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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灰色笔记本

盛酒的器皿掉下……她的双眸合上……瞧,她全身是血,

她的喉部被重剑刺中三次!

是在这月光衬托下的裸体之舞!

啊!啊!恺撒!你的面容惨白!

是在这湖水光亮的篝火之前,

稍等,稍等。结局是:

是在恺撒的酒宴之间,

注视吧,她家乡的舞蹈就是这!……

在此时此刻,

皇帝啊!……他那闪着亮光的重剑……

这位金色头发女战士的舞蹈彻底完结!

犹如在纯白天鹅的飞翔下绽放在水中的荷花。她扭动的腰在抖动……

我将它称作《红色的祭献》,我给诗匹配了相应的舞蹈,想将它送给洛伊·福勒,让洛伊·福勒将它带进“奥林匹亚”音乐剧院中表演。你觉得她会同意吗?

因为你,舞动起她早已灭亡的国家喜欢的舞蹈!

经过这几天,我决定重新写格律诗,遵循古典名家的入韵法则。(总而言之,我觉得原来我不喜欢这样做的原因是它太难。)我早已书写了与殉道者有关的赞扬诗,是由押韵诗节合成的。此人我和你提到过。开头如此写道:

致敬,恺撒!瞧瞧这位蓝眼睛的高卢女人……

献给圣拉撒路修道会传教士佩博瓦尔。

我创作了一首诗,是《哈莫第乌斯和阿里斯托基通》,一首组诗,诗的前边运用的方法非常好:

1839年1 1月20日传教于中国,逝世于中国。1889年1月被崇奉为列真福品。

紧接着,雅克回复道:

对伟大的神父,致以崇敬,

“放假期间你仍旧在写作吗?”达尼埃尔在纸的上方问道。

你动人心魂的灾难,

J.

让惊恐的宇宙震惊!

又写道:你收好此信。如果你遭遇了痛苦的时候,当你在灰暗中徒劳大喊时,你一定要再次阅读。

允许我弹奏我的竖琴,

世上存在这样一个人,他白天忍耐无名的悲伤,夜不能寐;他的内心察觉到令人害怕的寂寞,这寂寞是快乐填充不了的。他的思想中,无数想法在翻滚;在消遣时,在身边围绕着快乐的人里,他会忽然觉得寂寞带着墨色的翅膀飞进他的内心。在世上存在着一个没有希望,没有害怕;厌恶生活,但是无力丢弃的人。而对上帝不抱有信任的,就是这个人!

为基督中的豪杰歌颂。

恭祝我的好友满十四岁。

可是到了昨晚,我再次觉得我真实的职责不是作诗,是书写短篇故事,而且,假如说我仍有耐心,仍能够书写长篇故事。我正因宏伟的主旨而兴奋着。你看看:

雅克为他回复了严谨的简讯:

有一位漂亮的女孩儿,出生在画室的偏角中,她是著名艺术家的孩子,她同样身为艺术家(简单地讲是行为有点轻浮,但是,她的梦想是为了凸显美,而不是家庭);然后有一位非常看重情感但又拥有资产阶级身世的年轻人被她的原始之美所吸引,对她产生了爱慕。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就愤怒地厌恶着彼此,最终两人分离。男青年为了寻求纯真的家庭享受,和一个其他省的小女人在一起了;女青年由于情场伤心,沉溺于豪放不羁的生活(也可以说将天分交于上帝,我仍未决定好)。大概会如此写。你认为怎么样,我的朋友?

D.

哎!你瞧见了吗?一点都不虚假,顺其自然。在你察觉到存在的目的是要写作,在你自己觉得承担着世上非常庄严而又美妙的任务时,你会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义务需要达成。是的,需要真挚!对待什么都要真挚!唉!这些思想一直无情地缠绕着我的心!好几次我都察觉到自己存在着虚假艺术家的虚假与矫揉造作的能力。就像是莫泊桑在《水上》中说的那样。我内心里翻滚起憎恨的情感。噢,亲爱的,我很感激上帝将你赐予了我。我们想要更好地了解自己,对自己真正天分的所有想象都不让存在,我们就必须要在一起。

我将左拉的《崩溃》阅读完,就能够借给你看了。一直到此时,我仍被它触动,强烈而美好。我正在阅读《少年维特之烦恼》。啊,朋友,它是精华中的精华啊!我还借了吉普的《她和他》,然而我还是会先看《少年维特之烦恼》。

我爱你,就好像今天清晨一样,我深情地拉着你的双手,你了解吗?我的人,百分之百,充满愉悦,全部是你的。

附带提一下:在复活节放假期间,你不用害怕任何事,放心地将信邮寄到我家里。我的母亲不会私自打开我的信件。(但是,那些很特别的话就别写了!)

注意,有些人看我们的眼神不友好。他不可能知道在他磕磕绊绊地叙述他的萨吕斯特时,其他人恰好产生出很多高尚的思想,而且将思想说与自己的朋友听!

D.

J.

我给予你的依恋也犹如这般真挚,噢,我的朋友!在这荒芜的宇宙中,你就是为我而绽放的柔情玫瑰。将我的忧伤掩埋在你善良的心底吧!

接着的仍是雅克的书信,通过字体的潦草可以看得出写得较急:

你很开心我一本正经,但是相反,这恰恰是我的灾难,恰恰是我悲痛的生命啊!我不似蜜蜂,只需要摘完这一朵花,就可以去摘别的花。我很像是墨色的金龟子,将自己囚禁在唯一的玫瑰花中继续生命的延续,等到玫瑰关闭它的花瓣将它囚住时,它可以死在那个最崇高的拥抱里,在那朵自己选择的花中。

朋友!

啊!我希望我的内心永远都不枯涸!我害怕日子会将我的内心和感觉化成坚石。我衰老了,上帝那强大的意念、圣灵和爱,都不能再像原来一样在我心中晃动了,但那令人厌烦的困惑竟然来打扰我。唉!为何不用理性,却用我们思想的所有能力来过日子呢?我们想得过多了!我允许有年轻时活泼的朝气,让我们不东张西望,畏首畏尾,而是奋力前进,不畏艰难!希望我可以紧闭双眸将自己奉献于那高高在上的梦想,奉献于那十全十美的女人,释放自己!唉!如此渺小的希望,那么令人害怕!……

我内心的情感早已涌出,我竭尽所能地将翻滚的心情倾诉在纸上:

才开始看前几行诗句,就全身颤抖,而且还会泪流满面。但是昨晚,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似睡似醒时却非常兴奋,而我察觉不出为何。我仅仅是看到了某些声韵协调而又不连贯的诗句。啊,太冒犯了!后来,我心中的诗意情感清醒过来了,愉悦的泪水涌出来,我还是非常兴奋。

活着是因为接受磨难,因为爱情,因为期望;我确实是在期望,在爱,在接受磨难。我的生存能够用两句话总结:让我生存的是爱情,我的爱只对你。

昨天夜晚睡下后,我将缪塞的诗拿出来看。最后一次读时,我

我年幼时就开始将自己内心那翻滚的思想倾诉于十分明白我的人的内心之中。原来我给予设想中的人书写了许多信呢!他与我的相似犹如我的亲兄弟。我满怀享受的快乐对着自己的内心讲话,也可以讲我是在与我的心来往信件。忽然,上帝将我设想出来的人变成了人身,就是你,啊!我最亲爱的。全部是怎样发生的?早已讲不明白。一处连着一处,在思绪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彻底地失去了方向。如此强烈而又绝妙的爱,人类还会设想得到吗?我找寻能够和我们对比的爱,但是没寻找到。所有和我们这热烈的爱情相比都相形见绌!它好像是阳光,融化并点亮了我们的人生!但是,都不能够叙述得出!因为书写,犹如给一朵花拍照!

过了今天我就十四岁了。上一年我想过:十四岁……似乎是一个既美好又虚幻的梦。光阴似箭,让我们变得枯槁。但是,怎么能说任何事都未变化。我们还是我们。任何事都未变,只是我觉得失望与衰弱了。

可是,不愿意讲了!

我的朋友:

可能你有得到帮助、抚慰与期望的需求,可是我对你态度严肃,这不过是我生存着的自利的心的哀鸣。很抱歉,唉,我的爱慕,怎么可以对你写其他的呢!我在遭受着危险,我的心已经比布满石头的峡谷的河流还枯涸!任何事物都不相信,甚至自己也不相信,难道不是非常残忍的痛楚吗?

今天,四月七日,星期二。

藐视我吧!不要再与我信件来往了,去追逐别人吧!我与你不般配。

达尼埃尔书写了两页的长度,字迹优雅遒劲:

唉,已经不能回转的天意的嘲笑将我引往何地?何地?虚幻!!!

J.

赠予我信件吧!假如没有你,我将会死去!

希望我们长久地知道,我们都是彼此的强烈的爱慕者!

假如你不在我身边,我最爱的!

无论何时我们都不分开!

J.

我敬佩你的宽容,你年轻的敏锐,你在所有想法中、行为中始终严谨地对待爱的态度。你所有的温暖、激情,我和你一起体会着。感激上天让我们恋爱,让我们遭受孤单寂寞的心灵可以紧密地连接起来!

比诺神父将小纸片放进本子的最后,小纸片是在孩子逃跑时的前一天晚上被老师发现的。

谅解我吧,亲爱的,都怪我性格火暴,言过其实,调皮怪癖!我心情阴暗,却会再次变得毫无意义地充满期望。原本就是无路可走了,但有时却会飞上云端!我说过以后任何事物也不爱了吗?(当然不包括你和我的文艺!)请信任我所说的吧,我的生命会是这样。

笔迹是属于雅克的,铅笔字体,一点也不工整:

雅克马上书写于可以写字的地方:

心惊胆战又无佐证来诬陷的人们,你们这些人,非常卑鄙!

D.

卑鄙并且不幸!

噢,希望我们之间存在的深厚友谊的温馨能够变成安慰你的药品。啊,我的朋友!

用这些不能见光的手段,仅仅是因为卑劣的好奇心!他们打算在我们的友情中折腾出一些事情,他们的行为是如此卑劣!

行啦,假如你信任你最真诚的朋友,他经验丰富,原因是他的理想很丰富,同时吃过很多苦;假如你信任你的朋友,他只希望你快乐,其他的什么也不想,此时你一定要了解:令人怜爱的孩子,你存在的目的是因为一个人,始终记着你的人,所有事都与你心心相印的人,那就是我啊,你存在的目的不是因为不理解你的人。

不用委曲求全!坚持住狂风的呼啸!坚贞不屈!

在你的灵魂被忧愁打扰的时候,我应该怎样安抚你呢?那些失望的叫喊该用何种药品治疗呢?不!我的朋友,理想和世人的脾性是可以融合的。理想不一定非要来自于诗人美好的想象。就我而言(想要把这说明白不是那么简单的),理想其实是将宏伟和世界上非常轻微的东西连接在一起,其实是将人类做出的全部打上宏伟的烙印,其实是上帝赋予我们的天资得到全方位发展。我的想法你清楚了吗?理想会是这样,扎根于我心里最深地方的理想。

我们的友情是脱离污蔑与恐吓的!我们会证明出的!

你还如此年轻,为何如此呢?噢,我最亲爱的,你还如此年轻,为何咒骂日子、冒犯神灵啊?你不是讲过会将你的心灵紧密地与土地相联系吗?因此,振奋吧!期望吧!爱吧!读书吧!

一辈子在一起!

你悲痛吗,朋友?

J.

达尼埃尔立刻回复:

7

J.

在星期天的夜晚,他们进入马赛时早已过了夜里十二点,激情澎湃的心早已沉静。两个人在昏暗车厢中的凳子上蜷缩着。他们被火车轮到站时哐当哐当的声音给震醒了,然后迷迷蒙蒙地往站台上走去,不说话,如坐针毡,但是思想已经清醒过来。

啊,亲爱的,假如我失去了你,我认为我会自杀的!

一定要睡会儿。车站对面有一个“酒店”的牌子在白色球形的灯下坠着。店长审视着客人。他们两人中,达尼埃尔显得非常冷静,他索取两张床铺睡觉。店长遵循着规则讲了些事项。谎言早已想好了:他们的父亲在巴黎站时还有物品没带,就上了车,他将在明天坐早班车赶到。店长微微地吹出哨音,狠毒地审视着他们,最终将记录本拿出:

附带再提一下:由于我着急于背诵,所以匆忙将信写好,我仍然背不出呢!唉!

“把你们的姓名登记好。”

J.

店长是对着达尼埃尔讲的,因为他稍显年长些,别人有可能认为他已经十六岁了。而且他的容貌和仪表非常出众。他进入酒店时将帽子拿下,原因不是害怕,而是平常他拿帽子和将胳膊放下时的样子似乎是在说:“我拿下帽子的原因不是因为你,仅仅是为了遵循礼节而已。”他乌黑的发丝生长得非常均匀,他那白净的前额上长出一点尖,鹅蛋脸的下巴勾画出坚毅、冷静、深沉和温柔。眼神不胆怯,也不冲动,承受住了店长的审视。他轻轻松松地在记录本上写道:

我的掌中只有忠诚于你的开心快乐,其他的全已消失。噢,我选择的人!

乔治·勒格朗和莫里斯·勒格朗。

亲爱的,希望你能谅解我此刻如此感伤。毫无疑问,我一定在长大:我的脑袋翻腾着,我的血液也在翻腾(如果有机会,会更加激烈)。我们将永远相伴,我们会一同躲避暗礁,一同躲避被人类称为享受的旋涡。

“房费七法郎。我们这里是交款才能入住。早班车是凌晨五时三十分,到时我会到房门前喊你们的。”

啊,有些时候我非常明白那些面无血丝的修女无精打采的状况;她们的生命是在这个如此现实的尘世外度过的。希望会带有翅膀,向铁笼的窗子砸去,将它砸开!我是个孤独地存在于四处充满敌意的世界中的人,我爱的父亲不理解我。我仍未老,可是我度过的生命里,很多事物早已面目全非,多少露水早已成为雨水,多少欢快理想早已无法实现,又有多少酸涩颓然的失望!……

他们很饿,可是没有勇气讲出来。

是什么原因让你时而开心,时而难过呢?当我欣喜时,我还会偶尔沉浸在苦涩的记忆中。不,以后不可能再有了,我认为以后再不可能有开心与闲暇的时间!我的身边,总是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屋子里有两张床铺、一张座椅、一个水盆。进入屋内后,他俩同时感觉到非常害羞:肯定是要面对着彼此将衣服褪去。困意一下子不见了。他们在床边计算着资金,目的是将这困难的时间再延迟会儿。两个人的资金加起来总共是一百八十八法郎,一人带着一部分。雅克将自己口袋中的物品清空:摸出一把微型的科西嘉短剑、一把奥卡利那笛、一个价值二十五生丁的但丁的译文,其中也有一个将要融化的巧克力,他一分为二,将一半分与达尼埃尔。往后该怎样,他俩没了主意了。达尼埃尔松开高筒鞋的鞋带,目的是节约时间,雅克也像他一样做。最终达尼埃尔决定:他将烛光吹灭,然后说:“我将烛光熄灭了……睡吧。”他俩快速地睡在床上,默默无语。

噢,亲爱的!

凌晨五时之前,他们的门被晃得不断地响着。他俩如同幽魂似的,没有点亮烛光,仅仅是趁着慢慢发亮的光将衣物穿好。他们因为担心与店长讲话,就连泡好的咖啡都没喝,战战栗栗,饿着肚子跑到车站里的小饭店。

雅克写的另外一封书信:

中午时,他们已将马赛逛完了。了无牵挂,而且还是在白天,他们的勇气再次强大起来。雅克购置了一个记录本,是为了记录他的随想。他一会儿站住,眼神里噙满了想法,随性地记录两行。他们购置了些面包和煮熟的猪肉,到了渡口,坐到绳索较多的地方上,看着纹丝不动的大船和摇摇摆摆的小船。

D.

一个水手让他们起身,因为他需要将绳索打开。

致以诚挚的敬意

“那么多的船是要去什么地方啊?”雅克鼓起勇气问。“那要知道是哪艘,你想知道哪艘?”

D.附带再提一下:我早已让我母亲做出将我的自行车卖出的决定,它已经很旧了。

“最大的一艘。”

你的来信让我非常开心,以至于我都不能给你讲述我这高兴的心情。你原本就是我的朋友吧?此时应该要比朋友还要亲近吧?你真的不是我的另一半吗?我为了成就你的心灵就好像你在成就我的心灵一样。上帝啊!就是由于你的爱,我会坚信不疑的爱,所有事物才会在我的内心里存活,我的躯体、精神、灵魂和思想力!噢,我最真诚和独特的朋友!

“去马达加斯加。”

我认为,就算我单独一人生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无论你会变成什么模样,但是连接我们心灵的独特的联系都会让我想出你的样子。在我们亲近的友情上,岁月似乎停下了脚步。

“是吗?能够瞧它起航吗?”

达尼埃尔的回复在下一页上:

“不可以,它星期四会起航,假如你要瞧它起航,就夜晚五时来。这个拉法耶特号会去突尼斯。”

J.

他们心中清楚了。

再见,请爱我吧!

“突尼斯,”达尼埃尔提出,“不是阿尔及利亚……”

我们心连心,就像是佩特罗纳紧追十全十美的厄尼斯似的!

“都属于非洲。”雅克依靠着篷布,一边吃面包一边说,褐色的发丝,乱糟糟的,犹如野草般在扁平的额头前竖立着。消瘦的头上安着两只大耳朵。他的颈部消瘦,鼻子小小得不怎么美,有时还皱缩着,样子真像是一个吃坚果的松鼠。

我讨厌等候,尽量早回信。假如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我会要你在四点之前回信。

达尼埃尔停下吃东西。

我一生都不能遗忘我们两人的默契之时,令人悲叹的是时间如此短暂易逝。你是我的挚爱!我以后也不可能会有其他的爱,原因是会有上千个关于你的热烈的记忆冲向我的内心。再见啊!我发烧了,太阳穴在蹦跳,我的双目已经模糊。无论是什么都不可以将我们分开,是吗?唉!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获得自由?何时能够共同生活,一起去远方旅行?我会对异乡抱有热情!我们共同去搜索恒久的印记吧!当印记还是清晰新鲜的时候,我们共同将它化成诗吧!

“要不……离开前在这里寄封信件送与他们,行吗?……”

说到我,我对自己的感情钻研得越深,我就更加感觉出人是一种兽性动物,唯有爱可以将它提升。这些是我悲伤的内心在呐喊,它是不可能瞒骗我的!假如不是你,啊!我亲爱的,我只会成为一个差生,只会成为笨蛋。假如说是梦想震撼了我的内心,那都是因为你的功劳!

雅克盯了他一下,立刻制止了他的话。

你的精神状况是可有可无,是感官的受用,或者说是爱呢?我更加钟情于最后一种,因为它与那两个相比更加自然。

“你发疯了吗?”他吃着食物讲道,“我们才刚到,就立刻允许他们安排人来接我们吗?”

巴黎,阿米奥中学,三年级一班,在外号称为老猪毛的某人猜疑的视线下,三月十七日,星期一,白天,三点三十一分十五秒。

他十分生气地看着他的朋友。雅克的容貌能够用让人厌烦来形容,并且都是雀斑,觉得更加不美。蓝色的双眸既小又深邃,但是凸显出刚毅,让人不自觉地想看。他的眼色不断更改,令人难以猜透:一会儿严厉,一会儿变成淘气;又时而温柔,更甚充满柔情,时而就能充满坏想法,将近残暴;时而噙满眼泪,可是大多数是枯涸,散发着大火,似乎一辈子都没有柔情。

首封长点的信是雅克所写:

达尼埃尔原想争辩,可是他沉默以对。对于雅克的发怒,他没有准备显出亲切温顺的样子,带着微笑,似乎是向人赔不是。他的笑容十分特殊:他的嘴唇非常小,稍厚,突然打开噘向左边,显现出他的牙齿。如此突然的微笑在他严肃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奇异的吸引力。

之后两位学生就一直传信。

他那么有想法,为何在遭受如此调皮孩子的熏陶后却不抵抗呢?他不仅被教导过,还无人约束,不是恰好能够对雅克使用无异议的兄长权利吗?而且在他们遇见的中学里,达尼埃尔成绩很好,雅克可是个差生。达尼埃尔智慧过人,每件事做得都比其他人期盼的要好。可是雅克,功课很差,也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努力。是因为无智慧吗?不。令人难过的是他的智慧经常向学习之外的方向延伸,似乎是头脑中有坏人经常帮他想办法,让他来做无数种荒谬之事。他从未禁住过诱导,仅仅是服从坏人的随意掌控,他却什么义务也不承担。而且越加奇特的是:虽说他是班级的最后一名,可是他的校友更甚于教师都会下意识地呵护他。那里儿童的性格在习性与规则里朦朦胧胧,他的先天聪资早已被生活与陋习消失殆尽。与他们在一起,如此难看的差生很多时候也会忽然显现出坦率与坚强,如同生存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幻之中。他可以瞬时进入到十分荒谬的危险的事里,什么也不害怕。他让人恐惧,但同样令人敬佩。达尼埃尔是第一个受到这种美丽诱惑的。他没雅克狂野,雅克的个性是那么多样,令他一直惊奇,令他得到启发。而且,他同样存在着激情、向往无人约束与抵抗。雅克属于天主教学校中的半寄宿生,他的出生环境是天主教家庭,宗教法式是家庭地位里十分高得。他刚开始仅仅是因为贪玩,想要逃脱约束他的羁绊,才会去吸引新教徒的察觉。

其他几页写着某些注解和订正,应该与雅克书写在活页上的诗有关系。

在他身上,达尼埃尔察觉到了和他以前全然不同的生活。可是,过了几个星期,他们从校友的关系像大火一样快速地演变,变成排斥他人的热情,他们在其中都寻求到可以医好令他们悲伤而察觉不到的寂寞的好药。如此纯真而又难以捉摸的爱,让他们年轻的心交会,一起期望将来,一起受用着这多样的、让他们十四岁的心灵烦恼而犹豫不决却又危险的情感:由儿童喜爱蚕宝宝、喜爱文字游戏的情感,直接到心中十分隐晦的忧虑和平常生活对他俩内心荡起的享用生活的沉醉。

“eripuit该怎么译?”

达尼埃尔安静的笑让雅克变得冷静,雅克再次吃起面包。他下半部分脸非常一般——属于蒂博之家的下巴——大嘴,嘴皮破裂。虽然嘴不好看,但是神情充裕,既果断又严肃。

“行吟诗是书写成rapeodie,还是rhapeodie?”

他将头仰起坚定地说:“你可以看见的,我明白,在突尼斯生存很简单。稻田里会雇人,来多少要多少。能够吃贝特尔,非常符合口味。薪资立马结账,饭食是任意吃,椰枣、橘子、番石榴……”

“恭敬而又真诚的罗贝尔,生卒于哪一年?”

“我们到达后就写信回来吧?”达尼埃尔探寻着讲道。

这个灰皮的笔记本是雅克和达尼埃尔在课上用来传信的,目的是不让老师察觉到。在前几张零乱地书写着此类的话:

“可能吧。”雅克摇晃着褐色的脑袋回答,“但是需要在我们扎下根后,要让他们明白,我们缺了他们同样可以生活。”

6

他们安静下来。达尼埃尔不吃东西了,盯着前方墨色的大船,看着在太阳照射的石板道路上来来回回的搬运工,穿过杂乱的桅杆向天水一处的光芒看去。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母亲,借欣赏美景来分散注意力。

过了几分钟,贞妮在五十个小时以来首次进入了梦乡。她的脑袋纹丝不动地躺在枕头上,睫毛的阴影倒映在面颊上,嘴里有规律地呼吸。她安全啦。

首要目的是天黑以前乘坐拉法耶特号。

“已把黑暗驱逐了!亲爱的,你把你的手伸出来交给我。”这两天没有意识的孩子竟然将双手伸出来。“注视着我!”孩子的双目似乎是有些害怕地注视着他。“‘他将你由死亡里解脱出来,大地上的野兽会和你友好共处。’您恢复了,孩子!黑暗彻底离去!荣耀属于上帝!祷告吧!”孩子的双眸再次精神起来:她的嘴一张一合就好像确实在奋力祷告似的。“亲爱的,此刻,将双眸合上吧。缓缓地……对……入睡吧,我的小宝贝,您不会再有忧愁了,要快快乐乐地睡觉!”

咖啡店员工和他们说了邮船办公室在何地。船费全在房外公布着。达尼埃尔靠近窗口:

他朝贞妮走去。

“你好,先生,我的父亲让我购买两张去突尼斯的三等舱的票。”

他来到床前,将手放到跪在地上的丰塔南太太的发丝上,叫道:“哈利路亚!亲爱的!心灵的洗涤都已结束了!”

“你的父亲?”老头子一边说,一边仍旧写着字,仅仅是瞧见在纸中显现出的灰白发。他写了很长时间,他们的心脏马上就要休克了。

神父面对着东边。在灰暗夜色的映衬下,对着他缓缓升起无限的光亮,瞬时间,犹如玫瑰色的光亮充满了天空。大自然都醒来了,在早晨的空气中,无数个愉悦的分子光芒四射。忽然,一阵清爽的气息充满他的怀抱,一种强大的能量贯穿于他的身体,将他举起,令他越来越强大。瞬间他觉得自己有无限的力量,他的意念能操纵宇宙,他勇于突破所有。他能够大喊那棵树:晃动吧!那棵树就能够晃动;他跟病人说:站起来吧!她就能够恢复。他抬起臂膀,随着他的指向,林荫道的叶子突然抖动起来,由他脚下的树中,飞出成群的小鸟,愉悦地歌唱着。

“可以!”最终那个老头儿仍旧工作着说,“你和他讲,让他自己拿着证件过来购买,知道了吗?”

然而,在卢森堡公园的上方,天边已经慢慢变白,大雾在道路上飘动,就像是棉絮一样缠绕在林荫道上的顶端。格雷戈里为了避免打冷战,就挺了挺胳膊,攥紧双拳在护栏上搭着。微风吹动着早晨的凉爽,这凉爽的风飘过他汗涔涔的前额,清洗着由于一夜未睡和祷告而显现出的疲惫的脸。房顶早已变蓝,百叶窗的形状在每户人家房顶被熏黑的石墙的映衬下,逐渐变得清晰。

他们认为屋内的人全部在注视着他俩。两个人默默无语,快速地离开了。雅克怒火中烧,将手放进衣兜中。他早已想出十种方法:充当实习水手,也可以是当成行李,将备好的食物搭到储物仓里去,再者说租条小船,无论哪一天都沿着海岸划去,直到直布罗陀与摩洛哥。任何一天的夜晚都到码头停靠,然后上岸去酒店前面的露天座椅上演奏口笛换取钱财。

他来到阳台。拂晓还未至,天空仍然是昏暗的,楼下的林荫道就像是一条墨色的沟道。

达尼埃尔考虑着。在他逃脱之后,许多次他都觉察到有个猜不透的语音警示着他,此刻他再次觉察到。可是,此次他不可以闪躲了,一定要想到这个:心底有一个愤恨的声音责怪着他。

快要到早晨五点时,他站起身,将掉到地上的被子帮孩子重新盖好,把窗户推开。凉爽的夜风冲进屋内。丰塔南太太始终跪着,未有任何阻碍神父推开窗的行为。

“不如我们就藏匿在马赛,你认为如何?”他建议道。

“我们即将成功,我们即将成功!不过,要祷告,我们祷告吧。”

“不出两天,他们就可以找到我们的身影了。”雅克晃了晃肩反对说,“你不用想那么多,他们现在早已四处搜寻了。”

又过了几个时辰。一会儿,病人就像是要死亡一样,拥有的一点点活力仅仅在她的眼神里飘忽不定。一会儿,病人抽搐时,格雷戈里就按着贞妮的一只手,使用恭顺的语调说:

达尼埃尔似乎已经见到母亲的焦急,刚好在询问着贞妮;而后,又找到学校里的监督管理人员,询问儿子的消息。

格雷戈里没有动,他一直相信,这个时刻她能够讲出如此的话。他紧闭双目,一心一意地祈祷着上帝的慈爱。

“听我说,”他开始喘息,他们瞧见有条凳子就坐上去,“此时需要仔细思考思考,”达尼埃尔坚持说着,“无论怎样讲,让他们搜索两三天,可能就将他们惩治够了。”

“主啊,希望不要以我的意念,而是以你的意念加以完成。”

雅克紧握双拳。

丰塔南太太一动不动,但是神父忽然颤抖了一下,似乎听见太太叫他的姓名了,于是就走到她的身边跪着。她站起身,神色已经不太拘谨了。她盯着枕在枕头边的面容,观察了一段时间,伸出手臂说:

大喊道:“不可以,不可以!”他浑身反射性地开始着急,不能再坐着,站直身,用凳子当靠背,似乎是一块木材在那儿。他的双眼中冒出愤恨的火焰,他怨恨教会学校,怨恨神父,怨恨中学,怨恨学校的监督管理人员,怨恨父亲,怨恨社会,怨恨世界上的不公正。他沙哑着声音大喊着说:“你遗忘了吗?他们再也不可能信任我们!他们将我们灰色的笔记本盗走了!他们任何事都不明白,也不会明白。神父费尽心机让我们认可,他的那模样你看到了吧!他那虚伪的模样!原因是觉得你属于新教徒,任何事你都会做得出!……”

将近过了一个时辰,病人仍未动,仅仅是又红又胀的面颊来回摆动,喘息声已经沙哑,双眼没有再合上,目光杂乱。

因为难以启齿,他将眼神看向其他地方。达尼埃尔向下看,考虑到母亲大概会遭到居心不良的猜度,感到了揪心的痛。他低声说:

她默不作声,瘫在床边。

“你觉得他们会和母亲说吗……”

“你舍弃了吗?全部舍弃?”

雅克压根儿就没听。

几分钟之后。

他再次提出:“不可以,坚决不可以!你忘了我们是如何说好的吗?任何事都未改变!残害已超过了极限!再见吧!等到我们用实际行动说明我们是怎样的人,说明我们可以离开他们,你瞧着,那个时刻,他们必然会尊敬我们。唯一的方法:去外国,自力更生,不依赖他们,如此做!那时,确实需要给他们邮寄信件,在信中让他们知道我们身处何地,讲出我们的要求,和他们讲明我们不要约束,我们要一直做朋友,这些对我们来说是人命关天的事!”他先暂停一下,控制着自己,随后换用十分冷静的声调说,“如果不这样,我与你谈到过,我会去死。”

“同情同情我吧,詹姆士,我不行……”“祷告吧!”

达尼埃尔惊恐地瞧了他一眼。雅克满是雀斑的脸显得惨白,但是看上去非常坚毅,一点都不认为在说假话。

“您舍弃了吗?”

“我对你起誓,我需要首先表明,我早已决定了,再也不要回到他们的手中。逃离,也可以利用它……”他在内衣里显现出科西嘉匕首的把柄,他是在星期天的早晨匆忙进入兄长的房间将它带出来的。“也可以利用这……”他再次由口袋中找出一个被纸包裹、系着绳的小瓶。“此时假如你不想和我同船了,那不用很长时间,啊!”他做出喝下药品的姿态,“我立刻就结束了。”

他暂停了一下,没有看她,问道:

“这是什么?”达尼埃尔断断续续地说。

“将他也同样夺走吧!”神父更加高亢地祷告,“夺走吧!没有丝毫的争论,因为你独特的意念。光的本源!善的本源!圣的空灵啊!”

“碘酒。”雅克讲得明明白白,眼睛都不眨。

“不可以,热罗姆!”她跪行了两步,呢喃着。

达尼埃尔请求着:“瓶子由我保管吧,蒂博……”

“主啊,她愿意将她的儿子托付于你的大智,假如你还要将她的丈夫从手中夺走,也将他带走吧!”

虽说他感觉到恐惧,但是心中下意识地生出一阵温柔、一阵崇拜。他再次感觉到雅克那神奇的魅力,因此他愿意再次去探险。雅克早已将小瓶放到衣兜中。

“达尼埃尔……不可以!”

“散散步吧!在这儿坐着只会浮想联翩。”他眼神忧郁地说。

“假如你还想要夺走她的儿子,也同样夺走吧!令他再也不能进入到这位太太的家门!”

四点时,他们再次来到港口。

“不行……不行……”

拉法耶特号的四周十分热闹,搬运工的队伍连成一条线,搬运着货物,在甲板上走着,如同蚂蚁拉着卵。雅克走在前面,随着搬运工向上走。刚刚清洗过的甲板,有几个水手通过绳索将包裹从大洞口放进货仓里,由身穿蓝色上衣、袖子上戴金色带子的人指示操纵着。此人个矮又胖,长着鹰钩鼻,弯曲的胡子,剪成马蹄状,黑亮的头发,脸色光滑又红。

“放弃吧!放弃如同酵母菌,如同酵母菌可以膨胀,放弃也可以在魔鬼中膨胀,让善良膨胀出来!”紧接着他再次站直身,“主啊,假如你定要夺走她的女儿,你就夺走吧!她舍弃了,她离弃了!假如你还想要她的儿子……”

但是紧急时刻,雅克避开了。

神父俯下身讲道:

达尼埃尔缓缓地将帽子摘下问:“先生,请问,船长是您吗?”

“不可以,詹姆士,不可以……”

这个人笑起来:“你为何想知道?”

“高高在上的主啊!”神父就像是在歌唱圣诗,“真理!你以前说过:‘假如其他人愿意跟着我,就应当舍弃自我。’好,假如这位太太一定要离弃她的孩子,她允许,她允许!”

“先生,我和我的弟弟想麻烦您……”没讲完话,达尼埃尔已察觉到方向错误。他们要结束了。“麻烦……让我们和你们一同……去突尼斯……”

病人因为神经性的抽动,身子弯曲不已,在被子下晃动:双眼再次打开,露出害怕的眼神瞧着屋里的灯光。格雷戈里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丰塔南太太用双手用力地压着病人,希望能克制住她的扭动。

“难道?只有你们俩?”这个人不停地眨着眼睛,红红的眼中显露出老练与冒失,比他那没有水准的话更加严重。

“祈求吧,令人怜爱的太太,祈求吧!”

达尼埃尔想不出其他主意,只能接着讲他们的谎言。

“我注视着她,”神父向后退并说着,“现在已不是她,我无法再认得出了!她令痛苦的意念进到了她的脑中,进到了本是上帝的宫殿。

“我们来此是为了找父亲的,但是他被别人介绍到突尼斯种稻,他寄信说要我们去投奔他。我们有船费。”他自己又补充说道。说起来,如果他提前说出付船费,和别的谎话是同样愚笨,还不如跟随他的思绪,不那样做。

“啊,詹姆士,这三天内我非常难过,詹姆士,我无法支撑了!”

“可以,但是,你们在哪里居住?”

“您是缺少信仰的人吗?上帝的信念浇灌在您的内心很多次了!”

“我们没住在任何人的家里,从火车站出来就来了。”

格雷戈里纹丝不动,但是将像铁一样坚固的手放在她的肩上,说道:

“在马赛没有熟人吗?”

“啊,不要这样说,不可以,不可以,詹姆士!”丰塔南太太断断续续地说。

“没……没有熟人。”

“仅仅是你拥有无穷的智慧,你对我们的安置都是遵循规则的。于是,这个女士想将她在死亡门前的孩子托付于你!她遵循你的意念将孩子托付于你,与她的孩子分离,离弃她的孩子!假如你定要将这孩子从这个女人身边抢走,她允许,她允许!”

“这样的话,你们是想今晚坐船?”

“赋予了生命能力的上帝啊!在你造出的所有事物中,无论是在哪一小片里都因你而聚居。我,我深深地在心里对你呼喊。在这遭受苦难的家中,希望你能赋予安宁!只要是和生命无关的事物,希望你让它逃离病床。痛苦只是出现在我们的懦弱里。啊,主啊,将我们心中的消极因素驱除吧!

达尼埃尔很想答“不”,接着就溜走,可是他仍旧小声地说:

他安静地思考了一下,开始祷告。刚开始仅仅是低声。他双脚合并在一起站立着,将双臂盘在一起,仰起头,双目紧闭;额头上的发髻盘旋着,就好像是戴着黑色焰火的光环。低声的话语渐渐能够分辨;病人规律的喘气声似乎是应和着他祷告的管风琴。

“是的,先生。”

“恐惧?您已经不相信了?在上帝跟前是不会令人恐惧的,惧怕的仅仅是肉身。将肉身撇开吧!这肉身怎么会是真正的您。《马可福音》中讲过:‘只要是你们祈祷的,不管什么事,如果坚信可以,就一定可以。只要相信他说的成功,就一定会让他成功。’可以了,祷告吧!”丰塔南太太跪在地上,他再次使用认真的语调反复说道,“刚开始先帮您自己,帮您那太柔弱的心灵祷告!希望上帝首先帮助您重拾自信与安静!您的自信只要完好无损,贞妮就会成功!向上帝祈祷吧!我们心连心,一同祷告吧!”

“可以,我的小鸽子,”船长无情地笑起来,“你们很幸运,没有被老头儿抓到,他讨厌开玩笑,他能直接将你们抓入他的手中,然后押送于警署分局里,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且你们这样的小孩儿,必须要这样做!”突然他牢牢握住达尼埃尔的胳膊,大叫道:

神父走向她,似乎是要对她此次的挣扎负责一样。

“来,沙尔洛,你握住小的,我……”

“不可以……不可以……”

雅克看见这个行动,奋力一跳,从箱子上方越过去,一躲就闪开了沙尔洛伸出的手,跑了三大步就跑到甲板,如同猴子钻进搬运工里,向岸上跳去,然后朝左边逃。达尼埃尔呢?他转过头:达尼埃尔同样逃脱了!雅克瞧见他同样躲到搬运工的蚂蚁队伍中,跑下甲板,蹦上岸边,朝右逃开。此刻他们认为的船长正在桅杆上兴奋地笑,注视着他们逃走。

叫喊声再次响起。贞妮再一次挣扎起来。忽然她将头往后仰,嘴唇半合半开,就像是要死亡一样。丰塔南太太往床上扑去,利用自己的身躯保护着病人,向病人大声喊:

雅克再次逃开。他们可以再次见面吧,此刻需要躲在人多的地方,远离港口。

“将窗户关闭吧!是的,关闭窗户,非常好!然后将灯全部打开!丰塔南太太,每一处都要亮光,有快乐!在我们的内心也一定要装满亮光、装满快乐!上帝就是我们的光亮,上帝就是我们的快乐,我们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紧接着他举起手说,“上帝啊!在这将要被咒骂时,你同意我提前到达这儿!”他将座椅搬到病人的床前,“麻烦坐在椅子上,保持沉默,要很沉默,要将自己压制住。只可以服从基督对您的启示。我告诉您:基督让她重新有个强健的身体!我们要和基督一同帮助达成她的期望!祈祷善的强大威力,物质仅仅是权利的奴仆,精神才是全部。这两天,令人怜爱的孩子没有丝毫保护,完完全全被消极的思想所操纵。唉!我讨厌这里的所有人。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向不好的方面思考,只是会引发让人不愉快的感情!只要他们渺小细微的信心缺乏希望时,他们就会觉得什么都结束了!”

一小时后,他独自逃到郊区的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上,喘着气,站住不动。他思考着达尼埃尔可能已被抓到,先涌上来的情感是一股歹意的愉悦。如此更好!他们全部方案的失败,难道不都是他的错吗?他怨恨达尼埃尔,希望自己躲进荒野中,再也不考虑他。雅克购置了几根烟,开始吸。然而他通过新区走了一个大圈子,还是走到了码头。拉法耶特号仍旧未动。他在很远就瞧见了三层的船上全是密集的人,拉法耶特号快要出发了。雅克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转过身就往来的方向走。

神父起初仅仅是愉悦地笑了一下,过了些时间才开口道:

他想要发泄怒气,决定找寻达尼埃尔。他走街串巷,来到麻绳路,走在人堆中,一段时间后再次按着那条路回来。狂风暴雨之前的燥热压制着整个城市。雅克全身是汗。那么多人里如何能看见达尼埃尔呢?越想看见朋友就愈加着急,愈加着急就越想看见。他不仅吸过烟还发烧了,嘴因为干裂而炽热。不在意可能会吸引别人的注视,也不在意远处轰隆隆打着的雷,他变为四处乱窜,看得双目直痛。忽然全城都不一样了:仿佛路面往上升,映衬着紫色的天的亮光显现出来。狂风暴雨来了。天空不断下着大雨点。离他很近的地方突然响了一个大雷,让他吃了一惊。他在存有圆柱形的三角房檐下随着台阶前行:他跑进一座未关门的教堂里。

“她会受凉的……”丰塔南太太低声说道。

他的走路声在拱形屋顶下不断作响。一阵熟识的香味飘过他鼻前,他立马觉得慰藉,恢复了安全感。他已经不孤单了,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能力出现在他的周围。可是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却出现了不一样的害怕:他离家出走后,思想中从未显现过上帝。他瞬时觉察出那不能对视的眼神,那可以看穿和扰乱非常秘密的想法的眼睛在上方注视着自己!他觉得自己有大罪,纵使是在教堂中也是会侵犯圣洁之地,上帝可以在天上将他用雷劈死。雨水在房檐上不断地流下来,闪电一次次照在后面大殿上彩色玻璃的窗户,雷声一直轰隆隆的,似乎是在搜索有罪之人,环绕着他在昏暗的拱形屋顶的下方轰隆隆地发出响声。雅克在祷告垫上跪下,蜷缩在一起,不敢抬头,磕磕巴巴地赶忙嘟囔着祷告文,说一些《吾父》《你好,玛丽亚》。

一股清爽的风将街道上的叶子刮得沙沙响,吹到房间里,似乎是要将房间里浑浊的空气,由下方卷起来,赶出房间。清爽的风轻抚着病人热烫的面颊,令她一阵打战。

过了一段时间,雷声次数慢慢减少,整齐的亮光穿过彩画大玻璃洒下来,狂风暴雨离开了。此时的险情躲过了。雅克察觉出做了有罪的事,但是逃脱了。他往下坐,心底仍有罪恶感,但却因为成功躲避了惩治而感到骄傲。虽然说骄傲中仍存有怯弱,然而也不能说没有甜蜜的心情。天渐渐暗下来,为何仍在这里呢?他冷静下来,变得麻木。他将大殿里摇曳的蜡烛放稳后,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寂寞与不知足,认为教堂没有之前的能力了。圣器的管理者来锁门,他犹如盗贼一样逃出,没有祈祷,没有叩头。他明白,上帝不会谅解他的。

他兴奋地大喊:“此刻把窗户全部打开!打开,亲爱的,再把它开大点!”

凉风将路面吹干,路人很少。达尼埃尔在何地呢?雅克假想着他遭遇了磨难,热泪盈眶,以至于觉得路都模模糊糊的。他回转身,步伐加速。假如此刻瞧见达尼埃尔对着他走过斑马线,他一定能兴奋地倒下。

房间里只有他和丰塔南太太了。

阿库勒钟楼在八点时发出响声。每户人家的窗户都泛着光。雅克有些饥饿,购置了一些面包,没有方向地走着,内心很烦,不想再去看路人。

女仆们按照他说的做了。

两小时后,他没力气了。他瞧见一条凳子放在安静的道路旁的树下。他朝下坐,梧桐树还在滴着水。

“都出去吧。”丰塔南太太说。格雷戈里站直了身,用胳膊指向桌子上胡乱摆放的医药瓶、敷布和用来盛放冰碴的桶,责令地说:“全部都拿出去!”

警察毛糙的手晃动着他的肩部。他睡着了吗?他累坏了,双腿不断地哆嗦。

他朝向已经站在屋子里另一边的女护士和女仆人说:“麻烦你们出去,我自己在这里就可以了。”

“快回家!”

“人生是如此美!”他用悦耳的腔调说,“所有的事物是如此美!智慧是如此美!爱是如此美!基督给了我们强壮的身体,基督就在我们身边!”

雅克跑了,他不考虑达尼埃尔了,任何事他都不考虑了。脚很疼,他逃离开警察,再次走向港口。现在是十二点了,风也安静了。多彩的亮光成对地在水中晃动着。港口无人,雅克几乎要碰到睡在两个货物中打呼噜的乞丐的腿部。此刻的他,想不到恐惧,想到的仅仅是:不管是何处,赶快睡一会儿。他走了几步,将大篷布的边缘揭开,一下子倒在散发着湿木头味的货箱之间,入睡了。

他如同魔术师一样,谨慎小心,慢慢地将她的手放松打开,随后,向后退一步,将她的四肢放轻松,她的身体就平静地在床上躺着了。

此时的达尼埃尔仍在搜寻着雅克。

“我就是要说:她没病!”他大声说。他的语气中饱含着满满的信心,非常具有渲染力,三个女人同样都获得了激励。“她身体很好,换我来照看吧!”

他围绕着车站旁边来回地走,随着他们居住过的酒店和卖船票房间的边缘来回地找,可没见到他。他再去到港口处。拉法耶特号已经开走了。码头十分寂静,大雨已将行人全部逼回了家。

“您看看,”他轻声说道,“她开始静下来了,也不呻吟了。让他们走,我的意思是,把这些贝利亚尔的子孙全都赶走,他们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们这样会害死您的女儿的!”他轻声地笑了一下,是那种自己持有永世不变的真相,世上所有其他人全都是丧失了理性的智者所拥有的无声的笑。他没有将眼神移开,一直看着贞妮的眼睛,将声音压到最低,轻声说道:“女人,女人,痛苦原本是没有的!痛苦是您自己所创,痛苦能够作乱是由于您的支持啊,由于您惧怕它,由于您应允了它如此做啊!您看看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怀有期望。他们讲同样的话:‘她已经不……’可是您呢?您也如此想,刚刚您几乎也讲出了‘她已经不……’啊,上帝!就让看守人看紧我的嘴,让看守人看紧我的嘴门吧!唉!令人怜爱的女人,我刚到时,她的四周有的仅仅是空虚,仅仅是否认。”

他头也不抬地进了城。他的肩膀被雨水击打着。他为自己与雅克购置了些食物,进入到他们清晨来过的那家咖啡店,坐在桌子旁。外面大雨不断地下着,窗子全被帘子盖上。咖啡店的员工用纸巾遮住头,将店外座椅上的遮阳布收回来。电车不断地经过,全都未拉笛。电线上碰撞出火光,向铅青色的天中跑去,雨水犹如犁将土犁开那样,由轨道上往四周飞溅。达尼埃尔双脚全湿,头昏昏的。雅克如何了?虽然没找到雅克但并不是很伤心,而是想到雅克一人而悲伤焦急,他感觉到非常难受,很难受。他认为雅克肯定会忽然出现在面包铺的边缘。他眺望着,好像早已瞧见他,衣物早已浸透,穿着一双鞋在水洼里走,惨白的脸上,目光悲伤地看来看去。几乎要喊出雅克的姓名已超过二十次,然而那些男孩儿都是不熟悉的。他们跑到店里,买好面包,放到衣物里,就跑开了。

她们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压低身子面对着这张床,将他富有磁场的意念灌输进那双濒临死亡的眼神里。他握着的那两只手臂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在空中乱抓着,之后便一下落了下来。两条腿还在挣扎,之后也伸开了,眼睛也闭上了。格雷戈里自始至终都弓着腰,朝着丰塔南太太示意可以走近他:

过了两个时辰,雨停了,天也黑了。达尼埃尔害怕离开,因为他害怕他刚走,雅克就来了。最终,他再次往车站走去。他们待过的酒店前的白灯亮着,可是周围仍旧是看不清楚。这种时候,就算是他们碰到了,也不敢相认。有人在喊:“母亲。”他瞧见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儿,越过街道,闯进一个妇人的怀中,那妇人抱住了男孩儿,他们路过达尼埃尔身旁,那妇人撑开雨伞,挡着从屋檐上滑下的水滴,男孩儿用手拉着她,二人在漆黑里说着笑着离开了。有一辆汽车拉着响铃,达尼埃尔掌控不了内心的难过。

“你们给我走开!”他对床边的那三个女人说。没人听他的话,他头都没抬,拿出震慑的语气说道,“你们把她那只手递给我。好的,现在你们离这里远一点。”

啊,和雅克一起离开就是错的!他刚开始就想到了。他们早晨在卢森堡公园见面时,已经想到了。他们如此莽撞的计划就是在卢森堡公园中说好的。他任何时候都信任他的母亲,假如他没有逃跑,到母亲跟前将事情说明,母亲一定不会责罚他,并且还会帮助他,抵制所有人的抨击,这样的话,任何坏事也不可能出现了。为何退步了?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她的眼珠茫然不定,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之后缓缓地看向了牧师。他的身子弯得更低了,坚定地、深情地看着她,孩子的呻吟声忽然停住了。

达尼埃尔记起周日的清晨,在客厅,贞妮听到声音知道是他,于是跑到他身边。盘子里放着一封信,封面是黄色的,烙上了学校印章的印记,肯定是让他退学。他将信件掩藏在桌子下的地毯下,贞妮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尖利的眼神注视着哥哥,她察觉到是什么事了。她随着他走向屋内,瞧着他找出钱夹,那里存放的是他积攒的资金。她对着哥哥冲上去,双臂用力地抓紧他,让他快窒息了。“出什么事了?你要干吗?”因此,他告诉了贞妮他要离开,他被人污蔑,此事是学校里的事件,所有老师都一起跟他作对,他一定要离开几天。她大声说道:“你独自一人吗?”“不是,同一个校友一起。”“是谁?”“蒂博。”“我和你一起。”他将她抱起,将她如同原来那样放在腿上坐着,低声和她说:“如果这样,要母亲该如何呢?”她抽泣着。他跟她说:“不要恐惧!其他人跟你讲的事情都别相信。等几天,我给你寄信,我肯定回家。但是你要给我立誓言:不管是母亲,或是其他人,你一辈子,一辈子都不要讲我回来过,讲你见到我了,讲我离开,你清楚……”她狠狠地点点头。他打算亲亲她,但是她喑哑地哭着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那嘶哑的声音就算是此时似乎也在冲击着他的耳膜。他的步伐变快了。

“贞妮,贞妮!我的宝贝,还认识我吗?认识吗?”

他一直往前走,没注意路,原来早已离马赛城区很远,进入郊区了。街道上都是泥,没有多少灯光。路的两面,黑夜里存在着黑乎乎的闲地,院门,有臭味的走廊。房间里的孩子在大叫。残破的小酒屋中,留声机发出刺刺声。他扭了一下身,往反方向走得非常远,最终瞧见发信号的光,距离车站很近了。他已经没力气了。亮着的钟指向一点,距离天明仍旧有很长时间。怎样做呢?他要搜寻一个能够停靠的地点。一盏煤油灯在冷清得只有一个个出入口的巷子里刺刺地响着,他赶忙跑到被灯光照到的区域,钻进黑暗里。工厂的墙壁竖立在左侧,他靠着墙壁,将双眼合上。

他一把抓住贞妮来回晃动的手,俯下身子声音柔和地轻声唤着她:

他被一个女声给吓醒了。

她困惑地看着他,她听的是这样的吗?格雷戈里的脸紧贴着她,让人感觉有些畏惧。

“你家哪里的?不可以在这里入睡的!”

“这里所有的人。”

他被她牵引到亮处,他不知要怎样讲。

“把谁赶跑?”

“我说你是和父亲吵闹了吧,对吗?你害怕回去了?”

“假如说您不把他们赶出去的话,”他坚定地说道,“他们就会把您的孩子给杀了的。”

她轻声细语。他接着撒谎,将帽子拿下,非常有礼地回应道:

“什么?会杀了她?怎么可能?”她叨咕着,紧紧抓着贞妮的手臂,贞妮一个劲儿将她挣开。

“不错,夫人。”

“他们这样会把您的女儿给杀了的!”

她开始笑。

格雷戈里静默了很久,将手托着下巴,脸上写满愤怒。最后,他朝着丰塔南太太倾下身子:

“不错,夫人!好呀,你需要回去,这种事,我比你清楚。不管哪一天,你总要回家的。等着干吗呢?你越是不回,他就越加生气。”这个女人瞧见他不讲话,于是换为轻声,显现出关爱、柔和,和他一队的语气问,“你害怕被打?”

房门半掩着,不断的呻吟声把他引到了房子里,窗帘全都拉上了,昏暗的房子里到处都是喘息声和呻吟声。丰塔南太太、女护士、女仆全都将身子靠近了那张床,一个劲儿地按着小姑娘的身子,她就像是掉在草丛里的小鱼那样一抽一抽的。

他仍旧不说话。

这次,换作格雷戈里转过身子不想往下听了。窒息的空气让人十分难受。门半开着,他一眼看见了楼梯,快速地朝着楼下走去,穿过林荫大道,开始在树下疯狂地跑了起来,脸上一副奇怪的笑容,整个头发都是乱糟糟的,将那双蜘蛛触角一样的手环抱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座城市暮色下的空气。“该死的医生!”他埋怨着。他和丰塔南家的关系亲近得就像是一家人。想起十六年前,他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只身来到巴黎,他受到苔蕾丝父亲佩里埃牧师的热情款待,他终生不会忘记佩里埃牧师的恩情。再到之后,当恩人病危之际,他抛开一切,一心守在恩人的身边,直到老牧师离去的时候,一只手握着女儿的手,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恩人把他称作儿子。这个时候,回想起这段记忆始终让他锥心地疼。他转过身子,大步往回走,停在门前那辆医师的马车已经不见了,他飞奔似的上了楼。

“你真奇怪!”她说,“如此顽固,情愿在这里睡。好了,随我一起,我家里没有人,我帮你铺个被子放地上。我怎么可以看着一个小孩儿露宿街头而不问呢!”

女护士路过时走了过来,将声音拉低,说道:“真的,大夫,您是否相信她……”

她不像是盗贼,他不会孤单了,感受到非常大的慰藉。他打算说:“感谢您,夫人。”然而他未说出口,已经和她一起离开了。

“真的是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他用抚爱的语气嗫嚅道。就在这个时候,医生从里面出来了,昂图瓦纳走了过去。“她治不了了。”上了年纪的那位医师将手搭在昂图瓦纳的肩上,用鼻音说道。昂图瓦纳立即将身子面向了牧师。

没多长时间,他们走近一个矮小的屋前。她将门铃摁响,等了一段时间门才被打开。廊房中充满洗衣服水的味道。他踉踉跄跄地上了阶梯。

“请问,达尼埃尔现在回家了吗?”格雷戈里绅士地问道。“到现在还没有任何的消息。”

“我走得很熟悉了,”她说,“把你的手交给我。”

昂图瓦纳拿着自己职业特有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牧师,心里想道:“实在是不协调,这来自于内心的笑容,这让人无法用言语讲述的鬼脸。”

她的手上戴着手套,热乎乎的。他愿意被她牵引着走。楼道中同样非常温暖。达尼埃尔可以不用睡在路上了,十分开心。他们走了两三层,她找出钥匙将门打开,开了一盏灯。他瞧见屋子中杂乱无章,床同样不整齐。他站着不动,在光下眨着双眼,浑身无力,似乎就要睡着。她没拿下帽子,直接由床上拉下一条被子,放进别的屋内。她出来后笑着说:

“天啊,不!”牧师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嗓子开始有些沙哑。牧师的眼睛望着昂图瓦纳,眼神里透出来的怒火几乎很难与嘴部的笑容交融在一起。空气像是凝聚在一起让人无法呼吸,他将那骨瘦如柴的手抬到衣领的地方,在下巴那里来回摩挲着,就像是恐怖梦境里的蜘蛛。

“很困啊,怎么说,也要脱鞋吧!”

“周末开始发高烧,但是有明显预兆是在昨天,周二的早上才下了定论,之后马上进行诊断,尽所有的努力尝试。”他的眼神一下黯淡了下去,自己思索着。“我们可以过来听一下这几位医师是怎么看的,可是就我来看的话,”他下结论说,神情开始更加严肃了,“照我来看,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是真的不行了。”

他将鞋脱掉,手已经软得无力了。他想明天清晨五点就去车站的小饭店。他期望雅克和他想的一样。这个想法就好像定时一样,再次充斥着他的思绪。他低声说:

“突发性质的吗?”牧师问。

“一定要早些叫我起来……”

格雷戈里的脸已经变了颜色,黑色的头发没有一点光泽,就像是死去了一样,一绺一绺地耷拉在额头旁边。鼻子整个下垂,看起来有些充血,眼睛躲在眉毛的正下面,闪着光芒就像是抹了磷粉似的,眼珠乌黑,眼白都很少能看得到,经常潮湿的眼睛闪透着灵性,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某种猴子的眼睛,渗透着一股懒散与严肃。更加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脸的下半边:没有声响的微笑,这种佯装出来的笑意不代表所有人们所了解的情感,可是却能从多个角度拉扯一下下颚,他没有留胡子,整个看起来干瘪瘪的,脸上的皮肤紧紧地贴着头骨。

“嗯,嗯……”她说的同时还笑着。

“脑膜炎。”昂图瓦纳将手放到额头那里,一字一顿地讲道,“真是怪家伙。”他自语道。

他感觉到她似乎给他解掉了领带,脱下了衣裳。他一头躺到被子上,然后就没感觉了。

“啊,怎么这么讲?”格雷戈里语气里含着责怪的口气。

他睁开双眼时,已是天亮了。他认为自己仍在巴黎自己的屋里呢。在瞧见穿过帘子洒进的有色光亮时,他觉得惊讶;当听到女人歌唱的嗓音时,他才幡然醒悟。

“她已经不行了。”

旁边的屋门没关,一个女孩儿对着洗脸盆弯下腰,冲水洗脸。她回过头来,瞧见他用手臂撑着身体,不自觉地笑了。

牧师朝着昂图瓦纳走了过去,他没有说什么,可是眼神里写满不安想要问些什么。昂图瓦纳将头摇了一下。

“哎,你睡好了?好了吧……”

从房间里传来声音,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径直奔向了里面。

昨晚的夫人是她吗?身着单衣与短裙,露着手臂,露出小腿,简直就是个小孩儿。他之前没看到,她的帽子下,头发非常短,和男孩相似的棕色发丝被梳子梳到后方。

“啊,待在我身边陪我,詹姆士,不要再让我一个人了!贞妮已经……”

突然想到雅克,这让他不自觉猛地吃了一惊。

她带走了他,留下两个医生自己商量。在前堂里,昂图瓦纳没有披外套,女护士帮他端脸盆,他在那边洗自己的指甲。丰塔南太太自始至终都紧紧握着牧师的手不放。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面色苍白而无血色,就好像整个肉都被抽走了一样,嘴也一直抖个不停。

“呀,我的天,”他说,“我原本是很早就要到车站的小饭店的啊。”

“我今天才从伦敦赶回来。”

但是这个女孩儿在他熟睡时帮他盖上了棉被,热乎乎的;而且,门开着,他胆怯地起了身。此时,她来了,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水杯,还有一个大块的黄油面包。

他小声念叨着:

“过来,将它们都吃掉,而后赶紧走!我不愿意与你父亲有拉扯!”

“詹姆士,你可来了!啊,我的朋友,千万别扔下我一个人。”

他仅仅穿了一件单衣,衣领也没扣好,让别人瞧见这个样子,他非常不舒服。再加上这个女孩儿颈部露出,双臂也露着地走向他,他的难堪就愈加严重。她弯下腰。他低下双眼,拿过水杯,就开始吃,目的是掩饰尴尬。女儿脚穿拖鞋,轻轻地唱着小曲,在两个房间来来回回地走。他的双眼害怕离开水杯。然而,在她经过身旁时,他由坐着的角度无意地恰好看见她光滑的腿,不仅细还长,血管都看得清,发红的脚跟露出拖鞋外,行走在金黄色的地面上,他的喉咙被面包卡住了。这充满末知的一天将要开始,他害怕了。他思索到,家中早餐桌旁没有他。

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走廊上人们来来去去,楼里传来房门开开关关的声音和人们讲话的声音:丰塔南太太出来了,身后有两位有点年纪的老男人,全都是一水儿的黑色衣服,朝他走了过来。

突然,由于这个年轻的女孩儿打开了百叶窗,光亮冲进了屋内,她响亮的声音飘荡在阳光中,犹如鸟儿在歌唱: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就像是脸上突然被人电了一样。他感觉空气瞬间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阵阵眩晕。他走进客厅,将客厅里的窗户打开了。

“噢,……假如爱可以发芽,我就在花园里栽培它……”

“她不行了。”她悄声说道,之后便走了。

太难过了!如此明媚的天气,如此欢快的心情,此时此刻,他却在不幸与失望里抵抗……泪水忽然冒了出来。

“我是格雷戈里牧师。怎么了?贞妮是不是很难受?”女护士看着他:

“好了吗?赶快!”她愉悦地喊道,进来端走空水杯。

“太太不方便出来见客。”门房回道,“几位大夫就在楼上,小姐已经没气息了。牧师上了楼。正对着楼梯的门敞着,有很多件男人的衣服挂在前堂的衣架上。一位女护士跑了过去。”

她瞧见他在哭,问道:

就在第三天晚上六点左右的样子,一个个子很高、有些笨拙的精瘦男人出现在天文台的林荫大道,几乎看不出他的具体年龄。

“你心中不舒服?”

5

她嗓音温和犹如一个大姐姐,他不自觉地开始哭泣。她在被子旁边坐下,抱住他的颈部,犹如母亲那样给他慰藉——任何女人都会的最强的方式——他的头部被她放在她的胸脯上,他没有动的勇气,通过单衣,他的脸部察觉到她的乳房上下波动,察觉到她体温的热度。他不敢呼吸。

苔蕾丝·德·丰塔南 

“笨蛋!”她往后一步走,用裸露的胳膊压住乳房说,“你是因为瞧见了我的这个,而觉得尴尬的?看你那么小,已经有这种想法了?你几岁了?”

就在两天之前,达尼埃尔离家出走,毫无音信;我很挂心,再加上我的女儿贞妮也生病了,毫无缘由地发起了高烧。我不知道去哪里能够找到热罗姆,告诉他这件事。我孤单一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的朋友,请过来看看我吧。

这两天来,他同样是不假思索直接讲出谎言。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亲爱的詹姆士:

“十六岁。”

塞纳河畔的纳伊,比诺大街二号乙,基督教科学协会,格雷戈里牧师先生收。

她非常吃惊,又说一次:“已经十六岁了?”

之后她又问邮局的人要了一张明信片:

她将他的手抬起,心不在焉地瞧了瞧,然后将他的袖子捋上去,显露出他的胳膊。

请代为转告丰塔南先生,他儿子达尼埃尔周日失踪,至今音信全无。

她笑着低声说:“这男孩儿肤色犹如女生一样白。”

佩罗-基雷克小镇(北滨海),教堂广场。维克托里娜·勒·加德。

她将达尼埃尔的腕部拉起,把自己得脑袋往下压,用脸颊轻柔地碰触着。她安静下来,发出喘气声,将他的手放下。

回到家之前,丰塔南太太进了家邮局,拿过来一张电报纸,写下了一些话:

他仍未了解,她低声说着:“你帮我将身体暖热!”同时钻进了被窝里。

“我啊,我将她的信退到了她老家,布列塔尼的佩-基雷克;她爸妈指定让人看着点她。假如您对这些感兴趣的话……”她将身边的一个用了很久的发着油光的登记册掀开说道。

雅克睡在湿透变硬的篷布下非常不舒服。天还没亮,他就离开了这个避身所,在清晨的阳光中晃荡。他思考着:“假如达尼埃尔没被抓住,肯定能够考虑到和昨天同样去车站的小饭店。”他在五点之前就赶到了,到六点,他还不想离开。

女门房有些模糊不清地说道:

有什么办法呢?该怎样做?他回到了监狱的地方,并且来到门前,他心惊胆跳,吓得几乎不敢仰起脑袋瞧关闭的大门。

正当丰塔南太太在前堂想要把门口的帘子掀起来的时候,尼科尔一下拉住了她,她的眼睛里溢满了眼泪。丰塔南太太还没说什么,这个孩子便发疯一样吻着她,之后就跑开了。

——看守所。

苔蕾丝示意她先停一停,向门口走了过去。少妇为了掩饰尴尬,将整个脸埋在靠垫里,假装没有见她走开。

达尼埃尔可能进去了……他围绕着那长长的墙走了一圈,察看了一下铁窗距地面有多高。最后,他开始恐惧,于是逃跑了。

诺艾米默不作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热情地将身子前俯,“没有。但是那个女门房,曾经有几次……”

整个上午,他一直在城区里晃来晃去。太阳火辣辣的,巷子里住户稠密,每户都在窗子上晒出多种颜色的衣裳,就像是挂的万国旗。每家门前,女人们说笑着,就像是在争吵。街道上的景物,无忧无虑,有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情,这样的想法有时会将雅克吸引到其中。可是,他马上又记起达尼埃尔。雅克将手放到衣兜中,用力抓住碘酒瓶:假如到晚上仍未找到达尼埃尔,他就去死。他大声说着誓言,目的是让自己被诺言所束缚,然而他心底里,还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

“你没他的住址吗?……”

十一点时,差不多这是他第一百次路过咖啡馆了——昨晚,这里是他们探询到卖轮船票的位置——呀,看见他了!

但是丰塔南太太冷静了下来,用另外一种口气说道:

雅克没考虑桌子和座椅撞腿,快速地向他跑去,达尼埃尔倒是比较稳重,站直身:“嘘……”

“你为他辩护?是你?”

其他人全在看他们,他们相互伸出手。达尼埃尔结了账,他们离开之后,走到第一条街道上晃悠。此时,雅克抓起他朋友的手臂,用力地抓着,用力地抱着,将头放在达尼埃尔的肩头,突然哭了。达尼埃尔没有哭,一直向前走。他脸色惨白,坚强的眼神看向身前的远方,用力地钳住雅克的小手,他斜着嘴,颤抖着。

少妇跳了起来:

雅克说:

“你讲得有些不公平,诺艾米!”

“我犹如一个盗贼,睡在港口,睡在篷布下。你呢?”

可是诺艾米的声音一下调高起来嚷道:“啊,一刀两断,和他一刀两断,这样他就会回来,杵在那里,我正眼都不会瞧他!我真是恨透了他,看不起他。他说谎已经被我逮住多少次了,理由都编不出来,耍滑头,一味地寻花问柳,他本性如此,但凡一张嘴就是谎话连篇,这个骗人精!”

达尼埃尔慌乱了。他很敬重他的朋友,敬重他们之间的友情。他这次也是第一次决不能和雅克说,并且此事也比较重要。他们中间的这件事如此神秘,压抑得他快窒息了。他打算还是将事情全部说出来吧,可是,他做不出来。他唯一做的只能是沉默不语,傻乎乎的,仍没有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解脱出来。

肩膀半裸着,因为哭泣的原因整个肩膀在微微颤动,这让她衣服的花边有些飘动。眼下的形象真的是让人无法容忍。

“那你呢,你睡在哪儿了?”雅克再次问道。

丰塔南太太将身子靠向钢琴的一边,试图站稳一点。她瞧着诺艾米,却冷漠无视。眼前飘过一个幻象:她又瞧见了之前的玛丽埃特,楼道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悄悄溜到七楼,不得不看个明白,被辞掉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十分后悔,想要求得女主人的谅解,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坐在凳子上一席黑色衣服哭天抹泪的女工,之后她发现了坐在她身边的诺艾米,她转过身子。可是她的眼神又不自主地放到了这个扑倒在沙发上的精致的女人这里。

达尼埃尔不清不楚地指了一下:

少妇扑倒在沙发上,哭了起来,头枕在靠垫上,“啊!你知不知道他真是折磨我!我太容易原谅他了,他可能感觉我一直都会原谅他的过失!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他拿最下流的方式侮辱了我,就在我眼皮底下,就在我自己的家里,他勾引我随手使唤的一个十九岁的女用人,就在半个月前,女用人拎着衣服偷偷溜走了!可是他呢,他却在门外的车里等她!就是这样的。”她忽地站起身来大声嚷道,“就在这条路上,就在我家大门口,青天白日的,在所有人的面前——只是为了这个女用人!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吗?”

“在那里的凳子上。但是,大部分是四处走。”

“跑了?”

他们刚刚吃完午餐,就开始商量。一直在马赛并不好,走的次数多了会让人起疑心的。

丰塔南太太脸色刷白刷白的。她机械地重复道:

“该怎样做?”达尼埃尔想回去了。

“天啊,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我老早就和你说过了,我真的没办法啊!”这个时候丰塔南太太没有回应。诺艾米很气愤地忽然转过身去,脸上像火烧云似的:“你难道不信任我吗,苔蕾丝?算了吧,你一清二楚!他骗了我不止一次两次,你懂吗?他跑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和另外一个女人私奔了!喏!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有办法,”雅克回应道,“我早就想好了,我们去土伦,那儿和这儿相差二三十公里。由这儿转向左,随着海岸走着去,就好像是小孩儿漫步一样。那里有许多船只,我们肯定可以想到方法坐上的。”

丰塔南太太以为这个少妇会妥协,可是她的眼神里闪现出的只有同情。她转过身,将手臂举起来大声说道:

雅克说着,达尼埃尔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友爱的再次相见的朋友的面容,那张脸上布满了雀斑,耳朵通透,蓝色的双眼。这双眼中,出现了他讲到的所有事物的影子:土伦、轮船、大海。虽然他非常想像雅克那样坚持,可是他的知识让他不再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清楚他们俩是不可能坐上船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仍未敢确定,有时还会期望自己判断失误,期望想象可以战胜知识。

“我要找到他。在这种状况之中,我不能再这么孤单一个人……身边只有一个发烧的小姑娘……是不是?诺艾米,你就跟他说要他回家就行。”

他们购置好食品后,开始朝目的地出发。有两个女孩儿笑着观察他们,达尼埃尔害羞了。他知道,裙子已经遮蔽不住他了解的身子的私密……雅克吹出哨音,任何事也没察觉到。达尼埃尔觉得,因为发生了那件扰乱他心灵的事件,自此他和朋友有了隔阂。雅克再也不完全是他的朋友了:他仍旧还是个小孩儿。

“失踪了?”

走出郊区,他们走到了必经之路。这条路随着海岸,犹如玫瑰红的笔勾勒出了一条线,弯曲地向前延伸。清风拂过,留住的是清凉的淡淡的咸味。他们漫步在金黄色的尘土里,阳光炙烤着他们的肩膀,海洋的味道让他们沉醉。他们偏离道路,冲向海洋,并且叫道:“大海!大海!”他们将手抬起,打算要融入蓝色的海洋里,然而,海水竟然不愿被人触摸。当他们接近大海时,海岸根本没给他们幻想出来的细沙坡慢慢向海水里斜去。原因是那里是一个狭深的通道,前后宽度相同。通道中,水由直立的石头中冲进。它的底部,一个坍塌的石块往前伸,犹如堤坝那样,像神话人物打造的堤坝。海浪击打到那块岩石上,被劈裂、撞碎、失去了势力,带着白沫,失意地随着石头滑的那一面慢慢流走。他们握着彼此的手,同时俯身往下瞧,注视着在太阳的照耀下闪耀着亮光的翻滚的海水,他们沉醉了,他们沉静的激情里,同样存在着一些害怕。

“真的?”丰塔南太太不由得陷入了思考。她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可是她又很担忧,担忧会只剩下她自己,找不到热罗姆住在哪里,没有办法让他回家。她的眼神开始温柔了些:“诺艾米,刚才我说得太冒失了,你别介意,其实事情是这样的:贞妮生病了,两天两夜都烧个不停。我自己一人。你也是母亲,你应该能够懂得在生病的小姑娘身边一直守着是一种什么滋味……热罗姆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了,连一次都没回过!他现在在哪儿?他在做什么?应该让他知道他的闺女生病了,他应该回家!你和他说说吧!”诺艾米顽固而心狠地摇了摇头。“哎,诺艾米,你没有这么狠心的吧!听着,所有的我全都说了。贞妮现在还在发烧,这是千真万确的,我都着急死了,可是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事。”她的声音越加低声下气,“达尼埃尔离家出走了,他失踪了。”

“瞧。”达尼埃尔喊道。

“啊,那你让我说什么?”诺艾米回辩道,“如果一个女人连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那是她自己没本事!假如热罗姆从你身上看到了他想寻觅的东西,你也就不用追在他后面赶来赶去的了,亲爱的!”

在几百米之外,一艘白色的小船尤其闪亮,航行在青蓝色的海面上。载重线下面的船体被涂成绿色,是那种灼眼的嫩绿。船桨一滑动,小船就连续地晃动着朝前行去,船首被晃得脱离水面,并且船首一翘,就显现出绿色船体湿滑的光芒,快速得就像是一闪即过的火苗。

“你讲话还真是像个小孩子一样。”

“噢,将这全部叙写出该多好啊!”雅克边轻声说话,边在衣兜中找记录本。“但是,你等着,非洲比这儿要美!我们走!”他再次耸耸肩喊道。

丰塔南太太朝后退了两步。

他们穿越石块,跑向道路,达尼埃尔和他一起跑。他此时没有后悔,没有悲伤,觉得非常轻松,疯狂地渴求探险。

“代为转达?我哪里晓得他现在在哪里啊?”她的脸几乎都红透了,“你就这样胡乱揣测还像不像话?是,热罗姆有时候是会过来看看我,可是之后呢?也没必要对我们俩姐妹隐瞒这些啊!真的是!”她很自然地提醒她,讲出了一些刺人的话语,“等我要是见到了他,就会跟他说你在这里胡搅蛮缠,他才真的会开心死呢。”

他们走到一个区域,道路往上延伸,有一个直角,通往住宅区。当靠近转弯处时,他们因为恐怖的声响而停下:马叫声、车轮、木桶声,相互交会,由道路的另一边传过来,直直地朝他们的方向滚,飞快的速度让人眩晕。他们还没有时间躲避,硕大无比的东西就由五十米之外飞来,重击在护栏上,将护栏整个击碎。路坡过于陡立,有一辆装满物品的大马车未能及时刹住,因此它将拉车的四匹佩尔什马给拖拽下去。四匹马相互挤着,惊恐地竖立起前蹄,混在一起,滚下的同时还挣脱着,如山般的酒桶砸向马身,酒涌出来。许多人在后方跑着叫着,发狂地晃动着手。血从马的鼻孔中流出,马鞍与马蹄全部在尘埃中颤抖。马叫着,铃声杂乱地响着,有些马胡乱地踢着铁门,链条哗啦啦的,司机叫喊着,嘈杂中,忽然出现另一种声音,可以听得很清晰:是马喑哑的喘息声。它的毛发是灰色的,它被那几匹马压着,四个蹄子弯曲在身下,它的喉咙被套索套住,喘息着。有个人拿着斧头,冲进马堆,只见他摔倒再站起,抓住灰色马的耳朵,用力地拿斧头砍那轭圈。可是那轭圈的材料是铁,刀刃砍出了口。那个人站起来,面带愤怒,将斧头丢向墙边。灰色马的喘息速度越来越快,声音变得尖起来,似乎是口哨的声音,它的鼻子里冲出大股的血。

诺艾米将身子挺了起来。

雅克感觉什么都在晃动,打算握住达尼埃尔的袖子,可是他的手指僵住了,双腿直软,突然倒下去。人群涌来,将他扶到小园中,把他放在花中的水泵旁坐下,然后用凉水按摩他脸的两边。达尼埃尔和他一样脸色惨白。

“或许是我弄错了……只要把住址拿给我。不然的话,这样也行,我不强迫你一定要把他的住址给我,但请你代为转达,我一定要见到他……”

他们回到道路上时,全村人都在移动酒桶,马也被拉起了。其中三匹马负伤了,三匹中有两匹前蹄被砸变形,腿断了。第四匹死了:它在满是酒的洼坑里躺着,灰色的脑袋挨着土地,舌头露在嘴巴外,深蓝色的双眼仅仅合着一半,腿依旧在身下弯曲着,似乎是想在死之时再摆出个姿态,希望屠户抬它走时更加容易些。毛乎乎的肉,纹丝不动,沙土、血液与酒混合在一起,脏乱不堪,和那三匹活马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三匹马用力地呼吸着,在马路中间躺着,不停颤抖着。

丰塔南太太并没有回她,只是用凝重、柔情的眼神看着她的表妹,就好像是在说:“让人怜悯的冷漠的灵魂!你看起来比实际上的样子更美!”忽然,眼神滑落到了凸出来的肩膀的那个地方,细嫩的肌肤如此丰满,像花枝乱颤般地隐藏在衣服下面,就像是困在铺设的网里的猛兽一样。眼下的一切是这般真实地存在着,这让她不由得将眼睛闭上,愤怒、仇恨,却又瞬间闪过的凄苦的情绪显现在她的眉梢,她想有个结果,可是貌似她的勇气已经全部消耗殆尽。

他们瞧见一个司机向死马走去。黑皮肤的脸上满是愤怒,发丝由于汗而卷绕,但是因为严肃的脸色,变得很神圣,证明了他十分了解此次不幸的深重性。雅克一直看着他,注视着他将手中的烟往嘴里送,接着他就对着死马弯下腰,拉起满是苍蝇的胀大的舌苔,用手指将马嘴中的黄牙显露出来。他俯下身一小会儿,触碰着死马变紫的牙床。后来他站直身,搜寻着怜悯的神色,看到孩子正在用怜惜的眼神注视着他。他没有擦除指头上的唾液与苍蝇,直接将嘴里的烟拿下来。

“但是,苔蕾丝,我可以对你担保……你绝对是疯了!”年轻的少妇冷静了下来,眼神里写满狂躁,嘴唇紧紧地闭着,“就是,你真的疯了吗,苔蕾丝?我允许你为自己辩解,一时半刻搞不清楚你的脑袋是在做梦还是现在你的脑子已经完全混乱,思维混乱,你得把这件事情交代清楚!”

他耸了耸肩跟雅克说:“仍未满七岁啊!所有马匹中,就数它最能干。如果它可以再站起来,我心甘情愿砍掉这两个指头。”他转过脸,无奈地一笑,吐了口痰。

“诺艾米……”她讲道,之后就全部说了出来,“把我的丈夫还给我。”珀蒂-迪特勒伊太太脸上优雅的微笑一下僵在了那里。丰塔南太太握着她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不用辩解,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问题在他那里……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顿了一下,没接话。诺艾米并没有设立防备。丰塔南太太对于她的静默不语还是很感谢的,这样并不是承认,却是说明了她并不是那种过于精明滑头的家伙,立刻躲避掉忽然降临的打击。“听我说,诺艾米。我们两家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你的女儿,我两个小孩儿也全都长成大人了,达尼埃尔也已经十多岁了,这样会树立坏例子,不好的习惯是会传染的!我们绝对不能容许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是不是?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不会是我一个人遇见这种状况……和忍受这种痛苦了。”她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后来就变成了哀求的语调,“请将他还给我吧,诺艾米。”

他们心情沉重,有气无力地离开了。

苔蕾丝并没有坐下,相反却向着她表妹的方向走了过去,朝着诺艾米伸出了手。她整个动作自然不做作,很沉稳。

雅克询问道:“你见过死人,真正的死人吗?”

丰塔南太太这次拜访的最终目的是想要拿到她想要的住址。可是自从来这儿之后,明白热罗姆已经非常强烈地压抑着她,耻辱就在跟前,瞧见诺艾米喜庆却又俗气的美丽,在她看来感觉十分刺眼。她再次输给了自己的一时冲动,做了一个十分感性的决定。“快坐呀,苔蕾丝。”诺艾米说。

“没见过。”

“去吧,去到你自己的房间里做功课!”诺艾米大声嚷道。之后就露出一个十分丰富的表情,“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几乎是让人忍受不了的,已经想在客厅里撒欢儿了!贞妮也这样吗?可以这么讲,我之前也是这样的,记得吗?这让妈妈非常头疼。”

“噢!朋友,真不能理解!……很长时间,我都思考到此事。某个周日,是在讲教理,我去了那里……”

“我想和你妈妈单独聊一会儿,亲爱的,你愿意回避一下吗?”

“去了哪里?”

她的眼睛和皮肤的光泽出卖了她,然而她一直都说个不停,正好泄露了这次登门拜访给她造成了困窘,困窘最后演变成忐忑不安。苔蕾丝姨妈轻声和孩子说,声音里满是温柔:

“去了莫尔格。”

“你好,苔蕾丝,很抱歉,自从今天早上开始,我的头就一直在疼,床都起不来,尼科尔,去把窗帘拉低一点。”

“你独自一人?”

哎,他就在这里,每一处都有他的痕迹,他将钢琴靠在窗子旁边,就和在自己家里的格局一样!肯定是他没把钢琴的盖子合上,假设那要不是他,那也是为着他才把这些曲谱散落着的。他钟情于这些宽宽大大的矮沙发,身边的香烟伸手就能够得着,那一刻她好像已经看见他随意地靠在那里:衣服干净利索,眉梢里满是笑意,手上拿着一支烟。忽然她感觉到地毯上传来轻微的声响,让她一颤。诺艾米过来了,身上穿着带碎碎花边的衣服,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这个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有着一头栗色的秀发,身材有些发福,高高大大的。

“当然。唉,朋友,死人非常白,你想不到,如蜡一样,也如面团。那里有两具尸体,其中的一人脸被划开,另外一个眼睛还未合上,似乎仍活着,还有生命。”他接着说,“然而不知为何,很容易就可以判断他是死的……而马呢?你瞧见了,同样的……噢,到我们有时间就能去,”他决定着,“周日,我肯定将你领到莫尔格……”

尼科尔并没有转过身来,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丰塔南太太愈加感觉喘不过气来,想走到客厅里坐一会儿。钢琴没有合上,沙发上散落着一张《时装报》;桌子上散落着一些香烟,花瓶里插了很多红色石竹花。四周看了一圈,她越发感觉有些不自在了,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达尼埃尔没听他讲,他们经过一套别墅的阳台,恰好有小孩儿在练音阶。贞妮……他好像瞧见了贞妮好看的脸,还有专心致志的眼神。她大声说:“你去哪里?”他睁大的灰色的双目中噙满了泪花。

丰塔南太太一个人待在前堂,她的心跳得厉害,她将手压在心脏的位置没放下来。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去看看周边的环境。这个时候门开了,阳光洒进来,瞬间将整间屋子照得明亮起来。这间屋子就好像是一个单身贵族的小窝一样,随意中透着精致。“据传说自从她离婚之后整个人就变得郁郁寡欢。”丰塔南太太独自思索着。这个想法点醒了她,就最近这两个月以来她的丈夫没有给她一分钱,对于家里支出这一块,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或许是瞧见了诺艾米如此华贵的生活,更激发了她的这种感叹……

他等了一下问:“你没有姐姐和妹妹,不感觉可惜?”

“我现在去叫她,苔蕾丝姨妈!”

“对于没有姐姐肯定有点可惜!因为我也算有一个妹妹。”达尼埃尔吃惊地瞧着他。他说明道:“家中有一个老小姐抚育的小侄女,是孤儿……仅仅十岁……名叫吉丝……她说吉赛尔才是她的名,可是所有人都唤她吉丝……她犹如我的妹妹。”

她能感觉到这个孩子正用惊异的眼神在上下打量自己:

突然他的眼眶中出现了泪水。他又继续说,但是思绪已经和前面没有关系了。“我们接受的教育不同,第一,你不在学校里住宿,你和昂图瓦纳几乎都是无拘无束的,你的确非常明智。”他悲伤地说道。

“嗨,尼科尔,你妈妈现在在家里吗?”

达尼埃尔神情庄重地问:“你和我们不一样吗?”

过来给她开门的是位有着一头金色秀发、皮肤白皙、一双热情待客大眼睛的十五岁左右的姑娘。

雅克眉毛忧郁地皱着说道:“我啊,我明白我的性格让人难以忍受,可是无法改变了。唉,我时常大闹,不在意任何事,乱砸乱敲,讲些难听的话。甚至我可以直接由窗户跳下,也可以杀掉一些人!我和你讲的目的是为了让你可以对我了解得更加详细些,”很清楚,他在讲述自己的不好之处时,得到的是忧郁的快感。“我不清楚这样是我的错,或是怎样。我认为假如我们在一起过日子,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但是也不一定……”

不久,她就出现在她的表妹诺艾米·珀蒂-迪特勒伊家门口。

“天黑时我回到家,你看看他们的模样!”他停顿了一下,朝远处眺望,又接着说,“父亲从没有重视过我,学校中的神父为了套近乎,装作在传授蒂博先生的儿子知识时,很努力似的,就跟他讲我是古怪人。你了解吗?我父亲还是有威严的,在总主教区中。”突然他情绪非常高昂地说,“父亲非常好,而且能够用百分之百的好来形容,我对你发誓,但是我无法向你形容。他一直在办他的组织、演讲,全部属于宗教。老小姐同样如此,令我非常讨厌,是天主在惩治我呢!你了解吗?吃完饭之后,父亲就待在办公房间里,老小姐在吉丝屋内,让小女孩儿睡着的同时要求我背书,我经常记不住。而且她竟然不希望我独自在我房内!你能想得出吗?他们不希望我有意碰到电,就将我那些灯的开关全部拆除。”

“去蒙梭路。”她对马车师傅说道。

达尼埃尔问道:“你哥哥如何呢?”

她一下就跳进了一个空的出租马车,这个时候的她想赶快回到家里。可是当她刚把家里的住址说出来,忽然一种无法抑制的欲望一下掐住了她的咽喉,她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昂图瓦纳很好,但是他很少在家。你了解吗?而且,他从未和我聊过这些,但是我猜,他同样不是很喜欢家。母亲去世时他早已长大,我和他相差九岁。因此,老小姐从不敢束缚他。但是,我是被她养育大的,你了解吗?”

丰塔南太太没有听到她大声哭叫。当她走下楼的时候感觉就像是逃离火场一样。这个名字一下就可以解释出有太多次不久才留心到却又不久忘记的偶然,这一刻忽然变得有些存在的价值了。

达尼埃尔没有说话。

“能否去问一下……珀蒂-迪特勒伊太太?”

雅克再次说道:“我们不相同,他们明白要如何与你相处,你接受的教育和我不同。例如读书,他们任何书籍都同意你阅读,你家的书籍是不对你限制的。但是我呢?他们仅仅让我阅读些红色或金色书皮的旧书,书里还有图片,如儒勒·凡尔纳这类的书籍,全是无用的文字。我作诗的事情他们根本不了解,他们会讲诗的坏处,他们对任何事都不了解。他们可能还到学校讲我的坏话了,让他们严加看管我……”

玛丽埃特一声不吭,可是等到丰塔南太太将头抬起来的时候,与她目光相对,却看见了某种扎根在内心里野性的味道:她如同幼童一样的小嘴唇半闭着,略微露出了一点牙齿。这片刻的犹豫两个人都感觉像过了半个世纪,最终那个姑娘磕磕巴巴地讲道:

他们沉静了好一会儿。道路远离了岸边,通向一座树木群。

“水开了。”她轻声说道。她朝着后面退去。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你在这里过得应该还可以吧,小姑娘?”

达尼埃尔突然靠近雅克,晃了晃他的臂膀。

丰塔南太太早已经把眼帘垂下了,向着门口走了过去,她不想再听到其他一些事情。静默了一刻钟,只听到水滴答滴答地溅到锅里一个劲儿地发出响声,丰塔南太太麻木地摆了个手势:

“你注意我所说的话,”他的嗓音中夹杂着低音,因为他正处于换声期。他严肃地讲道,“我觉得未来的事情,何人可以讲清楚呢?可能我们会分离。因此我原来就考虑到跟你索要一个物件,当作凭证,当作我们友情永久的标记。你要对我承诺,将你的第一本诗集题送与我。不用写名,只需要写:赠予我的朋友。你同意吗?”

那小姑娘的脸红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看起来还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什么住址?”她一个劲儿地晃着头,她不晓得什么住址,换句话说她什么都不晓得:老爷从来没有在那个酒店里住过……老爷差不多很快就把她给甩了。

“我对你发誓,我会这么做的。”雅克抬起胸脯说。他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玛丽埃特……把我先生的住址给我。”

走进了林子,他们就歇息在树下。夕阳如火般燃烧在马赛的天空中。

“能够再次见到太太我真的是太开心了!贞妮小姐,她应该一直都在长高吧?”丰塔南太太有些犹豫不定,看起来笑得有些难受。

雅克感觉脚踝胀痛,于是就将长靴脱掉,在草上躺着。达尼埃尔看着他,头脑中未考虑任何事。突然,他瞧见了雅克光着的小脚,脚后跟发红,他赶忙将目光看往别处。

第五层是一个厨房,仆人走的楼梯就是直接通向那边的。过来开门的姑娘名叫玛丽埃特,一头金色的秀发,脖颈的后面,散落着一些头发丝,两只眼睛里满是天真善良,其实她还只是个小孩儿。独自一个人,脸颊上有些羞红,可是眼神无比清澈透明。

雅克抬起胳膊说道:“瞧,是灯塔。”达尼埃尔颤抖了一下。遥远的海边上,出现了忽明忽灭的灯光,刺向硫黄色的天空中。达尼埃尔没说话。

她忽然记起了一件小事:一个名叫小玛丽埃特的女仆人,就在半年前她无奈地把这个仆人辞退了,她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她强制将自己心底里的厌烦按压住,没有徘徊不定,直接一个箭步就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他们接着走路时,天已经变凉。他们俩原本想睡在矮树中,可是晚上似乎会非常冷。

她赶快逃离了那间房子,将门快速地锁紧。

他们走了三十分钟,一直没说话。最后他们走近一家新开的酒店,还可以看见面朝海洋所建造的棚子。厅堂中很亮,似乎没人,他们俩商议着。女人看见他们俩在门前踟蹰不前,于是拉开门,将透明的油灯照向他们,油光如黄玉般闪闪发光。她的个子比较矮,年纪比较大,两个耳朵上戴着金耳坠,直直地坠到颈部。

她从前堂经过,在关着的门前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一手推开了房门。这间房相对于其他房间而言更加凉快,现在还没有人住进来,房间里溢满了一股马鞭草、柠檬一类植物的芳香和略微带有一些潮湿的衣服还未干掉的霉味,她把窗帘卷起。房子的中间放着一张桌子,灰尘肆虐在有着吸墨纸的垫板上,可是桌子上什么都没有,没有纸,也没有任何留言。旁边的家具锁眼里插着一把钥匙,她把抽屉打开,里面堆放着一摞信,夹着几张照片,一把小扇子,一角有一只很平常的墨黑色的绢制手套,被攒成了团……她的手一下停在那里僵住了。她回想起了一件事情,一瞬间失了神,眼神望着远方……就在两年以前,有一个夜晚,她从码头坐公交车经过的时候,她确定,将腰板挺了挺,她一眼便瞧见了自己的老公热罗姆,身边还环抱着一个女人。很确定,他俯下身对着这个在凳子上流泪的女人,从这个时候开始,千百次冷漠的幻想因为这次见到的情景而萦绕在她心里,愿意再次勾描其中的故事:那女人庸俗不堪,看起来十分困苦,她将整个帽子掀起来,从超短裙下面仓促摸索出一块很大的白手帕。特别是热罗姆表现出来的神情!哎,看她丈夫的样子,她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了那个夜晚对于她丈夫来说是什么样的状态!自然有些可怜,她是了解他的,实际上他的性子有些柔弱,感情很丰富,内心里也会有些不开心,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自己就变成了这件上不了台面来的事的对象;有一些冷漠,就是这样的,他将身体稍微向前倾斜了一些,可是却没有和盘托出;她敢肯定瞧见了情人自私为己的勾当,类似于这种的盘算他可不算是少的,不用怎么讲,还会有其他类似这样的场合在等待着他,他即便心里有些可怜的心气儿,内心世界里也感觉有些可耻,可是却已经拿定好了对策,就仰仗着这些泪水,立刻分道扬镳!所有的事情一刹那在脑海里渐次明朗起来,当这种甩不掉的困扰再一次侵袭她,她就会感到全身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整个头都昏沉沉的。

“夫人,”达尼埃尔喊道,“您是否有两张床铺的屋子,能够留我们住一夜?”她还没问他,他就赶忙说明,“我们俩是兄弟,父亲在土伦,我们去投靠他。我们由马赛来时太晚,今天夜里不能安睡在土伦了……”

丰塔南太太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脑袋一片空白,独自坐定,手套都没想到去脱掉。是否感冒也要侵袭她?“我需要静下心,需要坚韧,需要坚定信心……”她低头祈祷上天。等到她站起身来,她知道她下面要做的事情了:把她丈夫找回来。

“嗯,我明白!”女人笑着说。她的目光有神,显得很开心,讲话的同时还晃着手。“走着去土伦?你们愚弄我的吧!不用在意,没事。只要一间房吗?可以!房费两个法郎,现在交费……”达尼埃尔将钱包掏出来。“仍烧着汤呢,需要我端两碗吗?”他们答应了。

丰塔南太太回到家中,贞妮似睡非睡地蜷缩在被子里,她将已经烧得红透了的小脸抬了起来,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母亲,之后又将眼睛闭上。“把皮斯带走,它吵得我没法睡着。”

住的地方在阁楼,屋内仅仅有一个床铺,被单也是没洗过的。两个人心有灵犀,一声不吭地赶忙将靴子脱掉,背对着背,和衣而睡。

4

过了一段时间两个人仍旧醒着,月光恰好将窗户点亮。屋子上方,老鼠跑着,叫出的声音很低。雅克瞧见令人害怕的蜘蛛,攀爬在发灰的墙上,然后在暗中不见了,达尼埃尔决定一夜不眠。他的思绪里再次想起那肉欲的罪行,回想的情景更加充裕。他没有翻身的勇气,身体在不断地流着汗。因为惊奇、憎恨与愉悦致使他不断地吸着气。

“嗯?女胡格诺教徒?”沙斯勒先生嘀咕道,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就好像他一脚踩在了圣巴托罗缪之夜的水洼里。

第二天清晨,雅克依旧睡着,达尼埃尔不再睡是因为他想逃离那想象,此时他听到酒店中有嘈杂的声响。因为一夜都是想着那件事,他首先想到的是有人要逮捕他,将他拉去惩罚,惩罚他作风不正。真的,未上锁的屋门已被打开了:有一个警察,被老板娘带着往屋内走。走到门口时,脑袋撞到了门梁上,他摘掉警帽。

“女胡格诺教徒!”她前脚一走,比诺神父就讥讽着说道。韦卡尔神父不自觉地做了个手势表示责怪。

“他们在天快黑时来的,全身布满尘土,”女人说道,依旧笑着,摇晃着耳坠,“你瞧他们俩的鞋,他们俩还和我说些荒谬的事,讲的是打算走着去土伦,我不可能相信他俩的话!”他对着达尼埃尔抬起手,胳膊上的镯子撞得当当响,“房费和汤是四个半法郎,他竟然拿给我一张一百法郎。”

她点了一下头,走了,昂图瓦纳陪在她身边送她出去,蒂博先生跟在她的后面。

警察就好像突然了解了,擦擦警帽。“好了,站起身来,”他大叫道,“给我讲清楚你们的姓和名,再加上别的。”

“不过,太太,敬请宽心,但凡得到消息,我们马上派人去给您捎话。”

达尼埃尔犹豫着,可是雅克由床铺上蹦下来,身着短裤和袜子,犹如斗鸡站直身体,似乎是要向前冲,压倒那个笨警察,他对着警察大声说:

丰塔南太太什么话都没说,行了礼,向门口走了过去。蒂博先生冷静下来了:

“我是莫里斯·勒格朗,他是乔治,我们是兄弟!我们还要到土伦去找父亲,您不可以阻碍我们,请您离开!”

“警察?”蒂博先生有些着急地说道,激动得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但是,太太,难不成您感觉现在各地的警察还没有采取行动吗?就在今天早上,我已经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强烈要求那边不惜采取任何措施,小心行事……而且我也给拉菲特别墅区的区政府去过电话了,防止这两个小家伙偷偷躲在某个很熟悉的角落。已经知会了各个铁路部门、边防站、登陆码头,采取措施。可是,太太,我想要尽可能地不要搞得尽人皆知——我们也不想只是为了小小地惩戒一下这两个家伙,就给他们的手上戴上镣铐,被警察押着,牵到我们面前!难道说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让他们一直都记在心里,在我们国度里还会有一些正直的外在,去赞同我们的威严吗?”

过了几个时辰,他们在一辆去马赛的货车里坐着,他们的两侧各坐一个警察,车中还有个戴镣铐的痞子。关押所的大高门开启,接着又费力地关闭。

“所有的都是不太合规矩的,先生,我过来也只是想对您说一句,您是怎么想的,我老公现在这个时候去了巴黎,只剩下我一个人定了想法。我想要对您提出一点的是,这件事去求助于警察是稍欠妥当的……”

“到里边去!”警察开启了监牢的房门说道,“将你们衣兜中的所有物品全部拿来,你们俩吃饭之前就待在这儿,在这期间我们需要查证你们俩讲的话。”

可是丰塔南太太这个时候已经转变了想法:轻轻挑起的眉梢有一丝挑衅的神色。她走向了蒂博先生,他一直窝在椅子里。

然而,离吃饭还有一个时辰时,一位下士来见他俩,将他们俩送到了中尉的办公处。

“我们并不一定非得这么做。”最后他的话语里有些讥讽,将这个小本子搁在桌子上,把掉在地上的帽子拾了起来,走到另一边坐了下来。这一刻昂图瓦纳恨不得一把掐住他的肩膀,一下甩到外面去。他的眼神里有些不悦,与此同时正好与韦卡尔神父的眼神相撞,得到了相通。

“不承认已经没有用了,总算抓住你们俩了。从周日开始一直搜寻你们俩,你们俩来自巴黎:你,个高的,是丰塔南;你是蒂博。你们俩出生于好家庭,怎么犹如小罪人四处逃跑。”

“我一个字都不看,先生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窥探孩子的内心世界,却又不告诉他,他也接受不了!我不想让他遭受这样的事情!”比诺神父挺着身子戳在那里,伸向她的胳膊停在半空中,嘴角显现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达尼埃尔装作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由衷地觉得轻松,终于结束了!他的母亲听到了他仍在世的消息,期待着他的归来。他要祈求母亲的谅解,她的谅解能够将所有除去,就算是他现在慌乱中想到的那个事情,也将不再出现。

这个时候他已经向着她的方向靠近了一些,想要让她拿这个本子。可是她站了起来:

雅克用力地咬着牙齿,想到他的小瓶和短剑,他失望地在没有物品的衣兜中握紧双拳。他的思绪中再次出现二十个报仇与逃走的打算。此时,警察再次说道:

“但是,这是事实,”他大声嚷道,戴在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他从腰间摸索出了一个有着红色开口的土灰色的小笔记本,“您仔细看看,尽管这对于您来说是多么残忍,可是我们感觉这是非常应该的,您就会稍微能敞亮些的。”

“你们俩那令人同情的父母已经很着急了。”

可是神父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雅克凶狠地瞧了瞧他,突然变了脸,开始号啕大哭。似乎他瞧见了父亲、老小姐与小吉丝……他心中溢满了温柔与后悔。

“别往下说了,先生。”丰塔南太太转过身子低声说道。

“赶快去睡吧。”中尉接着说道,“明儿,为你们俩筹备点必需品。我等候着指令。”

“真实的事情,”比诺神父含带着些许激情接着说道,就好像同时已经将他定格,“必须要说一句,女士,事情的真相是残忍的。”

8

“只是,太太,真实的事情是……”

从两天前开始,贞妮都是半睡半醒的样子,很衰弱,还好退烧了。丰塔南夫人在窗前倚着,聆听着路面上的声音,昂图瓦纳早已去马赛带回逃走的两个人,预计今天夜里到家。九点的钟声刚响,他们应该到家了。

“太太,但凡是我们今天在这儿的人都知道,对于这次的见面,对您来讲心里肯定很难受。我们承认您对于您儿子的信任……真是让人叹服……”他又补充了一下,食指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这已经是他改变不了的习惯了,拿到嘴边,只是没有停下来。

她颤抖了一下:在门前好像有车停下了?

丰塔南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比诺神父,她经常顺从自己的内心,便将身子朝向了韦卡尔神父。他看她的眼神有些味道。他定在那里动也不动,剩下仅有的几撮头发也像刷子似的支棱在头顶上,在这衬托下,他的脸显得更长了,年龄看起来有五十岁左右的样子。他有一种感觉,像是新教徒在呼唤他,便说道:

她走到台阶口,手抓住护栏,小狗往前跑去,发出声音,迎接孩子回来。丰塔南太太弯下腰,突然,就看见他了。帽子是他的,脸被帽子的边沿遮挡着,身着衣裳摇晃肩膀的样子就是他。他在前面走,后头是昂图瓦纳,他握住他弟弟的手。

“我们完全可以这样和您说,太太,您连您家儿子身上所担负的东西都还没有明白,就断然谢绝基亚尔先生让人有些尴尬的建议……”

达尼埃尔向上看,瞧见了他母亲。台阶处的灯在她的头上方亮着,显得她发丝变白,让她的面容陷在昏暗里。他向下看,接着上台阶,他想得到母亲此时会走向自己,他不能够再往上了。他投入母亲的怀抱中,似乎很难过,他心中的感觉仅仅是悲痛。他原本是如此期盼此刻啊!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感觉冷淡了。在他脱离母亲怀中时,委屈的面容上丝毫没有泪水。但是雅克倚着台阶的墙壁,开始不停地哭泣。

蒂博先生的表情阴晴不定,他把自己无力的手朝着比诺神父晃了晃,看样子是想让他出来做证。神父像小狗一样兴奋地进入了状态。

丰塔南夫人双手托着儿子的脸颊,对着自己的嘴拉着过来。没有责怪,仅有的是长时间的吻。然而,令人害怕的一周内遭遇的多种烦忧让她的声音颤抖了。她向昂图瓦纳询问道:

“这个基亚尔先生看起来也没什么,就是,感觉没什么!”她嗓子眼儿里听起来全都是苦笑的味道。

“令人怜爱的孩子,吃的饭很少吧?”

“照我说,先生……”可是她的嗓子有些紧张,她努力想让自己接着说下去,“照我说,基亚尔先生的质疑……”她再次停下了。

达尼埃尔低声问道:

丰塔南太太脸色变得惨白惨白的,她开始不停地瞧着两位神父、老小姐和昂图瓦纳。她瞧见的全是默不作声的脸孔。她大声喊道:

“贞妮在哪里?”

“太太,我想要对您说一句,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您现在的心境了,就像我刚刚和这个年轻人所讲的那样,一想到出走的这两个可怜的小家伙,总是让人焦躁不安。但是,太太,我可以很肯定的是,联合起来一起行动是否欠妥当?自然是一定要找到他们的,必须得把他们找到。只是,我们分开来去找的话效果不是更佳吗?我想说的一点是,我们是否应该考虑到新闻、记者之类的,多防备他们些?假设今天我和您讲的话是以一个地位强迫他对于报纸、舆论等多忌惮的人的口气,那就请您不要太过意外。这是为我自己吗?自然不是了。上帝可以见证,对于另外一派的言辞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通过我个人和我的名字,是不是就会关系到我个人所代表的公司呢?而且,我一想到我自己的孩子,我就觉得应该设法避免卷入这样的事情中去,难道还能允许其他名字与我家的名字放在一起?我最开始担当的不是应该想方设法地去避免有一天其他人将一些关系强制扣在他的头上,我晓得这种情况偶发性很大,可是就性质而言,如果我可以直接说出来的话,会有很大的——伤害?”他朝着韦卡尔神父说出自己的这种想法,与此同时他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在座的各位,你们是否会同意这种态度?”

“她没有危险了,仍未下床,你去瞧瞧吧,她在等候你……”达尼埃尔打算走去房间时,她再次说道,“要轻轻的,小家伙,注意些,她前几天的病情非常严重,你明白……”

蒂博先生把他的话生生打断了,他不安地耸了耸肩膀,这个耸动的动作似乎是很想甩掉整个下巴一样。他转过身子朝向丰塔南太太,语气认真地说道:

雅克马上就不哭了,他不禁惊奇地看着周围:“达尼埃尔就住在这里?这个台阶是他放学回到家中走的?那前厅是他经过的?她是他的母亲,是如此柔和的嗓音?”

“太太,家里的那个小家伙,她有没有好转一点?”

“你同意让我抱抱吗,雅克?”她问着。

之后她便用余光努力找寻昂图瓦纳的影子。即便距离刚刚见面时间间隔不是很久,可是她心底里有一种欲望想要看到这张阴郁而又正义的脸孔;而对于他来说,自从她进了这个门,他便潜意识里感觉到两个人之间会有某种说不出的牵连。他朝她靠近:

“赶快回应啊!”昂图瓦纳笑着说。

“先生,很抱歉搅扰了。”丰塔南太太说,对于看向她的眼神感到有些局促,可是依然感觉自在得意,“以我来看,自打今天早上……我们的难题都是一样的,先生,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我们都联合起来,这样可否?”她的笑容里含着和善却阴郁的味道,可是她的眼神在观察着蒂博先生的神色,却只碰见了一个合着双眼的不真实的面具。

他将雅克往前推。她打开双臂,雅克钻进她怀里,脑袋放在先前达尼埃尔依偎过的位置。丰塔南夫人思考着慢慢用手安抚着褐红色发丝的头部,给他的哥哥回以笑脸。昂图瓦纳伫立在门前,似乎是想要赶快离开,她由抱在她怀里孩子的脑袋上方对着他抬起双手,行动里满是感谢。

蒂博先生按次序把屋里的男人一一做了介绍。

“好了,我的朋友,你们俩的父亲同样在等候着你们。”

“不是的,太太,”昂图瓦纳连忙说道,“这位是韦兹小姐,她与我们一起走过了十四年的光景——自从母亲走了之后——就是她将我弟和我两个人抚养长大。”

贞妮的屋门没关。

“不用介绍,这位应该就是蒂博太太吧?”丰塔南太太低声地说道。

达尼埃尔单膝跪着,头趴在被子上,双手握住妹妹的双手。贞妮啜泣了,双臂抬起来,上身同时也连带地脱离枕头。在她的面部上能够察觉得到她很用劲,仅有双眼的神情显得柔弱,在眼睛里依旧可以察觉出她病还未好,依然存在些僵硬与刚强,成了与妇人同样的像谜似的目光,似乎很早就丧失了年轻与安静。

丰塔南太太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在这里。她站在门口踟蹰了片刻,时间短到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到,之后面向小姐走了过来一点。那位早已离开了椅子,面带惊异的眼光上下瞧着这个新女信徒;她之前眼神里藏匿着的无神早已经不见了踪影,这让人感觉她不再是一只山羊,而更像是一只老母鸡。

丰塔南夫人走进来,她打算弯下腰抱住两个人,可是又认为不可以让贞妮过于疲劳,她强迫达尼埃尔起身,随她一同去她的屋里。

当仆人将客人带进屋里的时候,他挺身站了起来,礼貌性地做出回应。

屋内满是亮光,欢欢喜喜的。壁炉前,丰塔南夫人已经安置好茶桌:上面放着面包片、黄油、蜜汁。纸巾的下方,摆放着滚烫的板栗。全部是达尼埃尔喜爱的。铜茶炊具中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房内暖融融的,氛围温柔亲和。但是达尼埃尔感觉不舒服,他将母亲送于他的盘子拿开,她马上就显现出是如此失落。

蒂博先生忽而说道:“有请这位太太到里面来吧。”

“为什么?孩子,今晚你不会还是不同意我和你一同饮杯茶吧!”

言自语。

达尼埃尔瞧向她。她的改变很大!但是,她仍旧和以前一样,小口地饮用着烫嘴的茶水,她的面部没有光照,在缓缓的茶气后笑着,显现出慈祥,确实,和往常相比有点疲惫,可是依旧是之前的模样啊!啊,如此的笑意,如此关注的眼神……他不能够承受住如此多的慈爱。他向下看,抓住一片面包,故作冷静,假装吃的模样。她的笑意越加深了,她感觉到愉悦,可是她没有说话,揣着满心的柔情来安抚裙子上面趴着的小狗的头部。

“什么?母亲!”沙斯勒先生小声叨咕,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自

他将面包再次搁下,双眼仍旧盯着地面。他的脸面发白,问:

“是丰塔南太太!这应该怎么弄,先生们?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对于女人是不能不顾及基本的礼貌的吧?毕竟这是一位母亲啊!”

“学校和你讲了是什么事吗?”

蒂博先生就要怒发冲冠了,可是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转脸对两个神父说道:

“我告诉他们全是假的!”

“她,过来这边了?”他旋即转脸对仆人说道,“她想做什么?”他这么对仆人说,还没等仆人回答转而又说道,“昂图瓦纳,你过去瞧瞧。”“你是一定得见她的。”昂图瓦纳瞧了一眼名片说道。

达尼埃尔的眉头终于不皱了,他往上看的双眼与母亲的眼神相遇,的确,那是相信的眼神,可是还存有质疑,期望她的相信可以被证明。达尼埃尔用很坚定的眼神回应了那没有声音的质疑。她喜笑颜开地贴近他,轻声说:

就在这个时候,仆人将一张名片拿了过来。

“你为何,为何没有提前和我说?我的儿子,你为何偏偏……”

“就像是丰塔南家那样的坏小子,”他转身站起来怒吼着说道,“就不应该把他送进监狱里改造吗?怎么能放任我家的孩子去受到这样的污染?”他把手背在身后,眼皮耷拉着,来来回回地在桌子后面走。即便嘴上没说什么,可是一想到他没办法去参加代表大会便让他十分暴躁。“对于青少年的一些问题的研究我已经有二十多年经验了,我以各种方式进行着抗争,比如组织防罪协会、印发宣传小册子,以及每届代表大会上的报告!甚至做得多很多!”他把身子转过去看向两个神父,“在克卢伊的少年教养院里我建造了十分特殊的一栋楼,与孤儿不同的是,那里是专门为犯罪儿童特别开辟的,在那里能够拥有特殊的照料吗?哎,我讲的东西有些让人难以接受:这栋楼经常是没人住的!这难道要我去逼迫那些为人父母的强行将他们的孩子囚禁在那里面吗?我费尽心力地想让国家教育系统去关注这一行为,但是,”他无奈地耸了一下肩膀,蹭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用最后一句为自己的言论做一结尾,“难道说不信仰上帝的学校里的各位先生女士会在意整个社会是否康健吗?”

可是她话没说完就起身了,前厅发出一串钥匙撞击的声音。门被打开,她扭过身,直直地站着。小狗没叫,只是晃着尾巴,跑到这个熟悉的客人身边表示欢迎。

昂图瓦纳把之前听到的东西说完之后,蒂博先生只剩下叹气声了。他看见四周的人有着和自己一样的想法便稍许宽慰了些,想把自己内心的感受生动地展现出来,个别字句让他十分激动。可是在会的有他的精神导师,这让他开始自我省察:对于这个出走的孩子他尽到了一位父亲应尽的职责了吗?他有些愧对。他的精神有些游离开来:希望这个没正经的臭小子一切平安!

热罗姆回来了。

书桌前面坐着蒂博先生,看样子是要主持整个会议过程。很显然他没怎么睡好,脸色比平日里更显苍白。他左边坐着他的秘书——沙斯勒先生,戴着眼镜,有着灰白汗毛的小矮人。昂图瓦纳自己站在那里思考着什么,将身子倚靠在桌子旁边。就连“小姐”也是到会的,即便家务很多,她的披肩也是那种黑梅里诺斯的料子,集中精神,一声不吭,将身子斜倚在椅子的边缘,略微灰色的头发披散在发黄的前额上,一双小眼睛转来转去,从一个神父身上换到另一个人那里。这二位就坐在火炉旁边的两个高坐背的椅子上。

他笑着。

蒂博家此时正在进行家庭会议。比诺神父早就到了大学路这边,比韦卡尔神父还要早一些,他是巴黎大主教的一位身份特殊的秘书,蒂博先生的精神导师和好朋友,刚刚接到通知。

他没穿大衣,没戴帽子,表情很自在。被其他人瞧见,一定认为他就在家中居住,才出房间。他瞧了达尼埃尔一下,直接走到夫人身边,吻着夫人被他抓住的手,马鞭草与柠檬的味道飘向他的四周。

就在年轻人走后两个多小时,丰塔南太太来到了学监的办公室,她从学监那里出来之后心里像火烧一样,不知道自己应该找谁去诉说,第一个就想到了蒂博先生,可是本能告诉她不能这么做,但是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和一些时候一样,刺激的好奇和一种掺和了勇敢因子的决心驱动着她向前。

“朋友,我到家了!出了什么事?我确实担忧,确实……”

3

达尼埃尔带着愉悦的表情朝父亲身边走。达尼埃尔爱他父亲早就是因为习以为常,尽管他由小时候开始,一向显示出对母亲挚爱的情感。到目前,他同样怀着下意识的心满意足对于他们亲近的日子里经常不见父亲的情况有着认同。

蒂博(奥斯卡-玛丽)——荣誉团的尊贵骑士——曾任厄尔的议员——儿童道德教育联盟副主席。社会防犯罪事业协会创建者和经理——巴黎教区天主教慈善事业部司库——大学路(六区)四号乙。

“噢,你在呢?其他人和我讲什么事了?”热罗姆说话的同时抬起孩子的下巴,眉毛拧着,随后将他抱着。

就在昂图瓦纳走后不久,她原本想遵从他的想法去拜访一下学监基亚尔先生的,可是却特别想要了解一些东西,于是她先去翻看了《巴黎名人录》:

丰塔南夫人仍然在那儿直立着。原来她就考虑过:“假如他到家,我会将他驱逐走。”她心中的恨意与决定从未改变,可是,他忽然来到她的身旁,而且是以如此洒脱的样子让人迎接他!她的眼神难以逃离他。她否定他的到来让她如此慌张,否定他的每个动作、笑容、温情眼神的吸引力仍旧能够牵动她。她生活中的男人是他。她突然想到钱。她用力锁住这种想法,谅解了自己没有主动对他的神情。今早,唯一的资金已被她花费了,她不可以继续等了。热罗姆能够了解,他一定会为她拿来这个月的开销。

“是我,她刚才说的……”她语气缓慢地说道,“可能是我在身边的缘故……我有一种感觉……我不晓得怎么说……”她一屁股坐了下来,又忽地站起,脸上流露出一点不安的神情。突然她嚷嚷着说道:“她是知道的,现在我很确定!我还感觉到,她是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达尼埃尔无言以对,看向母亲。他吃惊地察觉到母亲十分纯净的面孔上有他不能够用言语表达的,一种尤其独特、尤其亲近的神情,因此,他害羞地转过脸。他目光里曾经的纯洁无瑕已经消失在马赛。

“什么?她的回答,正好相反的是……”

“需要责备他吗,朋友?”热罗姆轻轻一笑,亮白的牙齿闪着光。

“她知道。”

她没有立即回应。最终她夹杂着要复仇的语调说:

“她知道?”

“贞妮几乎死了。”

“她不知情,”丰塔南太太把年轻人的话重复了一遍,静静思考着,“可是她知道……”

他松开孩子,向她走了一步,神色如此慌张,令她立刻认为,她要立即答应谅解一切,目的是去除她原本期望带给他的难过。

“您是对的,太太,”刚回到客厅,他就说道,“这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她也很难受,可是她却什么都不知情。”

“她没有危险了,”她说,“你不用担心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无法忘记这双小眼睛里闪现出的一切:对于这些所谓的宽慰完全无视,内心非常不安,如此境况下表现出这样的情绪,让人看了就感觉很难过,他不禁耷拉下了眼帘。

她强迫自己微笑着,希望他可以尽快不担心。这种笑其实就是临时的妥协。她发现了,她的自尊似乎被任何事危害着。

“嗯,很好。”他想了想,何苦再这么折腾这么个小姑娘呢?他的想法是错的,她也什么都不清楚,“现在,”他接着往下说,换成了医生的角色,“被子盖好,好好睡一觉。”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放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笑了一下,“安心睡吧,等你醒了,你哥哥也就回来啦!”

“你去瞧瞧她吧!”她察觉到热罗姆的手在颤抖,于是又说了一句,“但是别吵醒她了。”

“没。可是那个时候我正在厨房里想要找一些面包屑,打算画画,就在这个时候我哥哥回了家,我听到闷响,相当于看到他了。”

几分钟之后。丰塔南夫人早已坐着,热罗姆蹑手蹑脚地出来并轻轻地把门带上。他神情中那担忧才去除,就满面春光。他再次笑着,眨眨双眼说:

“当他和你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你看表了吗?”

“她睡得很香啊!她侧着,用手扶着脸。”他用肢体语言描述着孩子美丽的睡姿,“她消瘦了,但是很好,反而越加美丽了,您认为呢?”

“是。”

她没说话,他盯着她,想了一下,突然喊道:“苔蕾丝,为什么你的发丝都白了?”

“确定吗?你确定?”

她站起来,差不多是跑到壁炉前。的确,只是两天而已,她的发丝就开始变白,不过依旧是金黄色的发丝,双鬓与脑门儿旁全白了。达尼埃尔此时清楚了,为何他回来后感觉到母亲有些无法形容的异样。丰塔南夫人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所措,还带着感伤。她从镜中瞧见了热罗姆在她的后边,给她以笑容,她仍未防备,他的笑容似乎对她起到了抚慰作用。他似乎非常开心,用指腹触碰着飘浮在光中的一根白发丝,说道:

“等一下,”她抬手抓住他说道,“十点五十分。”

“任何适合你的都不能和它相比,朋友,不会有比它——该怎样说呢?——愈加可以显现出你眼中的年轻了!”

“这样,”他有些灰心地摆了一下手说道,“要这样我们就很不容易找到他去哪儿了。”

她似乎是抱歉的样子,尤其想掩藏心中的愉悦,说:

他能听得出贞妮有些生气了。

“唉,热罗姆,这几个白天黑夜很难熬啊!周三时,所有方法全用了,无法再奢求任何期望了,家里仅仅是我独自一人,我非常不安啊!”

“我不清楚。”

“令人怜爱的朋友!”他情绪波动地大声说,“我很悲伤,我原本能够非常轻松地回来。谈的生意您清楚,那个时候我正在里昂。”他的语气非常镇静,她一瞬间真的开始回忆。“您没有我的住址,我真的忘了。而且,我离开时,计划二十四个小时就回来,我把返程票都浪费了。”此时,他想到很长时间没有给苔蕾丝钱了。但是,三星期前,他没拿到任何钱。他清算了一下衣兜中的资金,不自觉扮了个鬼脸。不过他又立刻说明:

“另外还有,小姐,这件事十分紧要,你哥把信放在家的时候具体是几点?九点,十点,还是十一点?那个时候你母亲不在,有些不确定……”

“事实上,这也不是因为什么重要的事,未做成一桩大买卖,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仍旧怀着期望。我只能一无所获地回家了。里昂的大银行家谈买卖太放不开了,非常多疑。”他又接着讲述他的旅行,夸夸其谈,也不觉得慌张,就像是讲故事那样欺瞒人。

“见是见了,只是在吃早饭那会儿,他都还没有把衣服穿好。”她转身看向母亲,“你只须去瞧瞧他柜子里少了哪些衣服,不就全都清楚了?”

达尼埃尔听他说着,有史以来首次面对着父亲觉得惭愧。然后,不知为何,外表上看没关系,他想到那个马赛女人和他提起过的一个男人,她叫他“老头儿”,是个已婚男,生意人。此人经常下午去,原因是此人夜晚只和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出去。他的母亲同样在听着,此时,他认为母亲同样难以捉摸。他们的眼神交会了。母亲瞧见了儿子双眸中有什么东西呢?达尼埃尔仍未讲述的想法中,她难道早就察觉出了?她语气中夹杂着生气,赶忙说道:

“昨天早上的时候你没有见过他吗?”

“好了,你该入睡了,孩子,你很疲劳了。”

“我不晓得。”

他顺从了她的话。可是,在他弯腰抱母亲时,他面前突然显现出假如贞妮去世,会被任何人离弃的孤单女人的样子。并且是由于他的过失!因为他带给了母亲那么多不幸,他内心的温柔变强了。

“小姐,”昂图瓦纳很久没有说话,忽然说道,“我过来这边是想问你母亲一个细节的,她回想不起来了,这是为找到你哥哥所必须要知道的事情。他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他抱住母亲,在她耳旁轻声说:

“我不知道这个人。”

“请谅解我。”

小姑娘好像在努力地想,但最后她说道:

从他到家以来,丰塔南夫人想听的就是它,可是此时听见,不如之前听见的开心。达尼埃尔体会到了,在心里他责怪自己的父亲。丰塔南夫人同样感受到了,她怪罪的是她儿子,怪他不在仅有他们俩时讲这话。

“但是,”丰塔南太太语气坚定地说道,“就在昨天夜里,你回想回想,当我把你叫醒的时候,你说你梦到很多人都在追赶达尼埃尔和他的朋友蒂博。我确定你说的就是这个名字,蒂博。”

多半是假装淘气,多半是贫嘴,热罗姆走到盘子旁,非常开心地撇着嘴,慢慢看着所有物品。

“一次都没有。”她说。

“如此多的美味为谁安排的啊?”

“真的?你哥哥从来没有对你提及他的好朋友?”

他的笑很假:往后仰着脑袋,眼球转到眼角,而后一顿一顿,有些生硬地笑出:“哈!哈!哈!”

她微微皱眉,以示否定。

他拉来一张椅子放到桌子旁,将茶壶端起。

“真的?我还真是看不出。原则上讲,一定要坚守着随时察看寒热的起伏,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忧。”他笑着看着小姑娘,之后离床稍远一些,换成另外一种口气说道,“你见过我弟弟吗,小姐?他叫雅克·蒂博。”

“不要喝,还不热。”丰塔南夫人说话的同时将铜茶炊点着。热罗姆仍显示着客套,“我来吧。”她很认真地说道。

“就快十三岁了。”

看护茶壶的只要他们俩,丰塔南夫人走过来,嗅到由他身上散发出的带着酸的薰衣草香料和柠檬的香味。他看向她,带着笑容。他的神情柔和,夹杂着愧疚。他犹如一个小学生,一只手抓着面包片,一只空闲的手臂放在夫人的腰间,很自然,感觉他谈恋爱的次数比较多。丰塔南夫人忽然摆脱开,她不希望自己不坚持。他把手臂移开,她立即跑去烧茶,而后又移开。

“她多大啦?”

丰塔南夫人维持着自尊与悲伤的模样;看着他如此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她强烈的幽怨已经消失了。她从镜中偷看着他,脸是琥珀色的,如杏仁的双眼,身躯的线条,还有追求他国风情的穿着,都令他透露出一种东方的慵懒的韵味。她记起了订婚时,她在记录本上曾写过:“我的爱人如印度王子般英俊。”此时她瞧着他,依旧是原来的眼神。他歪身坐上相比之下更加低矮的椅子,双腿向火旁伸开。他通过修理过的光滑的指尖,一片接着一片地将蜂蜜涂在面包片上,送进嘴中,而后将身体倾倒在盘子上方,有滋有味地大口吃着。吃好后,一鼓作气地饮完一杯茶,犹如跳舞的人敏捷地起身,走到安乐椅旁躺下,似乎任何事都没发生过,似乎这就是他原来的生活。他触摸着蹦到他膝上的小狗皮斯,玛瑙戒指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是他母亲送给他的,是一块古老的用玉雕刻出的,底衬是深黑色的,上面存有乳白色的加尼梅德像。时间久了,戒指变薄了,只要手动一下,它在手指上就动一次。她认真地注视着他所有的行动。

“跳得还有些过快。”他说完,为她把脉,这一系列动作之下,他有一种满足感悄然而生。

“我可以抽一根烟吗,朋友?”

孩子瞧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眼神里闪现出了一丝警备。昂图瓦纳走到床边,握住小姑娘的手腕,另外一只手将怀里的怀表拿了出来。

他依旧是原来的模样,细致典雅。他讲“朋友”二字,有特别的方法:将字的尾声放在嘴边,似乎在和谁亲吻。他手中的银色烟盒泛着光,对于那清亮的声音与他的喜好,她知道:他会将烟首先放在手背敲打敲打,接着再放进小胡子下方。对于那双暴起青筋的长手,她是如此熟识,火柴点燃的一瞬间,那两只手似乎成了两个通透的贝壳,如同火光一样泛着红光!

“贞妮,这位是蒂博先生,你晓得的,这是达尼埃尔一位好朋友的亲哥哥。”

她努力地保持着镇静,将茶桌整理干净。这星期让她非常疲惫,在需求力量之时,她感觉到了。她往下坐,没有方向,听不见上帝的指令。不就是上帝将她安放在他这个有罪之人的身旁的吗?他放纵沉沦时,可能仍有一些善心,将来,她可以在他回归正途时拽他一下啊。不行,现在的事情是要维持家庭和保护两个孩子。她的想法渐渐明朗,认为自己是意想不到的坚毅,这给了她安慰。热罗姆离开时,她被祷告点亮的心底有了决定,是依旧不会更改的。

小姑娘眼睛睁着,将滑嫩的脸庞倚靠在枕头上,整个脸都已经红透了。双手拥着小狗,它那乌黑的嘴沿着床边划过。

热罗姆用深思的神态一直凝视着她,此时,他的目光显得非常诚恳。如此犹豫的笑容,如此严谨的眼神,她都很熟识,她畏惧了,原因是,虽然她任何时候都可以或是不自觉地看透他多变的神情中的意思,可是她的感觉常常碰到一种局限,超出这种范围,她的直觉似乎就消失在流沙中。她经常猜疑:“他的心底,究竟是什么样的?”

丰塔南太太态度和蔼地回道:“先生,这个倒是不用质疑,如果您对我的孩子们有所熟悉的话,就会知道他们如何待我。他们兄妹两人向来什么都会对我讲的……”她一下停住了:就在刚刚达尼埃尔的行为已经否定了这句话。“但是,”她转脸又说道,言语里夹杂了些傲气,与此同时转身走向了门口,“如果贞妮还没睡着,您可以过去问一下她一些事情。”

“是的,我知道了。”热罗姆稍微带着骑士般的忧伤说道,“您是在严酷地判决我啊,苔蕾丝。噢,我明白您,我十分明白您。假如是别人,和我无关,我同样会如您那样给他判决,我会如此想:‘他是坏人,对,坏人。’最起码,我们要有胆量使用这些词。啊,所有的,我该如何向您说明呢?”

“很抱歉,太太,您刚刚是和我说,您的女儿夜里喊出了我弟弟的名字?昨天一整天她都烧得一塌糊涂?您儿子有什么话不会都对您的女儿讲吧?”

“讲这些话都没有用,都没有用……”令人怜惜的女人插入他的话语,她诚实的面容上透露着乞求。

两个人又默不作声了。昂图瓦纳脑袋里闪现出了一个想法,那种精神气儿又回过神来了。

热罗姆面朝上地躺倒在安乐椅中,跷着腿,露出脚脖,抽着烟,慵懒地晃动着。

她对这种事情的解释和语气对于他而言闻所未闻,年轻人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她。丰塔南太太的脸庞不仅严肃,而且焕发着光彩,嘴角隐藏着一个信徒才有的笑容,对于这种事,信徒经常习惯性地挑衅着别人的质疑。

“您不用担心,我没打算解释。真相都在,真相给我做出评判。但是,苔蕾丝,如此真相里,可能并不是所有都可以一望而知,也能够有另一种说明。”他悲伤地笑了。他对于自己的过失总是喜爱做出不符合事实的分析,借用点德育的根据。或许,他就是利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思想中的信教精神得到满足。他再次说道:“坏的行动,不代表它的动力全是坏的。简单来看是想办法让陋俗的本能得到知足,事实上,一些时候或是常常忍受一些原本的善心,例如同情心。令他爱的人遭遇不幸,一些时候正是由于同情一个被冷落的、地位较低的人,认为仅仅轻轻地安慰一下,就能够救赎……”

“臆想现象。”

丰塔南夫人似乎瞧见河边路上抽泣的小女工。其他的记忆接踵而至:玛丽埃特、诺艾米……他的双眼注视着那不断摇晃的漆皮鞋,因为灯的光照,皮鞋上的亮点忽明忽暗。她记起自己仍是漂亮的新娘时,他经常说夜晚在外面吃饭做买卖,提前不告知,急忙就离开,到早晨才进家门,将自己锁在房内,睡到天快黑。再加上很多不认识的人的来信,她快速地瞧过后,就撕掉,烧毁,用脚踩踏着,可是仍未减少她内心强烈的愤恨。她原来亲眼见到过热罗姆不断地戏弄她的女仆人,一个接一个地哄骗她的女朋友,令她孤零零的。她记起刚开始她鼓起勇气对他责备时,一些时候会小心地争论,讲出的言辞仍旧诚恳殷切、不计较,但是,她却碰到这种人:胡作非为,有心计,难以猜测,就算是真相摆在眼前也不承认,而且犹如一个新教徒感慨万千,紧接着又犹如一个顽童,带着笑容承诺着发誓讲他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她立在那里,神色十分严峻,有些漫不经心:

“如此说,”他再次接着说,“我没有好好对待您,我……是的,是的!不需要避讳语言。但是,我对您的爱不变,苔蕾丝,用我的全部心灵爱您,我敬重您,同时也怜悯您;一次也没有……我能够立誓言,一次也没有,一分钟都没有,从未存在过可以和我们的爱相比的事情,唯一在心里扎根的仅仅是给您的爱!

“什么现象?”

“啊,我不争论,我的日子是非常罪恶,我同样觉得惭愧。可是,真的,朋友,信任我吧,您一直很公平,但是给我的是不公平,您仅仅是依据我的行动来对我做出评判。我……在我的过失中那个人根本就不全是我。我讲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认为您不了解我……所有与我可以解释明白的相比要难上一千倍,我呢,仅仅是同样借由一些光亮才可以稍微看得见……”

“噢,”她说道,“像是这种现象很常见!”

他闭了嘴,颈部弯曲着,双眼向远方眺望,就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打算稍微讲讲日子里隐蔽的真理还未实现,就已无力了。然后,他仰起头,丰塔南夫人感觉到他的眼神拂过她的脸,虽然仅仅是稍微看了一下,但是有将其他人的眼神顺势抓住、吸引住,犹如抓鸟儿那样的效果,抓住一段时间,再令其他人的眼神逃脱开,犹如吸铁石吸着再松掉一块重铁。他们俩的眼神相交,接着再分离。“因此你,”她思考道,“和你的日子相比你不是尤其好吗?”

“那她又是从哪里听到的呢?”

但是,她仅仅耸了耸肩。

“不是的,我和您讲,达尼埃尔之前从来没有提过。”

“我说的话您不信任。”他低声道。

“她之前应该听她哥哥提起过这个名字。”

她尽量使用不在乎的语气说:

“蒂博?”她有些诧异地说道,还没有把她的话讲完,“看,真是怪了,我女儿昨天夜里说梦话叫的就是这个名字。”

“噢,我非常想信任您说的话,我信任过很多次了。但是此时,已经不重要了。热罗姆,您是有罪过或是没罪过都可以,有义务或是无义务都可以,错事以前发生了,如今依旧发生着,将来同样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以停止了。我们在此分离吧,一次断绝干净。”

“蒂博。”

四天中,对于这个问题她思考得非常多,因此讲得冷酷死板,热罗姆会正确理解的。她瞧见他的惊讶、悲痛,于是抓紧接着说:

她十分憨厚,并没有留心观察到昂图瓦纳的情绪开始变得有些躁动不安。她忽然摇了一下头:“所有的这一切全都扯不到一起,先生。”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这样来看他们两个人之间好像徒生了一层什么,开始变得有些远了。她站起身来:“退一步讲,就算是两个人想要跑到什么其他的地方去,也是有这个可能性的;即便达尼埃尔之前从来没有和我提过这个……”

“现在我们有孩子。他们俩年龄不大,任何事都不理解,仅仅是我独自一人……(她准备说:‘忍耐不幸’,可是感觉害羞,连忙封住嘴。)你给予我的伤害,热罗姆,现在危害不了我了,危害不了我独自一人的情感,可是伤害跟随你一同到来了,它存在于我们家的空气内,存在于我孩子要吸取的氧气里。我忍耐不了了。您审视一下达尼埃尔这星期做的事情吧。上帝谅解了他,犹如我谅解他给予我的痛苦!他依旧刚正的心已经对此过错觉得懊悔了。”她眼睛里发出一种自豪的光亮,差不多是在挑衅,“我确定,是因为有您这样的模范才让他干了错事。如果没因为瞧见您经常出门——做您的买卖,他是不可能如此随便地逃离家,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担心的。”她起来,踟蹰地朝壁炉去,从镜子里瞧见了自己白色的发丝,而后她对着他往前倾身,可是没瞧他,“我想好了,热罗姆。这个星期,我遭遇了很大的不幸,我祈求过,我思考过,我都已经不愿意再责怪您了。而且,今晚,要责怪您我已无力,我精疲力竭了。我仅仅希望的是您面对事实,您会认为我说得对,没有其他可以处理的方法。”她停顿了一段时间接着说,“一起过的日子,我们剩余一起过的日子,我们剩余的那些,依旧是过多了。热罗姆!”她站直身体,将手放到大理石材料的架子上,跟随着身体与手的行动,她一字一顿,“我——再——也——忍——耐——不——了。”

“信里的口气?”她有些搞不懂。

热罗姆没说话,直接跑到没及时逃开的夫人脚旁,将脸部挨在她的大腿上,如同一个孩子,为了得到谅解纠缠不休。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样来想,信里的口气有些……”

“我们不能分开呀!我和我的孩子分开该怎样生存啊?我会拿枪自杀的!”

“犯了错的人?这在我看来,实在看不出来这有什么错的,相互写信也会有错?”

他对着太阳穴模仿着,犹如小孩儿玩耍,她几乎就笑了。他握住苔蕾丝放在裙旁的腕部,连续地吻。她将手抽出,随便地,疲劳地,如同一个母亲拿指尖安抚着他的前额,表示了她没有一点触动,已经无法挽回。但是他误解了,仰起头,可是看清她的脸时,才知道自己误解了。随即她就离开他,将胳膊向上抬,指向床柜上的旅行钟。

“他们两个人在上课的时候相互通信。这样来看,信里的内容不一般。”他没有再看她,“这样来说,这两个犯了错的孩子可能会被勒令退学。”

“已经两点了!”她说道,“很晚了,麻烦你明天再说。”

“两个人写的信?”

他瞧了一下钟,接着瞧向大床。床铺早已整理好,但床上仅有一个枕头。

“是啊,就是在一个小本子里发现了两个人写的信。”

此时,她接着说道:

“瞧出来了?”

“这个时候你去叫车吧。”

“依照我来看,”他婉转地说道,“他们两个人的出逃与实际的事情之间是有关联的,只是很凑巧,他们的这种友情,让老师瞧出来了。”

他模糊地摆了一下手,非常吃惊。他从未猜想到今晚回到家还要离开。这的确是自己的家啊。他的屋子一直是干净的,在迎接着他,只需要走过廊房就到了。很多次,他四五天,或是接连六天离开家,夜深时才到家。在吃早餐时,他身穿睡衣,走出来,刚刮的胡子,讲着玩笑话,大声笑着,去除孩子们对于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怀疑与沉寂。丰塔南夫人非常了解这全部。刚刚,注视着他的面容,她同样了解他的想法。可是,她没有妥协,将通往前厅的门拉开。他往前走,事实上很窘,不过依然维持着作为朋友离别时的神态。

两个人坐了下来。丰塔南太太从内衣里把她家叛逃的孩子胡乱写的字条拿了出来,拿给昂图瓦纳看。她和其他人处事,总是凭第一感觉判断,她从第一眼便感觉这个年轻人可以信任。这样的脸庞,她心里揣度着:“是不太能够做得出什么恶劣下流的事情的。”他头发有型,脸上的胡须多又密,深褐色的发色之间,一双眼睛十分有神,额头白皙方正,勾勒出了他整个容颜。他把信叠好还给了她,就好像是他在想着信里刚刚看过的东西,可事实上他在想着聊点什么比较好。

他将大衣穿好时,记起她早已没有钱了。他没有考虑,将衣兜中的几张钱票全部拿出,尽管他不能再得到其他的钱财,可是他考虑到,这样做,至少可以稍微缓解一下他走的氛围,她拿了钱,可能就不会如此随便地下决心将自己赶出门了。这种想法与他高洁的情感相悖,而且,他特别担心苔蕾丝能够想出这之中的打算。他只是讲:

“这个孩子神经太过敏感,”她解释说,“她大概是听到了狗在叫,认为是哥哥回家了,所以就跑了出来,从昨天早上,她就开始难受,已经烧了一整夜了。”

“朋友,我仍有太多事想和你说呢……”

将手伸了出去,用男人的方式,以致昂图瓦纳迎合上去,却不敢亲吻一下那双手。

她考虑到自己要分手的决定,同时想起大致上早已讲好,于是赶快回复道:

“谢谢你。”

“明儿,热罗姆。假如你明儿来,我会和您见面。我们明儿聊。”

贞妮看样子是已经快睡着了,丰塔南太太将放在孩子眼睛那里的手抽了回去。两个人悄声地离开了,将门半掩着,转过身来对年轻人说道:

此刻,他方决定大方地离开。他握住夫人的指头,一吻。两个人中间再次显现出一瞬间犹疑的场景。但是,她将手拿回来,拉开了阶梯口的门。

两个人各自站在床的两面,动也不动。乙醚很容易散发开来,这让整间屋子全都是这种味道。昂图瓦纳先是看着那双心醉的双手和延展开去的手臂,之后,又将眼神悄悄放在丰塔南太太包在头上快要滑下来的纱巾上面,她一头金色的长发,可是里面已经掺杂了几根银丝,她看起来有四十岁上下的样子,虽然个人气质和感情变化的无常还是属于一个少妇的。

“那好,再见,朋友……明儿见。”

“好了,可以了,应该不会有事了,”昂图瓦纳说,“现在马上让她睡觉。”“能听得到吗?亲爱的。”丰塔南太太轻声说道,手本来是放在小姑娘略微有些出汗的额头上的,这个时候滑到了眼睛那里,将眼皮轻轻盖住。

而后她瞧见他将帽子放在头上方,边下几阶阶梯,边回头给她笑容。

“您不用插手了太太,这里有我,我是一位医生,请拿些凉水过来,您家里有乙醚吗?”过了没多久,贞妮醒了,她母亲瞧着她笑,可是孩子的眼神依旧木讷。

关上门,仅剩丰塔南夫人自己。她将脑袋倚在门边,屋外大门重重的声音令入睡的屋子猛地一惊,就算是她的脸孔也觉得颤动。她的眼前有单只淡颜色的手套在地面上躺着,她没有考虑就将它拾起,放在鼻子下嗅着,打算由烟与皮子的交会味道中探寻熟识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她通过镜子瞧见了自己的行为,害羞了,手套由于手的打开而掉到地板上。她用力地将灯关闭,情愿沉寂在夜里。她探索着,直到进入孩子们的屋内,长久地听着他们俩熟睡的呼吸响声。

就在这个时候,半开的门一下全都打开了,一个外衣也没披一件的孩子不小心摔倒在地上。丰塔南太太惊声大叫了一句。昂图瓦纳这个时候把这位摔倒的小孩儿扶了起来,双手将孩子揽在怀里,顺着丰塔南太太的指引,将小姑娘抱到房间的床上。

9

“和我们的雅克一样!看起来他们这次是一起出走的。”他说了自己的论断,口气简练,有些开心。

昂图瓦纳与雅克再次坐进马车里。马走得不快,蹄子踩在碎石路上犹如打响板。路面上很黑,在无光的车厢内,被子飘散着一阵霉味。雅克哭着。他觉得疲劳,还有是那位如慈母一样笑着的夫人给了他怀抱,最终令他后悔莫及。他要如何回应父亲的话呢?他感觉头晕,显现出痛苦的表情,就依靠着哥哥的肩头。哥哥拥着他。

“差不多。”

昂图瓦纳打算讲话,可是,他脱离不了人类心中的尊严,他尽量令自己的语调温柔点,不过依旧有点呆板:

“啊!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的样子吧?”

“好了,伙伴,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为什么还要如此呢……”

“挺早的,可是他不一会儿就又回家了啊……”

他不再讲话,仅仅是将弟弟抱在怀中。可是他想知道情况是什么。

“您家小孩儿是昨天几点从家里出走的?”他问。

“你讲述一下那时是为什么?”他的语调愈加柔和,接着问,“出了什么事?是他诱惑你的吗?”

昂图瓦纳像警察一样从床上弹下来。他感觉雅克的出逃并没有什么,只是他内心有一种想法驱动着他很想来看一下“另外一个”小共犯。可是貌似如今事情有些不那么简单了,还不如说他感到越来越有意思。自从整件事发生以来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他眼神有些忧郁,方方正正的胡须下面,下嘴唇始终被牙齿咬着不松。

“噢,不对。他不想离开,因为我,就我一个人。”

这位女士的脸上闪现出淳朴、诚实的表情来,这是昂图瓦纳之前从来没有瞧见过的。她独守了一整个晚上,焦躁不安,这在年轻人看来,是第一次出现这种坦率的表情,表情的变换就像是天空中彩色的云朵一样变幻无常。两个人相互看了对方很久,却也没有看清楚。两个人都只是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

“原因呢?”

“达尼埃尔昨儿也没着家,先生,其实我心里也很着急。”她的头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就在这个时候抬起头,又补充了一句,“恰巧是这个时候,我丈夫现在人没有在巴黎。”

没有回应。昂图瓦纳愚笨地接着问:

“不见了?”她放在白色纱巾包裹着的脑袋上的手一瞬间颤动了一下。她将客厅的房门打开,随之昂图瓦纳尾随着走了进来。

“你了解,在学校里你有朋友,我清楚,原本你能够将很多事跟我讲的,我明白是什么原因了,别人把你教坏了……”

“很抱歉我还是坚持我的态度,太太……我亲弟弟就是您家小孩儿很好的玩伴,只是他昨天就消失不见了,我们很担心。”

“我们是朋友,就这样。”雅克依旧在哥哥的肩上依偎着,低声讲。

昂图瓦纳的肢体语言表现出了吃惊:

“不过,”哥哥尝试着问,“你们俩……一同做了什么事?”

“这样啊,只是不凑巧的是……我家孩子今早不待客。”

“我们交换想法,他给我慰藉。”

昂图瓦纳自报家门,他原本想要在开学之初见一见他。

昂图瓦纳害怕继续问。“他给我慰藉……”雅克的语气令他觉得悲伤,他刚打算说:“你认为你很痛苦吗,小家伙?”雅克又鼓起勇气说:

一整夜过去了,清晨的一抹曙光悄悄地射进了房子。门外有人按门铃。丰塔南太太一个箭步奔过去,她是想去前厅开门,可是这是一位留着小胡子的陌生小伙子……什么事?

“并且,假如你想了解所有事的话:他帮我修改诗。”

夜色渐浓,丰塔南太太把过道的门打开了一条小的缝隙,她想这样就能够听到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回来,之后她坐在了扶手椅上。

昂图瓦纳跟着说道:

“他已经睡下了。他以为你已经睡了,就没有再惊动你。”她声音平静而没有半点波澜。何苦还让孩子担心呢?

“非常好啊,我非常开心,你瞧,了解你会作诗,我多么开心。”

“达尼埃尔呢?”

“真的?”雅克说。

贞妮还没有入睡:她把耳朵竖起来仔细地听着所有的响动;她轻声地唤着她母亲:

“确实,十分开心。这件事我已了解过了,我早就阅读过你的诗。有些没放好的,有些时候我可以看到,我没和你讲过。而且,我们从未聊过天,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是,有一些诗我非常喜爱,你确实有一点天资,需要运用好。”

丰塔南太太嘴里没什么实话,可是对于达尼埃尔来说,她的心肝宝贝竟然也说谎,这是达尼埃尔第一次说谎!刚刚只有十四岁就学会了撒谎吗?

雅克转过来。

她拿起帽子戴在头上,径直去了贝尔蒂埃家:就在前一天他们一家已经去了乡下,达尼埃尔在编瞎话!

“我很喜爱诗,”他轻声说,“我爱优美的诗,为了它让我怎样都可以。丰塔南借于我书读——你不会和其他人讲吧?——他要我读拉普拉德、苏利·普鲁多姆、拉马丁、维克多·雨果、缪塞的书。噢,缪塞,你了解他这几句诗吗?

栅栏的门早已经关闭了。夜色笼罩了大地。

夜星泛着白光,

七点的钟敲过了,之后便是八点的钟声响了起来。丰塔南太太想和儿子一起吃晚饭。达尼埃尔以前从来没有一声不吭就不回来吃晚饭的,特别是在周末的时候绝对不会扔下母亲和妹妹两个人独自吃晚餐的。丰塔南太太将手臂支在阳台的边上。夕阳下的傍晚如此安宁。顺着天文台那边两旁的树望过去,很少有人从那边经过。在层层树丛中间,夜幕正浓。在亮起的路灯映衬下,有很多次她都误以为是达尼埃尔回来了。卢森堡公园那里已经响起了铜锣鼓的声音。

使者由远处来。

“孩子,你兴奋过度了……你应该有些发热。”

傍晚的天色中,

丰塔南太太扶她躺在床上,把窗帘全都拉了起来。贞妮用被子蒙住自己,但就是不能入睡。已经过去好几个钟头了。白天的时候,丰塔南太太有很多次把自己有些凉的手贴在这孩子的额头那里。到了晚上,在兴奋与忐忑之间,孩子有些不行了,一下将母亲的手拉住,亲吻着她的手背,眼泪不停地往下淌。

你的前额闪烁着光。

“我的头有些疼。肚子不怎么饿,想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躺一下。”

仍有:

午饭时间她从房间里出来了:

与我共枕的女友早已离开,

“达尼埃尔?”贞妮几乎都把身子贴在了地上,试图想要抓住那只缩在椅子底下的小狗。她还没容得站起身。“不在,”她说道,“我没瞧见他在!”她一下就将皮斯抓住了,欢快地跳回了自己的房间里,百般温柔对待这只小家伙。

上帝,她远离我的床榻去了您那儿,我们仍旧是心灵相惜,

她问贞妮:“达尼埃尔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他去贝尔蒂埃家吃午饭,他回家的时候你没在家吗?”

我到临终,她又重生……

周末这天,丰塔南太太正午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有一张她孩子留在客厅的小字条。

接着是拉马丁的《十字架》,你也了解,是这句

2

在他濒死的唇上我留下了你,

“昂图瓦纳……要是今天晚上你能陪在我旁边我就真的很开心了,我的孩子。”蒂博先生嘟囔着说,估计这都是从来没有的事,第一次他把他孩子的手臂挽了起来。

怀着他最终的告别与最终的气息。

“但愿发生的所有事情不会太过难堪!”他低声地自语道。他朝着昂图瓦纳走过去,声音都有些变了:“如果今晚你不去值班我就很开心了。”他因为自己无意间将自己的想法泄露了出去而感到有些窘迫。听到这话他的大儿子感觉更窘迫了,没有回应。

“多美呀!是吗?那么流畅自如!每一次读到它都让我有点莫名的难受。”他想将内心的话全部倾诉出来。“在家里,”他又说,“没有人理解我,我敢保证,假如他们知道我写诗的话,一定会让我不好过的。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他把昂图瓦纳的胳膊环在自己的脖子上,“我早就已经感受到了。只是你沉默不语,而且你常常不着家。啊!我真高兴,希望你能了解!我如今感到我的朋友马上从一个变成两个了!”

蒂博先生对这个逃走的小子很挂心:“他如果在外面的话应该不会感觉到特别冷。”由于情绪有些波动这让他有些脚软。他不再往前走,眼神落在了他的儿子身上。他十分得意他的大儿子,他以有这个儿子为荣;尤其是今天这个晚上特别欣赏他,因为对于小儿子表现出来的这种行为特别厌恶,也因此增加了对小儿子的厌恶。并不是说他不爱他这个儿子,但凡雅克能够满足他的这种引以为豪的心理,就足够唤醒他的怜爱之情;但是他的小儿子所做出的种种荒唐事情总是能够刺激到他最为灵敏的自尊心。

昂图瓦纳微笑着背诵雅克的诗:

父子两个人一路无话。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已经没有了半点风的气息,整个夜晚宁静而安详。现在正好是五月上旬。

“万岁,恺撒,看那碧眼的高卢姑娘……”

“我们去向上帝祷告,请求它来帮助我们。”比诺神父绅士地说道。

雅克从他胳膊中挣脱出来:

神父跟随在他后面。在门口那里,大胖子朝着神父伸出了肥大而无力的手。“我感觉不可思议。”他感叹地说道,并没有把眼睛睁开。

“你看了那个笔记本吗?”

“得空了?”蒂博先生毫无表情地重复一句。他站起身,“这些日子我会整晚都睡不着觉。”他叹了一下气,朝门口走了过去。

“不要急,听我说……”

“我要去医院,省得第二天找我麻烦,但凡得空我就去找这个丰塔南好好问问。”

“爸爸看过吗?”雅克大声地问道,嗓音非常刺耳。昂图瓦纳结结巴巴地说:

“浑蛋!”他突然大声嚷了起来,下颌微微向前,就在这个时候犀利的眼神猛地射出一道光来,这足够说明一点,误以为他长时期处于死气沉沉的状态是完全错误的。他再一次把眼睛闭上了,昂图瓦纳把身体扭转过去,年轻人并没有立刻回他;他捋着自己的胡子,紧锁眉头,眼睛只瞧着地面说道:

“我不清楚……也许……看过一点……”

“神父先生,”蒂博先生把他的话打断,就像是刚刚跑完一大段路似的,“我很惊讶,我应该对您提吗?当我想到这种性子还能给我们做出什么更料想不到的事情时……我感觉很惊讶。”他一个劲儿地反复说道,嗓子发出的声响就好像是在深思时才有的响动,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他一点都不动,脑袋向前耷拉着,手定在那里几乎察觉不出是否在颤抖,只是满是花白胡须的下嘴唇和一撮山羊胡子轻微晃动着,他眼皮低垂着就像是在熟睡。

没等他说完。雅克就扑在车厢最里面的坐垫上,打着滚,把头埋在胳膊里。

“整个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先生。”神父总结道,眼里还闪现着兴奋的光彩,“为了将这些情况告知于您,我们想等通知能够下达,中学学监对那名叫丰塔南的坏小子进行惩处,直接退学,这是自然的。可是看到您今晚这么不安……”

“真的卑鄙啊!神父是密探,是个浑蛋!我一定会和他这样说,我一定会在他上课时冲着他喊出来,我要吐他一脸唾沫!就让他开除我吧,我不会在乎的!我会逃走,我要自杀!”

比诺神父继续又往下说:“一个小时之后,当我们想放他出来的时候,他就坐在桌子的旁边,两只手支着头,用那种恶狠狠的眼光看着我们,眼睛里一滴泪水都没有。我们要求他向我们道歉,他理都没理我们。他跟着我们回到办公室,头发看起来有些乱,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地面,神情十分固执。我们对他说把地上那些镇纸的碎片拾起来,却还是不能让他说句话。之后我们便把他带到了礼拜堂里,只留下他和上帝独处几个小时。之后我走过去,跪在他的身边,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感觉到他可能哭过了,但是整个礼堂的光线十分暗,我们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我们轻声将祷告文读了十来段,之后我们对他进行说教,对他说,一个品行很坏的孩子把他的善良纯洁给污染了,这会让他父亲十分烦扰。他把手臂环抱在胸前,挺起身子抬起头,眼睛瞧着祭坛,对于我们这番话好像一点都不屑。看见他这副态度,我们让他回自修室。他在椅子上一直静坐着,呆呆地直到晚上,手臂始终都没有放下来过,书本一页都没有翻开。他这种态度让我们没有再想去搭理。和平时一样,大概七点钟的样子,他走了——也没有过来和我们打声招呼。”

他两脚用力蹬着。昂图瓦纳大气不敢出一声。突然,雅克安静了下来,缩在那个角落里,捂着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此刻的沉默可比他的愤怒更让人感到可怕,幸好,这时马车已经到了圣徒神馆路,他们到了。

“这个嘛,但凡是蒂博家的人脾气都很不好。”昂图瓦纳不以为然地说道,神父只能讨好地笑着。

雅克首先下了车。昂图瓦纳一边付钱,一边紧紧盯着弟弟,生怕他此时趁黑跑掉了。但这时雅克的神情呆滞,那野孩子一样的脸上满是沮丧,因为旅途的缘故更加显得疲惫不堪,而且上面还堆积着苦恼,看上去冷淡麻木,低垂着眼睑。

“啊,”蒂博先生举起拳头讲道,“这几天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您去问问昂图瓦纳吧,我们还从来没瞧见过他因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不开心的事情会发如此大的火气呢,必须让他才是。他的脸都涨红了,简直都快背过气了!”

“帮忙按下铃,可以吗?”昂图瓦纳说。

“不管怎么说,”神父继续说,“当我们从中学回来之后就完全明白了。我们正打算把学校的风气好好整治整治,就在昨天,也就是星期六,自习刚刚开始,雅克这个小家伙就闯进了办公室里。真是活脱脱地闯进来的。他整张脸都刷白刷白的,牙齿咬得紧紧的。他刚闯进门,也没问一句,直接朝着我们大声嚷嚷起来:‘有人把我的书和信全都给偷了!’……我们对他说,他这样径直闯进来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但是他完全没听到。他的眼神无比澄明,气得发昏,他扯着嗓子大声吼道:‘是你们把我的笔记本偷了,就是你们这些人!’”神父傻傻笑着做着补充说明,“他甚至威胁我们说,‘如果你们胆敢拿走我的笔记本偷看,我就要自杀!’我们尽量保持镇定来对待他的这种行为。他根本就没有给我们可以说话的机会。‘我的笔记本在哪里?还给我,不然我就把这里的所有东西全都砸烂。’我们还没来得及拦他,他就已经把办公桌上一个水晶镇纸——你瞧见过吧,昂图瓦纳?那是去皮德多姆的时候以前的学生带过来的纪念品——他直接朝着炉边的大理石上面砸过去。这些都还算了,”神父赶紧又填了两句,来回答蒂博先生模糊的手势,“我们之所以会把这些细节全都告知与你们,是想要告诉你们一点,你们心中那个可爱的孩子已经冲动到了什么地步。他在地上打滚不肯起来,真的就像是一个精神病人发病一样。我们只好把他抓住,将他搡到平时背书的小房子里,就是和我们办公室连着的那一间,上了两把锁。”

雅克没说话,一动不动。昂图瓦纳推了他一下,他听话地走了进去。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守门女人弗吕林大妈对他的好奇。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他有点力不从心。他坐上电梯,感觉自己就像一根麦秸一样,被抛在父亲的家法之下,他感到自己被家庭、警察、社会这些机构包围住了,他如同一个囚徒,没有反抗的机会。

“他那父亲不管怎么样都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在别墅区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想过去招待他们家的,能打个招呼就已经很好啦。啊,你弟弟完全可以显摆显摆,他是多会挑选朋友的!”

但是,等他走到楼梯台的时候,看到前厅灯火通明,好像父亲在宴请宾客一样,周边的一切是那么熟悉,无论如何,他都觉得很温暖。他看到韦兹小姐从前厅一拐一拐地走过来,看上去比平时更加矮小,颤颤巍巍得厉害。这时,雅克真的想扑过去,没有任何怨气地扑进那朝他张开的穿着黑色毛衣的枯瘦手臂中。她一把搂抱住他,亲密地抚摸着他,好像怎么爱抚都不够似的,而且她那颤悠悠的嗓音尖厉地响个不停:

神父有些影射意味地说道:“没人不明白新教徒的正派背后暗藏着的是什么!”

“真是造孽啊!你这个没心肝的,你想让我们担心死吗?上帝!真是造孽啊!你的心肝都不见了吗?”她那羊驼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哦,他母亲……”蒂博先生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往下说,“虽然有些人看起来很正派,可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

书房的双扇门开了,父亲站在门口。

“只不过是一个很好的学生,”神父转脸又说道,试图想要说明他没有任何的偏倚,“基亚尔先生告诉我们:‘这个孩子已经不小了,看起来也很正经,但是却欺骗家里人!他母亲看起来也是一个很严谨的人。”

他一见到雅克,马上有点激动起来。但是他控制住了,没有向前,而是闭上眼睛,好像等着这个不孝子扑倒在他的膝下,就好像格勒兹画中那样,而这幅雕刻现在就挂在客厅之中。

“我知道这个。”蒂博先生有些难受地嚷道。

儿子不敢这么做,因为书房内也如同过节一样灯火通明,两个女仆出现在餐具室的门口,虽然已经是晚上,可以穿便装,但是蒂博先生还是穿着燕尾服。这一切不同寻常的事让雅克惊呆了。他挣开韦兹小姐的拥抱,后退了几步,低着头站在那里,不知在等着什么,此刻他心中已经不知道充溢着多少柔情,他想痛哭,但又想哈哈大笑!

“有一点是:这个丰塔南是个新教徒。”

但当蒂博先生说出第一句话时,他觉得自己几乎被扫地出门了。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看到雅克这副模样,他心里那一点点的宽容之心都消失了,他决定狠狠教训一下这个不孝子,所以摆出一副极度冷漠的态度,只是对昂图瓦纳一个人说:

神父开始没说什么,不久之后忽然讲道:

“啊,你回来了?我一开始觉得很惊讶。那边的事进行得都还顺利吧?”

“我看没什么。”昂图瓦纳答道,眼睛直直地盯着神父,好像就要和他对着干一样。忽然,一抹笑容一闪而过,将他专心思索的面庞一下映亮。“这是维克多·雨果的诗集,”他接着说道,“还有拉马丁的诗集。我把他的灯给没收了,逼他去睡觉。”

昂图瓦纳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走过去握住父亲伸过来的软乎乎的大手:

“什么?借书?你怎么没有早点跟我说?”

“谢谢你,亲爱的,你代替我跑一趟……这种事真丢脸啊!”

“丰塔南!很好!”昂图瓦纳大声说道,“你知道的,父亲,就是那个整个夏天住在拉菲特别墅区的,离那片森林很近的那一家人是吧?就是,就是,自打入冬以来,每次晚上回家的时候,都能看到雅克坐在家里看诗集,应该就是这个丰塔南借给他的。”

他又踌躇了一下,希望这个犯错的孩子能有点反应。他瞥了女仆们一眼,又转身瞥了一眼雅克,他此时正脸色阴郁地盯着地毯。于是,他火冒三丈,大声呵斥道:

“我们打算关上书桌的时候,忽然脑子一转,将手往课本后面一摸,翻出了一个灰色的笔记本,刚一瞧没什么东西,可是打开仔细一看,我们大概看了刚开始几页……”神父用一种十分活跃而没有一点温柔的眼神看着这两人,“我们可算是知道了。马上将这个东西放在了一个相对保险的地方,等到午休的时候,我们拿出来查看。这几本书可以算得上做工精致了,就在书脊和书页里标着一个名字的开头字母,而那本灰色的笔记本,是一个很重要的物证,这是用来双方相互通信的笔记本,上面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字体:雅克本人的和另外一个人的,另外那个人的字我们不熟悉,是以一个大写的‘D’为名字的。”他停顿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讲道,“这个本子里面的一些沟通语气和内容让人对这种友谊是何性质非常肯定。先生,刚开始,我们还曾一度以为这种隽秀的字体出自一位姑娘之手,抑或是一位女人之手……到最终,我们查看了具体的内容,才晓得,这种没见过的字是来自雅克的一个同学,并不是我们这里的学生。上帝保佑,那是一个男孩子,肯定是雅克以前的同学。为了印证我们的猜测,就在当天我们去询问了为人刚正不阿的学监基亚尔先生,”他转身对着昂图瓦纳说道,“他做事从不讲什么情面,对于寄宿生的一些伎俩他也特别清楚。整件事情没多久就水落石出了。签名为‘D’的那个是个男孩子,名叫丰塔南,达尼埃尔·德·丰塔南,是一个上三年级的捣蛋鬼,是雅克的同学。”

“从明天起,我们得想想办法,不能让这样的丑事再出现!”

“啊,这个臭小子!”

韦兹小姐朝雅克走近一点,想把他推到他父亲那边去。雅克知道她的用意,但还是低着头,等着父亲原谅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没想到蒂博先生举起手来,威严地打住了韦兹小姐:

“孩子尴尬的神色里貌似还隐藏了些其他的事情,我们已经很有经验了。吃饭的时间到了,钟声响起,我们让老师领着孩子们去餐厅,当学生们全都走了之后,我们把雅克书桌里的东西拿了出来,那里藏匿了另外两本书,卢梭的《忏悔录》;更要不得的是,请见谅先生,还有一本十分下流龌龊的小说——《穆雷神父的过失》。”

“随便他!随便他!这是个浑蛋,铁石心肠!他值得我们为他担惊受怕吗?”他又朝打算插话的昂图瓦纳说,“昂图瓦纳,亲爱的,麻烦你再替我们看管这个浑蛋一个晚上。到了明天,你就不需要理他了。”

“真的是太不像话了!”蒂博先生叫嚷着。

停了一会儿,昂图瓦纳走近他父亲,雅克也胆怯地抬起头来。但是,蒂博先生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继续说:

“刚进去,就看见了雅克,我们让他坐的地方正对着门口。我们朝着他走了过去,将他桌子上的字典挪开,被我们一下逮了个现行!我们把那本书拿在手里,那是一部翻译过来的意大利小说,作者是谁有些记不得了,只记得书的名字:《巉岩上的处女》。”

“好了!你都听到了吗?昂图瓦纳!把他带到房里去吧。这件丢人的事已经丢够了!”

“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星期四那天……”他思考了片刻,然后又用十分快乐的口气说道,“不对,对不起,是前天,对,是星期五那天,就在周五早上去上自习的时候,还没到中午,当我们去自习室,和平时一样……”他对着昂图瓦纳眨了一下眼睛,“当我们转动门把手的时候,门被紧紧锁死了,我们使了很大劲儿才把它打开。

昂图瓦纳带着雅克从蒂博先生面前走过,女仆们赶紧闪到过道的两边,好像给去刑场的人让路一样。他们俩一下子消失在走廊中,蒂博先生一直眯着眼睛,回到书房里,随手关上房门。

蒂博先生有些不安了,瞧了一眼神父。

随后他穿过房间,走进自己的卧室。这曾经是他父母的卧室,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父亲的工厂在卢昂附近,那时候他看到父亲在工厂内的那个小宅子就是这样布置的,他按照原样继承了下来。后来他去巴黎学法律的时候,又按照原样搬到了巴黎:桃花心木的柜子,伏尔泰式的安乐椅,蓝色棱纹布的窗帘,在那张床上,他的父亲母亲先后过世,祈祷跪凳上的小毯子是蒂博太太亲手绣的,祈祷跪凳前挂着基督受难像,他曾亲自把这个受难像放在父亲和母亲合拢的手掌中,前后只差几个月。

“小孩子虽然犯了些比较严重的错误,可是他本性还是很好的。”神父继而又讲,“我们一致认为,就这一次的错误,只是由于一时的冲动和意志有些不坚定才会这样的:只是因为受到了某些坏孩子的影响而已。哎,在一般的国立中学,这样的人有很多的……”

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这位胖胖的先生耷拉着双肩;那副疲倦的假面具好像从脸上揭掉了,显出朴实的表情,好像自己孩童时的模样。他走近祈祷跪凳,扑通跪下。两只胖乎乎的手迅速地交叉在胸前。在这个房间内,他所有的动作都显得随性、隐秘、孤独。他抬起那毫无生气的脸,眼光在睫毛下透射出来,直视着基督受难像。他把自己的失望,这次新的考验全托付给上帝;他从那已经摆脱了所有怨恨的心底祈祷,如同一位父亲在为自己那迷途的孩子祈祷一样。他从椅枕下,从那祈祷的经书中拿出一串念珠,那是他第一次领圣体时的念珠,已经经过了四十年的摩挲,光滑得在他的指间滑动着。他又闭上眼睛,但是仍旧面对着基督像。在他的一生中,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这种发自内心的微笑,这种没有任何伪装的幸福脸孔,他的嘴张动着,默默祈祷,让那下垂的腮帮子颤动着。他的头有节奏地晃动着,脖子露出衣领外边,好像一个在上帝的宝座下摇动的香炉。

“您难道不晓得他有多会撒谎吗?就像平时那样,他什么都没有和我讲。”

第二天,雅克独自一人坐在乱糟糟的床上。这是星期六的早晨,没有放假,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起了学校、历史课,还想起了达尼埃尔。他听外边清早的各种陌生的声响,觉得都对他充满了敌意:扫帚扫过地毯的声音,房门被风吹得砰砰声。

神父继续说:“先生,近期我们观察到您的孩子犯了一些很严重的错误……性质非常严重……我们甚至以退学作为威胁。啊,当然也只是吓唬吓唬他。他半点都没有跟您提及吗?”

不过他并没有垂头丧气,反而更加斗志高昂。不过,他总归还是找不到事做,感觉整个家都被一股神秘的压力笼罩着,让他感到难受。他原本是可以找一个机会来表现自己的勇气和献身精神的,这样能让他彻底解脱。但是,那些温情一下子塞满了他的心头,他不得不喘口气,让这些温情消失掉。有时候,他也会怜悯自己,他抬起头来,在刹那间,他品尝到了那种反常的快感,那是一种未曾体验过的爱、恨和骄傲组成的邪恶的快感。

皮卡第方言的口音更渲染了他的踟蹰,蒂博先生没有说什么,又坐回到了椅子上,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身上一般,紧锁眉头。

有人在转动门把。这是吉赛尔。她刚刚洗过头发,乌黑的鬈发披散在肩上。她穿着内衣和长裤,脖颈、手臂和小腿都是棕褐色的,裤子鼓鼓的,眼睛像小狗一样,嘴唇娇嫩,头发蓬乱,看起来就是一个小阿尔及利亚人。

“我们本来有些犹豫不定在今天晚上告诉你们这件事是不是合适,关于你们家孩子的一些事情——可是就是最近的一些——让人感到有些遗憾……总而言之,我们感觉,这其中应该是有一些预兆……如果您可以稍做停留的话,先生……”

“你来做什么?”雅克不悦地问。

室内的灯光映亮了他的脑门儿,眼睛被额前乌黑的头发遮挡了一半,狡黠的脸庞被灯光照射得一览无余,脸形从上到下越来越窄,两块三角形状的红晕染在了脸颊边。

“我来看看你呀。”她看着他说。

“对不起。”他垂下眼帘。

她已经十岁了,这个星期发生的很多事情她也能猜个大概。雅克终于还是回来了。但是家里还是乱糟糟的,因为她姑母正给她梳头的时候,蒂博先生叫她去房间了,把她留在这里,披着头发,乖乖地等着。

“要这样心绪不宁地度过整晚!”他拉高音调说道,“这简直是酷刑,神父,这对于一个父亲来讲,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这样熬实在是太残酷了。”他向门口走了过去。神父将手从腰带下面拿了出来。

“是谁在摁铃?”他问。

“啊,这个臭小子,”他想着,“万一他要是被火车撞死呢!”就那么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又都平复了下来:他不久就要站在大会上讲话,或许还能成为副主席……但是与此同时他又看见了那个浑小子躺在担架上;之后在灯烛通明的教堂内,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一位不幸父亲丧失爱子的伤痛,还有人们对他的同情……这让他感到万分羞愧。

“神父先生。”

礼服耷拉在肚子的两边,下巴那儿的皱纹一直都紧绷在领子那里,整个下巴朝前一拱一拱的,像极了一匹拉紧了辔头的马。

雅克眉头紧皱。她爬上床去,坐在他旁边。

“我要报警,让警察出动去把他找回来!”他大声嚷道,“毕竟法国还是有警察的吧?难道做了坏事的人他们都逮不着吗?”

“可怜的小雅克。”她小声地说。

很明显也只有这样了,但是,明摆着这件事情不能这样强行解决,想起后天就要在布鲁塞尔举行的道德学代表大会,他已被邀请去主持法语组,于是怒火腾地上来了。他一下站起身来。

这种神圣的友爱让他感到很舒服,为了感谢她,他把她抱在膝头,亲了她一下。但他还是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

“看来今天晚上是没什么办法了,只能等等看吧。”

“快走吧!有人来了!”他低声说,一边把她往走廊上推。

昂图瓦纳静思不语。

他才刚刚跳下床,打开一本语法书。韦卡尔神父的声音就在门后面响了起来。

“照这样来看,”他重复着说道,“应该怎么搞才好呢?”

“你好啊,小乖乖!雅克在屋里吗?”

他的这种态度倒让人冷静了些。蒂博先生随手拿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他整个脑袋都在飞快地寻觅着各种蛛丝马迹;但是他臃肿的脸已经将整个脑袋挤得没有可以活动的空间,显得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他走了进来,在门口站着没动。雅克低垂着眼睛。神父走过来,揪住他的耳朵说:

“哦,父亲,”他说,“如果这次出逃真的是事先有预谋的话,那么就把其他的意外情况全都排除了。”

“你干的好事!”

“你看呢,昂图瓦纳?”

但当他看到孩子倔强的脸时,马上就改变了态度。在和雅克打交道的时候,他总是小心谨慎。他对这个常常误入迷途的小羔羊带有几分偏爱,也掺杂着一些好奇心和欣赏。他好像感觉到孩子身上潜伏着的巨大能量。

神父将嘴唇紧紧地闭着,蒂博先生微睁着眼睛,眼神里的光芒直直地刺向神父和他的儿子。

他坐了下来,叫孩子去他面前。

“到了晚上我不得不离开家,”蒂博先生继续往下讲,“将我编写的专题文章交到《两大陆评论》杂志社那里去。经理款待了我,直到晚饭时间我才回到家,那个时候雅克都还没有回来。晚上八点半了我也没见他一点影子,我开始担心了,派人去找昂图瓦纳,他正好在医院里执勤。之后我们就一起过来了。”

“你至少去跟父亲道歉了吧?”他说,虽然他知道得很清楚,但还是这样问。雅克对这种虚伪非常不满,他沉默地白了神父一眼,摇了摇头,又沉默了一会儿。

“简直就是瞎说。”神父说。

“我的孩子,”神父犹豫着,用难过的声音继续说,“发生这些事真的让我很为难啊!我并不想隐瞒,直到如今,尽管你胡闹,但是我还是一直在你父亲面前给你做担保。我对他说:‘雅克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非常有潜力,咱们就耐心等等吧!’但到了今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更严重的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想。关于你,我知道了那些我从来想不到也不敢想的事。我们等会儿再谈这个吧!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他还需要时间来考虑,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来向我们忏悔的;只要有一颗真正忏悔的心,就没有什么过错是不能弥补的。’可是你却没有这样做,反而摆着这副难看的面孔,没有一丝悔恨,也没有一滴眼泪。你那可怜的父亲这次是真正失望透顶了。

“昨天雅克还跟我们说,他得关上四个来钟头的禁闭。今天早起,他和往常一样出了家门。大概十一点钟的样子,我们正好去望弥撒,那个点他应该已经到家了:家里他只找到了做饭的阿姨,跟她说中午不用等他回家吃饭了,因为他要进行八个小时的禁闭,并非只有四小时。”

我感到很为难,他在想,你到底有多坏呢!是不是真的已经铁石心肠了呢?天啊!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事件变得有些离奇了。昂图瓦纳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神父。蒂博先生耸了一下肩膀,将臃肿的脸转向神父,他的眼皮看起来总是沉重得抬不起来!

雅克的拳头在裤兜内攥得紧紧的,下巴紧紧地抵着胸脯,不能让哽咽从喉咙里发出来,也不能让脸上的一丝肌肉泄露自己的情绪。心里明白,没有去请求原谅是多么心痛,假如他受到达尼埃尔那样的欢迎,他会流出多么痛快的眼泪啊!不!既然事已至此,他可决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自己对父亲的那种出自本能的眷恋,那里面还夹杂着怨恨,并且因为根本觉得自己不会从对方那儿得到回应,这种怨恨更加强烈了。

“雅克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在学校露过面。”

神父沉默了下来,脸色安详,让这种沉默变得更加压抑。随后,他的眼睛瞧着远处,没说任何过场话,朗诵了起来:

“怎么?”

“从前有一个人,他有两个儿子……但他的小儿子卷走他的所有,去了远方。在游荡,在浪费钱财,最后变得贫穷。他醒悟了过来,就说:‘我要站起来,我要到父亲面前去,跟他说:父亲,我触犯了天条,又冒犯了您,从此以后,我不配做您的儿子。’于是,他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相距很远的时候,他父亲就看见了他,马上动了怜悯之心,跑过去抱紧他、亲吻他。但儿子说:‘父亲,我触犯了天条,我又冒犯了您,从此之后,我不配做您的儿子……’”

“雅克没有被关禁闭。”

这时,雅克的痛苦比他的意志更加强烈:他大声地哭了起来。

神父把两只手插到了腰带下:

神父换了一个语调:

“他就是在这儿呢!他在你们这里关禁闭!”

“我的孩子,我一直知道你的本心是善良的,今天早上我给你做了弥撒,你就像那个浪子,去找你的父亲吧!他一定也会因为怜悯而原谅你的。他也会对你说,‘我们照旧吃喝玩乐吧!因为我的儿子就在这儿,他失而复得啊!’”

“可是他还能去哪儿啊?”神父说,并没感到多么吃惊。

这时,雅克想到了灯火通明的前厅,也许是为了庆祝他的归来,想起了蒂博先生的燕尾服。他想起自己也许辜负了家人为他准备的接风宴,他的心更软了。

“今天他一整天都没在家!”蒂博先生大声嚷嚷道,这个时候他已经站起来了。

“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神父抚摸着孩子那棕褐色的头发,又说,“对于你,你父亲做出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他犹豫了一下,又字斟句酌地,又使劲揉着那对招风耳,它们如同弹簧一样,压下去又跳起来,通红得像火烧一样;雅克一动不动,神父将食指贴着嘴唇,紧紧盯着孩子的眼睛,“一个我赞成的决定,”他又强调,“他想要你去外边一段时间。”

“雅克吗?”

“去哪儿?”雅克用哽咽的声音问。

“我弟弟现在人在哪儿?”

“他跟你说的,我的孩子。不管你之前是如何想的,如今都必须带着一颗后悔的心去面对处罚,要知道这是为了你好。一开始,你也许需要独自待几个钟头,你可能会觉得太残酷,但是那时候你要记住,作为一名真正的基督徒,是没有孤独的,因为上帝永不会抛弃信仰他的人。就这样吧,我们拥抱一下吧,然后去请求你父亲的原谅。”

“你好,年轻人!出了什么状况?”

过了一会儿之后,雅克回到了他的房里,脸都哭肿了,眼睛通红。他走到镜子前面,凶巴巴地瞪着里面的那个自己,好像需要找一个发泄自己怒火的对象,他听到有人在走廊走过的声音。他门上的钥匙已经取走了,他赶紧把椅子都堆在一起,堵住房门。然后扑到桌子上,用铅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把这张纸装进信封里,写上地址,再贴上邮票,接着站起来。他不知所措,这封信交给谁呢?他周围全部是敌人啊!他打开一点窗户。外边是灰蒙蒙的早晨,大街上没有人。但是在那边,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孩子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恕我冒昧,先生。”就在刚刚不久悄悄进来的比诺神父说道。他身材不高,只有将腰板挺起来才能勉强把手搭在昂图瓦纳的肩上。

雅克赶紧把信扔下去,当信回旋着落到人行道上时。他赶紧退回去。当他再一次鼓足勇气把头伸出窗外时,发现信已经不见了;而老太太和孩子走远了。

“这次,看吧,哎,就是这次啊!”

这时,他已经精疲力竭,好像陷阱中的困兽一样哼唧着,一下扑到床上,把脚搁在床架上,气得他浑身颤抖,但是又无可奈何。他咬着枕头,竭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他还仅有的那点意识就是不让其他人看到他现在这副绝望的模样。

门房把这二位带到了会客厅,从口袋里取出支蜡烛,将灯点亮了。过了一阵子,怒气冲冲的蒂博先生瘫坐在椅子里,嗫嚅着叨咕着:

当天晚上,达尼埃尔收到这样一封信:

“你把那个比诺神父找过来。”

我的朋友:

蒂博先生跺着脚。

我唯一的爱,我的慰藉,我的生命之花!

那一位眨着眼睛。

我如同写遗嘱一样给你写下这封信。

“您知道我弟弟现在去哪里了吗?”昂图瓦纳大声问道。

他们就要将你我拆散了,要将我同这一切分开,要马上把我送到一个地方去,我不敢向你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不敢告诉你我会去哪儿!我为我父亲感到羞耻!

学校大门紧闭。今天是星期天,更何况现在还是晚上九点。守卫的门房稍微将门拉开了一条缝。

我觉得我可能不会再和你见面了,你是我唯一的人儿,只有你能让我感到美好。

旁边的年轻人什么话都没说。

别了,我的朋友,别了!

“嗯,这次,昂图瓦纳,怎么说呢,就是这次,真的是有些过头了!”

如果他们让我陷入不幸,太糟糕的话,我一定会自杀的。那时你就可以告诉他们,就是因为他们的原因,我才选择自杀的!但是,我也曾爱过他们!

在沃吉拉路街角处。蒂博父子顺着学校的楼房向前走着,一路无话。就在这个时候蒂博先生首先停住了。

但是,当我在世界的另一边,我最后的思念属于你,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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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