,他告诉他那场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手术,告诉他自己等在小姑娘床边时的焦灼不安,然后他突然就遇到了这个有着棕色头发的美丽少女,他告诉他这个少女靠着他的肩膀在沙发上睡着了。在向达尼埃尔叙述这段艳遇时,昂图瓦纳用了和此刻一样的词,“丰满的圆形……肥皂般的肌肤……”可是他没敢继续叙述。当他从沙斯勒先生家出来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在经过拉雪尔的房间时,他看到了她敞开的房门。昂图瓦纳想要向年轻的达尼埃尔证明自己意志坚定,出于这个愚蠢的考虑,而不是出于谨慎,昂图瓦纳对达尼埃尔说道:“她是不是在等我?我是不是该利用一下这种情况?可是老实说,我有很强的自控力,于是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从门前走过去了。假如当时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达尼埃尔一直在静静地听昂图瓦纳述说,听到昂图瓦纳的问话,他便抬起眼睛看了看昂图瓦纳,说道:“我想我的做法会跟你一样吧。你这个骗子!”
拉雪尔刚走,昂图瓦纳也想走了。“该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昂图瓦纳一边想着一边朝窗外拂晓的天空看了一眼,“然后回家向雅克解释……我还要去医院,然后再过来。回去洗个澡,这个样子可真不像话。也许我可以叫个人去请她帮忙?也许我可以到楼上去找她?可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个人住着……”
昂图瓦纳的耳朵里仍然回荡着达尼埃尔的话,那些话透着戏弄、怀疑和嘲讽,但仍然留有些许善意,这使得他无法责怪他。每当他想起这件事时,他的心就隐隐触痛。骗子……是的,有时候他的确是骗子。确切地说,他曾经的确是个骗子。
说完,拉雪尔便拉紧睡衣轻手轻脚地走了,都没有同昂图瓦纳道别。
“丰满的圆形……”拉雪尔喃喃细语,若有所思。
“我得回家了。”拉雪尔说着便转身看着阿莉娜。此刻阿莉娜也正在看着他们俩,“需要帮忙的话尽管找我,不用客气。”
“也许哪一天,我就变成了一个肥胖的老女人。”她说,“一个犹太老女人,你明白的。不过我的母亲并不是犹太人,所以我只能算是半个意第绪人。啊!要是你在十六年前认识我就好了,那时我刚要进入预备班。那时候的我可是一只纯正的棕色的小老鼠!”
两人微笑地看着对方。昂图瓦纳欢欣鼓舞,他接触过的女人都是些举止轻佻的女人。此刻看着拉雪尔,他感到拉雪尔离他的欲望更加接近了。
说完,拉雪尔翻身一滚便落到了床外,昂图瓦纳甚至来不及将她拉住。
“怎么?您也会去帕克梅尔餐厅吗?”
“你要干什么?”
拉雪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微笑。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我的朋友们还在帕克梅尔餐厅等我吃晚饭呢!”他说。
“什么事,先告诉我嘛。”
在镜子中,昂图瓦纳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像,袖子高高地挽起,手臂上涂抹了碘酒,白衬衣上沾着点点血迹,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
“还是不要说了,这样更好。”拉雪尔笑眯眯地躲过了昂图瓦纳伸向她的手。
“我可真是个美人儿!”拉雪尔嘟着嘴,自言自语。她很清楚,刚睡醒的她脸色非常艳丽,充满了青春气息。昂图瓦纳脸上的神情也清楚地显示了这一点。这时,他也走到了镜子前,打量着镜子中的她。她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注视的并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她的嘴唇。
“亲爱的,快点过来睡觉!”昂图瓦纳嗓音温柔地轻声说道。
墙上有一块破镜子,用三颗钉子固定住了。拉雪尔朝镜子里看了看,不由得笑了起来。她的头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敞开的领口露出饱满的乳房,手臂裸露着,圆润而壮实,大胆的目光无拘无束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带着一丝嘲弄。那样子像极了共和起义时的女性,那位在街垒上的马赛女人。【注:法国画家德拉克洛瓦(1799—1863)的名作《七月二十八日 自由领导着人民》中的女性形象。】
“不要再睡觉了,快点穿衣服起来。”拉雪尔一边说道,一边已经套上了睡衣。
“她的腿可真热啊。”昂图瓦纳不由得想。
她快步跑到书桌旁边,拉开一个抽屉,那里面全是相片。她拿着抽屉回到床边坐好,双腿并拢,盛满相片的抽屉就搁在膝盖上。
床上的小姑娘正安静地沉睡着。阿莉娜双手合十,仿佛在做祷告。昂图瓦纳走到床边看了看,说道:“没再流血了,情况已经很好了。”他一边留意着拉雪尔,一边握着小姑娘的手腕,脉搏跳动数出一百一十下。
“我非常喜欢看这些老旧的照片,晚上睡觉时,我经常抱着一堆相片,翻弄几个小时,不时地思索一些事情,这样能让我的心安定下来。瞧,多圆!你不会有些厌烦了吧?”
昂图瓦纳抬头看了看钟,已经快四点了。
昂图瓦纳弓着身子躺在拉雪尔的身后,这时他有些惊讶地支起身子,用手肘支撑着脑袋,努力保持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他看着拉雪尔的侧脸,此刻她正低头看着手中的相片。那是一张聪颖的脸,弯弯的眉毛伸向脸颊,细长的眼线仿佛一道黄藤镶嵌在脸上。她的长发随意地绾起,逆着阳光看时,那头美丽的橙黄色的头发像极了一顶毛茸茸的丝绒头盔。她低着头一动不动,他看着她的鬓角和脖子,仿佛那里随时会有火花迸出来似的。
“天都亮了。”她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指着窗外说道。
“啊,它在这儿,我正找着呢。瞧,看到这个跳舞的小女孩儿了吗,那就是我。我记得那天好像被人追赶,因为我把跳舞短裙的花边弄皱了,就是这样靠在墙上蹭坏的,你相信吗?看哪,我的头发散开着披在肩上,那时候手肘还是尖尖的,内衣也平板得几乎没有曲线。我看上去并不开心,对吗?快看这儿,当时我已经念三年级了,小腿肚已经开始变得好看多了。这里是教室。我们正在扶手杠上训练,你看到了吗?你能找到我吗?没错,就是这个,你找到我了。旁边那个就是路易丝。你看不出她有多厉害,是吗?她就是声名赫赫的菲蒂·贝拉,当时她跟我们一起上课,我们图方便,都喊她路易丝。还有人喊她路易宗。所有人都在争抢排名,我当时也是一样。假如那时候我没有得静脉炎的话,说不定今天我就是第一了……对了,你想看看希尔什吗?什么,你对他挺有兴趣?瞧,这就是他。看到他你有什么想法?是不是他太老了,让你惊讶?我保证你是这么想的。不过他非常健壮,尽管他已经五十岁了,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真是个可怕的人!你看他的粗脖子,紧紧地缩在双肩之中,他转头的时候,全身都会跟着一起转动。猛一看到他,真是弄不清楚他的样子,有点像马贩子、驯兽师之类的,是吗?他有个女儿,那小姑娘经常对他说:勋爵,你看上去像极了贩卖奴隶的人。每当听到这句话,他就哈哈大笑,发自内心地笑。我们再看看他的大脑袋,他有一只硕大的鹰钩鼻,他的嘴角全是皱纹。他非常丑陋,当然,这跟别人没什么关系。还有那双眼睛,假如他不长着那双眼睛,他的样子看上去会更像一只野兽,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他的眼睛了。他的样子,我是该说他非常自信、非常机灵,还是脾气暴躁?该怎么说?简单粗暴又有些色眯眯?啊,只要他还热爱生活这就足够了!不管我多么憎恨他都没有用,人们一说到他时,就像谈论一切脾气粗暴的人一样,他们会说:‘虽然他很丑,但他也有美的地方。’你是不是也这么感觉?噢,快看,这是爸爸,爸爸跟他的那些工人在一起。他一直都是这样一副打扮,穿着内衣,留着白胡子,腰里挂着一把剪刀。他只需要三块破布和几个扣子就能给你做出一套衣
“我也是。”
服来。这是在他的车间拍的照片。在车间的尽头你能看到几个穿着衣服的模特,墙上还能看到一些设计好的服装,对吗?当时他已经是歌剧院的服装设计师啦,不用再给别人干活儿了。有机会的话你还可以去歌剧院,向那里的人打听一下格鲁费特老爹是个怎样的人。有时候他必须把我的母亲关起来,这样就只剩下他和我了,这时候他就非常希望我能同他一起干活,这个可怜的小老头儿,他希望我能继承他的针线盒子。这门手艺非常赚钱,瞧,我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生活得很好,这就是证明。可是,当一个小女孩儿整天待在车间里,看到的全是女演员,你大概能明白结果会是怎样了。是的,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成为一名舞蹈家。于是,他就让我去学跳舞了,将我托付给斯托布大妈照顾。当看到我对舞蹈很有天赋时,他高兴极了!他经常跟我谈论我的未来。唉,可怜的小老头儿,假如他看到今天我成了这个样子,一事无成,他该多伤心啊!啊,当他两腿一蹬离我而去,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时,你能明白我有多伤心难过吗?大部分情况下,女人是没有什么雄心壮志的,她们生活得很随意。可是在歌剧院却不是这样的,大家都想往上爬,彼此之间互相打压,所有人都在奋斗,并且很快就对这种奋斗充满了兴趣,至少像渴望成功一样充满了兴趣。当你不得不将眼前这条道路放弃,像所有普通人一样生活,再没有什么前途可言时,你会发现那有多可怕!啊,你再看看这张,这是巡回演出时拍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照片。还有这张,当时我们正好在吃午饭,我忘了是在哪里拍的了,大概就是在喀尔巴阡山那一带吧。希尔什去那里打猎来着。瞧,他的胡须长得那么长,一直垂了下来,真像个苏丹。他总是被亲王称作穆罕默德。你看到我身后的那个家伙了吗?就是那个晒得黝黑的男人。当时他是皮埃尔亲王,现在已经是塞尔维亚的国王了。他还把两只猎兔犬送给了我。那两只可爱的狗温顺地躺在我的前面,就像你现在这样躺着。还有这个正在笑的家伙,你看仔细些,有没有发现他跟我长得很像?他可是我的兄弟,没错,就是他。他的头发像爸爸,是褐色的;我的头发像我母亲,是金黄色的。根本上说是金黄色,也许是深黄色。你说什么?你可真笨!棕色就棕色吧,随便你怎么说。不过要是从精神上来说的话,我才像我爸爸,而我的兄弟则像我母亲。看这张,瞧他拍得多好!至于母亲的照片,我一张都没有,爸爸把它们都烧掉了。他从来没向我提起过母亲,也从来没带我去过圣安娜。可是他自己每周都去两次,一连九年从没间断过。后来,我从女看守那里知道,他总是坐在母亲面前,陪她一个小时,有时候会多陪她一会儿,但是跟她说不上一句话,因为她已经完全认不出他了,母亲认不出爸爸,也认不出其他任何人。可是他是爱她的。他比她年长许多。自从那些事发生之后,他便一蹶不振。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至今都无法忘怀。就在那个晚上,有人到车间找到爸爸,告诉他母亲被抓起来了。没错,就在罗浮宫的商店。他们说她偷了展览架上的针织品。可是你怎么会相信?她可是格普费特太太,是歌剧院有名的女服装设计师!别人从她的手提包里找到了一双男人的袜子,还有一件小孩子的毛线衫!可是别人立刻放了她,他们说她有偷窃癖。你知道这个吗?这只是她刚刚开始发病。我的兄弟遗传了她很多方面。他总是做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他甚至抢过银行。那次抢劫希尔什也有份。假如他没有发生意外,他迟早会变得像我母亲那样。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噢,这张就不用看了,你只要知道这个不是我就行了。这是一个小姑娘,她已经死了。还是看这张吧。
“我刚才睡着了。”
这是一所丹吉尔的民房。不,你不用仔细看。噢,我的小猫咪,可惜已经没了,可是你看,我已经不会再为它哭鼻子了。这张是布巴那萆原,当时西·格巴斯的军队就驻扎在那里。这个西蒂-贝尔-阿贝斯的小清真寺附近的人就是我。你在照片的背景中看到马拉凯奇了吗?瞧这张,这是在密苏姆旁边,也可能是在东戈旁边,我记不太清楚了。这两个人是德泽姆人的酋长。我费了好大劲才抓拍到的。他们会吃人肉。没错,的确有这样的事。啊,快看这张,太可怕了!你没看出来吗?这里有一堆石头。这回你看清楚了吧?没错,石头堆里有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被石头砸死的!噢,天哪,太可怕了!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正直的女人,她的丈夫无缘无故地抛弃了她,三年不见踪影,她以为他已经死了,便改嫁他人。可是两年后,他竟然又回来了。在这些部落里,重婚可是滔天大罪。于是她就被人们用石头砸死了。当时我在梅歇德,希尔什一定要我赶过来看看这场景。我来了,可是只敢离得远远地看,起码隔着五百米。即将行刑的那天早上,我看到人们将那个女人拖到了村子里,这场景已经让我非常害怕了。可是希尔什却看到了整个过程,他甚至想挤到第一排去。你听我说,那些人好像挖了一个洞穴,那个洞穴很深很深。然后那个女人就被带了过来,她自己躺进了洞穴里,什么话都没说。你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沉默不语,倒是围观的人群一直在叫嚷。我听到了他们在喊,要把那个女人处死。可是我离他们太远了。最先开始的是他们部落里的大祭司。他先是念了一段判决书,然后带头搬起一块大石头,使足了劲朝洞穴里砸去。后来希尔什告诉我,那个女人连一声都没喊。人群都被大祭司的行为带动了起来。旁边已经有一堆事先准备好了的石头,所有人都跑去搬石头往洞穴里砸。希尔什向我发誓,说他一块石头都没有扔。等洞穴被石头填满了,是的,你看到了,石头都堆到了洞穴的边缘上,所有人都过去在石头上一阵乱踩,嘴里还大声呼喊,之后所有人便离开了。希尔什看到我带着相机,便逼着我拍下了这张照片。我没办法,只能走过去。唉,一想到这个我就心惊肉跳,你看,我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那个女人就死在了里面。也许……啊,不对,这张不要看!”
突然,拉雪尔惊醒了,连忙用手臂撑直了身体,镇定地坐好,好离昂图瓦纳远一点。昂图瓦纳也假装被她的动作惊醒了。拉雪尔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
昂图瓦纳的脑袋攀上拉雪尔的肩头,只看到照片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赤裸的身体。他还来不及细看,就被拉雪尔的手遮挡住了眼睛。透过眼皮,他感受到了拉雪尔手掌上的热量。拉雪尔的动作让他想起了他们做爱时的情形。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用手遮住他的眼睛,身体有些痉挛,因为她不想让她的情人看到自己意乱情迷时狂热的面孔。昂图瓦纳故意逗她,挣扎着要挣脱她的手掌,可是她立马跳开了,将照片一把抓到胸前,紧紧地贴着睡衣。
最后他终于发现,这种舒适的快感来自身体的哪一部分。是的,就在脚上。这样感到的同时,他还清楚地感受到旁边坐了一个人。腿上的热量正是从这个活生生的人身上传来的。天哪,这是拉雪尔的热量!这快感是官能的快感,在找到快感的来源后,这种快感便越来越强烈,几乎要遍布全身了。年轻女人可能是睡着了,不小心滑倒在他身边。此刻,昂图瓦纳意识完全清醒了,他知道他不能动弹。他和她的腿只隔着几层布,那距离不超过一只手。顿时,全身的感觉仿佛突然间全都集中到了那个地方。他有些呼吸不过来了,木然不动,脑子却异常清醒。两人的热量之中混合着的这种快感胜过任何一种长吻,这快感让人异常兴奋。
拉雪尔快步跑到书桌旁边,一边放荡地笑着,一边将照片全都塞进抽屉里,并锁上了。
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动使得昂图瓦纳醒了过来。他还有些迷迷糊糊,只感到一种快感。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完全清醒,浑浑噩噩地发呆。
“首先我要申明一点,这照片不是我的,”她说,“我不能随意把它给你看。”
燥热,欲望,乱糟糟的心情,昂图瓦纳渐渐地没有了力气,不知不觉中,他便陷入了沉睡之中。全身松弛,肩背靠墙,安稳地睡着了。
“那它是谁的?”
果然,她走到了灯光之中,可是只是从昂图瓦纳的眼前忽地走过。但就是这一秒钟的经过,也足够使昂图瓦纳重新迸发出本能的欲望。昂图瓦纳无力地紧紧闭上双眼,脊背用力地靠在墙上,咬紧牙关,尽力不睁开眼睛,偷偷地幻想着。烟味、粪便味、柏油马路上灰尘的味道,所有这一切就混合成了大城市的味道,这夏天的气味令空气变得浑浊,令人呼吸困难。苍蝇不断地撞上灯罩,死死地萦绕着昂图瓦纳汗津津的脸。屋外不时地响起几个闷雷。
“那是希尔什的照片。”
“夫人,把她的头放平,好吗?对,放平,放直……”
说完,她又重新回到昂图瓦纳身边坐好:
“现在看上去好多了。”
“现在开始你要乖一点了,可以吗?我们继续往下讲,你不会感到厌烦了吧?嗯,这也是一次远征。当时驴子队正行走在圣克卢大森林里。你瞧,所有人都穿上和服了。你看我的和服,多小巧,多帅气啊……”
“她一直是这么苍白吗?”
10
昂图瓦纳眼睛感到灼热,唇干舌燥,他在想,要怎样才能让拉雪尔走到灯光下呢?
“我一直在自我欺骗。”丰塔南太太心里想着,“假如我对自己能坦率些,我就不会再抱有任何空想的念头了。”
“没有。”她回答说。
丰塔南太太站在客厅的窗边,隔着纱质的窗帘看着花园,久久地凝视着正在花园里散步的热罗姆、达尼埃尔还有贞妮。
“小姑娘的腿没动一下吗?”他靠着墙,轻声说道,并没有起身。她往床边走了一步,睡衣下的胴体因走动而起伏不定。
“可是即使是最正直的人也会在自我欺骗之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她在思索着。丰塔南太太总是这样不由自主地微笑,那些不由自主的幸福感总是像潮水一般涌上她的心头。
老妇人走进房间,跪在了床边。昂图瓦纳走到窗户边,窗户是打开的,却没有一丝风。他感到太阳穴嗡嗡地响个不停。朝窗外望去,不时会有一道闪电在远处划破夜空。终于,他感到累极了。连续三四个小时,他都是站着的,没有任何休息。在两扇窗户之间,有张儿童用的小床垫子折叠好靠墙放着,像个沙发,昂图瓦纳走过去坐了下来。这大概是黛黛特平时睡觉的地方,这儿应该就是阿莉娜的房间了。昂图瓦纳躺在这张小床垫上,背靠着墙,他的身体又开始无法遏止地燥热,欲望正在他心中翻涌。再一次,他看了一眼那近乎透明的睡衣下面坚实而圆挺的乳房,心怦怦怦地不停乱撞。可是,拉雪尔没站在灯光下。
丰塔南太太从窗边走开,来到了阳台上。这时候眼睛极易疲劳,辨别东西非常困难。远处的天边,夕阳闪烁着微光,黄昏的天空中已经开始陆续地闪现着苍白的星星了。她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盯着眼前那熟悉的地平线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发出一声叹息。她心里很明白,这两个星期的生活让她清楚地知道,热罗姆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和她一起生活了。她悲伤地发现,这个家虽然破镜重圆,可是这美好的幻象不会持续太久。热罗姆对待她的态度没有变,他急切地表现出对她的温存,可是她心中交织着快乐和恐惧。曾经的热罗姆不是已经再也找不到了吗?他现在的表现不是正好表明他并没有改变,还是会像从前那样离她而去吗?现在的热罗姆已经不再是那个刚被她从荷兰接回来的热罗姆了,他已经不再像个落水之人一般紧紧抓住她不放,已经不再是那个苍老、消沉的热罗姆了。有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他看着她会像一个犯错受罚的孩子,每当她提起曾经的荒唐和悲伤,他都会唏嘘不已,可是她看到他已经穿上了夏装,那些夏装都堆在箱子里,是他曾经穿过的,他的脸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显出年轻的气息。就在今天上午,还没吃午饭,她让他去俱乐部找贞妮,顺便他还可以去散散步。她看到了他接受她的建议时伪装出来的淡然,她还看到了他起身离开时的迫切,没多久他便离开了,她看到他步伐的轻快,看到他穿着白色的法兰绒裤子、淡色的上衣,看到他挺得笔直的脊背,她还看到他在路边摘了一朵茉莉花,插在纽扣上。
“您叫拉雪尔,是吗?”昂图瓦纳小声说道,“好吧,好吧,叫她进来吧。”
此刻,达尼埃尔过来找她,因为他看到母亲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自从丈夫重新回到这个家之后,丰塔南太太就一直无法平静地面对儿子,总感觉手足无措。达尼埃尔也留心到了,因此,他隔两天就回一趟家,尽力表现得比以前更加亲切,他想让母亲明白,自己对整件事情的底细非常清楚,而且非常理解母亲,不会不明是非。
她微笑地看着他,似乎在请求他允许女仆进来。尽管他不想有第三个人进来,可是他没办法拒绝她。
母亲的房间里有一张很低的帆布座椅,达尼埃尔非常喜欢这张椅子,此刻他正夹着一根香烟,斜斜地躺在这张椅子里,面带微笑地看着母亲。他的姿势和动作简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是阿莉娜小姐。她大概是担心她的外甥女,想来看看她吧。”
“今天晚上你会留在家里吧,我的孩子?”
年轻女人挺直了腰,站了起来:
“恐怕我不能留在家里了,妈妈,我明天一大早和人有约。”
“拉雪尔小姐……”门外有人在轻声地喊。
达尼埃尔甚至很少见地同妈妈谈论起自己的工作,谈到自己打算在假期结束后便开始筹划出一期《美育》。这本杂志是专门为欧洲最年轻的绘画学校办的,杂志里有许多插图,都是一些名画的复制品。这项工作令达尼埃尔充满了兴趣。随后他便停止了说话。
“可能太亮了,她睡得不安稳。”红发女人这么说着,便把灯放到角落去了。随后又拿了条毛巾回到了小病人的床边,轻轻地给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当她弯下腰时,昂图瓦纳看着她,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在灯光的映衬下,隔着轻薄的睡衣,他看见了年轻女人丰满的躯体,轮廓非常清晰,仿佛她突然就裸体呈现在了他面前。昂图瓦纳有些躁动不安了,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努力地抑制着急促的呼吸,眼睛感到灼热,忽明忽暗中,他看到了女人丰满的乳房,正随着她的呼吸而微微起伏。昂图瓦纳双手冰凉,禁不住哆嗦不止。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对女人有如此强烈的渴望。
屋子一时间陷入了寂静,静到能听到黄昏时分特有的窸窣声,唧唧啾啾的鸣叫声从森林中传来,传到了阳台下面。傍晚的凉风掠过枞树林,习习吹来,夹杂着阵阵香料的气息,吹拂着梧桐树的枝叶和树皮,轻轻扫过砂砾,发出簌簌的响声。丰塔南太太的头发被一只蝙蝠的翅膀急促而轻微地扫过,她禁不住轻轻惊唤了一声。
睡梦中的小姑娘似乎并不安稳。他和她一起走到小姑娘的床边。小姑娘的眼睛微微睁开一点,随后又紧紧地闭上了。
“周末你还会回来吧?”她问。
红发女人和昂图瓦纳在低声交谈,两人都微微倾斜着身体。如此近的距离,眼前的女人非常清晰,她的红唇、她的脸颊、她富有光泽的皮肤,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的眼前。疲惫使她看上去更加妩媚迷人。尽管昂图瓦纳已经疲惫不堪了,可是却激动不已,本能的欲望在他的体内蠢蠢欲动。
“会回来,我明天就会回来,在家住两天。”
“没错。黛黛特只是阿莉娜的外甥女,放在儒勒先生家里抚养罢了。当然,儒勒先生供她生活。”
“你应该把你的朋友邀请过来一起吃午饭,昨天我还在村子里碰到了他。”丰塔南太太补充道。她的确想邀请雅克来共进午餐,并且她在雅克的身上发现了一些优点,这些优点同样出现在昂图瓦纳的身上,与此同时,她希望这么做能让达尼埃尔高兴。“那个孩子为人真诚,举止大方。我们还一起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
“这么说来,这个孩子压根儿就不是沙斯勒的亲戚?”
达尼埃尔不由得阴沉着脸,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晚上,贞妮同雅克一起散步,从森林回来后便变得非常古怪,情绪激动。
“没错。”
“小姑娘的心灵发展失衡了,开始往歧路上走了。”达尼埃尔忧心忡忡地想着,“这孩子整天都在思考,一个人体会孤独,只知道看书,她的心智过于早熟了,可是对生活却一无所知!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不再信任我了。好在她身体结实,尽管有些神经过敏,还有些沉溺浪漫。她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是不被人理解的,总是不愿意解释原因。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事物,她甚至懒得开口说话,她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是不是她还没有走出青春期?”
“就是那个手指一直在颤抖的老妇人吗?”
达尼埃尔起身换了个座位,来到了母亲的身边。为了使自己看上去问心无愧,他问道:
“她是这儿的女佣。”
“妈妈,请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发现雅克对您的态度有什么异常?或者说他对贞妮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阿莉娜是谁?”
“对贞妮?”丰塔南太太重复说。当她听到达尼埃尔说出这两个字时,她突然感到不安。也许不算不安,这感觉没有这么强烈。确切地说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这感觉只有最敏感的心才能感受并记录下来,可是却无法说出来。丰塔南太太不由得开始有些烦恼,她的心因为一种虔诚的冲动而开始走向圣灵。“噢,不要丢下我们!”她开始在心里祈祷。
“大概已经死了吧。她和阿莉娜是姐妹。”
屋外有了响声,那几个出去散步的人回来了。
“是这样的。我有些不太明白,孩子的母亲去哪儿了?”
“亲爱的,加件衣服怎么样?”热罗姆的嗓音很大,“你要当心,今天晚上有些凉。”
“我吗?不,我在这儿不做什么。我只是他们的邻居,也许都说不上是朋友。我就住在六楼的房间里。”
热罗姆走到大厅,拿了一件披肩给妻子搭上。贞妮饭后喜欢在梧桐树下面的沙地上躺一会儿,热罗姆看到她正在往沙地上搬一条长凳,便连忙跑过去帮她将长凳在树下放好。
“您非常勇敢!”昂图瓦纳称赞道。就像平时一样,每当他感到胆怯时,他总是会继续前进。他问她:“您在这儿是做什么的?”
贞妮就像一只凶恶的小鸟,热罗姆费了好大劲才将她驯服。整个童年贞妮都是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母亲的痛苦她全都看在眼里,因此从小就对父亲没有任何好感。可是热罗姆看到贞妮却很高兴,他的小贞妮如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他对她极为殷勤周到,潇洒而不失谨慎,他对她施展着最微妙的诱惑力。年轻的姑娘也感受到了父亲的心意。现在父女俩已经可以像朋友一样敞开心扉交谈了,对此,热罗姆万分激动。
红发女人没说什么,他知道她非常信赖他。要怎么开始他心中所渴望的谈话呢?昂图瓦纳有些不知所措。
“亲爱的,今晚的玫瑰花可真香!”热罗姆躺在摇椅里,慢慢地晃悠,“阁楼上的那些‘第戎之誉’相比之下就显得太普通了。”
“好极了,黛黛特。”昂图瓦纳高兴地说道,“好极了!”他握住小姑娘的手腕,数了数脉搏,“一百二十下。情况变得越来越好。”他瞧着女人,这一次昂图瓦纳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神情严肃地说道:“这次我敢确定,我们已经从死神手里把她拉回来了,我们胜利了。”
达尼埃尔起身准备离开。
这时,床上的小病人呻吟了一声,打了个嗝,咳嗽了一声。
“我该走了。”达尼埃尔说着,走到母亲身边,吻了吻她的额头。
昂图瓦纳没再坚持让她休息。
丰塔南太太双手轻轻地捧着达尼埃尔的脸,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说道:
“不,还不想休息,大夫。”红发女人回答道。
“我亲爱的儿子!”
“夫人,您怎么还没有休息?”昂图瓦纳对门外的女人说道。
“那我送你去火车站吧。”热罗姆主动提出建议。上午他已经散过步了,现在他想暂时离开这个花园,两个星期以来他都在这里生活,没有走出半步。“你要不要一起去,贞妮?”
昂图瓦纳甚至有些着急地要把年轻医生送出门了,难道他就这么急着想要一个人留下来?年轻女人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昂图瓦纳变得异常激动。
“我想留下来陪陪妈妈。”
“我并不是什么大师,”昂图瓦纳的声音都有些激动了,“我也只是处在学习阶段,亲爱的,跟您一样,我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跟大部分人没什么区别,还在不断地尝试、不断地探索之中。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做到最好就很不错了。”
“来,给我支烟。”热罗姆亲热地挽着达尼埃尔的手臂,说道。自从回家后,他就没有出去买过烟,因此也就省去了抽烟。
这是昂图瓦纳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尊敬地称作“大师”。他简直要陶醉了,全部身心都沉醉其中,不由自主地向年轻医生伸出了双手,可是他马上就冷静下来了。
丰塔南太太看着两个男人渐渐走远,她还听到热罗姆的说话声:
“大师,能够和您一起共事,我,我真是,真是太高兴了……”
“你觉得我能在火车站买到一包烟吗?”随后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枞树影中。
“您该回家休息了,亲爱的。现在已经很晚了。这里有一个人照顾就可以了。”犹豫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我想我们应该已经救活了小姑娘,至少我认为是这样。不过我今晚会留下来看护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可以应付一下。”昂图瓦纳又继续说,“因为我知道您才是她的医生。这非常好。我只是来帮忙的,他们并没有叫我。所以,从明天开始,小姑娘就交给您照顾了,您有这个能力,您完全不需要担心。”昂图瓦纳一边说着一边把年轻医生送到了门口,“明天中午您能够过来吗?您来了,我再去医院,我还会回来的,之后我们再一起商量怎么给她治疗。”
热罗姆紧紧地搂着达尼埃尔的手臂,这个年轻漂亮的男人对他有着莫大的魅力,一种令他无比留恋的魅力。自从他回到别墅区后,他每天都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年轻的贞妮总能让他不由自主地无比怀念自己逝去的青春。今天早上去网球场时,他更是深有感触。那些年轻男女有着那么明亮的目光,尽管他们打球时头发乱糟糟的,敞着领口,衣衫不整,可是他们青春的魅力却无法阻挡。他们的身体是那么柔软,充满了阳光,连呼吸都那么有活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健康的气息。噢,他仅仅在网球场待了十分钟,却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岁月的无情。现在他每天都要同自己做斗争,同年老衰弱做斗争,同自己身上已经开始显露端倪的全面崩溃做斗争,啊,他感到无比羞愧,厌恶至极。同达尼埃尔走在一起,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步伐也没那么沉稳,可是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依然灵活。可是一看到儿子那富有弹性的步伐,他就泄气了,突然松开了达尼埃尔的手臂,无比羡慕地呼喊着:
“我帮您整理好药箱吧。”年轻医生的声音里充满了胆怯,又充满了要为昂图瓦纳服务并忠于昂图瓦纳的诚心。昂图瓦纳陶醉了,这是一种领袖才有的陶醉。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昂图瓦纳一边走近年轻人,一边注视着他的眼睛。“这个年轻人非常热心。”而对方已经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了。好在昂图瓦纳比年轻医生考虑得更细致入微,没等对方说话,昂图瓦纳便说道:
“啊,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还是二十岁啊!”
年轻医生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昂图瓦纳,就像拉撒路被耶稣从棺木里召唤出来后,玛尔特看着耶稣一样。【注:根据《福音书》记载,拉撒路病逝后被埋入土中,他的姐姐不相信他四天后会复活,从盖着石板的坟墓中走出来。耶稣便对着拉撒路的坟墓说道:“打开石板。”坟墓的石板便被打开了。耶稣又说道,“拉撒路,出来。”拉撒路便捆着手脚从坟墓中走了出来。】年轻医生翕动着嘴唇,犹疑不决地说道:
丰塔南太太听到贞妮想要留下来陪自己,并没有反对。“你看上去累了。”当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女儿时,她说道,“你要不要上楼睡觉?”
“来,我们一起把小姑娘再抱回床上去吧。”昂图瓦纳对年轻医生说道,“您就跟刚才那样扶住她的腿,我来抱。对,把枕头放平。接下来我们需要制作一个简易的工具……请把那条餐巾给我,还有盒子和细绳。有了这些我们就可以制作一个扩胸器了。用绳子穿过这根铁条。很好。这铁床再合适不过了。好的。我们还需要一样有点重量的东西。正好,这儿有个罐子。啊,不,用这只熨斗更好。噢,我们运气好极了,这儿什么都有。没错,来,拿着这个。明天我们再把它做好点,今晚只能这样了,能做个简单的扩胸就可以了,您觉得呢?”
“最近你睡得不太好,是吗?”丰塔南太太问道。
“噢,我也去吗,好吧……”红发女人轻轻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是的,不怎么好。”
“请您跟他们说,让他们放心点,叫他们去休息吧,夫人,您也去休息吧,您应该去休息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亲爱的?”
“他们都在外面等着结果。”
丰塔南太太的话似乎有别的意思,贞妮不由得吃了一惊,她看了母亲一眼,马上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想要解释,可是却出于本能地决定回避这个问题。她并不是想要隐瞒什么,只是当有人希望她谈谈时,她反而不是那么想将事情说出来了。
红发女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丰塔南太太转身看着贞妮,她并不擅长伪装。此刻,余晖笼罩着母女二人,丰塔南太太坦率地端详着贞妮,她希望贞妮这种倔强强硬的态度能在自己温柔的目光中有所缓和,贞妮的僵硬令母女二人有些隔阂。
“其他人去哪儿了?”
“今天晚上就只有我和你。”丰塔南太太有些坚持地说道,父亲的回归扰乱了母女之间的亲密,不过母亲原谅了女儿。“亲爱的,我想跟你谈谈,我昨天碰到了那个小蒂博……”她随即停了下来。丰塔南太太直接挑出了这个话题,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她侧着身子,态度充满了关切,话音拖得很长,让贞妮明白自己是在盘问她。
“这个迷人的女人在这里干什么呢?”这已经是第三次让昂图瓦纳产生这样的疑问了。随后他指了指门口问道:
可是贞妮一句话都没说。丰塔南太太慢慢地直起身体,眼睛望向前方,此刻花园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了。
“再过一个小时,我再告诉您答案。”昂图瓦纳轻声回答道。红发女人没有误解昂图瓦纳的意思,内心大胆地相信着,向昂图瓦纳投去了极为赞赏的目光。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此刻,昂图瓦纳还不敢给她一个十分肯定的答案。
夜晚的风有些凉,丰塔南太太留意到贞妮有些颤抖。
“不,夫人,不是这么焐的。”昂图瓦纳的声音急促而轻快,“这么焐会烫着她的。来,罐子给我,我教您怎么做。”这么说着,昂图瓦纳扯过一条餐巾,小心地将罐子包好,又用另一条餐巾将罐子绑在小姑娘的两腿之间。红发女人看着昂图瓦纳做这一切,昂图瓦纳的脸因为笑容而显得年轻而有朝气,红发女人大为吃惊。“孩子有救了,是吗?”她壮着胆子问道。
“走吧,我们进去吧,你会感冒的。”她说。
没过多久,红发女人就捧着个小罐子回来了,正犹豫着该不该上前,看到昂图瓦纳什么都没说,她便走过去把罐子放到孩子的脚边。
丰塔南太太又像平时那样说话了。她已经想过了,贞妮既然不想说,自己又何必一定要继续问下去呢?她已经把这个话题说出来了,她已经很满意了。女儿肯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对未来她充满了信心。
昂图瓦纳俯下身来,更加小心翼翼地查看小姑娘的伤口,动作轻柔地将针管轻轻抽出来,用纱布将针口轻轻贴上。昂图瓦纳摸了摸小姑娘的手臂,可怜的孩子手掌下垂着,看不到一丝生气。“我们得再给她输一瓶樟脑油溶液,亲爱的,我们的运气似乎不坏,所有可能的机会都要尝试。”接着,他又坚定地说道,“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对此我坚信不疑。”昂图瓦纳感到有股新的力量在支撑着他,令他身心都感到轻松无比。
母女二人起身离开,谁都没有说话。她们穿过大厅,走上黑漆漆的楼道。丰塔南太太走在前面,在贞妮房间的楼梯口处停了下来。她试图拥抱女儿,就像她每天晚上做得那样。可是她看不清女儿的脸,当她抱住女儿时,她能感到贞妮对自己的抗拒。好一会儿,她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贞妮的脸上,然而贞妮却极为抵抗这个表示同情的动作。随后丰塔南太太便温柔地放开了贞妮,朝自己的卧室走去。可是贞妮并没有推门进自己的房间,而是紧跟着丰塔南太太。这时,她听到贞妮在背后说话,语气十分激动,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
“夫人,醒醒,”昂图瓦纳大声地对红发女人喊道,“您睡着了吗?我需要一个热水壶。”昂图瓦纳几乎要高兴地蹦起来了,微笑着对那个女人说道,“您看到了,这个孩子现在非常需要热量。您去找只热水壶过来,这孩子的小脚丫太凉了,需要焐一焐。”红发女人的眼睛闪过快乐的光,连忙出去了。
“妈妈,要是你觉得他来我们家的次数太多了,你可以对他冷淡些!”
昂图瓦纳的眼睛一直盯着小姑娘,注视着她。突然,小姑娘微微颤抖了一下。昂图瓦纳高兴坏了,连忙转向一旁的红发女人。这个漂亮的女人一刻钟以来一直靠着餐柜,一动不动地看着小姑娘,连睫毛都不曾颤抖一下。
“对谁?”丰塔南太太转身看着贞妮说,“你是指雅克吗?来的次数太多?不,我都已经大半个月没看到他了!”
“太好了!”
(的确如此,自从达尼埃尔告诉他丰塔南先生回来了,雅克就知道他们的家庭会因此而发生非常大的变化。出于谨慎考虑,雅克决定不再去他们家。)更何况贞妮开始很少去俱乐部了。她尽可能地不和雅克碰面,经常是让雅克先去打一场球,这样便不用和他见面了。两个年轻人几乎不说话了,半个月来甚至很少见面。
“血清已经全部流完了。”年轻医生指着瓶子说道。
贞妮果断地踏进母亲的房间,随手将房门关上。她站在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说,非常固执。
“可怜的孩子得救了!”昂图瓦纳在心里欢呼,“当然,我必须救活她。啊,迷人的仲夏之夜……”
丰塔南太太开始有些同情她了,静静地等着她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一时之间,昂图瓦纳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解脱和无比的快乐。
“亲爱的,我保证,你刚才的话我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就在那迷人的仲夏之夜……”
“达尼埃尔干吗要把蒂博一家往我们家带?”贞妮有些激动地说道,“要是达尼埃尔不那么不可理解地同他们交好,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
“皎洁的月光在我心中安睡,
“亲爱的,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丰塔南太太问,她感觉自己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了。
昂图瓦纳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敢有任何松懈,但是他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是的,那不是幻觉,现在小姑娘已经好很多了,连呼吸都变得平稳有规律了。昂图瓦纳非常艰难地控制自己不至于手舞足蹈。他有种高兴得想吹口哨、高声唱歌的冲动。“这可比没有脉搏强得多。啊,啊,啊……”昂图瓦纳在心里默默哼起了一支曲子,那是从早上就一直萦绕在他耳边的曲子:“在我心中,在我心中安睡,噢,什么在我心中安睡?对了,我想起来了,夏夜的月光……
贞妮立刻恼怒了。
“总比没有脉搏要强。”昂图瓦纳脱口而出。
“什么事都没有,我不是说这个!可是要是达尼埃尔和您,妈妈,要是你们没有经常让蒂博一家来我们这儿,我就不会,我……”贞妮突然不说话了。丰塔南太太尽量鼓励自己勇敢一些。
“一百四十下……也许是一百五十下。”
“好了,亲爱的,跟我说说,你是不是发觉……他对你有种不一般的感情?”
年轻医生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怀表,推了推眼睛,静默了一分钟后说道:
贞妮还来不及说什么,便默默地低下了头,表示肯定了妈妈的说法。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满园的月光,虚掩的小门,墙上的倩影,还有雅克忘情的亲吻,那让她感觉无比屈辱。那可怕的夜晚不论白天黑夜地困扰着她。她决定不向任何人提起,就这样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里,仿佛这样她就可以获得自由,可以随意支配这个让人厌恶的回忆,或者直接将这回忆当成引发自己激动的契机。
昂图瓦纳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您能数数吗?”
丰塔南太太清楚地感觉到,这个时刻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她可不想让贞妮重新回到沉默之中,将自己隐藏起来。这个可怜的女人身子前倾,手臂颤抖地撑着身后的桌子。她整个人都向贞妮倾斜,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亮了贞妮的脸。
“好多了。”
“亲爱的,我必须跟你说,”丰塔南太太继续说道,“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如果你也,如果你也……”
“脉搏怎么样?有没有好转?”
这一次贞妮非常干脆地否定了,重复了好几次否定的话。丰塔南太太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紧揪住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安瓿液瓶几乎空了。”
“对于蒂博一家我一直就非常憎恨!”贞妮突然大声呼喊起来,丰塔南太太几乎认不出来她了,“哥哥爱慕虚荣,而弟弟……”
“血清流进去多少了?”
“亲爱的,你不可以这么说。”丰塔南太太打断了贞妮的话,黑暗中,她的脸涨得通红。
又过了一分钟,昂图瓦纳又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这一次可清晰多了。
“……弟弟简直是附在达尼埃尔身上的恶魔!”贞妮不顾妈妈的反对,继续说道。她把从前数落雅克的话题又提了出来,她一直都是这么判断雅克的。“啊,妈妈,您不用为他们说好话。他们同您完全不同,您不可能会喜欢他们的。我敢保证,妈妈,我说的都是对的。他们跟我们完全不同。他们是那种人,我该怎么向您说明白呢。就算他们可以像我们一样思考问题,可是我们也不应该看错了他们,因为他们完全是用另一种方式在思考,他们满心想的都是其他东西!啊,他们那种人……”贞妮想着应该用什么词,“令人憎恨!”她总算说出来了,“令人憎恨!”贞妮的脑子有些乱,接着说道,“妈妈,我并不想对您隐瞒什么。是的,我永远都不会对您隐瞒什么。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十分罪恶的感情,我嫉妒雅克。因为我看到达尼埃尔是那么迷恋雅克,这让我非常痛苦。我在心里呼喊,这种人根本就不配获得达尼埃尔的迷恋!那是个自私自利、狂妄自大的人!他举止粗鲁毫无教养可言,还总喜欢戏弄别人!只要一看到他,一看到他的嘴巴、他的下巴,哦,天哪,我尽最大努力地不去想他,可是却总是失败,因为他总是过来挑逗我,让我不得不想起他,我简直要被气疯了!他总是跑到我们家来,还说是特意过来看我的。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总是想起这些事情来。
昂图瓦纳低头看着小姑娘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嘴唇,她那两根细发还在轻微起伏。看来,小姑娘还在呼吸,而且看上去呼吸得更有力了。难道是他产生错觉了吗?半分钟过去了,他仿佛看到了小姑娘的胸脯慢慢鼓起随后慢慢平复,如同一个深深的叹息,带走了孩子最后一点生命。昂图瓦纳呆呆地看着孩子,有些不知所措。不,她还有气息,必须等待,等待,还是等待。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更加细心地留意他。特别是今年,特别是这个月。可是现在我开始对他有点不一样的看法了,当然,我尽量公正地评价他。无论如何,我还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闪光点。妈妈,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好多次,是的,好多次,我敢肯定,并且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好像……好像被他吸引了……不,不,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我讨厌他,讨厌他身上的一切!”
“假如脉搏能够好转……”昂图瓦纳思量着,看着眼前这具仿佛已经死去的躯体,他愿意用自己十年的寿命换取小姑娘的生命。“这孩子多大了?看样子差不多七岁。就算我救了她的命,待在这么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十年后她也会感染肺病的。可是我能把她救活吗?可怜的孩子现在生命垂危,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了……该死的!我已经尽力了!血清还在往血管里流。可是时间不多了。只能等待,别无他法,也没有机会尝试别的方法,只能等待……这个红发女人看上去不错,一个漂亮的女人。她不是孩子的妈妈,那她是谁?沙斯勒根本就没有介绍这些人。难道这个小姑娘不是他的女儿吗?我都搞糊涂了。还有那个老太太,她的言行太奇怪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并没有阻止我。在他们中我一下子就有了威望。他们很清楚眼前站着的人是谁。瞧啊,一个真正的强者可以有如此大的影响!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成功!可是我可能成功吗?小姑娘被搬来搬去,可能早就失血过多了。不管怎样,眼前的情况不容乐观,可怜的孩子还没有任何重获生命的迹象。啊,真该死!”
丰塔南太太不得不承认。
“不能。”
“雅克的为人我不了解,我想你比我更有发言权。不过昂图瓦纳我还是很清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年轻医生沉默片刻回答道:
“但是,”贞妮语气激动地打断了丰塔南太太的话,“对于雅克,我从不否认他也有非常高尚的品质。”贞妮的语气渐渐地沉着冷静下来,“首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非常智慧,表明他很聪明。我甚至还有更多发现。我看到他个性单纯,为人真诚高尚,是个正直的小伙子。妈妈,您看到了,我并没有刻意数落他。而且我非常相信一点,”贞妮开始思索着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而丰塔南太太则无比吃惊地打量着贞妮,“总有一天他会做出一番事业,做出一些非常崇高的事业,对此我深信不疑。所以,您看到了,我尽量公正地评价他。所以,我现在可以非常肯定地说,他的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就是我们常说的天才!没错,就是天才!”贞妮重复着,语气有点咄咄逼人,事实上妈妈对她的话并不想反对什么。突然,贞妮又万分激动地、绝望地大声喊道:
“您能数一下吗?”
“然而这都是徒劳!因为他是蒂博家的人!蒂博家的本性在他身上根深蒂固!我憎恨他们!”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认为比刚才要好些了……”
贞妮的话令丰塔南太太惊呆了,好半天都没有说一句话。
年轻医生有些犹豫地说道:
“可是……贞妮……”丰塔南太太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脉搏如何?”
她从母亲的语气中读出了她的想法,这想法我也从达尼埃尔的目光中读出来过。霎时间,贞妮像个孩子一样扑到丰塔南太太的怀里,用手捂住妈妈的嘴,惊慌失措地喊道:
“大概三分之二公升。”
“不!不!我跟你说,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的!”
“流进去多少了?”
丰塔南太太将她拉进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她,仿佛要保护她一般。贞妮的嗓子仿佛突然挣开了束缚,终于像个烦闷的小姑娘一样哭了起来,喉咙里不断地呼喊着:
又过去了五分钟,这煎熬和焦虑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昂图瓦纳又抬头看了看安瓿液瓶:
“妈妈……妈妈……妈妈……”
年轻医生摇摇头,默不作声。
丰塔南太太将贞妮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脯上,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道:
“脉搏怎么样?”
“好了,亲爱的,不用太担心,不要再哭了,看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谁都不会逼迫你的,好在你对他不会……”丰塔南太太忽然想起了那一天的场景,两个孩子失踪了,第二天她前去同蒂博先生见面,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蒂博先生。她来到他的办公室,看到他肥胖的身体陷在办公桌后面,两边站着两个教士。假如雅克向他提出要求和贞妮谈恋爱,她完全可以想象那个男人会如何拒绝他,并且将如何践踏羞辱贞妮的爱情。“天哪,真庆幸事情不是那样!我的孩子,你无须责备自己。我会跟那个小家伙说清楚的,我会让他明白你的意思的。好了,不要再哭了,亲爱的,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的,你会忘记它们的,好了,不要哭了,都过去了……”
“应该有半公升。”
可是贞妮却哭得更厉害了,母亲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感到无比伤心难过。母女二人就这么紧紧地抱在一起,在黑暗中久久地站立着。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将所有的痛苦藏了起来,母亲轻声抚慰怀里的孩子,可是却让孩子更加痛苦。丰塔南太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惶恐不安,因为她有一种预感,她仿佛看到了贞妮的命运,那种无法避免的命运会将她的孩子带走,无论她怎样担心、安慰、祈求都无济于事。“人类永远在不停地朝向圣灵,”丰塔南太太不禁难过地想,“在这个朝圣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是独自前往的,每个人都会不断地经受各种考验,不断地重复所犯的错误,在自己命中注定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已经流进去多少了?”
楼下传来了关门声,还有大厅前地板砖上的脚步声,她们俩知道热罗姆已经回来了,禁不住哆嗦起来。贞妮松开了母亲的怀抱,沉默不语,惊慌失措地逃离了。她已经深陷烦恼之中,谁都没办法拯救她。
最后,昂图瓦纳抬头看了一眼安瓿液瓶,问道:
11
昂图瓦纳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呼吸也变得急促,眯着眼睛等待着,目光一刻也不离开针。
电影院前挂了一张巨大的海报,街上闲逛的人们不由得都停下了脚步。
“血清已经流进去了,”他大声说,“快看看脉搏,我没办法动了。”手术室内异常安静,漫长的十分钟过去了。
你所不知道的非洲在沃洛夫人、赛雷尔人、富尔负人、门当人和巴基米人的国度游览。
时间非常紧迫,昂图瓦纳迅速撕开安瓿剂的尖端,插进橡皮管,并固定好。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木质温度计,把它取了下来,将安瓿液瓶挂到了钉子上。随后,他端过热水锅,犹豫了一下,便将输液的橡皮管按进了热水里。“血清经过时就会被焐热。真是个好方法!”昂图瓦纳一边想着,一边看向一旁的年轻医生,确定他看到了自己刚才的操作。最后,昂图瓦纳又回到了小姑娘的身边,抬起那纤细苍白的手腕,用碘酒擦拭了几遍,便用手术刀切开了静脉管,用探条插到里面,把针插进了静脉管。
“影片要到八点半才开始放映。”拉雪尔说道,叹了口气。
“好。很好。”
“看看吧。”
昂图瓦纳刚把盒子打开,红发女人就已经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回来了。这一次,昂图瓦纳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了句:
从那件粉红色的房间离开,从那种亲昵的气氛中抽身,昂图瓦纳感到非常遗憾。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想再回到两人独处时的舒适之中。于是他定了一个包厢,就在楼下大厅的最里头,围着一圈小栅栏。
“不,不用,我需要用它把血清焐热。快点!”
拉雪尔跑到昂图瓦纳的身边,来在售票窗口旁。
“需要烧开吗?”
“我看到了一样好东西!”拉雪尔略带兴奋地一边说一边将昂图瓦纳拉到长廊下面,那里的墙上贴着影片的海报。“你看。”
“热水。”昂图瓦纳甚至没有说声谢谢,便着急地吩咐道。
昂图瓦纳看到了海报上的说明:“在马约·卡比河边扬谷的门当族少女。”海报上是一个完全赤裸的少女,身体犹如青铜一般,一条用稻草编制的腰带挂在腰间。美丽的门当族少女站在河边,右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脸上的神情十分专注,因为劳动,上身拉得很长,她的右手上是一个硕大的葫芦,高高地举过头顶,葫芦里装满了细丝一样的粮食,左手提着一个木盆,放在膝盖的高度。少女正倾斜着葫芦,让那些粮食从高高的右手边一直飘洒到左手的一只木盆里。少女的姿态非常自然,头部微微向后仰,双臂的曲线非常优美。她挺着胸脯,一双少女的乳房高耸而结实。她的腰如波浪,她的臀部在用力,她的左脚脚尖轻轻地点着地,伸向前方。整个画面非常和谐自然,既有劳动的紧张,又有活动的优美。
就在这时,他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他确定红发女人回来了,便迅速跑向门口,迎接她。果然,年轻女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显得呼吸太过于急促。昂图瓦纳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盒子。
“快过来看这些!”拉雪尔指着海报对昂图瓦纳说道。海报上是十多个非洲青年,正扛着一只细长的独木舟。“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肯定是个沃洛夫人,你瞧他的脖子,上面挂着一个护身符呢,还有他的腰,缠着蓝色的布腰带,还有他头上那顶土耳其的帽子。”今晚的拉雪尔显得格外激动,说话格外兴奋。她不露牙齿地微笑,两腮的肌肉仿佛固定不动了。她的眼睛发出热辣辣的目光,眼珠骨碌碌地转,昂图瓦纳从她的眼缝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银光。
“尽管是个近视眼,不过他手脚挺灵活的。”昂图瓦纳一边看着年轻医生装着针管,一边这么想着,“可我们还是救不了她。”对于这个手术,他只是感到后悔,却并不担忧。他跟大部分医生一样有些麻木不仁,伤者的痛苦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经验、利益、职业兴趣,他们的财富来自别人的痛苦或死亡。
“我们现在就进去吧。”拉雪尔有些按捺不住了。
可怜的孩子,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她生命垂危。小姑娘的嘴唇翕动着,他看到了两根细细的卷发贴在嘴唇上,那头发比圣母的还要纤细。嘴唇上的两根细发轻微地起伏,显示这个孩子还有呼吸。
“可是影片还有一刻钟多才开始呢。”
“啊,该死的!”昂图瓦纳低声咒骂道,“手术成功了,可是却毫无用处!”
“不要紧。”拉雪尔像个孩子一样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走,我们进去。”
昂图瓦纳来到小姑娘的身边,握着她消瘦纤细的手腕,小姑娘的脉搏跳得更快了,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了,“该死的,”他心想,“这脉搏都没有必要数了。”昂图瓦纳沮丧、绝望到了极点。
放映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乐队表演的台子上只有几个乐师在给演奏的乐器做准备。
“我们试试注射血清吧。静脉注射血清。皮下注射已经没什么用了。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昂图瓦纳拿起餐柜上的两个小瓶子,问道,“止血带已经取下来了吗?很好。我需要樟脑油注射液和咖啡因注射液,准备一半剂量就行了,可怜的孩子……请您动作快点。”
昂图瓦纳将包厢前的栅栏门抬起来,拉雪尔走了进去,站在昂图瓦纳的身边。
等到女人走远了,昂图瓦纳才泄了气般地低垂着脑袋,转身对年轻医生说道:
“把领带解开吧。”拉雪尔看着他笑着说道,“你的样子好像上吊的人解下脖子上的绳子似的。”昂图瓦纳不禁做了个有些恼火的动作,只是这细微的动作不易让人察觉。“啊!”拉雪尔连忙轻声说道,“跟你一起来看电影就是为了这一点乐趣!”说着便捧起昂图瓦纳的脸,嘴唇慢慢地凑了上去,“还有,你把胡子刮掉后,我更加爱你了,亲爱的!”
“要是药店关门了,”昂图瓦纳大声喊道,“您就不停地按铃、敲门,怎么样都行,直到药店把门打开。快去吧!快点!”
拉雪尔脱下披风,摘下帽子和手套,和昂图瓦纳一起坐了下来。他们的前面是栅栏门,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们,可是他们却能看到大厅里的一切。短短几分钟后,大厅的穹顶下已经不再寂静,也看不到喧嚣的灰尘和四处照射的红光。起先大厅里只来了几个人,紧接着便涌进来一大群人,乌压压的人群像巨大的鸟笼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乐师给乐器调音的声音不时地压过人群的嘈杂。虽然还是酷热的仲夏,可是许多巴黎人已经在这九月的下旬赶回来了。现在,巴黎已经不像暑假里那样安静了。每年的这个时间是拉雪尔最喜欢的,因为这时候的巴黎总会出现许多值得发现的新事物。
他看了她一眼,明白她的意思。
“嘘,你听……”她说。乐队开始演奏《瓦尔基丽》【注:《瓦尔基丽》是瓦格纳写的著名神话歌剧,共有三幕。威廉·理查德·瓦格纳,德国著名作曲家,生于1813年,卒于1883年。】的一段:《春日浪漫曲》。
“可是假如……”红发女人犹豫着。
拉雪尔的头靠在昂图瓦纳的肩上,昂图瓦纳紧挨着拉雪尔。拉雪尔翕动着嘴唇,牙齿紧咬,一种四声似的声音传到了昂图瓦纳的耳朵里,那声音比提琴声还要大。
“一公斤安瓿剂。太太,快跑,晚了就来不及了!”
“祖科的歌你听过吗?就是那个唱男高音的祖科。”拉雪尔问道,嗓音无比慵懒。
昂图瓦纳看到面前的女人做了个习惯性的动作,她拉了拉睡衣的领口,他明白了,这个女人在犹豫自己这个样子是否适合出门,因为她几乎是裸着的。那一瞬间,昂图瓦纳仿佛看到了她睡衣底下丰满的身躯。昂图瓦纳没说别的,拿出笔记本,写下一个药方,并签了名。
“我听过他的歌,怎么啦?”
“您把镊子拿掉,把伤口包扎好后就把止血带去掉,快点。……您去给我拿些可以写字的东西。噢,不,我自己带了笔记本。”昂图瓦纳用棉花球将手擦干净,动作有些瘫软无力,“现在几点了?九点不到,药店还没关门。劳烦您跑一趟药店。”
拉雪尔继续沉思,并没有立刻回答。最后,她似乎不够谨慎,没有将自己的思想瞒过昂图瓦纳。她细声说道:
昂图瓦纳用简洁明了的语气吩咐下去:
“他曾经是我的情人。”
昂图瓦纳握住小姑娘的手腕,脉搏非常急促,根本不用去数了。“该死的!”昂图瓦纳脸都有些抽搐了,神情越来越紧张。昂图瓦纳的目光扫向两个助手,可是并没有看着他们。
对于拉雪尔的过去,昂图瓦纳虽然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但是并不嫉妒。拉雪尔时常说:“我记性不太好。”当然,昂图瓦纳很明白她的意思。可是祖科……昂图瓦纳不由得想起了祖科那个滑稽的样子:上身穿着绸缎的紧绷绷的短上衣,《魔笛》的第三幕开始了,这个矮胖子便爬上舞台上的一堆木头开始唱歌。尽管他头上顶着金黄的假发,在唱二重奏时还用手捂着胸脯,可是这改变不了他有着茨冈人的外貌。昂图瓦纳开始有些生气了,责怪拉雪尔居然会看上这么平庸的一个男人。
“上帝啊,她还有口气儿。”昂图瓦纳自言自语道。
“他曾唱过这个歌剧,你听过吗?”拉雪尔又问道,手指举到空中,在虚空中画着乐句的装饰音,“难道我从没对你提起过祖科这个人吗?”
昂图瓦纳用力推开那个女人,把小姑娘脸上的纱布掀开,耳朵紧紧贴着孩子的胸腔。年轻医生和红发女人一起注视着昂图瓦纳,等着他说些什么。
“不,你从没提起过。”
听不到小姑娘的呼吸声了。
昂图瓦纳拉过拉雪尔,将她的脸贴在胸前,只要一低头,他就能看到她。每当她开始回忆过去时,她的脸上就会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的眉毛微微皱起,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向下微微垂着。昂图瓦纳看着拉雪尔,想道:“她的脸上竟然会出现这种痛苦的漂亮表情。”他看到她不说话,他想向她表明,自己对于她的过去毫不在意,于是他固执地问道:“嗯,那你的祖科呢?”
“真是活见鬼!”昂图瓦纳低声咒骂了一句。
听到昂图瓦纳的问话,拉雪尔不禁哆嗦了一下。
“来呀,再来一次闪电哪!雨也快停了。空气闷得人几乎无法呼吸。小姑娘的大腿骨折了,骨头刺穿了大动脉,这很简单,小姑娘也没有大量失血……”昂图瓦纳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孩子,“噢,我得快点。这手术虽然不复杂,但是却容易导致死亡……一只镊子,很好。再来一只,夹住这儿。哎!这些闪电真让人受不了,一点都不亮。我只有这些丝线了,算了,凑合吧。”昂图瓦纳将血管切断后取了出来,在靠近镊子的地方用丝线缝合好。“太棒了,手术成功了。对这个小姑娘来说,这样的侧动脉血液流通足够了。我简直是个天才!我的事业该往外科发展吗?我具备了一个优秀外科医生该有的所有条件,我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外科医生……”这个临时的手术室内非常安静,远处响起了两声雷鸣,房间里能听到剪刀剪断丝线的声音。“良好的视力,镇静的神态,顽强的毅力,灵活的动作……这就是一个外科医生所有的条件。”突然,昂图瓦纳竖起耳朵,脸色唰地变得煞白。
“你说什么?祖科?”拉雪尔脸上的微笑透着一丝厌烦,“事实上,你会明白的,这根本不值得吹嘘,那个祖科只不过是我的第一个情人,仅此而已。”
昂图瓦纳稍微停了停。“很好,”他想,“我的探条呢?对了,在这儿呢。在亨特管里结扎,这非常典型。一切都很顺利。来呀,再来一次闪电哪!刚才那道闪电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或许就在罗浮宫的上空,又或许就在‘圣罗歇教堂的绅士们’的头顶上。”此刻,昂图瓦纳十分平静,也不再担心孩子的生命。他十分愉快,脑子里想着:“在大腿部的亨特管里结扎。”
“那我呢?我算第几个?”昂图瓦纳努力克制自己。
“把血擦干。”昂图瓦纳对身边的年轻医生吩咐道。“这孩子可真瘦。”昂图瓦纳想着,“马上就要切到大腿上面了。看啊,小姑娘睡得多熟。得加快动作了。现在该用上牵开器了。该您上场了。”昂图瓦纳轻声对年轻医生说道。年轻医生将手里擦干血的棉花丢掉了,拿过牵开器,开始将切割口撑开。
“你是第三个。”拉雪尔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回答了。
昂图瓦纳的手术刀精准地切了下去。
“祖科、希尔什加上我……一共就三个情人?”昂图瓦纳思索了一下问道。
“开始吧。”
昂图瓦纳的话让拉雪尔莫名地激动起来,她继续说道:
“她像战场上的士兵一样服从。”昂图瓦纳想着,“啊,这些女人!”之后他便仔仔细细地查看小姑娘受伤的腿,伤口已经令它肿胀得非常厉害。昂图瓦纳咽了咽口水,拿起手里的手术刀。
“要不,我给你说说情况?你会发现,事情其实很简单。我父亲刚刚过世,兄弟又在汉堡工作。白天我就在歌剧院演出,晚上不跳舞的时候我会感到非常寂寞。你知道,这对十八岁的姑娘来说很正常。那时候祖科就已经在追我了。在我看来,那是个非常平常的人,但是却非常自负。”拉雪尔有些犹豫是不是该说下去,“还很蠢。没错,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觉得他很蠢了……可是我却没发现那是个畜生!”猛然间,拉雪尔冒出了这句话。
“往纱布上滴点氯仿。好了,可以了。”
她朝大厅看了一眼,灯光刚刚暗下去。“现在在演什么?”
昂图瓦纳放好纱布后,转身对红发女人吩咐道:
“开头要先放一段时事片。”
“哼,奏乐欢庆可还早了点。”昂图瓦纳想道,“我还没拿好手术刀呢。瞧,红发女人这会儿不再颤抖了,神情轻松了些,也能凉快一会儿了。啊,我敢打赌,这房间里绝对有三十五摄氏度。”昂图瓦纳拿起纱布,放在伤者大腿的周围,就像真正的手术台上做的那样。
“接着放什么?”
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一声雷鸣响彻天空,屋内瞬间亮了起来。
“接着是一部场面非常豪华的大影片,大概不会很好看。”
“拿着。”昂图瓦纳将碘酒瓶递给了年轻医生。年轻医生接过瓶子,使劲地擦拭他的镜片。
“那部非洲影片呢?”
“这个年轻人还不错。”昂图瓦纳暗暗地想道,“我是幸运的。开始吧。我需要一个脸盆洗手。啊,算了吧,这样也可以了。”昂图瓦纳拿出碘酒,擦拭着整个手肘。
“排在最后了。”
年轻医生神色平静,正服从地看着昂图瓦纳的一举一动。他很清楚,这手术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假如是他一个人来做,他肯定会害怕,可是当他看到有昂图瓦纳陪在一旁时,竟会觉得任何事都有可能成功。
“那好吧。”拉雪尔的长发披散在昂图瓦纳的肩上,发丝间的芳香沁人心脾,“假如有好看的影片你就叫我一声。你这样会累吗?我的小猫咪,我舒服极了!”
昂图瓦纳抬起头注视着那个年轻的医生,眼神仿佛在说:“您很勇敢。这项艰难的手术就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拉雪尔的嘴唇翕动着,昂图瓦纳禁不住将嘴唇贴上了她温润的双唇,亲吻着。
昂图瓦纳再次审视了一遍这临时的手术室,确定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剩下的就是如何进行这项艰难的手术了。决定小姑娘命运的时刻就要到来了。而此刻昂图瓦纳的不安情绪竟然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消失不见了。他来到餐柜前,看到年轻医生已经将医药箱里的工具全都取出来,放在了一条餐巾上。“一切准备妥当。”可是他心里似乎还想再等一等,“工具盒,有了;手术刀和镊子,有了;纱布和棉花,有了;酒精、咖啡因、碘酒,有了。很好,所有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手术开始吧!”昂图瓦纳不由得有些激动,为了即将开始的行动而陶醉,为了心中无限的信心而快乐,为了这项决定事业巅峰的活动而激动。当然,他的激动还来自自己的庄严和伟大。
“可以继续说说祖科吗?”昂图瓦纳又问道。
一时间房间里弥漫着氯仿的气味。小姑娘躺在圆桌上,起初还呻吟了几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之后便安静地睡去了。
拉雪尔听到他的问话并没有微笑,昂图瓦纳有些意外。
“噢,好极了。”昂图瓦纳一边说,一边用氯仿将纱布浸湿,然后麻利地用纱布盖住小姑娘的鼻孔。“给,拿着这个瓶子,您就站在我身边,”他将氯仿瓶子递给她,“一会儿按照我的吩咐,将药水倒在这块纱布上面。明白吗?”红发女人接过瓶子,点了点头。
“直到现在我都没明白,当初的我是怎么忍受那一切的。你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对待我的!他就是个车夫!他以前在奥兰省是赶骡子车的。我的朋友们都不明白我怎么会跟那样的人待在一起,她们不停地抱怨我。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不是有人喜欢这么说吗?总有些女人喜欢被打……”拉雪尔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可是这么说并不对,我相信,我只是非常害怕又变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今晚的拉雪尔说话时透着一股忧伤,昂图瓦纳记忆中的拉雪尔从没有过这种声调。昂图瓦纳伸出手臂将这个年轻的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想要保护她。随后他松开了怀抱。他知道自己对弱者很容易激起同情之心,当然,他对此非常自豪。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会那么关爱弟弟。在他遇到拉雪尔之前,他甚至时常怀疑,自己爱别人的唯一方式是不是就是这种同情。
“不是。”
“后来又发生什么事了?”昂图瓦纳继续问道。
“这是您的孩子吗?”他问。她摇着头回答道:
“后来他就离开了我,这一点毫无疑问。”拉雪尔说话时脸上没有一丝凄苦的神情。
红发女人应声停住了,转身看着他。好一会儿,他都在看着这个女人,漂亮的脸蛋似乎更胖了一些,脸色也因为痛苦而变得更加沉静、严肃,这是一张比较讨昂图瓦纳喜欢的脸。看着面前的红发女人,昂图瓦纳不禁想:“真是个可怜的女人!不过我需要她的帮助。”
休息了一会儿,似乎想要打破此刻的沉默无言,拉雪尔又继续低声补上一句:
“请您留下。”发现红发女人也准备跟着两个老太太一起离开,昂图瓦纳有些恼怒地冲着她喊道。
“我已经怀孕了。”
“你们快离开这里!”昂图瓦纳命令道。两个老妇人连忙退到刚才小姑娘躺着的那个房间。昂图瓦纳手指着房间的另一边,继续说道:“你们得离得远一些。从这边出去。”两个老妇人遵照他的命令,静静地走出房间,离开了。
拉雪尔的话把昂图瓦纳吓了一跳。她怀孕了?完全不可能,他可是一名医生,怎么会没发现一丝异常?这不可能!
“把瓶子打开,把缝纫机搬走,去餐柜里找些东西放手术用具。”昂图瓦纳手里拿着瓶子吩咐道。两个老妇人呆呆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沙斯勒的妈妈看着昂图瓦纳,眼睛睁得大大的,活像一只猫头鹰。另一个老妇人则双手合十,紧抿着嘴巴,不住地祷告。
昂图瓦纳的眼中有一丝不悦,又有一丝不在意。这时,大厅里正在放映时事片:
昂图瓦纳一把抓过医药箱,从里面取出一个氯气瓶子,还有一块用来敷药的纱布,将它们交给了年轻医生。
《先进的科学技术》,
“小姑娘很轻,我可以抱起她,你帮我托着她的腿。”说完他双手伸到孩子的腰部,将她轻轻地抱起来,孩子因痛苦而发出轻微的呻吟。在年轻医生的帮助下,昂图瓦纳顺利地将小姑娘安置在了圆桌上。随后他拿过红发女人手里的灯,摘下灯罩,将灯放在方才摞好的餐具上。“好极了!”昂图瓦纳甚至有时间思索,打量着周围的情况。餐具上的灯光在黑暗中闪闪烁烁,红发女人的脸被照得亮晃晃的,年轻医生的眼睛也被灯光照得亮闪闪的。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躯体,小姑娘的四肢因为痛苦而不停地抽搐。雷雨过后,空中布满了嗡鸣的苍蝇。闷热的空气和不安的情绪使得昂图瓦纳汗流浃背。“可怜的孩子能撑到我把手术做完吗?”昂图瓦纳在心里询问自己。可是他心里有一股力量驱使着他,这股力量他无从理解,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充满了自信,他从未这么自信过。
法利埃尔 【注:法利埃尔,1908年至1913年期间任法国总统。】 先生与德国军事人员进行会话。
“给我灯光!”昂图瓦纳大声朝执灯的女人说道,“您跟我过来。”他又对年轻医生喊道,接着便迅速地走到隔壁的房间,“好了,这里就是手术室。”一眨眼间昂图瓦纳就把餐具摞了起来,“把灯放在这儿。”昂图瓦纳像将军在指挥操练场一样,他指挥着周围人布置着这间暂时用作手术室的房间。“接下来就该放置小姑娘了。”昂图瓦纳再次回到昏暗的房间,年轻医生和红头发女人紧随其后,注视着昂图瓦纳的一举一动。昂图瓦纳指着小姑娘,对年轻医生说道:
情报事业未来的发展,
昂图瓦纳紧紧地抿着嘴唇,用紧张的目光有些粗鲁地观察着周围,仿佛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吸收到眼睛里。“上帝啊,我必须镇定。”他想着,“我需要一张桌子。是的,进门时我看到了外面有张圆桌。”
拉唐的单翼机安全着陆,将宝贵的数据带给了总司令,共和国总统亲自接见勇敢的飞行员。
听到昂图瓦纳的话,所有人包括那个举着灯的红头发女人,还有疑惑不安的年轻医生都慌张地离开了床边。
“当然,他抛弃我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拉雪尔对之前的说法进行修改,“假如我能继续将他的欠债偿还清楚的话……”
“必须立刻做手术,否则她会死的。”昂图瓦纳的语气短促而不容置疑,“我们可以一起试试。”
昂图瓦纳忽然想起来了,他曾在拉雪尔的家里看到过一张婴儿的照片,当时她从他手里将那张照片抢了过去,她曾说过:“她是我女儿,可是已经死了。”
“好了,现在可以缓两分钟了。”昂图瓦纳站起身,脸上的汗水不停地往下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他的身上。
拉雪尔坦白地告诉了他这一切,昂图瓦纳非常吃惊,随即便感到非常难受,他认为自己的职业意识被人极大地侮辱了。
“包扎?用什么包扎?你看看,红头发女人没有腰带,连窗帘上都没有束带。啊,对了,我有橡皮带啊!”昂图瓦纳迅速地脱下背心,将背带取了下来,用力扯断后,跪下来将背带当成止血带紧紧地绑住小女孩儿的大腿根。
“你说的都是真的?”昂图瓦纳问道,“你真的曾生过一个孩子?”可他马上便非常谨慎地微笑着说道,“我早就怀疑这一点了。”
可是昂图瓦纳并不打算回答他,他心里在想别的事:“当然,必须我来给她包扎伤口。时间紧迫,必须赶快行动,否则就来不及了。”这么想着,昂图瓦纳开始扫视周围。
“不过谁都没有发现!我演过戏,很小心地掩饰着!”
“您打算给她包扎吗?”年轻医生又询问道,可是昂图瓦纳一直没有回答,这让他多少有些不高兴。
“不过我可是个医生!”昂图瓦纳耸耸肩膀,反驳道。
昂图瓦纳需要独自做出决定,这给了他巨大的力量。当有其他人在场时,昂图瓦纳总是容易产生逞强的情绪。“把她送去外科医院?”昂图瓦纳思考着,“不,不行,她撑不到送去医院的。可是谁来做手术呢?我可以吗?当然可以!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拉雪尔微笑地看着昂图瓦纳,他的精明让她不禁有些得意。好一会儿她都没再说话,依旧是那副慵懒的姿势:
昂图瓦纳猛然站起身来。
“你瞧,我时常会想起那段日子,我的小猫咪,我想着,那段时光该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了。那是一段值得我骄傲的时光。可是我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我不得不向歌剧院请求离开。你猜我去了哪儿?我去了诺曼底的一个小村庄,在那里有一个我熟识的老用人,我和我的兄弟曾经是她带大的。她曾经把我们照顾得非常好。在那儿我一辈子都会过得很好,而且我本来就应该那么过一辈子。可是你知道的,只要有一天你上台演戏了……当然,我相信自己那么做是对的。我把孩子交给别人收养,这一点我倒是不担心。可是八个月之后,我也病倒了。”拉雪尔停了一会儿,叹口气继续说道,“我的身体在生孩子的时候就坏了,没办法,我只好放弃了歌剧院,那时候我一无所有了。我重新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是大腿动脉,对吗?”年轻医生也吃惊地问了一句。
昂图瓦纳低头看着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流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看着包厢顶上的天花板。但过了一会儿,眼泪就弥漫了她的双眼。他知道她很激动,他尊重她,并没有去亲吻她。他慢慢地回味着刚才她讲的故事。自从认识拉雪尔以后,昂图瓦纳每天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他希望能借此大概地了解她的人生。可是往往第二天的时候,拉雪尔简单的一句心里话,一段往事,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暗示就让他出乎意料地看得更远,面对拉雪尔的人生,他仿佛看不到边际。
“天哪!”昂图瓦纳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拉雪尔直起身体,抬起手臂准备将凌乱的头花整理一下。可是她的手臂抬在半空中就停止了,指着大厅的银幕。
昂图瓦纳没有回答,他在尽力思考:“小姑娘的伤非常严重,她肯定还有别的地方受伤了,可是伤口在哪里呢?”昂图瓦纳一边思索,一边摸着小姑娘的膝盖骨,然后顺着大腿慢慢往上,突然,就在大腿内侧,离膝盖只有几厘米的地方,他摸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伤口,那伤口正在汩汩地流血。
“噢,快看!”拉雪尔大声说道。眼泪迷糊了她的双眼,她不由自主地盯着银幕上的一个骑马奔逃的少女。那少女的身后有三十多个骑马的印第安人在追赶,就像猎犬追逐猎物一般。少女骑马爬上了高高的悬崖,悬崖顶上是她美丽的侧影。忽然,她毫不犹豫地骑马跳进了悬崖下的激流。身后的三十多个骑马的印第安人依然紧追不舍,也踏入了滔滔巨浪之中。少女终于奔上了河对岸,骑马继续狂奔。可是无济于事,身后追赶她的印第安人眼看着就要追上她了,紧紧地跟在后面。印第安人的套索已经开始在她头顶呼啸盘旋,差一点就要套住那个少女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少女来到了一座铁桥旁,桥下的列车像龙卷风一般飞驰而过。一瞬间,少女已经跳下马,翻过栏杆,向空中扑了过去。
“大腿骨骨折,是吗?”年轻医生壮着胆子问昂图瓦纳。
大厅里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是右腿。”年轻医生向昂图瓦纳指出来。事实上的确如此,小姑娘的右脚向里异常扭曲,血迹斑斑的大腿似乎短了一截,早已没有了形状。
少女马上又出现在了银幕上,她正站在一节车厢的顶上,被列车载着飞驰,少女的短发在空中飞舞,短裙在风中飞扬,她双手叉腰看着那些印第安人,看他们举着马枪瞄准自己,却无济于事。
那位年轻医生还有旁边战战兢兢的老妇人帮着昂图瓦纳一起,费力地脱下了小姑娘的衣服。昂图瓦纳看到,小姑娘瘦弱的身体苍白得几乎成了暗灰色。可怜的孩子被三轮车猛地撞翻了,被车子轧过的身体淤斑累累,大腿上从胯骨到膝盖被三轮车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亲爱的,你看到了吗?”拉雪尔高兴地喊道,兴奋使得她的身体都有些哆嗦了,“我最喜欢这个了!”
昂图瓦纳紧紧地抿了抿嘴唇,脑子里正在考虑这么做是否合适,但手上已经开始脱掉外衣了,他将衬衣的袖子高高地挽起,然后走到床边,跪在年轻医生的身边。在昂图瓦纳的脑子里,是否应该两人一起护理伤者并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况且他也没办法对一个问题做长时间的思考,因为他太着急做决定了。对昂图瓦纳来说,思虑周全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应该是迅速而应急的行动。思考只是他做出行动的手段,即使思考并不成熟,也不妨碍他立即采取行动。
昂图瓦纳一把将拉雪尔重新拉回来,将她放在膝盖上,像抱着孩子一样抱着拉雪尔。本来,他打算说些什么安慰她,好让她能忘掉在他们俩认识之前的所有事情,可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手把玩着拉雪尔的项链,那些如蜜糖似的珠子和浅灰色的琥珀珠子间隔着,握在手里时还会有微微的热感,那浓郁的香气在手心里凝结,过两天你会发现那些香气还在手心里久久没有散去。他解开她的衣扣,将脸贴在她的胸脯上。
这个可怜的小老头儿脸色苍白,不住地摩挲着脑门儿,小眼珠在眼镜后面不停地转动。对于老太太的话,他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从地上站起来,踮着脚尖离开了这间昏暗的房间。
“进来!”拉雪尔对门外的人说道。
“亲爱的,我的孩子,快到你自己房间去吧,你最好不要待在这里。”
进来一个女服务员,发现自己进错了包厢后连忙把门关上,出门时她还有时间好奇地瞄了一眼拉雪尔,昂图瓦纳怀里搂着的这个半裸的女人。他试图挣开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显然,沙斯勒先生的回答令老太太非常满意,接着她便像个慈爱的母亲一般柔声对沙斯勒先生说道:
拉雪尔看着昂图瓦纳大声地笑了起来。
“您说得对,妈妈。”
“你可真笨!说不定她正等着你呢……她可真可爱!”
听到老太太的喊声,沙斯勒先生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低声回答道:
拉雪尔的这几句话让昂图瓦纳非常吃惊,忍不住想要看看拉雪尔的脸,可是她已经转身,将脑袋埋在他的肩头。他听着她微弱的咕噜的笑声,那谜一般的声音让他心里非常不舒服。
“是这样的,对吧,儒勒?”
在拉雪尔的身上,昂图瓦纳总能发现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像一个深渊,吸引着他,等着他跌落进去。很多时候他都困惑不已,充满好奇,甚至还有点被侮辱的感觉,这使得他心中的感情更加复杂了。至今为止,他作为医生,一直都是他用一种怀疑的微笑和一种预设的暗示使得别人感到惊讶不已。可是自从认识了拉雪尔以后,他感觉这种角色就颠倒过来了,反倒是他显得无比幼稚,在这些方面他对拉雪尔没有一点把握,常常不打自招。有一次,他想要报复一下,便将医院里的事和值班室里的事夹杂起来,编了一个颇为激动人心的故事,说给拉雪尔听,可是他才刚说了个开端,拉雪尔就打断了他,亲昵地笑着说:
昂图瓦纳向年轻女人投去了询问的目光,可是年轻女人只顾着摇头晃脑,躲开惹人厌的苍蝇,看样子她默许了老太太的话。昂图瓦纳只好寄希望于沙斯勒先生,希望这个老头儿能说句话。可是沙斯勒先生跪在一旁的凳子脚下,脑袋深深地埋在胳膊里,一句话都没说,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不相干。看到昂图瓦纳的举动,老太太似乎已经猜到他的用意了,连忙赶在昂图瓦纳开口之前对沙斯勒先生喊道:
“好啦好啦,这种事还用对我说吗?难道你原来的模样我就不喜欢了吗?”他觉得尴尬极了,脸涨得通红,不再继续编故事了。
“我们就是喜欢这么做!”老太太的回答斩钉截铁。
中场休息时,昂图瓦纳和拉雪尔谁都没想到去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只见老妇人伸长了脖子,肥胖的下巴使劲朝前伸着,用一种悲伤却固执的嗓音喊道:
非洲的影片马上就要开映了,大厅又暗了下来,乐队也开始演奏黑人音乐了。
“您这么做没有道理,太太!为什么?”昂图瓦纳一再坚持地问道。
拉雪尔起身走开,来到包厢的边上,一个人坐定了。
“当然,我很清楚我们是穷人。”老妇人似乎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过我们情愿在自己的家里死去,黛黛特绝不会去医院的。”
“希望这是一部成功的影片。”拉雪尔自言自语道。
这声音是站在床头的一个年老的女人说的,很显然,她是小姑娘的奶奶。年老的女人上下打量着昂图瓦纳,清冷如水的目光扫视着昂图瓦纳,鼻子又尖又长,堆满肥肉的脸上显出一副固执的神情,颈部的肥肉已经堆成了一堆褶子。
银幕上闪现着一个又一个景色。粗壮的藤蔓缠绕着参天大树,遒劲的树根弯弯曲曲拱出地面,一条河流从树下流过,水面没有一丝涟漪。一只河马潜在水里,只露出脑袋,仿佛溺水而亡的尸体。小猴子浑身长满黑毛,下巴上却有一撮白胡子,它们如同老练的水手一般在沙地上嬉戏游玩。随后出现了一个村庄,周围是渺无人烟的空旷大地,烈日将土地晒得龟裂。更远处是一片小茅屋,周围是一圈矮栅栏,几个富尔贝“姑娘”正在院子里劳作。她们的上身一丝不挂,只在臀部缠着一圈裹腰布,可以看到鼓鼓囊囊的臀肌。姑娘们正在高高的木臼里舂粮食。一群黑乎乎的小孩儿围绕在四周,躺在尘埃里打滚。院子中还有一些妇女,她们有的挎着篮子,有的盘着腿席地而坐,勤劳地纺纱。她们左手拿着纺纱杆,右手拿着陀螺般的梭子,不停地转动一个小木斗,梭子便将棉花盘绕了起来。
“绝对不行。”昂图瓦纳听到了一个坚决的声音。
拉雪尔跷着二郎腿,一只手放在腿上,一只手托着下巴,脑袋向前倾,专心致志地望着银幕,轻微的呼吸声传进昂图瓦纳的耳朵里。不时地,她还会晃动一下脑袋,对他轻唤:“快看啊,我的小猫咪,你快看……”
“太太,我认为您最好给急救医院打个电话,这个孩子应该立刻送到我的医院进行抢救。”
影片的最后是一段坦坦舞,黄昏中,一群黑人在棉榈树围绕的广场上跳着这野蛮的舞蹈。他们脸上都戴着面具,无比欢乐地围绕着中间的两个黑人跳着。那两个黑人长得相当俊美,醉醺醺地互相追逐,汗水在身上闪着晶莹的光。他们时而相撞,时而分开,时而凶狠地扑打,时而追逐抚摸对方。好斗淫邪且节奏感强的音乐淹没了他们,因为他们轮流模仿激烈的战斗和肉欲的爱情。那些在旁边观看的黑人时而沉默不语,时而快乐得手舞足蹈。渐渐地,围绕着这两个疯狂的人的圈子越来越小了,人们更加快速地鼓掌,那两个人也更加疯狂了。最后,电影院乐队的演奏停止了。后台响起了非常有节奏的鼓掌声。这掌声使得生活被衬托得更加令人神魂颠倒,也把那份几乎令人厌烦的紧张的快感传染给了每一个人,所有人的脸都因为这狂热而扭曲了。
昂图瓦纳抬起头看着那个红头发的年轻女人,他看到了她慌张不安的眼神。昂图瓦纳建议她道:
电影结束了。
“太微弱了,几乎没办法摸出来。”年轻医生回答了一句,又匆匆忙忙地为小姑娘处理伤口。
观众慢慢地退出大厅,女服务员走到空椅子前,将绒布重新铺平。拉雪尔神情有些沮丧,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仿佛不知道要不要起身离开。昂图瓦纳走到她的身边,将披风递给她。她起身接过披风,将嘴唇凑向他。他们是最后离开的,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他拥着她出了电影院,在电影院前站定,街上的新鲜空气鼓动着人们的胸腔,人流从各个娱乐场所涌出来,将他们二人包围,夜晚的巴黎灯火闪耀,透着一股温馨,风中还能看到几片树叶在飘舞。他拉着她的手臂,凑到她的耳边,轻声细语:“亲爱的,我们现在就回家吗,说话呀?”她嚷道:
“不,还是您继续做吧,您继续做吧。”昂图瓦纳连忙示意年轻医生继续处理伤口,他往旁边站了一点,询问道,“病人脉搏怎么样?”
“噢,不,现在还早,我们再去其他地方逛逛,我想喝点东西。”拉雪尔又看到了柱廊下的橱窗,那里贴着那群黑人青年的海报,她便兜回去又看了一眼。“天哪,”她说,“这可太奇怪了,简直像极了,他看上去真像那个家伙,我们曾一起沿着卡萨芒斯河顺流而下。他是沃洛夫人,叫马马杜·第昂。”
年轻的医生挺直了腰身,正准备把位子让给昂图瓦纳。
“你还想去哪儿逛逛?”他问她,并没有一丝不满。
“门房来找沙斯勒先生时,我刚好同他在一起。”昂图瓦纳解释说,“清理和包扎伤口的工具我都带来了,我是蒂博医生。”随后又轻声地说,“现在是儿童医院的院长。”
“哪儿都行。要不我们去布里塔尼克?不,我们去帕克梅尔餐厅吧,你想跟我一起去吗?我们可以走过去。没错。到帕克梅尔餐厅喝杯冰镇的查尔特勒溜,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十分随意,像个温顺的小鸟。
“大概还有吧……”
“看了今天晚上的电影,我忽然想起了那个身材矮小的马马杜,”她又说,“你应该还记得吧,我给你看过一张照片,照片上就有这只两头尖尖的小船,当时希尔什就坐在那只小船的后面。你还说过他那个样子简直像个戴着殖民军偷窥的菩萨,你还记得吗?当时他就靠着一个小孩儿,那孩子缠着白色的裹腰布,身体黝黑。你记起来了吗?就是那个孩子,他就是马马杜。”
年轻医生转身看了看昂图瓦纳,面色十分犹疑,他抬手擦了擦额头,有些毫无底气地回答:
“对你来说,无论谁都值得记住,不是吗?”他这么说道,想要取悦她。
“她还有气息吗?”昂图瓦纳问。
好半天她都没说话,禁不住颤抖起来。
起初,昂图瓦纳只看到一个女人穿着粉红色的睡衣,手里捧着一盏灯,那灯光照亮了她红色的头发、宽大的脑门儿,还有丰满的胸脯。之后他才看到那张床,在灯光的照亮下,他看到床边俯着几个人影。余晖照进窗户,与昏暗的灯光融合在了一起。房间里不甚明亮,一切都显得不真实。昂图瓦纳扶着沙斯勒先生在床边坐好。他看到一个年轻人戴着眼镜,帽子都还没来得及摘下来,正弯腰俯身用剪刀剪开小姑娘被鲜血浸透的衣裳。昂图瓦纳看清了小姑娘的脸,她的脑袋靠在枕头上,头发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打湿,凝成了长条。还有个老妇人跪在一边,给年轻医生帮忙。
“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没过几天,我们就亲眼看着他被吞了。当时他在洗澡。不,应该说是希尔什……希尔什打赌,说马马杜不可能一只手游到河对岸,把我刚打到的一只白鹭捡回来。我后悔极了,真不该打下那只白鹭!小家伙非要试一试,我们看到他跳下河往对岸游去……突然,啊,你想象不出那场景有多可怕!仅仅几秒钟,我们看到他跳出了水面,可是身体的下半部分被咬住了……可怜的家伙不住地呼喊!可是希尔什却……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立刻就明白了,那孩子马上要完蛋了,还会遭受可怕的痛苦。可是他只是耸耸肩。咔嚓!我看到那孩子的脑袋像个葫芦似的裂开了。唉,也许这样还要好些,不是吗?可是我却觉得眩晕,要昏倒了。”
“儒勒!”屋内响起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喊声。
拉雪尔没再说话,只是把整个身体都依靠在昂图瓦纳的身上,手脚酥软无力。
“黛黛特……黛黛特……”
“第二天,我想到那里去拍一张照片。水面非常平静,你根本就不会想到……”
“我老婆还算聪明,我去找沙斯勒先生时,她就已经去找另一名年轻医生了,希望那位医生已经到了。”昂图瓦纳点点头,表示对门房妻子做法的称赞,随后便跟着沙斯勒先生进了房间。他们穿过了一个小房间和两个稍大点的房间,小房间里散发出浓重的霉味,湿气非常重,稍大点的房间铺着地转,房顶非常低矮,房间里乌漆麻黑的,尽管朝院子的方向有两个小窗户,可是房间里仍然闷得人发慌。三个人经过最后一个房间时,看到房间里放着一张小圆桌,桌子上盖着黑乎乎的桌布,桌子上摆着四份餐具。沙斯勒先生走到一扇门前,拉开了木门,里面是一间比较亮堂的房间。看到房间里的情形,沙斯勒先生脚一软,瘫倒在地,嘴里不停地喊着一个名字:
拉雪尔的声音都变了,随后她又沉默了,过了好长时间,她又开口了:
下了车,沙斯勒先生家门口已经有一群人在等着了。看到沙斯勒先生来了,围观的人群让出了一条路,昂图瓦纳和门房两人扶着小老头儿走上了台阶。沙斯勒先生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走廊的最里头,在那里有一扇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沙斯勒先生进去后,门房拉住了昂图瓦纳,轻声说道:
“啊!在希尔什看来,一个人的生命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他非常喜欢那个小家伙,可是他却无动于衷。他就是这样的人,就算出了那样的事,他还是许诺,谁捡到我的白鹭,他就把闹钟奖励给谁。说实话,我非常不愿意这么做。可是他不许我说话。你知道,我只能服从他。后来,那只白鹭终于到了我这里。是一个搬运工捡到的,他比那个小家伙幸运,顺利地到达了对岸。”拉雪尔露出微笑,“这只白鹭我一直都保存得很好。那年冬天,我将羽毛插在了一顶灰色尖顶小圆帽上,用它代表爱。”
沙斯勒先生坐在车子里,头埋在手心里,并没有流眼泪,可是每听门房说一句,他都要痛苦地嘶喊一声,他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牙关死死地咬住拳头,这才不至于喊出声。
昂图瓦纳静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沙斯勒一家住在杜依勒里富附近的阿尔及尔大街,车子在沙斯勒家门口停了下来。门房的叙述有些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不过好在昂图瓦纳听明白了事情的整个经过。这个小姑娘每天都会去接儒勒先生回家,可是今晚儒勒先生还没有回家,也许小姑娘是打算穿过里伏利大街前去接儒勒先生。可怜的孩子在穿过大街时被一辆运送书籍的三轮车撞到了,车子从她身上轧了过去。围观的人群中有个卖报纸的女人看到了小姑娘的辫子,认出了她,说出了她住在哪里,人们这才得以将奄奄一息的小姑娘送到家里。
“啊,你没去过那儿,实在太可惜了!”她大声说,突然从他身边走开了。
“你扶着沙斯勒先生,我去拿样东西,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可是她马上就后悔了,连忙靠近他,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
昂图瓦纳一把抓起一旁的急诊箱,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总是时刻准备着应对突发情况。正要出门,他突然想到之前雅克把碘酒借走了,便急急忙忙地冲到雅克的房间,一边对门房喊道:
“请不要介意,我的小猫咪。今晚这样的情形,我想我会生病的。我现在肯定有点发烧了,唉……你瞧,法国简直会把人闷死。只有到了那边,才算是真正的生活!你得知道,身处黑人当中,有多么自由!可是在这儿,人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自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你都不用在意别人会对你议论纷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能理解吗?你有绝对的权利自我主宰。面对那些黑人,就像面对自己的狗一样,你是完全自由的。与此同时,在你周围生活的人都是些懂分寸、识大体、有意思的人,你简直无法想象。年轻人那快活的脸围绕着你,你能在他们那热情的目光中捕捉到最细微的愿望。我想起来了……这样你会觉得厌烦吗,我的小猫咪?我想起来了,那天傍晚天快黑了,当时我们在内地的一个地方露营,那里有一处泉水,当地的妇女们都去那里取水。希尔什同一个部落酋长正在那泉水边谈话。就在那个时候,两个十分诱人的姑娘走了过来,两人手里扛着一只大羊皮袋。酋长告诉我们,那是他的女儿,别人不会来这里。然后老头子就明白了。就在那天晚上,我和希尔什躺在帐篷里,忽然毫无声息席子就被掀开了,那两个小姑娘朝我们微笑……我跟你说过了,那是最细微的愿望……”她沉默了片刻,走了几步后继续说道,“啊,我还能记得这些,我还能跟某个人谈论这些,我感到痛快极了……我还记得在罗梅的事。那时候正巧也是在电影院,因为在那里,每天晚上人们都会去看电影。那是一个咖啡店的平台,四周被灯照得亮如白昼,售票处被栏杆围着。当所有的灯都熄灭后,电影开始了。观众喝着冷饮。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所有的殖民军统一穿着白色的制服,坐在那里,银幕上的光照到他们身上。身后是繁星闪烁的夜空,深蓝的夜空下站满了本地人,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被黑暗笼罩着,你几乎看不出他们的脸,只能看到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猫的眼睛一样,漂亮极了!……假如你一动不动地盯着其中一张光滑的脸看,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和他们的目光相遇……只要这样就够了。过几分钟后,你起身离开,甚至都不用转身。你回到你的旅店,旅店的大门会特意为你敞开。当时我就住在二楼。我刚刚把衣服脱掉,就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百叶窗。我关了灯,将
“情况很糟糕,恐怕再晚个几分钟人就死了。”门房絮絮叨叨地说道。
窗户打开,就是他!他爬上了墙,像只壁虎一样灵活。他一声不吭,解开裹腰布,任由它顺着他那矮小的身体滑落下来。我至今都还记得,他那湿润的嘴唇,凉丝丝的。”
“她还活着吗?”昂图瓦纳问道,根本来不及询问那小姑娘是谁。
“噢,天哪,”昂图瓦纳不由自主地说道,“你跟一个黑人……而且事前还没经过检查……”
“啊,儒勒先生,快点走吧!”来人说道,“快走吧,屋外停了车子。”
“啊!你简直想象不出他们有着怎样的皮肤!”拉雪尔继续说,“那皮肤就像果皮一样细腻顺滑!像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会知道那会有多舒服!那干燥滑腻的皮肤就像绸缎一样,仿佛涂过了滑石粉,浑身没有一点瑕疵,也没有一点疙瘩,没有湿答答的汗水,只有温热,不过那温热是皮肤下面的,那感觉就像隔着一层细纱去抚摸发烫的身体一样,你能想象得出来吗?啊,就像鸟儿丰满的羽毛下面温热的躯体!……如果你在白天去看这皮肤,你会在他们的肩部还有臀部发现亮光,仿佛金色的绸缎上闪着幽幽的蓝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那亮光仿佛触摸不到的钢粉,又像闪烁不灭的月光……啊,还有他们的眼光!你看到他们眼光中的安抚了吗?他们的眼白就像焦糖一样,他们的眸子在眼眶里灵活地转来转去……还有……啊,我该怎么向你说明白呢?在那里,爱情是静悄悄的行动。当然,这爱情同我们的爱情是不一样的。在那里,爱情是神圣且自然的,非常自然,没有一丝一毫别的意思掺杂其中。在我们这里,寻欢作乐大多数时候都是悄悄进行的。可是在那里,这就像生活一样,是合理合法的,就像生活和爱情一样自然神圣。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小猫咪?……希尔什经常这么说:‘在欧洲,你只能得到你理应得到的东西。可是在那里,那才是我们这样的自由人的国度!’啊,他是那么爱黑人!”拉雪尔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知道我第一次是怎样感觉到他是爱黑人的吗?我是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当时我们在波尔多的一个饭店里吃饭。我们面对面坐着交谈。突然,我发现他的目光朝我的身后定住了,好一会儿都没挪动,而且,那目光……那目光非常锐利!我禁不住突然转身,在我的身后有个餐具橱柜,一个大概十五岁的小黑人捧着一盆子橘子站在橱柜旁边,那小家伙就像一个王子!”拉雪尔的嗓音有些模糊不清,随即又补了一句,“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我才有了想要去非洲的愿望……”
听到门房的喊声,沙斯勒先生脑子嗡地一响,险些摔倒在地,还好昂图瓦纳及时扶住了他,让他平躺在地上,拿了条湿毛巾不停地给他扇风。慢慢地,老头儿睁开了眼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两个人又沉默了,走了几步,拉雪尔突然说道:
“沙斯勒先生在这里吗?”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快,快,出大事了,小姑娘被车子轧了!”
“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在我变成老太婆的时候,我能有一栋大房子……噢,没什么奇怪的。有这么多类型的房子,我肯定要有一栋最好的房子,要让我在那群老人当中显得年轻些……我要让那些年轻人都围绕着我,我要那些年轻自由的、追求享乐的漂亮身体都围绕着我……你不能理解吗,我的小猫咪?”
昂图瓦纳连忙将门打开。
他们俩走进了帕克梅尔餐馆,昂图瓦纳一直默不作声。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拉雪尔那些离奇的经历总是让他惊讶,简直目瞪口呆。在他看来,在法兰西的这片土地上,他是资产阶级,他的工作也好,他的雄心也好,还有他已经安排好了的前途,所有这一切都和她迥然相异!他看到自己被无形的锁链束缚住,可是他从没想过也从不愿意去打破这些锁链。拉雪尔爱的一切他都不爱,这一切同他简直格格不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愤怒的看家大犬,对那些在自己住宅附近徘徊的、可能会威胁到住宅安全的人他都仇视警惕。
“沙斯勒先生在这里吗?”
酒吧大门紧闭,仿佛已经睡去,可是鲜红的窗帘后面透出绯红的条纹,显示酒吧里依然热闹非凡。旋转门吱呀作响,一阵阵风将酒吧里的闷热、香烟的气息还有酒精的怪味吹到了空中。
可是门铃声变成了沉重急促的敲门声,还有来者的尖叫声,沙斯勒先生听出了这声音是他家门房的声音,突然神色大变。
里面熙熙攘攘,大家正在跳舞。
“支票就支票吧。”沙斯勒先生上前一步接住了支票,“可是这样就跟零钱非常不一样了。”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条子,递给了昂图瓦纳,同时把昂图瓦纳递给他的支票往口袋里塞。正在这时,响起了刺耳的门铃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支票还没放好,沙斯勒先生喃喃道:“等一下,等一下,昂图瓦纳先生,请等一下开门……”
拉雪尔在大厅靠近门口的地方找到了一张没人坐的桌子,点了一杯加冰的绿色查尔特勒酒之后,她脱下披风坐了下来。服务生端来了酒,拉雪尔坐在桌边,手撑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眼睛低垂不知道在看什么,嘴里吸着两根麦秆。
“这可不行,我就只有这两张五百法郎的支票,没有零钱。”这么说着,昂图瓦纳就准备把抽屉关上了。
“你有些烦闷吗?”昂图瓦纳轻声询问道。
“您知道的,我从不喜欢随身带那么多钱。”沙斯勒先生解释道,“正好您刚才说到丢钱的事。您介意给我十张一百法郎的纸币吗?二十张五十法郎的也行。您知道,有时候情况就是这样,纸币越多越不可能丢失。”
拉雪尔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嘴里还在吸着酒,朝他微笑,尽量显出一副快乐的样子。
“我这儿有。”说着,昂图瓦纳走向桌边,拉开了抽屉。
在他们俩的旁边坐着一个日本人,长着一张娃娃脸,牙齿细小发黄,他正文静地抚摸着身边的褐发女人,可是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那女人有着拳击手一样的手臂,正搁在桌子上。
“一千法郎就够了。”
“你要不要酒?我要一杯查尔特勒酒,跟这一样的酒再给我来一杯。”拉雪尔扬了扬手里的空酒杯说道。
“您需要多少?”
昂图瓦纳忽然感到有人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啊,我想起来了。”已经走到门口了,沙斯勒先生突然说道,“这个时候商店都已经打烊了。您身上带着钱吗?”
“我一直在犹豫,不敢确认是您,”对方友好地说道,“您把胡子剃掉了?”
看着这个小个子老头儿在打了蜡的地板上蹦蹦跳跳的,也不怕脚底滑倒,那滑稽的样子引得昂图瓦纳忍不住要笑出声了。沙斯勒先生的鞋子总是咯吱作响,这也是他的命。他走遍了所有卖鞋子的店铺,试过了各种各样的鞋子,高帮鞋也好,橡胶套鞋也好,还有各色各样的皮底鞋、毯底鞋和橡胶底鞋,都没用。他也问过修脚的,甚至在一个地板工人怂恿下,去找了一个专门为下人制作无声鞋的人,把自己的脚型都给了他,可是还是没用。沙斯勒先生每次走路的时候只好踮着脚尖。再加上他那小脑袋、圆眼睛,还有身后飘荡着的羊驼料子的礼服下摆,使他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只折了翅膀的喜鹊。
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达尼埃尔。他弯着腰,显出腰肢的柔软,鹅蛋形的脸被灯光照亮了,他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上面印着某个广告。他时而将扇子弯成弓形,然后又像弹簧一样将它放开。他朝他微笑,那得意扬扬的表情使人不禁联想起年轻的大卫在试弹投石器 【注:根据《圣经》记载,大卫曾与巨人作战,他就是靠投石器杀死巨人的。】 。
“是的,我向您打听养老院的事,非常感谢您,医生。我现在要回家了,我得包上纱布什么的,或许往耳朵里塞点棉花也行,不会有什么事的。是的,不会有什么事的。”
昂图瓦纳向他介绍拉雪尔,他想起了达尼埃尔曾对他说的那句话:“我也会像你一样做——你这个骗子!”可是这一次他一点都不感到难堪。达尼埃尔弯下腰亲吻拉雪尔的手,昂图瓦纳有些愉快地发现,达尼埃尔的目光在拉雪尔的脸上、手臂上,还有桃红色丝质胸衣上、白皙的脖颈不停地游走。
听到昂图瓦纳的话后,沙斯勒先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险些滑倒在地上。
达尼埃尔看了一眼昂图瓦纳,又微笑着看了一眼年轻的女人,仿佛赞美她就等同于赞美昂图瓦纳的作品似的。
“非常抱歉,沙斯勒先生,我不是想赶您走,只是我现在必须出门了。”
“不错,”达尼埃尔说,“您看上去好多了。”
昂图瓦纳朝墙上的壁钟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不早了。
“只要还活着,人总是会变得更好的。”昂图瓦纳说话的口吻就像一个幽默风趣的医科学生,“假如您能像我一样习惯于摆弄尸体就好了!过两天……”
“噢,不不不,他们不会问这个的!”沙斯勒先生有些着急地打断了昂图瓦纳的话,“他们怎么会问钱是硬币还是纸币呢!我知道,他们会问细节,可是他们不会问这个的。不会的。”小老头儿又重复了几遍,“不会的,他们不问这些,他们不问这些。”
拉雪尔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打断了昂图瓦纳的话。她总是记不起他是个医生。她转身注视着他,自言自语道:
“认领证明?”昂图瓦纳被沙斯勒先生问得有些烦了,不太高兴地说道,“您得提供一切细节,比如您的钱是怎么弄丢的,是在哪里丢的,您丢的钱是硬币还是纸币,您是否……”
“我亲爱的医生!”
沙斯勒先生似乎在思索什么,喃喃细语:“那只是个玩具而已,如果是一笔钱的话肯定就不是这样了。但凡在街上丢失过钱的人肯定都会跑到警察局去认领,只怕巴黎所有的警察局都会被挤破了。我敢说,肯定有人多认领了钱。可是认领丢失的钱需要什么证明呢?”过了会儿昂图瓦纳还没有回答,沙斯勒先生又重复一遍道:“去警察局认领丢失的钱需要什么证明吗?您说话呀!”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阴森森的灯光下的那张脸,难道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和那天晚上的脸是一样的吗?难道她永远都不可能接近那张英气勃勃、冷峻俊美的脸吗?特别是现在,她看着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她看着这张脸上的突出部分和平坦部分,她观察着他极为细微的表情,她还看到他把胡子刮了之后,脸颊有些不平坦,皮肤也有些松弛了,面部的柔和使得他的下颚看上去没那么粗大了。他的这个特征,她再熟悉不过了。多少夜晚,她像盲人一样被他的手臂紧紧地抱住,脸压在他方形的腮边,还有那有些突出的下巴。他的下巴非常平滑,她曾非常惊讶地说道:“你的下巴简直像蛇嘴!”当他将胡子剃掉后,她最看不明白的就是这张嘴。他的嘴长且弯曲,灵活极了,可是时常会一动不动,连嘴角都不扬一下,也没有下垂。他的嘴唇紧抿,像极了古代的雕塑,显示出他的无情和坚定。“这意志多么坚强啊!”拉雪尔心中想着。她低垂着脑袋,狡猾地转动着眼珠,眼光从眼角射出,又从睫毛上快速地一闪,那目光就像金子的闪光。
“玩具?噢,不,没有,事实上他并没有去领那个玩具。”
昂图瓦纳任由拉雪尔打量他,如同一个被人深爱的男人,露出幸福的微笑。自从他把胡子刮了之后,他重新认识了自己,也不在乎她犀利的目光。慢慢地,他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了新的特长,即不断地让她高兴的特长。同拉雪尔相识的几个星期,他觉得自己彻底改变了。他觉得在认识拉雪尔之前,他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它们都是以前发生的。除此以外他无法确定更多的东西。什么以前?在他改变以前。他在精神上已经完全改变了,变得更加温顺、更加成熟、更加年轻了。他总是喜欢重复,自己变得更加强壮有力了,事实上这不可能。或许他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犹豫,能够更加迅速地投入到行动当中,并且游刃有余,冲动时的他更加真实、更加感人。这种效果他也在自己的工作中发现了,工作进程一开始被打断,随后又突然继续进行下去,他的生活重新被工作填满了,仿佛一条波浪滔天、水流四溢的河流。
“妈妈作为一个女人,非常出色。”沙斯勒先生并没有看昂图瓦纳,只顾着说话,“昂图瓦纳先生,我们家其实不应该是这么穷苦的样子的,也许我生来就该是个穷人,可是我妈妈却不是,她天生就是个贵妇人的命。圣罗歇教堂的那些神父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简直是至理名言。您知道的,他们是我们最亲爱的朋友,神父先生非常尊敬蒂博先生。我也很愿意过上富裕的生活,对此我甚至非常有把握,只要有了那一万法郎,我只要有了那一万法郎就再也不用这么贫穷了。可是,妈妈不想再待在养老院了,他们却不把那一万法郎还给我们。您瞧瞧,他们做事多谨慎。刚到养老院的时候,他们就让我们签了一份居住手续,同您刚才说的警察局一样,我在上面签了字。不过他们没有像那些警察那么笨,一年之后他们根本就没有再联系我们,也没有还钱,他们什么都没有还。”说话时,沙斯勒先生的脸上满是嘲讽的神情,接着又问道,“后来您的朋友去领那个玩具了吗?”
“请别太在意我外表的改变,”昂图瓦纳一边说话一边递给达尼埃尔一把椅子,“我们刚刚在电影院看了场电影,是一部介绍非洲的电影,您听说过吗?”
昂图瓦纳没再去管时间了,“当有个人吸引了你所有的注意力时,”昂图瓦纳这么想着,“你就会发现一种典型。”虽然出于职业习惯,昂图瓦纳的注意力通常只在自己的身上,可是一旦某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就会全神贯注地关注那个人。“这个笨蛋肯定是个吸引人的典型。”昂图瓦纳想着,“应该称他沙斯勒现象。”昂图瓦纳想起当初他和这个小老头儿的相识。当年在学校神父的推荐下,沙斯勒先生成了蒂博先生的补课老师,跟着沙斯勒先生一起休假。回来后蒂博先生就非常欣赏老头儿严谨的工作态度,便留下他当自己的私人秘书。“十八年来,我几乎天天都看到他,可是对他却毫不了解。”
“您去过欧洲以外的地方吗?”拉雪尔问。
“七十七岁了?”昂图瓦纳重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估算了一下这个岁数。
她响亮的嗓音让达尼埃尔吃惊不已。
“是啊,在那里她住不了三个星期的。要知道她今年都已经七十七岁了。我敢打赌,在家里她肯定没办法花完那一万法郎,您觉得呢?”
“没去过,太太。”
“不在那儿待了?”沙斯勒先生说话颠三倒四的,昂图瓦纳感到十分伤脑筋。
“那么,”她举起查尔特勒酒,大口地咽了下去,“您真应该去看看那影片。其中有一个镜头拍的是落日下的一群纤夫,我说得对吗,昂图瓦纳?妇女们正在往下卸独木舟,小孩儿们都在沙地上嬉戏。”
“啊,不,不,不是的。”沙斯勒先生坐在凳子上有些局促不安,脸憋得通红通红,过了好一会儿,似乎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说出来,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随后他又微微一笑,终于说话了,“我是说养老所。”看到昂图瓦纳正要穿外衣,沙斯勒先生连忙从凳子上跳下来,从后面展开外衣,方便昂图瓦纳穿好袖子。“越过海峡。”沙斯勒用了个巧妙的暗喻。站在昂图瓦纳的身后,沙斯勒先生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凑到昂图瓦纳的耳边说道:“可是他们要收九千法郎。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收费,加起来得要一万法郎。天哪,要预先支付一万法郎。可是万一后来不在那儿待了呢?”
“我肯定会去看看的。”达尼埃尔看着拉雪尔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她,“您跟阿妮塔熟悉吗?”
“您是说,您母亲捡到钱了吗?”
她摇摇头。
“我问您这个问题,其实是为了我的母亲。”
“她是一个美国黑种女人,常来这间酒吧。瞧,您从这儿就能看到她,就是那个站在玛丽-约瑟夫身后的白衣女人,身材高大,浑身戴满了珠宝。”
这个小矮子坐在凳子上,双腿悬在空中,灰色的汗毛有些汗湿了。他的目光越过眼睛死死盯着昂图瓦纳。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去,用手捂着嘴,咳了几声,随后说道:
拉雪尔站了起来,越过一对对舞伴,看到了一个女人的侧影,淡黄的皮肤,戴着一顶巨大的帽子,脸陷入阴影之中。
“可是我非常相信。沙斯勒先生。”
“那不是黑种女人,”拉雪尔说道,毫不掩饰心中的失望,“她是克里奥尔人。”
“我可不相信,昂图瓦纳先生。”
达尼埃尔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问道:
“即使是钱也是那样的。”
“抱歉,太太。”随后对着昂图瓦纳问道,“您经常到这儿来吗?”
“当然,因为那只是个玩具,假如是钱的话,比如五十法郎……”
昂图瓦纳准备回答是的,可是一旁的拉雪尔阻止了他。
沙斯勒先生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说道:
“几乎从不来这里。”昂图瓦纳回答道。
“是的,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拉雪尔开始留意观察阿妮塔,看到她开始同玛丽-约瑟夫跳舞。这个美丽的女人身体非常柔软,穿了一件十分合身的裙子,白色的绸缎像羽毛一样发出亮闪闪的光泽,她的腿在这螺钿般的闪光中显得更加修长,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优美。
“过了一年零一天就属于捡到的人了吗?”
“您是明天回别墅区吗?”昂图瓦纳问。
“法律是这么规定的,先生。假如您捡到的东西在一年零一天后还是没人认领,那它就属于您了。”
“不,我今天晚上就要赶回去。”达尼埃尔说。他想说说雅克,可是他刚一站起来就看到一个西班牙的年轻女人,穿了一件硫黄色的披肩,仿佛在寻找什么人。“不好意思。”达尼埃尔说着就立刻离开了。他走近那个年轻女人,手臂轻巧地伸进她的披肩里,拉着她跳起了波士顿舞,慢慢地朝着乐队的方向走过去。
“为什么会归他所有?”
阿妮塔跳完了一支舞。拉雪尔看着她动作优雅地分开潮水般的人群,像只美丽的天鹅。阿妮塔朝昂图瓦纳和拉雪尔坐的角落走来。这个克里奥尔女人从昂图瓦纳的椅子边走过,来到拉雪尔坐的那条长凳。坐下来后,她拿出手提包,翻出一样东西握在手心。也许她认为旁边没人,也许她并不害怕被人看见,总之她把长腿放在凳子上,动作灵敏地拉开裙子,快速地挠了挠大腿。拉雪尔从她白色的缎子长裙下看到了浅栗色的肌肤,忍不住眨了眨眼睛。阿妮塔随后将裙子放了下来,慵懒地站了起来,黝黑的脸颊两旁挂着两只亮闪闪的水晶耳坠,耳垂上还挂着一颗珍珠。她慢慢地朝舞伴们走了过去。
“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的,沙斯勒先生,因为警察局会有各种字据,会办各种手续。比如我曾经和一个朋友外出时,在马车上捡到了一个玩具,告诉您,那个玩具看上去非常值钱,是用象牙和珐琅制作的。我们把它交到了警察局,警察先生记录了我们的名字和住址,还有马车夫的名字和车牌号,还给了我们一张失物招领单,我们在上面签了字,领了收据。您觉得很吃惊,是吗?还有令您更吃惊的。一年之后警察局通知我的朋友,因为那个玩具没有人认领,所以归我的朋友所有了。”
拉雪尔的手撑在桌子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慢慢地吸着冰冻的饮料。小提琴演奏着轻柔的舞曲,长弓拉出的长音极富表现力,这让拉雪尔既兴奋又慵懒。
“谁知道呢,说不定真会这样做。”
昂图瓦纳目不转睛地看着拉雪尔,轻声唤道:
“您的意思是,警察先生会将丢失的钱私吞?”
“宝贝。”
“可是如果这东西是钱呢?那又该怎么办?比如一枚五法郎的硬币?您怎么知道那些人会做什么?”
拉雪尔抬起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一口气把杯子里的冰水吸完了,然后突然放肆地盯着他,问道:
沙斯勒微笑地听着,接着问道:
“你从来没有……见过黑种女人吗?”
“那我一定会把东西交给警察先生。”
“是的,从没有见过。”昂图瓦纳摇摇头,很诚实地回答道。
“假如是在花园呢,又或者是在大街上呢?”
拉雪尔没有说话,嘴角露出一个暧昧的微笑。
“那就要看东西是在哪儿丢的了。”
“那就跟我来吧。”她突然对他说道。
“可是假如您找不到失主呢?”
说着拉雪尔就站起身,穿上塔夫塔的丝绸披肩,仿佛披上了节日里化妆用的长外套。他跟着她朝门口走去。门吱呀一声拉开了,昂图瓦纳又听到拉雪尔那种无声的笑,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当然是寻找失主。”
12
“那么,假如您捡到了别人丢失的东西,您会怎么做呢?”
当初,热罗姆还在巴黎居住的时候,曾对天文台林荫大道住着的自己家的门房吩咐过,要将他的信都留下来。他时不时地还会亲自去传达室领取那些信件。只是后来他突然离开了巴黎,也没有留下新的地址,所以这两年积了一大堆他的信件。当丰塔南先生回到拉菲特别墅区的消息一传到门房的耳朵里时,他就将这些信件交给了达尼埃尔,请求他转交给收件人。
“的确如此。”
当热罗姆看到这堆信件时,有两封很久以前的信件让他吃惊不已。
“噢,事情是这样的,有人不小心丢了东西,总有人会捡到的,对不对?”
有一封信件是八个月前寄来的,通知他去领一笔款子,大概有一千六百法郎,已经给他存起来了。这笔款子是清理一件倒霉的生意时获得的,事实上,他对这笔生意早就不存任何幻想了。
“沙斯勒先生,我没听明白您的意思。”
看到这封信他不由得开心极了。自从来到别墅区后,他心中就一直积压着一股郁闷的愁绪,这愁绪来自他感觉在家中已经失去了地位,这愁绪更来自缺少金钱而令他的自尊备受折磨。幸亏有这封信的到来,他所有的愁绪都烟消云散了。
昂图瓦纳系好鞋带,站起身,一边去拿裤子,一边看着沙斯勒先生,心里暗暗地骂道:“跟这个老家伙待一块儿迟早变成白痴。”但是还是装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表情严肃地说道:
(五年来,这对夫妻就已经将各自的财产分开了。丰塔南太太没有同热罗姆离婚,但是她当牧师的父亲留给她一笔巨额遗产,她从不让丈夫过问这笔钱。现在,这笔钱虽然少了很多,但好歹还能让她下半辈子活得下去,也不用丢掉她的房子,在孩子的教育方面还能很阔绰。至于热罗姆,他的财产尚未全部花完,还能继续做点生意。甚至在他和诺艾米去了比利时和荷兰之后,他还有钱去交易所做点投资,搞点新鲜玩意儿。虽然他是个浪子,但是他的确对市场很敏感,而且敢于冒险,有时候的确能很准地选中一个赚钱的企业。无论每年的收入怎么样,他都还能活得下去,而且活得还不错,有时候还能寄几千法郎钱给妻子,作为贞妮和达尼埃尔的赡养费,如此宽慰自己。可是他在国外居住的最后几个月情况变得很糟糕,他的资金被拴住了,而且苔蕾丝带到阿姆斯特丹的那笔钱他也无法偿还,他甚至需要依靠妻子才能生活下去。这让他心里非常难受,更让他难受的是,也许他的妻子会对他的感情产生误解,误以为他回家只是为了摆脱目前的困境。)
“噢,不,不是口袋里,是花园里,也许是大街上吧。”
突然得到这笔意外之财,热罗姆多少觉得尊严得到了恢复。很快他就可以解脱了。
“在这儿?在哪里,口袋里吗?”昂图瓦纳一头雾水。
热罗姆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妻子这个好消息,一边径自朝门口走去,一边将第二封信拆开。信上的字迹非常普通,他一时间还想不起来是谁写的,可是他突然吃惊地停住了脚步。
“是的,养老所,专门收养老人的,不是一般的病人收留所,就在黎明大道。您看这天气,真是糟糕透了。啊,正好我们说起这件事,我想问您件事,昂图瓦纳先生,在这儿您有没有看到过一枚五法郎的硬币?”
先生:
“养老所?”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这件事倒不会让我多么烦恼,不管怎么说我是很高兴的,因为一个人生活实在太痛苦了。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被辞退了。我感到无比绝望,无比伤心。我想,你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弃我而去,让我一个人面对这困境而束手无策的。我已经找不到工作了,我的生活都快没有保障了。现在我手里只剩下三十法郎零十个苏,再也没办法抚养这个孩子了,虽然我非常愿意亲自抚养她。
“啊,对了,”沙斯勒先生一拍脑门儿说道,“差点忘了问您了,关于养老所您知道吗?”
我并不是在责怪您,只是希望您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能妥当地安置我们。明天,后天,或者星期四,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过来帮助我,否则我也不知道情况会变成怎么样了。
昂图瓦纳仍然昂着头看着沙斯勒先生。
爱您的忠诚的维·勒·加德
“对啊,在这样闷热的天气,去办公室或者去警察局办事,简直要闷死了。消耗的精力恐怕要到第二天才能恢复吧。”沙斯勒先生摇头晃脑地说道。
一开始他感到非常不解,“维·勒·加德是谁?”突然,他想起来了:“维克托丽娜……克莉克莉!”
“办事?”昂图瓦纳一边系鞋带一边抬起头说道。
于是,热罗姆又重新回来了,坐好后就开始来回地翻看信纸。“明天、后天……”他查看了一下邮戳,心里一计算,天哪,可怜的克莉克莉,她写的这封信竟然等了两年!她现在怎么样了?对于他的沉默,她会怎么想?孩子怎么样了?在想这些问题时,热罗姆并没有多激动,他只是习惯性地对人产生怜悯。但是一想到那个颤动的纯洁的小身体,那两只天真无邪的眼睛,还有那张小女孩儿的嘴,他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他的心情也变得无比纷乱沉重起来了……
“可不是嘛。”沙斯勒先生眨眨眼睛,狡猾地说道,“这天气看样子是要下大暴雨了。那些四处奔走、出门办事的人真可怜啊。”
克莉克莉……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啊,对了,是在诺艾米家,当时诺艾米刚从布列塔尼将她带出来。后来呢?他已经不太记得是在郊外的哪个旅馆了,在那里他将她藏了大半个月。可是后来他为什么离开了她?至今他都还记得,在那两年之后,诺艾米曾出走,他们就在那里私会。他还记得那个仆人住的阁楼,每到天黑,他便爬上那个阁楼。再后来便是在里什庞斯带家具的旅馆里,他将她藏在那里,并且对她还留有一点温情。那样的日子过了两三个月,也许更久一些。
“这天气可真热啊。”昂图瓦纳说道。
热罗姆将这封信还有邮戳日期又看了一遍,他感觉脑袋里热烘烘的,连目光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他站起身,喝了一杯水,将克莉克莉的信塞到口袋里,手里攥着那份银行的通知单,打算去找他的妻子。
“噢,是吗?也许吧。谢谢您。风沙迷了眼睛不是什么大问题。肯定是因为我把两扇窗都打开了。”沙斯勒先生轻轻咳了几声,重新戴上了眼镜,“非常感谢您,我感觉好多了,风沙迷了眼睛,没什么大不了的。”沙斯勒先生笑了笑,接着说,“医生,我是不是耽误您正事儿了。”嘴里这么说着,可是沙斯勒先生却并没有戴上帽子离开,而是坐到椅子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渍渍的额头。
过了一个小时,热罗姆便踏上了去巴黎的火车。
“别动,我看看,你的眼睛没什么毛病,只是被风吹了。”
上午九点他到了巴黎,走出圣拉撒路火车站,九月的阳光照得他有些目眩,他心中抑制不住地快乐。他坐上了一辆去银行的车,在银行窗口前徘徊,收据签好后,他便将钞票塞进钱包里,激动地飞奔回那辆在外等候他的车子。他满心欢喜,这次他终于可以摆脱这几个星期以来的窝囊气了,生活又能回到从前了。
“这只眼睛。”
热罗姆在巴黎城里转了不知道多少圈,问了不知道多少门房,找了一遍又一遍,最开始毫无结果,一直到了下午两点多,他都没顾上吃饭。最后他来到了巴尔班太太家,大家都叫她茹茹太太。巴尔班太太不在家,年轻的女仆非常健谈。据她说,她非常熟悉这个勒·加德小姐,她改了名字,叫“丽内特小姐”。
“哪只眼睛?”
“但是她不住在这里,她在旅馆,每周三才会过来,这是她们约定好的出门的日子。”
“看眼睛。”
听了女仆的话,热罗姆不禁脸红了,但只是一瞬间,他便说道:
“看哪儿?”
“我明白,”热罗姆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随即便狡猾地说道,“我想知道她另外一个居住的地址。”
“事情有些突然,大夫,您看。”沙斯勒先生摘下帽子和眼镜,朝昂图瓦纳眨了眨眼睛,说道,“您不给我看病了吗?”
女仆和热罗姆看着对方,十分友好。“真是个可爱的姑娘!”热罗姆这么想着,可是他心里只想着克莉克莉。
“二十五分钟后我就要出门了。”昂图瓦纳连忙向他说明情况。
“她住在斯德哥尔摩大街。”最后,女仆微笑着告诉热罗姆说。
“啊,原来是您在家。”沙斯勒先生有些木讷地说道。当他看到只穿着短裤的昂图瓦纳时,神情十分窘迫,只好转过身去,小声地说:“怎么?”他有些不明白眼前的情景,“噢,您在穿衣服。”随即他便指着昂图瓦纳说道。仿佛刚刚发现了一个秘密似的。“但愿我没有打扰您。”
热罗姆叫了辆车,来到了那条大街,没走多远便找到了那间旅馆。此刻,热罗姆被一丝忧愁笼罩着,尽管他并不承认,尽管他试图用力摆脱,但不可否认,早晨以来的激动兴奋已经不见了。
听声音是沙斯勒先生,昂图瓦纳把门打开了。沙斯勒先生曾经是蒂博先生的私人秘书,蒂博先生去拉菲特别墅区休假期间,沙斯勒先生仍然留在大学路工作。
外面的太阳很大,猛然间走到这栋房子里,他感到眼前一片昏暗,连方向都搞不清。他被人领着走进了一间房间。这是一间典型的日本式房间,所有的摆设只有一把扇子,展开挂在床头的墙壁上。他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毫不拘束地站在房间里,无论他的眼睛看向哪里,他的姿势总是被房间里的镜子无情地映射,最后他只好在沙发边上坐下。
“昂图瓦纳先生,是我。”
最后,一阵风吹开了房门,门口出现了一个少女,穿着淡紫色的紧身衣。少女愕然地站在门口。
“谁啊?”昂图瓦纳对着门喊道。
“啊……”她说。热罗姆以为是个走错房间的少女。那姑娘嘴里喃喃自语,走回门口,很显然,刚才她是无意间推开门的。“请问您是?”
“丁零零”,门铃声响起。昂图瓦纳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如果是个非常重要的病人,他还有时间给他看病,之后再赶去帕克梅尔餐厅同那帮人见面。
热罗姆有些犹豫,显然他没有认出她是谁。
洗完澡,昂图瓦纳换了件衣服,一想到帕克梅尔,他就高兴地禁不住吹起口哨。在昂图瓦纳心中,女人只是第二位的,生活才是第一位的,至于爱情,则压根儿就没有位置。他喜欢这种艳遇,并为之骄傲,因为这种事非常容易碰到,而且也是最现实的。当然,并不是任何时候他都会满足这种艳遇的,某些晚上他会严防这种事。这倒不是因为他非常遵守纪律,也不是因为他的肉体没有任何欲望,而是因为这种事代表着另一种,这种生活并不是他一下子就能够接受的,因为他是生活的强者。
“你是克莉克莉?”
昂图瓦纳走到自己的房间,经过雅克的房间时,发现房门还是开着的,这才想起弟弟被录取的事情。五年来的督促和照料终于换来了今天的成功。“我还记着呢,那天晚上我在学校里偶然遇到了法弗里,头一回我想要雅克报考高师。那时可不像今天这么热,蒙日 【注:法国著名数学家,此处以他的名字作为公园的名字。】 街心公园还盖着厚厚的积雪呢。”昂图瓦纳内心一阵唏嘘。随后便像孩子一样急急忙忙地脱掉衣服,想要来个痛快的冷水浴。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热罗姆,仿佛等着他掏出口袋里的武器。丽内特走到床边,拉过床单,将自己包裹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是谁让您来找我的?”她问。
“不得不说,我昨晚的表现并不是很好。突然停止咳痰……脉搏和大便都正常,可病人却要死了……这时候一定要防止心内膜炎……小孩子的妈妈还很迷人……今夜的巴黎也别有一番风情……”这一路,他欣赏了特罗卡戴罗宫 【注:特罗卡戴罗宫建于1878年,1937年拆除。】 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也看到了一对对情侣悄悄钻进了偏僻的小巷子。他还看到了埃菲尔铁塔,看到了大桥上的雕像,看到了玫瑰色的塞纳河。“就在我心中……啊——啊——啊……”昂图瓦纳哼起了愉快的调子,耳畔是轰隆隆的马达声,“就在我心里……安睡吧……”顿了顿他又继续唱道,“没错,就是这样的,就在我心里,在我心里安睡吧……真是让人恼火,我忘了歌词了……是什么在我心里安睡来着?难道是只爱睡的猪?”昂图瓦纳微笑着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帕克梅尔餐厅晚会,那可真是一场愉快的晚会。或许该说是一场愉快的艳遇?……他感到了生活的乐趣,如同被一个暗藏在心中很久很久的欲望给带走了。昂图瓦纳丢掉了剩下的香烟,跷起腿,大口大口地呼吸车窗外的新鲜空气。“但愿伯兰记得帮孩子拔火罐。可怜的小东西,不需要做手术我们就能救活他。我该把卢瓦济尔的脑疾也给治好的。这些小丑般的外科医生居然会被欢迎,真是可笑!布莱克老爹说得对,‘假如我生了三个儿子,直至最差的我会让他做个外科医生,体格健壮热爱体育的我会让他拿手术刀,而最聪明的那个我会让他做个治病救人的医生,救死扶伤,不断钻研医术。’”这么想着,昂图瓦纳感觉浑身轻松,心情又变得好了起来。“看来我生活的方向是对的。”他有些得意地轻声呢喃道。
眼前的这个少女非常漂亮,微微有些胖,头发剪短了,脸上化着妆,热罗姆从这张漂亮的脸蛋上丝毫也找不到克莉克莉孩童般的脸,甚至都听不到克莉克莉那农村少女特有的响亮的口音。
同雅克还有他的朋友们分手后,昂图瓦纳坐车去了帕西,有一个患了肺炎的小女孩儿需要他去看看。之后便从大学路回家了。昂图瓦纳五年来一直和弟弟住在一楼。在回家的车上,他嘴里叼了支香烟,心情很愉快,因为他的小病人就要痊愈了,他也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您来找我有事吗?”她又问。
3
“我是过来看看你的,克莉克莉。”
“女士,还是去刚才那个地址吗?”司机问道。
热罗姆的声音非常温柔,丽内特几乎相信了,有好一会儿她心中都乱糟糟的。可是最后她不再看他,仿佛已经下定决心要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她说道:
“我愿意……为你……生一个孩子……”
“请您随意。”
他听不明白,他听得糊涂了。
她没有解开身上的被单,只是将手臂和胸部松开了一点点。丽内特走到沙发边上坐了下来。
“我愿意的……我愿意的……”
“是谁让您来找我的?”她低着头又问了一遍。
达尼埃尔连忙大踏步地来到了车边,丽内特已经打开了车门。他看到她把自己藏在座位的深处,他看到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明白了,连忙紧挨着她坐了进去,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他感受到了她紧贴过来的双唇。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因为软弱,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主动要亲吻他。他知道她在哭泣,他能感受到她的绝望。他听到她在低声喃喃细语:
他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心虚地站在地上,向她解释自己在国外住了很久,前不久才回到法国,她的信也是刚刚才看到的。
可是就是这个时候,达尼埃尔却生气了。他本来已经恢复平静了,可是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又让司机停车了,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露出浅色的上衣。
“我的信?”丽内特抬起头看着他问。
汽车引擎声响起,缓缓驶向前方。
她的双眸依然闪着灰绿色的光,依然非常纯净,他认出来了。他将信封递给她,她惊讶地看着手里的信。
他朝她伸出手,她也伸出了手,他握住她戴着手套的手,轻轻地吻了吻她的指尖。
“真的是我的信!”她突然说道,眼里满是怨恨。她将手里的信看了很久很久,点着头说道,“的确有这回事,”她说,“可是您看看,您竟然都不给我回一封信!”
“好的。明天三点见。”
“可是,克莉克莉,直到今天早上,我才发现你给我写过信!”
“啊,在哪儿见面呢?”她有些天真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明天我们在茹茹大妈家见面吧。就在茹茹大妈家里吧。明天下午三点整。”
“这花不了多少工夫,您最起码也该给我回一封信。”她固执地摇着头说道。
“好吧,明天见。”他向她鞠躬,“明天我们在哪儿见面?”
热罗姆耐心地解释说:
“非常抱歉,达尼埃尔先生,今晚我必须走,明天我会告诉你原因的。”
“你看,我这不是立马就过来找你了吗?”随后他马上问道,“快告诉我,孩子在哪里?”
达尼埃尔挥了挥手,车子便停在了路边。丽内特仍然不肯抬起头来看看他。达尼埃尔为她打开车门,她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才决定回头。她看着他的脸,仿佛要更仔细地看清楚他。他尽力给她一个微笑,摘下帽子,做出向她告别的姿势。等到确信他的确不会跟着她了,丽内特才坐进出租车,脸色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她告诉司机去哪儿,然后转身看着达尼埃尔充满歉意地说道:
他紧紧咬着下唇,咽了咽口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丽内特没有拒绝。于是两个人便朝着歌剧院那条大道走去,那里的灯光比较明亮。刚走到那条大道上,就有两辆出租车迎面开来。
“可怜的孩子,她死了,因为早产。”
“好吧,我走。”他说,“可是我没办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这里太黑了。这样吧,我们往前走几步,看看有没有车子,等你上了车我再走,可以吗?”
热罗姆深深叹了口气,仿佛终于放松下来了。他沉默不语,丽内特无情地凝视着他,这让他羞愧到了极点。
他不再坚持,因为继续待下去实在太没有面子了,而且还会令她离他更远。于是他想了一个巧妙的办法。
“这一切都是您造成的。”她说(她的嗓音不像她的眼神那样锐利),“您知道的,我并不是一个轻浮的女人!我曾经两次相信了您的话,两次都为了能跟着您而抛弃了所有!啊,可是您第二次却丢下我不知所终,您知道我当时有多伤心、有多痛苦!”她继续偷偷地观察他,微微耸着肩膀,嘴角也有些抽搐了。她的眼泪漫过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使得眼眸看上去更加碧绿。他感到非常难受,同时也非常恼火,他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态度,只要假装微笑。(这半真半假的微笑与达尼埃尔的笑容简直一模一样!)
她是认真的。
她将眼泪擦干,随后异乎平静地问道:
“你走开!”她低吼道。
“太太现在可好?”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真的希望我离开你吗?”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十分温柔,仿佛要驯服一个不乖的孩子。
热罗姆知道她是在问诺艾米。还没来之前,他就想好了不告诉她珀蒂-迪特勒伊太太死了,他害怕克莉克莉会因此变得激动,并对他产生怀疑,这对他的计划多少是不利的。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就说了早已准备好了的谎话:
她没有说话,但是微微点了点头。他觉得此刻自己实在太可笑了。
“太太?她还在国外演戏。”但是他还是需要努力克制一下内心的激动,随后又说了一句,“我想她过得挺好的。”
“你希望我离开你,是吗?”他询问道。
“演戏?”丽内特又问了一遍,声音中充满了尊敬。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觉得她很可怜。
随后两人都不再说话。她转过身来,看着他,仿佛在等着什么。这时候,她已经松开了胸脯和肩膀上的被单,微笑着说道:
可是她一句话都说不了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不住地颤抖。
“您到这儿来应该不是为了这个吧。”
“你到底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往后退了一步,离她远点,“你是在害怕我吗?你不舒服吗?”
热罗姆很清楚,只要他露出一丝那种意思,丽内特肯定会屈服。唉!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那种令他失魂落魄的愿望了。从今天早上开始,他被这愿望驱使着,像只猎兔犬一样在巴黎所有的街区里搜寻着这只猎物。
她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喘着粗气,肩膀不住地颤抖,连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惊慌。他沉默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她跟刚才完全不同了。他试图将她抱进怀里,可是她奋力逃脱了,顾不上衣服被刮破了一个口子。
“不,也没有其他的事。”他反驳说。
“你怎么了?”达尼埃尔吃惊地问。
丽内特意外地看着他,觉得有些丢脸:
可是丽内特跑得更快了,不断地转换路线,仿佛真要把自己藏起来,藏在黑暗里。突然,她快步跑了起来,他连忙迈开几个大步追了上去,把她拦在了一扇门前。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她的脸上充满了恐惧,而且那样子不是装出来的。
“可是,您应该了解,我们这儿是不接待一般的来访的……”
“真笨!”达尼埃尔有些生气了,“别跑了,你给我站住!”
热罗姆连忙扯开话题,问道:
丽内特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达尼埃尔以为她被绊了一下,便伸出手去想要扶住她,可是却被她躲开了。丽内特这一躲让达尼埃尔更想抓住她了。他靠近她,试图抓住她的肩膀。可是她一闪身,跳到了路边,然后突然掉转头跑进了一个小巷子。达尼埃尔原本以为丽内特在跟她开玩笑,以为她在跟他闹着玩。可是她看上去的确是想要逃跑。达尼埃尔不得不加快步伐追了上去,否则她会离他更远了。这条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这样你追我赶仿佛在玩游戏,想到这儿,达尼埃尔不由得高兴起来。她就要拐进一个漆黑的巷子了,顺着这个巷子绕一圈他们会回到刚才的地方。他感到有些无聊了,便要阻止她进去。可是当他第三次试图抓住她的胳膊时,她又逃跑了。
“您怎么将头发剪短了?”
“达尼埃尔·德·丰塔南。”他回答道。
“因为这里的人喜欢短发。”
达尼埃尔有些犹豫,这么快就自报家门,他并不喜欢。可是丽内特只是很好奇,并没有恶意。所以,他并不打算像往常那样谨慎,编个假名字糊弄她。
热罗姆微笑地看着她,有些矜持,也有些无言以对。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起身离开。可是一种不满的情绪在他心里冲荡,使得他不愿意离开这个房间,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完成。可是是什么重要的事呢?可怜的克莉克莉……我已经犯下了无法弥补的过错……什么,无法弥补?
“达尼埃尔?那你姓什么?”
这沉默让丽内特有些尴尬,她偷偷地注视着热罗姆,与其说怨恨,不如说好奇。他为什么要回来找她?他还爱着她,是吗?一想到这个问题,她的心就乱糟糟的。突然,她的脑海里闪现过一个想法:她还可以为他再生一个孩子。她心中重新燃起了曾经失去的希望,她不由得激动不已。为他生个儿子,这是达尼埃尔的一个小兄弟,这是她的孩子,一个只属于她的孩子。
“因为达尼埃尔是我的名字。”
她几乎就要跪倒在地,抱住热罗姆的膝盖,向他哀求:“让我为您生一个孩子吧!”可是这举动太任性了,她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前程顷刻间就会摧毁。丽内特哆嗦了一下,轻微得令人无法察觉。她还沉浸在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之中无法自拔。她双唇紧紧地抿着,思量着:“不行,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大家都叫你‘先知’?”片刻沉默之后,她又问道。
“达尼埃尔呢?”她突然问道。
“我也有这种感觉。”这样他们就会设想出种种曾经在哪儿见过面的情景。不过他没有这么说,他更喜欢这样的沉默,这会让她猜不透他内心所想。
“您说谁?达尼埃尔吗?您在问我的儿子?”他有些尴尬地又问道,“您跟他很熟吗?”
“也许你能理解,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可是却想不起来,这种感觉一直萦绕着我。”达尼埃尔在黑暗中窃笑,丽内特说的话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真要感谢她。他根本想不到,她会真的以为他们曾经在哪儿见过面。他差点想要开个玩笑,对她说:
丽内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曾经试图通过达尼埃尔使热罗姆回到自己身边。刚说出达尼埃尔的名字,她就后悔了。她决定什么都不说。父亲也好,特别是儿子,谁都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爱情,这种交叉的爱情……
“下大雨多好啊!”达尼埃尔说道,声音里充满了爱意,这爱意胜过千言万语。丽内特觉得这种爱意非常微妙,达尼埃尔毫无主动的行为,她感到有些害怕了。丽内特说:
她的回答有些敷衍:
“刚才那阵雷阵雨似乎还没有结束,看来又要下雨了。”
“是的,我认识他,可是这又怎么样?整个巴黎的人都认识他。我只是和他见过面。”
从酒吧出来后,她就一直在等达尼埃尔主动拉她的手。可是达尼埃尔似乎认为这种等待非常有趣,等了很久很久,终于,她受不了了。正好一道闪电在远处划破夜空,她靠近了他。
她的话使热罗姆更加忧心,可是他却不敢问她:“在这儿认识他的?”
一个士兵搂着两个女人同他们擦肩而过。那个士兵似乎在开玩笑,不停地让那两个女人正步:“一,二!错了错了,左脚先走,一,二!”
“您是在哪儿见到他的?”他问。
已经下过一场大暴雨了,可是天气还是非常闷热。夜晚的大街一个人都没有,昏黄的街灯照着他们俩的影子。两人在布满小水坑的人行道上缓慢行走。
“我们经常见面,就在夜总会。”
“不,我们可以散会儿步。”丽内特回答道,声音里充满了甜蜜。达尼埃尔发现了,他感到非常开心。
“啊!”他说,“我早就猜到了。我告诉过他,我非常担忧他的生活!”
“需要车子吗?”服务生问道。
她连忙补充道:
在帕克梅尔餐厅坐了半个小时,达尼埃尔和丽内特一起出来了,这时,天刚刚下了一场雨。
“啊,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经常去那里。说不定他现在跟我一样是个正经人。”
“算了算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身体健康就行。”
他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起了年轻时的放荡行径和不检点,想到了这所房子,想到了眼前这个深陷堕落之中的女人,他真诚地感到悔恨。
茹茹大妈显然吃惊极了,睁大了双眼看着达尼埃尔,她的愤怒突然就消失殆尽了。茹茹大妈无奈地耸耸肩,站起身,有些可爱地冲他们俩叹了口气:
“可是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心里想,突然一股压抑的情绪袭上心头,令他后悔不已。
看到达尼埃尔的样子,丽内特突然像个疯子似的哈哈大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丽内特此刻完全沉浸在她幻想中的未来里,她甚至决定将来要朝这方面发展活动。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将吊袜带弹得噼啪响。
“上帝!”达尼埃尔啐了一口,“这是什么酒!”
“没错,我马上就要解脱了。所以,我对您并没有怨恨。假如我能过上正经的生活,依靠自己的双手,只需要三年我就能离开巴黎了。离开这肮脏又贫困的巴黎!”
达尼埃尔带着丽内特重新回到刚刚他们坐的地方,很自然地达尼埃尔就在刚才吕德韦格松坐的位置坐了下来,叫服务生另拿了个新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阿斯蒂莫香白葡萄酒。他将酒杯高高举向茹茹大妈,脸上洋溢着兴奋,昂起头一口喝了下去。
“为什么要等三年以后?”
人群中迸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当然需要三年,您可以计算一下。我来这儿还不到一个月,每天就能挣五六十法郎了,这样算来一个星期就能挣到四百法郎。那么只要三年,也许三年都不到,我就能挣到三万法郎了。到了那一天,克莉克莉也好,丽内特也好,其他一切东西也好,都将成为过去。到那个时候,维克托丽娜有了足够的钱就可以收拾东西离开这儿啦!她会和朋友们告别,坐火车去拉尼翁!”
直到最后几个音结束,他们才停止了跳舞。她伏在他的肩膀上,他则神情庄重,低头看着她,火热的眼神将她包围,使得她时而懊悔、时而激动得心跳加速。
丽内特说着禁不住笑了起来。
达尼埃尔并未理会吕德韦格松的离去,自顾自地跳着波士顿舞。他的上身一动不动,腰背挺直,高昂着头,神情沉着冷静,脚尖贴着地面翩翩起舞。丽内特只顾着配合达尼埃尔的舞步,全身心地沉醉其中,神情有些恍惚,竟忘了自己是高兴还是生气,仿佛从始至终都只同达尼埃尔跳舞似的。十分钟过去了,所有人都慢慢地退出场,舞池里只剩下他们俩,被其他舞伴围绕着。时间又过去了五分钟,达尼埃尔和丽内特还在跳着波士顿舞。终于,最后一个反复结束后,音乐声停,乐队结束了演奏,两人才慢慢停止舞步。
“事实上,我并没有我的行为那么坏。”热罗姆有些难过,又充满信心地想道,“也许是事情更加复杂,我的内心比我的生活更好。可是,我不在,这个小……我不在!”一句神圣的话语从他记忆深处浮现出来,“让干坏事的人遭受不幸!”
吕德韦格松面带微笑,像个高贵的老爷,不愿做出些低贱的事,也不愿屈尊于人。他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将手套缓缓地戴好。难道眼前这令人吃惊的情景引起了他的兴趣?只见他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纸币仍在桌子上,站起身来向茹茹大妈鞠躬,便走到大厅,等候在门口。是的,他要看着那对男女经过他的面前。他的目光与达尼埃尔的目光相遇了,那目光里透露出怀恨、妒忌,还有赞赏。吕德韦格松没有说一句话,沿着长廊走到门口,拉开旋转玻璃门便消失了。
“您的父亲母亲还好吗?”他问。
“那个年轻人是丰塔南先生,对吗?这是怎么回事?”很显然,吕德韦格松非常惊讶。
他心中原本有个非常模糊的想法,他一直试图压抑下去,可是此刻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破坏您的好事。”茹茹大妈讪讪地笑着说道,带着报复的快感。
“父亲去年在圣伊弗去世了。”丽内特停了下来,在考虑是否应该画个十字,可她最终还是没画。“我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我的姑母。她有所小房子,坐落在教堂后面的广场上。佩罗-基雷克您认识吗?事实上,除了我,老姑妈也没有其他继承人了。不过她并没有什么财产,所有的遗产就是那套小房子。她的生活全靠每年从别人那里获得一千法郎的年金。她曾经在贵族家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用人。她还出租椅子,也能获得一些收入……”丽内特的表情稍微舒展了一些,“茹茹大妈说了,假如我也能存下三千法郎,那么我每年也能获得同样多的年金。当然,我会更努力,争取多存些钱。过去我和姑妈一起生活得很融洽。在那儿,”丽内特看着自己的缎子鞋,脚趾在鞋子里蠕动,她叹了口气说道,“在那里谁都不知道我的事情,所有的事都会结束,都会被忘掉!”
茹茹大妈喘着粗气,仿佛刚跑过长跑似的。
热罗姆已经起身,在地板上来回走动,他有了新的想法,这想法控制了他。慷慨……豪爽……赎罪……
而吕德韦格松抬起头没说一句话,本来就十分苍白的脸此刻显得更加苍白。他伸出苍白的手,那指甲像充血了一样暗红,拿起酒杯将阿斯蒂莫香白葡萄酒一饮而尽。
他起身来到丽内特的面前站定:
“天哪,真淫荡!”茹茹大妈禁不住骂出了声,肥胖的双下巴因为恼怒而不停地颤抖。
“您非常热爱您的布列塔尼,是吗?”
吕德韦格松和茹茹大妈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看着那两个人消失了,四目相对,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听到他尊称她为“您”,她非常意外,不过并没有马上回答。
吕德韦格松因着酒劲,脸色越来越红,神情也越来越和蔼,可是丽内特的注意力越来越不在他身上了,偶尔的注意也只是假装的,时不时地她就走神了。音乐声响起,小提琴手开始演奏新的舞曲。她看到达尼埃尔的脸抽搐了一下,她明白了他传达给她的意思,马上就要发生一件意义非凡的事了。果然,达尼埃尔目光平静地盯着丽内特,站起身径自穿过大厅,向他的猎物走来。达尼埃尔甚至来不及想:“此刻我是来代替吕德韦格松的。”欲望驱使着他不顾一切地向他的猎物走去。等到他走近了,丽内特竟然呆住了,她知道已经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看到达尼埃尔走来,吕德韦格松和茹茹大妈一起转身。老商人以为达尼埃尔是朝自己走来的,已经站起身在桌边准备迎上前去。可是达尼埃尔仿佛没看见他似的,只顾低着头看着丽内特那双墨绿的眼睛。她的眼神透露出一丝恐惧,也透露出了同意。最后她只好屈从于他,站起了身。达尼埃尔拦腰抱住了她,一声不响地带着这个女人走向了大厅,消失在了大厅的尽头。
“算是吧!”终于,她说了一句。
达尼埃尔察觉到丽内特在看他,于是他抬头看向她,迎接她的目光。达尼埃尔很清楚他现在胜券在握,他可以很轻松地控制丽内特的目光,只要他再这样来几次,他就可以任意地抓住或者放开丽内特的目光,完全沉浸在这目光的魔力之中,最后他会缠住这目光不放。
“那您完全可以回去,没错,您听我说。”
“请再演奏一首波士顿舞曲,演奏十五分钟不要停。”小提琴手眨了眨深褐色的眼睛,点头答应了。
他开始来回走动,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有些不耐烦。
此刻,乐队演奏的音乐已经结束了,小提琴手来到桌边向人们索要小费。当他来到达尼埃尔身边时,达尼埃尔将一张纸币塞给了小提琴手,轻声对他说道:
“假如她不能马上决定回去,”他想,“那我再也不管她了。”
突然,达尼埃尔感觉到紧挨着他身后有个东西动了动。他不由得高度警惕起来,甚至有些颤抖了,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原来是多洛雷斯太太的小侄子,这个调皮的小男孩儿正躺在长椅子上,裹着他姑姑的呢子大衣,吮着一根手指,睫毛上挂着泪珠。
“您听我说,”他又说道,声音有些急促,“您必须马上回您的故乡去!”他直直地盯着她,突然说道,“您今晚就动身离开!”
达尼埃尔嘴里咬着一支香烟,双手撑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丽内特。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只是呆呆地看着丽内特,双唇紧紧地抿着。“这个男人我在哪里见过?”丽内特十分疑惑,她肆意地笑着,但是却非常小心地避开了达尼埃尔的目光。可是那目光越来越吸引她的注意力,越来越使他不自在,那感觉就像一只黄鹂对着一面硕大的镜子飞翔。达尼埃尔还在看着她,那黯淡无神的目光紧紧盯着丽内特,执着而尖锐的目光,热情而充满诱惑力的目光,每次被这目光捕获,丽内特总要费相当大的力量才能摆脱。
丽内特忽然笑了,说道:
迪美鲁,拉美鲁,砰砰,迪美拉!
“你是说我?”
两个大厅之间隔着一扇门窗,透过那扇窗户可以看到人们正在翩翩起舞。一个矮个子妓女站在柜台后面的白色楼梯上,红扑扑的脸蛋活像劳伦斯【注:托马斯·劳伦斯(1769—1830),英国著名肖像画家。】肖像画里的人物。她正站在一级楼梯上,两手扶着楼梯扶手,一只脚站在楼梯上,另一只脚晃来晃去,高昂着脑袋,跟着乐队的曲子哼着一支滑稽的歌曲,那是一首这个夏天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
“是的,就是您。”
达尼埃尔不再同波尔谈话,夹着一个香烟径自走开,绕着酒吧走了一圈后在第二个大厅里找个位子坐了下来。这个位子是背对着吕德韦格松和茹茹大妈的,但却正好面对着丽内特,尽管和丽内特之间还隔着一个小包间。吕德韦格松一杯一杯地喝着阿斯蒂莫香白葡萄酒,跟茹茹大妈还有丽内特谈得很热烈。丽内特微笑地看着吕德韦格松,对他的把戏了如指掌。很显然,吕德韦格松完全被丽内特吸引了,甚至毫不吝惜金钱去讨她欢心。当发现达尼埃尔在偷偷观察他们时,丽内特高兴极了。
“今晚就得走?”
吕德韦格松一边走向丽内特,一边摘下皮手套,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这位漂亮的姑娘,像个久经情场的老手。然后这个商人紧挨着茹茹大妈,坐在了丽内特的对面。吕德韦格松刚坐下,就有人送来一杯饮料。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老头儿的爱好。他从不点香槟,只喝阿斯蒂莫香白葡萄酒,他喜欢喝不带气泡的酒,不加冰的,甚至不能是凉的,最好是常温的,放置了一段时间的。“瞧,这种温度的酒,”吕德韦格松经常对别人说,“就像阳光照射下的饮料。”
“没错。”
达尼埃尔被波尔逼到了大厅的角落里。年轻的男人带着无所谓的笑容听着年轻女人说话,眼睛却望向大厅,他看到茹茹大妈正和玛丽·约瑟夫那群人待在一起,而丽内特却没有再跳舞,而是一个人去了最里面的一间房间,选了个桌边的位子坐了下来。丽内特刚坐下来,茹茹大妈就带着吕德韦格松从大厅穿过,前去小包间找她。每当感到有人把目光投向自己,吕德韦格松就不由自主地挺起身子走路。可是他哪里知道,上帝已经把他变得像只三桅帆船,他翘起的屁股令他十分痛苦。只要稍微走快一点点,他便像只企鹅一样左摇右晃,以至于他不得不加倍留意脚下。终于,吕德韦格松来到了丽内特的跟前,她把手伸向他,他用厚厚的嘴唇亲吻她的手。这时,达尼埃尔看到这个商人塌陷的脑门儿,看到他漆黑的头发油腻腻地贴在脑门儿上。“不管以什么样的姿势。”达尼埃尔一边观察吕德韦格松一边想着,“这个丑八怪,这个来自地中海东部海岸的商人,有着搬运工的动作,同时也有点奥斯曼帝国首相的姿态。”
“回佩罗?”
“快去吧,照着我告诉你的方法做。”
“回佩罗。”
茹茹大妈穿梭在跳舞的人群中,四处寻找丽内特,终于找到了,她拉着丽内特的手说道:
她收住了笑容,有些鄙夷地低头端详了他一会儿。为什么到现在他还在嘲笑她?为什么要跟她开这种玩笑?
这时酒吧进来了一个人,是吕德韦格松。这个商人穿着无尾晚礼服,戴着扁平的草帽,在酒吧间同帕克梅尔大妈还有玛丽·约瑟夫谈话,他用手摆弄着玛丽·约瑟夫的三角围巾,动作极为亲昵。吕德韦格松的眼睛不时地望向人群中的某个东西和某个人,目光昏沉,厚重的眼皮犹如龟壳。如同用长棍横扫过大厅,吕德韦格松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假如您能像您的姑母一样,每年得到一千法郎的收入……”热罗姆开始徐徐说道。
丽内特没有再理会达尼埃尔,她转身看到了正在犹豫不决、试图靠近她的法弗里。她走近他,仿佛他已经向她发出过邀请似的。丽内特静静地和法弗里跳起了舞。
他看着她微笑,并没有恶意。他说一千法郎是什么意思?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将一千法郎分成十二份。
“绝不?”达尼埃尔重复了她的话,黑色的眼珠带着挑衅的目光看向丽内特,那神情仿佛在说,“我想跳舞的时候没人会拒绝。”
热罗姆不再笑了,继续问道:
“我绝不会同你跳舞!”
“您那儿的公证人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呢?”他用她的口吻问道。他似乎很有信心能让丽内特与他共舞,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来吧。”一边说一边向她迈近一步。这过于自信的举动终于激怒了她,她高声说道:
“您说公证人?你是说哪一个?伯尼克先生吗?”
达尼埃尔非常惊讶,但他用微笑很好地隐藏起来了:
热罗姆挺直了胸脯,说道:
“不!”
“好吧,克莉克莉,我承诺,每年的九月一日您会得到伯尼克先生代我支付给您的一千法郎,这是今年的一千法郎。”他一边说一边将钱包打开,“再给您一千法郎,让您在那里安家,请您收下。”
丽内特早就看到达尼埃尔在向自己走来,看向达尼埃尔的目光中充满了敌意。她故意等达尼埃尔鞠躬伸出手邀请时,一口回绝道:
丽内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双唇紧紧地抿着,没说一句话。在她眼前的是两千法郎,触手可得……她仍然有些天真,对热罗姆的行为她只感到吃惊,而没有怀疑。热罗姆非常耐心地将钞票递给她,最后,她接了过来,折叠好后放在了袜子里。她看着热罗姆,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她甚至都没想过拥抱一下他。她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他们之间的经历,也没有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依然是那个热罗姆先生,是珀蒂-迪特勒伊太太的朋友,就像当初她刚认识他那样令她感到害怕。
“能请您跳支波士顿舞吗?”
“不过您得答应我一件事,”他补充道,“您必须今晚动身。”
乐队演奏起了三重奏,随后又演奏了一曲华尔兹。随着音乐响起,几对舞伴已经缓缓步入舞池。达尼埃尔看到法弗里正昂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丽内特,准备伺机而动。达尼埃尔连忙大步走到丽内特的面前,趁法弗里还没有行动,向丽内特发出邀请:
丽内特有些困惑,“什么?您说今晚?今天吗?噢,天哪,这可不行,先生,我做不到!”
但是雅克没有听达尼埃尔的话就径自离开了。他已经无法思考,也无法摆脱不祥的预感。没有同任何人道别,也没有再惦记波尔,雅克一个人跑到衣帽间穿上大衣冲出了酒吧。“昂图瓦纳要是发生什么意外就全是我的错。”雅克害怕极了,不断地重复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希望有一套黑色丧衣的,不该希望能像梅迪奇十字路口时看到的那个小伙子一样,都是我的错……”
可是热罗姆宁肯改变承诺,也不愿意放弃这个条件。“听着,小东西,今晚您就得离开,我看着您离开。”
“天哪,你疯了吗?昂图瓦纳能出什么事?他是个医生,只要突然来一个病人就够他忙的了……”
她立刻就明白,他是不会妥协的。这可让她不禁生气了。今晚?这简直太不可理喻了。首先,现在是接客的时间。再说,她在旅馆的事怎么办?那个跟她一起住的女孩儿又该怎么办?还有茹茹大妈呢?还有那些在洗衣妇家里的衣服呢?最起码,这里的人是不会让她就这么走掉的……她就像一只被粘住了的小鸟,她忍不住冲动起来了。
这时正好大家都吃完了,雅克站起身来,达尼埃尔还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丽内特,便努力安慰雅克道:
“我去把罗丝太太找过来。”最后她大声喊道,泪水充盈着她的眼眶,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马上您就会知道这简直不可能!首先,我不想离开!”
“昂图瓦纳肯定出事了!”
“去,您快点去!”
“出什么事?”
热罗姆预感会有一场激烈的争辩,于是做好了提高嗓门的准备。可是当他看到罗丝太太和蔼地对他笑时,他不禁惊讶万分。
“天哪,昂图瓦纳还没有来,他肯定出事了!”
“她当然可以离开这里啦。”她明白等着她的是警察设下的陷阱,于是故意这么回答,“在我们这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是自由的,我绝不会留她们的。”她转身对着丽内特,胖乎乎的手掌揉搓着,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我的孩子,您赶紧穿好衣服,这位先生正等着您呢。”
一股恐惧袭上心头,雅克把所有的事都抛到脑后,只顾摇晃达尼埃尔的手臂。
丽内特双手紧握,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热罗姆还有鸨母。脸上淌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脂粉都被划成了一道一道的。她的脑子很乱,很多矛盾的想法在里面冲荡。她感到无能为力,既吃惊又气恼。她恨热罗姆。最后丽内特有些踌躇地离开了房间,忘了暗示热罗姆别提起她将两张钞票藏在袜子里的事。罗丝太太生气极了,满脸通红地一把抓住丽内特的手臂,推着她去了楼梯口。
突然,雅克发现昂图瓦纳没来。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您可要听话,小姐!”(“以后你休想再到这儿来,可恶的家伙!”她悄悄对丽内特说道。)
雅克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波尔,不过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有种要为她付出生命的冲动。“假如有个人愿意把内心展露给我,无论展露多少,我都会爱上这个人的。”雅克不由得陷入了回忆。他想起了上次和昂图瓦纳的散步,那是他第一次有这种领悟。那还是去年的夏天,当时他们在韦罗弗莱森林,还有昂图瓦纳的一个同学,一个医科女学生,瑞典人。他看到她挽着昂图瓦纳的胳膊,给他讲述自己的童年。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半个小时后便来到了丽内特居住的旅馆,那里还带有家具。
“应该是理智没有的智慧。”她把雅克的后半句改了,一边用手指敲着桌子一边说道,“不然这句话就没办法理解了。”
丽内特没再哭了。无论如何,她早就习惯了这样匆忙的离开,因为她不需要办任何手续。可是她还是像唱叠句一样不断地重复着:
波尔想了想,说道:
“三年以后,我没说过……不管怎样这是不可能的!”
“心灵拥有理智所不能理解的智慧。” 【注:摘自帕斯卡尔(1623—1662)《思想集》第二十四节。帕斯卡尔,法国十七世纪著名散文家、自然科学家。】
热罗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没有得到丽内特的回应。他轻声自语道:“今晚,就在今晚。”他感到自己有能力将一切抗击得粉碎,可是他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波尔说话时已经有些气喘了,而雅克显然已经发现了,可是他还想和她聊聊。想到她心脏不舒服,雅克不自觉地竟然说了出来:
他已经查看过了日期和火车时刻表,十九点十五分有一趟火车。
“她是个喜欢随性而然的女人。”
丽内特告诉他壁橱下面有一只陈旧的黑木的箱子,里面有一些卷成团的衣服,她让他帮忙将箱子拉出来。
波尔摇了摇头说道:
“这些衣服我从良以后可以穿。”她说道。
“可是她好像并不喜欢孩子。”
热罗姆不禁想起了诺艾米大衣柜里的那些衣服,尼科尔将它们都送给了阿姆斯特丹的那个老板娘。热罗姆坐了下来,将丽内特拉到身边,放在膝盖上坐好。他的样子十分庄重,每个句子的尾音都带着近乎颤抖的热烈的感情。他对她说,要将那些妓女的衣服全都扔掉,要过自我克制的生活,要重新回到朴素和纯朴当中去。
“不,不是很熟悉。”波尔几乎不想说话,她并不喜欢跟人聊天,况且她现在心情很不好。但是刚才雅克对她非常友善,所以她只好勉强跟他说上几句,“您知道的,多洛雷斯太太并不是坏人。”停顿了一下,波尔继续说道,“她是个有钱的女人。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和一个写剧本的家伙待在一起。再后来她和一个药剂师结婚了,可是药剂师已经死了。如今她手上有项药品专利,每年都能拿到一笔不少的年金。您应该知道‘多洛雷斯鸡眼药’吧?什么,您不知道?那您真该问她要一份的。她的包里总会放些样品。您会看到的。多洛雷斯太太非常奇怪,她家里养了一大群猫,是她从各个地方收集来的。她还养鱼,她的房间放着一个非常大的玻璃鱼缸。很显然,她热爱小动物。”
她很专心地听着他的话,她心中还有一些往事,热罗姆的话在她心中激起了共鸣。她不由自主地想道:“家乡的那些猎犬怎么样啦?做大弥撒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回去后大家会怎样看待我呢?”她看着这些带花边的衣服犹豫不决,这些精致华美的衣服花了她不少钱,她舍不得将它们丢掉或送给别人。她还有两百法郎没有还给同她一起居住的女孩儿。可是她现在就要走了,她便不再关心这笔债了。她会把这些旧衣服留给那个女孩儿,当作还给她的债好了,这样她就不用拿出热罗姆给她的那些钱了。万事俱备。
“您跟她很熟吗?”雅克问道,能够如此近距离地和波尔谈话,雅克感到很高兴。
看着那些皱巴巴的黑乎乎的衣服,一想到她马上就要穿上它们,她就忍不住地拍掌,仿佛要去参加化装舞会。她急急忙忙地跳到地上,疯了一般地哈哈大笑,身体颤抖着,仿佛在哭泣。
趁着多洛雷斯太太不在,雅克连忙向波尔搭讪:
丽内特换衣服的时候,热罗姆转身回避,不想让她尴尬。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墙壁发呆。
大家都被多洛雷斯太太的尖叫声所吸引,不由得转过身来,看到小男孩儿把一大勺冰淇淋撒到他黑色的大衣上了,小男孩儿的姑姑有些气恼地拉着他去洗手间。
“事实上,我还是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好。”热罗姆心里这么想着。在他看来,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可以赎回自己犯下的错误。当然,他永远都不会向别人坦白地承认,自己犯的这个错误是有罪的。
“噢,天哪,你可真脏! 【注:原文含有“真卑鄙”的意思。】 ”多洛雷斯太太尖着嗓子喊道。
他内心平静,可是还是感觉缺了什么。他头都没回地冲她大声喊道:
“这可不能怪我呀。法语中只有这个词能够表达如此迷人的事物,如此令人向往的愿望……”
“说你不再怨恨我了!”
巴坦库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回答道:
“啊,是的,我不恨您了!”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轻佻的女人?”玛丽·约瑟夫高声询问巴坦库,好像希望所有人都来为她做证。
“对我说,您原谅我了。”可是她却不敢说出来。“求求您了!”他有些绝望地呆呆地看着窗外,“就说这一句就好了。”她只好顺从了他:
丽内特挺直了背坐在椅子上,尽量与达尼埃尔保持距离。为什么她会如此焦躁不安?这种焦躁不安突然之间就侵袭了她。她讨厌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讨厌他英俊的脸,讨厌他的笑容,讨厌他优雅的动作,讨厌他修长的双手,讨厌他俯身的姿势,这个男人身上的一切她都感到厌烦。她这是怎么了?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讨厌眼前的这个男人,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厌烦他了。
“毫无疑问,我原谅您了,先生!”
“听说她自杀了。”达尼埃尔说道,“而法弗里则认为她死于肺病。”他有些忍不住想要笑出声,不由得擦了擦额头。
“谢谢您!”
达尼埃尔最终清醒过来,但仍然控制不了微颤的声音:
他的眼眶充满了热泪。经过这许多年,他的内心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种永恒和谐的状态之中了。他往楼下看去,有一只金丝雀站在窗户上鸣叫。“我还是个好人。”热罗姆想道,“别人都不觉得我是好人,真是冤枉人。我的内心可比我的生活好很多了。”一股莫名的怜悯和柔情充盈着他的心。
“后来呢?那个女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了?”茹茹大妈继续问道。
“可怜的克莉克莉!”他轻声感叹道。
达尼埃尔沉浸在丽内特的气息中无法自拔,没有回答茹茹大妈的问题。丽内特看着达尼埃尔,看到他半开半合的眼睛,看到他几乎无法掩饰的强烈欲望,看清了他光滑细腻的皮肤,看到了他轻抿的嘴角和颤抖的睫毛。丽内特似乎早就看穿了这张虚伪的面孔背后隐藏的秘密,本能地无法抑制地对达尼埃尔产生了反感。
热罗姆转过身来,丽内特已经穿好了衣服,黑羊毛的内衣也已经扣好了扣子,头发向后梳拢,脸上的脂粉洗干净了,看上去更加鲜艳。她又变回了六年前那个胆小又执着的小女仆,诺艾米将她从布列塔尼带了出来。
“他跟她分手了吗?”茹茹大妈问道。
热罗姆忍不住向丽内特走了过去,伸出一只手将她的腰搂住了。“我是个好人,我比别人想象中的好多了。”仿佛在唱叠句一般,他重复着这句话。他的手指伸向她的裙子,将扣子解开,他的嘴唇凑向她的额头,像慈父一般亲吻她。
达尼埃尔把头俯向丽内特,感受到了她的气息正拂向自己的脸颊和嘴唇。达尼埃尔沉醉了,忘情地呼吸着她的气息,几乎就要闭上眼睛了。
丽内特好不容易才变得不像以前那样胆小,可是他的吻让她禁不住颤抖起来。他将她紧紧抱着。
丽内特沉默了片刻,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声说道:“天哪,真是个坏家伙!”
“啊,”她感叹说,“您的身上总是有这股香味,是柠檬的味道,您没发现吗?”她看着他微笑,闭上眼睛,嘴唇向他伸去。
“事情远远不只是这样。”达尼埃尔露出一个恶意嘲讽的微笑,继续说道,“您很快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法弗里十分狡猾,他这么做只不过是在保护自己的前途。他很清楚,他写的那封信会被那个女人的丈夫带上法庭做证据。而我们的法律是严厉禁止情妇嫁给情夫的。‘懂点法律总还是有好处的。’法弗里在给我们讲这个故事时就是这么说的。”
为了表示感谢,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不是吗?而在热罗姆看来,如此神秘而激动的时刻,为了完全表达她心中充满的宗教般的怜悯,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不是吗?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丽内特小声感叹道。
热罗姆和丽内特来到了蒙帕纳斯火车站,此时站台上已经停靠着那辆火车。车厢上那块写着“拉尼翁”字样的牌子让丽内特一下子就意识到了眼前的现实。这可不是梦幻。她多年来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可是她为什么会如此忧愁呢?
“这都是那个女人的事。请您继续听。这个女人的到来让法弗里惊慌失措。这个女人会跟着他,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个不久就要离婚的、拥有自由的女人。她会要求法弗里娶她……就在这时,法弗里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这办法让法弗里自己都要称赞自己是个天才。他竟然给那个女人的丈夫写了封信。信里是这么说的:‘亲爱的先生,我很抱歉,您的妻子的确是为了跟我而决定和您离婚的。法弗里。’”
热罗姆帮她挑了一个座位,然后两个人便在包厢前面徘徊,谁都没说一句话。丽内特不知道该不该打破眼前的沉默。而热罗姆也好像被什么秘密折磨着,好几次他都转身看着丽内特,仿佛有话要对她说,却始终没说出口。最后,他眼睛没有看她,向她坦白:
“天哪,真肉麻,她居然说她找到了一颗心。”
“我对你隐瞒了真相,克莉克莉。珀蒂-迪特勒伊太太已经去世了。”
“那个女人早就和法弗里有苟且之事了。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早上,那个荡妇提着一个行李箱去了法弗里的家。‘我简直要疯了,我快受不了了,我要跟你一起生活。’那个女人说了很多话。‘那你丈夫怎么办?’法弗里说。‘我丈夫吗?我已经给他留了一封信。亲爱的欧仁,对不起,我想我的生活出现了新的转机,我要把我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到另一个朋友的心里,我有权利这么做。一颗能够承载我所有柔情的心,如今我找到了这颗心。我不得不离开你了。’那个女人这么说的。”
丽内特没有问任何细节,只是悲伤地哭了。热罗姆感到了她无法言说的忧伤,不禁难受极了。“我和她都是好人!”他有些高兴地想。
“什么,还有这回事?”很显然,茹茹大妈被达尼埃尔的话吸引了,“请给我一根烟,您继续说吧,看来今晚的晚饭是没办法吃完了。”
后来他们便没有说话,直到火车开动。假如她有足够的勇气,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都足够让她将钱还给热罗姆,然后回到罗丝太太的身边,求她收留她。在等待火车开动的过程中,热罗姆感到十分烦躁不安,现在从这项拯救她的壮举中他已经感受不到一丝乐趣了。火车终于开动了,丽内特趴在窗户上,鼓足勇气对他喊道:
法弗里笑了,达尼埃尔非常肯定法弗里笑了,他更加肯定自己看到了法弗里在偷看丽内特,这个高师的学生居然用一种赤裸裸的、色眯眯的眼光打量丽内特,仿佛她才是这场争论的焦点。达尼埃尔更加讨厌法弗里了。他想起了关于法弗里的几件丑闻,足够让他声名狼藉。想要将这丑闻说出来的欲望一下子就抓住了达尼埃尔,怂恿着他当着丽内特的面说出来。这欲望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达尼埃尔根本无法抵挡。他俯身靠近茹茹大妈,声音轻得仿佛只想让这两个女人听到。那情景仿佛丽内特才是这场谈话的局外人。达尼埃尔装作无意间问道:“您知道法弗里跟他的情人,那个荡妇的故事吗?”
“假如您愿意,请代我向达尼埃尔先生问好……”
“噢,亲爱的法弗里。”维尔夫故意大声说道,“我必须提醒你,你刚才对女人的论调说明你从不曾跟女人们说过话!”
周围太嘈杂了,热罗姆没有听到她的话。看到热罗姆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丽内特的嘴不住地哆嗦,手按在胸前有些痉挛。他微笑地看着她出发了,高兴地向她优雅地挥着帽子。
杏子的话引起一阵哄笑。维尔夫连忙说道:
就在刚刚,一个新的想法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坐头班车回到拉菲特别墅区,他要扑倒在妻子的脚下,他要向她忏悔,关于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想忏悔。他刚产生一个新想法,使他心急如焚:坐头班车回到拉菲特别墅区,扑到妻子脚下,向她忏悔一切——几乎一切。
“那你说话的时候声音肯定太小了。”
“最后,”热罗姆点燃一支烟,一边朝车站外面走一边想着,“最好能让苔蕾丝知道这份年金的事,安排事情她非常在行,没有她办不到的事。”
“啊,你知道的,我经常这么说自己。”法弗里倒也承认。
13
“自以为是!”杏子冲法弗里喊道。
一个星期里,昂图瓦纳都去找了拉雪尔好几次,邀请她共进晚餐。
在餐桌的另一头,杏子和法弗里正在激烈地争论。
有一天,他们傍晚时分正要出门,拉雪尔走到镜子前面,翻开手提包,正往外掏一个粉盒时,一张折叠好的纸掉了出来。昂图瓦纳捡起来递给她。
此刻达尼埃尔正和茹茹大妈侃侃而谈,他们中间坐着丽内特。这个位置可以让达尼埃尔很自然地就面对着丽内特,而且看上去也不会显得过分殷勤。尽管达尼埃尔从一上桌就尽量不同丽内特说话,可是他的心还是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好多次,丽内特都发现了达尼埃尔投向自己的目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目光并没有激起她对达尼埃尔的好感,甚至有种想要逃离的感觉。尽管达尼埃尔的脸充满了男人的气息,可是这对她并没有什么吸引力,相反,这气息甚至让她有些厌烦。
“啊?非常感谢。”
雅克甚至忍不住想要告诉达尼埃尔自己的想法,可是达尼埃尔根本没空搭理他。
他非常肯定地发现,拉雪尔的声音有些惊慌失措。而拉雪尔也马上明白了昂图瓦纳心里在想什么。
看着无力的波尔,雅克几乎想要抱着她离开这个喧嚣之地。他想照顾她,他想治好她的病。一切呼唤他、请求雅克帮助的弱者都能激起心中的爱。
“你怎么了?”拉雪尔努力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你以为这是什么东西?给你看吧,这是一张火车时刻表。”
“已经好了。”波尔气喘吁吁地说道,“这已经是老毛病了,通常是从心脏开始的。”女人的嘴唇还在颤抖,她有些忧郁地对雅克说道,“谢谢你,小伙子,坐下吧。”
他没有接过那张纸,拉雪尔便将纸重新塞回包里。但他马上问道:
这时波尔已经好多了,脸上也有了些许血色。她吃力地睁开了眼睛,转过头来给了雅克一个微笑。雅克没有把波尔的异样告诉其他人,对此,波尔十分感激他。
“你要出去旅行吗?”
“我把闹钟调到六点半,放在杯子上的茶碟里……”法弗里不无得意地同邻座絮絮叨叨。
这一次,他抓住了她的异常。他看到她的睫毛不自然地抖动,她的微笑也十分笨拙。
听到波尔的话,雅克几乎无法出声,幸好并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异样。雅克看着波尔的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头一动不动,像一根根的小蜡烛,指甲盖都泛着紫晕。
“是这样吗,拉雪尔?”
波尔无力地半撑着眼睛,几乎看不到眼仁,身体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仿佛费尽了力气,孱弱的女人才小声说道:“不要告诉其他人……”
她收起了微笑。“啊,”昂图瓦纳忽然有些烦闷地想,“我不想这样,我无法忍受你的离开,哪怕是最短暂的分离。”
波尔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只躺在桌上等死的鸟儿。看着那女人虚弱的样子,雅克禁不住轻声问道:“您不舒服吗?”
他走到她身边,轻抚她的手臂。她扑到他的怀里大哭。
“您看到了,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多洛雷斯太太说,“是的,你已经没有妈妈了,这样你该听话了吧,赶紧吃,不然待会儿不给你吃冰淇淋。”就在这时,波尔转过头来看向这边,两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雅克惊讶地发现,波尔的眼中有着同自己一样的惆怅。这个孱弱的女人有着光滑灵巧、比她的脸更加苍白的脖子,看着她那柔弱妩媚的样子,任何人都容易升起一股怜爱之情。看着波尔细腻光滑、几乎没有汗毛的脖子,雅克觉得嘴唇有种舒适的快感。他想,应该同她说点什么,无奈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话题,只好讪讪地看着波尔微笑。波尔也在注意雅克,发现他并没有刚才看到时那么丑。突然,心里打了个盹儿,波尔顿时有些面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不得不将手撑在桌沿上,紧咬牙关,高高地昂起头,以免晕倒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不禁有些慌乱。
“好吧,那你也别想太多了。”
拉雪尔连忙简短地回答说:
“赶快吃吧,这个问题就不要问了。”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有些激动。你看,没发生什么事。是为了小家伙的坟墓,你明白的,在盖-拉-罗齐埃尔。我已经很久没有过去看看了,我得去一趟。你能理解吗?请原谅,我让你担心了。”忽然,她紧紧地抱住他,慌乱地说道,“我的小猫咪,你真的是我的吗?说话呀。也许你会伤心的,假如有一天,有一天……”
“我妈妈已经死了?”小男孩儿的语气有些奇怪。
“不要再说了。”他声音模糊地说道。第一次,他发现了拉雪尔在他的生活中的地位,他不禁有些慌乱。有些害怕地问她:“你会离开……几天?”
小男孩儿放下勺子,没再吃东西,眨着眼睛看着他姑姑。难道他听懂了?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努力笑出了声,跑去洗手间抹了把眼泪。
“只要我愿意那么做,你就吃不到饭后点心。所以你得吃快点。”多洛雷斯太太察觉到雅克正在看着他们,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说道,“您看到了,他很难伺候。”她说,“这孩子总是害怕一切陌生的事物。饭后点心是烤鸽串,放心,会让你吃的。当然啦,平时他更喜欢吃卷心菜炒肥肉。他简直被宠上天了。像每一个独生子一样,这孩子被所有人宠着,特别是当她妈妈生了那么久的病。”多洛雷斯太太用手轻轻摸了摸小孩儿圆圆的脑袋,继续说道,“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这孩子非常调皮。不过现在他的生活就完全不一样啦,他现在跟着他的姑姑生活。一个小男孩儿怎么可以留着小姑娘般的长卷发?再也不能任性啦,再也不会被宠啦。快点吃吧,别人正看着你呢,快点吃。”多洛雷斯太太十分高兴别人能听她说话,朝雅克和波尔微笑,“这孩子现在成了孤儿了。”多洛雷斯太太语气变得谨慎而郑重,“就在这个星期,他的母亲去世了。她嫁给了我的哥哥,可是她却患上了肺病,在洛林的乡下去世了。这可怜的小家伙。”顿了顿她又说了一句,“不过这孩子很幸运,因为他的姑姑也就是我还非常愿意抚养他。他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只有我这个姑姑了。不过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安稳日子过了。”
“哭成这个样子可真难看,”她说,“有天晚上,同今晚一样,晚饭前我同朋友们在家里,那些人你不认识的。忽然有人按门铃,是送电报的,上面写着:孩子病危,速回。我立刻就明白了,连忙跑向火车站。那天我像今天这样戴着一顶罗纱帽,上面缀满了亮片,脚上穿着凉鞋。我赶上了第一趟火车。那次我在火车上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孤身一人,像傻子一样发呆……整晚我都昏昏沉沉的,都不知道是如何到达的。”她转向他,“耐心等我一下,我不会哭了,这样好多了。”忽然,她变得非常激动,“知道这些后,你会不会更加可爱?你跟我一起去吧,只要两天时间就够了,周六和周日。我们可以在卢昂或者科德贝克住一晚,第二天再搭车去盖-拉-罗齐埃尔墓园。我们一起去逛一次的确很不错,你不相信?”
“为什么?”小男孩儿眨着忽闪忽闪的眼睛询问多洛雷斯太太。
那是九月的最后一个周六,下午风和日丽,他们俩踏上了一辆空荡荡的火车,整个包厢里只有他们俩。
“我说,你能吃快点吗?”多洛雷斯太太对男孩儿说,“这儿有饭后甜点,不过你是不能吃了。”
能休息两天,昂图瓦纳感到非常高兴。况且两个人独处时,他的神经都放松了许多,目光中透着年轻,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胡闹,他取笑拉雪尔将包裹塞满了行李架,拒绝和她坐在一起,想要更好地欣赏她。
“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的生命。”另一个声音针锋相对道。
“不要放下来。”再一次他起身想要将窗帘放下来,她忍不住说道,“我不会被晒化的。”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竟然死了。”一个声音响起来。
“不。有阳光照着我就看不清楚你了。”的确如此。当阳光照着她的脸,她的头发简直像着火了一般,看得久了眼睛非常疲惫。
“法弗里的脑瓜非常机灵,他可以一边跟人聊天,一边回想起巴黎人的体重都是要加九点八公斤的。”说话的是维尔夫,他曾经准备报考中央艺术工程学院。长期的户外运动把维尔夫的皮肤晒得黝黑,并且长了雀斑,因此他被大家戏称为“杏子”。维尔夫是个体格健美的小伙子,肩膀宽阔厚实,腰身细而有力,脸颊圆润,嘴唇饱满。白天的运动强壮了他的身体,晚上他的蓝眼睛发出闪亮的光,脸颊的肌肉焕发出迷人的光彩,看上去非常舒服。
“我们从来没有像这样一起旅行过。”他说,“你这样想过吗?”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嘴角哆嗦着,仿佛过于激动,像个倔强的孩童。
“谁都管不着那件事。”茹茹大妈的话并没有针对谁而说。
他身体朝她前倾:
“我说,当你听一个女人介绍自己的年龄时。”法弗里正在和玛丽·约瑟夫高声交谈,“你应该知道,她远远不止那个岁数。告诉你吧,四十五年前她进入音乐学院时就是年纪最大的,那时候她还是用她妹妹的年纪,她妹妹比她小两岁,也就是说……”
“你怎么啦?”
“我的天啊,你怎么把餐巾披在身上了?”多洛雷斯太太不停地摇晃身边的小男孩儿,尖着嗓子喊道,一边展开餐巾系在小男孩儿的脖子上,宽大的餐巾几乎把小男孩儿整个人都遮住了。
“没什么……旅行……”
“不,谢谢,我不需要汤。”波尔回答道。她总是低垂着眼睛,偶尔抬头时,目光也总是聚焦在达尼埃尔的身上。就座的时候她曾试图坐在达尼埃尔的旁边,可是最后达尼埃尔却把雅克拉到自己身边坐着。因此,波尔在心里埋怨着雅克。这讨厌的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瞧他脸上长着小疱,脖子上还长着疖子,一头惹人讨厌的棕色头发乱糟糟地盖在脑袋上,尤其是那对招风耳和翘起的下颌,使他看上去简直就是个野人。
昂图瓦纳不再说话了,自己竟然将此次旅行的目的都忘了,也太顾着自己了。然而她向他解释:
“侍应生没有给您端汤吗?”雅克看了看波尔的盘子,询问道。
“每次远行我都会感到烦闷慌乱。沿途这些一晃而过的景色……所有这一切都是陌生的!”她的眼睛盯着不断向后流逝的地平线,“我坐了无数次火车还有轮船!”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雅克的旁边坐着波尔,那个脸色苍白的堕落天使。波尔的旁边坐了一个有着美丽丰满的胸部的女人,那姑娘似乎十分拘谨,喝一勺汤就拿餐布擦擦嘴。拘谨姑娘的旁边,差不多是雅克的对面,坐着一个有着一头棕色头发的太太,她的额头留着卷曲的刘海,茹茹大妈称她为多洛雷斯太太。多洛雷斯太太的旁边坐着一个小孩儿,七八岁的样子,闪亮的眼睛顽皮地眨动,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来客们的每一个动作,脸上不时地闪过一个狡黠的笑容。
昂图瓦纳跑到她身边,在长椅上躺好,脑袋枕在她的裙子上。
“没关系,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美丽的金发女郎说了句充满哲理的客套话,对法弗里的话表示反对。
“Umbilicus sicut crater eburneus,”他自言自语道。好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他感觉拉雪尔和他的思路不在一起,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帕克梅尔太太,这儿什么也没有。”法弗里十分肯定地说道。
“什么都没想。”她努力表现出快乐的样子,“我在想你这像小学老师一样的领带!”她大声喊道,一只手指伸到他的衣服下面,“要出来旅行,你就不能把领结打松一点吗?这样多自由!”伸了个懒腰,她笑着说道,“只有我和你,多幸运啊!跟我说点什么吧!”
“帕克梅尔太太,晚餐的菜单一点也看不清。”有人隔着长长的桌子小声嘀咕道。
他笑了起来。
“亲爱的,请倒满你邻座女士的酒杯。”
“还是你说点什么吧,我只有病人、检查……没什么好讲的。我就像个窝在洞里的鼹鼠,是你带着我从洞里走出来,看到了整个宇宙!”
达尼埃尔躬身凑到雅克的耳边,仍旧用很轻的声音继续引用惠特曼的诗句:
他从没有向她承认过这一点。她弯腰捧起枕在她膝盖上的头,凝视着她心爱的脑袋,说道:
雅克紧锁双眉。达尼埃尔饱含歉意,沉浸在欲望的海洋中无法自拔,雅克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达尼埃尔这样了。而每次发生这样的情况,雅克就会不由自主地减少他同达尼埃尔之间的友谊。这时,雅克突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被吸引了。他看到达尼埃尔的鼻腔里长满了乌黑浓密的鼻毛,看上去简直像一个假面具的鼻孔。雅克的目光又投向了先知的双手,那是一双纤细而柔美的手,上面也长满了棕色的绒毛。“毛发浓密的人。”这么想着,雅克禁不住要笑出声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真是这样的吗?”
“因此我的身体也会被我所遇到或认识的事物而吸引。”
“你明白,”他一动不动地说,“明年我就不能整个夏天都待在巴黎了。”
“我们的地球难道不是在转动吗?一切物质与物质之间难道不是都会因为相互间的引力而转动吗?
“那可不行!”
达尼埃尔继续说道:
“今年我还没有休假,安排一下的话,我能有半个月的时间。”
雅克悄声说道。他转过身子看向丽内特,正好遇到丽内特投向他的目光,他看到了她的眼睛,绿莹莹的眼眸,水汪汪得宛如一只鲜活的牡蛎。
“那也好。”
“我被爱情所摧残!”
“说不定有三个星期吧。”
雅克用眼角看了达尼埃尔一眼,快乐而无责备的意思,眼神中透着热烈和粗野。
“真的吗?”
“天哪,这是谁捏的?”达尼埃尔吃惊地问道。
“到时候我们就一起随便去哪儿旅游吧,怎么样?”
雅克用手肘碰了碰达尼埃尔,把被他捏红的手腕递给他看。
“好极了!”
“可以上汤了。”帕克梅尔太太说道。
“我们可以去山里。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孚日山区,还可以去瑞士,甚至更远的地方?”
人群中响起一片掌声,丽内特笑眯眯地点头致意,显然,她很喜欢这种欢迎方式。
拉雪尔没说话,在思索着什么。
“让我们把最热烈的掌声献给我们的‘你好’小姐!”
“你在想什么?”他问。
“谢谢,这个称呼挺好的。”可爱的姑娘微笑着回答。
“在想旅行的事。去瑞士也很好!”
“我们不该叫她丽内特的,该叫她‘你好’小姐。”法弗里开玩笑地说道。
“还可以去看看意大利的湖泊。”
“先生,您好,小姐,您好,你好,先生,小姐。”丽内特不停地向大家问候,嗓音如银铃般清脆,面带微笑,举止大方自然。
“啊,不!”
“这是莉莉,这是阿莫妮卡,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茹茹大妈没有理会那句捣蛋的话,继续为大家介绍,“这是美丽的上校,摩德,我并不认识他。这两位太太我倒是认识,不过很遗憾,我忘记她们叫什么了。这是一个空座,这还是一个空座。这是巴坦库,也叫小巴特。这位是玛丽-约瑟夫,还有她的那串珍珠项链。这是帕克梅尔太太。”茹茹大妈躬身行了个礼,“最后就是我茹茹大妈。”
“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意大利的湖泊吗?”
“你是我的骄傲,孩子!”人群中响起了一句嘲讽。
“不喜欢。”
“非常感谢!”茹茹大妈的话被一个略带嘲讽的嗓音打断了,“不过我想我祖先的名字更好,请叫我法弗里。可爱的小姐,我是您最热烈的追随者。”
他就那么躺着,列车摇晃着他。他赞同她的话:
“接下来是波尔、西尔维娅、多洛雷斯太太,还有一个陌生的孩子,大家称他为奇迹之子。这是维尔夫,大家喊他杏子。这是加比。这是葫芦……”茹茹大妈为大家一一介绍。
“要不然我们再去其他地方,去你想去的地方。”顿了顿,他有些慵懒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意大利的湖泊?”
“见到你很高兴,先生。”丽内特向雅克问好。
拉雪尔的手指在昂图瓦纳的脑门儿、眼皮还有鬓角上游走。他的鬓角跟他的脸颊一样有些凹陷。她没有说话。他眯缝着眼睛,脑袋昏沉沉的,可是这个想法总是在脑子里萦绕。
“这位是‘先知’的朋友,不过我不清楚他叫什么。”茹茹大妈指着雅克说道。
“你不喜欢意大利的湖泊,为什么不告诉我理由呢?”她不禁有些恼火了,尽管不太明显:
“接着介绍呀!”人群中又发出一阵喊声。
“阿隆就是在那里死的,他是我的兄弟,那个阿隆,就死在帕朗萨。”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先生。”可爱的姑娘向达尼埃尔问候道。达尼埃尔握住她的手,温情地亲吻,表示问候。
他为自己的坚持感到后悔了,于是便又问了一句:“他曾经待在那里吗?”
“这位是‘先知’。”茹茹大妈指着达尼埃尔说道,“像你们看到的,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啊,不是的,他是去那儿旅行的,你知道,结婚旅行。”她的眉头紧皱,没过多久,她仿佛已经看透了昂图瓦纳心里在想什么,便轻声对他说,“反正我已经看过各式各样的湖泊了……”
“鬼点子可真多。”茹茹大妈说道。她有些无奈地站起身,脱下帽子递给一旁的“护士”女服务生。
“你跟你的弟媳吵过架吗?”他问,“你从来都没跟我提过她。”这时候,火车停了下来,她起身走到窗边,听到昂图瓦纳的问题后她回转身来说道:
“快给我们介绍介绍!快给我们介绍介绍!”几个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弟媳?你是说克拉拉?”
“哎,你真是!”老女人抱怨了一声,她已经发现了达尼埃尔的小伎俩。茹茹大妈接着便对就餐的所有人说道,“请容许我为大家介绍,这位是丽内特小姐。”然后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在保护她。”
“是的,你兄弟的妻子。你说过他是在结婚旅行时死的。”
“茹茹大妈,”达尼埃尔说道,“我想,把我介绍给这位可爱的姑娘应该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吧。”
“她是和他一起死的。我没有跟你说过这个故事吗?真的没有?”她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致,“他和她都是在湖里淹死的,谁都不知道出了事故。”她踌躇了一下,随即说道,“谁都不知道,也许这不包括希尔什……”
不过达尼埃尔看上去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希尔什?”他一只手撑起身体,说道,“当时你也在?你跟他们在一起?”
长长的餐桌周围坐着高矮不齐的人群,餐桌上摆放了二十多份餐具。达尼埃尔把雅克安排到丽内特的左边坐好。茹茹大妈一刻也不离开丽内特,坐在了丽内特的右边,达尼埃尔没办法插进去。等到所有人都入座了,雅克也坐下来了,达尼埃尔连忙推了推雅克:“来,我们换个位置。”达尼埃尔有些迫不及待了,他一把抓住雅克的手臂,着急把他拉开,手指把雅克的手腕抓得生疼,而雅克却没办法,只好忍住疼痛,没有喊出声。
“啊,我今天不想说这个。”她坐了下来带着哀求的语气说道,“亲爱的,请将我的手提包给我。你饿了吗?”她拿出一块圆形巧克力,咬了一口后递给昂图瓦纳,对于这个新游戏,他微笑着接受了。
“昂图瓦纳还没过来吗?走,坐到我们的座位上去。”
“这样多好!”她看着他,眼睛里透着嘴馋,忽然,她出乎意料地说道,“希尔什是克拉拉的父亲。你现在知道了?就是通过女儿我才认识她的父亲的。我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个吗?”
达尼埃尔回到了雅克的身边。
他摇了摇头表示否定,竭力忍住不向她问问题。他努力把眼前的细节和之前他已经得到的细节联系起来。可是就像平时那样,他没向她问问题,她便自己开口继续说下去。
“请各位入座!”大厅里吵吵闹闹的。
“我没有给你看克拉拉的照片吗?以后我再给你看。我和她是同学,低年级的时候就认识了。她身体不太好,只在歌剧院待了一年。很可能,希尔什更喜欢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我们关系非常好,星期天的时候我就去纳伊利的驯兽场看看她。就这样,我和她一起学会了骑马。后来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骑马。”
“好吧,我告诉你吧。那还是我得了胸膜炎的时候。你记得那件事吗?这个好姑娘知道我的事之后,什么都没说就过来了。当然,我们并不是这样才认识的。她曾经获得过我一两次的帮助,当然,都是举手之劳。我必须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个姑娘遇到了难以解决的事情,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她爱上了一个上流社会的男人,然后怀孕了,嗯,我该怎么说呢,没过多久这个孩子就死了。所以可怜的姑娘一听别人说孩子,她就忍不住哭泣。那个时候我患有胸膜炎,她如同我的亲姐妹一样照顾我,她住在我家里,夜以继日地照顾我,甚至比我的亲生女儿照顾得还要细致入微。一个多月来,她一直在照顾我。二十四小时之内她竟然为我拔了上百次的火罐。这个小家伙,是她救了我的命。这似乎是件很简单的事,况且她也没有花费什么。她简直是颗璀璨的珍珠。她救了我,我发誓一定要帮助她克服困难。她是个年轻的姑娘,无知而单纯。我打算让她重新开始,你知道重新开始意味着什么。也许你能帮我一把,待会儿我再告诉你原因。我跟她待在一起三个月。我想,首先她需要一个名字,我给她取名维克托丽娜。是的,维克托丽娜·勒·迦德。勒和迦德是两个字,现在很流行这样取名。但是我觉得维克托丽娜这个名字太艳丽了,我又改成了丽内特。怎么样,还算是个不错的名字吧。我请科兰来给她上发音课,她那布列塔尼口音听起来非常可笑。不过现在她的发音已经非常不错了,尖尖的嗓音听上去像个英国人,又像个外国的小孩儿,总是非常吸引人。她只花了半个月就学会了波士顿舞,动作轻盈得像根羽毛。而且她脑子很机灵。唱歌时声音充满激情,一点也不媚俗,从不走音。正好是我喜欢的类型。现在她已经准备好了,今晚我就会帮她找个好主顾,就差一个契机了。噢,不,在这个契机上你正好可以帮助我。我曾经向吕德韦格松提到过她,自从被丽内特缠上之后,吕德韦格松就像燃烧的火焰一样跳动不已。我跟他约好了,今晚就可以和这姑娘见面。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只要对吕德韦格松说,你很喜欢这个姑娘,他肯定会愤怒不已的。我想你应该清楚,这个姑娘需要的正是吕德韦格松这样的人。那姑娘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存下一笔钱回布列塔尼。你没办法的,她就喜欢这个。所有的布列塔尼人都这样。布列塔尼只不过是拍卖会上的一座破房子,一顶白帐子,一组宗教仪式队列!她并不奢求能有一大笔财产,假如有人指点,她很快就可以爬得很高。新年礼物不算在内的话,她现在已经有了二十多张股票,当然,那都是我给她买的,股票方面我可是专家。金矿的行情你也懂一点吧?”
“三个人,还有谁?”
“当然可以。”
“克拉拉、希尔什,还有我呀。从复活节那天开始,我每周会去三次,六点钟就开始上课,八点钟赶回歌剧院。这段时间里,我们完全拥有了整个布洛涅森林,那感觉真是好极了!”有一会儿她没说话,昂图瓦纳手撑在长凳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是个喜欢幻想的姑娘。”仿佛重新找到了回忆的思路,她又继续说道,“那是个勇敢善良又有魅力的姑娘,有一点流氓的魅力。有时候还会像她父亲一样眼露凶光。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阿隆喜欢了她好多年,他努力工作也只是为了有一天她能成为他的新娘。克拉拉并不愿意,希尔什更加不会愿意。可是最后,她却突然做了决定。一开始我都弄不清楚是为什么。就算是他们订婚的时候,我也没发现什么。可是等我知道了,已经太晚了。”停顿了一下,她又继续说,“在他们婚后的第三周,希尔什给我发了一封电报,叫我去帕朗萨。我并不知道他已经在那里了。等我知道了,我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更何况那已经不算秘密了。克拉拉的脖子上有一圈血瘀,很显然,是他将她勒死了。”
“你不能让她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儿吗?”
“谁将她勒死了?”
“请告诉我,您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是她的丈夫阿隆。那天晚上,他一个人租了一只船划到了湖中央。希尔什没有阻止他,也许他有自己的打算,也可能他早就知道阿隆想要自杀。克拉拉也怀疑这一点,于是趁着希尔什疏忽的时候跳上了小船,离开了湖岸。当然,这都是我自己推理出来的,因为希尔什……”拉雪尔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
“不,年轻人,我必须告诉你,她来这儿并不是为了你。这是个好姑娘,一个优秀而突出的姑娘,她对家务活很有一套,她是颗灿烂的珍珠。”
她又沉默了,他只好问她:
“您和她是怎么认识的呢?”达尼埃尔固执地询问茹茹大妈。
“阿隆为什么要自杀?”
(当然,茹茹大妈还有很多别的惯常用语,比如“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偶像”,又或者“这件事任何人都干涉不了”,再或者“万事都无关紧要,身体健康才最要紧”——每一句话都是茹茹大妈随口说出来的,并没有特别的含义,而且会因场合不同而说不同的话。经常来这儿的人们就是这样面带笑容,回敬彼此的。)
“阿隆经常说要自杀,很小的时候他就固执地想要自杀。我不敢劝他,只好让他结婚。啊!”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痛苦,“从那以后我总是深深地自责,如果我当时跟他说了……”她看着昂图瓦纳,仿佛想要他在良心面前为她辩解,“没错,我早就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可是我有权利对阿隆说这个秘密吗?你觉得呢?好多次他都声称假如克拉拉不嫁给他,他就自杀。假如我将这偶然发现的秘密告诉了他,他肯定会自杀的。难道你不相信?”昂图瓦纳不知道该说什么,但重复了一遍,“你说偶然?”
“噢,不,年轻漂亮的先知,你不用再坚持了。这个小姑娘来这儿并不是为了你。”此刻茹茹大妈对达尼埃尔说道。达尼埃尔的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茹茹大妈禁不住笑了,“坐下吧,年轻人,你知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没错,完全是偶然发现的。那天早上我去找克拉拉和希尔什一起去布洛涅森林骑马。我直接朝克拉拉的房间走去,忽然我听到了搏斗的声音,便连忙跑了过去。克拉拉的房门没关上,我看到她赤身裸体,只穿着一条骑马短裙,非常尴尬。我走了进去,看到她一把抓起椅子上的马鞭,狠狠地朝希尔什的脸抽了一鞭!”
天花板上的吊灯一起发出耀眼的光彩,雅克被灯光拉回了现实。“我考上高师了。”雅克还在沉思,似乎想立刻就能回到现实。他巡视着大厅,想要寻找达尼埃尔。终于,雅克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达尼埃尔。此刻他的朋友正在和茹茹大妈轻声交谈。斜靠着转椅的达尼埃尔正高兴地侃侃而谈,他姿势优雅,目光聪颖,脸庞俊朗,笑容温暖,举到半空中的手打着潇洒的手势,嘴唇翕合,谈笑自如。看着达尼埃尔,雅克感觉不到任何厌倦。“他可真俊美!”雅克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敢说出声来,“年轻的小伙子性格活泼,行动自然,处事专心,这是多美的画面啊。我在看着他,可他并不知道,他也不可能知道,因为他讨厌一切约束。这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正被别人关注的人,这是一个沉醉于人性本真的秘密状态的人。真的有人能够在公共场合忘记四周的一切吗?达尼埃尔在说话,他沉浸在自己的话语之中了。可是我呢?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如此无拘无束。这种忘我的境界我永远都不可能达到。除非我一个人待在一个封闭的小房间里,逃离所有人的关注。噢,不,即使这样我也不可能做到的。”沉思片刻,雅克想到,“达尼埃尔并不善于观察,所以周围的事物只能吸引我,却无法吸引他,他可以在这场景中保持本真的自我。”雅克又沉思了片刻,“可是我呢?我被外界吞噬了。”对自己下了定论后,雅克便站了起来。
“她抽了她父亲的脸?”
“我考上高师了。”雅克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此刻他真想逃离这里,坐火车今晚即刻前往拉菲特别墅区。昂图瓦纳说过要来的,可是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他的踪影。雅克一想到哥哥,便提不起精神了。“算了吧。”雅克想着,“还是等明天吧,明天清晨。”这么想着雅克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清晨空气的清新,朝阳晒着林荫大道,晶莹的露珠也已被蒸干……帕克梅尔餐厅慢慢地消失……
“没错,我的小家伙!啊!告诉你吧,从那以后我经常思索这件事。”她的脸上惊喜交加,大声喊道,“我经常能看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有着越来越深的伤痕!他也喜欢打人,而且非常凶狠。可是,这一次,天哪,却是他被人抽了马鞭!”
法弗里的新衣服看上去应该是向别人借来的,而且假领也太高了,他刚刮过胡子,光洁的下巴微微上翘,仿佛早已经饿了。看着法弗里的样子,维尔夫不禁笑着说道:“看样子,高师要征服巴比伦了。” 【注:根据《圣经》记载,巴比伦是个淫荡的城市,这里暗指帕克梅尔家。】
“可是……为什么呢?”
法弗里的出现将达尼埃尔拉回了现实。远远地达尼埃尔就看到了背对着他们俩的法弗里。法弗里故意摆出一副俊朗潇洒风度翩翩的样子,随手将帽子、拐杖和手套都交给女服务生送到衣帽间。法弗里笑眯眯地走过来,柔声问雅克:“昂图瓦纳还没到吗?”
“我始终想不明白那天早上的事。虽然克拉拉已经订了婚,可是她还不能结婚。我的脑子里闪现过这样的想法。有几件令我非常吃惊的事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我看得很清楚……当时,希尔什毫不愧疚地从房间里出来,他没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明白地显示,他知道我不会将这事说出去的。他当然可以这么认为,你觉得呢?我也向克拉拉问了很多问题,她都一一向我承认了。可是她对我发誓,我知道她非常真诚,她发誓这一切都结束了,正是为了逃避这一切,她才会选择结婚。可是她要逃避什么?逃避希尔什吗?还是逃避他的激情?那天我本该质疑这些问题的。我早就该明白这一切并不会结束,她谈论他时的态度表明了一切!”她顿了顿,随后轻轻说了一句,“当一个女人无比仇恨地谈论一个男人时,事实上说明她还在疯狂地爱着他!”
达尼埃尔很清楚,自己触犯了雅克的羞耻心。达尼埃尔是故意触怒雅克的,因为几个月来达尼埃尔过着放荡的生活,而他的朋友雅克就像是故意与他作对似的,竟然非常自然地就过上了一种近乎圣洁的生活,对此,达尼埃尔非常生气。天真的达尼埃尔甚至有些担心了。因为他很了解雅克,有时候雅克自己都会对那种快乐的麻木感到不安,而雅克这种古怪的脾气在以前就已经预示他对生活有更多的要求。达尼埃尔和雅克之间只有唯一一次触及了这个敏感的问题。那还是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寒冷的夜晚,两人刚从剧院出来,走在林荫大道上,恶作剧般地紧跟着路上成双结对的情侣。雅克的态度十分冷淡,达尼埃尔对此感到非常诧异。“可是。”雅克回答道,“我的身体非常健壮。征兵体检的时候,体检委员会可以证明我的确是个强壮的小伙子……”可是达尼埃尔想到了雅克颤抖的嗓音,以及话语中透露出来的难以言说的惆怅。
拉雪尔好一会儿都在沉思,低垂着脑袋,眼睛盯着地面。随后她又开始说话:
你在房间里干着下流的勾当。我是谁?怎敢自称没有你淫荡?【注:摘自《秋天的小河》,原文是英文You Prostitutes flaunting over the trottoirs or obscene in your rooms,Who am I that 1 should call you more obscene than myself.】
“我在后来又找到了证据。因为克拉拉在结婚旅行的时候,竟然将希尔什叫到意大利去了!你已经知道了,之后的细节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阿隆肯定发现了秘密,不然他不会想要自杀。我无法弄明白的是克拉拉的意图。她为什么要跳上小船去找她的丈夫?她想阻止他自杀吗?还是她想和他一起死?还是两者皆有可能?在黑漆漆的夜里,划着小船赶到湖中央,他们之间有那么亲密吗?后来,我时常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克拉拉厚颜无耻地向阿隆说出了一切?她的确会这么干。阿隆想勒死她,因为他相信只要她死了一切都会结束吗?他们的空船第二天被找到了,连同两人一起浮上来的尸体。可是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希尔什会发电报叫我赶过去,而且是在办公室关门之前,在散步的那天晚上进行调查研究之前!”她又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当时的报纸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你已经看过了。当然仅仅是这个并不会让人惊讶。当时意大利的警察已经在对这件事进行调查,连法国的警察也参与进来了。他们去了巴黎,搜查了我和阿隆的住处,可是他们没有找到谜底。我比他们更清楚事情的真相!”
妓女的生活使你在人行道上打扮得花枝招展,
“你的希尔什就不会感到不安吗?”
“的确是那样的。”达尼埃尔顶了雅克一句,用眼角看了一眼雅克,那眼神中带着点狡黠和盛气凌人。达尼埃尔的嘴里轻轻地念着惠特曼的两句诗:
她挺直了身体,有些激动地说道:
“毫不厌倦……”雅克重复了一遍,陷入了沉思。
“不安?不,希尔什从来都不会感到不安!”
雅克睁圆了眼睛盯着茹茹大妈看。茹茹大妈有着一张神父般正直的脸,显示出非凡的毅力,脸上始终笑眯眯的,也透着点狡黠。雪白的短头发上戴着顶钓鱼时戴的帽子。
昂图瓦纳从她的声音还有目光中发现了一种挑战的意味,不过他并没有太在意,因为每当她开始说自己的过往时,声音总会变得咄咄逼人。似乎在拉雪尔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在他们初次相遇的那天晚上就给了她深刻的印象,能让他吃惊一下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达尼埃尔又坐到雅克的身边,对雅克说道:“你应该走近点自己看看茹茹大妈。我非常了解她,她可是个奇怪的人。现在的她有着相当高的社会地位,她有一套非常漂亮的房子,她有固定的日子会客,她经常举行晚会,对那些刚刚出道的人们提供庇护。茹茹大妈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她从来都不愿意被人供养。她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妓女,从没有想过要往上爬。三十年来她就在玛德兰区和德鲁奥路之间的马路上闲荡,过着妓女的生活。但是她的全部生活被分成了两个部分。每天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她是巴尔班太太,是个小资产者,住在里欢尔大道的一个小公寓里,房子里有吊灯,还有女仆,她也有小资产者的烦恼,为她的开销簿烦心,为交易所里的牌价烦心,她需要照顾好自己的投资。她也有家庭烦恼,也有亲戚关系要操心,要操心巴尔班加的侄子侄女们的事,要操心生日,甚至还要操心一年一度的圣诞节为孩子们准备点心和礼物。我可没有瞎说。每天下午五点,无论晴天下雨,她都会脱掉绒布短上衣,熟练地干起缝纫的活计,并对此毫不厌倦。这时她已经不再是巴尔班太太了,而是茹茹姑娘。她的生活一丝不苟,十分快乐,毫无厌倦,在这一带有家具出租的旅馆里,茹茹大妈非常有名,大家十分尊重她。”
“希尔什从不会感到不安。”她换了一种有些嘲讽的语气说道,“可是那一年,他还是觉得不回法国才是谨慎的!”
听到达尼埃尔的话,雅克不由得转过身来。小姑娘果然非常漂亮:明亮的眼睛闪着光芒,细腻的脸庞没有搽一点胭脂水粉,看她的神情并不像个仆人。她的衣服做工精细,闪着淡淡的玫瑰色,没有一件装饰品,也没有戴一件首饰。可是即便是最年轻的姑娘站在她的旁边也会马上黯然失色。
“你能确定他的女儿,在结婚旅行时……”
“小姑娘可真漂亮。”达尼埃尔下了结论。
“好了。”她扑进他的怀里。他们谈话时,每当他提到希尔什,她就会对他表现出热情,有时候会冲动地亲吻他的嘴,阻止他说话。“啊,你跟别人不一样!”她依偎在他怀里轻声细语,“你多好啊!你刚正不阿,宽容他人!我就是爱你的这些优点,我的小猫咪!”
维尔夫正好从旁走过,笑着说:“你难道不知道?茹茹大妈刚刚宣布了一个消息。”
可是昂图瓦纳始终想着那件事情,仿佛随时还会向她发问,于是她只好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再提这个了。是我过于激动了。我想忘了它,最好能永远忘了它。亲爱的,抱着我,亲吻我,没错,摇摇我,好好摇摇我,我的小猫咪,我要忘掉它。”
“你看,又有新鲜事儿了。”达尼埃尔悄声说道。
他将她搂进怀中。突然,他心中仿佛有了一种新的想法,他想要去冒险,将现在这安排好了的生活抛弃,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他想到处去冒险,他有辛勤奋斗的能力,这能力一直是他非常自豪的,他想要无拘无束,自由地行动!
这时酒吧走进来一个老太太,她是这里的常客。老太太的身边陪伴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他们的周围升起了一阵骚动。小姑娘神情专注,眼神中没有一点胆怯,人们很容易想到她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
“我们私奔吧!去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你不知道,我一定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雅克开始起草电报,他的手有些使不出力气。雅克有些着急,当然相对于他榜上有名来说现在才发电报其实有些晚了,这种着急也非常符合雅克的性格。看到雅克在写电报,达尼埃尔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靠在他的肩膀上看。可是刚一看到电报内容达尼埃尔就连忙挺起身子,大吃一惊,并对自己无意中的冒失而后悔不已。他看到电报的地址不是写给蒂博先生的,而是写给丰塔南太太的。地址上显示森林路,拉菲特别墅区。
“你?”她看着他笑。
雅克向男服务生做了个手势:“给我拿份纸笔。”
她开始吻他。他醒了过来,露出一个微笑,努力让她相信他刚才只是开了个玩笑而已。
“现在已经关闭了。不过如果你今晚发电报的话,明天一早你父亲就可以收到电报。”
“我是如此爱你!”她看着他,后来他始终难以忘怀她眼中的忧郁。
“拉菲特别墅区的电报几点钟会关闭机器,你知道吗?”雅克问道。
昂图瓦纳对卢昂非常熟悉。他的父亲曾经住在诺曼底,现在在卢昂还有蒂博先生的几个亲戚,更何况昂图瓦纳还在这里服过兵役。
“我考上高师了。”雅克突然想起了这个。他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脯,一个想法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晚饭前,昂图瓦纳拉着拉雪尔从桥上走过,往郊区走去,那里到处都是士兵,还有无边无际的兵营的围墙,他们俩沿着围墙一直向前走。
“也不算吧。不过我的确经常来这儿。一个星期会来好几次。来这儿已经成了习惯。对于同一个地方和同一群人我很快就会厌烦的。我喜欢变动不居的生活……”达尼埃尔说道。
“你看,诊所!”昂图瓦纳快乐地喊道,指着前面一栋灯火通明的大楼给拉雪尔看。“看到那里的第二扇窗户了吗?那是办公室。在那里我不知道度过了多少无聊的日子,什么事都不能干,甚至不准看书,我监视着那些士兵,有几个是逃避勤务的,还有几个是谈恋爱而受罚的。”他毫不幽怨地大笑起来,最后感叹道,“你看,现在的我多幸福!”
“你是这儿的常客吗?”雅克问道。
她走在前面,沉默无语。他没发现她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他们来到一个电影院,墙上贴着一张大海报:《你所不知道的非洲》。昂图瓦纳指着海报示意拉雪尔来看,可是她摇摇头,拉着他回到了旅馆。
“可是你看上去好像睡着了……那个有钱人约斯有一天想送一串珍珠项链给他的情妇雷韦尔太太。可是要怎么做才不会引起雷韦尔的怀疑呢?约斯想到了一个非常安全的办法。他编了一个帮助从良妓女的摇彩故事。他想办法让雷韦尔买了十张二十苏俄彩票,让他赢得了一串珍珠项链送给他的妻子。可是这里面有更复杂的故事。中奖后雷韦尔给约斯写信感谢他,可是在信的结尾雷韦尔请求约斯不要把彩票的事告诉自己的妻子雷韦尔太太,因为他刚把这串珍珠项链送给了自己的情妇玛丽-约瑟夫……你继续听我说,这个故事的结果最妙。收到信后约斯生气极了,他的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夺回他的项链,要么就把戴项链的女人夺过来。因此,三个月之后约斯就把雷韦尔太太给甩了,从他的好友雷韦尔那里把玛丽-约瑟夫夺走了。就这样,约斯用一个没有戴珍珠项链的女人换了一个戴珍珠项链的女人。可是老实的雷韦尔根本不记得那项链实际上只花了他十张二十苏的钱币,他对所有遇见的人抱怨,一个劲儿地骂妓女的心思摸不透,骂妓女太过粗野……噢,你好吗,维尔夫?”达尼埃尔握住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的手问道,这小伙子长得十分俊秀,他刚走进这间酒吧。人们在大厅的另一头向这个小伙子喊着“杏子”,欢呼声阵阵。“你们彼此认识对方吗?”小伙子问雅克。雅克非常不愿意地伸出了手,神情有些不客气。“噢,我漂亮的姑娘,你好啊!”达尼埃尔又对从旁经过的波尔问候道,一边弯下腰亲吻波尔的手。波尔脸色十分苍白,现在她是俄国画家的好朋友。“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这是我的朋友蒂博。”雅克起身点头向波尔问候。年轻的女人用毫无生机的眼光迅速地扫了一眼雅克,之后就一直停留在达尼埃尔身上,她好像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就走过去了。
晚饭时,他想让她开心点,可是无能为力。一想到此次旅行的目的,他就为自己的快乐而深深自责。
“是的,我想听听。”
两个人一回到房间,她就勾着他的脖子。“这不能怪我。”她说。
“啊,她叫玛丽-约瑟夫,这是一个皇后的名字。她可是个大美人。关于她的珍珠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呢。你想听吗?”达尼埃尔微笑着又继续说道:“她是雷韦尔的情妇。这个雷韦尔的父亲是个香水商人,家里还有一个合法的妻子。这个雷韦尔太太跟银行家约斯合伙欺骗了雷韦尔。你有兴趣听听吗?”
“怪你什么?”
“是的,就是那个女人,那女人的脸可真冷酷!”
“怪我怂恿你出去到处逛。”
“你是说那个衣服上印有蓝色孔雀图案、三角形的围巾都拖到膝盖上的女人吗?”
他刚想说些什么,她又将他的嘴堵住了,喃喃自语:
“那个女人是谁?就是那个跟酒吧男服务生说话的高个子的女人。”雅克问道。
“啊,我是如此爱你!”
雅克把所有的人都看了一遍,他是在观察还是在想象?这些人雅克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很快他就在他们身上猜出了那些复杂的感情。雅克并不打算去分析他看到的这些东西,他也没办法用文字把自己的直觉书写出来。更何况眼前的这幅景象带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以至于他没办法多出时间和精力来记录一点什么。不过,与其他人的接触,无论这些人是他想象的还是真实存在的,这种接触本身就已经使得雅克感到了无法言语的快乐。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去了科德贝克。
离波尔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棕色头发的女人,她一个人坐在长凳的尽头,紧紧抱着黑色的披肩,仿佛有些畏寒,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波尔,可是波尔好像并没有发觉。
天气异常闷热,宽阔的河面上有一层水汽,发出闪烁的光芒。昂图瓦纳将行李提到了小旅馆,那里可以出租马车。他们预定的马车提前到了,在他们吃饭的那个窗户旁边停着。拉雪尔三口两口就把饭后点心吃完了,将自己的行李放进车厢里,跟马车夫详细地说明要怎么走,然后就高高兴兴地钻进了马车里。
雅克用手托着脑袋,沉默不语。这个时候,他的脸呆呆的面无表情,半开半合的嘴唇微微颤动,黯淡无光的眼神注视着前方,他像野兽一样粗野,像睡着了一样呓语。雅克一边听达尼埃尔说话,一边看着正在谈话的尼沃尔斯基和年轻的波尔。波尔的手里握着一只唇膏,正嘟着嘴唇涂唇膏,她的手迅速地转动唇膏,好像在钻洞一样。画家望着那个年轻的女人,用手指轻轻地转动着波尔的手提包。很显然,他们只是在酒吧偶然遇见的陌生人。波尔轻轻地抚摸着尼沃尔斯基的手和膝盖,帮他系好领带。没过多久,尼沃尔斯基俯身向着波尔,仿佛要对她说些什么。可是波尔笑嘻嘻地把他推开了,用她苍白的小手托着尼沃尔斯基的脸……雅克看着那两个人不由得有些心慌意乱。
此趟旅行最难受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可是她却显得更加活跃了。一路上她都兴致勃勃,她指出上坡下坡,指给他看耶稣受难像,还有村子里的空场。她仿佛从没到过郊外似的,任何事物都能让她惊奇万分。
了好几箱作品。在后来的两年里,他就是靠那些西西里的风景画偿还了所有的债务。噢,瞧,他已经发觉了我在谈论他,他又该高兴了,他喜欢炫耀自己。”
“哦,天哪,快看,那些母鸡!还有那个瘫痪的老太婆,她在晒太阳!还有那个栅栏,有块大石头顶着!这里的人发育得有些迟缓了!快看那儿,我得提前告诉你,那可是真正的荆棘林!”
“介意我给你介绍那边的几个熟客吗?他们经常来这里。”达尼埃尔挪了挪位子,凑到雅克的旁边说道,“首先是那边那个穿蓝色衣服的女人,她是这里的女老板,大家亲切地叫她‘帕克梅尔大妈’,虽然她还不老,你也看到了,她还是一个有着金黄头发的迷人的女人。事实上,她整个晚上都笑容满面,穿梭在女顾客之间。那样子就像一个女时装设计师,在查看那些木制模特儿。还有那个黝黑的家伙,他在向帕克梅尔大妈问安,还有那个苍白的女人,就是现在正在跟那个黝黑男人谈话的女人,就在刚才她还跟巴坦库跳舞来着。看到更靠近我们的那个小个子女人了吗?她叫波尔,金黄色的头发看上去像个天使,不过更像一个堕落的天使,当然,她只是有一点点堕落而已……瞧,她现在就在大口大口地喝一种非常吓人的毒药,应该是绿柑香酒一类的……还有那个站着跟她说话的家伙,他叫尼沃尔斯基,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喜欢说谎、弄虚作假,有着火枪手般的骑士风度。每次约会迟到了,他就说自己是去决斗了,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自己都相信了。他穷得叮当响,跟所有的人都借钱,不过他很有才华,所有的欠债都是靠画画来还的。为了图方便,你猜他想出了一个什么主意?他竟然在夏天跑到乡下去,铺上一条五十公里的画布,在上面画了一条大路。那是一条真正的大路,上面有树,有手推车,还有骑自行车的人,甚至有夕阳。到了冬天,他就按照欠债的人数还有欠款的数目,将这条大路分段出售。他说自己是俄国人,还说自己有几千个‘灵魂’【注:在沙俄时代,灵魂指农奴。】。当然啦,日俄战争的时候,大家就跟他开玩笑,要他留在蒙马特尔【注:蒙马特尔高地为巴黎的一个街区,是劳动者和艺术家的集中地,有很多娱乐场所。】喝咖啡,以此表示他的爱国心。可是你猜怎么样?他居然一整年都不见踪影了。直到阿瑟港被攻陷了他才重新露面。还带回了一大堆战场上的照片。他揣着满满的口袋,向人们炫耀道:‘亲爱的,看见了吗,那个严守阵地的炮台?炮台后面的那片岩石看到了吗?你仔细看那岩石后面,那儿有个露出一点点炮口的大炮!亲爱的,你再看呀,我在这儿呢。’当然,他也带回
忽然,她站了起来,脸上光彩四射,如同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因为山谷里已经能看到散布在盖-拉-罗齐埃尔小教堂四周的屋顶了。
穿着白色衣服的年轻姑娘负责招待客人,人们称她们“护士”小姐。
“左边就是墓园了,在那片白杨树的后面,离村子有点远。等会儿你就会看到了。可以快点了,从村子里穿过去。”当村头上的几间屋子出现时,她对马车夫这么说道。
“我要一杯鸡尾酒。”雅克突然说道,“加牛奶、醋栗还有柠檬皮。”
他们经过一间石板屋顶的房子,房屋两边是水松,百叶窗紧紧闭着,院子里杂草丛生,透过苹果树和杂草能看到闪闪发光的黑白相间的茅草屋。
“总要我一遍一遍地邀请你,你才来。”达尼埃尔说道,“现在来了,我一定会让你玩个痛快的。怎么样,这里的气氛很融洽很活泼吧?”
“那是村公所!”拉雪尔兴奋极了,“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所有的证件都是在这里开的。看那边,就是后面,奶妈曾经在那里住过。这里的人都非常正直,可惜他们都不在这里了,不然我一定要下去拥抱他们,那个老太太。看这儿,我曾经住的地方。有户人家能出租床,他们将我安排在那里,和他们一起吃饭,我还嘲笑过他们的土语,他们则认为我是一头没被驯服的野兽。为了给我做睡衣,女人们都过来看我,当时我就睡在床上。这里的人发育得非常迟缓,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他们都非常正直。小姑娘死的时候他们对我非常好!后来我走的时候,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他们,有糖果,有发带,而饮料则送给了神父。”她又站起来,“墓园在那边,往山坡那边去一点。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坟墓,在凹下去的地方。亲爱的,把手伸给我,你瞧,我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总是害怕找不到我那可怜的孩子。我们没有付永久的费用,这里的人也说他们从不这么做。可是每次我来的时候就会担心,假如他们把她扔了呢?你知道,他们完全可以这么干!老伙计,在小路前停下来,我们得走到门口去。来,快点过来!”
全新的场合,令人耳目一新的气氛,雅克不禁陶醉其中了。达尼埃尔将他拖到桌边,那个角度可以看到左右相通的客厅。巴坦库已经开始跳舞了,一帮女人簇拥着他去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拉雪尔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迫不及待地往铁门走去,将门打开后便在一堵墙后面消失了,随后又出现了,对着昂图瓦纳大声喊道:
达尼埃尔的到来引起了一阵低声的欢呼和惊叹。很显然,大家非常欢迎他。他被称为“先知”,他的真名只有很少的几个熟客才知道。酒店里人并不多。酒吧间的后面有一个凹进去的地方,那里有一道小小的螺旋楼梯,白色的木头镶着金边,像极了护壁板。小楼梯一直通向帕克梅尔太太的房间。一架钢琴、一只小提琴,还有一把大提琴就组成了一支乐队,演奏着时下流行的华尔兹舞曲。大家已经将桌子推到一边,紧挨着灰色的长板凳。红色的大地毯上已经有几对舞伴在跳着波士顿舞。太阳就要落山了,余晖透过镂空花边的窗帘显得格外柔和。几个吊扇在天花板上呼呼地响着,风吹动了吊灯的玻璃坠子,摇晃了绿色花卉的枝叶,拂动了舞伴的纱巾。
“她还在,一直在这儿!”
歌剧区的那条街道人烟稀少,死气沉沉,人行道旁停放了几辆车,人们的注意力都转到了一家酒店的正面,那家酒店没有挂招牌,窗帘也低垂着。他们来到酒店门口,旋转门被一个仆人推开了,达尼埃尔往后退了一步,如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随意,他把雅克和巴坦库让进了酒店。
她的脸上充满了喜悦,阳光照着她的脸。不一会儿她又不见了。
2
昂图瓦纳连忙赶到她身边。她站在一片墙角面前,徒然地双手叉腰,那里长满了杂草和荨麻,草丛中还能看到破烂的栅栏。
“请给我一支烟。”雅克说道。他要摆脱自己现在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他要达尼埃尔高兴。明天的梦幻是欢乐的……明天!明天到来时,打开窗就能看到树梢上的太阳!明天到来时,拉菲特别墅区和树荫浓密的公园凉爽而舒适!
“她就在那儿,一直都在,可是情况糟糕透了!啊,我可怜的孩子!你也许会说他们把坟墓照顾得很好!我每年都给他们寄二十法郎,拜托他们帮忙照看!”
雅克露出了微笑。
随后她转身对着昂图瓦纳,有些犹豫,仿佛在为自己的任性而道歉:
“假如你说你的幸福已经逝去,那么就让不幸降临在你的身上吧。因为你那样的幸福从不曾是你的憧憬。明天的梦幻是欢乐的,这欢乐却是另一种欢乐。幸运的是,没有任何事物跟做过的梦是相同的,因为每一样东西都有自己不同的价值。”
“我的小猫咪,脱下帽子好吗?”
仅仅这一句就足够让雅克想起来达尼埃尔非常喜欢并且经常背诵的那一整段文章:
昂图瓦纳不由得脸红了,马上将帽子摘下。
“难道你不知道,其实他希望落榜吗?”达尼埃尔非常微妙地插了一句。雅克看向达尼埃尔的目光充满了沉思,达尼埃尔有些吃惊。他走到朋友的身边,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笑着轻轻说道:“……因为每一件东西都有自己不同的价值。”
“我可怜的孩子。”突然,她说道。她的手靠在昂图瓦纳的肩膀上,眼泪充溢着双眼。“我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她悲伤地自言自语。
“你都上榜了还这么愁眉苦脸的。”巴坦库对雅克说道。达尼埃尔的讥笑令巴坦库很不高兴,所以他想在雅克那儿得到一点弥补。
“我去得太晚了。她是天使,一个真正的小天使,苍白的小天使……”突然,她将眼泪擦干,挤出一个笑容,对他说道,“我竟然让你跟着来这里,真是可笑,是吗?可是你能怎么办,虽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是还是让你激动不已。好在还有工作,能让你不想太多。走吧。”
“噢,这咩咩叫的可怜的小羊羔。”达尼埃尔心里想着,“谁想得到他会这么痴情呢?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大他十四岁的半老徐娘,一个尽管还秀色可餐但毕竟已经人老珠黄的女人,他竟然丢弃了自己的原则,跟所有的亲人都闹翻了……”达尼埃尔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想起了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他的好朋友西蒙一定要介绍他认识那个漂亮的寡妇,终于说服他在下个星期跟那个寡妇见面。不管怎么说,达尼埃尔至少想到要去尽力阻止巴坦库,不让他做出太疯狂的行为。可是巴坦库盲目的热情令达尼埃尔无所适从。达尼埃尔尊重巴坦库的激情,他想如果遇到那个女人,他只要避开他们,远远地看这场男女恋情如何发展就好了。
她们回到了马车里,拉雪尔没要车夫帮忙,自己将包裹搬到了墓园里。她跪在草地上,将包裹解开。她不慌不忙地将东西拿了出来,有铲子、砍柴刀、木槌,还有一个大纸盒,里面放着桂冠,上面结满了蓝白两色的珠子。
巴坦库有些郁闷地重新戴上帽子,他的目光越过骑兵竞技广场,看向杜伊勒里宫花园,那里已经被夜晚的尘埃染成了一片红。
“我总算知道这包裹怎么那么沉了。”昂图瓦纳微笑着说。
“不要动。”达尼埃尔喊道,“我的天哪,你的侧面简直就是只羊羔!”事实上的确如此。巴坦库的鼻子很长,和嘴唇非常近,鼻尖呈鹰钩状,眼睛圆圆的,汗水打湿了两鬓深褐色的头发,一绺头发卷成了一个尖尖角。
拉雪尔高兴地站了起来。
巴坦库一直在寻找机会让他们做自己的证婚人。这几个月以来,他日思夜想的都只是他的婚事。他实在太狂热了,以至于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会断定,那狂热会耗尽他的精力。如今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父母亲能够表示反对的合法期限刚刚过去,婚期今天早上就已经定下来了,只要再过两个星期……一想到这件事巴坦库的血液就充满全身,涌上他的脸。巴坦库只好扭过头去掩饰自己脸上的红晕。他摘下帽子,将额头上的汗水擦干。
“不要站在那里光说话了,快帮我个忙。把外套脱了吧。给,拿着这把砍柴刀,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砍掉。你瞧,墓穴就在砖的下面。可怜的小东西,她的棺木很小,很轻!给你这个,这个桂冠并不完整,是祖科拿来的。我的女儿已经不小啦,这个送给她。我和他已经分开一年了,你知道吗?这么做是合情合理的。他穿了一身黑衣过来了。老实说,我非常开心,这样一来我就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看着她下葬了。啊,人可真蠢!等一下,这是十字架,把它扶起来竖着会牢固些。”
巴坦库插进了雅克和达尼埃尔之间。
昂图瓦纳扒开草丛,内心不由得十分激动:罗克莎娜-拉雪尔-格普费特。一开始他并没有看到碑文,第一个名字有些模糊了,他只看到了拉雪尔的名字。有一会儿他陷入了沉思。
雅克没有继续听达尼埃尔说话,他心情忧郁,感觉很不好受。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白天张榜时太激动?今晚他的确希望能一个人待一会儿,可是大家却把他拖走了,难道是因为这个而不高兴?还是衣领摩擦脖子太难受了?
“喂!”拉雪尔说,“干起来吧!从这里开始。”
“你应该很高兴地说出这个词。我不讨厌他,况且他的计划也不错,搜集所有相关作品制成一本《大师画像册》。他很擅长出版这种复制品的作品集,而且标价高得惊人。”
昂图瓦纳很高兴地干了起来。他只穿了一件衬衣,时而挥动柴刀,时而举起铲子,不一会儿他就出汗了,跟一般的工人一样。
“他之所以是一个不错的上司,是因为他有亿万资产,假如他一无所有,他就会是……”
“把那些花冠递给我,”她说,“我把它们擦干净。嗯,好像少了一只。啊,在这里。这是最漂亮的一只,希尔什送的,是瓷花做的。啊,这个可真难看!”
“你无意中说的话却很好,他的确又有新的计划了,他是一位不错的上司。”
昂图瓦纳满心愉悦地看着拉雪尔。她摘了帽子,乱糟糟的头发被阳光照射得非常耀眼,嘴唇嘟起,有些气恼又有些嘲讽,裙子扎了起来,袖子拉到了手肘,她在墓园里到处乱跑,在每一个坟墓前都看一看,然后气恼地抱怨:
“他让你发现这么一个令人厌恶恶心的家庭秘密,你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吗?”
“他们会把我的花冠拿走的,那些贪心的家伙!”
雅克被达尼埃尔的话逗笑了,他向来喜欢宽容达尼埃尔的玩笑。
她有些懊恼地走了回来。
“不,那是用来吸的。黑乎乎的烟末儿撒在胸前的钻石项链上。我真不明白,吕德韦格松怎么会要她把项链挂在胸前……”达尼埃尔停了停,因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笑个不停,“那样子就像把一盏点燃的汽油灯放在一堆残砖碎瓦上面。”他补充道。
“他们会把它拿去当作装饰物,我很清楚这个。你知道,那都是些脑筋迟钝的家伙!不过,”她仿佛疯了一样突然安静下来,“我刚刚在那边看到一些黄沙,可以用来把这里布置得更好看一些。”
“怎么,她还抽烟吗?”巴坦库问道。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小坟墓焕然一新:十字架已经竖好了,昂图瓦纳用木槌将它敲得更深了,在长方形的砖头墓上牢固地耸立着,四周的杂草也都清理干净了,旁边还用细沙铺了一条窄窄的小路。坟墓终于有了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我也非常惊讶。”达尼埃尔继续说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啊?你们可以这么想象,要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形象。我曾经给她画过几幅画像,但因为不是现场临摹的,所以我一点都不满意。你们可以这样想象,一个木乃伊,只要被小丑膨胀起来就足够去马戏团表演节目了!或者可以这么想象,一个埃及的至少有一百岁的老犹太女人,肥胖硕大的体形因为风湿病而异常丑陋,身上弥漫着炸洋葱的味道,戴着露指头的手套,用‘你’称呼她的随从,称呼她的儿子为‘bambino’(小乖乖),喜欢吃葡萄酒泡过的面包屑,还给客人递香烟……”
天上积着黑压压的乌云,他们俩都没注意到,直到几滴雨打在他们脸上,他们才惊觉。此刻,一场雷雨即将在山谷上降落。天空变得灰蒙蒙的,石块看上去更白了,青草也更绿了。
“什么,吕德韦格松还有一位母亲?真想不到!”雅克插入他们的谈话。
“快点!”拉雪尔对他喊道,朝坟墓慈爱地一笑,“我们干得真棒!”她轻声说道,“现在它看上去像个别墅的小花园了。”
“到那儿后给你介绍吕德韦格松太太,你会非常吃惊的!”达尼埃尔正在说话。
昂图瓦纳看到墙角下有一条玫瑰枝,两朵红色的玫瑰在风中摇曳。他想摘下来,献给小罗克莎娜当作离别的礼物,可是他想尊重别人,这浪漫的举动还是由母亲来做比较好。于是他将玫瑰花摘下来递给了拉雪尔。
雅克赶上了和朋友们一起穿越圣日耳曼大街。
拉雪尔接过玫瑰花,匆匆忙忙地别在胸前。
不过这件事并未到此结束。后来吕德韦格松又来了,这一次他显得格外谨慎。几个月后,达尼埃尔在哄骗之下与吕德韦格松达成了真正的合作关系。吕德韦格松出版了一本豪华的杂志,该杂志集合了三种语言,主要评论雕塑作品。其中法文评论部分的挑选工作他交给达尼埃尔来主持。从第一天他就喜欢上了达尼埃尔的性格,也看准了达尼埃尔稳妥的鉴赏力。这份工作事实上并不令人讨厌,达尼埃尔只用了空闲的时间就完成了。而且没过多久,这份杂志的法文部分实际上已经是达尼埃尔在领导了。吕德韦格松并不计算自己的花销,他的原则就是精心挑选很少的合作者,将他们联合起来,付给他们丰厚的酬劳,好让他们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主动性。达尼埃尔想不到没过多久,他竟然能够拿到和另外两个编委一样的薪资了,那两个编委一个是英国人,另一个是德国人。达尼埃尔喜欢与其他艺术家迥然相异的事业,而且他懂得生活。吕德韦格松甚至为达尼埃尔举办了一场私人画展,一些收藏家已经开始囤积达尼埃尔的作品了。同画商交往的好处,就是达尼埃尔能够令母亲和妹妹过上更加优越的生活,并且能让自己过上悠闲自在的生活,没有任何严苛的创作任务,也不会占据他创作中必不可少的私人空间。
“谢谢,”她说,“我们得快点走了,雨会淋湿我的帽子的。”她头也没回地朝马车跑去,双手将裙子提起来,她的裙子上已经被雨点弄湿了。
雅克想起了达尼埃尔和吕德韦格松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是两个不同种族、两个不同社会圈子的对峙。那天早上雅克正好也在达尼埃尔的画室里,看着达尼埃尔和几个同样领着单薄薪资的同事一起为画室工作。吕德韦格松进来了,也没有敲门,达尼埃尔咒骂了一句,吕德韦格松只是微微一笑,算是回应。吕德韦格松没有做自我介绍,也没有任何开场白,甚至都没坐下来。仿佛一个有名的演员把钱袋扔给仆人一般,吕德韦格松从口袋里抽出皮夹,拿出六百法郎定金给“那个叫丰塔南的先生”。合同期为三年,从即日算起。条件,达尼埃尔在这段合作期内创作的所有作品的专利权都属于他,吕德韦格松,属于吕德韦格松画廊,属于吕德韦格松艺术事业有限公司。而达尼埃尔必须在每一份作品上标明日期还有他的名字。达尼埃尔并没有画多少画儿,也没有出售过任何素描作品,他不明白为什么吕德韦格松会对自己的才能如此赏识,还提出这么丰厚的条件。可是达尼埃尔希望自己有权利处置自己的作品,他很清楚,一旦他接受了这个合作条件,收下了吕德韦格松的定金,他就必须每个月都交出一定量的作品,起码要与这个商人出的价钱对等的作品量。可是他有自己的准则,他希望自己能够不受任何约束地、自由自在地、高高兴兴地创作。因此,他礼貌却又冷冰冰地请吕德韦格松离开这里,所有的同事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达尼埃尔把吕德韦格松送到了楼梯口,来访者甚至都没回过神来。
马车夫已经将嚼子取了下来,将马牵到篱笆深处。昂图瓦纳和拉雪尔躲进了车厢,用斗篷遮雨,膝盖上还披着围裙,沉甸甸的,发出一股皮革的霉味。她有说有笑的,这场突然到来的雷雨让她非常开心,况且她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她高兴极了。
几天前吕德韦格松刚刚聘用了达尼埃尔。这个欧洲最厚颜无耻的艺术品商人在各国首都都建立了商行。长期以来,达尼埃尔和巴坦库争论的焦点都是吕德韦格松。当然,达尼埃尔同吕德韦格松企业合作,雅克是坚决不赞同的。松散的合作也好,紧密的合作也罢,即便是为了生计而合作,雅克都不赞成。但这个冒险令达尼埃尔异常振奋,雅克或是其他人都不敢说能够让达尼埃尔放弃这项合作。然而,吕德韦格松非常睿智,他不知疲倦地活动以至于形成了失眠的习惯,他厌恶奢侈,这个富豪在某些程度上只对冒险和成功感兴趣,对金钱只有蔑视。这个忙忙碌碌的人如同一个迎风摇晃的火炬,明亮的火焰冒着青烟。这火把能让人思路清晰,这火把还拥有巨大的权力。正是这一切使得达尼埃尔产生了巨大的兴趣。达尼埃尔愿意为这个大盗工作,更多的是因为好奇,而不是光耀。
这场骤雨一会儿就停了,雨点开始少了,乌云慢慢地飘向东边,只过了一会儿,太阳便出来了,发出耀眼的光芒。马车夫开始将马套上马车。有几个顽皮的孩子赶着一群湿漉漉的鹅从前面走过。其中一个最小的孩子,大概不到十岁,跑到马车的翻板上,用稚嫩的嗓音对他们喊道:
雅克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让两人能走到前面一点。
“多美好的爱情,先生太太!”然后拖着木底的鞋子嗒嗒嗒地跑开了。
“吕德韦格松吗,这个嘛,我的小巴特……”达尼埃尔缓缓解释道。
拉雪尔不由得大笑起来。
“你觉得吕德韦格松算得上是天赋异禀的一类人吗?”巴坦库问道。
“你说他们脑子很迟钝?”昂图瓦纳说,“我看希望在年轻人的身上!”
对于这个发现,达尼埃尔除了雅克,谁都没告诉。即使是对雅克,也是过了很久才告诉他的。这是两个好朋友之间的秘密。这件事甚至被他们当成了一个宗教奥秘,只能隐隐约约地暗示。无论达尼埃尔如何努力,雅克一直固执地坚持不被这种狂热所感染。这是一个极易令人沉醉的源泉,雅克拒绝在这源泉里止渴,他在顽强地抵抗着自己的欲望,他不要被这种狂热所感染。但雅克的确感到达尼埃尔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原则,而雅克只能在欣羡与绝望中抗拒着这股狂热。
最后,马车终于跑了起来。可是现在已经赶不上去科德贝克的火车了,他们只好直接去最近的火车站。昂图瓦纳希望今晚就能回到巴黎,他可不想星期一的早上让别人代他上班。
都在分裂着他,而如今种种力量居然达到了一种平静。
马车在圣乌昂-拉-努停了下来,三人在那里吃晚饭。很多人都赶在星期天去旅店喝酒,晚到的人只好去后面用餐。
尽管他只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这种情感之中,可如今这情感却一下子全都解放出来了,兴奋地占据了他所有情感的首位。就在今晚,仅仅几个小时之内,从童年时代就树立的价值观顷刻间崩溃,曾经他以为这个价值观是不可推翻的。翌日清晨,达尼埃尔犹如被洗礼了一般,曾经一度认为不可辩驳的真理都被推翻了,曾经各种力量
当晚的饭菜十分可口。拉雪尔停止了笑闹,开始思索。孩子下葬的那天,也是在这一时刻,也是坐着这辆车,也许吧,她来到这里,只不过陪同她的是那个男高音。至今她还清楚地记得,他们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祖科朝她扑了过来,在木箱前扇了她一耳光。可是当晚她就把自己献给了他,就在这家旅店的某个房间里。之后的整整四个月,他对她蛮横且粗暴,她都忍受了。可是她并不恨他,即使是今天晚上,她依然充满肉欲地想念他,想起他扇她的那记耳光。
无论好坏对错均可行动,无论孰优孰劣均可钟爱……
当然,她并没有告诉过昂图瓦纳这段经历,她从没有在他面前承认男高音打过她。
教育曾使他对思索充满了兴趣,而如今这兴趣也被他抛弃了。“过错”这个词如今已有了新的含义。
可是她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一个想法,她也明白,正是为了逃避这种恼人的想法,她才会一直沉溺于回忆当中。
欲望对人来说是有益的,对欲望的满足也是有益于人的,因为每一个对渴望的满足都会令下一个渴望变得更加巨大。
她站起来对他说:
我大胆地把手放在每一样东西上,我自信地渴望每一样东西……
“我们走到火车站去,好吗?”她提出建议,“十一点火车就开动,我们可以让车夫将行李送到火车站。”
达尼埃尔花了一个下午,一口气看完了这本书。傍晚时分,达尼埃尔走出家门,此刻的达尼埃尔心中充溢着从未有过的狂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得意和激动。他昂首阔步,像个征服者,大踏步朝前走去。直到夜幕降临,达尼埃尔一直沿着码头走着,他已经离家很远了。达尼埃尔晚饭就吃了一个半月形的面包,然后就回家了。房间的书桌上还放着那本书。达尼埃尔翻了翻书,却再也不敢看一眼。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终他投降了,披着大衣下了床,打开那本书又从头细细读了一遍。达尼埃尔感觉眼前此刻是如此庄严,他甚至能感受到内心正在孕育着一项全新的工作,那是一种神秘异常的萌芽状态。黎明时分,他终于读完了最后一页,达尼埃尔觉得自己再次看向生活时的目光是完全崭新的。
“大半夜在泥水里步行八公里?”
出于好奇,下火车的当天达尼埃尔就去了好几家书店询问,可是店员都不知道那本书。火车上的那个人有什么秘密要保守吗?“一种鲜活生动的生活,”达尼埃尔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胜过平静的生活……”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到奥台翁长廊【注:奥台翁长廊是书店的集中地,人们可以自由翻阅陈列的书籍。】去查阅书目。几个小时之后,达尼埃尔口袋里揣着这本书,跑回家后把自己关在了房间了。
“没错,为什么不呢?”
那个人把书拿开了,达尼埃尔只来得及看清楚标题,在书页的上面两个字一晃而过:《地粮》。
“你简直疯了!”
一种鲜活生动的生活,纳塔那埃尔,胜过平静的生活……
“啊,”她喃喃自语,“走到火车站,也许我会疲惫不堪,可是这样会让我好受些。”不过她没再坚持,跟着他回到了马车上。
一种鲜活跳跃的、肆意放荡的生活……
夜晚的空气十分清新,黑漆漆的夜什么都看不见。
噢,纳塔那埃尔,让我告诉你热情……
她在车上坐好,用阳伞戳了戳车夫的背:
那时候,达尼埃尔刚从凡尔赛回来,在那里,在公园里的一片树荫下,达尼埃尔度过了一个午后,一个专属于十月的下午。在火车即将开出的最后一分钟,达尼埃尔跳上了火车。十分偶然地,他发现坐在对面的老人有些面熟。对了,就是在那一天,在大特里阿农宫堡的树丛中,他见过这个人。他仔细看了几眼,果然认出来了。能如此自在地观察这位老人,达尼埃尔感到十分高兴。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老人看上去倒是显得非常年轻。虽然他的头发都白了,但看上去只有五十岁左右。椭圆形的脸上长着雪白的短胡子,五官十分端正,面色有些柔媚。他的皮肤,走路的姿势,他的手,他的淡色衣服,领带的罕见色调,特别是那双蓝眼睛在环顾四周时放射出来的热烈而活跃的目光,使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年轻人。他的手上拿着一本精装书,那书有着旅行指南一样柔软的书脊,却没有书名。他的手指熟练地翻阅着那本书。火车行到叙雷斯纳和圣克卢之间时,那个人站了起来,穿过走道,来到火车过道,俯瞰巴黎的全景,余晖给这座城市染上了金光。之后,他便走到达尼埃尔的座位旁,靠在车窗玻璃上。那个人两手之间只隔着大约一块玻璃的厚度,手里拿着那本不给他人看的书,举到面前。他的手微微张开,显得既无力又有些神经质,让人相信那双手一定非常灵敏。他的手微微一动,紧紧压着玻璃的书页打开了一点点,达尼埃尔隐隐约约看到了几行字:
“可以走慢点,时间很充足。”她紧挨着昂图瓦纳说道,“今晚天气真好,舒服极了……”
这封信寄出去没多久,达尼埃尔就坐着郊区火车去旅行了。在火车上,达尼埃尔遇到了一个人,后来他们称这个人为“火车里那个人”。这一次短暂的聚会对两个年轻人的成长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对此,达尼埃尔并不否认。
她的脸贴在他的脸上,过了半晌,他伸手去抚摸,发现泪水布满了她的脸。
他行动着,他宣称要融入生活,事实上他的确融入了生活。有时他也会感到内疚,想到母亲对自己的伦理教训时,他会十分不安。但这种内疚和不安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根本不能阻止他继续往前走。“这两年来,种种顾虑一直困扰着我,在这种顾虑达到最严重的时候,”当时他十八岁,达尼埃尔给雅克写信时有时候会这么说,“我发誓,我从未真正地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可耻。事实上,情况比这要好得多。当我为自己的冲动而自责,对自己表示怀疑的时候,事实上我对自己并没有多少愤怒。而且事后我会经常回想这些,只要生活再次占据了优势。”
“我只是太激动了。”她向他解释,将脸挪开后,依偎在他怀里,靠得更紧了,嘴里絮絮念叨,“啊,我的小猫咪,把我留下来吧,留在你的身边!”
中学毕业以后,达尼埃尔没有走别人为他想好的道路。达尼埃尔的父亲不在家,几乎没有管教过他。而母亲则给了他充分的自由去选择人生的道路。一切强有力的意志,这位母亲都十分尊重。对于任何关系到孩子的事情,尤其是关系到孩子的将来,她心中就会有一种莫名的信赖。对于达尼埃尔,母亲并不希望靠他来养家糊口,她只希望儿子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无须承担生活的责任。然而达尼埃尔却无法抛开养家这个念头。这两年他都没能帮到母亲,对此他时常痛苦不已。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他有养家这种高尚的责任,他还有更加迫切的需要,他在等待一个能够将二者结合起来的机会。达尼埃尔的这种态度是如此谨慎和复杂,雅克一直没法弄明白。达尼埃尔开始学画画了,没有老师的指导,达尼埃尔完全依靠本能作画,仿佛完全随着自己的兴趣作画。他不怎么画油画,倒是经常画素描。有时候他从早到晚都跟模特儿一起待在画室里,将版本素描本画得满满的。在他人看来,达尼埃尔的这种作画方式近乎懒散,因而人们相信达尼埃尔对未来的确是有着美好的想法的。这种自豪是静默无声的,没有一丁点的骄傲自负。达尼埃尔一直在等待,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等到那一天,依靠着相互贯通的命运的法则,凝聚在他身上的最高级的东西就会找到自我表达的方式。他坚信,自己的命运会是一流艺术家的命运。只是他需要走什么道路、通过什么方式、什么时候可以到达艺术的顶峰,对此他一无所知,但却无所顾虑。
两个人紧紧地搂着对方,相互无言。车灯照着两旁的树木和房屋,宛如静立的幽灵,随后在暗夜里消失不见。他们的头顶上是繁星闪烁的夜空。马车有些颠簸,拉雪尔的头靠在昂图瓦纳的肩上晃来晃去。
像这样的论题他们很早以前就开始争论了。
不时她会起身亲吻他的情人,感叹道:
分亲密,与雅克对他的爱完全不同。“你对我要求太严苛了,甚至超过了你对自己的要求。”达尼埃尔经常这么对雅克说,“你从没想过要过我这样的生活。”“是的,你说对了。”雅克回答道,“你的生活我非常赞同,可是你对生活的态度我却非常不赞同。”
“我是如此爱你!”
雅克和达尼埃尔目光交错,在这目光里隐藏了过去的许多次争论。雅克热爱达尼埃尔,他的爱是严肃认真的。达尼埃尔对雅克十
火车站的月台上,等候开往巴黎的火车的人只有他们俩。他们躲在一个遮雨棚下,拉雪尔默默地拉着昂图瓦纳的手臂一言不发。
“通常都是这样。”雅克有些苦笑地说道。
车站的工作人员手里挥动着信号灯,在黑暗中跑来跑去,灯光照着雨水打湿的走道。
“听说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在那儿洗海水浴愉快吗?”雅克问道。“简直超乎想象!”达尼埃尔回答道。
“直达巴黎的火车到站了!往后靠!往后靠!”
“海水浴吗?非常不错。”达尼埃尔目光柔和地说。
一辆黑乎乎的快车喷着火,从前面奔腾而过,一时间地动山摇,一切能飞起的东西都被掀走了,连空气都被卷走。很快,四周又恢复了寂静。突然,他们的头顶上响起了电铃声,那铃声喑哑得令人讨厌,特别快车就要到站了。
听到巴坦库的问话,雅克也转过身来。
将近半分钟,列车才停了下来,他们俩刚好来得及上车。小包间里已经有三个人坐着了,他们没有其他选择。车厢里的灯用蓝布包住了。拉雪尔将帽子摘了下来,在唯一一个空着的角落里躺了下来,昂图瓦纳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没有靠着他,而是将脑袋靠在黑漆漆的窗户玻璃上。
“海水浴你洗过吗,达尼埃尔?”巴坦库问道。
车厢里十分昏暗,拉雪尔的长发在白天是橘黄色的,几乎是粉红色,而此刻却无法说清楚是什么颜色,像一种炽热的流质,像金属颜色的丝绸,又像玻璃丝。她的脸上发出磷光一样的白色,看上去非常不真实。昂图瓦纳握住她放在长凳上的手,那手在不停地哆嗦。他轻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回答,然后转身对着他。她身上发生的事都令他无法理解。他想起了下午在墓园里她的态度,还有今晚这有些神经质的冲动,也许这就是此次旅行的结果?总体来说,她顺利地完成了此次任务。他开始胡乱猜想起来。
雅克抬头朝四周望了望,看到一个卖玫瑰花的老女人蹲在花篮后面。刚才他和昂图瓦纳经过这儿时已经看到她了,只是雅克当时心里在想事情,卖花的女人并没有引起他太大的注意。想起刚才爬上苏弗洛大道,雅克突然有种丢失了某种常用的东西,如同丢了每天都戴着的戒指一般。几个星期以来,惆怅感一直压着他,就在一个小时之前,这惆怅感还压抑着他,令他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而如今这惆怅感陡然消失,徒留一片空虚,这空虚是如此痛苦、如此难挨。张榜后,头一回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成功,却如同一头栽倒地上一般莫名地头晕目眩、疲劳至极。
火车到站了,他们的旅伴站了起来,抖抖身子,把灯罩摘了下来。他看到她依然低垂着脑袋。
“算了吧,我可怕你这个拉丁区。”前神学家说道。巴坦库目前住在星形广场区,穿着一身淡颜色的衣服。因为一门不理智的婚事,巴坦库和父母闹翻了。达尼埃尔给他找了一份书店的工作,白天他就在吕德韦格松书店里整理一些极为庸俗的版画,一个月能挣四百法郎。
他什么都没问,跟着她穿过人群。
那个时候,西蒙·德·巴坦库刚搬过来,他的家乡在北部的一个城市,父亲是那儿的一个上校。刚来的时候,巴坦库穿着一件黑礼服,上面钉着闪亮的纽扣。在巴黎上神学课穿这样的黑礼服才显得有礼节。巴坦库这位未来的牧师是丰塔南太太家的常客。巴坦库夫人和丰塔南太太曾经是儿时的伙伴,因此丰塔南太太将邀请巴坦库看作一项责任。
直到上了出租车,他才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腕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巴坦库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念到第二个“噢”字时大家会笑得直不起腰。
“没什么。”
噢,科西嘉噢,平头发!愿太阳下的法国在穑月更加美丽! 【注:法国诗人奥古斯特·巴比埃(1805—1882)的讽刺诗《偶像》里的诗句。这首诗抨击了拿破仑,原诗为“噢,平头发的科西嘉人”,被巴坦库改动后就变成了以头发为重点,而不是人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拉雪尔?”
雅克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一旁的达尼埃尔笑了。在达尼埃尔看来,尽管巴坦库比自己大五岁,可是还像个孩子。有时候巴坦库惹雅克不高兴的方式实在太天真了,不过达尼埃尔倒是无所谓。他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大家捉弄巴坦库,让他背诵点什么。巴坦库总会走到壁炉前,一本正经地背诵起来:
“你不要管了。都过去了,你瞧。”
去帕克梅尔要将近半个小时。巴坦库走近雅克,略带讽刺意味地说道:“你前途一片光明啊!”
“不行,我一定要管,我有权这么做。说吧,到底怎么了?”
接近七月的末尾了,巴黎的上空闷热而压抑,一场雷阵雨似乎就要下来了。晚上,天色晦暗,灰蒙蒙的空气让人分不清楚是水汽还是尘埃。
她抬起头看着他,泪水满溢了她的脸,眼中透着绝望,她对他说:“我没办法对你说。”可是她的毅力不够,没办法控制自己,终于扑倒在他的怀里,“啊,我总是不够有力量,我的小猫咪,总是不够,总是不够!”
“我嘛,我要坐地铁过去。”法弗里用手摩挲着下巴,“我还要回去换衣服,一会儿我去找你们。”
当下,他便明白了,自己的幸福就要结束了,拉雪尔要离他而去,他又要变回一个人,孤孤单单,又无能为力,完全无能为力。他不需要她亲口对他说,在她说明原因之前,甚至在这份痛苦来临之前,他便已经知道了会有这个结局,仿佛早就为这个结局做好了准备。
“我们走路过去吗?”巴坦库问道。
他们来到了阿尔及尔路的住处,踏上楼梯,走进了拉雪尔的房间,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不言。
对于这个提议,雅克并没有拒绝。昂图瓦纳都同意去了,雅克的心情似乎好了点。更何况,向达尼埃尔一些任性的想法妥协让雅克心中有种暗暗的快感。
她将他一个人留在粉红色的房间里,让他等一等。他傻傻地站着,看着卧室的床还有梳妆台发呆,这里也已经是他的卧室了。当她回到房间时,已经脱下了披风。她走进房间,将房门关上,向他走来,眼睛在金色的睫毛下忽闪,噘着嘴巴,像谜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我会早到的。”昂图瓦纳大声回答,“砰”的一声随手关上了车门。
看到她的一瞬间,他便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走向她,语无伦次地说道:
“就在蒙西尼大道。八点半之前我们会一直等你。”
“这不是真的,对吗?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如果你们非要拉上我一起去的话。”昂图瓦纳努力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帕克梅尔在什么地方?”
拉雪尔坐了下来,她的嗓音断断续续的,她说她需要平静。她得去一趟比属刚果,去那里做一次事务性的长途旅行。最后她便向他解释,希尔什将她父亲留给她的全部遗产都做了投资,建了一个榨油厂,经营得不错,收入也很高。可是就在前不久,榨油厂的一个经理去世了,另一个经理主管业务,前不久她刚知道,他竟然连通布鲁塞尔的富商在金沙萨也建立了一个榨油厂,就在同一个地方,与之竞争,想尽一切办法地要将拉雪尔的榨油厂挤垮。(在说这些的时候,她仿佛有那么点信心了。)现在这个问题因为政治原因而变得更加复杂。那些穆勒尔家族的人得到了比利时政府的支持。因为隔得太远了,拉雪尔谁都不相信。可是这事关她全部的财产,关乎她物质利益的安全,会影响她整个未来。她曾为此考虑了很久,也想过一些迂回曲折的办法。可是希尔什去了埃及,同刚果没有任何联系了。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去一趟了,要么将榨油厂的员工重新改组,要么将榨油厂以合适的价格卖给穆勒尔家。
昂图瓦纳晚上几乎不出门,白天工作太累了,晚上还要准备医院的考核。可是今天他忽然对血液学毫无兴趣,明天又是周日,周一又要上班。他想在周六的晚上享受一下那些一直想尝试的东西。帕克梅尔对他充满了吸引力,还有美丽的姑娘……
昂图瓦纳平静了下来,他眉头紧蹙,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拉雪尔,不想打断她的话。
“帕克梅尔嘛。”达尼埃尔解释道,“不好解释对吗,我的小巴特 【注:巴坦库的昵称。】 。帕克梅尔可不是那种传统的夜总会,有点像家庭式酒店。那儿有一个酒吧包间,愿意的话可以容纳五到八个人。等到八点的时候去那儿洗澡的人都离开了,只剩下老熟人。搬几个大桌子拼在一起,铺上朴素的大桌布,大家围着帕克梅尔大妈坐着,一起享受温馨的晚饭。那儿有很不错的乐队,还有美丽的姑娘。怎么样,很不错吧?您还需要什么吗?就在帕克梅尔那儿约会吧。”
“可是,”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问道,“这件事很快就可以解决的吧?”
昂图瓦纳不得不用询问的眼光看向达尼埃尔。
“可能很快吧,也可能会很慢。”
“噢,帕克梅尔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法弗里脱口而出。
“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更久?”他不由得颤抖地问道,“难道要三个月?”
“帕克梅尔?那是什么地方?”
“差不多吧。”
昂图瓦纳拦了一辆出租车,扭转身子,有些犹疑地问道:
“就不能快一点吗?”
“你不喜欢我们吗?”达尼埃尔挽着雅克的手,开玩笑地说道,转向昂图瓦纳轻声说道:“大夫,晚上到帕克梅尔来找我们吧。”
“啊,这没办法!到那儿去就差不多要一个月。”
“不,我不去了,今晚太累了,我想休息。”雅克反对道。
“说不定我能给你找一个可靠的人到那儿去一趟。”
“随便哪儿都行,要不就去帕克梅尔那儿吃吧。”
她耸耸肩,说道:
“好啊,不过要去哪儿吃呢?”
“一个可靠的人?一个月都让他处理?那些竞争者早就准备好了应对各种复杂的情况,难道让他一个人同他们打交道吗?”
“要不今晚我们就一起吃晚饭好了。”法弗里提议道。
拉雪尔说得对,他没办法再坚持。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只想着一个问题,“什么时候离开?”其他的问题都不重要。他想走到她面前,他向来是个敢于行动的人,可是此刻他的声音是那么谦卑,他的脸都有些抽搐。他哆嗦着轻声问道:“亲爱的,你不会立刻就要离开吧?回答我呀。”
“不,不,不。今晚晚饭我要和昂图瓦纳一起吃。”雅克连忙说道,心里却在想:“他们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下吗?脸上的疖子还要涂碘酒呢。”
“不,不会立刻就走,可是也不会过很久。”她向他坦率地承认了。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什么时候走?”
“不,他和我们一起吃晚饭。”达尼埃尔回答了一句。
“等所有准备都做好了就走,我也不知道。”
“雅克,晚饭你是跟我们一起吃吗?”昂图瓦纳问道。
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都有些举棋不定。昂图瓦纳凝视着拉雪尔,她的脸变得疲惫不堪,他自己也是一样,没有了一点点自制力。他走向她,近乎哀求地说道:
昂图瓦纳并没有专心听法弗里说话,而是张望着寻找车子。
“你不会立刻就走的,对吧?说话呀,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把闹钟放在茶碟里,茶碟平稳地放在茶杯上,每天六点半闹钟准时响起。”法弗里兴奋地笑着,大声解释道,“听到闹铃,我有些不高兴地嘟囔几句,奋力睁开一只眼睛,摸索着把灯打开,将指针调到七点,然后抱着闹钟,任凭它像炸弹一样闹腾,我只管呼呼大睡。没过多久,一阵猛烈的摇晃仿佛地震一般将整个楼房和街区都震动了。可是我却像疯了一样就是不肯起床。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我一点一点地挨。已经挨了二十分钟,离上班的时间也已经过了两分钟,我还没有起来,因为必须是整点十分我才会起床。最后,我终于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所有的衣物都已经准备好了,放在三张椅子上,像消防队员的装束一样整齐。七点二十八分,我来到街上。当然,我不可能有时间洗脸刷牙吃早餐。我只有四分钟时间走到地铁站。当八点的钟声敲响时,我准时登上讲台,又开始了一天的填鸭教学。你也知道学校的下课时间,我还得泡个澡,穿衣打扮,吃晚餐,会朋友。你觉得我能几点上班?”
她将他揽进怀里,不停地亲吻他,拉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一起倒了上去。
达尼埃尔和巴坦库一起挽着雅克的手臂,踩着轻快的脚步,拉着他兴高采烈地奔向先贤祠。昂图瓦纳和法弗里紧跟其后。
“不要再说了。”她轻声呢喃,“不要对我要求什么。关于这件事,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否则我立刻就离开,不辞而别!”
听到法弗里的话,雅克这才想起来,法弗里和希腊文批卷教师非常熟悉。再一次,雅克的眼前又出现了绿色的毯子,还有弯曲的手指,不由得羞愧得满脸通红。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高师录取,此刻他也没有任何解脱的舒心感,唯一的感觉只是厌倦。他时不时地会想起自己的误解,还有脸上的疖子,就禁不住有些生气。
他屈服了,忍着不说话,只将脸深深地埋在乱糟糟的头发里,这一次哭泣的人是他。
“你们看,早就有人告诉我了,雅克的法语作文写得非常棒!”法弗里就是高师毕业的,毕业一年后为了留在本省,他就去了圣路易中学,当起了临时代课老师。为了享受巴黎的夜生活,空闲的时候他也会去给学生补课。然而法弗里实际上非常看不起教书的生活,一心憧憬着新闻事业,暗中他还对政治非常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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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走出院子时碰到了法弗里,他是特意来了解情况的。看到昂图瓦纳一行人,法弗里有些得意地说道:
拉雪尔坚持住了,整整一个月,她将所有的新问题都理清楚了。可是昂图瓦纳总是用不安的眼光看着她,她只好扭头不看他。这是艰苦难熬的一个月。他们仍然在一起生活,可是他们所有的行动和思想都透着痛苦和不安。
“没事的话我们就走吧。”昂图瓦纳说道,“晚饭前我还有个拜访。”
自从拉雪尔向他解释之后第二天起,昂图瓦纳就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重新唤回自己的毅力了。他非常惊讶,自己竟会如此痛苦难过,他甚至感到羞耻,因为自己竟没有办法克服这痛苦。他不禁难过地怀疑:“难道我真的……”马上他便想道,“希望没被别人发觉!”幸运的是,他的生活依然充满了积极的行动。清晨,他穿过医院的院子,身上仿佛有护身符一般充满了力量,很快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每天他都面对着病人,他的脑子里只想着他的病人。可是当他一空闲下来,比如两次拜访之间,比如用餐的时候(蒂博先生已经回到了巴黎,十月开始,家里已经恢复正常。)那种泄气感就笼罩着他,简直无药可救了,他变得心不在焉,且容易愤怒。曾经他为自己的精力感到自豪,而如今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发怒了。
直到这时雅克才发现,嘴唇边的一个疖子已经挤出了血,毫无疑问,肯定是在刚刚张榜的时候挤破的。这一个星期以来,他的脸色因为这个疖子变得十分难看。
整晚他都躺在拉雪尔的身边,可是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难言的苦衷毒化了他们的话语和沉默。他们拥抱,亲吻,可是很快就疲倦了。他们渴望相互敌对,这渴望无法平息。
“我吗?不,没有,没什么事。”
那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晚上,昂图瓦纳来到了阿尔及尔大道,看到拉雪尔敞开的房门,随后便看到了空荡荡的大厅和走廊,地毯也不见了……他疯了一般冲到房间,家具也不见了,空旷的房间回音很大,原来这个地方放着那张粉红色的床,如今也已是空荡荡的了……
不明所以地,雅克有些颤抖,有些沮丧地说道:
忽然他听到厨房有声音,连忙冲了进去,看到女门房正跪在那里扒拉一堆衣物。他看到她手里有一封信,便一把夺了过来。才看了几个字,他便热血沸腾:还好,拉雪尔还没有离开巴黎,她就在附近的一个旅馆里等着他。她明天晚上才走,坐车去勒阿佛尔。他马上就想好了一套谎话,他要请假送拉雪尔上船。
“你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吗?”
第二天白天,他想借着活动请假,可是都没成功。直到傍晚六点,他已经通知了所有人,工作也安排好了,他才离开。
昂图瓦纳看了看手表,回头问雅克:
他们在火车站见面。他看到她脸色苍白衰老,换了一套服装,他险些没认出她来。她换了一堆新的箱子。
“得了,医生,您应该高兴满意才对。”达尼埃尔拍拍昂图瓦纳的肩膀说道。终于,昂图瓦纳舒心地笑了。在昂图瓦纳身上,高兴与讶异几乎是如影随形的,因为他神情严肃庄重,一切的快乐都无法找到宣泄的出口。而达尼埃尔却恰恰相反,他任凭快乐随意地流露。当他打量周围的人、他的朋友,还有来这儿的女人、母亲或姐妹时,他的目光甚至有些带着追求肉欲的快感,而那些女人总是在细微的音调以及动作中将自己的脉脉温情表露得毫无保留。
第二天早晨,他躺在勒阿佛尔旅馆的热水澡盆里,神经激动,久久无法平息。忽然,他想起了一个细节,顿时震惊得如同被雷击了一般。他注意到拉雪尔的行李上写着R.H的字样。
巴坦库说了一个名字,可惜雅克并没有听清楚。“原本我可以成为第一名的,可是我却没能弄明白栖身地、圣殿还有家中圣堂的守护神的含义……”雅克不断地努力试图将那一连串的想法连接起来,这些纷繁的想法曾经令他产生了无法挽回的误解。
他霍地从澡盆中跳了出来,推门而入,
“谁是第一名?”
“你……你要去找希尔什!”
昂图瓦纳的喊声在雅克的耳朵里盘旋了好久好久,雅克的脑子里乱哄哄的,胸腔里活泼泼的。有些胆怯的,雅克缓缓转身,直到看清楚了哥哥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他才真正弄明白了昂图瓦纳所喊的那句话的意思。雅克的手有些瘫软无力了,他费力地摘下帽子,露出了被汗水浸湿的额头。这时,达尼埃尔和巴坦库已经从人群中挤回来了,回到了雅克的身边。雅克看着缓缓向自己走来的达尼埃尔,目光有些呆滞;达尼埃尔则满脸笑容地看着雅克,上扬的嘴唇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整个院子都被阵阵细语声充盈着。生命仿佛又重新绽放开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雅克感觉自己身体内的血液又重新开始循环流动了。突然,雅克仿佛看到了一个陷阱,还有一个捕兽夹。“我被抓住了。”雅克突然有了这种想法,随之而来的又是其他各种奇怪的想法。好半天,雅克又经历了一场希腊文口试,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犯了错:他又看见了绿色的毯子,还有老师的手指,那手指像角一样弯曲着,沉沉地压在《祭酒人》 【注: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公元前456)的三部曲《俄瑞斯特》中的一部。】 上面。
可是更令他震惊的是,拉雪尔竟然对他温柔地微笑。
“录取啦,录取啦!雅克,你是第三名!”挤在人前的昂图瓦纳兴奋异常地高声喊道。
“没错。”拉雪尔轻声回道。那声音轻得仿佛只是吹了一口气。他看到她低垂着眼帘,点点头表示承认。
就在这时候,熙熙攘攘的院落突然安静了,雅克看到一楼的一扇玻璃窗上贴上了一张长方形的白纸。潮水般拥挤的人群将雅克推向了那张白纸前,雅克慢慢地接近那张决定自己命运的白纸,耳朵里如同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嗡鸣。
他跌进椅子上,沉默了。他没想要责备她。此刻,他缩着肩膀,佝偻着背,他不感到烦恼,也不感到嫉妒,只感到非常无力,他不能过问,生活本身的重担沉沉地压着他。
“您能到来,真是万分感谢,西蒙。”巴坦库看向雅克的目光透着友好,毫不掩饰自己对达尼埃尔这位好友的热情赞扬。可是雅克却没办法欣然接受对方的赞赏,因为他没办法也对巴坦库报以同样的赞赏。
昂图瓦纳打了个哆嗦,这才惊觉自己赤裸着身体,浑身湿漉漉的。
“不,我更愿意同意达尼埃尔说的。”雅克回答道,没有继续听昂图瓦纳说话。达尼埃尔同昂图瓦纳的谈话还在继续:“您母亲和妹妹一直住在拉菲特别墅区吗?”雅克觉得自己这个时候插话显得十分虚伪,而达尼埃尔显然也没有听到雅克的话。“我肯定会被录取的。”雅克这么想着,他发现自己对于考上高师的信心非常坚定,“父亲一定会高兴坏了。”这么想着,雅克的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和善地看着对面的巴坦库。
“这样你会感冒的。”拉雪尔说道。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昂图瓦纳顺着心里的想法继续说道:“我很认真地对你说,在没有把握的状态中,即使是强者也会感到窒息。真正的勇气,真正的真情实感,并不是平静地等待揭晓事情结果,而是奔向前方,尽早了解真相,主动接受真相。我说得对吗,雅克?”
昂图瓦纳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却不知道该干什么。刚才他站在那里把拉雪尔吓了一跳,现在他仍然站在那里,靠着暖气片,手指拨弄着磨光机。此刻两人都不知道该怎样搭话,不过至少他们彼此都感到松了一口气。这一个多月以来,昂图瓦纳时常感觉,拉雪尔并没有告诉他全部事情!而现在,现实就这样完整地摆在他面前。对于拉雪尔来说,她再也不用撒谎了,那种感觉就像乱麻一样纠缠人,如今她重振了尊严,她感到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成熟了。
“面对焦急的等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感到愉悦的。”达尼埃尔继续说道。在看向医生时,达尼埃尔总是一副戏弄人的目光,而一转向雅克,达尼埃尔却是一副柔和的目光。
终于,拉雪尔将这尴尬的沉默打破了。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他问弟弟,“这种等待我已经经历过十四五次了,可我始终也没办法适应。不过我发现了,这种时候,只有庸俗之人才会装出一副苦行僧的样子。”
“是的,我不该对你撒谎。”拉雪尔充满柔情地看着他说道,她的脸上只有怜悯,并没有丝毫悔意,“一般人总是很容易嫉妒,这是非常愚蠢和错误的。不管怎么说,我向你保证,我只是为了不让你嫉妒,才对你撒谎的。可是我比你更加不幸。现在我很高兴,我就要走了,而你也知道了真相。”
昂图瓦纳没有接话,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昂图瓦纳沉默不语,没有继续穿衣服,找个凳子坐了下来。
“您是这么认为的?”达尼埃尔面带微笑地反问道。达尼埃尔常常恶作剧般地反驳昂图瓦纳,他称他为“大夫”。昂图瓦纳有些早熟,脸上时常一副严肃的神情。达尼埃尔看着昂图瓦纳的神情觉得十分有趣。“我以为等待总是有些快感的。”
“没错,”她接着说,“是希尔什叫我过去的,我就要离开了。”拉雪尔又沉默了,她看到他并不太想说话,并且这么久他一直在努力地压抑着内心的感情,这强烈的感情冲击着她,令她不得不继续说道:
“张榜前的十分钟可真难熬啊!”昂图瓦纳感叹道。
“我的小猫咪,你多好啊,你保持沉默,谢谢。我知道别人会怎么说我,整整八个星期我都在苦苦挣扎。我知道我的行为太疯狂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这么做。你可以认为我是被非洲吸引了!啊!的确如此,我深深地迷恋非洲,好几天来我甚至以为自己生病了,得了相思病!可是这仍然不是问题的关键!假如我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许你会相信。当然,这也是事实。希尔什说要和我结婚,他有很多很多钱,而且结婚对于我这样的年纪来说的确是一件大事,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是单身。可是目前还没到这个地步。也许作为一个犹太人,不,半个犹太人,我的确会算计这些,可是我已经超脱了这些算计。你也很有钱,将来你会更有钱,你可以马上就和我结婚,可是我还是想离开,这就是证明。
“不,一点也不激动。”雅克回答道。“假如达尼埃尔提到了贞妮,我肯定就被录取了。”雅克心里想着。
“我让你有了烦恼,我的小猫咪。可是请你鼓起勇气听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这样我心里会痛快一些,这对你也有好处,让你知道一切会更好。我有过自杀的念头,服用吗啡的话很快就可以结束了,没有一点麻烦和痛苦。昨天我都弄到药了,可是在离开巴黎的时候我却把它扔掉了。我还不想死,你看到了。每当我谈论他时,你从来都不会嫉妒他。当然,你怎么可能会嫉妒他呢,应该是他来嫉妒你才对。因为我爱你,我的小猫咪,我好想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可是我爱你。对于他,我只有恨。我要说出来,我恨他。他简直不是人,他是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总之他是个让人非常恐惧的人。他打过我,而且非常狠,以后他还会打我,说不定还会杀了我。他喜欢吃醋。在象牙海岸时就已经发生过一件事了。他曾付钱请一个搬运工来掐死我。你猜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怀疑他的一个伙计有天晚上进了我的房间。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是不是非常激动?”达尼埃尔问雅克。
“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她嗓音阴沉,继续说道,“谁都没办法反抗他……你听我说,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我总是没有勇气说出来。在帕朗萨,出了事以后,你知道为什么他叫我去我立刻就去了吗?所有的事情都是从那里开始的。我已经猜到了所有的事情!可是在他面前,我简直恐惧到了极点!有一天他递给我一杯药茶,可是我不敢喝,因为我在他脸上看到了古怪的笑容。可是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你能理解吗?啊!你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大的魅力!”
“假如最先看到我们的是达尼埃尔的话,那我肯定就被录取了。”雅克这么想着。可是听到昂图瓦纳的喊声后,丰塔南和巴坦库一起转过身来了。
昂图瓦纳又打了个哆嗦。拉雪尔拿起一件睡衣给他披上,然后继续毫无激情地说道:
达尼埃尔·德·丰塔南站在前厅门口,他正在和一个金发的年轻人谈话。
“噢,他很清楚,他不用威胁我,也不用对我施加暴力,他只需要等待就好,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是我自己主动跑过去敲他的门,而他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将门打开……就这样我不顾一切地跟他私奔了!我没有回到法国,我一直跟着他,像一条狗,像一个影子。那两三年里,我的生活简直像在地狱里一般,疲劳、危险、殴打、凌辱,可是这一切我都忍受了。那一切是真正的监狱般的生活。那三年之中,每天我都为第二天的到来而恐惧不已,有时候几个星期我都将自己藏起来,不敢出现……在萨洛尼克的时候,因为一个真正的丑闻,总是有一些伤风化的丑闻,我们被土耳其所有的警察追踪了很久,直到换了五次名字我们才逃到了边境!在伦敦的郊区,他想办法将一家人收买了,那是一个士兵的女儿和她的两个姐姐以及一个年轻的弟弟。他把他们称作他的什锦烤肉……有一天,房子被警察包围了,他们抓住了我们。我该怎么向你说呢?他们把我们关了三个月!不过最后他还是想办法让警察放了我们……啊,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这一切的!你不知道我经历了多少事,受过多少磨难!也许你心里在想,‘现在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她会离开他了。’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不是我主动离开他的,我没有向你说实话。我永远都不会自己离开他。我是被他赶走的!他嬉皮笑脸地对我说,‘滚开,等我叫你的时候你再回来。’我朝他吐了一脸口水。可是你知道吗?事实上,回来之后我一直在想着他!我在等,等他叫我。现在,他终于叫我过去了。你应该明白了为什么我非走不可了。”
这时高师的大铁门打开了,露出了院子里拥挤的人群。
拉雪尔起身走到昂图瓦纳的身边,跪在地上,头挨着他的膝盖,呜呜地哭了起来。
兄弟俩一起来到高师的正门口,那是一座十分粗劣的建筑。昂图瓦纳转身凝视着雅克,目光深邃。“当事情渐渐显出底蕴时,”昂图瓦纳这么想着,“就会发现雅克这孩子对家庭生活有更多的兴趣,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到罢了。”
他看到她哭得脖子都颤抖了,两个人都不停地哆嗦。
“真是个性格古怪的家伙。”昂图瓦纳心里暗自说道,而这也是他一贯对雅克的评论,宽容之中带着不自觉的骄傲。尽管他对不同寻常的行动深恶痛绝,尽管雅克时常令他窘迫不已,但昂图瓦纳还是竭尽全力地试图了解弟弟的心思。雅克时常透露出只言片语,昂图瓦纳的思维和智力就在这些对话中不断地得到锻炼。这种锻炼令昂图瓦纳感到十分愉快,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能够更深地了解弟弟的性格。然而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的。每当昂图瓦纳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最高的心理证明,雅克总是又会有新的表现,而这全新的表现总会将昂图瓦纳先前的结论推翻,使得昂图瓦纳不得不再次另起炉灶,重新审视雅克,而重新得到的结论往往是与先前的结论完全相反。因此,同弟弟雅克的谈话在昂图瓦纳看来就是连续不断地提出前后矛盾的判断,而最后往往是昂图瓦纳做出最后的结论。
拉雪尔紧紧地闭着眼睛,不停地呢喃:
这会儿兄弟俩已经穿过先贤广场,走到了乌尔姆大道。雅克用手指着高师门口拥挤的人群,脸色不由得阴沉了下来。
“我是如此爱你,我的小猫咪。”
“我会去那儿。”雅克做了个手势,有些含糊地说道。
他们俩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一整天都没和对方说什么。何必如此呢?吃午饭时他们不得不相对而坐,被对方的目光所吸引,可是他们却心烦意乱地转身背对着彼此。何必如此呢?
昂图瓦纳有些不理解雅克的意思,问道:“什么太晚了?你不去拉菲特别墅区吗?在那儿陪着父亲和老小姐度过两个月的暑期不好吗?”
拉雪尔要买几件不那么重要的东西,可是她却假装十分感兴趣地挑了很久。风从海上吹来,夹杂着倾盆大雨,雨水淹没了街道,风雨在房前呼啸。拉雪尔一家一家地逛着商店,昂图瓦纳十分顺从地跟在她后面。他们一直逛到了晚饭时分。拉雪尔都不用去邮轮上订位子,因为她坐“罗马尼亚号”过去。那是一艘从奥斯唐德开来的货船,也会载客。大概早上五点钟的时候会到达勒阿佛尔,在这里停一个小时后就起启程。在卡萨布兰卡,希尔什会等她。而关于比属刚果的故事都是她编的。
“不,太晚了。”雅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
晚饭他们吃了很久,因为他们不得不又要在房间里独处,度过这最后一个夜晚,两个人都感到无比地疲惫。他们吃饭的地方很大,人潮涌动,人声鼎沸。人们在这里吃饭、跳舞、打弹子。这里烟雾缭绕,不时能听到弹子相互碰撞的声音,还有软绵绵的华尔兹舞曲。他们可以在这里过一个晚上。大概十点钟的时候,进来了一队剧团,是意大利人,来这里做巡回演出。总共有十二个人,统一穿着红色上衣和白色长裤,头上戴着一顶拿波里渔夫帽,他们在跳舞时,帽子上的绒球就在他们肩头不停地跳动。他们所有人都擅长一件乐器,有提琴、有吉他、有铃鼓,还有响板。他们边演奏边高声唱歌,到处疯狂地乱窜,像魔鬼一般。昂图瓦纳和拉雪尔看着他们演出,心里既高兴又感激,因为他们可以暂时从这耗尽他们注意力的难堪局面中逃离。
“离家出走,离家出走,你总是这么说,仿佛别人说的‘背井离乡’。你还是不要想这么复杂的事情了。不能离家出走,但是可以旅行啊。假如你被录取了,你可以向父亲申请暑期旅行,我想父亲是会答应的。”昂图瓦纳顶了上去。
这群小丑得到观众的募捐之后,便将最后几节歌唱完了。这时,场面对昂图瓦纳和拉雪尔来说更加尴尬了。他们不得不起身离开,冒着骤雨,冷得哆嗦,逃回了旅馆。
“啊,”雅克收起了笑容,加快了步子,“在这本书里什么都讨论到了。在这本书里达尼埃尔找到了所有的理由。更为糟糕的是,他借此大肆赞颂了他的犬儒主义。达尼埃尔对这本书倒背如流,可是我……”雅克的声音有些颤抖,继续说道,“不,我并不十分厌恶这本书。你看啊,昂图瓦纳,拿起这本书时我的手会有灼烧般的疼痛,它实在太可怕了,我甚至不愿意埋头去读它。”雅克不由自主地又背诵了一遍,神情悠闲,“逃离这些房间,离家出走多美好!”突然,雅克的声音变了调,用有些沙哑的嗓音喊道:“我要离家出走!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我根本不可能离家出走了。”
此刻还是午夜时分,昂图瓦纳要在三点钟把拉雪尔叫醒。
“这又是谁写的?”
这个夜晚非常短暂,时值十一月,雨水被狂风夹杂着打到阳台的铅皮上。他们俩一夜无话,没有一点点欲望,就像两个被丢在一起的忧伤至极的孩子,共同度过了这一夜。
“纳塔那埃尔。”雅克回答道,继续背诵,“一边走一边看吧,你会了解到一切的,一刻也不要停留,一处也不要徘徊。”
昂图瓦纳只对拉雪尔问过一句话:“你冷不冷?”
“这是谁写的?”
拉雪尔整个人都在哆嗦。
“家庭,我是如此憎恨你!你紧锁门户,与世隔绝!”
“不冷。”她回答,紧紧地贴着昂图瓦纳,仿佛他能保护她、拯救她似的,“我害怕……”
此刻兄弟俩的心境令他们爬上苏弗格路倍加吃力,两人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昂图瓦纳还在说话,而雅克却沉默不语了。注意到昂图瓦纳仍在不停地说话,雅克心里暗暗地窃笑:“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和昂图瓦纳讨论什么,要么我说服他,可这会让我发狂;要么我只能沉默,任凭他旁征博引,高谈阔论,就像现在这样。可是这样着实有些心口不一,因为昂图瓦纳向来喜欢把别人的沉默当成默认和赞同。事实上,断然不是这样的!根本不会是这样的!我有自己的想法,愿意为之坚持不懈,尽管在别人看来我的想法十分混乱,毫不清晰,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我知道它们有多么重要的价值。现在的问题只是我该如何将这价值阐述出来。总有一天我可以做到的!因为到处都是支撑我想法的论据!可是昂图纳瓦啊,他只顾着埋头走路,从不认真地思考一下我的想法里是不是还有些非常有道理的东西。天哪,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又一次雅克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家,“果断逃离这一切,离家出走多美好;逃离这些房间,离家出走多美好。 【注:法国作家纪德(1869——1951)的作品《地粮》中的句子。】 ”这么想着,雅克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望着昂图瓦纳的背影,高声背诵道:
他没说话。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是也不愿意问她。
“在这儿我几乎无法呼吸。”雅克心里想,“我讨厌他们让我做的事,简直厌烦极了!还有那些老师和同学,他们沉迷的事物,他们热衷的书籍!还有那些所谓的现代作家!一切都令人厌烦!上帝啊,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了解我,有谁会关心我喜欢做什么?不,没有,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达尼埃尔也没能做到。”渐渐地雅克已经不再那么生气了,也没有听到昂图瓦纳的回答。“将一切既成的历史都遗忘吧!”雅克在心里呐喊道,“摆脱凡俗的束缚!透视自己的内心!将一切都呼喊出来吧!从来没有人敢如此直言不讳。而现在这个人终于出现了,这个人就是我!”
敲门声刚一响起,她便跳到床下,避免最后一次和他拥抱。他对她非常感激。这种要强的意志支撑着他们俩。
“我可跟你不一样。”昂图瓦纳十分肯定地说道。昂图瓦纳与雅克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独自沿着人行道的边缘缓缓地走着。
他们俩假装很平静地穿好衣服,不时地还给对方帮个小忙,这种共同生活时形成的习惯一直持续到了最后一刻。她的手提箱太满了,他只好跪在箱子上,用整个人的重量压着箱子,帮她关上,而她则在地毯上蹲着,转动手里的钥匙。最后,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他也无需再说什么,无须再做什么。而她则将被褥卷好,将旅行帽戴好,整理好面纱,将手套戴好,扣好手提包。几分钟后马车就要到了。门前有张矮凳子,她坐在上面,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为了不让牙齿颤抖作响,她紧紧地咬着牙关。拉雪尔抱着膝盖,低垂着脑袋。昂图瓦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也不敢靠近她,只好在最高的箱子上坐着,悬空着两只手。等待的时刻总是难熬,只有沉默。这一刻是如此可怕,令他们难受极了。幸好他们还不至于晕倒,因为彼此都明白,只要再过一会儿,这一切就都结束了。此时,拉雪尔想起斯拉夫的习俗。当地受人爱戴的人即将远行时,周围会围着一群送行的人,大家静静地坐一会儿。她几乎就要大声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可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去哪儿?是啊,我要去哪儿呢?你不会理解我的,昂图瓦纳。你向来能够跟周围的人和平相处,你总能喜欢自己选择的道路。”雅克一边说着一边突然想起了哥哥,因为他几乎从未想过哥哥是什么样的人。雅克眼里的昂图瓦纳对一切都十分满意,学习勤奋,工作努力,又有毅力,真是个不错的人!对了,才智呢?昂图瓦纳有着一个杰出的动物学家的才智!他的这种活跃的才智在科学研究中得到了完全的施展!这种才智总是按照单一的概念而活动,它为自身制定了一门哲学,并且对这门哲学感到满足!然而这种才智还有一个更加严重的方面,那就是它将一切事物的内在价值都抛弃了,它将宇宙中一切事物的真正价值和美都抛弃了!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伙计过来拿行李了,拉雪尔猛地抬起头,转身看着昂图瓦纳,极度绝望、恐惧,又无比柔情。昂图瓦纳禁不住朝她伸出了双手。
“远方?你要去哪儿?”
“亲爱的!”
“一个人去远方,我会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潜心工作。”雅克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门被推开了,一群人拥进了房间。
可是,他是如何会有这种要原谅些什么的想法的呢?雅克自己都说不清楚,虽然他总是遇到这样的问题:原谅,或者更加怨恨;接受,将自己融合进去,变成无数齿轮中的一个,或者将自己身上的力量激活,将这毁灭的力量,将这所有的怨恨,投向……投向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投向现实、道德、家庭、社会……这怨恨始自童年,那不被人理解的复杂感情有时候倒是能够引起别人的重视,但是大多数人对这种感情总是看不起。是啊,如果他能逃离这一切,他一定能找到内心的平静,他怨恨别人阻碍他得到这种平静!
拉雪尔站了起来,她一直在等,等有人进来,她好同他说再见。她朝他走了一步,靠在他的怀里。他双手搂着她,并不想拥抱她,可是却不愿放手让她走。最后一次,拉雪尔将她温热柔软的双唇贴上了他的嘴唇,模糊地呢喃了一句,他猜到了:
雅克用眼角扫了一眼昂图瓦纳,耸耸肩,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是的,他的确是在说住在克卢伊时候的那些事。可是他不想解释什么,况且昂图瓦纳也不会明白的。
“再见,我的小猫咪。”
“刚才你说原谅他们,原谅谁?原谅什么事?你还在介怀教养院的事吗?”
随后她迅速离开他,穿过敞开的房门,头都没回,在幽暗的走廊里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昂图瓦纳徒然地站在原地,空悬着双手,吃惊而失落。
“介怀哪件事?”
她要求他答应,不送她上船。可是他坚持要送她到岸堤的尽头,在那座灯塔下,目送“罗马尼亚号”离港。拉雪尔的马车刚一走远,昂图瓦纳便按响门铃,让人将他的行李送到车站的行李寄存处,他再也不想回到这里了。随后他便冲出房间,消失在暗夜里。
“你还介怀那件事?”昂图瓦纳对雅克的话有些吃惊,不由得停了下来。
整个城市寂静得如同一座死城,浓雾笼罩了整座城市,地上流淌着雨水。头顶上是浓郁惨淡的乌云。远处的天边云雾缭绕。两端的雷雨仿佛要汇合一般,中间的那片天空惨白得仿佛要融化了一般。
“独处异乡,没错,也许只有独处异乡的时候我才能真正原谅他们。”
昂图瓦纳不认识路。他走到一盏路灯下面,顶着风雨,费力地将一张城市地图打开,随后就在浓雾中消失不见了。耳边是潮水声还有远处的汽笛声,它们指引着昂图瓦纳前进。他顶着狂风前进,大衣被风吹起,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腿。走过一段泥泞湿滑的小路,他来到了码头,踏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他走了进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雅克继续说,“我要离家出走!没错,必须离家出走,一个人出去闯荡,随便去哪儿都行。也许一个人在异乡的时候我才能静下心来专心工作。”他知道,他压根儿不会离家出走的,可是他仍然沉浸在强烈的幻想中。他一言不发,可随即又有些无奈地笑着说:
岸堤一点点地伸向海里,路也变得越来越窄。右边是宽阔宏伟的大洋,喧声四起;左边是平静的港湾,被制伏的海水只能发出微弱的拍打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喑哑的笛声,渐渐地越来越清晰,最后响彻天宇:呜!呜!呜!
“简直是在胡说八道。”昂图瓦纳很想这么说,事实上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转身看着弟弟,那目光仿佛要重新认识雅克似的。
昂图瓦纳一直走了十分钟,一个人都没有遇到。浓雾遮住了他的视线,头顶上的灯塔若隐若现地闪着微光。终于,他走完了整条岸堤。
“一切都想逃避!你、他们,还有一切复杂的事,一切的一切我都想逃避,我要离开你们所有人!”雅克语气有些激动地说道。
有一道台阶通往平台,昂图瓦纳停了下来,辨认方向。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耳边响着风声和涛声。在他的前方有一道白色的光,那是东方,冬天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的脚下是一片花岗岩,上面砌着台阶,一级一级的台阶最后没入深不见底的水中。波浪拍打着岸堤,可是他低下身也看不清那些波浪,只在附近听到长长的叹息,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呜咽,两种声音很有节奏地相互应和着。
“逃避?你想逃避什么?”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可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慢慢地周围的浓雾被一道耀眼的亮光划破,雾气萦绕着他,将他同四周真实的世界分开。此刻,他能看清南面岸堤上闪烁着的火光,在南北灯塔之间有一片银灰色的地带,他紧紧地盯着那里,因为不久那里就会有一场大雨。
“因为我想逃避!”
突然,在他的左前方出现了一个影子,冬日的光晕映照着它。这窄而高的影子在乳白色的空气中一点一点地出现了,慢慢地竟变成了一艘巨轮。那巨大的轮船黑乎乎的,闪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一条黑色的浓雾低垂着,拖在巨轮的后面。
“什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昂图瓦纳有些吃惊地问道。
“罗马尼亚号”开始转动方向,进入航道。
“你觉得我现在激动不已,”雅克看了一眼昂图瓦纳接着说道,“我再对你说一遍,你错啦。告诉你吧,昂图瓦纳,有时候,有时候我巴不得我没有被录取!”
昂图瓦纳倚着铁栏杆,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他的脸迎着猛烈的雨水,他的眼睛呆呆地辨认着甲板、桷杆、烟囱……啊,拉雪尔!她站在那里,离他只有几百米。毫无疑问,她肯定像他一样俯着身,她想看着他,想盯着他,可是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什么也看不清。他们之间的爱情结束了,可是却又一次使他们向往爱情。他们无法向对方优美地挥手告别,他们无法得到安慰。昂图瓦纳的头顶上闪着一盏灯塔,忽明忽暗的灯光像一支笔,不时地抚摸那模糊的黑影。轮船已经在浓雾中消失了,随之消失的是他们俩之间最后一次目光相遇,那目光近乎绝望,仿佛将他们之间的秘密也带走了。
“假如清洗耳朵都还不能降低体温的话……”昂图瓦纳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孩儿痛苦的脸,那孩子今天早上刚被送到医院,“在我心中,在我心中,那——那——那……”
昂图瓦纳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忘了要离开。他的眼睛模模糊糊,他的脑袋昏昏沉沉。耳旁的鸣笛声已经令他习惯了,他几乎快要听不到这恼人的鸣笛声了。
“不,不是这样的。”
最后他看了一眼手表,朝城里走去。他有些迟钝了。他的脚步很快,也不看脚下的路,胡乱地踩在水洼里。淡紫色的圆灯在港口前的工地上亮了起来,棉花似的空气中回荡着木槌的击打声。开始涨潮了,潮水击打着海湾,一个梦幻一般的城市在海湾后面浮现了。鹅卵石的小路上行走着一辆辆两轮载重车,不时还能听到几声吆喝,还有鞭子抽打的噼啪声。经过了那么久的静寂,此时听到这喧闹声,昂图瓦纳感到非常放松。他甚至停了下来,专注地听铁轮摩擦石头时发出的嘎吱声。
“因为你难得回答我的问题,可是你听我说话时却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一样。”
突然,他恍然想起来,他乘坐的火车十点钟才开车。他没想过还要等将近三个小时。拉雪尔出现后,他再也不能准确地预料任何事了。现在该怎么办?还有好几个小时,而他一点计划都没有。这死一般的空虚令他的烦恼迅速增加,以至于他不知道该如何与之斗争。他靠在了走廊上,失声痛哭起来。
“你怎么会这么问?”昂图瓦纳有些不解地看着雅克。
迷迷糊糊地,他又开始朝前走。
“我的话让你不高兴了吗?”雅克问道,他脱下了帽子,用手摸了摸脑门儿。
前面的街道开始变得热闹了。喷泉附近,一群孩子在玩水,蓬头垢面的。一辆辆近乎堤坝那么宽的卡车从码头上轰隆隆地驶过。昂图瓦纳走了很久,不知道要去哪里。等到天完全亮了,他又回到了旅馆前的广场,那里有一个小摊贩在卖鲜花。昨天晚饭前,他几乎就要挑一束菊花送给拉雪尔了,可是他忍住了。他们之间仿佛有某种默契,真正分离之前,谁都不想有任何言语和举动来将他们的意志粉碎。他们好不容易才将那些烦恼扛住,两个人都不想自己再次被击垮。
昂图瓦纳心里却在想:“雅克说得对。这种连续性,准确地说是这种意识的连续性……那位老人曾说:‘我啊,我非常喜欢玩跳山羊。’还是同一个人,还是同样的手和脚。我也是这样,在科特雷的时候,我整晚都在为肚子疼而担心不已,我甚至不敢离开房间一步。是他,正是他,蒂博医生……我们敬爱的院长……一个学识渊博的人……”昂图瓦纳又非常满意地补充了一句,那神情仿佛他正听一个住院实习医生谈论他们的院长似的。
这时,他想起来了,还要去一趟旅馆的办公室,那里有他的行李寄存单。他想再看一眼他们住过的房间和床,可是他忍住了。不过那房间已经住上了两个刚刚到来的女旅客。
“不。”
他走下台阶,有些绝望地在街心公园四处游荡。他看到了那条街,他们曾从那里走过。他还看到了那条路,他们曾一起去了饭店,在那里听了一场拿波里人的演奏。此刻他真想再次走进那饭店。
“昂图瓦纳,”雅克又接着说道,“你二十岁的时候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吧?我记性好着呢,我觉得我一点都没变,我感觉现在的自己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他的眼睛在寻找他们曾一起吃过饭的桌子,还有曾为他们服务的伙计。可是,眼前的东西令他认不出来了。阳光无情地穿过玻璃天棚,昨日的娱乐场所此刻像个宽敞肮脏的冷冰冰的厂棚。桌子上摞椅子,音乐台也被翻倒了。黑色的木匣子里放着那把大提琴,一块漆布盖在钢琴上。那漆布仿佛一张厚皮动物鳞状的皮,上面布满了灰尘,看上去就像一个装满尸体的木筏。
“这个疮都已经涂了碘酒,可是却还在长。”雅克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摸了摸颈部,那里长了一个疖子,被领口磨得很痛。
“不好意思,先生。”
“噢,要是我能有一份工作或者干点其他事情该多好啊!”雅克一阵感慨,“二十年来一直在不厌其烦地考试,我已经受不了了!”
过来了一个伙计要打扫桌底。昂图瓦纳的腿搁在长凳上,眼睛跟着扫把来回地游走:一个瓶盖,两根火柴,一块橘皮……不,橙子皮……大厅里吹进了一阵风,地上的残屑被卷了起来。伙计忍不住开始咳嗽。昂图瓦纳重新打起精神。火车已经开了吗?他站起来寻找挂钟。唉,时间才过去了七分钟而已。
昂图瓦纳一言不发,他早已养成了沉默的习惯。可是当他沉默时,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其他的想法非但不会枯寂,反倒会变得异常兴奋活跃。
要不再坐会儿?算了吧。他离开了饭店。他很有自信,只要到了车站,他就不会像这样难过了。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他上去到了火车站,如同找到了栖身地。
“这听上去十分遗憾。”雅克继续说道,“我只是尝试着分析自己到底能有多疯狂。听着。我一度想写一个疯子的故事,他聪明绝顶,他的行为疯狂至极,可是他一切的行动都经过了严密的思考,他的行事非常符合他的逻辑。你知道吗?我很快就会到达他智慧的正中心,我……”
行李已经登记过了,他还要等一个多小时!
昂图瓦纳没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
他开始四处走动,顺着月台小跑了起来,仿佛有谁在追赶他似的。
“对啊,名片,我简直太蠢了!我甚至不敢说我写了什么。名片上我写着:我啊,我不信教!甚至用上了着重号和感叹号,就那么直直地写在名片上,我简直太蠢了!”雅克瞪圆了眼睛,神情有些呆呆的。“可以这么直白地承认吗?”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看向梅迪奇十字路口,那儿有个穿着丧服的年轻人经过,那年轻人的穿着简直完美。“噢,这可真蠢。”雅克又重复了一遍,嗓音有些含混,仿佛他必须承认,可是却有些难以启齿,“就在刚才的一分钟内,你知道我脑子里浮现了什么吗?我居然在想,假如你死了,你,我的哥哥,昂图瓦纳,如果你死了,我愿意像刚才走过的那个年轻人一样,穿一套非常贴身的黑色丧服。我甚至希望你立刻就死去,这希望异常迫切。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竟然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你打算对我做什么?”他看着一个火车司机,心里想。这个司机站在一辆停住的机车里,惊讶地看着他。他回头看身后,一群车站工作人员也在看着他。
“雅克,我想知道,名片上你都写了什么?”
昂图瓦纳挺了挺身体,走了回去。他将候车室的门推开,找了张扶手椅坐了下来。昏暗静默的大厅里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大厅门口的玻璃门上靠着一个老太太,晃动着灰色的脖子,一边轻轻地摇着怀里的孩子,一边哼着一首歌。她的嗓音十分年轻,没有一点颤抖。这古老的歌曲温柔得令人痛苦,过去老小姐经常为吉丝唱这首歌:
“不,昂图瓦纳,这都不算多么不同寻常。看看明天吧,看看今晚过去之后吧……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因为我一直都很正常。父亲曾经叫我代替他去参加一个葬礼,你想起来了吗?对,克雷斯潘先生的葬礼。就是在那儿,发生了一件完全异乎寻常的事情。那天正下着雨,我很早就到了那儿,进了教堂等候。说实话,一个上午就这么被耽搁了,我感到非常气恼。但你会发现,我的坏心情并不能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走进了教堂,找到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这时一个神父向我走来,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事实上,教堂里还有很多空位子,可是他偏偏要挨着我坐下来。他看上去非常年轻,应该是个修道院修士吧。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整洁的下巴散发出一股清新的牙膏的味道。可是他的手套却黑乎乎的,让人看着非常不舒服。还有他那把黑柄的大雨伞,湿漉漉的,像只脏兮兮的落水狗,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噢,昂图瓦纳,你不要笑呀,接着听我说你就会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光顾着看眼前的那个神父了。他手里捧着本《圣经》,脑袋深深地埋在书里,嘴唇微微翕动,在默念着什么,大概是在准备待会儿的祈祷吧。好吧,好吧,他在为逝者进入天堂做祈祷。祈祷本应该跪在前面的跪凳上的,我还是知道这一点的,可是他只是跪在地上,在地板上叩头。我跟他恰恰相反,没有跪着,而是直挺挺地站着。当他做完祈祷站起身来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脸上气势汹汹的表情,然而我在他的脸上却看到了一副完全不以为然的神态,还有他那小小的眼珠藏在眼皮底下,骨碌碌地转来转去,那贼头贼脑的样子让人看着气恼极了!那样子就好像……像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将名片送到他面前。”(不是这样的,雅克肯定当时就想这么做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谎呢?)“年轻的神父慢慢抬起头,有些犹豫地看着我。没错,我应该把名片送到他手里的。神父看了一眼名片,然后非常惊慌不安地看着我,突然就夹起帽子拎起伞落荒而逃。没错,他看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被魔鬼附身了的人。事实上,我也气得不行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圣体游行还没开始我就离开了。”
噢,妈妈,我再也不想去钓蚌……
雅克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不由得沉默了。“今天晚上我实在有些神经质了。”这么想着,雅克不由得微笑着,伸手挽着哥哥的胳臂。
不知不觉,泪水充盈了他的双眼,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将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然而他马上看到了。他看到拉雪尔靠在他的身上。他看到拉雪尔的项链,他曾那么欢喜地抚摸过它,手指上还残留着香气!他看到拉雪尔将圆润的肩膀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脯上!他看到她那温热的肌肤紧紧地贴着他的唇!这打击太猛烈了,他忽地往后一仰,一动也不动了。他松开双手扶住栏杆,脑袋重重地跌到椅子的靠背上。他想起拉雪尔曾说过:“我有过自杀的念头……”是啊,将这一生做个了结!逃出这郁郁寡欢的无恶意出路只有自杀……这种自杀的念头不必经过深思熟虑,也不必经过他人同意,更不在乎用什么方式来进行。只要在烦恼到达顶点之前,能让他从这老虎钳般夹紧的痛苦中逃脱出来就够了!突然,他吓了一大跳,猛地跳了起来。一个人走了过来,碰了碰他的手臂,他竟然没看到。差一点他就本能地想要将这个人推开,一拳将他打倒。
“你应该清楚的,”雅克说道,因为想起了一件事情,他有些激动,“前不久我在拉菲特别墅区吃晚饭,当时的情况你应该知道吧。那时我的口试刚刚结束,内心非常烦躁不安。吃饭的时候,你也看到了,父亲就是用那样一种语气对我说:‘要是你没被录取的话,我们该拿你怎么办?’”
“您怎么了?”那人惊讶地问道。
“假如我真的被录取了,”雅克在心里思量着,“我真的会幸福吗?我说的幸福可不是他们那样的幸福。”雅克想说的是昂图瓦纳还有父亲那样的幸福。
是个来检票的老头儿。
“在我心中……在我心中……噢,早上听了小奥尔加溜唱的曲子,那优美的旋律现在还在我的耳边萦绕,我敢肯定,那一定是迪帕克 【注:昂利·迪帕克:生于1848年,逝于1933年,法国著名作曲家。】 的作品。希望她没有忘记,她还要去伯兰做第七次穿刺术。在我心中,那——那——那……”
“去巴黎,火车,在什么地方?”昂图瓦纳语无伦次地问道。
“他的确很激动。”昂图瓦纳在心里这么想着,“连我都有些激动了。好在法弗里已经十分肯定地说过,雅克已经被列入名单了。”昂图瓦纳像平常一样,甩开了所有落榜的假设,深深地看了一眼弟弟,那眼神如同出自一个长辈。昂图瓦纳悄无声息地喃喃自语:
“停在第三站台。”
雅克回头看了看昂图瓦纳,脚下的步子也放慢了一些,他摘下帽子,帽子太紧了,他的双颊都箍出了印子。“激动?我吗?不不不,我一点都不激动。事实上,正好相反。怎么,你不相信吗?其实我也非常惊讶,此刻我怎么会这么平静。这两天我睡得十分安稳,早上醒来的时候都有些瘫软无力。兄弟,我的确非常平静,你应该相信我。事实上,你没必要跟着我一起跑一趟,毕竟你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忙,况且达尼埃尔也在那儿,那样更好。跟你说件事,你肯定不会相信。今天早上他竟然特意从卡堡回来。就在刚才,他还给我打电话来着,问我什么时候发榜。噢,办这些事情他总是考虑得那么周到。还有,巴坦库其实也应该过来的。看啊,这样一来,我就不是一个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表,“啊,还有半个小时……”
昂图瓦纳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有些睡眼惺忪地朝站台走去,脚步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软绵绵的。
“你可真够激动的,兄弟。”昂图瓦纳有些气喘地说道。雅克走得太快了,昂图瓦纳跟在后面有些疲惫不堪,他抬头看了看天,说道,“这天可真闷热啊,要下雷阵雨了吧?”
“先生,车还没挂好牌子,您还有时间!”那人朝他喊道。昂图瓦纳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一头撞到了玻璃门上。老头儿耸耸肩:
卢森堡公园里,兄弟二人顺着栅栏急行。远处传来参议院的钟声,此刻已经五点半了。
“还假装自己身体强壮啊!”他咕哝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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