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他眼神中带着浓厚的诱惑力,那是昂图瓦纳的眼神中常有的。“如果说我现在是个可怜却又骄傲的人,上帝难道就不能给予我一个获得救赎的……机会吗?”他犹豫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内心在不停地挣扎。事实上,他的内心确实在挣扎。他用那个肥嘟嘟的拇指在背心上心房的位置迅速地画了个十字,“我想讨论一下选举的事,您能理解吗?我可以做出真正的、剥离了傲慢无礼的献祭。您早上告诉我选举已经成定局了。这样吧,我……您看,这样的行为还是有一定的虚荣心。其实我可悄无声息地把这件事先办了,甚至不和你说一声。对吗?不过算了。神父,我向你保证,明天我会永远撤回学院的候选资格。”
他开始感到一种心平气和的惬意,并朦胧地觉得,唯有如此才能再次说服神父,而不用在教养院的问题上做出让步。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推着他往前走,让他展现出令人刮目相看的宽厚,试着用信仰的力量去取得神父的信任:不计一切成本获得他的尊重。
蒂博先生转身面向墙上的十字架,因此没有发觉神父做了一个手势。
“天啊,”蒂博先生有些兴奋,抬着头,“真恐怖……只有我才能体会这到底有多恐怖……”
“上帝,”他喃喃细语,“可怜可怜我吧,我是个罪人。”
“不过,”神父接着说,“荣誉属于至高无上的主 【注:原文为拉丁文Ad majorem Dei gloriam。】 。只有这个是重要的,其他的都不算什么。我的朋友,您是个强者,属于比较骄傲的那类人。我明白,试图让这种骄傲的品性屈从于理智将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您全身心地投入这些善行,而且不为它生活,要想做到不忘记上帝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要想做到不成为这类人很难,上帝对此并不以为然,曾进行过指责:‘这种人嘴上说追随我,心灵上却在背道而驰!’”
他并没有发觉,这个动作其实带着一种扬扬得意的感觉。可以说,骄傲是深入骨髓的,即便是在忏悔的时候他依然带着一种自豪感品味着自己忍辱负重的行为。神父深切地注视着他:这个人到底能坦诚到什么程度?与此同时,蒂博先生因为沉醉在放弃和神秘的气氛中而容光焕发,甚至注意不到他的虚胖和皱纹。他一脸的天真无邪,就像个孩子一样。神父不禁为之着迷,对于自己早上奚落这个虚胖的金融家后扬扬得意更感到惭愧。这时候,他发现两个人的角色完全反了过来,并开始反省自己的生活。他当初那么急着离开自己的学生,想方设法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难道只是为了享受上帝的荣誉吗?他每天玩弄外交家的手腕为教会服务,这样的快乐不是很罪恶吗?
蒂博先生眼睛睁得大大的,黯淡的眼神中藏着一种恐惧,同时又有一份天真无邪。
“请告诉我,您觉得上帝真的会宽恕我吗?”
“目前是我犹豫不定……”他说,“但是,我的朋友,您这么坦诚地说出这些圣洁的话,我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他想了想,“我明白,上帝赋予您一个让人为难的位置。您为上帝工作,并因此获得人们的尊重以及很多荣誉。但怎样才能分辨上帝的荣誉和您个人的荣誉呢?怎样才能不屈服于您自己的荣誉,而不是上帝的光荣呢?我很清楚……”
韦卡尔神父被这个充满不确定的声音拉回来,重新开始履行精神导师的职责。他压低了头,脸上努力露出笑容,双手合十放在下巴处。
蒂博先生不断变化的声调最终打动了神父,让他感到应该尽快结束沉默。于是,他把椅子挪近了一些。
“如果我一直放任您这样下去,”他说,“让你自食其果,我相信仁慈的上帝会看到您此时的所作所为。不过,”他说着举起了食指,“有想法就可以了。您没必要为此付出代价。不要辩解了。就是我,您的忏悔师正在解除您的诺言。说实话,比起放弃选举,我认为您还是接受更好,这对得起上帝的荣誉。家庭和富裕程度给您提出了难以拒绝的要求。学院院士的称号让您能和那些非同凡响的极右共和党人站在一起,他们在守卫我们这个国家,是新的重要人物,我们要想实现那些崇高的事业,这些都是必需的。您从来都非常擅长把自己的生命交给教会保护。既然如此,不如利用我的职责让教会再一次为您指出道路。上帝不允许您有所牺牲。我的朋友,无论这有多残酷,都请您接受吧。至高无上的主啊!荣誉属于天堂的上帝,和平属于有良知的人们。”
“我现在年纪大了,开始担心……”他突然呢喃。
神父一边说一边观察蒂博先生,发现他神情严肃并慢慢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不过话一说完,胖子的眼皮重新耷拉下来,再也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变化。神父把这张他梦想了二十年的交椅还给他,就是归还了他的生命。不过,刚才竭力克制自己本来的想法的行为让他感到吃力,一种非同凡响的感恩之情淹没了他。他们有着相同的想法:神父低下头,开始轻声朗诵一段感恩祷文。等到他再次抬起头,蒂博先生已经双膝跪地,两眼紧闭,一张脸面向天空,因欢喜而容光焕发。他自言自语,两片湿润的嘴唇一张一合。两只胖乎乎、毛茸茸的手摆在桌上,就像刚被蜜蜂蜇过一样,正以感人的虔诚手指交叉在一起。为什么神父看到这一幕,眼睛开始感到不适?为什么他会忍不住张开双臂想要去触摸面前的忏悔者?意识到这一点,他立刻改变了自己的动作,轻轻地将手放在蒂博先生的肩膀上。这时候,蒂博先生站了起来,动作有些笨拙。
“敬爱的神父,”蒂博先生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好吧,应该是这样的,我确实不是所有的……对,应该是这样的,我平常总是……不过,这也是我的禀性……您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吗?”他在恳求宽恕,“天啊,获救的道路竟然这么难走……只有您能帮我,指引我往前……”
“您还没说完的话,”神父脸上始终透露着一种温情,这是他独有的表情,“关于雅克的事,您应该做个决定。”
停顿了好一会儿。
蒂博先生的身子挺了挺。
神父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忏悔者,就像在说:“您所有的言语和行为都不自觉地透露出自负……”
神父在一旁坐了下来。
“是我。”蒂博先生说着机械地伸出手,一句话不说直奔工作室。“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和您再次讨论雅克的事。”他一落座便单刀直入地说。神父做了个和解的手势。“听我说,不要旧事重提了。您这次真的做错了。如果您愿意,完全可以到克卢伊去一趟。您仔细想一想,会发现我说的是对的。”他单纯地急着说,“今天早上我脾气有些暴躁,还请您原谅。您是知道的,我容易冲动,我不……总之……要知道,您提到的法利赛人的故事太吓人了,所以我有权利表示抗议。该死!这三十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在天主教事业上。当然,这也带给我大量的收入。难道因为一个神父,一个朋友对我说……不……不是的……不。天啊,这不公平!”
“您不能像那种人一样,有勇气面对未来的困难,却不敢面对近在眼前的职责,以为事情会自己解决。就算您让雅克面对的考验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可怕,也不要再持续下去了。回忆一下那个仆人把主人给他的钱埋藏起来的故事吧。好了,亲爱的朋友,在您意识到自己所承担的所有责任之前,请不要离开这里。”
走到屋外,清新的空气让他逐渐安静了下来。他搭上一辆马车,盼望着能早点到达目的地。开门的是韦卡尔神父,他举起灯贴近了,想要辨认出来访的是谁。灯光映在神父的脸上,那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蒂博先生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头摇了摇,脸上原有的固执消失不见了。神父站了起来。
他哆嗦着跌坐在位子上,双肩塌下去。恍惚中,他似乎看到自己正躺在灵床上,心里担心自己会两手空空。他拼命回想他人对他的评价:“我可曾做过什么善事?”他不断用疑问的声调说着。处于这个特殊的时刻,他再也说不出空话套话,疑问直达内心的最深处。拳头在扶手上抽搐,他回望以往的生活,始终找不到一项单纯的举动。那些平日被遗忘的记忆纷纷跳了出来,其中的一件平时绝对不忍回想的往事准确而强烈地袭击了他的心,他忍不住用双手抱住头。蒂博先生生平第一次感到羞愧,这种崇高的自我厌恶感是那么不堪忍受。对他来说,这时候不管要付出多大的牺牲都不嫌昂贵。只要能恢复名誉,即便要购买上天的宽恕以使受苦受难的灵魂得到安稳和永生的希望,他也在所不惜。天啊,再次获得上帝的原谅……不过这要先获得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神父的尊重才行……对,我不能在这该死的孤独中、在这永罚之中哪怕多待一刻……
“问题在于,”他轻声说,“不能让人看出这是在向昂图瓦纳让步。”他很清楚自己猜中了对方的想法,于是脚挪了几步,突然用欢快的口气说,“我的朋友,如果我站在您的位置,您认为我会怎么做?我会跟他说:‘难道你想让你弟弟离开教养院?真的吗?你要坚持这么做吗?好吧,听你的,你去把他带回来,但前提是你必须要管好他。是你坚持要带他回来的,那就请你管好他!’”
“不过他为什么要讲法利赛人的故事呢?”他在心里不止百遍地猜。突然,他的下唇抽搐了起来。蒂博先生还是怕死,他站起身,注视着壁炉的青铜像上面的镜子里的自己。脸上那种看上去如愿以偿的几乎已经定型的自信消失不见了,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即便在孤独寂寞时或祷告时也是。
蒂博先生一动也不动。神父继续说:
“晚上有空我要去见神父。”八点的钟声响过后,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想着绝不能莽撞行事,“估计他会再次向我提起雅克。这件事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如果是我,我会做得更多!我会跟他讲:‘我不想让雅克住在家里。你可以帮他安排。你一直觉得我们没管好他。那好,这次你来管管他!’我会让他来管雅克,还会把他们安排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地方。是的,这是为了让他们能和您一起用餐。不过,我会把所有照顾弟弟的事情都推给昂图瓦纳。您先别激动,我的朋友,”蒂博先生还是纹丝不动,他抢着说,“请等一下,我还有话没说完。我的想法不像看起来那么不可理喻……”
他一整天都在努力忘记发生过的事。下午,他需要用一个卷宗,但沙斯勒先生久久没能拿来给他,于是他突然怒火中烧,费了好大的劲才又压了下去。晚饭时昂图瓦纳还在医院值班,四周寂然无声。在吉赛尔吃完饭后点心前,蒂博先生就收起餐巾去了办公室。
他走了几步,重新回到书桌前,双手支撑在桌子上:
“不可以。”他喃喃自语,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去。
“按我说的去做吧。首先,雅克不愿意受制于您的权威,但很有可能会忍受兄长的权威。我觉得,当他感觉到更自由的生活,他现在这种顶撞和不受管教的想法就会改变,这些我们并不陌生。
受到攻击时,胖乎乎的蒂博先生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半睁着眼睛,纹丝不动。两人都在沉默,他又瞟了一眼:神父已静悄悄地推开了门。蒂博先生独自站在关闭的门外,随后耸耸肩转身走了。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他扶住楼梯,感到呼吸急促,下巴下意识地超前探,就像是被勒口折腾得心烦意乱的马一样。
“其次,关于昂图瓦纳,他处事一向谨慎,您大可放心。说真的,我坚信他会接受用这种方法解脱他的弟弟。至于今天早上我们所说的令人生气的倾向,可以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往往会产生巨大的效果。我觉得,如果把负责一个人灵魂的重任托付给他,就会让他尽可能地取得平衡,十拿九稳地引导他相信不那么……违背社会、道德和宗教的想法。
“我向您发誓,请求怜悯的人最终得到了宽恕,另外一个却没有。因为骄傲自大的人往往会受到欺辱,而自责的人则会进入天堂。”
“再次,这样一来,您作为父亲的权威就可以避免因日常的摩擦受到损害,从而保持崇高的威望,由上而下地管教您的两个孩子。这是父亲所应当享有的特殊权利。该怎么表达你?发挥一个父亲应有的作用。”
蒂博先生眼睛半睁着,看见神父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站在黢黑的前厅:
“最后,”神父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坦诚,“跟您说实话吧,您正处于候选的特殊时期,我认为让雅克这时候离开克卢伊,还是暂时不要讨论这件事为好。因为名声的问题,可能会招来各种繁多的访问和调查。报纸会报道您的不小心……这确实是第二位的考量,我很清楚。但是……”
“有两个人,他们爬上寺院想要祷告,”神父的声调听起来像梦一样,“一个是法利赛人,一个则是税吏。站着祈祷的法利赛人在心里默念:‘上帝,我非常感激您,是您让我与众不同。每个礼拜我都会守斋两次,然后把所拥有的十分之一的财富分发给穷人。’躲在一旁的税吏听了后,再不敢抬头望天,只是痛心疾首地说:‘上帝,请可怜可怜我吧,我是个罪人。’”
蒂博先生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安。毋庸置疑,去掉这个螺母能解脱他思想上的重担。神父给出的方法对他只有好处,因为这样做既不会伤到昂图瓦纳的自尊心,又能让雅克获得合法的地位,而蒂博先生也不必再管教这个孩子。
他转过身来握手,突然,在没有任何开场白的情况下说:
他最终还是说了:“如果说我能确定这个坏家伙出来以后不会给我们惹新的麻烦……”
“那好,再见,敬爱的神父。”他站在楼梯台前直言不讳。
事情总算定下来了。
“幸好我的脑袋比你们的都要坚实。”他说着走过前厅,身后跟着沉默不语的神父。
神父挺身而出,决定在开始的几个月内会严格地监督两个孩子的生活。之后,他还接受了第二天到大学路吃晚餐,参加蒂博先生和昂图瓦纳之间的谈话的邀请。
他打开门,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声调也带着捉弄,有着诺曼底人特有的嘲弄感。
蒂博先生起身离开,完全换了轻松愉快的心情走了出去。不过,当他充满热情地握住神父的双手时,忧虑再次爬上他的心头。
“敬爱的神父,”他说,“这样看来,今天早上是不能跟您谈正经事了,我现在马上告辞。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说,您和昂图瓦纳是一样的,都容易冲动喜欢幻想。难道我是一个冷漠无情的父亲吗?难道我不是在竭尽所能地用父爱、包容、身体力行、家庭温情来让这个孩子改过自新吗?这么多年以来,难道我不是委曲求全,受尽了一个父亲所能去忍受的他的无理取闹吗?难道说你可以抹杀我所有的努力吗?幸好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责任不在这里。无论多么严厉,我都会毅然决然地处罚他。当时您是同意我这么做的。是上帝给了我经验。我一直在思考,一定是上帝让我想到要在克卢伊建立教养院的,这是为了让我医治这个坏家伙准备的。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勇敢地接受这个考验?难道说选择像我这样做的父亲不是很多?我又何必责备自己呢?上帝保佑,我问心无愧。”他的语气很肯定,但一种微妙的抗议让他降低了声音,“我希望所有的父亲都能像我这样问心无愧!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希望上帝能原谅我所有的言行。”他可怜兮兮地说。
蒂博先生猛地一下直起腰来,这再次决定了雅克的命运。
神父则用愉悦的眼神盯着他,小声地说:
神父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就像是说:“悉听尊便。”
“你们中间谁拥有一百只羊,如果有一只找不到了,而其他的九十九只不在沙漠里,那就不必再去想把那一只丢失的羊找回来了。”他轻轻一笑,手指举了起来,“我告诉你们,对一个忏悔过的罪人来说,天堂会产生更多的快乐……”
“您在说什么?您这是想让我做什么?”蒂博先生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他转身面向神父,气焰嚣张,“难道说要我无缘无故地终止已经产生良好效果的治疗吗?把这个小坏蛋领回家里?让我再次忍受他胡作非为吗?真是谢谢您了!”他双手握拳,关节一阵咔咔响,咬紧的下颚发出的声音非常嘶哑,“说真心话,不行,不行,不行!”
6
“抱歉,抱歉。”神父有些兴奋异常,“就这件事来说,您的行为还是有些鲁莽……真是造孽。”他故意把某些字的发音拉长,刚柔相济,一脸平静地把食指放到两片嘴唇前,就像是在说:看啊!他不断地重复:“真是造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早上九点,天文台林荫大道那栋房子的女门房来找丰塔南太太。楼下有一个人说是想要见她,不过却不愿意上楼,同时也不愿意通报姓名。
“还是不要再说这件事了。”他挺了挺身子,首先做出了让步。
“你是说一个人?是个女人吗?”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敲打蒂博先生最敏感的神经了。暴怒淹没了他,但他依然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是个姑娘。”
“你说什么?”蒂博先生问。
丰塔南太太一听,脚往后退了一步。一定是热罗姆惹出的一件风流韵事。“难道是来勒索的?”
“我认为,这件事不能牵扯到别的事情。”神父的声音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打断了蒂博先生,“得知这些情况后,我认为雅克现在的身体和心理健康正面临着极大的威胁。”他想了想,接着用清晰的语言不紧不慢地说:“他一天也不应该在那里待了。”
“年纪真小!”女门房添了一句,“她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蒂博先生反驳,“我一直以为您的精神会更健康。”他勉强笑了笑,说道:“不过,现在这件事不止与雅克有关系……”
“我马上来。”
“这一点我承认。”神父平心静气地说,“不过,你们教养别的孩子所必需的方式并不适用于您儿子的特殊气质。如果我没理解错,他们接受的那套制度是不一样的,他们平常生活在一起、玩在一起,还参加一些体力劳动。相信您没有忘记,我是赞同严厉惩罚雅克的,以为这个隐蔽的地方能帮助他变好,学会思考。不过,该死,我并没有想到它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监狱,还要强制把他关在里面那么久。好好考虑一下吧!九个月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一直单独待在那个小房间里,被一个没教养的看守监视着生活。而他的品行到底变成什么样了,您都是从远方获取消息的吧?他确实上了一部分课,但这个在孔皮埃涅的教师每星期只教他三四个小时。这样做能起什么作用?对这些情况,您根本毫不知情。另外,您说您有经验。请允许我提醒您,我和学生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并不是一点都不了解十五岁的男孩儿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怜的雅克现在身体羸弱、精神已陷入崩溃的边缘,这些您都不知道,真是让人看了害怕。”
见面一看,确实还是个孩子。她藏在传达室的阴影里,慢慢把头抬了起来……
“敬爱的神父,我真心真意地把昨天和昂图瓦纳的谈话告诉您。难道您认为我们比不上别人,对此毫无经验吗?”
“怎么会是你,尼科尔?”丰塔南太太见她是诺艾米·珀蒂-迪特勒伊的女儿,忍不住叫出声来。尼科尔强压住想要扑在姨母怀里的冲动,脸色有些灰暗,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她没有哭,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眉毛上扬,看起来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但神情坚定,情绪完全在控制中。
蒂博先生脸上带着笑。
“亲爱的姨妈,有件事我想告诉您。”
“不过,至于雅克的生活,您的话让我感到更加不安。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孤独!在教养院,他过的是一种囚犯的日子!我不认为这样的方式很安全。亲爱的朋友,实不相瞒,我对此非常担忧。不知道您有没有仔细考虑过?”
“跟我上来吧。”
“不过……不过……不过!”他像是在喃喃自语,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蒂博先生等待着,显得非常吃惊。最后,神父肯定地说:“亲爱的朋友,至于昂图瓦纳的态度问题,您嘴里告诉我的还不如您本人表现出来的让我有兴趣。要一边走一边观察。如果想研究好奇心重和容易兴奋的头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方法刺激他的自尊心以及动摇他的信念。一点科学都不懂会远离上帝,多懂一点科学就会回到上帝的身边。您不必感到担忧。昂图瓦纳已经长大了,不会从一个极端滑到另一个极端。您事先把这件事告诉我,这没有错。以后我会常去看望他,和他聊天。事情没有想象的严重,一定要有足够的耐性,他也会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不,我不想上去。”
他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地坐着,偶尔从襟饰两边举起手以表示同意。不过,谈到雅克的时候,他把头抬了起来,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用一套巧妙的、让人难以找到联系的提问,帮助蒂博先生验证了昂图瓦纳刚向他说过的所有事情。
“这是为什么?”
但当他再次想起昂图瓦纳,心里又开始怒火中烧。他来这里是就怎么对待长子的行径征求意见的。昂图瓦纳最近的改变太大了,完全可以感觉到他正处在质疑和反叛的精神状态中。他以后是否还能参加宗教仪式?他是否还在参加教堂的弥撒?以后还参加弥撒吗?他总是说身体不舒服,离开饭桌越来越早,吃饭时的态度也与以前大不相同。他赞成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自由观点,反对父亲。最近市政府选举,大家在饭桌上讨论时,他不止一次地表现出偏激,让人不得不像对待顽皮的孩子一样让他闭嘴。总而言之,假如想让昂图瓦纳一直走正道,必须要对他采取一些新的预防措施才行,而韦卡尔神父的帮助与干涉是至关重要的。蒂博先生说起昂图瓦纳偷溜到克卢伊的目无尊长,说起了他回来之后的胡乱揣测和之后寻事生非。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恰恰因为这次的单独行动反而看重了昂图瓦纳。神父自然发现了这一点。
“我不想上去。”
“这么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亲爱的朋友?”
“这是为什么?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她感觉到了,尼科尔在迟疑,“达尼埃尔去上学了,贞妮去上钢琴课了。我告诉你的是,在吃午餐之前,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行了,跟我上来吧。”
他的体内被幸福装满了,以至于其他的感情也都倾泻而出:他的怒气也溢了出来。神父把他领到办公室时,用最自然的声音问他时,竟然还要先把他的思路拉回来:
尼科尔在后面跟着,一句话也不说。丰塔南太太带她进了自己的卧室。
“噢,可敬的神父,我不会忘记您的帮助的。谢谢,非常感谢。”
“你想告诉我什么事?”丰塔南太太心里的疑团暴露无遗,“是谁叫你来这里的?你是从哪里来的?”
“这么说……”蒂博先生嘀咕着,因为惊奇和愉快而气喘吁吁。他来回走着,手背在身后,走到神父的身边时,几乎要抓住他的肩膀了。最后,他只是抓住了神父的手。
尼科尔看了看她,眼睛没有躲避,眼睫毛忽闪忽闪的:
“这是从正规渠道获得的消息。昨晚我与常务秘书在天主教学院的会议室碰上了。系主任刚好呈退了撤回信。也就是说,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举行选举!”
“我逃出来了。”
“您说的这些消息准确吗?”
“啊……”丰塔南太太有些难过,但同时也松了口气,“所以说你跑到这里来了?”
“因为他认为,文学系主任最好的出路是获得铭文和美文学科学院的位子。所以他决定花几个星期的时间获取一个名额,而不愿意和您比运气!”
尼科尔耸了耸肩膀,就像是在说:“还能去哪里呢?除了您我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了。”
“你说系主任……隐退了?”蒂博先生喃喃自语,“因为什么?”
“请坐,亲爱的。看……你是那么疲惫。是不是饿了?”
“这怎么可能?”神父说,“那把好消息告诉你的快乐要留给我了?”他稍做停顿,“阿斯蒂埃这个老家伙刚刚第四次发病了。这一次,可怜的家伙算是彻底完了。系主任可是个聪明人,所以隐退了,这样一来您就是道德科学院的唯一候选人了。”
“是的,有一点。”她轻轻地笑了笑,表示抱歉。
“阿斯蒂埃的事情?这是怎么……我不懂。这些事情我并不清楚。”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丰塔南太太的声音提高了很多,说着把尼科尔带到餐厅。看见这个孩子又猛又急地吃着黄油面包,她从橱柜里拿了一些剩下的冷肉和果酱。尼科尔吃着,一句话也没说,但对自己藏也藏不住的胃口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接连喝了两杯茶,两颊变得红润起来。
“我昨天早上从公爵夫人那里就已经得知了阿斯蒂埃的事情。不过你的对手撤退是晚上才知道的。”
“你到底有多久没吃东西了?”丰塔南太太问,看起来要比眼前的孩子激动得多,“冷不冷?”
神父仔细地喝着牛奶。
“不冷。”
“都知道了?难道你已经见过……”
“不对,你在冷得发抖。”
“没有您想的那么惊讶。”神父回答。心里偷笑使他有些狡猾的目光一闪而过,貌似平静的脸上散发出异样的光彩。“我的消息灵通得很,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好吗?”他靠近放在桌上的牛奶碗,补了一句。
尼科尔有些不耐烦,她憎恨自己没有很好地掩饰。
“噢,您过来了,”他气呼呼地说,“我突然拜访让您感到有些惊讶吧?”
“我走了一个晚上,因此有些冷……”
他和自己的姐妹住在离主教府不远处的一套房子里。就像往常一样,他早上做完弥撒后进房喝冷的牛奶。就在这时,他发现蒂博先生正在餐厅等着。肥胖的蒂博先生瘫坐在椅子里,双手放在腿上,心里还在积聚怒气。看到神父走了过来,他站了起来。
“走?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得到的回答是神父再一次摇了摇头,然后投来静观其变、距离遥远的目光,看起来是那么深邃而专注。他带着绝望的心情走了:在遭到父亲野蛮的拒绝之后,神父漫不经心的态度更让他感到心灰意冷。他所不知道的,是神父当天就找到了蒂博先生。神父甚至都不需要特地再跑一趟。
“从布鲁塞尔过来的。”
“啊,”昂图瓦纳义愤填膺地反驳,“我始终坚持一点,那就是这孩子需要充足的自由!被困在约束中,他永远不可能成长!您可以取笑我,但是神父先生,我始终认为,假如由我单独照顾他……”
“从布鲁塞尔来,天啊!你是一个人来的?”
“你要完成的任务不可谓不艰巨,我的孩子。”
“对。”小女孩儿回答得很爽快。她的音调已经说明她的决心有多坚定。丰塔南太太握住了她的手。
这次神父忍不住笑了,但并无任何讥讽的意思。
“你被冻坏了,去我房里吧。你想不想躺下来睡一会儿?以后再和我解释一切吧。”
昂图瓦纳有些难住了。他有计划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因为觉得计划中很重要的几点很难得到神父的同意:让雅克从家里那套房间搬出来,和他一起住在底层,避免父亲权威的约束,由他单独负责雅克的教育,约束他的行为,监督他的学习。
“不,不要,必须现在说。正好现在没有人在,我也不累。我可以向您发誓,让我把一切都告诉您吧。”
“假如您父亲把雅克带回巴黎,那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刚刚进入四月初。丰塔南太太燃起火,为这个偷偷跑出来的小姑娘披上围巾,强逼着她在壁炉前坐了下来。小姑娘最初不愿意,但最后还是做了让步,气鼓鼓地睁着双眼,眼神不愿意变得温和。她着了一眼挂钟,想要快点说出一切。这时候她已经安静了不少,反而开始犹豫起来。她的姨妈尽量不去看她,以免她更加不安。这样过去了好几分钟,尼科尔还是没有说话。
“接下来?”
丰塔南太太忍不住说:“无论你做过什么事,孩子,都不会有人责怪你。你可以保守秘密,只要你愿意。我很高兴你这时候能想到来找我们。在这里,你就是我家的孩子。”
“接下来呢?”神父轻声问。
尼科尔挺了挺胸。不行,这样一来别人是不是会怀疑她犯了什么错以至于不知如何开口?她一挺胸,披在肩上的围巾掉落了下来,健康而富有生机的胸部展露无遗,与她消瘦的脸庞和稚嫩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向昂图瓦纳投去阴暗和不在意的眼神,但年轻人没能了解其中的意思,无奈之下他只好面对这个难以克服的问题。
“不是的,”她两眼放光,“我会全部都说出来。”她的态度开始有些盛气凌人,“姨妈……就是您来蒙梭路的那一天……”
神父没有搭腔。
“啊。”丰塔南太太叫出声来,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
“神父先生手里正握着雅克一生的命运,”昂图瓦纳评论,“能让我父亲变得理智的只有你。”
“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尼科尔忽闪着双眼,语速极快。
昂图瓦纳没有为说服神父加以任何评论,他只是把在克卢伊度过的一天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对和父亲的争执也未隐瞒。神父一句话没说,以一个耐人寻味的手势表示了责备:他总是将手举至与胸部齐平的高度。两只胖乎乎的手腕轻轻地放下来,没有改变一直以来的位置,突然间又变得兴奋。上天似乎赋予了它们能表达情感的功能,而没有给脸部。
安静了一会儿。
谈话进行了很长时间。神父先是让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在身旁坐了下来,就像做忏悔时一样。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身体往后仰,头部习惯性地往左肩倾斜,一次也没有打断过。他鼻子长长的,脸色有些苍白,表情呆滞,但偶尔会向昂图瓦纳投去温和而坚定的眼神。他探访昂图瓦纳比其他家庭成员要少一些,但对昂图瓦纳始终表现得特别尊重。更有意思的是,他在这方面受到蒂博先生很大的影响。因为虚荣心作祟,蒂博先生往往对昂图瓦纳异常敏感,同时也喜欢赞扬儿子。
“我明白,亲爱的。”
昂图瓦纳整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在总主教府的圣器室内等着韦卡尔神父从教堂做弥撒回来。一定要让教师了解所有的内情,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进行干预,否则雅克就再没有机会了。
小姑娘不再啜泣,整张脸深深地埋在一双手里,似乎已经泪流满面。但她很快又抬起头。她两眼没有被泪水打湿,双唇紧闭,面容已经完全改变,甚至声音也是。
5
“不要把她想得太坏,苔蕾丝姨妈!她非常可怜,您明白……难道您不愿意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没有人能阻止我!即便我必须要在报纸上发起一次新的战斗!”
“我相信。”丰塔南太太说,但有个问题困扰着她。她一脸平静地看着小姑娘,但却瞒不过别人:“热罗姆……你的姨父是不是也在那里?”
昂图瓦纳打开门,在门口处转身,嗓音低沉地说:
“对。”她停了停,眉毛向上一扬,“是他让我逃跑……到这里来……”
“滚出去!”
“你说是他?”
肥胖的父亲突然变得粗暴,他紧咬着牙向儿子走过去:
“不是的,我是说……这一个星期,他每天早上都会过来,留给我一些钱,让我能活下去。您知道,我是独自一人待在那个地方。那是前天,他对我说:‘如果哪个善良的人愿意收留你的话,你会比在这里好得多。’他一说到‘善良的人’,我就立刻想到了您,苔蕾丝姨妈。我相信他同样想到了您。难道您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吗?”
“父亲,你听我说。”昂图瓦纳的笑声中带着挑衅,“我向你保证,雅克一定会离开这个苦役监!没有人能阻止我!”
“可能……”丰塔南太太自言自语,突然感到一丝幸福,几乎就要笑出来了。她连忙说:
“滚出去!”
“为什么你会独自一人?你究竟待在哪里?”
“没有任何商量的可能了?”
“我在家。”
两个人互相打量着。
“你是说布鲁塞尔?”
“从此以后不准再在我面前提起他!你还没明白吗?”
“对。”
“不要指鹿为马。我们现在说的是弟弟,没有太多时间。父亲,答应我,雅克……”
“我并不清楚你妈妈已经搬到布鲁塞尔去住了。”
昂图瓦纳摇晃着双肩:
“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是在十一月底搬的。蒙梭路所有的一切都被查封了。妈妈的运气不太好,始终会有烦心的事情,法警会来要钱。不过现在债务都还清了,她可以回来了。”
“十足的伪君子!”蒂博先生叫嚷着站了起来,“天啊,还是发生了!我早就看出来你变了。很多话你在饭桌上就会说漏嘴,你看的书、读的报……你忘了自己的职责……所有的一切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你抛弃宗教原则,很快就会神志不清,最后就要造反了!”
丰塔南太太抬起双眼,非常想问清楚:“是谁还清的?”她的眼神代替她提问。看到答案显现在孩子的嘴唇上,她又忍不住问:
“你那些小册子和演说呢?你那些华丽的说辞呢?面对大会是一套,现实中又是一套!对退化的智力,即便是儿子的智力,你毫不关心。只要没有麻烦,只要生活平静,其他的你什么都漠不关心!”
“他们在一起,都是十一月离开的吗?”
昂图瓦纳抱着双臂:
尼科尔沉默不语。苔蕾丝姨妈的声音有些颤抖,听起来是那么痛苦!
“你是说我吗?”蒂博先生问得不紧不慢,声音很轻,他带着冷笑眼皮半开半合,“毋庸置疑,我会命令费斯姆先生,在没有得到我允许的情况下,不能接待你,并且永远不准你踏进教养院半步。”
“姨妈,”她终于吃力地说,“这件事不是我的错,我根本不想向您隐瞒,但很难一次解释明白。请问您和阿尔韦德先生认识吗?”
“没有,我没有忘。所以我想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认识他。那他是谁?”
“哇哦,哇哦……”蒂博先生不无讽刺地说,“孩子,你早已经忘了自己不是家长了吧?”
“他是巴黎一个有名的提琴手,在教我学琴。对了,他是个杰出的艺术家,能在音乐会上表演。”
“雅克不会继续待在克卢伊的,父亲,我向你发誓!”
“那又怎么样?”
“我到底没看到什么?自从他走了以后,我们在这里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难道不是吗?既然如此,我们可以等他变好了再考虑让他回到这里。而在这之前……”他举起握紧的拳头,好像要狠狠地砸下来一样,但最后还是松开手,将手掌摊开平放在书桌上。他的怒气在积聚,昂图瓦纳这时却爆发了:
“他住在巴黎,但来自比利时。正因为这样,他不得不回去,于是带我们去了比利时。我们就住在他在布鲁塞尔的一栋房子里。”
“不要这样,父亲,把雅克留在那里是一种罪恶。那些有价值的品质不应该从他的身上消失。听我说,父亲,你确实误解了他的品行。因为他总是惹你生气,以至于你看不到他的……”
“和他一起?”
蒂博先生冷冷地笑了笑,昂图瓦纳看了竭力克制住自己。
“对。”她很清楚问题的含义,没有逃避。甚至可以说,她因为克服了所有的隐藏而感到本不该有的快乐。不过她不敢再多说什么,于是沉默了下来。
“我不会因此保持沉默的,父亲!我再对你说一次,雅克不能继续待在克卢伊了。”
丰塔南太太停了一会儿,说:
昂图瓦纳脸色突变:
“这些日子你独自一人,热罗姆姨父来看你的时候,你住在哪里?”
“然而我在想,根本没有必要去坚持一种没有也不会成为问题的处罚方式。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并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一定要铭记我说过的这句话,孩子。”
“在那儿。”
说完后,他用胖嘟嘟的手指拨弄着胡须的尾端,瞥了儿子一眼。洪亮的嗓音和严肃的说辞让他的话变得掷地有声,昂图瓦纳常常这样被他父亲压制住,并从心里屈服。但是这次蒂博先生不小心出现了一个失误:
“你是说那位先生的家里?”
“难道说你是在向我通风报信?”他已经平静下来,“这件事更显示出你的善良,孩子。但是,我必须坦诚地告诉你一件事,教养方法是一个非常繁杂的问题,仅仅因为这些材料是不可能迅速地成为业界权威的。你完全可以相信我和专家的经验。你说懦弱无能。上帝啊!难道你不知道雅克是怎样一个人?难道你认为不事先有所限制,他想要干坏事的意志会被摧毁?使用一些手段让一个坏孩子变得温顺,就是为了降低他干坏事的能力,只有这样才能达到预想的效果。这么做是有现实根据的。就像你看到的,你弟弟不是有所改变了吗?他不再发怒,而且遵守规则,对周围的人都表现得非常礼貌。连你都说,他已经变得守规矩,过上了正常的规律的新生活。嘿,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就有了这么明显的效果,这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对。”
昂图瓦纳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似乎想用他所有的目光压在那张漠然的脸上,使那张脸上发出认同的光亮。但现实是蒂博先生蜷缩着完全不为所动。他的行为让人想起那些皮厚无比的动物,它们的力量总是隐藏极深,一眼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就像大象,除了拥有宽厚的耳朵,还有眨巴着的狡黠的目光。昂图瓦纳无关痛痒的指责让他稍微放下心来。教养院出现过一些不光彩的事,因此不得不把一些学监辞退,但其中的原因并不需要四处宣扬。蒂博先生原本是在担心昂图瓦纳说的就是这个,发现不是后稍微舒了口气。
“这样你姨父还是会去那儿?”
“我会告诉你所有的真相,父亲。”他盯着蒂博先生说,“我一直怀疑雅克在忍冻挨饿,遭受一些极恶劣的待遇甚至是监禁。是的,我很清楚,所有的怀疑最后都没有依据。不过更严重的是,我发现雅克的精神生活极度贫乏。他们告诉你,孤独的生活对雅克有益,这绝对是在欺骗你。孤独比他的问题更危险。他每天的生命都耗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教他的老师就更别说了。真相是雅克根本不做任何功课,他的智力在明显地退化。你一定要相信我,继续这样下去只会葬送雅克的前途。他已经变得异常冷漠,懦弱无能。如果继续在这种呆滞的状态下过上几个月,他就很难恢复健康了。”
“是的。”
昂图瓦纳没有了把握,如果把弟弟告诉他的真相全摆在蒂博先生眼前,雅克是不是能重获自由?最后,他决定只是进行一般性的指责,不说出其他事。
“你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呢?”丰塔南太太始终很温柔。
“太棒了,我们都非常赞成。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是因为拉乌尔先生现在正在卢塞恩和日内瓦做巡回演出。”
刺激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
“你说谁?拉乌尔?”
“恰恰相反,最可怕的是他说自己很平静,甚至感到幸福,在那里过得很愉快!”蒂博先生笑出声来,带着一丝满意。但昂图瓦纳却毫不留情面地说:“这个孩子到底要有多可怜才会宁愿待在监狱也不愿回家!”
“就是阿尔韦德先生。”
“那又是什么?”他挤出这么一句。
“为了和他一起去瑞士,你妈妈把你独自一人留在了布鲁塞尔?”这个孩子表示绝望,丰塔南太太一看脸红了。“我的孩子,请原谅我,”她嘟囔着,“请不要再提这些事了。既然来了,就待在我们身边吧。”
蒂博先生愣在原地。
尼科尔使劲儿地摇头。
“雅克没有任何抱怨。”
“不,不,我就要说完了。”她深呼吸,之后一气呵成地说,“请听我说完,姨妈。阿尔韦德先生现在在瑞士,不过没有跟妈妈在一起。
“闭嘴。雅克总是会胡思乱想出各种骗人的话,他在捉弄你!对于我来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帮妈妈拿到一个布鲁塞尔剧院的合同,是唱小歌剧的。你知道,她的嗓子还算不错,他帮她练过。她甚至在报纸上获得过很大很大的荣誉。我口袋里有她的简报,您可以看看。”她停顿下来,不知道说到哪里了。“那时候,”她继续说,目光非常怪异,“热罗姆姨父过来是因为拉乌尔先生去了瑞士。不过太迟了。他到达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家里了。有一天晚上,她拥抱并吻了我……不,”她把声音压低,眉毛紧皱,“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排我,她差点打了我。”她抬起头,强装笑脸,“啊,其实不是看上去的那样,她并没有真的怪我。”她的笑阻碍了说话,“她很可怜,苔蕾丝姨妈,您不知道的是,她必须走,因为有人正在楼下等着她。她不知道热罗姆姨父就要到了,要知道他曾经很多次来看望过我们,甚至和拉乌尔先生合作演奏音乐。最后一次他曾说,只要拉乌尔现在在,他就不会再来了。离开之前,妈妈让我告诉热罗姆姨父她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希望他能照顾我。我确定他一定会这么做,但他来了以后,我却又不敢跟他提了。他很生气,我因为担心所以去追。然后我故意撒谎,告诉他妈妈第二天就会回来。我每天都会告诉他,我在等他。他四处找她,以为她依然留在布鲁塞尔。这样做太罪恶了,所以我不愿意再在那里继续待下去。第一是因为拉乌尔先生的仆人,我痛恨他!”她有些发抖,“苔蕾丝姨妈,这个人的一双眼睛啊……我痛恨他!所以,热罗姆姨父和我说起善良的人的那天,我立刻下了决心。昨天早上,我拿了他给的一点钱就走了,绝不让那个仆人抢走。我一开始躲在教堂,到了晚上,我坐上了夜班慢车。”
“父亲,我在那里发现……”
她低垂着头,语速很快。再次抬头时,她看见丰塔南太太温和的脸庞显出反抗和严厉,不禁双手合在一起。
“难道你认为我是个傻瓜?你以为我在期盼着你带来消息,告诉我克卢伊正在发生什么事?十几年了,我每个月都会去视察并带回一个报告。如果我不主持讨论会,谁也不能决定任何事。难道你不知道?”
“苔蕾丝姨妈,别误会妈妈,我向您发誓,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的错。我有时候会不乖,总是给她惹麻烦,这些都可以理解!不过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不能,再也不能,”她紧咬着嘴唇,“我多想工作、挣钱,再也不用依靠别人生活。所以我来了这里,苔蕾丝姨妈。我只有您一个亲人。我该怎么办?苔蕾丝姨妈,您可以帮我几天吗?现在只有您能帮我。”
“父亲,如果你看到……”
丰塔南太太情绪太激动,以至于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曾经是否想过这孩子有一天会这么亲近她?她充满柔情地盯着这个孩子,心里体会着这种温情,进而平息了心中的苦痛。也许她没有以前那么漂亮,嘴上长的一些热疮让她的嘴变了形。不过她的双眼,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太大太圆……清澈透明的同时含有多么正直的品质和勇气!
“我跟你说了,这不可能!”
她俯下身,挤出一丝笑来:
“必须这样,父亲。”
“我的孩子,我明白,所以尊重你的决定,决定要帮助你。现在你先在这里住下来,留在我们身边。你需要好好休息。”她嘴里说的是“休息”,眼里说的却是“关爱”。尼科尔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还是不肯服软:
昂图瓦纳尽量不去理会蒂博先生的冷笑。
“我要工作,不想继续依靠任何人。”
“这不可能。”
“你妈妈要是回来找你呢?”
“父亲,请先不要生气,听我说完。我认为我们都是在期待同一件事:希望雅克变好。如果你知道我看到他有多么萎靡不振,我想你会第一个决定让他早早地离开教养院。”
清澈的眼神有些模糊了,突然又变成不可思议的严厉。
“事实?”
“那,还是不能继续依赖任何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所有人都会犯错。这就是事实!”
丰塔南太太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
“这是真的,孩子,你……你没有任何预兆地伤害了我!”他犹豫着,尽可能克制地说出每一个字,这从他紧握着的双手和不断往前冲的头看得出来。“你竟然这么……不信任你的父亲……”
“我呢,非常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一切都很奇怪……比如说那些规章制度……在过去的九个月里雅克到底忍受了什么。”
小姑娘站起身,有些踉踉跄跄。突然,她俯下身,将头放在姨母的膝盖上。丰塔南太太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颊,思考了几个她必然会碰到的问题。
“奇怪?哪里奇怪?”
“亲爱的,很多事情在你这个年龄是本不应该看到的,但你都看过了……”她壮着胆子说。
“没有。是我突然觉得很奇怪。”
尼科尔想要起身,不过丰塔南太太制止了她。丰塔南太太不想让孩子看见她脸红。她小心地把小姑娘的额角放在膝盖上,用手指头随意地卷着一缕金黄色的头发,同时思考怎么说。
“你已经长大了。”他严肃地说,就好像从声音里证实了昂图瓦纳的年纪一样。“你要知道,瞒着我做这样的事情是不恰当的。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克卢伊,而且还不告诉我?难道是雅克给你写信,让你去的?”
“你发现了很多秘密……这些秘密本来应该被保守……这些秘密……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吗?”她低头看着尼科尔的双眼,小姑娘的眼里折射出一束光来。
昂图瓦纳在每句话的结尾处都特意加重了语气,这激怒了蒂博先生,同时也警告他必须慎重。
“啊,苔蕾丝姨妈,放心吧……不会有人……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不会懂,只会责怪妈妈。”
“我们一整天都在一起,单独在一起。”
她想掩饰妈妈的行为,就像丰塔南太太想对孩子们隐瞒热罗姆的行径一样。这真是不谋而合,而且这种状况一下就稳定了下来。尼科尔想了想,脸上满是激动地站起来说:
“他们让你见了雅克?”
“听我说,苔蕾丝姨妈,能不能这样告诉大家:妈妈为了生存下去,所以在国外找到一份工作。可以是在英国……因为这份工作她不能带我一起去……唉,是女老师的工作,这样可以吗?”她孩子气地笑了,“妈妈走了,所以我感到犹豫也就不稀奇了,对吗?”
“是的。”
7
“他们招呼你了?”
底楼的老来俏在四月十五日搬走了。
“我一个人。”
十六日早晨,两个仆人在前方开路,一个是女门房弗吕林太太,一个干粗活儿的,韦兹小姐跟在后面,一起前来占有这套单身汉房间。要知道,老来俏在邻里之间的名声一直不好。韦兹小姐披着一条黑色的美利奴毛料肩,等着所有的窗户打开后进房。进入前厅后,她小步快走在每个房间转了一圈,发现房间四处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吩咐大家仔细打扫,就像是要驱灾辟邪似的。
“什么?你是和谁一起去的?”
昂图瓦纳非常奇怪,这位老小姐几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两兄弟住在父亲家里的要求,即便这样的做法可能会扰乱传统的家庭观念和教育观念。昂图瓦纳为了解释这老小姐的态度,想到了雅克回家所带来的愉快,以及她本人对蒂博先生的决定的维护,尤其是这一决定还得到了韦卡尔神父的同意。
“就是今天。”
事实上,老小姐百般殷勤另有隐情:听说昂图瓦纳要离开楼上的套间,她分外高兴。自从收留吉丝,不幸的老小姐就一直生活在可能得传染病的恐惧中。整个春天,她在自己的房里把吉丝关了六个星期,除了阳台,她甚至不敢让她呼吸别的地方的空气,还推延了全家人一起去拉菲特别墅住的事,原因是女门房的侄女小李斯贝特·弗吕林得了百日咳,出门不是非得经过那间传达室吗?
“你告诉我,孩子。”他一字一句郑重地说,“你说你去了克卢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所以,在她看来,昂图瓦纳身上那股医院才有的奇怪味道、他的箱子和书都可能不断地带来一些危险。她请求他绝对不要把吉丝抱起来放在膝盖上。碰上他回家时一时大意,将外套随手扔在前厅的椅子上,而不是拿回房间,又或者他回来得晚了些,没有洗手便入席(即便她知道他没有穿着那件外套给病人看病,他没进洗手间就不会离开医院),她就会因为担惊受怕而茶饭不思。等到吃饭后点心时,她便带着吉丝回房将鼻子、脖子清洗干净,以免传染。如果把昂图瓦纳安排到底层,那就等于在吉赛尔和他之间有了一个隔了三层的保护区,最大可能地减少平日传染的危险。为此,她分外积极地组织了一个“鼠疫患者防疫站”。三天内,她将这套房间进行了刮洗、裱糊,并安装了窗帘和一些必备的家具。
昂图瓦纳费了好大力气说了出来,一时轻松不少,但是因为感觉别扭说不出话来。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蒂博先生不断地瞪大眼睛又不断闭上,好像有些不受控制似的。他终于坐了下来,放在书桌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雅克终于要回来了。
“是你……去了克卢伊?你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你是不是疯了?告诉我。”
每当想起他,她就会加快安排一切,有时候也会稍微停一停手上的工作,萎靡不振的双眼看着想象中温暖的面孔。她丝毫没有因为对吉丝的关爱而减少对雅克的关心。从他出生以来,她就非常喜爱他。实际上,对他的喜欢还要追溯到更久以前,因为她在他出生以前爱过和抚养过他从未谋面的妈妈。从躺在摇篮里开始,她就取代了母亲的位置。有一天晚上,雅克在过道的地毯上踉踉跄跄地朝她走了第一步,然后扑入她张开的双臂。之后的十四年,她为他提心吊胆,就像现在她为吉赛尔一样。她多么爱他呀,但却丝毫不了解他。对她来说,这个整日待在身边的孩子就像是一个谜团。有些时候,她为自己养育了一个怪胎而感到绝望,想到蒂博太太的同年更是潸然泪下。蒂博太太就像耶稣一般温柔。她搞不清楚雅克的暴躁性格到底像谁,于是把这一切都归罪于魔鬼。还有的时候,因为一个出其不意的、意义丰富的动作,她又会心花怒放,感动到喜极而泣。她习惯了雅克的存在,从来都没想过他有一天会离家出走。这次回来她希望能让他感受到节日的气氛,在新房间里摆满了以前玩过的所有玩具。她让人到房间里把一张她自己喜欢的扶手椅搬了下来,因为他每当赌气的时候总会坐在上面。根据昂图瓦纳的建议,她将雅克的旧床换成了一张崭新的靠背床。白天的时候,靠背床能折叠收起,这让他的房间有了一种工作室才有的严肃气氛。
蒂博先生听了后动作停滞了好一会儿。他的嗓音暴露了他惊讶的程度:
吉赛尔这两天被关在一间房里做作业,但她的注意力始终不能集中。她想要去看看楼下的安排。她知道她的雅克就要回来了,楼下吵闹个不停都是因为他要回来。为了能安静下来,她不得不在这个牢房一样的房间里不停地转圈。
“我这里也有个坏消息,雅克不能在克卢伊继续待下去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接着说,“我去了趟克卢伊,见到他后知道了一些真相,一些让人心酸的事情。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让雅克离开那里。”
第三天早上,这样的折磨变得难以忍受。楼下的诱惑力太大了,发现中午姑母没有上楼,她便不计后果地偷溜了出来,飞快地奔下楼梯。这时恰巧碰到昂图瓦纳回家,她看了放声大笑起来。他冷静地、凶狠地看着她的时候,总是能惹得她放肆地大笑。昂图瓦纳严肃的表情保持得越久,她就笑得越久,直到老小姐把两个人都责备一番。不过这次两个人是单独在一起,一定要好好享用利用一下。
蒂博先生猛地把下巴从领口抬起,他很讨厌别人在他要说话之前知道了他打算要说的话。昂图瓦纳一不小心犯下了这个错误,一时感到有气无力。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皱了皱眉:
“你到底在笑什么呢?”他握住她的手腕,她试图摆脱,却笑得更加厉害了。突然,她停住了。
“对,”昂图瓦纳打断了他,“沙斯勒先生刚才已经把那件事告诉我了。”
“我不能再这样笑下去了,你知道的,不然我可能永远都嫁不出去。”
“天啊,昂图瓦纳,有个坏消息!”
“你想要结婚?”
昂图瓦纳直接往父亲的书房走去,发现他正在整理书桌准备上床睡觉。
“对。”她抬起小狗一样温和的眼睛看向他。他盯着这个野孩子一样的胖嘟嘟的小身子,第一次想到这个只有十一岁的调皮的女孩子有一天会成为女人并结婚。他松开了她的手腕。
瘦小的沙斯勒总是戴着一副眼镜,虽然已经为蒂博先生工作了七年,但昂图瓦纳对他的了解并不比遇到他的第一天多。他沉默寡言,说话时嗓音低沉,平常只重复一些人所共知的想法,说些人人都会说的话。有一个特点是,他一直非常守时,关注细节。他与母亲在一起生活,对她的照顾总是无微不至。不知为什么,他穿的鞋总是吱吱响。他的本名叫惯勒,但蒂博先生因为爱面子,总是管他叫“沙斯勒先生”。昂图瓦纳和弟弟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橡皮球”或“讨厌鬼”。
“你独自一个人,既不戴帽子,也不披围巾,这是要去哪里?就快到吃午餐的时间了。”
“怎么会是您?”他感叹道,就像对自己的上司说话时一样。“有个坏消息!”他喃喃自语,“大学派在提出让文学系主任做候选人后最少失去了十五票,如果再加上司法界的票数,将达到二十五票。天啊!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倒霉了吧。见到你后,相信老板会和你解释的。”他因为胆小总是会干咳,并误以为自己得了流行性感冒,每天都在嘴里含着薄荷糖。“我必须要走了,母亲会很担心。”看到昂图瓦纳沉默不语,他说了一句,随后掏出表来放在耳边听了听,又看了看,把衣领翻起来离开了。
“我在找姑母,因为有个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一边说一边撒娇。她的脸有些涨红,走到楼梯昏暗处用手指指着那套单身汉曾经住过的房间,从神秘的房门露出一丝光线。她两眼炯炯有神。
在光线昏暗的楼梯上,昂图瓦纳遇到了父亲的秘书沙斯勒先生。他本打算像老鼠一样沿着墙角溜走,但看到昂图瓦纳后停住了,目光有些惊慌。
“你要搬进去住?”
4
她的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一个“是”字。
这儿是平淡、幸福的。
“你将会被责备!”
长明灯反射的光线在天花板上不停地晃荡着。
她有些犹豫了,大胆地看了他一眼,想要分辨他是否只是在开玩笑。最后她说:
钥匙在锁眼里转了几圈之后,阿尔蒂尔拖着一双绳底鞋走了。雅克回到床中央,伸直了腿仰面躺着,牙齿碰得咯咯响,再没有了信心。回想起白天的事情和自己说过的话,他先是气得跳脚,然后又变得无精打采,心里异常难过。他看到了巴黎、昂图瓦纳、家庭、吵闹、用功、约束……天啊!他竟然加入了敌人的阵营,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们会怎么惩罚我?所有人会怎么惩罚我?”泪水从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他坚持认为:昂图瓦纳的计划不可能实现,蒂博先生肯定会反对。父亲就像是个救世主。对,所有的计划都会泡汤,最终他会留在这儿。这就是孤独、麻木、在平淡中的幸福。
“不可能!首先,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过错。”
“哟呵,”阿尔蒂尔接着嚷道,“今天晚上大家都发火了!”说完又来了一句,“我这人和气,你得明白……”他压低了声音,用余光扫了一眼房门,不再抓着雅克不放。之后,他点亮了用于监视的通宵照明的油灯,锁了房门,吹着口哨离开了。
昂图瓦纳笑了笑,原来老小姐区分好与坏的标准是这样的。他开始思考老小姐是怎么影响孩子的,在看了吉丝一眼后,心放了下来:这绝对是一棵茁壮成长的植物,无论在哪里都能自由生长,摆脱所有的束缚。
雅克猛地挣脱了阿尔蒂尔的双手,身子往后一仰,背靠在了墙上,双眼满是仇恨。
吉赛尔的眼睛盯着半开半闭的房门不放。
“都好了吗?”他说着将地上的鞋子一脚踢到了梳妆台下面,“难道你就不能在上床之前把东西好好整理一下吗?”他走到床边,“有没有听到,你这个坏家伙……”他两手搭在雅克肩上,怪里怪气地笑着,以致改变了雅克的面容。“我想你应该没有在长枕头底下藏东西吧?有没有蜡烛?有没有书?”说着他的手伸到了被褥下。
“那就进去看看吧。”昂图瓦纳说了一句。
当他再次回到房间,雅克已经上床睡了。
她忍住了欢呼,像只老鼠一样溜进了房间。
“小家伙,”他像是下达命令一样说,“我可是个热爱生活的好人。”他挥挥手,把一枚钱币塞进了口袋,拿起托盘笑着走了出去。
老小姐独自在房间里。她踩在沙发上踮起脚,把一幅耶稣像挂在了墙上。这是她在雅克第一次接受洗礼时送给他的,现在它应该继续守护这个孩子的睡眠。她感到快乐而幸福,似乎也年轻了许多,嘴里哼着歌手里干着活儿。她听见昂图瓦纳在接待室的脚步声,以为自己忘了时间。与此同时,吉赛尔已经把其他几个房间转了个遍,忍不住快乐地一边拍手一边跳起舞来。
雅克开始脱衣服,再没说一句话。阿尔蒂尔看着他,双手放在兜里。这个人有着干体力活的人才有的结实身体,那张看似野蛮的脸庞和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散发出一种柔和。
“上帝啊!”老小姐从沙发上跳下来轻声说。风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她看见镜子里侄女的头发在风中飘舞,她像头小羊羔一样在原地蹦来蹦去,还扯开嗓子尖声地喊:
“行了,动作迅速点!今天是星期天,大家都在等我。”
“风儿万岁!风儿万岁!”
“可是现在还没到八点。”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小姑娘调皮,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带这个孩子来这里。六十六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于听从命运的安排。但在这一刻,她解开披风向孩子奔跑过去,紧紧地把她用斗篷裹住,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只是拉着她上了三楼,这样的速度比小姑娘下来时的速度要快得多。她让吉赛尔钻在被窝里睡下,端来一碗热乎乎的药剂喂她喝下,这才歇下来。
“你该睡觉了。”
事实上,她的担心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吉赛尔的母亲是马尔加什人,与当时在塔马塔夫的韦兹司令官结婚,后来因患肺病死去,那时候孩子还不到一岁。两年后,韦兹司令官也患上了一种难以确诊的慢性病,大家都说是他的妻子传给他的。老小姐是这个孩子唯一的亲人,于是跑到马达加斯加把她接来照顾。从此以后,传染病的可能一直困扰着老小姐,即便孩子从来没有得过感冒,她健康的身体定期获得所有医生和专家的认可。要知道,医生们每年都定期给她做一次检查。
雅克把面包掰成了小块,然后泡在乌黑的扁豆汁里全部吃掉。这时候阿尔蒂尔说话了:
半个月以后学院就要举行选举了,蒂博先生似乎盼望着雅克归来。事情已经定了,费斯姆先生会在下个星期日把他带回巴黎。
“这是给我的?”阿尔蒂尔微笑着拿起干酪,为了不让门外经过的人看见,他走到了大柜旁去吃。每次吃晚饭之前,院长都会穿着脱鞋从过道里走一遍。除非令人作呕的烟味从气窗栅栏钻进来,否则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的夜晚,昂图瓦纳七点从医院离开,之后因为不想在家用餐于是在附近一家饭馆吃了一顿。晚上八点,他自己欢欢喜喜地回到新居。这是他第一次在新家里睡觉。他插入钥匙打开门,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感觉一切都有意思极了。他把屋里所有的灯开了,迈着小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给自己留了临街的房间:两间大房和一间书房。第一间房子里的家具不多,只有几张扶手椅围绕在独脚桌四周,这是一间接待室,如果有机会接待主顾的话。第二间房面积最大,里面放着他从父亲所住套房里搬来的家具,如大工作台、书柜、两张皮面扶手椅和所有日常生活要用到的东西。书房放了一张梳妆台和一个壁橱,另外还有一张他的床。
在吃盘里的扁豆前,雅克把托盘里的干酪和红葡萄酒酒杯递了过去。
在接待室里一堆还没打开的箱子旁,他的书还堆在地板上。暖气散发出一股温暖,新换的灯泡发出的光洒在所有的东西上。这个漫长的夜晚完全供昂图瓦纳自己支配,在这些时间里,他要把所有的箱子打开、安排好,为今后的生活做准备。不用说,楼上肯定已经吃过饭了,吉丝睡熟了,蒂博先生还在不着边际地大发议论。这一刻,昂图瓦纳感到内心从未有过的平静,这种孤独让他感到非常舒服!壁炉上的镜子照出了他半个身子,他自影自怜地向镜子前走去。关于照镜子,他有一种特别的爱好:双肩挺立,牙关紧闭,正面直视,眼神犀利,直接深入自己的眼里。他试图忽视自己上身太长,下身太短,双臂瘦弱,甚至可以说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头本来已经显得不成比例,胡子的存在更加强了这种感觉。他希望成为同时也自认为是一个勇猛而充满力量的男子汉,他喜欢自己一脸紧张的表情。由于不高兴而皱眉,似乎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生命的每一刻。他眉头突出,目光定在暗影中,有一种固执的闪光,就像是摸不着的意志的标记,让他很是喜欢。
“接着,迅速点,坏家伙!”
“还是先整理书吧。”他将上衣脱下,一边想一边精力十足地将空书柜的两扇门打开,“好……下面放课堂笔记本……字典放在最容易够到的地方……治疗学……行了……哇噢!我终于达到目的了。底楼,雅克……这一切要是放在3个星期之前,谁会相信是真的呢……这家伙身上有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他声音充满了愉快,就像是在模仿另一个人说话,“固执己见、不屈不挠!”他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脚跟在地上转了一圈,差点把碰到下巴的一摞书掀翻在地,“嘿,悠着点!行!看吧,书架变模样了……现在开始清理废纸……今天晚上必须把纸夹放回匣子里,就像往常一样……然后要开始修改笔记和观察……我已经拥有大量的……理出一个清晰的目录,采用明确的有条理的分类……就像菲力普家里一样……一个卡片目录……不过所有杰出的医生……”
他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于是绕着房子踱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感到一种强烈的感情,那是一种强有力的支撑。他在门口处停了下来,额头轻靠在玻璃上,两眼盯着空荡荡的过道和灯。暖气让空气显得更加憋闷,他感觉到疲惫,恍恍惚惚中就快要睡着了。突然,一个影子出现在玻璃的另一边。紧锁的门开了,阿尔蒂尔端来了晚餐。
他迈着轻盈的步伐,几乎就要跳起舞来,在接待室和纸盒之间来回穿梭。突然,他天真、出人意料地笑出声来。“昂图瓦纳·蒂博大夫。”他就像是在宣布什么,停顿了一下,又抬起头,“蒂博大夫……蒂博……要知道,他是儿科专家……”他往旁边迈出一小步,微微鞠了一躬,接着又稳重地来回忙碌,“从现在开始要整理柳条箱了……两年之后,我就会取得金质奖章,甚至坐上院长的位子……医院会考,我只会在这儿住上三四年,不可能更久。到时候我会拥有一套舒适的房子,就像老板拥有的那套一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歌唱,“蒂博,最年轻的医生之一……菲力普的左臂右膀……很快我就会在儿科领域成为专家……我想到路易泽、图龙……傻瓜……”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稍微放松了些。昂图瓦纳坐过的椅子还在桌子旁边,哥哥的爱还围绕在他身边。他穿上工作服,感到身体有些倦了,但脑子里依然清醒。比起平常,这时候的雅克身上有了一个全新的自我,他看着原来的自己行动并加以控制。
“傻瓜——”他不停地重复,看起来又不像是在思考自己所说过的话。他在为手臂上各式各样的物品寻找合适的摆放地点,看起来有些为难。“假如雅克想当医生,我一定帮助他、指导他……蒂博家有两个人当医生……这有什么不好呢?对蒂博家来说,这确实是个好职业!艰苦,但有奋斗的劲头,有引以为豪的东西,这是多么让人满足!要从事这样一件事需要花费多少精力、记忆力、毅力啊!而且永远也不会到头!能达到终点就能成为一名杰出的医生……就像菲力普大夫一样……可能有温柔、自信的神态……很潇洒,但也非常冷淡……教授……噢,成为一个人物,被同行请去会诊,被大家嫉妒!
他跟在阿尔蒂尔后面静静地走。
“我呢,选择的是最难的专业——儿科。他们往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旦开口就是在对你撒谎。在这方面,和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病患单独接触是必不可少的……好在还有X光照片……一个全能型的医生应该是个放射科大夫,同时还要亲自做手术。获得博士学位后,我曾参加过X光科实习。之后,我的诊室就是个X光车间……与其和一个女护士一起工作……还不如和一个穿工作服的助理一起……每到会诊的日子,每一个病患都有些严重,唉,都是些空话套话……
“你到底来不来?”
“我之所以相信蒂博,是因为他一开始就会进行X光检查……”
阿尔蒂尔在院子里等着,雅克向院长告辞,院长却背对着他。事实上,院长一直都是这样,每天晚上亲自插上大门的门闩。穿过狗吠声,阿尔蒂尔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用微笑赞美自己的声音,对着镜子眨眼睛。“对,我很清楚这有些自高自大,”他思考着,脸上露出笑,“韦卡尔神父:‘蒂博家的自大者。’我的父亲,他……是这样。至于我呢,对,自大。为什么不能这样呢?自大,这是我的支点,我所有力量的支点。利用这个支点,我拥有权利。难道问题在于没有首先发挥自己的力量吗?我的力量又是什么?”他笑得露出了牙,“我很清楚自己所拥有的力量。第一,我理解力强,记忆力好。第二,我的工作能力。蒂博工作的时候就像头牛!好吧,随便他们怎么说!他们都梦想着能像我一样能干。第三,还漏了什么?对了,是毅力,就是非同一般的毅力。”他一边慢悠悠地说一边照镜子,“这就像是……存满了电能的电池,随时随地都能让我爆发各种力量!但若是没有一个支点能让我利用,我储存的所有力量又能发挥什么作用呢,神父先生?”他拿着的一个扁平的镍盒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却不知放在哪里比较好。最后,他把它放在了书柜上。“太好了。”他开玩笑时用的嗓音像诺曼底人,这也是他父亲偶尔喜欢用的嗓音。“特拉、拉、拉万岁,神父先生!”
“我走了。”
箱子很快空了。昂图瓦纳手里拿着从箱底找出来的两只用长毛绒做的小框架,随意地看着。这其实是昂图瓦纳的外公和母亲的相片:一个漂亮的老头儿身穿燕尾服站立着,手放在堆满书的独角桌上;一个年轻的女人,眉目清秀,身上穿的上衣是方形开襟,两束柔软的卷发垂落在肩上。他平常很喜欢看母亲的这张相片,就像是真的见到了她一样。这张照片是蒂博太太订婚时拍的,之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这样梳妆。雅克出世后她就去世了,那时候他还是个9岁的孩子。他开始缅怀外祖父库蒂里埃,他是个经济学家,也是麦克马洪的朋友,梯也尔垮台的时候差点当上塞纳省省长,还担任过几年学院院长的职务。昂图瓦纳从未忘记过他那副可爱的样子,打着白细布领带,带着放在加吕沙发皮套里的供一周用的螺钿柄刮刀盒。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在一片苍茫中他看到一张顺从的脸低垂着眼睑盯着地面的目光。他重复了一遍:
壁炉上有岩石标本和化石标本,他把两个相框放在其中。接下来要开始整理书桌了,上面堆着各种什物和纸片。他饶有兴致地整理起来。整理完毕环顾四周,他感到满足。一眼望过去,房间完全变了模样。“剩下还有被褥、衣服,这些都是吕林大妈要做的事情了。”他慵懒地想着(为了彻底脱离老小姐的保护,他坚持只让女门房伺候和料理底楼)。他取出一支缅卷,舒舒服服地躺在皮质扶手椅里。很少能有机会像今天这样,没有明确的任务,整个晚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但他开始感到无聊。时间还早,接下来该做什么呢?难道要一边抽烟一边东想西想?还有几封信没写,算了!
“我必须走了。”昂图瓦纳说着转向弟弟,声音有些激动:“雅克,我走了。”
“哦,”他想了想,突然站起身,“我想知道埃蒙是怎么分析儿童糖尿病的……”他拿起一本厚重的精装书,放在膝盖上开始翻看。“对……我早应该知道的,症状很明显,”说着皱着眉头,“我弄错了……如果当时菲力普不在,这孩子可能就完了……这些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不,毕竟……”他将书合上,并扔到了桌上。“在那样的情况下,指导医生表现得真生硬!他太看重自己的地位生怕会失去!‘您制定的食谱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可怜的蒂博!’在所有实习医生和护士的面前,多难堪!”
“我说得一点都没错!这样的散步真是长!我敢说,你们一定是去孔皮埃涅逛去了!”他举着双臂欢快地笑着,“是不是沿着河边走的?天啊,那条路上的景色真是美!我们这里的风景很不错,是吗?”他从口袋里掏出怀表,“我不是在命令您,医生,如果你要赶上火车的话……”
他将手放进裤兜,走了几步。“那时候我应该回敬他几句的,比如说‘如果您做好了自己的事情’太棒了。他会告诉我:‘蒂博先生,我认为,如果这样做,就不会有人……’这时我会让他闭嘴:‘请原谅!假如您早上能按时上班,拿到诊疗结果,而不是在十一点半就偷溜,为了赚外快去照料您的女病号,我就不必做本来应该是您做的工作,也就不会出现危险了!’太好了!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一直对我板着个脸,但我根本不在乎。去他的!”
在大门口抽烟的院长远远就看见了他们,连跑带跳地往这边过来了。
一种恶狠狠的表情爬上他的脸,他耸耸肩,随随便便地开始给挂钟上发条。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马上披上外衣,回到原来坐过的位子。前一秒钟的所有得意都消失了,他心里留下的都是冰冷的印象。“笨蛋。”他苦笑了一下,不知为何又跷起了二郎腿,接着点了一支烟。他在说“笨蛋”的同时也想着菲力普大夫过人的眼力、经验和本能。这时候,指导医生的天分形成一个庞然大物,让人感到压抑。
“振作点!”他小声地嘱咐了一句,把雅克的手臂夹紧了。
“那我呢?那我呢?”他感到有些窒息,“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能和他一样眼明手快呢?想要成为一名杰出的临床医生,除非拥有这种稳操胜券的洞察力。我是不是……是的,记忆、勤奋、坚持……抛开这些从属的优点,我是否还有别的特长?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容易诊断的病例上摔跟头了——对,这非常容易诊断。总之,是个很典型的病例,特征突出……啊,”他猛地伸出双臂,“这不是孤立的一件事:工作,成功!成功!”他脸色苍白。“明天,雅克!”他想着,“明天晚上,雅克就会住进隔壁的房间,而我……我……”
愉悦的心情和饱满的精神让他感到非常舒服。他将雅克的生活和自己的进行了一番比较:“小可怜,他总是有一些别人没有的遭遇!”他想:“我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他为弟弟感到不平,更为自己是昂图瓦纳而感到庆幸,昂图瓦纳之所以能生活得幸福,并成为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和有成就的医生,那是因为他冷静机智!他的内心欢快不比,真想吹着口哨快步往前走。相比之下,雅克脚步沉重,显得无精打采。就这样,他们走回了克卢伊。
他一下蹦了起来。他预想的和弟弟一起生活的计划突然显露出原有的面貌:这真是无法挽回的疯狂行为!他不再想自己已经扛起的责任,只想今后不管怎么样也要清除前进的阻碍。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突发奇想决定揽下一份拯救的工作。他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每个星期难道只有一小时能远离这个目标?太愚蠢了!都是自己搬起这块石头放在头顶上的!再不能反悔了!
“你一定要相信!”昂图瓦纳重复道。
他有些木然地走过前厅,打开雅克房间的门,站在门口,傻傻地盯着幽暗的房间。他泄气了。“他妈的,要是想清净一下,到时候该去哪里呢?哪里能安心地工作,能只关注自己的事呢?最后终归要让步!家庭、朋友,雅克!所有人都联合起来妨碍我工作,让我虚度光阴!”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的喉咙有些发干。走到厨房取了两杯冰水喝下,他再次回到书房。
雅克这时候并没有专心听哥哥讲话,他心里怀揣着突然产生的温情,往昂图瓦纳身边靠近。他只想在哥哥身边蹲着,然后一直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地,感受着从哥哥身上散发出来的暖暖情义。
他有些精神不振,开始脱衣服,然后发现自己很不习惯现在的房间。屋里所有的日常用品都换了一种奇怪的面貌,他突然间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带着一种敌意。
“我想这不是在做梦,”他脸上带着微笑,声音中透露出坚定,“我很清楚自己将要做什么。半个月之后,知道吗,只要半个月……你一定要相信!等会儿你照往常一样安静地回到房间去,别害怕。我发誓,只要半个月,你就会获得自由!”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躺下来了,然后又花了更长的时间睡着。他不习惯临近街道的吵闹声,每个人在街上走路的响声都让他发抖。他想着一些不值一哂的事情,比如怎么做才能不被惊醒,有一次从菲力普家的晚会回来,怎么也找不到车……一想到雅克即将回来,越来越清晰,于是越来越烦躁。在狭窄的床上,他绝望地翻来覆去。
“那好。”昂图瓦纳没再说什么,开始思考起来。他的想法很坚决,而且从来不去想是否可能会实现。当然,至今为止,他一直在坚持自己想要做的事,而且从未放弃过。他转过身,笑着对弟弟说:
“不管怎么样,”他胡乱想着,“我必须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其他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应对吧!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就把他安排在隔壁,会监督他用功。其余的时间,我要忙自己的事!我答应要照顾他,这没错,但一切都适可而止!希望这一切不会妨碍我追求上进!我首先必须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其他的事……”这天晚上,他对弟弟的爱不见了踪影。他回想起访问克卢伊时的情景。弟弟消瘦,因为孤独而面容憔悴。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得了肺病?如果是这样,他会请求父亲送雅克去一间很好的疗养院,比如在奥韦涅或者比利牛斯山一带,没必要去瑞士。他,昂图瓦纳,一个人生活,自由地支配所有时间,自由地工作……他甚至想道:“也许我可以用他的房间做卧室……”
“愿意。”
8
“我将帮你安排生活、学习等各方面的事情,就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你,你愿意吗?”
第二天,昂图瓦纳的精神状态与前一天晚上相比完全变了。早上在医院工作的时候,他反复地看表,急着想要从费斯姆先生的手里把雅克接回来,表现得既兴奋又不耐烦。他提前到了火车站,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想着就教养院问题要和费斯姆先生说的话。火车进入月台后,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雅克的身影和院长的眼镜,于是迅速走上前去迎接。
“我……会……”因为渴望爱,因为不想让哥哥失望,他同意了。
费斯姆先生穿着讲究,手上戴着浅色手套,脸上刮得有些过火,只好扑上些粉掩盖火辣辣的刀痕。他见到昂图瓦纳时就像见到了最好的朋友,满面春风。他本打算陪着两兄弟回家,所以坚持要他们在咖啡店喝点东西。昂图瓦纳急着分手,于是叫住了一辆出租车。费斯姆先生刚举起座位上雅克的包袱,车已经开动,他漆皮鞋的头差点被车轧坏。他又将上身伸进车门,激动地握住两个年轻人的手,请昂图瓦纳代他向蒂博先生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听我说,除了我以外,可能没有人会照顾你,如果我这么跟你说,你会答应我离开这里吗?”
雅克泪流满面。
昂图瓦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看到哥哥前来迎接,他还没有说过一个字,有过一个动作表示回应。对于昂图瓦纳来说,弟弟这种沮丧的情绪更加让他怜爱,在他心里激发出一种全新的感情。假如这时候有人向他提起前一天晚上的厌恶之情,他会矢口否认,并严正申明弟弟的归来让他空虚无聊至极的生活有了一个目标。
“噢,是这样的,”雅克说,“要是可以和你生活在一起,只和你生活在一起,相信我会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我会变得更努力,以后都会很努力,也许还能成为诗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
他将弟弟带进他们住的那套房,然后关上门,心里感觉就像是为心爱的情人准备了一套住宅一样欢欣鼓舞。他意识到这一点,暗暗把自己嘲笑了一番,但他丝毫不在乎自己看起来到底有多可笑,只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心情愉悦。他没有发现弟弟脸上闪过满意的表情,但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父亲伟岸的形象浮现在眼前,仿佛连接着充满希望的未来。两个人想到了一块儿:“所有的事瞬间都会安排得井井有条……”昂图瓦纳从弟弟的眼睛里发现了同样的想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迅速转移了目光。
老小姐在他们回来前的最后一刻来过雅克的房间。她生起火,房间里顿时有了浓浓的迎客气氛。她准备了一碟香草糖和杏仁蛋糕,这是本街区有名的点心,雅克以前特别爱吃。床头柜上的一只瓶子里插了一束紫罗兰,上面还有一条纸飘带,吉赛尔用五彩笔在上面写着:
“噢,昂图瓦纳,你这是想干什么?不是还有父亲……”
“送给雅克。”
雅克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说:
不过雅克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精心的准备。进门后,他就坐在门边,手里拿着帽子。这时昂图瓦纳正在脱大衣。
“雅克!请听我说完,不要打断我!你告诉我: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你愿意回来和我一起生活吗?”
“四处去转一转!”昂图瓦纳大声说。
他感到越来越迷惑。“他妈的。”他在心里不断地咒骂着,怎么也想不明白。时间不多了,他就好像在一团迷雾中摸索前行。突然,一丝亮光照了进来,他想到了办法!很快,一个完整的构想在他的脑海里成型了。他满脸笑容,说:
雅克慢条斯理地跟在他后面,随便看了看其他房间后又返回来坐着。他看起来像是在等什么,有些心神不定。
听到雅克声嘶力竭的叫喊,昂图瓦纳惊呆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想去楼上看望一下大家吗?”昂图瓦纳发现雅克有些发抖,很清楚他没有记挂别的事。雅克脸色惨白,眼睛低垂,突然又抬起,就像是那要人性命又急切地想靠近的时刻已经到了,把他吓着了。
“不对!”
“我们一起上去吧,一会儿就回来。”昂图瓦纳安慰了一句,想给他补充些力量。
“弟弟,和你在这里的生活比起来,家里的生活要好得多!”
蒂博先生在书房等着他们,情绪很是不错。春天就要来了,天气晴朗,早上参加郊区的大弥撒,他在祈祷凳上兴奋地重复:下周日,坐在同一个位子上的无疑将是一个学院的新院士。
“我不想和你回巴黎!”
他上前迎接了两个儿子,拥抱并亲吻了小儿子。雅克开始抽噎。蒂博先生从雅克的泪水中看到了悔过自新,他非常感动但并不想表露出来。他让孩子坐在壁炉旁一张高背圈椅里,自己则背着双手踱来踱去,就像平常一样喘气。他简单地责备了几句,言语中夹着挚爱,语气中带着坚定,让人清晰地记得雅克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才回家的。他叮嘱雅克要听从和尊重昂图瓦纳就像对待父亲一样。
“那你还怕什么?”
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缩短了结束语。他是蒂博先生未来的同事。蒂博先生不想让他等得太久,于是准许两个儿子早些离开。他送两人到书房门口,一只手掀起门帘,一只手放在悔过的小儿子头上。雅克感觉到父亲的手指在轻抚他的头发,充满爱意地拍着他的脖颈。这种亲切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他不禁激动起来,于是转身握住了那只柔软的大手,把它送到嘴唇上。蒂博先生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大大的,表现得并不高兴,有些疑惑地收回手去。
“我相信。”
“好吧,好吧……”他嘀咕着,多次把头颈伸出领口。在他看来,这种脆弱敏感不是个好兆头。
“你相信我吗?”
两兄弟找来时,老小姐正在给吉赛尔穿衣服,准备去参加晚祷。看到走进来的不是预想中调皮捣蛋的小鬼,而是双眼哭得发红、脸色惨白的大小伙子,老小姐双手合十,小姑娘头发上打结的丝带也因此从指缝中滑落。她非常吃惊,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敢拥抱他。
“你说得对。”
“我的上帝啊!真的是你吗?”她终于说了一句话,随后扑到他身上。她紧紧地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过了一会儿才退后几步看他。她用闪烁着光芒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雅克的脸,却怎么也找不到以前那张珍爱过的脸。
“过得很好?如果这样的生活让你感到幸福,那就是一种羞耻!弟弟!不是这样的,弟弟,我绝不认为你蹲在里面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长期这样下去,你会变得怯懦、愚蠢。我向你发过誓,除非得到你的允许,不然什么都不会说,我会信守诺言,你不要担心。不过你还是可以想一想,直面现实,我们就像是朋友……我们现在不是朋友吗?”
吉丝非常失望,她咬着嘴唇,惊恐地看着他,最终还是笑了笑。雅克对她也笑了笑。
“我过得很好!”顷刻间所有抱怨的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专注远离俗世生活有益的一面:碌碌无为、自由自在、远离亲友。
“难道你认不出我了吗?”他向她走去,隔阂瞬间打破。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像只山羊似的蹦跶起来,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愿意放开。不过今天她还是不敢说什么话,甚至不敢问他是否看到她的花。
“弟弟,我不会说的,我发过誓不会做任何违背你意愿的事情。但是你听我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生活得这么孤独、懒散、混乱!直到今天早晨,我还误以为你过得很好!”
他们一起走下楼。吉赛尔一直抓着雅克的手不愿意松开,默默地紧挨着他,像只小动物一样可爱。走到楼梯底下,他们分手了。在穹顶下,她转过身,隔着玻璃门用双手朝他飞吻,不过他没能看见。
昂图瓦纳挽着跌跌撞撞的弟弟,脑子里翻腾着。他并不是在犹豫,事实上,他的想法很坚决,那就是把弟弟从这里接走!不过他首先要想到让弟弟同意的办法,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可以想象得到,只要一开口,雅克就会趴在他的手臂上抽泣,要他说出曾经发过誓什么都不会说。
回到房里,昂图瓦纳看了一眼雅克,明白弟弟重新见到亲人后心情很不错,状况有所好转。
他们没有急着赶路,最多走了一半的路程。五点半了,天还没怎么暗下来,河面上升腾起的一层水汽向田野间弥漫,把他们也包裹在了里面。
“你觉得我们一起住在这里怎么样?说说看吧!”
一种特别的恐惧感袭来,他情不自禁地说谎,越是想要说出一切越做不到。不过,他所说的并不是完全不真实,他发现自己说话的声调、有些不真实的复杂心情,有选择地说出一些事情,描绘了一幅偏离真实生活的图画。事实上,他没有别的选择。
“好。”
“昂图瓦纳,我不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你明白吗……就这样一个人待着,总有一天会胡思乱想……特别是……莱翁老爹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想……画画……其实这件事不过是消遣,你能理解吗?我曾经把它当作消遣,到了晚上我还想画……我很清楚不应该这么做……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懂吗?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天啊,我不该都告诉你的……我一定会后悔的……今天晚上太疲倦了……我快受不了了……”他突然哭得更凶了。
“你自己找个地方坐吧。在这张大扶手椅里坐,你会发现住在这里会非常舒服。我去沏茶。你饿不饿?我去找些点心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时断时续地说了起来,声音里有了更多的犹豫不决:
“不用,谢谢。”
“这些事情我本不应该告诉你的,昂图瓦纳,这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我向你保证,我什么都不抱怨。这里的规章制度并不严,也没有人做任何让我感到不高兴的事情。这才是涅和的方式,你理解吗……另外,我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每天都被困在那里,没有任何事可以做,百无聊赖!一开始我觉得时间是那么难挨,你难以想象的难挨。后来我把表上面的发条砸碎了,从此以后就感觉好多了,慢慢地我也就适应了。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就好像在自己的心里睡着了,内心深处……这不是真正的呼吸,即便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仍然感到痛苦,你能理解吗?”
“但我想吃些点心!”昂图瓦纳兴致盎然。这个整天沉迷于发奋用功的孤独者终于理解了爱、保护、分享的温暖。他没来由地笑着,完全沉醉在幸福中,感觉从未有过的舒畅。
“我的意思是,这就像红葡萄酒被掺了很多水一样……你知道吗?我把酒给了他们。不过我并不关心这些,因为我同样很喜欢壶里装了水……我厌烦的是,他们总在过道里走来走去,而且还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有时候我感到非常恐惧。我不是胆小鬼,但我所有的行为举动他们都一清二楚……我一直是一个人,但又不是真正的一个人。你知道吗,不管是散步的时候还是做其他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是这样!我明白,其实这也没什么。但时间久了,很多想象不到的事情就会发生,比如随时可能昏倒……有的时候我恨不得爬到床底大哭一场……不,不是这样的,我是不想让人发现我哭了。你知道吗……今天早上你到这里以后,他们早在教堂里就告诉了我。院长让秘书把我的衣服检查了一遍后,又派人把外套和帽子送了来,我当时没有戴帽子……天啊,昂图瓦纳,千万不要误会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蒙骗你……错了,完全不是这样的,这是惯例。周一,每个月的周一父亲都来开会,他们都是这么做的,用这些小把戏哄父亲高兴……你今天早上看到的白被单一直放在我的大衣柜里,只要有人来,他们就可以迅速把房间布置好……天啊,他们并没有让我睡在肮脏的被单上,他们一直频繁地更换。假使我想多要一条干净的毛巾,他们同样会给。要知道,这是惯例,有人来的时候会显得很好看……
“抽烟吗?不抽?你看着我……真的不抽吗?你一直在看着我,勇敢点,你已经离开教养院了!你是不是还是不相信我?你说话呀?”
看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昂图瓦纳也开始沉默不语。在这个已经有很多生活经验的年轻人面前,昂图瓦纳觉得自己有些怯懦,不知还能问些什么。雅克又开始用低沉的嗓音说了起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想法总能连到一起,而且总是克制得恰到好处,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此时又开始喋喋不休:
“不,不是不相信。”
“你知道,”他无精打采地说,“老师年纪大了,对我是否用功读书并不关心。他来这里只是因为有人让他来,仅此而已。而且他知道没有人会去关心这是不是真的,所以他也不想帮我改作业。每天来了坐上一个小时,什么都谈……他其实是个不幸的人……我听说他的女儿肚子有病。再婚之后,他经常和妻子吵架。他的儿子是军士,因为一个女出纳员而背债,最后还被革了职……我们只是假装在笔记本上用功,其实什么都不干……”
“那是什么?你担心我会欺骗你,你回家后不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吗?”
听了这句话,雅克看上去有些不安。
“不……不是的。”
“假如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这么说的目的又是什么?”
“那你到底是在担心什么?难道是在留恋什么吗?”
“那是因为老师是这么对他说的。”
“没有。”
“不过院长说你的老师很喜欢你。”
“是吗?既然如此,你这么倔强,又是在想什么呢?咦?”
雅克依然低着头,但否认了功课不顺利的事。
他走到雅克身边,想要放低身体去拥抱他,但最终还是没有。雅克抬起头,用犹豫的眼神看着哥哥,发现他正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这么说你的功课也不顺利?”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呢?”他微微抖了一下,轻声说,“这是怎么了?”
昂图瓦纳再次问: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昂图瓦纳充满怜悯地注视着雅克,雅克又要哭起来了。
两个人很快看到了水闸,走近驳船,船上的小窗已透出灯光。雅克依然垂着头往前走。
“你像是生病了,弟弟。”昂图瓦纳满是担忧,“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要勇敢。大家都会照顾你……疼爱你,”他没看雅克,有些胆怯,“我们还不够了解。你看,我们的年龄相差九岁,你还是个孩子,这是横在我们中间的一道鸿沟。我二十岁时,你只有十一岁,这太不一致了。但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从前根本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甚至从没想过这件事。看吧,我很坦率。现在我知道,情况变了。我非常高兴,非常……可以说看到你能在这儿,就在身边,我非常激动。两个人一起生活会好一些,舒服一些。难道你不这么认为?你看,每天在医院上班,我会想着要早点赶回来。我会看到你坐在桌前用功。是不是?每天晚上,我们会很早就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灯下,房门敞开着,可以随时看到对方,互相陪伴……有的晚上,我们会像朋友一样坐着闲聊,怎么也不舍得去睡觉……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哭了吗?”
“听说你很用功?”
他靠近雅克,在扶手椅的扶手上坐下,稍微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雅克的手。雅克把满是泪水的脸扭过去,抓住昂图瓦纳的手一直不放开,几乎要捏伤昂图瓦纳的手了。
雅克声音低沉,且充满真诚。昂图瓦纳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开始反思自己:他很清楚自己经常会有些过分地怀疑很多事物。
“昂图瓦纳!昂图瓦纳!”过了一会儿他用压抑的声音叫着,“啊,如果你明白这一年来我心里有哪些变化……”
“他们……逼我在那些画上面……署名。”雅克低着头嘀咕。他犹豫不决,沉默了好一阵后,突然说,“不仅仅是这个……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让费斯姆先生知道,因为他是院长。你知道吗?”
他泪如雨下,昂图瓦纳不好再问他。昂图瓦纳轻搂住雅克的双肩,亲切地抱紧弟弟。在马车的昏暗处,两个人感情激动时他已经经历过这种让人沉醉的怜惜时刻,以及因这种力量和相互情感的突然爆发。从此以后,他偶尔会想起这件事,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不知为何这天晚上变得尤其激烈。他站起来,在房间来回踱步。
“你不愿意告诉我不说的原因是吗?还是,你真的不知道?”
“你看,”他非常兴奋,“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会和你说起这件事。如果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说的。你看,我们是兄弟。这件事看似没什么,但对我来说,它绝对是一件非常新鲜和重大的事。兄弟,不仅拥有同样的血缘,而且一生下来就注定同渊源,就像这两种同时激发出活力和干劲!就是说,我们不只是孤立的两个人,昂图瓦纳和雅克,我们是蒂博家族的人,我们是蒂博家族的。你知道我想表达什么吗?恐怖的是,我们身上都有这种干劲,同样的干劲,蒂博家的干劲。你懂吗?我们蒂博家族的人和别的家族不一样。在我看来,我们比起别人可能具备更多的东西,这都是因为我们属于蒂博家族。我呢,我每到一处,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不想说更高级,但这是有可能的,难道不是吗?读中学时,你是个爱偷懒的学生,难道你没感觉到内心有种冲动让你在力量上想要超过别人吗?”
昂图瓦纳怎么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觉告诉他,弟弟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感觉到了。”雅克停止了哭泣,一字一句地说。他兴致勃勃地盯着哥哥,发现哥哥脸上的聪明、成熟的表情让他看起来要大十岁。
“这,昂图瓦纳!”
“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了这一点。”昂图瓦纳说,“我们身上集聚了骄傲、暴烈和执着,当它们混合在一起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知道,但不知道如何表达。所以,看,我想到了父亲……当然,你对他并不了解。但是他又不同。”他停了下来,走到雅克身边坐下,上身前倾,两手支撑在膝盖上,这姿势看起来与蒂博先生非常相似。“今天我想告诉你的是,这种神奇的力量时常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我该怎么表达呢?就像一股浪潮,就像你游泳时下面有一股浪潮突然把你托起,它支撑着你,让你一下就可以到达距离很远的地方!你会看到的,它非常奇妙!不过前提是你必须善于利用它。只要拥有这种力量,就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甚至再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我们,你和我就拥有这种力量。你能懂吗?所以,我……我和你提起这件事不是为了我自己。就说你吧,现在正是衡量你身上拥有的这股力量,了解并利用它的时候。以前浪费的时间你可以补救回来,只要你愿意就行。一定要有志向!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有志者事竟成的(我明白这一点其实是不久前的事)。我呢,我能做到有志者事竟成,你也可以做到,蒂博一家都可以做到,所以蒂博一家任何事都能做到。赶超别人!让人敬佩!必须这样。必须让这种隐藏在蒂博家族中的力量开花结果!蒂博家族的这棵大树应该在我们身上尽情生长,实现整个家族的繁荣!你懂吗?”雅克的双眼始终没离开过昂图瓦纳的眼睛,“你懂吗,雅克?”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对院长说这件事?”
“是的,我懂!”他几乎是在喊叫。他明亮的双眼有一种光芒在闪烁,他的嗓音有一种愤怒在颤动,他的嘴角有一种奇怪的褶皱,仿佛是在怨恨哥哥用这种出人意料的感觉扰乱他的内心。他颤抖了一下,表情随即松懈下来,极度的疲惫爬上了他的脸。
“他也许会把莱翁老爹撵出去!”雅克非常不安。
“天啊,你走开!”他突然叫出来,用双手撑着额角。
“假如他知道莱翁老爹不是带着你去散步,而是把你锁在水房里自己去咖啡馆,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昂图瓦纳一言不发地上下打量着弟弟。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半个月了,雅克看起来更加瘦弱、惨白了!他茶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本来就大的头看起来更大了,招风耳也特别引人注目,脖颈则显得更细。昂图瓦纳仔细一看,发现雅克两鬓的皮肤几乎呈透明色,精神萎靡,眼眶有了黑眼圈。
“是的。”
“你都改了吗?”他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不敢随意地谈论他?”
“你说的是改什么?”雅克轻声问。他清澈的目光开始变得浑浊,脸涨得通红,但表现出来的惊讶的表情却是装的。
“我不清楚。”
昂图瓦纳没有回应。
“来看你的时候,他是怎么对你的?”
时间有些晚了。他看看表,站了起来,因为五点左右还要去复查。他有些犹豫不定,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弟弟,他将会一个人待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但他没想到,雅克看到他要走似乎表现得有些高兴。
“那你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发现什么?”
哥哥走后,雅克一个人待着,这才感到一种轻松。他想在房子里转转,但前厅的门紧闭着,于是他没来由地焦躁起来,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可能因为他是院长。”
哥哥在的时候他只大略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这时候才发现紫罗兰花束和带子。白天发生的事纷纷钻进他的脑海:父亲的迎接,昂图瓦纳说的话。他斜躺在长靠背椅里,忍不住哭泣起来。这哭不是因为伤心绝望,是因为疲惫不堪,是因为这个房间、紫罗兰花束,以及父亲在他头上的轻抚、昂图瓦纳的关爱、陌生的新生活。所以,他哭是因为看到周围的人都想要关心他,因为家里人想要照顾他,和他说话,对他微笑,因为他必须对所有人的问题给出回应,因为他再也不能安静地独处了。
“因为什么?”
9
“对,他们都有些怕他。”
为了安排好这段过渡期,昂图瓦纳把雅克重新上学的时间推迟到了十月。为了帮助雅克慢慢地恢复智力,他和在大学教书的老同学共同起草了一份重点学习提纲。三个不同科目的老师将承担起这份工作,他们都是年轻人,有的是昂图瓦纳的朋友。温顺的雅克学习时非常用功,昂图瓦纳很快就发现,教养院的孤独尚未使弟弟的智力衰退。在某种程度上,雅克的智力甚至可以说在忍受孤独的过程中成熟了。虽然一开始进行得很慢,但不久雅克的进步就超出了昂图瓦纳的期望,而且他没有因为可以独自行动的自由而胡来。昂图瓦纳虽然事先并没有告诉父亲,但得到了韦卡尔神父的默许,所以并不担心让他自由行动有什么不妥。他发现雅克天赋异禀,如果能够自由发展一定会有所成就。
“学监们是不是怕他?莱翁老爹和阿尔蒂尔呢?”
开始那几天,他躲着不愿意出门,因为街道使人头昏眼花。昂图瓦纳不得不想方设法找些事让他跑腿,让他能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就这样,雅克慢慢熟悉了这个街区。一段时间以后,他开始饶有兴趣地四处转悠。在气候宜人的季节,他喜欢沿着码头一直走到巴黎圣母院或者杜伊勒里宫四周溜达。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去了罗浮博物馆,不过进去以后,他发现不但里面的空气憋闷,尘土飞扬,而且连一排一排的绘画作品也非常枯燥乏味,于是迅速溜了出来,决定以后再也不去了。
“没有。”
吃饭时他战战兢兢,只听父亲不停地讲,一句话也不说。但是,蒂博先生从来都是独断专权,脾气火暴,在他家生活的人只能乖乖地躲在假面具之后。老小姐始终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表面上服从。蒂博先生对这样的服从沾沾自喜无所顾忌地夸夸其谈,天真地以为沉默是一种赞美。而对雅克,他尽量克制,遵守自己的诺言,从不过问雅克是怎么安排时间的。
“他看起来和蔼可亲,但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莱翁老爹看着也像个好人!你有没有听别人说过院长哪里不好?”
不过有一点蒂博先生没有做出丝毫让步:不允许和丰塔南一家有任何来往。为使事情更为稳妥,他决定今年不带雅克到拉菲特别墅区去度假。每年的春天,蒂博先生和老小姐都会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森林的旁边有一栋小楼房就是丰塔南家。所以,今年夏天,雅克要和哥哥一起待在巴黎。
“不是,你为什么这么说?”
关于不能和丰塔南一家见面的事,两兄弟之间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雅克表示反对,他认为继续猜疑他的朋友意味着过去的不公平永远难以消除。如此激烈的反应不但没让昂图瓦纳恼火,反而证明了一件事:雅克,一个真正的雅克重生了。一直等到雅克愤怒的情绪过去后,他才开始努力说服弟弟。没有费多大的劲他就得到了雅克的承诺:不会再试图去见达尼埃尔。这样看来,雅克并没有预想的那么执拗。他还是喜欢独处,跟别人的接触较少,哥哥的陪伴已经足够了。特别是昂图瓦纳和他亲密地生活在一起,竭尽全力避免年龄上的距离,更没有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你是不是认为他使其他孩子变得不幸?”
六月初,雅克回到家里时看见便门旁边有一堆人围在那里,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弗吕林大妈发病了,正躺在传达室内。晚上,她终于恢复了意识,但右臂和右腿还是不听使唤。
“没有。”
又过了几天,昂图瓦纳早上正要出门时听到有人按铃。一个穿着粉红色的短袖衬衫和黑围裙的德国女孩儿站在门口,她涨红了脸,鼓起勇气笑着说:
“那你觉得院长不好吗?”
“我是来干活儿的……昂图瓦纳先生,你不认识我是吗?李斯贝特·弗吕林……”
“不!不是这样。”
她说话时带着阿尔萨斯口音,像孩子一样天真的嘴唇把字音扯得特别长。昂图瓦纳想到了“弗吕林大妈的孤女”,以前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院子里。她继续解释,自己是特地从斯特拉斯赶来照顾姑母的,帮着姑母干点家务。说完,她就开始干活儿了。
“你是不是认为这一切院长其实都知道,只是在纵容他,我说得对吗?”昂图瓦纳提醒说。
之后,她每天都这样敲门,然后手捧托盘伺候两兄弟吃早饭。昂图瓦纳看到她脸突然红了就逗她,问她德国的生活方式是怎样的。她今年十九岁,离开这里后的六年一直住在叔叔家,她叔叔在斯特拉斯堡车站周围开了一家饭店。这种时候,如果昂图瓦纳也在,雅克偶尔也会加入谈话。如果是雅克和李斯贝特独处,他就会躲着她。
雅克什么都没说,只是摇着头。
不过,遇上昂图瓦纳值班的时候,她会把午饭送到雅克的房里。这时候他会问她姑母的病情,李斯贝特没告诉他太多:弗吕林姑妈康复了,虽然速度有点慢,胃口慢慢变好了。李斯贝特非常感激她把自己养大。现在的她个子不高,身体丰腴而富有弹性,平时喜欢唱歌、跳舞、玩乐。笑起来的时候,她会大大方方地看着雅克。她小脸蛋和短鼻子看起来总是很警觉,两片嘴唇颜色鲜艳,看起来嘟嘟的,一双眼睛有着瓷器般的亮度,蓬松地散落在额角的头发不是金黄色而是苎麻色的。
“好吧,我会尊重你的想法。但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把莱翁老爹的事告诉院长?”
李斯贝特闲谈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多,雅克也不像开始时那么害怕了,他开始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而这种倾听的态度总是会让人说出心里话,比如仆人、同学,甚至是老师的秘密。比起和昂图瓦纳谈话,李斯贝特和他说话时要轻松得多。和他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她看起来更像个孩子。
“不行,不行……昂图瓦纳,我要你发誓,你发誓绝对不会把这一切说出去!什么也不能说,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有一天早上,她发现雅克在看一本德语词典,于是她仅存的一点矜持也消失殆尽。她想看看他翻译出来的文字,发现是歌德的一首浪漫曲子时心动不已。她不但记得这首曲子,而且还会唱:
雅克瘦弱的身体紧挨着昂图瓦纳,恳求道:
流淌吧,流淌吧,可爱的河流!
“该死,你为什么就不能抱怨几句?”他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不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院长呢?”
我再也不会感到开心…… 【注:原文为德文。】
昂图瓦纳稍微有些犹豫:
德国的诗歌让她有些心荡神驰。哼唱几首浪漫的曲子后,她对开始的几句诗进行了解释,认为最动人的诗句是天真忧伤的:
“没有为什么。”
假如我是一只小燕子,啊,我会向你飞奔去……
“那到底是为什么?”
她特别喜欢席勒 【注:席勒:德国著名的剧作家,诗人。】 的作品,低声吟咏了几句后,一口气把钟爱的《玛丽·斯图亚特》 【注:玛丽·斯图亚特是苏格兰的女王,后来被斩首,席勒用她的故事为题材创作了这部同名悲剧。】 的片段背了出来。这是记述被囚禁的年轻的皇后得到在监禁地的花园中散步的允许后,她向洒满阳光、充满青春的醉人气息的草坪奔去。雅克没能听懂所有的,她翻译出大概之后,为了表达对自由的向往,她用了一种十分稚气的嗓音。雅克不禁想起克卢伊,顿时充满柔情。
“没有。”
最初他还有所保留,慢慢地,他开始讲起自己遭遇的不幸。事到如今,他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很少说话。这样的嗓音,连他自己听着也醉了。很快,他激动起来,开始任意更改事实,叙述时添枝加叶,对一些模糊不清的回忆进行了文学加工。两个月以来,他如狼似虎地翻看昂图瓦纳书柜里的小说。他认为,相比乏味的现实,这种浪漫的加工对李斯贝特敏感的心会更有用。当他看到美丽的女孩儿擦拭眼泪,就像米格侬为祖国痛哭一般,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艺术家的快感。他强烈地感受着,心里猜测这会不会是爱情,因为渴望不禁颤抖起来。
“那是怎么了?你讨厌他吗?”
第二天,我心急火燎地等着她出现。也许李斯贝特发觉了,她拿来一本贴满了明信片、照片和干枯的花的纪念册给他。这是她三年来的少女生活,所有的生活。雅克问了她很多问题,他容易感到好奇,所有不知道的事都让他惊讶万分。李斯贝特身世的每一个细节都非常真实可信,没有半点值得怀疑的,但当她满脸绯红、嗓音拉得长长的时,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在撒谎,就像一个在叙述梦想的人一样。
“那你说他哪里不好?他对你会很粗暴吗?”“不会。”
说起舞蹈学校的冬季晚会时,她快乐得手舞足蹈。整个街区的青年男女聚集在舞蹈学校,舞蹈老师手拿一把非常小的提琴,一边打拍子一边跟着一对对舞伴,他的太太则根据自动钢琴的节拍跳着最新的维也纳华尔兹。午夜时大家一起吃夜宵,之后,疯狂的大家一群群在黑夜中吵闹着从这家走到那家,不愿意就此分开。那时候,脚下踩着的雪是那么绵软,头顶的天空是那么纯净,轻轻拂过脸庞的风儿是那么清冽。有时候,下级军官也会加入到跳舞的队伍中,其中一个叫弗雷第,另一个叫维尔。李斯贝特踌躇了好久才在一堆军官的合影中认出这个名叫维尔的大块头。
“原来是这样!那你会和他一起去散步吗?”“会。”
“啊,”她说着用袖子去擦照片,“他多高贵,多忧伤啊!”也许她曾去过他家,因为她提到齐特拉琴、覆盆子酒和凝乳,说到一半时突然发出奇怪的笑声中断了话题。她一会儿叫维尔为未婚夫,一会儿说到他的所作所为,好像他为她献出了所有一样。
“没有。”
雅克最后才懂得,他因为一件滑稽甚至不可思议的理由被派到了普鲁士驻守。说起这件事,她一开始怕得颤抖,接着又朗声大笑。在旅馆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房间的地板总是吱吱乱响,大家一直找不到原因。由于这间房靠近弗吕林的官邸,所以年迈的叔叔半夜在院子里追上了穿着袜子没穿上衣的下级军官,并把他赶到了街上。
“你怎么了?难道他也去咖啡馆吗?”
据李斯贝特说,她叔叔本想聘用他当管家,她却说他不但是兔唇,而且从早到晚都叼着根香烟,满嘴的烟油味道。笑过之后,她又哭了起来。
“新来的阿尔蒂尔怎么样?他是不是很坏?”雅克摇了摇头。
李斯贝特坐在圈椅的扶手上,雅克坐着,纪念册在他前面的桌上摊开,很容易闻到她俯下身时的气息,感觉到她的卷发挨到他的耳朵。他的感官没有任何异样。他懂得那堕落的行为,但眼下更关心另一件事,就是他从最近看的一部英国小说中发现的,他认为在这片天地发现了纯洁的爱和丰富的感情。
有的只是一阵沉默。
他每天都在脑海中思考最小的细节,不停地为第二天的见面做准备:两个人在房间里单独相处,整个早上都没有什么事情能打扰他们。他让李斯贝特在右边的长靠背椅上坐着,额头前倾,他站着看到她内衣领口长着柔软毛发的颈部。她不敢抬起双眼,这时他俯下身说:“请不要再离开我家……”只有这时候她才会抬起头,眼里全是疑问。他的回答则是在脑门儿上一吻,就像订婚时一样。“五年以后我就二十岁了,那时候我会跟父亲说‘我已经长大了’。如果他们说‘她是女门房的侄女’,我就会……”他做了一个不可一世的动作。“未婚妻!未婚妻!您是我的未婚妻!”房间太狭小了,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的快乐,于是他出了门。天气炎热,他在阳光下激动万分地走着。“未婚妻!未婚妻!您是我的未婚妻!”
“还有其他的吗?”
第二天他睡得很沉,铃响了也没听到。后来听到从昂图瓦纳房间传来她的笑声,他一下就从床上蹦了起来,飞奔过去看他们。昂图瓦纳已经吃完了饭,正准备要离开,双手握住李斯贝特的肩膀。
“真的,没有打我!”
“听明白了吗?”他威吓道,“假若你还让她喝咖啡,我就拿你是问!”李斯贝特发出独特的笑声,她怎么也没想到,德国式的牛奶咖啡加糖后热乎乎地喝下竟然会伤害弗吕林姑妈的身体。
“你说的都是真的?从来没人打你?”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她往托盘上放上昨天特地配制的茴香绞花点心,然后恭敬地看着他吃。他故意抱怨肚子饿,因为一切都出乎意料,他不懂该怎么把现实和经过细致准备的场面相调和。更倒霉的是有人在按铃。一切都太突然了:弗吕林大妈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已经好了很多,于是前来向雅克问安。李斯贝特看了后把她带回传达室,并安顿在扶手椅里。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有返回。雅克开始为环境的约束感到焦躁难安,他踱来踱去,心里很不高兴,这情形像极了以前恼人的场景。他紧咬着牙,双手放在裤袋里,开始自责起来。
“当然没有!”
等到她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口干舌燥,目光忧郁。因为等待的过程中焦躁不已,他的双手也不停地颤抖,只好假装在用功。她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房间就和他道别了。他趴在书本上,心就像一片死灰一样,让她自己走了。每当独处时,他就会仰起脸坐着。苦笑着走到镜子前,他想好好地看看自己。他的脑海中无数次出现过这样的场面:李斯贝特坐在椅子上,他站在一旁,看到她细长的脖颈……沮丧一股脑儿地袭来,他用手遮住双眼,趴在椅背上要哭。不过眼泪始终没流出来,他只觉得神经紧张,心里怨恨。
“不,没有!”他莫名其妙忍不住笑了出来。“确实没有人打你吗?”
第二天,她进门时神色忧虑,雅克以为这是在责备他,心里的怨恨也消失殆尽。事实上,她刚收到斯特拉斯堡寄过来的一封信:叔叔让她回去,因为旅店住满了客人。弗吕林同意再延迟一个星期,但不可能再久了。
“莱翁老爹。”
她想过让雅克看这封信,但当他带着怯懦而温柔的眼神走过来时,她克制住了,决定不提这件烦心事。她径直坐在靠背椅上,这个地方正好是雅克想让她坐的。在一个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位置上,他站住了。当她低着头时,他能看见细长的脖颈哆嗦着从内衣口袋里滑出。他僵硬地俯下身,她这时恰巧挺起胸。她讶异地看着他,然后笑着把他拉到身边,倚在靠背椅上,毫不犹豫地将脸贴在雅克的脸上,将发鬓贴在他的发鬓上,将温暖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
“你说谁?”
“亲爱的……我的宝贝……”
“不要这样,雅克,你一定要相信,我回去以后……什么事都不会提起,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但是你必须把所有的真相告诉我。”昂图瓦纳有些不忍心问下去,“他会不会打你?”
他以为自己会瘫倒下去,于是闭上了双眼。他感觉到李斯贝特的手指尖像是被针刺了一般,轻抚着他光滑的脸,然后深入领口。他哆嗦了一下,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那只手像是有一股魔力,慢慢地滑入衬衫和皮肤之间,轻压在他的胸前。于是,他鼓起勇气也伸出双手,碰到了一只别针。她为他解开,他屏气凝神,用手抚触陌生的肌肤。她动了一下之后,一只温暖的乳房突然滑入他的手掌中。他的脸通红,有些笨拙地拥抱并吻她,她随即做出了热烈的回应。一阵激吻之后,他感到有些窘迫。别人的唾液留在嘴里让他感到既愉快又恶心。她又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一动不动。他感到她的太阳穴强烈地跳动并拍打着自己的眉毛。
“昂图瓦纳,昂图瓦纳,你发誓什么都不会说,求你了!你发誓绝对不会说!我不能让父亲知道,他……我知道父亲心里其实是爱我的,一旦知道了,他会很不幸。他不可能像我们一样理解这些事情,而且这些都不是他犯的错……”他突然停下,开始说,“天啊,昂图瓦纳,请你……不要离开我,昂图瓦纳,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从此以后,这样的行为每天都会发生一次。
雅克突然停了下来,拽住哥哥的双臂请求:
每次走进前厅,她都会扯去别针,进房间后随手插在门帘上。两个人坐在靠背椅里,脸挨着脸,双手热乎乎的,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她会唱几首德国的浪漫歌曲,总让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两个人摇晃着上身,久久地搂在一起,呼吸对方的呼吸,再也不去想其他的快乐。每当雅克的手指在她身上游弋,有时候移开一点,或用嘴去亲吻李斯贝特的脸,她就会盯着他,眼神仿佛是在求他更靠近一些。她感叹地说:
“他还做了什么?”他追问道,“继续说……”
“真希望你能爱得更深沉忧郁一些……”
听了雅克说的话以后,昂图瓦纳因为急于一探究竟,早已把同情心抛在脑后。
不过两个人摸到敏感的部位就会清醒过来,就像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进一步的动作。两个人搂抱时不断耳鬓厮磨,不断地慢慢按压,所以每次呼吸时胸部散发出的温度都会使手指感觉到抚摸。李斯贝特总是感到疲惫,她并不刻意避开感官上的要求:她在雅克的怀里,在纯洁和诗情画意中沉醉。而雅克甚至不必回避更清晰的目的:这些纯洁的抚慰已经在他身上达到目的。至于将抚慰变成别的热情的前奏,他一点这方面的想法都没有。即便有时候女人的体温确实让他的身体出现纷乱的感觉,他也几乎没有意识到。因为他一想到李斯贝特可能会发现,心里就会万分羞愧,对自己感到厌恶。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不纯的欲望都没能进入他的心里。对他来说,精神和肉体是分离的,精神给了喜欢的人,肉体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李斯贝特没到达过的黑暗世界中孤零零地生活。某些晚上,他夜不能寐,就会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镜子前扯掉内衣,用饥渴的热情亲吻手臂和拍打身体。他经常独自一人,与李斯贝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的形象从来不曾进入他平常想象的队伍中。
“是没出息的……骗子……”说完这句话,雅克哭得更厉害了。
离要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李斯贝特决定在下个星期日坐夜班车离开巴黎,但却不敢跟雅克说。
“什么叫没出息的?”昂图瓦纳弯下身子追问。
星期天吃晚饭的时候,昂图瓦纳知道弟弟在楼上,于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李斯贝特在等他,哭着扑在他怀里。
“她说:‘和这些没出息的待不下去了……’”他哭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是什么事情?”他笑得有点怪里怪气的。
“那个女人说了什么?”
她否认发生了任何事。
“我也不清楚。你知道,旅馆的老板很害怕。有一天水房被用来晾衣服,他就把我丢在了过道。那个女人看见了说……说……”他不停地抽泣。
“你等会儿要走了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
“对……那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水房……被锁了……足足两个小时……”
他看起来有些厌烦。
“他把你锁在水房?”
“这件事他同样有错!”她说,“甚至都没想过。”
“一开始是和他散步……就是在这时候……他把一些事情告诉了我。他把书拿来借给我看,我怎么也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之后,他跟我说,只要我愿意,可以写信……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给达尼埃尔写了信。我骗了你,其实我写过信……不过我没钱付邮费。你肯定想不到……他发现我会画画。你知道……他教我做……作为条件,我写信给达尼埃尔时他会帮我付邮费。每次到了晚上,他会把我画的画拿给学监们看,他们都争着要,而且要难度更高的。从那时候开始,莱翁老爹不再缺钱,于是他再也不带着我去散步了。他不去田野,让我躲到教养院背后,从村里穿过……假装在后面追赶……一旦穿过小巷,从内院进入旅店,他就会去喝酒、打牌,或者干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这个时候,他就把我一个人锁在……水房……只给我一个破被子……”
“你承诺过会考虑这件事。”
他又停下来了。昂图瓦纳想开口问,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能说话。果不其然,雅克忧伤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盯着他,心里有些看不起他。他不会懂,对她而言,雅克,“这是很不一样的。”不过昂图瓦纳长得英俊,他表现出来的神态让她难以抗拒,所以像其他人一样温顺地服从他。
“不要告诉别人,昂图瓦纳,你发誓一定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说……我不和莱翁老爹一起散步,可以说没有过……”
她已经把别针插在了帷帘上,随意地褪下衣物,心里想着要离开的事。昂图瓦纳拥她入怀,她不停地笑着,笑声淹没在喉管里:
依然没有任何回应。他担心雅克再次把自己包裹起来,于是挽住他的手臂。但雅克轻易地甩开了他,迈步向前走去。昂图瓦纳心神不定地跟在后面,想要让弟弟相信依靠自己,却又不知该怎么做。雅克突然间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的宝贝……最后的这个晚上你变得更深沉忧郁些吧……”
“不过,莱翁老爹看起来好像很和善呀。”昂图瓦纳鼓起勇气说。
这个晚上昂图瓦纳始终没有露面。快十一点的时候,雅克听到他回来的声音,然后悄悄地回了房间。雅克回去睡了,没有去找他。
雅克瞪圆了眼睛,紧咬牙齿,依然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钻进被窝,他的膝盖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掀开一看原来是个包裹,真奇怪!里面是用锡纸包着的几块加糖的茴香点心,一张淡紫色的小字条放在一块丝手帕里,上面还绣着雅克的字母:
“这么说,你也不喜欢和莱翁老爹一起散步,是吗?”
“送给我亲爱的宝贝!”
雅克好像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拽着哥哥奋力往前走去。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默不作声。昂图瓦纳想要快刀斩乱麻,笨拙又坚定地说:
他从未收到过她写的字条,看来今晚她来过,曾经在他枕边弯下过身子。他把信拆了,开心地笑着:
“不,不是的!”雅克突然强硬地打断了昂图瓦纳。他挺着胸,露出一张常人难以想象的复杂纠缠、苦不堪言的脸,昂图瓦纳被震住了。
雅克先生:
“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如果说你想念莱翁老爹,这件事并不难……”
在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
“是的,不喜欢。”
字迹模糊了,他的额头上全是汗。
“难道说你不喜欢和阿尔蒂尔一起出去吗?”
……我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今天晚上我在东站坐十点十二分的火车去斯特拉斯堡……
没有回应。
“哥哥!”
“这是怎么了?”哥哥追问道,“你每个星期日都是去哪儿散步?”
这叫声撕心裂肺,昂图瓦纳还以为弟弟受伤了,飞快地跑来。
“对。” 雅克想要遮掩一下,于是承认了。
雅克在床上坐着,两臂张开,两片嘴唇一张一合,眼神像是在哀求:他看起来像是要死了一样,只有昂图瓦纳可以救他。打开的信被丢在被子上,昂图瓦纳平静地看了一遍。要知道,刚才是他把李斯贝特送上火车的。他俯下身,但雅克这时候开口了:
“你是因为想到平日里散步才哭的吗?”
“不要,不要说……你是不会懂的。昂图瓦纳的为人,你不会懂……”
昂图瓦纳尽可能地回忆到底是哪句话让弟弟泪流不止。
李斯贝特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脸上满是倔强,目光却非常呆滞,这让人想起以前的那个孩子。突然,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嘴唇开始颤抖,似乎是要拼命地躲避某个人。他转过身,趴在枕头上放声大哭,一只手臂放在身后。昂图瓦纳轻轻握住这只发抖的手时,雅克立刻捉住他的手不放。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盯着弟弟弯着的后背。因为抽噎,这后背不断地耸动并颤抖。他发现了灰烬下藏着的火苗,它随时都可能会燎原。于是,他开始衡量自己教育弟弟的意图中到底藏着多少虚荣心。
雅克靠他更近了。
半小时后,雅克的手终于松开了。他不再抽噎,但胸口还在一起一伏。当呼吸慢慢均匀后,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昂图瓦纳站在那儿没走,犹豫不决是否要走开。他满面愁容地想着这个孩子的未来。又过了半小时,他踮起脚尖走了,门半开着。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第二天,昂图瓦纳走的时候雅克还没醒,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假装睡觉。
因为还要赶路,昂图瓦纳想着不能逗留过久。他试着让弟弟抬起头来。
在楼上的饭桌前见面时,雅克满脸疲惫,嘴角有一丝看不起人的褶皱,带着自认为被欣赏、满是骄傲的表情。用餐时雅克不看昂图瓦纳的眼睛,甚至没想过要埋怨什么。昂图瓦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始终不提李斯贝特。
在太阳下山后灰沉沉的天空下,两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河岸边,看着一浪接一浪的波涛逐渐远去。前方不远处,一艘被锁住的小船在芦苇丛中随着波涛漂来荡去。
很快,两个人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雅克没有回答。不过,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令人沉醉的自由的味道、温暖的关怀、亲切的嗓音,以及波尔多葡萄酒和这个忧伤又温暖的夜晚……他一时情难自禁,放声大哭起来。昂图瓦纳紧搂着他,搀扶他靠在自己坐的斜坡上。昂图瓦纳最终看到弟弟的冷漠无情瓦解了,一种解脱感油然而生。从早上开始,他已经在这份冷漠无情面前碰得鼻青脸肿。他再也不想窥探雅克生活中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10
“你是否留恋过平日里散步的时光?”
一天傍晚,昂图瓦纳吃晚饭前发现邮件中有一封自己的信,另外还有一封写给弟弟的信。从笔迹上他辨认不出是谁寄来的,看见雅克就坐在那里,他没有表现出犹豫。
昂图瓦纳完全惊呆了,静静地跟在后面走着。两个人出了城,走过桥,一直走到拉纤的路上。昂图瓦纳靠近弟弟,轻挽着他的手臂,微笑着说:
“有你的一封信。”他说。
雅克从这句话里感受到了全新的温情,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转过正抽搐着的脸面向哥哥。这一次,他眼里饱含泪水。
雅克迅速走过来,脸颊变得通红。昂图瓦纳一边翻看一本书,一边头也没抬地把信交给了他。等到抬起头来,他发现雅克已经把信放进了裤袋了。两个人四目相望,雅克的眼神有些不可一世。
“走了那么远的路,你是不是已经很累了?”
“你这样盯着我是为了什么?”他问,“我想我应该有权利收信吧?”
雅克一听差点哭出声来。他藏在口袋里的拳头紧握,牙关紧锁,头耷拉着。昂图瓦纳偷偷瞄了一眼,这才发现他脸色大变,禁不住害怕起来。他问道:
昂图瓦纳一言不发地看着弟弟,随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们还要走三公里的路赶回去。”昂图瓦纳说。
吃晚饭的时候,他只跟蒂博先生聊了聊天,没搭理雅克。两个人像平常一样一起下了楼,但没有说过一句话。昂图瓦纳回到房间刚在桌子前坐下,雅克门也没敲就走了进来,带着一种挑衅的眼神走上前来,把那封打开的信丢在办公桌上:
他们从糕点屋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气温下降了不少,不过雅克却没感到一丁点凉意。他两颊红扑扑的,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并夹杂着一丝痛苦的快感。
“你不是很想知道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吗?”
雅克托住昂图瓦纳递过来的盘子,手有些颤抖。两个人端坐在糕点屋里,目光定格在面前的金字塔一样的蛋糕上。香草和蛋糕的香甜味从半开半闭的服务员进出口飘过来,最终钻进了他们的鼻子里。雅克呆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眼睛都红了,不知道的人甚至会以为他刚哭过。他吃的时候速度很快,每吃完一样点心都会稍做停顿,等到昂图瓦纳再递过来,又狼吞虎咽起来。昂图瓦纳另外点了两杯波尔多葡萄酒,雅克握酒杯的手一直在抖。他轻啜了一口,含有酒精的酒烧得喉咙火辣,忍不住咳了起来。昂图瓦纳自顾自慢慢地喝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雅克壮了壮胆子,又喝了一口,这一次酒就像一团火球一样滚到了肚子里。紧接着,雅克又喝了一口,最后一饮而尽。昂图瓦纳给他倒第二杯酒时他假装没注意,之后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但酒已经倒满了。
昂图瓦纳把信折好递过去,雅克张开手指却没接,信飘落在地毯上。随后,雅克又从地上把信捡起,收好放在口袋里。
“进去看看!”昂图瓦纳说着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对我板着个脸。”他嘲讽道。
他们再次回到城里,发现街道上到处都是人,就像蜂窝一样闹哄哄的。糕点屋门前更是挤得水泄不通。站在人行道上,雅克傻傻地盯着全是奶油、糖渍的六层蛋糕一动不动,其实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他都会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昂图瓦纳不屑一顾。
他意识到,要想重建和雅克之间的兄弟情谊已经不可能了。
“如果你想知道,我难以接受!”雅克的声音突然提高好几倍,“我已经长大了。我认为,我有权……”昂图瓦纳专注而冷静的眼神激怒了他。“我告诉你我难以接受!”他大声嚷道。
“这样吧,”昂图瓦纳试图转移注意力,“我们现在去找个地方吃东西,你觉得怎么样?我猜你应该是饿了吧?”
“到底是什么让你难以接受?”
一股强烈的羞耻突然袭来,因为他发现自己是在对一个与世隔绝的人描述自己的自由生活和追求。刚才说到雅克住的地方时就好像雅克永远不会再回去一样。发觉到这一点,他闭上了嘴。而雅克也恢复了原来的冷淡。
“所有的一切。”他的脸有些扭曲。愤懑而呆滞的眼神、大大的招风耳、一张一合的嘴让他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另外他的脸颊也涨得通红,“但是,这封信是有人写错了地址所以寄错了!我已经告诉他们,凡是我的信,以后我会自己去邮局取!这样做,我至少不必向任何人报告!”
昂图瓦纳充满激情地说:“真希望父亲能顺顺利利地当选院士,然后能有所改变。住在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我真的觉得很压抑,连书都没法摆。吉丝安顿住在你以前的那个房间,你知道吗?我打算说服父亲把底层老来俏的那套房子租下来,他十五日就搬走了。那套房子有三个房间,其中一件可以用作工作室,接待主顾,厨房可以用作实验室……”
昂图瓦纳一直盯着他看,一言不发。就现在的情形来看,沉默是最好的选择,掩饰了诸多的窘迫。要知道,这孩子从未用现在这种口气和他说过话。
“嗯,当然会选上!”雅克不假思索地说,“我们都很清楚,父亲是个好人……”他停了下来,满脸通红,想再说点什么,却又犹豫不决。
“第一,我希望能够和丰塔南见面,你懂吗?没有人能拦得住我!”
“朋友们都很积极,”昂图瓦纳继续说,“神父可不简单,四个科学院他都很熟……三周以后就会举行选举。”他收起脸上的微笑,嘟囔着,“选上学院院士也没什么稀奇,谁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认为父亲会选上,你怎么看?”
昂图瓦纳眼前突然感到灵光一闪。啊,那本灰色笔记本的字迹!雅克曾经承诺过,但他还是和丰塔南通信了。那她呢?丰塔南太太是不是了解这件事?她会同意他们这样偷偷通信吗?
“什么?”一丝温情让雅克的面容变得柔和了很多,他想了想,笑着说,“这真是太好了!”
昂图瓦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所承担的家长的责任。雅克现在对待自己的态度,和自己对待蒂博先生的态度完全一样,两者相隔的时间并不太长,但事情已经完全颠倒过来了。
“我发誓,在一起吃饭也是没一点意思的事。父亲要么一句话不说,要么就对着老小姐把在委员会上的讲话再重复一遍,啰啰唆唆地讲他一天的工作。另外就是法兰西学院的选举非常顺利!”
“这么说你已经给达尼埃尔写过信了?”他双眉紧蹙。
昂图瓦纳接着说:
雅克承认了,继续和他对抗。
他看着弟弟笑,心里有种心有灵犀的愉快感受。同时他也确切地感受到,弟弟和自己一样,都很看重这些日常的家庭生活细节。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是珍贵的童年回忆,有着特殊的意义,且是无可替代的。不过雅克的反应只是轻轻一笑。
“你竟然不告诉我一声?”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么多鬼主意!对一个小姑娘来说一栋房子根本没什么吸引人之处!老小姐很爱她,但就像你知道的,她整天担惊受怕,寸步不离吉丝左右,也不让她四处乱跑……”
“你想怎么样?”
他们下了台阶,往紫藤绿廊的方向走去。这时,雅克在满是斑点的玫瑰色大理石斯芬克斯塑像前停下了脚步,用手轻轻摩挲那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塑像的脑门儿。他是不是在思念吉丝和老小姐呢?是不是突然间想起了前厅的旧桌椅、带穗的地毯以及摆着扑克牌的银托盘?昂图瓦纳心里这样猜测着,于是高兴地说:
昂图瓦纳气得差点跳起来给这个淘气的孩子一个重重的耳光,但他最终只是攥紧了拳头,因为这样的争论继续发展下去可能会损毁他最重视的东西。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认为她并不知道。你根本不懂小孩儿在想什么……”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揪住雅克的话题不放,接着说,“她有时候看起来像个懂事的大姑娘,睁着两只大眼睛静静地听别人说话,有时候就只是个孩子。你知道吗?昨天晚上她躲在桌子下面玩布娃娃,害得老小姐四处找她。要知道她已经十一岁了!”
“你走吧。”他假装泄了气,“你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说些什么。”
“吉丝知道吗?”
“我是告诉你……我难以接受!”雅克一边嚷一边跺脚,“我已经长大了,我要去见我想见的人。这样的日子我过腻了。我要见丰塔南,他是我的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写信给他。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和他见面,你可以把这一切报告……报告给所有人。我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他捶胸顿足,身上散发出怨恨和对抗。
雅克木然地看着他,分辨不出昂图瓦纳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雅克没有笑,继续往前走。突然,他问了一句:
有一件事他没说,而昂图瓦纳也没想到的是,自从李斯贝特离开以后,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感到强烈空虚和沉重,所以不得不向这样的需求妥协:把自己青春年少时候的秘密告诉一个同龄人,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达尼埃尔就分担了很多压在他心头的重负。在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已经体会过这种坦诚相对的感觉,他请求朋友分担一半他对李斯贝特的感情,而李斯贝特也让达尼埃尔承担这一半感情。
“多完美的理由。其实是因为另外一个理由吧?”
“我告诉过你,你走吧。”昂图瓦纳假装若无其事,享受着自己看似超脱的态度,“等你恢复理智以后我们再讨论这件事。”
“没有任何理由。”
“胆小鬼!”哥哥冷漠的态度把雅克刺痛了,他叫喊着,“迂腐的家伙!”他随手砰的一声带上了门,拂袖而去。
“这又是因为什么?”
昂图瓦纳起身去锁门,随后倒在一把扶手椅里,脸已经气得惨白。
“不。”
“迂腐的家伙!傻瓜!迂腐的家伙!他这么做会受到惩罚的。假若他以为自己能恣意妄为,那他就错得太离谱了!今天晚上算是完蛋了,根本不能工作,他会得到惩罚的。他必须补偿我以前有过的宁静。为了这个小傻瓜,我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迂腐的家伙!尽是为他们着想……蠢的是我,我为了他牺牲了这么多时间,耽误了这么多工作。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要过自己的日子,做些检查,而不是整天担心这个小傻瓜……”他坐立难安,在房间不停地踱来踱去。
“他没有向我问起过。为什么?难道你不希望他知道吗?”
突然,他想到丰塔南太太走到了面前。他的神情一下坚定了不少,所有的事都看透了:“我已经尽了全力,太太。我曾经试着温存、关爱,我帮助他获得自由。但看看现在的情形。相信我,太太,你根本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对待这种本性,社会只会用一种办法,那就是不让它们有为害的机会。所以教养院被称为社会保险事业是有根据的……”
“什么?”雅克的声音是颤抖的,让人记起他曾经带有强迫意味的语气,“你是否对他说起过我在哪儿?”
一阵沙沙的响声让他回过头来,原来关着的门下塞进了一张字条:
“是,我是在拉丁区见到他的。不知道你是否清楚他目前在路易大帝中学寄宿?”
“请原谅我叫你迂腐的家伙。我已经冷静下来了,让我回到你身边吧。”
“丰塔南。”
昂图瓦纳忍不住笑了,心中有一股温情在流动。他不假思索地向门口走去,打开了门。雅克两手下垂,站在那里等候。他还是处在混乱之中,头耷拉着,嘴唇咬紧,忍着不笑出声音来。昂图瓦纳神色愤怒而冷漠,他走回去坐了下来。
“你说的是谁?”
“我要开始工作了。”他硬邦邦地说,“你今天已经浪费了我一整个晚上。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你们是否交谈过?”
雅克抬起头,笑眯眯地盯着他哥哥。
雅克突然蹦出一句:
“我希望能和达尼埃尔见面。”他说。
早春时路边的景色迤逦,雅克却视而不见,他好像是在刻意避开有人的地方,向着寂静的宫堡四周和被栏杆围起来的平台上走去。昂图瓦纳走在后面,就所见到的事物侃侃而谈,内容包括草坪上被修剪过的黄杨树、塑像肩膀上的树枝等。然而,他的口若悬河只换来模糊不清的回应。
一阵短暂的沉默。
雅克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于是两人静静地往公园的方向走去。
“你明知道父亲不同意。”昂图瓦纳说,“而且我曾经跟你做过解释,难道你不记得了吗?那天我们说好了,你会接受这个决定,不再和丰塔南家发生任何关系。我相信了你说的话,但现在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你骗了我,只要有可能你就会毁了当初的约定。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你想到了什么,雅克?”
雅克抽噎起来。
昂图瓦纳以为弟弟正陶醉在早春的第一个星期日而不自知。他鼓起勇气问:
“请不要这么说,昂图瓦纳。这不公平。你不清楚原因。是的,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告诉你就写信给他。不过我是因为有不得不说的事情,这件事已经快让我承受不了了。”他轻声说,“李斯贝特……”
“我想告诉你,”雅克的手放在昂图瓦纳的膝盖上。就在这时,传来圣雅克教堂的钟声。到了要做晚祷的时候了,钟声和阳光仿佛都充满了默契。
“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昂图瓦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可以回避弟弟说出一切,因为这会让他比弟弟更尴尬,于是他想让雅克换个话题,“我答应你重新做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你要发誓……”
穿过林荫大道的中段,他们进入一条逼仄的街道。这条街是上坡,阴凉、安静。来到王宫市场前,眼前的景象让人有点目眩神迷,雅克眨巴着眼睛。两人停下脚步,在尚未完全长大的梅花形的树木下坐了下来。
“不要,昂图瓦纳,我不能发誓说再也不去见达尼埃尔。是你要向我发誓,说可以让我去见他。请听我说,昂图瓦纳,不要生气了。我在上帝面前向你发誓,从此以后我不会隐瞒你任何事。不过我依然想见达尼埃尔,我不想背着你去看他,他也不想。我已经写信告诉他回信时我会去邮局取信,他不同意。你听听,他是这样写的:‘为什么要自己去邮局取信。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事需要隐瞒。你哥哥总是站在我们这一边。这封信写给他,然后经过他转交给你。他最终拒绝了我提出在先贤祠后面约会的想法: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你尽早来我家过一个星期天,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妈妈很喜欢你和你哥哥,是她让我向你们发出邀请的。’你瞧,他非常坦荡。父亲不用怀疑,他对达尼埃尔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就假意归罪。其实我也不怪他。但你,昂图瓦纳,你就不一样了。你和达尼埃尔是认识的,你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见过他母亲,没有理由像父亲一样。我能拥有这份友谊,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对不起,我这样说不是要怪你,你知道的。不过你是一个人,而达尼埃尔是另一个人。相信你也有很多年龄相当的朋友吧?难道你不知道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的意义吗?”
“我想到其他地方走走,昂图瓦纳……”他恳求道。
“其实,我不懂……”昂图瓦纳在沉思,他发现雅克说到“朋友”这个词时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快乐与柔情。突然间,他很想走到弟弟身边去拥抱他。不过雅克的眼神里有种难以驾驭与好斗的东西,这严重地伤到了昂图瓦纳的自尊。想要直面这种执拗并把它碾碎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但最后被雅克的毅力镇住了。
雅克耳朵开始轰隆隆乱响,他感到头晕目眩,越来越紧张地看着周围的人群。
他没说一句话,伸了伸腿脚,想着:“其实,我思想开放,应该承认,父亲的禁令是荒唐的。这个丰塔南对雅克的影响只会是正面的,那儿舒适的环境能替我完成任务。对,毫无疑问,她一定会帮我。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看得比我更明白,很快就会对这孩子产生巨大的影响。要知道,这是个第一流的女性。但是,假若父亲知道了……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成年了。是谁在对雅克负责呢?对,是我,所以有权利做这个决定。在我看来,父亲的禁令严格说来是荒唐的、没有根据的。不管了,不过如此。第一,因为这件事雅克会更亲近我。他会觉得:‘昂图瓦纳和父亲不一样。’第二,我很确定,那位母亲……”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丰塔南太太微笑时的样子:“太太,我一定会把弟弟送来……”
这个星期日,全孔皮埃涅的人好像都走到了街上。昂图瓦纳和雅克挤在人群中,发现这时候真应该来个征兵检查委员会才是。成群结队身着节日盛装的小伙子,从发货郎那里买了许多色彩绚丽的丝带,胳膊挽着胳膊,并排站在一起,唱着军营歌曲,跌跌撞撞地在人行道上走着。在林荫道上,迎面而来的人们相互打着招呼,四处都是衣着亮丽的姑娘和偷溜出营房的龙骑兵。
他起身走了几步,然后来到雅克身边。雅克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神经紧绷,一心想要反抗昂图瓦纳的态度,进而战胜他。
他停下脚步,抬起手放在额头前方以遮住阳光。越过翠绿的树木,他在遥远的天边看见钟塔的一个个尖顶和教堂的圆钟楼。就要说出它们的名字之前,他朝弟弟瞟了一眼,发现站在身旁的雅克也把手放在额头前,看起来好像眺望着远方。不过他很快发觉雅克望着的不是远方,而是脚下,就像是在等待自己继续往前走。昂图瓦纳默默地抬脚向前走去。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诉你,不管父亲怎么吩咐,我一直坚持让你和丰塔南一家见面,甚至想过要亲自带你去。你觉得怎么样?不过我认为还是等你恢复理智以后再去为好,我本打算等到开学的时候。现在看来,你和达尼埃尔的信加快了进程。是的,我来承担所有的责任。我不会让父亲和神父知道这件事。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星期天就去。”
“这里就是我跟你说的孔皮埃涅。”昂图瓦纳说。
“有一点必须说清楚,”他稍做停顿,然后用关爱又责备的口气说,“你不相信我这就太离谱了,这是不对的。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我们之间必须推心置腹、互相信任。不然的话,我们所有的希望都不过是泡影而已。”
拉纤小路变得越来越宽,逐渐成了一条大路。他们走到瓦放河的大支流前面,滚滚河水向他们汹涌而来。
“你是说星期天?”雅克嘀咕。不战而胜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认为自己确实被某些诡计欺骗了,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诡计。接着,他对自己的猜疑又惭愧不已。昂图瓦纳确实是最亲密的朋友。只不过他比起自己,年纪大了很多,这真是太遗憾了!但是,他说星期天去?为什么要这么急?这时候他开始想,自己是否真的有那么想重新见到朋友。
“没什么,”昂图瓦纳对他的反应有些惊讶,“这里有驳船、水闸、天桥,把它们放在一幅画里会很有意思……”
11
“怎么了?”他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星期天,达尼埃尔正在他母亲身边画画,这时候小母狗叫了起来。接着有人按铃,丰塔南太太放下书要去开门。
这次雅克很明显地抖了一下,昂图瓦纳确信看到他脸红了。
“让我去吧,母亲。”达尼埃尔抢在母亲前面向门口走去。由于手头拮据,家里早已将女佣辞退,上个月又将厨娘辞退了,现在是尼科尔和贞妮在做家务。
“你想坐上驳船四处去看看吗?”昂图瓦纳饶有兴趣地问,“船在两岸都是白杨的运河上轻轻漂荡,遇到闸门时停一停。这里早上烟雾迷蒙,傍晚太阳下山的时候坐在船头抽根烟,双脚随意悬在水面上,什么事情都不想……你脑子里会不会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
丰塔南太太仔细一听,发现是格雷戈里牧师的声音,脸上随即露出了笑容,急忙赶上前去迎接。这时他正抓着达尼埃尔的肩膀端详,笑声沙哑:
通往堤岸的斜坡路走起来毫不费劲。他们很快来到河湾处,面向运河站着。一座小型铁桥横跨于闸门之上,三条大型空驳船漂浮在纹丝不动的水面上,整个褐色的船体都暴露在外。
“怎么了?今天天气这么好,我的孩子,为什么不去外面散散步呢?难道法国人永远不划船,也不打板球,不做运动吗?”他的上下眼皮间被虹膜填满了,一双小小的黑眼睛几乎看不见眼白。他两眼炯炯有神,靠太近的时候让人难以抵挡,达尼埃尔有些窘迫地笑着转过头。
雅克没有回答。这次谈话的结果会不会让他高兴?昂图瓦纳对此没有任何把握。他担心做错了,于是逐渐安静下来。
“请您不要怪他,”丰塔南太太说,“他正在等一个同学。相信您应该听说过蒂博一家吧?”
“今天一大早我把整个教养院查看了一遍,”昂图瓦纳接着说,“于是我终于明白是我错了。所以我假装说要乘火车回去。我不能在和你进行长谈前就匆忙离开,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牧师做了个鬼脸,努力地回想。突然,他激动地用力搓揉干枯的双手,就像是手里会蹦出火花来一样。他咧咧嘴笑了,没有声音而且看着古怪。
雅克微微侧过身,一脸严肃地打量着哥哥。
“噢,对。”他说,“是不是那个留着胡子的医生?对,他是个心地善良的青年。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他在看望我们九死一生的小女儿时,脸上的表情有多惊奇?他想用温度计检测康复的程度!多么可怜的人!我们的可爱的孩子,她现在在哪里?这么阳光灿烂的日子,难道她也躲在房间里吗?”
“我保证不对任何人提起,不要担心!就连想我也不会再想。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这里糟透了,你在这里过得很不好……”
“没有,请不要担心。贞妮和她表姐刚吃完午饭,现在正在外面。两个人想试一下新的照相机……那是贞妮收到的生日礼物。”
“也不能和父亲说。”雅克补了一句。
达尼埃尔为牧师搬来了一把椅子,他抬头看着母亲,发现她说到这件事时嗓音有些变了。
“好吧,我答应你。”
“尼科尔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格雷戈里坐了下来,“难道说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昂图瓦纳,请你千万不要和院长讨论被单、毛巾的问题。如果你这样做了,阿尔蒂尔会被责备的。”
丰塔南太太说没有。事实上,她不想在儿子面前说起这件事。听到尼科尔名字的时候,达尼埃尔朝牧师看了一眼。
这次的散步没开好头,昂图瓦纳想要试着换个话题。他原打算使用简单、轻松的语调来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但让人懊恼的是怎么也做不到。对于昂图瓦纳提出的问题,雅克总是简单地用是或不是回答,没有半点谈论的兴趣。最后他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
“请告诉我, 我的孩子,”牧师猛地向达尼埃尔转去,“你那个留胡子的医生朋友什么时候会来找我们呢?”
“这样一来,他们会认为你是在故意挑教养院的毛病。”他严肃地说着,声音有些颤抖。他再次沉默不语,继续往前走去。但过了没一会儿,他又有些刻意地说了起来。这个在一般人看来无关紧要的话题好像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他只能默默忍受:“实际上,这件事比你想象的要简单得多。每个月的第一和第三个星期都会换洗床上用品。阿尔蒂尔到这里来照顾我不过十几天,上个星期日才换了被单、毛巾。他今天早上又把被单、毛巾换了,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因为今天正好是星期日。不过洗衣间的人却告诉他错了,他只好把干净的毛巾、被单又换回去了。所以在下个星期之前,我都不能换新的用品。”他望着田野,再次沉默。
“我不太清楚。大概是三点吧。”
雅克停下脚步,笑得有些牵强:
格雷戈里挺起胸膛,从背心里摸出一块茶碟一般大小的怀表看了看。
“对。早上他们领着我把整个教养院逛了一遍,这期间,他们完全有时间在你的房间换上洁白的被单和干净的新毛巾。不过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我竟然又跑回来了……”
“太棒了,”他大声说,“还有将近一小时的时间,你这个偷懒的小家伙!把你的外衣脱下来吧,然后立刻沿着卢森堡公园跑一圈,创造一个新的跑步纪录。快去吧!”
“你说毛巾被突然换了?”雅克不明所以,重复问道。
小伙子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站起来狡猾地说: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毛巾会被突然换掉?”他笑眯眯地看着雅克。
“行,行,那我先走了。”
昂图瓦纳挽着弟弟的胳膊往前大步走。
“狡猾的家伙!”格雷戈里抡起拳头吓唬他。
雅克没有反驳,他似乎在努力不违背哥哥的意愿。
只剩下他和丰塔南太太单独相处了,他刮得光滑的脸庞非常温和,目光也温柔了很多。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你对孔皮埃涅不是很熟悉吧?沿着瓦兹河岸走有三公里以上的路程。你能行吗?”
他说:“好吧,我想和您开诚布公地谈谈,亲爱的。”他沉默半晌,看上去像是在祈祷。接着,他有些神经质地捋了捋自己的黑发,从旁边搬来一张椅子骑坐在上面。“我和他见面了,”他单刀直入地说了一句,然后发现丰塔南太太的脸色瞬时间变得惨白,“我是从他那里过来的。他现在很后悔,非常不幸!”他紧盯着她,似乎想用快乐抚慰他给她带来的痛苦。
两个人走到大路上时,昂图瓦纳欢快地问:
“你是说他现在在巴黎?”她喃喃地说,没有仔细思考过自己所说的话。前天是贞妮的生日,她知道热罗姆来过,而且还将送给女儿的照相机放在了女门房那里。似乎无论他在哪里,都从来不曾忘记在亲人生日时送上祝福。“您真的和他见面了?”她假装不经意地问,以便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呆板。已经好几个月了,她不断地想他。事到如今,一旦有人提及他,一种特别的昏沉感就会席卷她的心房。
早上看到的那种让昂图瓦纳意外的干净整洁已经了无踪影。他有些纳闷。午餐时用过的餐盘还留在桌上,里面有一只脏碗碟、一个空水杯、一些面包屑。一尘不染的毛巾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满是污点的粗抹布。脸盆下压着的是一块破旧又肮脏的漆布,床上雪白的被单变成了原色粗布被单。他突然间醒悟过来,但并没有提出任何疑义。
“他非常不幸。”牧师再次强调,“他非常懊悔。那个可怜的女人一直曲不离口,不过他还是厌倦了,不愿意再见她。他说他的生活不能缺少妻子和孩子。我觉着他说的是真心话。他想请您原谅他,请求您忘记离婚的事情,他什么都愿意做,仍然想要当您的丈夫。我看见他的脸,是一张正直的面孔:他确实是个义人。”
雅克在有条不紊地穿衣服。昂图瓦纳发现阿尔蒂尔在帮他穿衣服,甚至试图帮他擦鞋。对于这样的殷勤,雅克放任自流。
她沉默不语,有些恍惚地望向远方。她面颊丰满,下巴稍微有些臃肿,两片嘴唇看起来非常柔软可人、非常敏感,透露出仁慈敦厚的性格。格雷戈里看着她,以为她已经原谅他了。
“我先走了,请见谅。”院长用抹了蜜的嗓音说,“市委会开会,我是市长必须参加!”他在门口大声地说,并放声大笑,就像这事本来非常可笑一样。昂图瓦纳看了也浅浅地笑了笑。
“听他说,你们这个月会上民事法庭办理和解手续,”他紧接着说,“在和解不成功的情况下才会开始进入真正的离婚程序。他真的改变了。他说当时他苦苦地哀求不只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要比我们想象的好得多。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能找得到工作,他现在非常想工作。只要您同意,他将回到您身边,改过自新,重新开始。”
雅克走了过来,昂图瓦纳本以为他会觉得尴尬,但他却静静地扣着纽扣,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连再次见到昂图瓦纳也没有半点惊讶。院长告诉雅克,他可以和哥哥出去散步到六点。雅克死死地盯着他的脸,想要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同时却没说一句话。
他发现她的嘴唇在发抖,脸的下半部分也在抽搐。但她突然耸了耸肩:
“您已经看见了对吧?即便是孩子们大小便,我们也会有专门的人看管。”
“不。”
昂图瓦纳赶紧躲进了房间。院长看上去却很高兴,他搓着手大声嚷道:
声音里满是决绝,眼神绝望而骄傲。她的决定看上去不可能更改。格雷戈里仰着头,两眼紧闭,沉默了很久。
他有些懊悔。他们到达的时候,雅克正蹲在教养院称之为“瓦泰尔”的陋室,阿尔蒂尔靠在敞开着的门板上抽烟。昂图瓦纳刚走进过道就看见了眼前这一幕。
“听我说。”他一反常态,用一种冷漠而悠扬的声音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讲一个您从未听过的故事,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的故事。听着。他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和一个惹人怜爱的姑娘订了婚。姑娘美丽善良,虔诚地信仰上帝,所以,他也热爱上帝……”他的目光越来越严肃庄重。“……一心一意地爱,”他抑扬顿挫地说。
“我陪您一起去找吧。”昂图瓦纳说。
他就像是在努力回想自己到底说到哪里了,很快又接着说:“两个人结婚以后,这个男的发现一件事情:他的妻子在爱着他的同时还爱着另一个人人。这个人是他们家的朋友,平日里像兄弟一样常来他们家。于是,丈夫决定带妻子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以便让她忘记另一个。不过他早就知道,事到如今她还爱着另一个朋友,但不再爱他。所以他们的生活就像是在地狱。这个男的看到奸淫欲望折磨着妻子,慢慢地深入她心里,最后进入她的灵魂。她已经变得轻浮而堕落。是的,”他意味深长地说,“这确实非常恐怖:她因为爱情遭遇挫折而开始堕落,而他也很不幸,因为他们四周都是污浊的空气。您认为这时候他会做些什么?他在祈祷。他想:‘如果我深爱一个女人,就应该让她远离邪恶。’他欢欢喜喜地邀请妻子和她的朋友到自己的房间,然后面对《新约》说:‘请允许我在上帝面前庄严地祝福你们结合。’三个人都哭了起来。他接着说:‘请不要担心,我离开,再也不会回来打扰您的生活。’”
“请您以后向蒂博先生说明一下吧……我马上就去把雅克找来。”
格雷戈里把手放在眉眼上,低声说:
但在昂图瓦纳的一再坚持下,费斯姆做了让步。
“噢,亲爱的朋友,上帝这是给了他什么样的补偿啊:奉献了自己所有的爱情以作纪念!”他抬起头,“他说到做到:他本来非常富有,而她穷困潦倒,所以他把自己所有的财产留给他们,然后远走他乡。就我所知,他独自一人隐姓埋名过了十七年。为了生活他努力工作,就像我一样,就像所有‘基督教科学协会’的救护信徒一样。”
“这个呀……”费斯姆有些为难,“按照教养院的规定……”
丰塔南太太看着他,情绪有些激动。
昂图瓦纳提出下午要和雅克散步。
“请听我说完,”他兴致高昂,“我告诉你故事的结局。”他的脸有些抽搐,手依在椅背上,瘦弱的手指忽然交叉在一起。“这个可怜的男人想,为了他们,他抛弃了幸福带走了厄运。所以上帝的秘密就在这里:邪恶与他们同在。他们出卖了圣灵,嘲笑他,抽噎着接受他的奉献,心里却在嘲笑。他们在绅士们耳边捏造他的坏话,甚至糟践他的信,污蔑他的好心不过是惺惺作态。他们甚至宣称,他走的时候没有给妻子留下一个便士,还去占有了默洲的一个女人。他们在胡说八道,是的,甚至还买了一份对他非常不利的离婚判决书。”
昂图瓦纳再次回到蒂博先生创建的教养院门口时,还不到一点钟。费斯姆先生走了出来,显得非常吃惊。他先是愣了几秒,然后眼睛就开始在镜片后面眨巴。直到听昂图瓦纳讲述了他的悲惨遭遇后,费斯姆才大笑起来,又开始滔滔不绝。
他双眼低垂,很久才发出一阵苦涩的嘀咕声,站起身,然后又蹑手蹑脚地坐回去。他脸上的痛苦表情不见了踪影,俯身对一动不动的丰塔南太太说:
3
“爱情需要原谅。如果这个背信弃义的、我曾爱过的女人有一天突然回来对我说:‘詹姆士,我想回到您身边,您再次做被我使唤的仆人。如果我想的话,我还会嘲笑您。’这时候,我会告诉她:‘回来吧,把我仅剩的这点东西都拿走吧。我感激上帝让您回到我身边,我会竭尽全力让您看到我真正的好,让您也跟着变好:因为世上没有所谓的邪恶。’是的,恕我直言,亲爱的朋友,假若我的宝贝有一天要回到我身边,我会好好地对她。我不会对她说:‘亲爱的,我宽恕您。’只是说:‘上帝保佑您!’只有这样,我的话才会实现:因为只有善能止恶!”他停了下来,抱着手臂,托着瘦骨嶙峋的下巴,用牧师特有的动人嗓音说:“您,您也可以这样做,丰塔南太太。您是全心全意地在爱这个人,爱情就是正义。基督说过:‘如果说你们所谓的正义不过是一般犹太法律家的正义,或者是法利赛人的正义,那么你们不可能进入天国。’”
于是,刚刚想的那一套迅速在脑子里生根发芽:先去旅馆吃午饭,然后回教养院去,整个白天都陪着弟弟。
这个可怜的女人摇了摇头:
因为非常爱面子,他根本不承认自己的失败,或者说他宁愿失败。“假如我愿意,其实还是可以跳上火车的。”有那么一瞬间他这样想,“但如果是那样,我就无法选择了,更没有机会看到雅克了。”他停下脚步,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非常满意。
“您有所不知,詹姆士,他四周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他将恶带至所到之处,将来也会重新摧毁我们的生活,还会教坏孩子们。”
不过他并没有预料到路上的陡坡。在到达火车站之前,道路拐了个弯,必须从一座小桥底下经过。他加快速度,竭尽所能最后也没能如愿。他从桥底出来时,火车已经开动了。这时候,他离火车仅一百公尺 【注:1公尺=1米。】 ,最终误了火车。
“基督用手抚摸麻风病人的伤口时,基督的手没有变成传染的手,只是麻风病人的病菌被清除。”
阳光强烈,他低着头走路。再次抬起头时,他发现自己迷路了。顺着孩子们指的一条捷径,他加快脚步穿过田野。“假如没赶上火车,”他暗暗假设,“我该怎么办呢?”他想象回到教养院的情景。白天他陪在雅克身边,对他讲述原有的担惊受怕、如何背着父亲来这里。他们将坦诚相见,亲密友好。他将对弟弟讲述从马赛归来时坐马车时发生的事,他原本以为那天晚上他们会成为真正的朋友。他想要错过火车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开始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一声长长的鸣笛声响起,他看见一缕青烟从左边的树丛上空掠过。于是,他不再有任何其他想法,加快速度继续赶路。远远地,他看见了火车站。揣着兜里的火车票,仿佛只要纵身一跃就能跳上火车,哪怕是坐上相反的方向。他双肘紧挨着身体,后仰着头,深深地呼吸,任凭风吹拂胡须。这时候,他为自己的强健有力感到骄傲,对及时赶到火车站也信心十足。
“您说我爱他,不是的,事实并非如此!对于他,我太了解了,我很清楚他的承诺有何价值。我对他的原谅已经太多了。”
昂图瓦纳没有情人,平常只满足于机缘巧合的相遇。不过他只有二十四岁,每当心里感到压抑时,更多的时候是选择怜悯弱者,并尽量提供帮助。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弟弟的爱不但没有淡漠反而越发增长。什么时候才能再次与弟弟相见呢?因为任何一个无足轻重的理由,他都会立即返回教养院。
“彼得问基督,他应该原谅兄弟七次。基督告诉他:不过七次而已。我呢,我认为可以有七十个七次。”
“最荒唐的是,”他突然想到,“我还浪费那么多时间想着要扮演一个预审法官的角色,而没有和雅克进行更多的交谈。”他几乎认定,弟弟对他的离去没有丝毫留恋。“这样太不像话了,”他想起来有些生气,“雅克真是冷漠无情!”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懊悔没能更亲热地接近弟弟。
“我想告诉您,您对他并不了解,詹姆士!”
“我竟像一个女工一样感情冲动。”昂图瓦纳边走边想,“这个地方看起来井然有序,雅克在这里应该没有受苦。”
“谁能说:我非常了解我的兄弟?基督说过:我不会说死任何一个人。至于我,我想说:一个人过着罪人的生活,心里却始终没有不安和痛苦,那是因为他还没真正领悟真理。不过他已经接近了,他在抽泣,生活在罪恶中。我想说,他非常后悔,他的脸像一个正直的人。”
院长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请他向蒂博先生表示敬意。院长一边说一边笑,金丝边眼镜后面的小眼睛早眯成了一条缝儿。他用像女人一样绵柔而滚圆的双手热情地握住昂图瓦纳的手。最后,昂图瓦纳好不容易才脱了身。阳光下,小个子光着头,举着双臂站在大路上,一直笑着,并友善地晃着脑袋。
“您了解得不够深入,詹姆士。您可以问他,当这个女人不得不逃到比利时,不得不躲着包围她的债主时,他在做什么。她和另一个男人走了,他却抛下所有跟着他们去了,答应做所有的妥协。他甚至还在她唱歌的剧院当了两个月的查票员!我想说的是,这是莫大的耻辱。她继续和那个提琴手同居,他接受所有的一切,包括在他们家吃饭,和情妇的情人一同演奏。正直的脸!您有所不知。如果今天他在巴黎忏悔,说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女人,不会再和她见面,那么,他为何要帮她还债,难道不是想要破镜重圆吗?要知道他偿还了诺艾米所有的债。对,这就是他待在巴黎的原因!您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吗?那是我的钱,是孩子们的钱。看吧,三个星期过去了,您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他把我们在拉菲特别墅区的不动产典押了,然后将换来的两万五千法郎给了诺艾米的一个没有耐性的债主!”
他们穿过前厅,看见竖立在那儿的蒂博先生的塑像。这一次,昂图瓦纳不再用嘲讽的眼神看这尊塑像了。他终于明白父亲因为独自创立这项事业而备感骄傲有合理的成分。作为儿子,他也觉得骄傲。
她低垂着头,没有说出所有的事。想起那次公证人事务所召见,她什么都没想就赶过去,在门口遇到热罗姆,他正在那里等着她。他若想典押必须要得到她的同意,因为不动产是继承的财产,归她所有。他苦苦哀求她,借口说已经身无分文,已经到了要自杀的地步。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他竟然掏出了自己衣服的口袋。而她,几乎没有做任何反抗。她陪他来到公证人事务所,目的是让他不再在大街上骚扰她,也因为她自己也一样缺钱。她同意让他从存款中提取几千法郎,这样可以维持半年的生活,然后再等着离婚后账目的具结。
“十点四十五分了,”院长说,“还有一点时间,但最好还是快动身吧。”
“我再和您说一遍,您真的不了解他,詹姆士。他向您发誓他改变了,希望能留在我们身边一起生活。我想告诉您的是,前天贞妮生日的时候他送礼物来,离我们家门口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有一辆车……他不是独自一人来的!”她在颤抖。突然,她在杜依勒里宫码头的长凳上再次看到热罗姆和那个啜泣的穿着黑色衣服的小女工。说着她站了起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的声音很大,“身上所有的道德都泯灭了。即便是女儿生日的那天,遇到一个情人,他也会带在身边!但您却告诉我,说我还在爱着他。不是的,绝对不是这样!” 她挺起胸脯,似乎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昂图瓦纳从房间走出去时,阿尔蒂尔正从走廊过来,接过小费时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他神色坦然,因为高兴脸上红扑扑的,带着些许孩子气。在他的带领下,昂图瓦纳来到了院长办公室。
格雷戈里看着她,一脸严肃。
“啊,对,需要二十法郎!”雅克的脸让人很难猜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谢谢你,昂图瓦纳。”他紧握住哥哥的手。
“有个真理您还没明白,”他说,“即便只是在精神上,我们难道应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精神就是全部。物质只是精神的奴隶。基督说过……”小母狗的吠声打断了他的话。“看,那个该死的留着胡子的大夫来了!”他扮鬼脸嘀咕,于是回到位子上重新坐下。
“我不知道。需要多少?十个法郎够吗?是不是需要二十法郎?”
门开了,雅克在前,昂图瓦纳在后走了进来。他脚步平稳,早已接受了这次拜访可能产生的后果。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洒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发和胡子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光线都集中在白皙的长方形脑门儿上,所有天才般的闪光都积聚在上头。虽然只是中等身材,猛一看却显得非常高大。看到他走了进来,丰塔南太太复苏的所有好感瞬间膨胀起来。他向她鞠躬,在她握住他的手时,认出了格雷戈里。对于格雷戈里的到来,他自然是很不高兴的。牧师在座位上向他高傲地点了点头。
“不差!”雅克用让人难以捉摸的语气反驳,随后又降低声音问,“你可以给他多少钱?”
一旁的雅克惊奇地看着这个有些怪异的老人:格雷戈里骑坐在椅子上,下巴趴在环抱着的手臂上,鼻子红彤彤的,嘴巴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笑容,友好地上下打量这两个年轻人。这时,丰塔南太太走到雅克身边,眼里全是柔情。这让雅克想起那天晚上她把自己搂在怀里哭泣。她似乎也回忆起了这个场景,于是喊了起来:
“当然可以。那你呢?告诉我实话,你什么也不想要吗?快说呀……这里的生活是不是很差?”
“他长得实在是太快了,我已经不敢再……”她一边说话一边给了他一个拥抱,并有些风雅地笑起来:“看来我真是一个母亲,我看着你,总觉得你很像达尼埃尔的兄弟……”这时她看到格雷戈里站起身准备离开:“您这是要走了吗,詹姆士?”
“不,不会的。只要你在走的时候热情地说声再见,并往他手里塞些小费……可以吗?”雅克几乎是在哀求。
“很抱歉,”他说,“我现在就得走了。”他用力握紧两兄弟的手,往她的方向走来。
“但是,”昂图瓦纳说,“这会不会招来别人的议论?”
“多说一句。”丰塔南太太陪他走出房间,对他说,“请诚实地告诉我,在我向您说了这么多以后,您是否还坚持认为热罗姆适合留在我们身边,回到他原来的位置?”她的目光里满是询问,“请好好想想您的答案,詹姆士。假若您还是对我说‘请您原谅他吧’,我就原谅他。”
“我需要你帮我送些礼物给阿尔蒂尔,就是那个和我在一起的伙计……他努力巴结……”昂图瓦纳不明所以,一时间愣住了,“你愿意吗?”
他一个字也没说,眼中的目光、脸上的神情都投射出一种怜悯。这是那些自认拥有真理的人会引以为傲的。他以为丰塔南太太的双眼曾有过一丝希望之光,但基督所期望的并不是这种原谅。他将头扭过去,笑声中夹杂着一丝责备和讥讽。
雅克脸上有些为难。他侧过身子,似乎想要说几句悄悄话。最后他终于做了决定,快速地说道:
她挽着他的手臂,假装热情地和他道别。
两个人走到门口,昂图瓦纳握住弟弟的手:“你会告诉我的,对吗?”
“谢谢您,詹姆士。请转告他不可能。”
“我非常想念你,雅克。长久以来,我都在担心你在这里会不会过得不好……”
他在为她祈祷,没有听她说话。
“那好吧,我争取再来看你。再见。”昂图瓦纳郁郁寡欢地说。他再次端详弟弟,想要看个仔细,最后鼓起勇气轻声说:
“愿基督深入您的心里。”离开时,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对,你能来我很高兴,谢谢你。”
她回到客厅时,昂图瓦纳正在那里观察四周。想起第一次拜访时的情景,丰塔南太太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雅克有些魂不守舍,好像在想些什么。他身体有些颤抖,表情惊讶,仍不失礼貌地笑着说:
“能和您的弟弟一起来,这真是太棒了。”她大声地说,尽量地表示最热情的欢迎,“请这里坐。”她为昂图瓦纳指了指靠近她身边的位子,“今天我们根本不指望他们两个人会陪着我们,这样也很好……”
“对我这次来你感到高兴吗?”他的表述有些笨拙。
达尼埃尔这时候早已挽着雅克的手臂,把他抱到了自己房里,两个人已经差不多高了。达尼埃尔没有想到朋友的样貌会改变这么多:他的友情更加坚定,他的信任更加强烈。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脸看起来很激动,有一种神秘的表情:
昂图瓦纳认为弟弟对他的冷漠感到失望,不过也有可能是这次的探访引起的快乐弟弟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想告诉你,你一定要去看望她:一个住在我们家里的表妹。她是那么……神圣!”从雅克的反应中他捕捉到了一丝窘迫。难道他本来打算谨慎一些,却因冒失而感到不安?“还是说说你吧。”他轻轻一笑,在所有的朋友关系里,他始终保持着一些客套。“已经过去一年了,你试着想想!”雅克还是一句话没说,“噢,始终没有一点消息。”他说着,身体也往前倾,“不过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这就要走了吗?请再等一等……”
这种执着的眼神和声音让雅克感到有些僵硬。他这时才发现,达尼埃尔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不过他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同。达尼埃尔的脸庞还是那样,也许原本椭圆的脸更长了,但嘴巴还是那种复杂的三角形。由于长了一整圈的胡须,这个三角形就更突出了。他一直都是只有半边脸微笑,这种笑容会扰乱线条原有的次序,以至于左上方的牙齿也露了出来。可能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干净;可能他的眉毛在伸向两鬓时更顺从了,以至于有了一种光滑的柔润感;可能他在自己的声音和举止中掺入了一些潇洒的气质,放在以前,这是他所不容许的。
雅克突然慌乱起来,似乎想说点什么。他开始询问哥哥的身体状况、火车开动的时间、考察的情况。等到昂图瓦纳终于站起身,雅克长长地嘘了口气,他哥哥对此感到很疑惑。
雅克看着达尼埃尔,没有想要回应他。可能是因为这种既让人气愤又让人着迷的懒散随意的态度,雅克突然感觉到对朋友热烈的感情复苏了。这是他在中学时曾感受过的。想到这儿,泪水已经在他眼眶里打转。
“现在是十点半,我五分钟后就要走了。”
“那好。嗨,都过去一年了,聊聊吧!”达尼埃尔嚷道,他坐立不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昂图瓦纳还在坚持,但已经感到了乏力。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掏出怀表看了看:
一股最真切的感情从他的态度中倾泻而出。不过雅克看到他如此认真,反倒不好意思说了。不过他最终还是说起自己在教养院寄宿时的生活。有一次,他忍不住用起那种文学模仿的方式,他曾经也在李斯贝特身上试过。一种强烈的羞耻感使他没有把在教养院的生活和盘托出。
“不用了,谢谢你。我对他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但是,为什么你给我写的信那么少?”
他执意要在弟弟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丁点激动的情绪和对往日生活的回忆,不过一切最终都是徒然。雅克摇了摇头,这次脸上没有了笑容:
为了避免父亲遭受一切恶意的批评,雅克没有说出真实的理由。在他看来,这并不影响他在其他方面反对蒂博先生。
“只要你同意,我可以让他把信给你,”雅克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你从未想过要给丰塔南写封信吗?”
“是孤独,知道吗?它会改变很多事情。”他稍做停顿,每当想起孤独,他的表情就会很呆滞,“你会因此变得对所有的事情都毫无兴趣。另外还有一种模糊的恐惧感,始终缠着你。你在不停地动,但什么都不想。时间久了,你就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在。到最后,可能会抑郁而死,要知道……或者会发疯。”他用询问的目光盯着前方,稍微哆嗦了一下,然后变了声调说起昂图瓦纳到克卢伊探望时候的情景。
他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达尼埃尔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他。但每次看到雅克说完了,他的脸便会显出激动的神情。
他走后昂图瓦纳说:“这真是个正直的老人。”
“我还没告诉你她的名字,”他心直口快,“尼科尔,你是否喜欢?”
“他们把我派到车间当看守,”他摇了摇肩膀解释道,“我与雅克先生很熟!”他离开时说,“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和自己的生活过不去……向蒂博先生致意,不用特别嘱咐您,这是莱翁老爹致意,我们之间很熟!”
“非常喜欢。”雅克第一次想到李斯贝特的名字。
他笑着,脸上的两撇八字胡让他看起来像个老兵。愉悦的笑容更让他的两颊变得绯红,一条条细细的红血丝一直扩散到了眼白部分。这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浑浊了,透露出一种狡黠,不过他的目光还是非常慈祥。
“这个名字和她很配,我认为。你会见到的。不是很漂亮,但假如你喜欢,就非常漂亮。远远不只是漂亮,她稚气、意气风发,还有一双特别的眼睛!”他踌躇着,“很诱人,你懂吗?”
“您看他的气色是不是不错呢?自从秋天以后,他变得越来越强壮了,对吗?”
雅克可以回避他的目光。他是那么想要说起自己的爱情,而且也是为此而来。但当达尼埃尔说起这些隐私,他觉得不太自在。事实上,他听的时候一直低垂眼帘,以一种压抑、几乎是羞耻的心情。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莱翁老爹想要见一见雅克的哥哥。他随意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就是今天清晨,”达尼埃尔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母亲和贞妮很早就出门了,只剩下我和尼科尔在喝茶。我们单独待在房间里,她没有穿衣服,这多有意思。我跟着她到了贞妮的房间,你知道她们俩是一起睡的。我的朋友,在这个房里,这张少女的床上……我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过了好久,她一边挣扎一边笑。她真的很灵活!最后她逃走了,躲在母亲的房间,怎么也不愿意把门打开……天啊,我怎么告诉你这些事情,真笨。”他站起身想要微微一笑,但嘴唇却发生了痉挛。
“什么,过道里有人吗?是的,偶尔……为什么?我刚才看到莱翁老爹恰好路过。”
“你是否想过要娶她?”雅克问。
雅克盯着他, 想着他可能气坏了。
“你是说我吗?”
“过道里是不是有人?”昂图瓦纳压低声音但语气强烈地问。
雅克感到有些不自在,似乎被冲撞了。两个人越来越话不投机。达尼埃尔以一种惊奇的、有些嘲弄的眼光看着他,这让他感到心灰意冷。
他为什么这么说?假如他回答“没有,我从不给他写信”,昂图瓦纳会责怪他,使他感到尴尬,同时会有一丝丝得意,因为弟弟意志消沉已经让他有些恼火。不过雅克回答问题时却用了忧伤和肯定的语气,这让昂图瓦纳一时语塞。这时候,他发现雅克的目光突然转向他身后那扇门的方向。他处于一种敌对状态,怀疑再次萦绕他的心头。那是一扇玻璃门,毫无疑问,是为了方便从外面监视房间里的一举一动。门上还有一个没有装玻璃装着铁丝网的小洞,人在外面很容易听到里面的谈话。
“那你呢?”达尼埃尔凑近了问,“从你给我的信上看,你似乎也,你……”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用再提了。”
雅克一直耷拉着眼皮,他摇摇头,就像是在说:“没有,算是完了。我的事情,你不会再知道任何消息。”不过达尼埃尔没等他回答就站了起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雅克的脸上再次出现刚才昂图瓦纳提到诗歌时的笑。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你下次再告诉我……她们回来了,请过来!” 他瞟了一眼镜子,然后昂着头冲进过道。
“那么你呢,”昂图瓦纳追问,“你也不给他写信吗?”他紧盯着弟弟。
“可爱的孩子们,”丰塔南太太呼喊着,“假若你们想要试试……”
“我并不了解他的近况。”他说,“这里不允许通信。”
餐室内茶已备妥。
对雅克的反应,昂图瓦纳有些无奈,于是决定谈论达尼埃尔。雅克没有想到:他的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
一踏入门口,雅克就开始心猿意马,他发现桌旁坐着两个美丽的姑娘。她们戴着帽子和手套,因为刚散完步脸色绯红。贞妮来到达尼埃尔身边,拉着他的胳膊。他似乎并不在乎,将雅克往尼科尔身边推,用随意、诙谐的口气介绍。雅克发觉尼科尔对他很好奇,贞妮则对他报以审查的目光。他转眼看着丰塔南太太,发现她正站在餐厅的入口处,昂图瓦纳在一边,谈话刚结束。
雅克轻轻地摇了摇头,淡然一笑。假如昂图瓦纳问是否还在玩铁环游戏,他也会这么笑。
“要不厌其烦地教育孩子们,”她苦笑,“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珍贵,但生命却异常短暂。”
“为什么?”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待在生人中间了,这个场面让雅克十分兴奋,所有的胆怯瞬时消失不见。他发现,与其说贞妮长得小,不如说长得有些丑。尼科尔则优雅大方,神采奕奕。这时候她正在和达尼埃尔说话,笑眯眯的。雅克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她偶尔会挑眉表示惊讶和愉快。她的双眼呈深灰蓝色,陷得不是很深,但却离得太远或长得太圆。即便如此,乍看上去还是亮闪闪的,带着一股喜气。她肉嘟嘟的脸蛋非常白皙,头发金黄,编成一条粗辫子盘在头上,让头部看上去沉甸甸的,同时也焕发出一种不断更新的生活气息。
“啊,没有。”
她喜欢将身体前倾,神情像是要赶到朋友的身边,遇见人就笑呵呵的。雅克上下打量着她,不禁想起达尼埃尔的话,这句话让他很不喜欢:诱人……她发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看,立刻变得不自然,有些矫揉造作起来。
“既然这样,那诗歌呢?你还在写诗吗?”昂图瓦纳用有些调侃的语气问。
雅克从不在乎是否要掩饰一下对别人的兴趣。他就像孩子一样单纯,张开嘴盯着看,脸上一副傻乎乎的模样,眼神呆滞。在以前,在从克卢伊回来之前,他不会这样做。和别人一起走路,他从来都不认人,淡漠异常。现在,无论他走到哪里,在商店或大街上,他的眼睛会突然盯着某个行人看。不过他并不去想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什么,他的思绪悄然运转。只要找到一个特殊的脸庞或神态就足够了,这些不期而遇的陌生人在他的脑海中成了特殊的人,他会赋予所有人以独特之处。
雅克低垂着双眼,每听到一个问题身子都会禁不住哆嗦一下,就像要竭力从现在的话题跳到别的话题一样。
丰塔南太太抓住他的手臂,将他从幻想中拉回现实。
“是的,从不。”
“来我身边喝茶吧。”她对他说,“以后你要经常来看看。”她递给他一杯茶、一只碟子。“非常高兴见到你。贞妮,亲爱的宝贝,帮我们拿些糕点过来。你哥哥刚才把很多事告诉了我,听说你们生活在小套间里。太好了!兄弟俩像最好的朋友那样相处,这真是一件乐事!达尼埃尔和贞妮也相处得非常好,这让我感到非常高兴。说这些让你见笑了,我的大孩子,”她对和昂图瓦纳一起靠过来的达尼埃尔说,“他肯定是在取笑自己的老母亲。我要惩罚你,过来拥抱我一下吧,在所有人面前。”
“你平常是不是从来不和别人……来往?”
达尼埃尔脸上露出笑容,但多少有些尴尬。他俯下身用双唇在母亲的发鬓处轻轻地吻了一下,动作非常优雅。
“这我不太清楚。对,是这样的。”
贞妮在桌子的另一边看见这个场景,扑哧笑了一下,昂图瓦纳看了乐陶陶的。贞妮禁不住又挽住达尼埃尔的手臂。“这儿还有一个。”昂图瓦纳想着,“她给予别人的总是要比得到的多得多。”还记得第一次来拜访时,这个女孩儿脸上发出的女人的眼神就让他惊呆了。他发现她每隔不久就会做出一个好看的耸肩动作,这使得她刚发育的胸部在内衣外拱了起来,然后再恢复原状。她既不像母亲,也不像达尼埃尔。这并不稀奇,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过与众人不一样的生活。
“他看起来非常和善。孩子们喜欢他吗?”
丰塔南太太小口地啜着茶,杯子停在笑眯眯的脸旁,穿过水汽,她向雅克表示友好。那目光明媚温暖,给人留下了强烈闪光的印象。她白发如盖,就像是精致闪亮的皇冠;她额头宽阔,散发出强烈的青春气息。雅克的目光从母亲转移到了儿子身上。这时,他真心喜爱这对母子,渴望能够经常见面,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得到他人的了解。他对人的好奇心已经到了这一步:想在别人的心灵深处占据一个位子,希望能将自己的生活融进他们的生活中。
“对,他经常来。”
尼科尔和贞妮争了起来,达尼埃尔也走到窗前加入。他们一起堵在照相机前,想要搞清楚是否还有一张底片能拍。
雅克抬头看着昂图瓦纳,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不回答。“院长平常来吗?”
“让我玩一下!”达尼埃尔高声地嚷起来,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他用柔情、焦急的眼神盯着尼科尔,“别!你戴着帽子,让我的朋友蒂博站在你一旁!”
“他怎么样?”
“雅克!”他叫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我一定要请你与我们一起拍张照片!”
“会。”
雅克和他们站在一起,达尼埃尔坚持要把孩子们带到客厅里,他说那里的光线不错。
“六点半,每天早上这个时候都会打钟,我就会起来。”“布道师偶尔会来探望你吗?”
丰塔南太太和昂图瓦纳在餐厅坐着。
“那你早上什么时候起床?”
“对于这次的突然拜访,希望您不会有什么误会。”昂图瓦纳突然蹦出一句,他觉得这样才够坦诚,“假若他得知雅克来过这儿,而且还是我将他带来的,我敢肯定他不会让我再管弟弟。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就要重头来过。”
“吃了晚饭,八点我就上床睡觉了。”
“可怜的家伙。”丰塔南太太嘟囔着,说话的嗓音逗得昂图瓦纳笑了起来。
“那你晚上做些什么?”
“难道说您是在可怜他?”
“你总是独自一人,这样用功不会感到无聊吗?”“不会。”
“是的,我在可怜他,没能得到和您一样的、父亲对儿子的信任。”
“他很好。”
“错不在他,也不在我。我父亲是个如假包换的受人尊敬的优秀人物。我很尊敬他,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不管是哪一件事,我们的想法都不同。我说的不只是一件事,我是想说:意见不同。不管是什么话题,我们的观点从来不能达成一致。”
“你的老师怎么样?他对你好吗?”
“所有人都没有彻底领悟。”
“嗯,很好,我有时候觉得被子有点太热。”
“您这是想到宗教了吧?”昂图瓦纳接着说,“我的父亲异常虔诚!”
“你睡得怎么样?被子够不够?”
丰塔南太太摇了摇脑袋。
“对。”
“在使徒保罗看来,能在上帝面前做到纯洁的人不是那些听取戒律的人,而是那些将一切付诸行动的人。”
“这是真的吗?”他又说,“你什么都不需要?所有的需要都满足了?”
她发自内心地责怪蒂博先生,对他有一种强烈而本能的反感。因为她,不准孩子们接近她的儿子或者拜访她家。在她看来,这样的行径近乎荒谬,理由极为卑劣。她不愿想起这个胖子的容貌,不愿原谅他质疑她最重视的东西:她的精神信仰,她的新教信念。所以她非常感激昂图瓦纳不去理会他父亲的要求。
昂图瓦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情形就像是对话的双方问一句答一句,问的人竭尽全力想要延长谈话的时间一样,他不断地提出问题。
“那您,”她突然有些担忧,“您还信教吗?”
“不行,我不可以抽烟。”回答时,他的脸已经变得铁青。
看到他否认,她的脸上马上变得阳光灿烂。
当昂图瓦纳递过来一盒香烟,雅克显得有些不安。
“其实,我很晚才信教。”他认为有丰塔南太太相伴,自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于是讲起来没完没了。而她在听别人说话时总是和蔼可亲,对说的人极为尊重,这使得他们为她超出了日常的水准。
“我还以为你是知道的……我想抽支烟可以吗?”他试图改变话题。
“我是按常规行事,没有多么虔诚。在我看来,上帝就是一个中学校长,任何事都逃不出他的眼睛,必须谨小慎微地用某些行为以及纪律来满足他的需要。我百依百顺,但只觉得厌恶。不管在哪一个方面我都是个好学生,在宗教上同样也是如此。我怎么可能会失去信仰?我什么都不知道。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在四五年以前,我已经学到很多科学知识,留给宗教信仰的空间已经很小了。我其实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他有些扬扬得意。不过他确实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之前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这样进行自我剖析。
节节败退的昂图瓦纳嘟囔着:
“我没有说科学能够解释所有的事,不过它可以证明。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关于‘怎么回事’我很有兴趣,因此从不后悔地放弃了徒劳的寻找。‘为什么。不过,’ ”他压低了声音,“难道这两种类型的解释,或许只存在程度的差别?”他笑了笑,像是在自说自话,“关于伦理这件事,我并不关心。这些话您恐怕并不认同吧?您看,我喜欢我的工作,热爱生活,我有决心,积极上进,我感觉到这种活力本身就是人品质的一种尺度。总的来说,到现在为止,我从来没怀疑过自己需要完成的事。”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吗?”雅克单纯而惊奇地微笑着。
丰塔南太太一句话也没说,她没有因为昂图瓦纳的意见不同而责怪他。但与此同时,她内心深处也更加感激上帝时常在她心中出现。从这次的谈话中,她感受到了充足、愉悦的信任,这让她真正地神采奕奕。虽然坏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她比很多人要不幸,但她始终拥有一种天赋,那就是成为别人坚强、平衡和幸福的源泉。昂图瓦纳这时就体会到了这种感觉。在父亲的交往圈子里,他从没有遇上一个能让他产生这种令人鼓舞、值得敬重的人。待在这种人周围,感受到的气息也是纯净的,这让人振奋。他希望能朝她更进一步,即便有些夸大其词。
“从教堂出来之前,”昂图瓦纳特意指出,“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来了?”
“我一直被新教吸引。”他肯定地说,即便在遇到丰塔南一家人之前他从没想到过新教徒,“那些改革是宗教领域内的革命。在你们的宗教里,有一些关于解放的原则……”
雅克看着他,表情有些困惑。
她怀着越来越强烈的好感倾听他讲话。他是那么年轻、激情,有绅士风度。她喜欢他生动的脸庞和脑门儿因为专注而出现的褶皱。她在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这使得他的目光徒增味道,于是感到一种孩子一样的愉快:他有很窄的上眼皮,睁大眼睛时,睫毛几乎和眉毛重叠在一起,所以在眉骨下几乎看不见什么眼皮。“拥有这样一个脑门儿的人,”她暗暗思量,“会做出卑鄙的事情来……”
“难道说他们早就告诉了你,我会在弥撒后等着你吗?”他开门见山地说。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昂图瓦纳是值得爱的人的化身。同时因为对丈夫充满怨恨,她非常激动。“把自己的生活和这样一个人联系在一起……”她前所未有地头一次把一个人和热罗姆进行比较。特别是第一次感到一丝悔恨爬上心头,明白了另一个男子能带给她幸福。这种感觉很隐秘但也很强烈,瞬间把她的心搅得乱七八糟,直到内心最深处。她同时又觉得害臊,于是立刻克制住自己,但忏悔和懊悔过后留下的苦涩在慢慢地消失。
看到雅克驯服而呆板的脸孔,他突然想起了在院子里见面时曾有过的困惑。
贞妮和雅克这时候走了进来,这让她从想象中脱离出来。两个人一进门,她就做了个欢迎的手势,将他们叫到身边,以免他们感觉到莽撞。不过她一下就察觉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你的脸色正常。”他皱着眉头,说话的语气有些严厉,本打算说点别的,最终又陷入沉默。
事实果真如此。达尼埃尔为尼科尔和雅克拍完照后,便提出要马上证实一下是否拍得成功。今天一早,他曾答应教贞妮和表妹怎么显影,她们则已经在走廊尽头一个不再使用的壁橱里准备好了物品。达尼埃尔还曾用这个壁橱当暗室。由于太窄,超过两个人就会觉得伸展不开。所以,达尼埃尔让尼科尔先进去了。他跑到贞妮身边,一边将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一边在她耳边轻声说:
看到雅克摇了摇头,昂图瓦纳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得更近了。仔细一看,他发现深色的雀斑像是可以点在苍白的皮肤上似的,而且在眼皮底下浅浅地眍下去一圈。
“你先在这里陪一陪蒂博。”
“你究竟长高了多少!这样迅速地成长,难道你不会感到疲倦吗?”
她眼含责备,但还是同意了。哥哥的威严对她有很大的作用,他用犀利的眼神或焦急的态度表达的要求让人难以抵抗,最后总会顺从他的想法。
昂图瓦纳摸摸他的手臂,捏捏他的大腿。
在这段短暂的相处中,雅克站在客厅的一个玻璃柜前。贞妮来到他身边,误以为他对达尼埃尔的行为方式不会感到惊奇,于是嘟着嘴问:
准备接受检查的雅克面带微笑,但这笑容不但没有让他的眼神变得明亮,反而蒙上了一层雾气。
“怎么样,您也拍照吗?”
“别坐着了,站起来吧!”
“不。”
他连雅克的目光也不放过,想方设法要在这副陌生的新面孔上重新找到曾经的模样。头发还是红棕色,只是颜色比以前更深了,接近褐色,发质始终那么硬,长得很低。鼻子依然细长且不端正,嘴唇还是皲裂的,只是现在上面盖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汗毛。下颚依然粗大,甚至比以前更粗犷了。那对招风耳依然如故,似乎就要长到嘴边了,让嘴的轮廓看起来延长了不少。不过这一切完全不像以前的那个孩子。他想:“大家可能会说,这孩子甚至连性情都变了。要知道,他曾经是那么活泼而不能安静。现在,这张脸看起来是那么呆板,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那个曾经神经质的人,现在已经变成了安静内敛的人……”
察觉到他回应时细微的尴尬,她想也许不该这样问。这时,她想起他曾经被关在一个监狱一般的地方很久。因为思维的连贯性,同时也为了圆场,她又开始说话了:
“你的改变真让人感觉不可思议……我甚至不能简单地说你的模样改变了,你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已经完全变了,没有一丝一毫像……”
“听说您和达尼埃尔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是吧?”
昂图瓦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眼帘低垂。
他的嗓音就像身体其他部位一样变了,变成一个男人的嗓门,激情、稳重、嘹亮。尽管声音柔和,但是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体里发出来却有些出人意料的效果。
“没有。很长时间了。自从……大约一年了。”
“真的没有。就像你所看到的,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贞妮的脸上掠过一丝忧虑。第二次尝试并不比第一次幸运,她的原意是要让雅克想起逃到马赛的事情。放弃吧。她长久以来都在责怪他引发了这件可悲的事。她认为,这件事他是要负全责的。这么久了,她一直不自觉地恨他。那天傍晚喝茶的时候看到他,她就忍不住想起因为他的缘故,她家里遭受的不幸。经过一番观察,她更是开诚布公地厌恶他。
雅克似乎想了想,然后就笑了,轻轻地摇头:
以前,她一直认为他长相丑陋,甚至可以说不堪入目。因为他不但头很大,脸长得难看,而且还是阔腮,双唇皲裂,有一对招风耳,任由红棕色的头发一缕缕乱披在脑门儿上。她很难理解达尼埃尔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同学。她在嫉妒时高兴地看到,唯一能和她争夺骨肉情义的人竟然是这样缺乏吸引力的一个人。
“我并不清楚你的需求,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她把小母狗放在膝盖上,随意地抚摸它。雅克看着她,同时也想着那次的逃跑。就是那天傍晚,他第一次越过这栋房子的门槛。
“难道你就不想利用我这次探访,从院长那里获取些什么吗?”“获取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他变了很多?”她试着打破沉默。
“没有,我很好。”
“没有,”但他很快又改了主意,“确实,还是变了很多。”
“我说的是真的,能不能悄悄告诉我,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吗?”
她看到了这种谨慎的态度,并感激他的真诚,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经觉得他不那么让人讨厌了。不知道这种暗暗原谅的行为他看出来了吗?他不再去想达尼埃尔,盯着贞妮暗暗揣度着她。他看不出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的面部表情丰富却又深不可测,眼珠好动却又不显山露水。通过这些细节,他看出了不安的情绪以及不断改变的感受力。他希望能更进一步地了解她,看懂这颗有些封闭的心灵,甚至和她成为好朋友。估计这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吧?爱她?他想到这儿,感到无比快乐。他把曾经的不幸抛诸脑后,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这么倒霉。他环视房间的四周,带着饶有兴趣却又有些胆怯的复杂感情朝贞妮瞥了一眼。这样的心情导致他没有发现,年轻姑娘的态度是那么矜持和傲慢。突然,他的思绪完全颠倒过来,李斯贝特浮现在他眼前:这个小家伙亲近、顺从、卑微。难道要娶李斯贝特?他心头第一次掠过这个想法。这么一来,事情会变成怎样呢?生活突然出现了空白,他必须努力填补这让人恐惧的空白。很显然,贞妮已经填满了。不过……
雅克看起来有些惊讶,但脸上一直保持微笑。昂图瓦纳的视线始终未从他弟弟的身上移开:
“上学了吗?”
“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他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一直担心你在这儿过得不好……”
他打了个激灵。原来是她在说话。
昂图瓦纳说话像平常一样简洁愉快,但在这间回声很大的房间里,面对雅克不为所动的态度,他的语气显得尖锐,甚至可以说是盛气凌人。
“不好意思。”
“每个星期日都换。”
“您去上学了吗?”
“床上用品会经常换吗?”
“目前还没有。”他的心里又如小鹿乱撞,“我耽误了很多时间。老师和哥哥的朋友都在帮我补课。”他毫无恶意地问了一句,“那么您呢?”
“你的住所环境真不错。”他环视四周后这样说,随后又指着洁净的毛巾和被褥:
他竟然一脸友好地问起她来,这无意间触怒了她。她语气僵硬地回答:
昂图瓦纳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没有,我不去任何学校上学,只跟着一个小学女老师学习。”
“没错,但是,当我有课的时候,阿尔蒂尔会把他的椅子借给我们。”
他接着说了一句更不恰当的话:
“平日里你只有这一把椅子吗?”
“对,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其实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昂图瓦纳的眼睛,他立刻有些怀疑,问道:
她回了一句:
“坐吧。”雅克说着正准备坐到床上,但看到还有一张椅子又改变了主意。他把椅子让给昂图瓦纳坐,用很平常的语调再次说,“坐吧。”他本打算说:“你请坐。”他坐了下来。
“母亲可不是这么想的。达尼埃尔也不是。”
两兄弟单独待在一起后,场面一开始有些尴尬。
她的眼里满是敌意。他终于发觉自己说的话有多么不合适,于是想要加以弥补。
“别错过了,那是傍晚最后的一趟火车。待会儿见!”
“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只要知道一点就足够用了……”
“是这样的,”他说,“非常遗憾,我必须早些赶回去参加复查……”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自作自受:既不能理清自己的思绪,也不能理清自己的言辞,教养院已经将他变成了笨蛋。他脸涨得通红,一股冲上脸颊的热气使他有些眩晕。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有着急上火。他想要找到一句话排解自己的怨气,但始终没找到。于是他丧失了最后的理智,用父亲常用的庸俗不堪的嘲弄口气说了一句:
昂图瓦纳事先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费斯姆先生的语气表达的意思不容置疑。昂图瓦纳很难拒绝这个溜掉的提议。不管怎么样,这里的愁云惨雾、雅克的沉默不语都让他感到无趣。他不能立刻做出决定吗?可是他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
“很多重要的东西不是在学校里学会的,而是因为有良好的品质。”
“该死,您看我只顾着自己说话,雅克和他的哥哥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费斯姆大声说着,做出一些习惯性动作退到了大门口。“请问,您是要乘坐十一点的火车离开,对吗?”他问。
她尽可能地克制住不要耸肩,不过皮斯却打着哈欠。
在院长说话的时候,昂图瓦纳几次转身看向雅克。不过,雅克看起来像是在梦游一般,为了能更专心地听,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于是,一种若隐若现的烦忧的表情让他的嘴一张一合,眼睫毛也抖个不停。
“啊,可恶的家伙,真是没教养!”她已经被气得发抖。“噢,真是没有教养!”她再次扬扬自得地强调,接着将母狗放在地上,然后直起腰走到阳台上靠着。
“在他面前谈论他这样做也许不是很合适,”他装作犹豫不定,对着雅克挤眉弄眼,“不过,我必须承认,他非常用功,他的教师对此非常满意。我们每天要工作八小时。”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向挂黑板的墙,竖直了黑板,“不过这些都不能阻挡我们。无论天气怎么样,阿尔蒂尔每天都会和他一起花两个小时散步。您的父亲也非常重视这件事。他们两个人的腿脚都不错,我平常会让他们自由地改变行走的路线。如果是和老莱翁在一起,那就不会是这样了。我认为他走不了多远的路,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会在篱笆周围采集草药。您说对不对?我忘了告诉您,莱翁老爹年轻的时候曾经是药剂师伙计,他认识很多草药和拉丁文名称。和他在一起,应该能学到不少知识,但我更喜欢他们能在田野里散步,这对身体更有益处。”
在令人发疯的沉默中,难熬的五分钟过去了。雅克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感到有些窒息。在餐厅,丰塔南太太和昂图瓦纳的声音此起彼伏。贞妮背对他哼唱起一首钢琴练习曲,用脚不耐烦地打着拍子。天啊,她要告诉哥哥所有的事情,让他不再和这个没教养的人交往!她厌恶他。她偷偷瞟了他一眼,发现他满脸涨得通红,一脸严肃地端坐在那儿。她冷静了一下,想要找寻一些更恶毒的语言来敲打他。
回答问题的是院长。
“过来,皮斯!我呀,我要走了。”
“这是萨吕斯特的作品?难道说你的拉丁文竟有这么大的进步?”他问的时候脸上露出有些挖苦的笑容。
她离开阳台从他面前经过,就像是他并不存在一样,不紧不慢地往餐厅走去。
昂图瓦纳暗暗想:“在我的想象里,陪伴雅克的这个狱卒本来是待在黑暗无边的地下室里,手里拎着昏暗的提灯,攥着一大串房间钥匙。”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于是向那排书籍走去,并愉悦地翻看起来。
雅克不知道留下来会怎么样,于是也尾随其后。当然,这不是在陪伴她。
阿尔蒂尔的脸上精神百倍。昂图瓦纳看了看,忍不住对他表示友好。他脑袋浑圆,线条细腻,眼睛有些苍白,笑容和目光中带着公正和善。他站在门口,绕着胡须,皮肤因阳光的照射而显得黝黑,胡子没有什么光泽。
丰塔南太太和善的态度把他的一股怨气化成忧虑。
“不过也不需要言过其实,”对方微笑着说,“其实很简单,我们只是非常注重卫生。还是应该夸奖一下阿尔蒂尔,”他对那个伙计说,“你把床铺整理得像是要接受检阅……”
“是不是你哥哥将你们扔下不管不顾了?”丰塔南太太问女儿。
“没错,院长,这里非常舒适。”
贞妮看也没看母亲,说:
雅克听后迅速转过身来,他神态高雅,彬彬有礼,这是他哥哥从未见过的。
“我想让达尼埃尔马上把底片冲洗出来。啊,不会耽误他多长时间。”
“你哥哥说,你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院长重复道。
她故意避开雅克的目光,担心他不会上当,而这种不由自主的复杂心理加强了他们之间的敌意。他觉得她在说谎,对她故意掩饰哥哥的行为感到不满。她揣摩出他的论断,感到自尊心被伤害了。
雅克沉默不语。他脱下外套和帽子,伙计接过去挂在衣架上。
丰塔南太太对两个人笑笑,让他们坐下。
“你在这里确实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转身对雅克说。
“我的小可怜变得越来越漂亮了。”昂图瓦纳说。
回过神后,他发现院长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雅克不说一句话,绝望地盯着地板。他满脸阴霾,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样子了。他觉得自己生病了,而且已经病入膏肓,以致身体瘦弱,情绪暴躁,容易冲动,成为这无情命运的玩偶。
仔细观察一遍后,昂图瓦纳的心情变得混乱不已。眼前的一切颠覆了他所有的预想。雅克完全与别的孩子分开生活,这里的人对他既温和又细致周到,院长完全不同于苦役监的看守,看起来是个非常正直的年轻人。蒂博先生说的和自己亲眼看到的完全一样。昂图瓦纳虽然执拗,但也不得不慢慢放弃所有的怀疑。
“你是不是音乐家?”丰塔南太太问。
昂图瓦纳近乎贪婪地把房间查看了一遍。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旅馆的房间,陈设简陋,但却纹丝不乱。虽然是从高处装的两扇磨砂玻璃、装了铁丝和铁条的气窗取光,但因为糊了花纸,墙上看起来非常明亮。因为房间很高,天花板下面的窗户距离地面有三米多。太阳并不能直接照到房里,但房间依然很热,加上有暖气,屋里可以说有点太热了。家具是一只北美松木大柜子、两把藤椅、一张乌木桌,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书籍和字典。那张方形的小床像是弹子台,还没有使用过的被褥露了出来。脸盆放在一块洁净的布上,几条没有丝毫污渍的毛巾挂在一旁让人用来擦手。
他看上去好像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佯装要系鞋带,慌忙俯下身。他两耳嗡嗡乱响,似乎听到了昂图瓦纳代他做了回答。他真想立刻死去。只是不知道贞妮这时是否在看着他。
“这就是教养院囚徒的单身房间。”院长一边说,一边用他那肥胖的手指对着雅克弹了一下。雅克惊慌失措地看着他,避开了手指,让他进了屋。
达尼埃尔和尼科尔进入暗室已经有十五分钟。
享有特殊照顾的孩子的住房安排在院长楼的附属部分,所以要到达那里必须先穿过办公室。五个相同的房间依次排列在赭红色的走廊上。费斯姆先生解释说,只有雅克一个人住在这里,其他房间并没有使用,所以伺候雅克的伙计也住了其中一间,其他的房间通常被用作储藏室。
达尼埃尔急忙插上插销,取出胶片:
他的手从肩膀移到了脖子——像小鸟一样瘦瘦的脖子。四肢好像已经拉伸到了极限:瘦长的手腕从袖管中伸出一大截,脚踝在长裤下若隐若现,行为举止虽有些僵硬笨拙,但同时也富有灵活性和青春的活力,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不要碰它们,”他说,“哪怕是一点点的光,整卷的胶片都会模糊的。”
“你现在长得已经和我一样高了。”
尼科尔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才看见周围白蒙蒙的暗影在提灯的红色光晕里晃动。她慢慢分辨出两只幽灵一般细长的手,在手腕的地方就被切断了,并不停地摇动一只小盆。她看不到达尼埃尔身体的其他部分,只看到两截手在运动。壁橱狭小,她能感觉到他的每个动作,就像他在紧紧地挨着她。他屏气凝神,想方设法要看在房间吻手的那一幕。
昂图瓦纳紧随雅克之后,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努力回忆雅克曾经的模样。记得去年在马赛时,雅克还是个瘦弱、神经质的小个子。
“可以……看得到一点东西吗?”她喃喃地说。
“该死,怪我尽顾着自己说,我能看得出来,您听我说这些是因为良好的修养,我说得对吗?我这就带您去雅克的房间,让你们能在一起。走吧,雅克,你带我们过去。”
他没有立即回答,沉浸在由沉默引发的令人愉快的焦急中。一片黑暗里再也不用谨小慎微,他向尼科尔转过去,贪婪地呼吸她四周的气息。
费斯姆微笑着转过身来:
“不行,现在还看不到。”字一个一个从他嘴里吐出来。
他看似无意地说着,爽朗地笑着。昂图瓦纳这时想起了刚刚参观过的宿舍和那些镶上铁条的笼子。
沉默良久。接着,尼科尔全神贯注地看着小盆不再运动,两只火红的手离开了灯光能够照射到的位置,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忽然,她感觉到被人紧紧地搂住。她不但一点不惊讶,而且因为不用等待而轻松了不少。不过她的上身不断后仰,左避右躲的,想要逃开达尼埃尔的嘴唇,有一种既渴望得到又害怕得到的复杂心情。最后,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达尼埃尔火热的脑门儿挨到了富有弹性、光滑冰冷的东西,那就是尼科尔头上盘的辫子。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稍微后退了一些。她趁机逃离他的嘴唇,找到了呼喊的时间:
“这窝兔子是星期一才产下的,”他乐呵呵地解释,“您请看,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已经睁开眼睛了!请这边走,这只是雄兔。医生,请您抱一抱这只。”他说着就把手伸进笼子,抓住银白色的香巴涅大家兔的一只耳朵,任凭它在手里拼命挣扎,“您看,这就是最爱闹事的那只兔子!”
“贞妮!”
院长像个爱玩闹的孩子一样伸出双臂把昂图瓦纳让进入口处靠墙的一间棚屋,雅克跟在后面。棚屋有大约十个兔棚,费斯姆先生喜欢养兔子。
他慌忙堵住了她的嘴,站立着,将整个身体靠在尼科尔身上,把她压在门上,胡乱挤出几个字,就像是在说梦话:
“您请随意,”院长高声说,“但是,我想请您先看点东西。您得去看看教养院所有的寄宿生。雅克,你也跟着我们一起来。”
“别喊,不会有事的……尼科尔……宝贝……听我说……”
“不,”他说,“最好还是待在你的……房间,你说是吗?”
看她减少了反抗,他还以为她松懈了。没想到,她已经把手放在了身后,偷偷寻找插销。突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一片明晃晃的亮光刺穿了黑暗。他放开手,重新将门关上。这时她已经看到了他的脸,已经完全不是平时的那副模样!就像是戴了一个假面具,毫无血色,脑门儿周围满是红斑,延伸到了两鬓。眼珠变得很小,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双唇前一秒还是那么薄,现在已经鼓胀、扭曲、一张一合……热罗姆!他和他的父亲其实并不像,但在这一瞬间的光亮中,她看到的却是热罗姆!
雅克看上去像是没有听到。昂图瓦纳猜测他可能是不愿意待在教养院的窗户底下。
“真要谢谢你了,”他气呼呼地说,“整个胶卷都曝光了。”
“可以吗?”
她冷静地回答:
昂图瓦纳有些犹豫不决,他看着雅克的眼睛,问道:
“我不想离开,想和你说几句话。但是,请你把插销拉开。”
“天气这么好,您是不是想要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呢?”院长提议,“你们可以绕着花园转几圈,雅克会带您去他的房间看看。”
“不行,贞妮会返回来的。”
“你长高了也长大了,要知道……”昂图瓦纳喃喃自语。他惊讶地看着弟弟,仔细地分辨弟弟的面孔、外貌和姿态的改变,原有的冲劲已经消失无踪。
她犹豫不决,接着说:
听到费斯姆的讲话,雅克立即转过身去,背对昂图瓦纳。他满脸敬意又有些惶恐地看着院长,似乎想要竭尽全力理解那些话里的所有含义。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迅速地穿好了外套。
“好吧,向我发誓,您不会再碰我一下。”
“真是没有想到,一定很高兴吧,雅克?”院长高声地说,“但是我必须责备你:在教堂必须把外套穿好,系好纽扣。祭台是个很冷的地方,你会着凉的!”
他真想趴在她身上,用手堵住她的嘴,然后扯开她的内衣。不过,他还是妥协了。
这真的是雅克吗?他面容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个子也长高了许多,昂图瓦纳盯着他,差点没认出来。他头戴一顶毡帽,肩披一件大衣,里面穿的不是制服而是一套毛料西装,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伙计,个子矮壮,一头金发,没穿学监的制服。两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似乎并没有看到站在一起的昂图瓦纳和院长。雅克静静地走着,目光低垂。直到距离费斯姆先生只有几米的地方,他才抬起头,停住了脚步,脸上出现一副惊奇的表情,并马上脱帽致意。他的动作看起来非常自然,但昂图瓦纳却怀疑这副讶异的表情是装出来的。雅克的面容依然平静,但即便微笑着,却看不出一丝真正的快乐。昂图瓦纳伸出双手,他也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我发誓。”他说。
就在这时,空荡荡的院子里出现了雅克的身影,他正站在教堂洒满阳光的台阶上。
“好吧,听我说,达尼埃尔。我……我们已经走得够远,甚至可以说是太远了。今天早上的事是我做得不对。但我要告诉你这次确实不行。我费尽千辛万苦逃出来不是为了今天。”她语速很快,就像是在和自己对话。她接着说,“我看这样吧,我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你:我是从母亲那儿逃出来的。啊,她具体怎么不好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她真的非常不幸……因为受到引诱。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她停了停,令人厌恶的热罗姆的形象在她眼前萦绕。他儿子今天的行为让她想到了热罗姆对母亲的行为。“你对我的了解还太少了。”达尼埃尔的沉默不语让她感到恐惧,于是她急切地说,“不过所有的错都是我造成的,这我很清楚。以前我没让你看到真正的我。对贞妮是推心置腹,对您,我任凭事态发展,您误以为……总之,这次不可以。请不要这样。我不希望生活……生活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不然又有什么必要跑到苔蕾丝姨妈这样的好人身边来呢?不要!我猜……也许你会因此而讥讽我,不过我无所谓,只希望以后我可以……配得上一个真心爱我、永远爱我的男人的尊敬……说到底,那会是个认真的男人……”
费斯姆一句话不说,两只胖乎乎的手轻轻地揉搓着,像是在用肥皂洗手似的。他的小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因自豪而闪着光,表达着感激。
“你知道我是认真的。”达尼埃尔壮着胆子说,他在微笑,但看起来非常可怜。这一点她能从他的声音中捕捉到。这时候她发觉,危险已经过去了。
“看起来有模有样的。”
“啊,不要,”她有些高兴,“对于我所说的话,请您不要生气。达尼埃尔,请不要爱上我。”
等到这群孩子消失在楼里,木板楼梯响了很久之后,昂图瓦纳才转身看向费斯姆先生,发现对方似乎在询问他。他说:
“啊!”
教堂的双扇门打开了,两旁是学监,中间是孩子们三个一排步伐整齐地列队而出,就像是在参加阅军仪式一样。孩子们光着头,身穿干净的短工作服,腰上扎着的皮带扣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脚穿绳底帆布鞋,走起路来迈着软步子,像是体操协会的选手。他们中间最大的有十七八岁,最小的只有十岁,脸色苍白,眼皮耷拉着,没有表情,也没有应有的青春气息。昂图瓦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却没看到哪怕一瞥含混的目光和一丝恶毒的浅笑,甚至连表情也找不出一分狡猾。孩子们根本不像是会闹事的样子,昂图瓦纳心里不得不承认,他们不像是受折磨的人。
“请不要爱我。要知道您爱的绝对不是我,而是……别的东西。我呢,对您也没有……看,我很坦诚:我认为我永远也不会爱上您这样的年轻人。”
门口的狗又狂叫起来。费斯姆先生上前止住狗叫,然后扶了扶眼镜,站在迎宾院的中央。
“你说像我一样?”
“您弟弟的位子一直在上面,他独自一人,也就是说只跟伺候他的伙计在一起。对了,请告诉您父亲,我们为雅克重新安排了一个仆人,这件事我们曾经跟他说过。就是一个星期前的事。原来那个莱翁老爹年纪太大了,所以安排他去车间当看守。新来的那个小伙子叫洛兰。您知道,他是个卓绝群伦的老实人。因为上校的命令,他刚从部队回来。据我们了解的情况,这个人很不错。有了他,您弟弟散步时就不会烦恼或孤独了。您说是吗?不过,该死,您看我只顾着说话,竟没看到他们已经出来了。”
“我是说,像其他人一样……我会……爱,对,以后会,不过他绝对要是一个……纯粹的人,不会像这样来到我身边……绝对是为了其他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解释。总之,他和您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院长用手指了指祭台,踮起脚尖再次回到门口。两人一走到门外,院长就说:
“非常感谢!”
“请问雅克在哪里?”昂图瓦纳轻声问。
他原有的欲望消退了,现在只希望不要看起来那么滑稽。
说完后两个人穿过花园,走近了教堂。费斯姆先生洒了圣水,昂图瓦纳这时候看到大约有六十个穿着木色布短工作服、整整齐齐跪在地上纹丝不动的孩子的背部,四个满脸胡茬的学监穿着滚红边的蓝布服正来回踱步,眼光没有片刻从孩子们身上移开。祭坛上,两个孩子正在协助教士做祈祷。
“好了,”她说,“问题都解决了,我们都不要再提它了。”她把橱门稍微推开了一些,这一次,他让她开了门。“我们可以做朋友吗?”她伸出手问他。他一声不吭,盯着她的牙齿、双眼、肌肤、容光焕发的脸庞,就像是一只鲜美欲滴的果子。他勉强笑了笑,上下眼皮在发抖。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最后请您看一个很有意义的场景。如果您把这件事告诉蒂博先生,相信他听了会感到高兴。”
“不要毁了我的生活。”她一边娇柔地说着,一边挑了挑眉毛,“这一卷胶卷,恐怕是白拍了。”
两个人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院长从口袋里掏出怀表。
他笑了笑表示赞同。她对他没有更多的要求,只是有些淡淡的忧伤。不过总的来说,她为自己的胜利感到骄傲,并相信他今后会对她有美好的印象。
他的脸因为自豪和柔情而容光焕发,看起来他就像是真的很热爱这群顽皮的孩子,甚至是那些总给他惹麻烦的孩子。
“照片怎么样了?”两个人走进餐厅,贞妮马上叫嚷起来。
“这些都不成问题。至于规劝的方式,我可以立刻告诉您,不过是取消部分食物的供给而已。这里的孩子都非常贪吃,不过这个年龄段普遍都是这样,我说得对吗?医生,干面包的规劝力量毋庸置疑……不过首先要明白如何使用:最重要的就是别把您想要规劝的孩子隔离。您请看,教养院的隔离方法和牢房是完全不一样的!不!只要在最美味午餐过程中让他看着别人狼吞虎咽,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口的荤杂烩冒着热气,待在饭堂的角落啃面包皮。这就够了!您说呢?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吃饭很快就会变得消瘦!半个月,或者三个星期,时间不会太长:我最后总能把最倔强的孩子制得服服帖帖。不,是规劝!”他瞪圆了眼睛总结道,“我从不用其他的方法整治他们,也从来不会打一下孩子们!”
“全都曝光了。”达尼埃尔不耐烦地回答。
院长听了莞尔一笑,再次握住昂图瓦纳的前臂说:
雅克听了有些幸灾乐祸。尼科尔则露出有些狡猾的笑:
“这是真的吗?”昂图瓦纳问。
“所有的胶片都曝光了!”
“不过我们只把它用来存放煤球和土豆。有什么必要建牢房呢?”他接着说,“用言语规劝的效果会更好!”
当看到贞妮背过脸去泪如泉涌的时候,她朝贞妮奔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哦?”
朋友进来以后,雅克不再想自己的心事: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达尼埃尔占据了。达尼埃尔的脸完全变了,甚至有些惨不忍睹。脸的上下两部分截然不同,不确定的、忧伤的、不敢直视别人的目光,这一切和噘着的双唇、扭曲的左脸颊极不匹配。
“教养院有一座小建筑就像营房一样,这是建筑师按照‘禁闭室’的模式建造并命名的……”
两人四目相对。达尼埃尔紧蹙眉头,迅速转移了目光。这种不亲密的表示比起任何动作都让雅克伤心。自从来到丰塔南家,达尼埃尔的表现一直让他很失望。这时候,达尼埃尔也察觉到了。两个人没有好好相处过一分钟:他甚至没有能找到机会把李斯贝特的名字告诉他的朋友!因为失望他感到痛苦不堪。其实,他是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第一次敢于正视自己的爱情,所以对这份爱感到失望让他更为痛苦。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只能看到现在,过去的事他已经忘记,未来的事只会让他感到心乱如麻。不过,“现在”正持续地产生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苦涩。就这样,整个下午在极度的失望中过去了。等到昂图瓦纳告诉他将要离开时,他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放低声音,用一种特别友好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就像是只有昂图瓦纳和他才是精英,有资格讨论教育问题而不会陷入普通人易犯的错误里。受到奉承后,昂图瓦纳的好感迅速增加。
达尼埃尔听到昂图瓦纳的话,急忙跑到雅克身边。
“您肯定是在开玩笑,对吧?对极为严厉措施的后果,您和我一样清楚。抗拒,甚至更坏,是虚伪……对此,举办展览会那年蒂博先生在巴黎代表大会上曾经做过很精彩的演讲……”
“你是不是不会立刻就走?”
院长停止了笑,走向前握住了昂图瓦纳的手臂:
“立刻就走。”
昂图瓦纳有些尴尬,不得不忍受镜片后那对眨巴着的小眼睛的嘲弄。一开始他本来是要充当一个充满怀疑精神的人物,而现在他已经因这个角色感到难堪。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让事情难以按照他预想的进行。他甚至有点慌乱地想,院长是不是已经猜到,他正是因为不信任才来到克卢伊的。但他始终很难确定正确的答案,因为费斯姆先生的单纯看起来很像是真的,虽然狡猾的目光时常从他的眼角不小心透露出来。
“这就要走了吗?”达尼埃尔的声音越来越小,“见面的机会太少了。”
“该死,牢房!医生,难道您以为这是在罗凯特监狱?不,不是这样的,这里从来没有什么牢房,感谢上帝!教养院的规章是禁止设牢房的。请您想一想,蒂博先生绝对不会同意这样做!”
这一天下来,他获得的同样是失望。不过面对雅克的时候,他还有一份愧疚。因为关系到两人之间的友情,他感到特别悲伤。
费斯姆听了不禁后退一步,瞪圆了眼睛,轻轻拍了拍手:
“请你原谅我吧。”他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然后将雅克拉到窗口,神情谦恭和善,让雅克一肚子的怨气顿时消散,往日的情谊让人感到振奋。“今天实在是太糟糕了……什么时候才能和你再见面?”达尼埃尔声音幽怨,“我要和你独处更久一些。我们对彼此的了解还不够,这太奇怪了。已经整一年了,你试着想想,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他们要是犯了错您会怎么处罚?我非常想去参观一下您的牢房。”
他突然想,他们的友情会变成什么样,分开这么久以后,这份情谊得不到培养,除了那份神秘的忠诚,而且他们刚刚已经感觉到这忠诚是多么脆弱无力了。啊,不能让它就这样自生自灭!虽然雅克还是有些孩子气,但他对雅克的关爱始终如一。不过谁又能知道呢?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年纪稍微大一些,所以感觉特别强烈吧。
昂图瓦纳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住了,早已经把事先准备的各种问题忘得一干二净。但他说:
“我们每个星期日都会在家。”丰塔南太太这时候对昂图瓦纳说,“要离开巴黎,那是在学校举行颁奖仪式以后的事情了。”她悄悄地说,并不掩饰自己的自豪感。她认为儿子正背对着她,不会听到她说的话,于是接着说,“请进来,我想把我的宝库给您看看。”她乐陶陶地直奔卧室而去,昂图瓦纳紧随其后。
“请不要看,这太让人难过了。”院长把他拉走,叹了口气说,“您看,中间这是走道,学监会整夜来回巡视,既不睡觉也不熄灯。即便是把门都锁上,这些淘气的孩子还是会干坏事……肯定会!”他在摇头,但突然又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脸上的忧郁瞬间消失。“什么人都会有!”他耸了耸肩,单纯地总结说。
在她书桌的一个抽屉里,二十多只彩绘的硬纸制成的桂冠一排一排整齐地摆放在那里。她迅速关上了抽屉,笑着埋怨自己竟然做出这么幼稚的行为,感到有些难为情。“请不要告诉达尼埃尔,”她说,“他并不知道我一直保存着这些东西。”
昂图瓦纳走近其中一个栅栏,好不容易在黑暗中分辨出有一张破床,旁边的墙壁上则涂满了污秽的图画和字句。他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静静地回到前厅。
“天哪,医生,”他对昂图瓦纳解释说,“这是给闹事者住的房子!他们进教养院的时间短,还没变好,不是优秀的学生……其中有些孩子还有很多恶习,是不是?所以晚上的时候只好让他们在这里单独待着。”
“准备好了吗,雅克?”昂图瓦纳招呼道。
其他的宿舍都是些并列的小屋,水泥结构,同样是用铁栅封住了门,完全就像动物园里一个个笼子。费斯姆站在门口,笑容伴着一种沉思时看破俗世似的表情,这让他的娃娃脸显出一种菩萨脸上的忧郁神情。
“今天不算。”丰塔南太太向雅克伸出双手,仔细地端详着他,好像猜到了所有的事,“这里是你朋友的家,我可爱的雅克。只要你愿意来,我们都会非常欢迎。你哥哥也是,这根本不需要说。”她朝昂图瓦纳做了个柔媚的手势。
“没有的事!这是学监用来睡觉的地方。您看这儿:床放在房间的中央,离两边的墙壁的距离一样,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上面都能看到、听到,同时还不会有任何危险。当然他有警铃,电线从地板下面穿过。”
雅克四处搜寻贞妮的身影,不过她早已经和表姐离开了。于是,他俯下身,吻了吻小母狗绸缎般的额角。
费斯姆听了有些惊慌、滑稽地举起手臂,随后笑了起来:
丰塔南太太回到餐厅想把桌子收拾一下。达尼埃尔看着她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倚靠在门上,安静地抽着一支烟。他在想尼科尔对他说的话:表妹为什么要隐瞒从家里出逃的事情,跑到他家找栖身之所呢?她到底在逃避些什么?
“孩子们被您关在这里面?”昂图瓦纳指着放在房间中央的铁笼子问。
丰塔南太太动作轻盈地来回走动,这种轻盈让她保持了年轻妇女的步态。她在想昂图瓦纳的话,他将自己的琐事、研究、将来的计划和父亲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多么坦荡的胸怀,”她想着,“多么英俊的脑门儿……”她想要找到一个形容词。“思想深刻。”她万分欢喜地用了这几个字。
三楼宿舍的门是敞开的。这里的宿舍有两种,一排放着十几张小床,上面有灰色的被子,还有放背包的木板放在房间的中央,这看起来就像是小营房,或是少了细铁丝网的铁笼子。
她回忆起曾经在脑海中灵光一闪的想法:自己是否也曾在精神上犯过错呢?格雷戈里的话萦绕在耳旁,她忽然没有来由地感到神清气爽。她将手里的碗碟放下,用手指轻抚脸颊,就像是在脸上摩挲这种愉快。她走到吓了一跳的儿子身边,欢欢喜喜地把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看向他目光深处,默默地抱紧他,然后迅速走出了房间。
二楼是一间连着一间的自修室和车间,其中一间看起来不经常使用的浴室让院长特别引以为豪。他张开双臂,手掌朝前,饶有兴趣地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顺手把身边的一张工作台移到墙角,捡起地上的一颗钉子,拧紧水龙头,把所有东西都放回原位。
她直接向书桌前走去,用发抖的孩子一样的粗笔体写下一封信:
“所有的孩子吃完饭后都是在这里清洗他们的饭盒、水杯和勺子。这里决不允许使用刀子,甚至连叉子也不用……”昂图瓦纳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则眨巴着眼睛继续说,“这里没有任何锋利的器具……”
亲爱的詹姆士:
白色的木头桌子刚被食堂的工人擦过一遍,角落里的洗碗槽发出一股酸腐的味道。
在您的面前,我一向非常自豪。我们两个人到底谁有资格判断
一旁的费斯姆先生起劲地介绍着自习教室、细木工、锁匠和电工车间等场所的具体用途……房间普遍很小,但却打扫得异常干净。
是非呢?非常感谢上帝又一次照亮我的心扉。请您告诉热罗姆,我会放弃离婚。请您转告他……
昂图瓦纳听了一句话也没说,拉着他穿过底层,往主楼走去。走在前面的昂图瓦纳睁大眼睛在沉默中仔细地看打开的每一扇关着的门,不让任何东西逃过他的眼睛。墙壁上半部分刚粉刷过,在离地面两米左右的地方则涂着黑色的沥青。这里的窗户也都像院长办公室一样被装上了磨砂玻璃和铁条。来到其中的一扇窗前,昂图瓦纳想要打开它,但发现必须要用特制的钥匙才行。院长于是从身上的一个口袋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窗。昂图瓦纳发现院长掏钥匙的那双发黄的胖嘟嘟的小手非常灵活。他用警惕的眼神探望空无一人的内院,发现这个长方形的大空地没有一棵树,地上被踩过的烂泥已经风干,高高的围墙上满是玻璃碎片。
每一行字句都在一滴滴热泪中流淌。
“您对园艺应该有所了解吧?噢,见鬼!看我说的什么话,一个医生在植物方面肯定是个行家。”他神气活现地站在园圃中央。“请您给我出个主意吧。用什么覆盖住这面墙好呢?您觉得常春藤怎么样?但这得要好几年……”
12
“这是我们的迎宾院!”院长一脸仁慈地笑着,但介绍时显然有些言过其实。看门狗这时又狂叫起来,他迅速跑过去,狠狠地在狗身上踹了一脚,并把狗赶回了窝里。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昂图瓦纳被护窗板上的敲击声吵醒了。捡破烂的人叫门没人答应,他一听见传达室的铃声便怀疑出了事。
两个人一起下了楼。
果不其然,弗吕林大妈死了。最后一次中风的时候,她倒在了床脚下。
就在这时候,费斯姆先生再次出现了。
雅克赶到时大家正在把老人放到被褥上。那半张着的嘴露出一口黄牙。这情形让他想起那恐怖的场面:啊,对了,在去往土伦的路上,灰马的尸体横陈在那儿……他突然想到,李斯贝特可能会来一次。
院长走出了办公室后,昂图瓦纳先是听到一阵铃声,随后又听到院子里的钟响了五下。他突然想道:“啊,天哪,这是有人在报警,表示有敌人闯进屋里了!”他想到这儿就坐不住了,于是跑到窗口试图看看外面的情况,但因为安装的是磨砂玻璃什么都看不见。“一定要冷静,”他思考着,“擦亮眼睛,怀抱信心,果断出击,这才是我现在真正需要做的。”
两天过去了,她还没有来,其实也不会来。这样也好。他猜不透自己的心思。自从拜访天文台林荫大道之后,他一直在创作一首诗以赞美他爱的人,为她唏嘘不已。不过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再见到她。
“那好,医生,我很高兴陪您四处转转。请等我把外衣和高帮皮鞋穿上,到时候一切听您差遣。”
不过,他每天会经过传达室门口十几次,每次都会担忧地往屋内看一眼,但每次放心地往回走时心里并不高兴。
“您错了,我觉得这会很有趣。”他说。院长那双蒙古褶的小眼睛有些疑惑地盯着他。但他仍旧说,“请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下葬的前一天,他独自在一家饭馆吃晚饭,然后起身回家。自从蒂博先生去了拉菲特别墅区,昂图瓦纳和他只能在小饭馆吃饭。走到传达室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手提箱。他一阵颤抖,额头上满是汗。在闪烁的烛光中,一个孩子跪在了那里。他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两个修女冷漠地抬起头看了看他,不过李斯贝特没有转过头。傍晚的时候刮起了风,就快要下雨了。一股甜腻的热气流淌在整个房间,棺木上的花朵也已经凋谢。雅克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些后悔闯了进来。这副灵柩让他非常难受。旁边的一个修女起身剪烛花,他不再想着李斯贝特,而是想要趁机溜走。
昂图瓦纳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难道李斯贝特已经察觉到他来了,并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在他还没到达门口的时候,她已经追了上来。雅克听到她走近了,于是转过身来。两个人在楼梯旁昏暗的角落里站着,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透过垂落的面纱,雅克可以看到她在哭泣,她却没发现雅克伸出的双手。他也想陪着流几滴眼泪,但除了烦恼和害怕其他什么都没有。
“真的吗?”院长看起来有些惊讶,“这件事很简单。”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他显然没有把屁股从座位上移开的意思。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做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哦,您是知道的,参观这些建筑物实际上没有什么意思。它就像是一个小的营房。当然话说回来,对这里的了解您并不比我少。”
楼上传来“砰”的一声。雅克怕有人看到他们,于是掏出钥匙开锁。不过由于忙乱和光线昏暗,他一直找不到锁孔。
昂图瓦纳心里始终没忘记这次来调查的目的,于是毫不客气地站了起来,对面前的这个小个子说:“既然大家都在教堂,那我到教养院参观一下应该不算失礼吧?我很想四处去走走看看。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听人们说起……”
“会不会是钥匙有问题?”她提醒的时候声音拖得很长,这让他心荡神驰。门终于开了,有人正在下楼,她却裹足不前。
“哎呀!”费斯姆冷不丁地叫了一声,“您这次来拜访正好碰上做大弥撒!包括您的弟弟在内,所有的孩子都在教堂里。这可怎么办?”说着他又看了看表,“可能还要等二十分钟,如果领圣体的人多,那就要等上三十分钟。可能性很大。也许蒂博先生曾经对您说过,教养院有最棒的布道师,一个年轻积极的教士,他的聪明无人能及!自从他到这里来了以后,基金捐助需要依赖的宗教情感就完全改变了。真是太遗憾了,这可怎么办呢?”
“是昂图瓦纳值班。”雅克小声说,敦促她快下决心,脸不由得红了。她大大方方地抬脚走了进去。
昂图瓦纳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脸严肃地盯着金黄色头发下这张圆滑的脸,透过那副金丝边眼镜的玻璃镜片看见两只有蒙古褶的小眼睛正笑眯眯地不停眨巴着。他想象中的这个像苦役监一样的教养院院长的面目应该和便衣警察一样可恨,最起码也应该像个中学校长一样。他完全没料到院长竟然会在接待时说个没完,对院长穿着一身睡衣,露出年轻人一样的笑脸,更是感到难堪。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总算恢复镇定。
关了门开了灯之后,他才发现她已经直奔他们的房间而去,就像以前一样坐在靠背椅上。透过面纱,他看到她双眼已经哭肿了,和以前相比没那么好看了,但这都是因为悲伤引起的。他看到她的一只手用布裹着。他不敢坐下来,脑海中全是她这次回来的凄惨局面。
“蒂博先生的身体最近怎么样?”他的声音甜得能挤出蜜来,“他不显老,这太不可思议了!真遗憾他没能同您一起过来!”
“天气有些闷热啊,”她说,“估计就快下雨了。”
到了办公室,他坐在书桌前,并坚持让昂图瓦纳也坐下。
她挪了挪身子,似乎是在邀请雅克在她旁边挪出的一块地方坐下:这是他的位置。他坐下了,她一句话也没说,面纱也没摘,只稍稍掀起挨着雅克的一角。就像以前一样,她将雅克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但接触到湿漉漉的脸让他心里不太舒服。而且,面纱有一股染料和漆的古怪气味。他有些惊慌失措,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握住了她的手,她失声叫了出来。
说完,他领着昂图瓦纳往院长办公室走去。一路上,他趿着拖鞋,抬起两臂、张开双掌紧跟在后面,仿佛担心昂图瓦纳踩空,随时准备要在半空中抓住昂图瓦纳似的。
“您这是受伤了吗?”
“很高兴见到您,医生!没想到您会来!您的弟弟该有多么高兴!我对您并不陌生,因为蒂博先生时常会提起他当医生的大儿子!所以我们就像是家人一样……没错,我向您保证!请随我到办公室去谈。请不要介意,我就是院长费斯姆。”
“嗯,这是……瘰疽。”她叹了口气。
昂图瓦纳等得有些不耐烦,正要抬腿往里走,忽然听到过道里传来一阵轻轻滑行的脚步声:一个年轻人朝昂图瓦纳跑来,他头发金黄,鼻梁上戴着一副眼镜,身上穿着一件浅栗色的法兰绒衣服,浑身圆鼓鼓的。蹦蹦跳跳的他脚上穿着一双拖鞋,满面春风地笑着伸出双手:
这一声叹息有太多的含义:她的痛苦、烦忧、无法排解的情感。她随意地解开包扎,手指露了出来,褶皱、惨白,指甲因为脓疮而掉落,雅克一看就屏住了呼吸,一时天旋地转,就像是她不小心暴露了某个隐秘的部位。由于距离很近,她的体温透过衣服传到了他身上。她那陶瓷般光滑的眼睛看向他,就像是在哀求他不要弄疼她。他不顾反胃,想要去吻那长瘰疽的手,希望这样能帮助她痊愈。
大约过去了五分钟。
不过她站起身,悲伤地裹紧绷带。
最后,属于里面的一堵墙上的窗户打开了,只见一个看守从中伸出脑袋来。昂图瓦纳用枯燥的声调提出要见院长,并把自己和父亲的名片随手扔给了他。
“我要回去看看。”她说。
通过一条两旁没有树木的小路,他往教养院走去。其实,从远处的小窗户里就能很容易看清来访的人。他走到大门口,拉了拉门铃,铃声在休息日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两扇门同时打开了,一直被锁在狗窝的看门犬凶狠地狂叫起来。昂图瓦纳不理会地走进了一个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是一个小园圃的地方。它的中间有一片草坪,四周围着一堆砂砾,呈弧形,一直延伸到主要建筑物的前方。他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却又找不到任何破绽,只有那条被链子锁住的狗在狂吠。在入口的左边有一座小教堂,屋顶竖立着一个用石头制成的十字架。入口的右边则是一座写着“行政楼”的低矮建筑。他朝着“行政楼”走去,就在踏上台阶时,一直紧闭的大门开了。被锁在一旁的狗这时还在狂叫,他从大门走了进去。一个铺着花砖的前厅,摆着几张刷成红褐色的新椅子,就像是修道院的接待室。站在房间里不一会儿,就会感觉到这里极其闷热。右边的根壁前是一尊蒂博先生的雕塑,严肃而逼真,在矮墙的衬托下显得尤其巨大。在对面墙上,一个镶嵌着黄杨木的普通乌木十字架挂在正中。昂图瓦纳以一种近乎自卫的姿势站着。是的,他没有弄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觉到这儿就是一座监狱!
看她神情倦怠,他提议:
在阳光的照耀下,这条两公里的路平坦宽敞。事实上,前几个星期一直阴雨连绵,能有这样好的天气还是今年第一次。三月的早晨阳光明媚,空气非常凉爽并夹杂着芬芳,春天就这样来临了。走在大路上,昂图瓦纳心情愉快,看那天高云淡,只有天边绵延着薄雾,远处瓦兹山坡上洒满阳光,近处路的两旁已经耙过的田野一片绿油油的景象。突然间,他希望是自己搞错了,心里有些泄气。四周的环境多么安静,一派纯净的感觉。这里怎么可能是一个让儿童役监的地方?要走到教养院前,首先必须穿过克卢伊村。走到最后几个拐角处时,他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虽然从未见过教养院,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远处那栋盖瓦的大建筑,每个窗户上钉着一排铁条,钟面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整栋楼就像是一座新坟,在抹了灰泥的围墙里冷清清的,四周光秃秃得没有任何植物,只有一片白垩土的平原。如果没有慈善机构镌刻在二楼石块上的金字招牌:“奥斯卡·蒂博建造”,人们肯定会认为这是一座监狱。
“请允许我为你倒杯茶吧?好吗?”
由于早上的快车路过克卢伊时不停,昂图瓦纳只好选择在孔皮埃涅的前一站弗内特下车。火车到站后,他激动地跳了下来。下一周就要参加考试,他一路上却难以集中精力看一看随身带着的医学书。对于他来说,决定性的一刻就要到来了。这两天,他的脑海里全都是对这次远行取得圆满结果的想象,比如雅克将能结束所受的折磨,他将重新获得雅克的喜爱。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露出了笑容。
2
“好的。我要去那里祈祷一下,然后返回来。”
“明天是周六,这时候我不可能抛下医院不管,但后天行。星期天一早,我就去教养院。”
他急忙烧水煮茶,然后端到自己的房里。他呆坐在椅子上,李斯贝特还没有回来。
但他的热情没有持续多久就中断了,因为他的思路分成了两条线:除了要完成这项重大的计划外,另一个想法也蹦了出来。曾经走过塞纳河的他很清楚这样杂乱无章的心情会把他引到何处。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他情绪稍微稳定,不行便趴在床上打盹儿吗?他需要清新的空气,于是挺起胸膛,忍不住笑了。他想:“你必须要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坚强!”迈着轻快的步伐,他走进一条幽深的小巷,鼻子闻到一股丰沛的气息,精神也随之振奋起来。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决定正散发出万丈光芒,而且就快变成现实,甚至已经成功。正当他打算用一刻钟好好思考这两个计划之中的一个时,另一个似乎也要实现了。于是,他轻车熟路地推开面前的玻璃门,下定了决心:
他此时盼望她能再回来,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但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为什么不再来了呢?他不敢去叫她,不敢和弗吕林大妈争她。不过她还在等待什么,为什么不再回来了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偶尔起身走过去摸摸茶壶。等到茶凉了,他已经找不出什么理由再站起来,只好坐着一动不动。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闪电钻了进来,鞭打着他的神经。难道她真的不会再来了吗?他感到有些麻木、悲惨——甚至想要死。
有个女人走近了,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他却一言不发,一直朝圣米歇尔大街走去。“去主持公道!”他不断地重复,“我要揭穿校董们的阴谋和监守们的粗暴,然后大闹一场,把雅克接回来。”
一阵轻微的隆隆声传来。“砰”!这是茶壶炸开了!太好了!茶水像雨水一样滑落,轻拍着百叶窗。李斯贝特被淋湿了,水珠从脸颊和面纱上滑落。隔着的面纱开始变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就像是新娘的珠罗纱一样白得透明……
他目不斜视,走得飞快。但走到贝尔福狮子像前后,他又转身快步往回走,香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吐出的烟圈在空中随风飘散。必须要有一个回击:偷偷跑到克卢伊,去主持公道……
雅克被吓了一跳:她在椅子上坐下后,重新将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
一年前和雅克回家发生的事情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回家第二天,昂图瓦纳一大早就被蒂博先生叫到书房,韦卡尔神父显然也是刚刚赶到。蒂博先生扯着嗓子喊:“真是个坏小子!一定要把他的意志打垮!”说着,他向前伸出毛茸茸的胖手,然后慢慢攥紧,直到手关节不断发出“咔咔”的响声。过了一会儿,他一脸得意地笑着说:“我相信这件事会圆满地解决。”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慢慢地抬起双眼,嘴里蹦出一个词,“克卢伊。”“把雅克送到教养院去?”昂图瓦纳几乎是叫喊着。两父子之间的争论很激烈。“最重要的是打垮他的意志。”蒂博先生不断地重复,并把指关节扳得“咔咔”响。一旁的神父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决。于是,蒂博先生提出了让雅克接受特殊约束的要求。在他看来,这种约束基于父爱,对雅克更是好处良多。他振振有词地得出一个结论:“像这样,他就能远离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孤独中摆脱那些坏习惯,变得用功。不久后他就十六岁了,我希望那时候他能回到我们的身边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远离危险。”听到这儿,神父插了一句表示赞同:“孤独确实有神奇的治疗效果。”经过激烈的争论,昂图瓦纳逐渐受到蒂博先生和神父的影响,最终认为他们说得不无道理。他就这样同意了把雅克送入教养院,现在的他恨自己,同时也恨父亲。
“亲爱的宝贝,你已经睡着了吗?”
离开丰塔南太太家后,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心里默念:“要冷静,表现得坚强些。”五六年的科学研究经历让他以简单的逻辑思考:“既然雅克并不抱怨,那就说明他没有遭受不幸。”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到相反的情况。想起在报纸上报道的那场反对教养院的运动,他心情复杂。尤其是一篇题为《孩子们的苦役监》的文章,揭露了教养院里孩子们贫乏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他们除了吃不好、住不好之外,还遭受非人的肉体折磨和监守者的虐待。这时他不禁想到,不管怎样都要想办法将那些可怜的孩子从教养院解救出来!扮演一个英雄的角色!但具体怎么实行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然后一起协商,这绝对不行。因为昂图瓦纳要反对的就是他的父亲,是他主持并建立了教养院。对昂图瓦纳来说,与自己的家庭对抗是之前从未想过的,他起初感到艰难,但随后又充满了自豪。
她从未这样称呼过他。他在半梦半醒中,只见她取下面纱,让他看到了李斯贝特那张真实的脸,虽然看起来是模糊扭曲的。她动了动肩膀,好像是累了。
但话到嘴边,他又迟疑了。达尼埃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里却担心这样会让自己看起来优柔寡断,担心给丰塔南太太留下一个做事畏畏缩缩的形象。另一个理由则是:不能因此泄露雅克千方百计守护的秘密。为了掩饰尴尬,他站起身,伸出手想要告辞,脸上的表情却不经意间流露出虚假,就像是在说:“不用问我。你们终究会了解我的想法,到时候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再见吧。”
“就是现在,”她说,“叔叔说他会娶我。”
“我们能帮您做点什么吗?”她微笑着轻声说。在柔软的有些花白的头发衬托下,她微笑的脸庞显得分外动人。
她低垂着头。难道她在哭泣?她的声音幽怨,但在极力控制自己。谁又能猜到她怎么看待这新的前途呢?是悲还是喜?
昂图瓦纳手放在弯曲的膝盖上,不停地翻弄着信。事实上,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而这时候,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袭来,他突然感觉到有些失控,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眼前这个偶然相识的智慧的女人。他抬头向她看去:她双手轻放在裙子上,目光深邃,脸上一副沉思的模样,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雅克没有想太远,他反倒希望看到她不幸,就像此时此刻,他怜悯她的身世,并从中得到安慰。他抱住她,越抱越紧,似乎想要融化在她的身体内一样。她在寻找他的唇,贪婪地亲吻着。他从未体会过这样激动的感觉。当然,她已经解除了束缚以便雅克的手能更自由自在地在她身上游移。
昂图瓦纳把手上的信反复看了两遍。他根本不愿意相信信是雅克写的,但看到上面的笔迹分明是他的,又不得不相信。不过,信封上的收信地址完全又是另外一种笔迹:像是由一个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乡下人写的,歪七扭八,笨拙粗陋。写信的方式和信里的内容都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这样伪装?“我的同学们”,这就是说,雅克生活在“专用楼”,那个蒂博先生专门为有钱人家的孩子在克卢伊建造的终年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在那里,除了负责送饭、陪着散步的用人,以及那个从孔皮埃涅请来每星期上两三次课的老师,雅克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能跟他聊聊天。“父亲和哥哥每个礼拜都来探望我”,每个月第一个星期一,蒂博先生都会到克卢伊主持理事会。每一次,他都会在临走前将儿子叫到会议室里谈谈。昂图瓦纳虽曾在暑假时说过要去看弟弟,但因为蒂博先生始终不同意而未能成行。他说:“你弟弟目前正在接受一套系统教育,能够保持安静对他非常重要。”
“就让我们一起为弗吕林大妈祈祷吧。”她低声说。
雅克
他根本没想笑,也几乎相信了自己真的是在祈祷。要知道,在抚摸每一寸肌肤时,他的心里是那么热情而富有诚意。
我现在是在新的住所给你写这封信。你不用想着给我回信,因为这里绝对禁止与外界通信。除了这一点以外,其他一切都很好。我的老师很不错,对我非常和善,而我也非常用功。在这里,我有很多可爱的同学,父亲和哥哥每个礼拜都会来探望我。你看,我生活得很好。亲爱的达尼埃尔,看在我们友谊的分上,请不要责怪我的父亲,有很多事情你并不了解。我知道他其实很好,让我离开巴黎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一直待在巴黎的中学,我只会浪费时间,这一点我必须承认。我现在很高兴。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地址,不然你会写信给我,而这会给我带来严重的后果。一有机会我还会给你写信,亲爱的达尼埃尔。
她突然颤抖着挣脱了。他误以为是自己碰到了长瘰疽的手,或者是她想要逃跑。不过她只往前走了一步去关灯,然后重新回到他身边。但是耳畔飘来一句:“ 亲爱的宝贝!”紧接着,一张滑嫩的嘴再次寻找他的嘴,纤细瘦弱的手指在解开他的衣服……
亲爱的丰塔南:
一阵雷声把他从梦中惊醒。雨水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拍打,发出“啪啪”的声响。李斯贝特……她去了哪里?乌黑的夜晚,雅克独自呆坐在杂乱不堪的长靠背椅上。他想起身去找她,想用肘部支撑起身体,但最终还是抵抗不住睡意的侵袭,重新跌坐在椅子上。
“这是我收到雅克寄来的第一封信,同时也是写得最长的一封。”达尼埃尔说着坐了下来。
等他再次醒来,天已经完全亮了。
达尼埃尔这时回到了客厅,并递给昂图瓦纳一封信,信封已破败不堪。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桌子上的茶壶,然后还有他的外套,被揉成一团丢在地板上。他想起来了,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很快有了一种难以控制的欲望,那就是要脱掉身上的衣服,用水洗干净汗湿的身体。在他看来,用凉水冲澡就像是在接受洗礼。他湿漉漉地在房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弯弯腰,一会儿摸摸自己健壮的大腿和柔嫩的肌肤,把裸露的快意引起的羞耻感全都抛诸脑后。
与丰塔南太太单独相处,昂图瓦纳又感到曾经有过的无所适从,心里充满了好奇,并感到自己被强烈地吸引。丰塔南太太似乎没察觉到什么,眼睛注视着前方。而处于她的身旁的昂图瓦纳的内心则始终不能平静。在他看来,丰塔南太太四周的空气有一种奇妙的感染力。此时,昂图瓦纳很确定自己感受到了一种非难的气息。是的,没错。丰塔南太太并不清楚雅克的遭遇,所以也不会责怪昂图瓦纳和蒂博先生。然而,回想起曾经唯一一次走访大学路的经历,她有一个不太好的印象:凡是那里发生的事通常都不是好事。昂图瓦纳猜出了丰塔南太太的心思,且基本认同她的想法。一般情况下,倘若发现有人敢批评父亲的品德,昂图瓦纳通常会气得大声反驳,可是这一次他的心却偏向了丰塔南太太,进而反对起了蒂博先生。去年离开丰塔南太太家后,有好几天他都觉得家里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这一点他从未忘记。
镜子照出他矫健的身姿,长久以来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观赏自己身体的特征。想到自己的意乱神迷,他只是耸耸肩,莞尔一笑。“这是毛孩子干的傻事。”他在想:这一篇章总算是合上了,就像长久以来被认识,却始终用得不是地方的力气,这下终于找到了真正用力的地方。他没有仔细回想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可能连李斯贝特也不会想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仿佛灵魂和肉体都得到了净化。与其说他内心发现了什么,不如说他感到恢复了往日的平衡。这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在恢复健康以后变得神清气爽,一点也不稀奇。
达尼埃尔没说一句话,甚至没用眼神征询母亲的意见,站起身来,径直走出了房间。
他赤裸着身体溜到前厅,只将套房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缝。他相信在传达室幽暗的环境中看到了李斯贝特正戴着面纱跪在那里,就像昨天傍晚时分看到的那样。有几个人站在楼梯上,在给便门挂黑纱。他想起九点要举行落葬仪式,于是迅速穿上衣服,就像是在准备过节。这个早上,他觉得所有的活动都是一种享受。
看见达尼埃尔的脸有些红了,昂图瓦纳挤出一丝微笑表示道歉:“我只看一封行不行?无论是哪一封都行……”
蒂博先生特地从拉菲特别墅区赶了回来,找到他时,他已经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昂图瓦纳尽量掩饰住自己的震惊。但雅克为什么要对最好的朋友隐瞒呢?是因为感到羞耻?是的,就是因为感到羞耻,蒂博先生才把雅克被监禁在克卢伊教养院说成是去了“瓦兹河边的教会学校”读书。昂图瓦纳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写给达尼埃尔的这些信有可能是别人逼雅克写的。可能有人在威胁雅克吧?这时候他又想起博丰的一份革命报纸曾发动过一场运动,尖锐地揭发了“社会保管车业”:蒂博先生在这起案件中进行了反驳,并获得了完全的胜利。可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昂图瓦纳只相信眼见为实,他问:“能不能给我看一看其中的一封信?”
他站在父亲身边,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在教堂,他站在队列中,站在这些不了解内情的人们当中,心情还算平静,以一个主人的心态想了想李斯贝特的手。
达尼埃尔于是告诉昂图瓦纳,他经常会收到雅克的来信,但越往后信越短,写的内容越少。达尼埃尔知道雅克住在外地一个正直的老师家里,但至于更具体的地址他也不知道。信封上盖着的是北方城市的平信邮戳,难道雅克会在那里准备中学毕业会考?
传达室内始终见不到一个人。雅克一直在等着李斯贝特归来,没有细想这种焦急的等候蕴藏着什么欲望。
达尼埃尔听着,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一开始就拒绝这次谈话。达尼埃尔仰头看着昂图瓦纳,发现他因为慌乱而神情严肃。达尼埃尔有些过意不去,便转身看向母亲。丰塔南太太看着儿子,对他态度的转变有些意外。过了一会儿,丰塔南太太终于很确定地对达尼埃尔笑着说:“把真相告诉他吧,达尼埃尔。我相信你不会因为说出真话而感到后悔。”
四点钟,门外有人按铃,他急忙跑上去开门:原来是他的拉丁文老师!他已经忘了今天他会来给自己补课。
“是的,”昂图瓦纳紧接着说,“因为我们都赶着要去做别的事,只匆忙交谈了几句,但我觉得……怎么说好呢,你完全没有向我打听雅克的情况,那我能不能做这样的猜测:他给你写过信。对不对?我甚至怀疑他在信里告诉了你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而这些恰恰是我需要知道的。不,请让我把话说完。现在快到四月了,而雅克自从去年六月离开巴黎,到现在已经快九个月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也从未给我写过一封信。只有我父亲经常见到他,并告诉我一些他的情况,比如身体很健康、学习非常用功。据父亲说,远离家庭和纪律的约束已经让雅克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我想,父亲会不会弄错了?会不会有人在欺骗他?自从昨天见到你,我就感到非常不安。我在想,雅克在那个地方可能正在遭受不幸,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儿,想到不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帮助他,我感到难以忍受。所以我决定来找你,向你求助,这并不是要你说出些什么秘密的话。如果他给你写过信,肯定会告诉你他在那儿的一些情况。所以只有你能让我安心——或者让我参与其中。”
他三心二意地听着关于贺拉斯作品的讲解,这时候又有人按铃了。这次是她。她走进大门后一眼就看到敞开的房门,以及老师趴在桌子上的背影。这一刻,他们四目相望询问对方。雅克怎么也没想到她是来向他辞行的,下午六点,她将乘坐火车出发。她不敢开口说,微微颤抖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将那只长瘰疽的手举到嘴边,给了他一个简短的飞吻,就像火车要永远将她带走一样,然后一转身走了。
达尼埃尔仅有十五岁,但看起来却像是十七岁,嘴巴在一抹胡子的阴影下显得轮廓分明。昂图瓦纳看着面前的达尼埃尔,有些不敢正视,但却表现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仿佛是在说:“你知道,我从不拐弯抹角。”就像往常一样,一种难以名状的本能使他一旦站在丰塔南太太面前就摆出这样一副姿态。昂图瓦纳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找你。自从昨天见面以后,我想了很多。”达尼埃尔听了显得有些惊讶。
补课的拉丁文老师继续讲解他的句子:
对昂图瓦纳的到来,丰塔南太太表现得很冷淡,但显然还是有些惊讶。她把孩子们扔在一边,带着昂图瓦纳来到了客厅。得知原因之后,她又转身回房去找达尼埃尔。
“绯红色相当于有人呈现出绯红色。你能把两者细微的差别找出来吗?”
卧室的壁炉前,丰塔南太太正挺直上身坐在那里,手捧着一本书在灯光下高声朗读,两个孩子围绕在她身边。贞妮躺在一张安乐椅里静静地听着,两只手不时地玩着辫子,眼睛盯着不远处的炉火。离得远远的达尼埃尔在他跷起的二郎腿上放了一个画夹,正在给他的母亲画一幅素描。在门口的阴影里站了一会儿后,昂图瓦纳发现自己的突然造访是那么不合时宜,但他现在不能就这么转身离开。
雅克淡淡一笑,好像真能分出差别似的。其实他是在想,李斯贝特过一会儿还会来找他。透过前厅昏暗的光线,他仿佛又看到了她掀开面纱后的面孔和那个吻,就像是她用裹着绷带的手指把它们
一年前,昂图瓦纳曾把试图逃走的两个学生领回了家,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丰塔南太太家。但即便如此,丰塔南太太家的女仆还是一眼认出了站在门外的昂图瓦纳。这时已是晚上九点,但女仆没多说什么开门让昂图瓦纳走了进去。
从嘴唇上拉出来抛给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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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念。”拉丁文教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