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严重了!您看,我现在跟您说话虽然嘶哑,但如果白天我不努力治疗,连嘶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的声带呢?”
“是声带发炎了吗?”
“不,第二天几乎什么病症都没有发生。只不过皮肤好像有点问题,我的腋下长了一些红疹。虽然没有水疱,但几天后我发现支气管产生了病变。您应该猜得到当时的情况:喉炎和气管炎不断发作,急性支气管炎和假膜,这都是典型的后遗症!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年之久。”
“没有。”
“后来呢?”菲力普询问,他想说明自己对于这个病情不是不懂,“第二天应该会出现消化系统和眼睛症状之类的。”
“那就是您神经性的病变吗?”
“当时我没有想过自己会中毒。但不到一个小时,我的脖子和腋下都奇痒难耐。晚上我们回到埃佩尔内,我就立刻用胶态银进行了包扎,躺着休息。我当时以为没有什么事,没想到支气管系统受到的伤害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您看这是不是很可笑:我当时去找医生调查,就是为了看医疗队有没有遵守防毒规定,没想到最后我自己都没有注意防毒!”
“也没有。我是因为室隔膜的肿大重叠造成的失声。”
“的确如此!”
“很明显,因为重叠才影响了声带的震动。您吃了士的宁吗?”
“肯定戴了呀!不过面具是我借来的。可能没有戴好,或者是我戴晚了。当时我一心想着要找到车,我真应该待在华师的医疗队用碳酸氢钠漱口,而不是开着汽车离开,那样我就……”
“我每天都服用六到七毫升。但不仅没有效果,而且还让我失眠了!”
“当时您没戴防毒面具吗?”
“您什么时候到南方去了?”
“我当时忙着寻找我遗落在师部的车辆。我想要绕过塞满部队的壕沟。我当时以为自己走了一条近道,天色已暗,我在一条满是水的战壕中行走了二十多分钟。详细的我就不说了。”
“开年的时候我就去南方了。我起初由埃佩尔内转到了蒙莫里荣医院,接着去到格拉斯附近的穆斯吉埃医疗所。在十二月末的时候,我肺部的病变好像得到了好转。可是在穆斯吉埃,医生诊断我是肺硬化。没过多久我的呼吸都变得困难:没有任何因素,我的体温突然飙升到了39.5℃,甚至到了40℃,接着又飞快降到了37.5℃。在二月,我患了干性胸膜炎,而且咳出了血。”
“继续说。”菲力普用双手支撑着下巴,双手压在膝盖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昂图瓦纳。
“现在体温还有没有大幅度波动?”“还不是这样。”
“我真是笨!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我还在埃佩尔内过着安稳日子,当时我受命安排一个毒气伤病的救助站,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当时,我们才攻克马尔梅宗和帕尔尼【注:1916年10月,在马尔梅宗防区的战斗迫使德军放弃贵妇之路,伯尔尼位于贵妇之路顶端,经过多次争夺。】 ,我正在贵妇之路防区工作。那个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中毒的伤员中,大部分是医护人员。当时我觉得这个现象很奇怪,难道那些医护人员在工作中,没有采取安全的防御措施吗?于是我对于毒气的活动更加热衷起来,正好我也略微认识军团的主任,于是去军团做相关调查,也正是这一趟回来的路上,我跟笨蛋一样中了毒气。那时我才从第一线返回,正巧遇到德军发动毒气攻击,这是我第一个悲剧。祸不单行,虽然是冬季,气候却潮湿温暖,您也清楚,酸性和潮湿的环境会导致芥子毒性扩大,这就是第二个悲剧。”
“您觉得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感染。”
昂图瓦纳愤恨地耸肩说:
“隐性感染吗?”
“德尼清楚您的情况,他弄了牛奶来。您留下吃饭,我们就有足够时间长谈。您从头讲起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以为您注意防护了!”
“也可能是慢性的,我也不清楚。”
“我很乐于跟您吃饭,教授。但您应该从信中知道了我现在的饮食情况。”
他们对视了一下,昂图瓦纳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菲力普伸出手说:
“我们一起吃饭吧?”菲力普询问道。
“不对,不对,蒂博!若是您觉得是这个原因,那就不对了。我所了解的是,这样的情况下,从来没有过你这样的情况发生。这个问题您应该比我了解。如果中了芥子气,只有他们吸入毒气之前就得了结核症,他们不可能在后期患肺病。可是,”他挺起身继续说,“还好您原来没得过呼吸系统的疾病!”
“的确,”昂图瓦纳思索着说,“对于现在的严重病情,我不能抱有任何幻想。就算是恢复,也需要极长的时间。”突然的咳嗽让他暂缓了讲话,“我以后可能终生残废!”
他满怀信心地笑着。昂图瓦纳原本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忽然,他深情地看着他的老师,同样笑着说:
菲力普咧了咧嘴。
“的确,我也很庆幸是这样!”
“若是在我遇到毒气以前就能停止战争,那我就不会留下什么毛病。我本来也没吸入多少毒气,照常理来说应该不会成这样。显然,毒气让我原本还没有恢复的右肺再一次病变了。”
“另外,”菲力普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吸入致命毒气的人经常会得肺水肿,可是吸入芥子气的人却没有发生过。这算是一件好事。而且,因为吸入芥子气导致的肺部后遗症极少。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这肯定比其他的毒气引起的后遗症要少一些,也轻一些。你说对不对?这两天我看了一篇有关此类的论文。”
“唉。那我们从头开始说。您第一次受伤的情况怎么样了?恢复后还有别的毛病吗?”
“阿沙尔 【注:阿沙尔(1860——?),巴黎医学院教授,医学院院士。】 写的那一篇吗?”昂图瓦纳询问。他摇头否认,“人们普遍认为,芥子气与窒息性毒气不一样,觉得它主要影响的是支气管而不是肺部,不会损害气体交换。可是我的情况与对别人的诊断,让我产生了疑惑。我的情况是,吸入芥子气以后,我的肺部出现了各种并发症,大部分的症状都不容易治愈,而且逐渐会转变成慢性。我还在一些吸入芥子气的病人身上发现了很多病状,都是因为肺泡间硬化,同时壁层硬化,最后导致肺部堵塞。”
“教授,我的确是被大家称作的毒气病人,这没有什么特殊的。”
沉静了一段时间以后。菲力普询问:“您的心脏怎么样?”
“那您讲吧!”
“一直到现在都还不错,可是谁也不知道这种良性情况会持续多久。这几个月来心脏过度操劳,在吸入毒气以后,只有心脏是完好的,想要它能够一直持续运作那真的是痴人说梦。我有时会怀疑,是不是毒气已经开始蔓延到了我的肌纤维和神经核中。在这几个星期里,我发现自己心血管出现了一些问题。”
菲力普摘下眼镜,擦了下镜片后重新戴上,微笑说:
“发现?你怎么发现的?”
“的确是瘦了一些。不过在可接受范围内!”
“我现在还没有做透视。我的主治医生说我现在心脏没有异常。可是,我不能肯定他的诊断。其实我也可以用摸脉或量血压来检查。虽然我当时的体温不高,没有超过38.5℃或是39℃,可是不久以后我发现,我的脉搏跳得异常速度,在一百二到一百三十五之间徘徊。若是这样的心跳加速和肺气肿之间存在某些关联,我一点都不诧异。您说呢?”
“您觉得我现在不太像样了吧,教授?”
菲力普避开问题说:
昂图瓦纳一时紧张起来。他原来也经常看到菲力普这样职业性的认真、严谨,可今天是头一次成了他的研究对象。
“您怎么不时常使用火罐来减轻心脏负荷呢?有的时候还可以抽点血。”
“哎,亲爱的,现在来说一下您现在的情况吧。您的毒气解决得怎么样了?”
昂图瓦纳一直看着老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菲力普笑着从口袋中拿出一块他很眼熟的金表。他弯着腰(与其说是好奇,还不如说是多年的习惯),他手搭在昂图瓦纳的手腕上。
“啊!您好!真的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接着带着昂图瓦纳走到他的书桌旁:“很多想说的,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他让昂图瓦纳坐在病人常坐的靠背椅之后,没有坐回桌后,而是随手拿过一把折叠椅放在昂图瓦纳的旁边坐下。他一直看着昂图瓦纳。
时间慢慢过去,菲力普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金表。昂图瓦纳突然一惊,这样专注、谜一样的脸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菲力普抓着他的手微微晃动着,激动地说:
一个早晨,那个时候他和菲力普的关系还没有这么好,他们一起走进听诊室。那个时候菲力普才完成了一起复杂的病况检查,他因此心情特别愉快,他抓着昂图瓦纳的手臂满怀信心地说:“您看,作为一名医生,就应该在遇到危机病例的时候,表现冷静并且能够独立思考。有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拿出计时表!每一个医生都应该随身携带一个像是茶碟一般大,而且漂亮的计时表。只要拥有这样一块表,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就算他被一家子焦急不安的人围攻,就算在街上面对一名受伤的人,不管别人怎样没完没了地询问,一旦他想要安静下来,就只需要变魔术一般拿出表开始把脉!这个时候周围一定会安静下来!只要他在那里低着头看表,他就可以跟在诊室一样用手撑住脑袋,安静地决定取舍,最后做出诊断。相信我的经验吧,亲爱的,快去买一块好看的计时表吧!”
他身着一件有点皱的礼服,红色黑条纹的军裤,这样的打扮体现出了他如今半个退伍军人的形象。他在一九一四年被任命主管一个负责改进军医工作环境的委员会,那时开始,他就要求自己去反对各种机构贪腐恶习。他的声望让他在医疗界也拥有独立性。他攻击官方的规定;揭发那些滥用职权、徇私舞弊的行为;虽然有些晚,但这三年得到的有效改革还是多亏了他的努力和英勇。
菲力普没有注意到昂图瓦纳有什么奇怪之处。他松开手,慢慢地起身说:
菲力普的肩膀拱得更加厉害,两条腿撑着的身体显得更加消瘦。他的眉毛和山羊胡全都白了,不过也难掩他的动作和言语之间透露出来的活力与激情,在这个老人身上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孩子气。
“虽然脉搏跳动很快,有一些抖动,但还算有规律。”
“他现在看起来好老。”昂图瓦纳暗想。
“的确是这样。可有时候又不一样,尤其是在夜里,脉搏抖动的程度微乎其微。我想让您帮忙分析一下!而且,每当我的肺部难受的时候,我的脉搏就断断续续地猛烈跳动。”
“您这一身蓝色水军服真好看,亲爱的,最近怎么样?”
“您有没有尝试过按压眼部?”
菲力普在书房边写信边等昂图瓦纳。听到通报以后他赶忙站起来,迈着一歪一扭不灵活的脚步走向门外的昂图瓦纳。在眯着的眼睛里,闪烁着热烈的光芒,热切地望着昂图瓦纳,接着抓住他的手,摇着头,嘲弄似的笑着,以掩盖自己的激动之情:
“尝试过,可是它对于脉搏的减弱一点作用都没有。”
“蒂博医生。”老仆人快乐地通报说。
又沉默了一会儿。
13
“我现在的肺部已经很不好了,”昂图瓦纳苦笑说,“有一日我的心脏也会变得不好!”
“您是不是吃过午饭才走?这样的话……”她努力微笑着说,“那我们早上还可以见面。”她抽出手说,“早点睡吧。”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菲力普打断了他的话:
她努力地眨着眼想要找回思路。她询问道:
“呸呸呸!高血压和心跳过快其实是普遍现象,蒂博。我不需要跟你多说什么。我相信您跟我一样清楚,罗歇证明过轻度脑血栓患者,心脏的快速跳动和血压的升高,这都是在与肺泡阻塞做斗争。接下来陆陆续续也有人证实。”
“现在,每当我想到小家伙儿的前途,我,您应该清楚,毕竟小家伙也是您的亲人,一想到还有您跟我一起照顾小家伙儿,我更加有勇气了。您得帮我想想,昂图瓦纳。我们得让让·保尔拥有他父系的优点,不能有……”她没敢继续说下去,但又立刻挺胸(昂图瓦纳感受到了她手指的颤动),正如同骑手遇到障碍物的时候鞭策坐骑,她咽咽口水,继续说,“我知道雅克也有自己的缺点,您也清楚。”她又一次停住了。她望着远处,忍不住附加,“可是他一在我身边,我就完全看不到他的缺点。”
昂图瓦纳什么都没说,猛烈的咳嗽让他弯下了腰。
看着昂图瓦纳微笑着,她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说。她和昂图瓦纳依旧握着手,她认真地望着他,终于下定决心说:
“怎样治疗?”菲力普似乎一点都不重视这个问题,询问道。
“我原来也没。”他也笑着回应。
昂图瓦纳一旦可以说话,就疲惫地挺起背说:
“我原来对您的感情。都没有这样过。”
“除了鸦片,我们都尝试过。使用过硫黄,接着是砒霜,再是硫黄,再用砒霜。”
“你说吧。”他勉励说。
他的声音嘶哑,感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说完以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这一段话让他耗费了所有的精力。他向后仰着头,背直挺挺地立着,脖子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菲力普满眼温柔地望着他。这善意的眼光比不安的态度让他更加慌乱。他小声说:
“我得跟您说清楚一个事,昂图瓦纳。”
“您肯定没想到我会这个样子。”
她将油灯带着送他回到房间,看完房间有没有缺少什么之后,向他伸出手:
“不是的!”菲力普愉快地说,“通过您最后一封信的内容,我惊奇地发现您的状况很好!”短暂停顿以后,他又补充说,“现在,我想听听您心脏的跳动频率。”
她对昂图瓦纳投以感激的目光。她已经将自己想说的话跟他说了,于是打开房门率先上楼。
昂图瓦纳站起身,吃力地脱下外套。
“我同意。”
“我们照常检查就好。”菲力普开心地说,“您躺着吧。”
“谢谢您,如果在我需要的情况下,我一定会接受您的好意。可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做些什么,而不是不劳而获。我希望让·保尔的妈妈是一名独立女性,有权利依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您不同意吗?”
昂图瓦纳听话地躺在他指的靠椅上,上面铺有白色的衬垫。菲力普跪在他前面安静地听诊,突然站起身说:
她摇了摇头说:
“啧。”他躲开昂图瓦纳的注视,但又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显然,
昂图瓦纳急忙表示说:“贞妮,若是这样,我希望到时候我可以重新当回医生来帮你们。”
这里面有散乱的笛声,可能有水,右边肺部似乎也有些充血。”最后他下定决心对着昂图瓦纳说,“其实您都知道对不对?”
“应该不会,虽然我曾经想过去瑞士。可是十月革命以后雅克的好友们都去了俄国。我原本也想过去俄国。可是让·保尔还是接受法国教育比较好。我会继续待在法国,只不过我得离开达尼埃尔。可能我会在外省和吉丝一起开始新的生活。我们工作,一起教育这个孩子,就如同雅克期望的那样教育这个孩子。”
“的确没有怎么样。”昂图瓦纳说完慢慢地站起身。
她看着他很久,才终于回答说:
“这的确,”菲力普吃力地走向桌子,坐在椅子上说道。他例行公事般从口袋中拿出钢笔像是准备开药方,“无须怀疑,老实讲,我觉得您现在得的是肺气肿,并且您经常处于肺黏膜面干情况。”他挑着眉毛,一边耍弄着钢笔,一边随意地看着桌面,“只是这样!”他麻利地合上电话本说。
“去哪里呢?”他的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去瑞士吗?”
昂图瓦纳走向菲力普,用手撑住桌面。菲力普盖上钢笔装进口袋,对着昂图瓦纳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想待在这里,”她经过思考以后坚定地说,“我想离开。”
“这真让人讨厌。但是,孩子,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其他的地方?”
昂图瓦纳安静地起身向壁炉走去,对着镜子整理衣襟。
“我需要离开,为了让·保尔更好的生活!”她坚定地说,“等到战争一停,我就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带着让·保尔去其他的地方住!”
突然响起了两下小心的敲门声。
她来到门前,转身将油灯提高,观察了一下大厅四周是否收拾好,接着目光停在了昂图瓦纳身上:
“可以来吃晚餐了。”菲力普幽默地说。
“谢谢您。我总是最后一个上去,早已习惯了。”
他坐着不动,昂图瓦纳走向他,双手再次撑在桌面。
他哑着嗓子,显得特别吃力,她也不想让他多说话:
“能做的我都做了,教授。”他带着疲惫的语气低声说,“我试过所有我知道的治疗手法。我观察自己的病情,把自己当作手头上的病人来看待。从第一天生病开始,我就每天坚持做医疗笔记!我不断地分析病情,做透视。我在生活中仔细照顾自己,害怕出一点纰漏,让我失去可能的治疗机会。”他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是这样,还是感到灰心丧气!”
“还是您用吧。”昂图瓦纳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还是建议说。
“不是这样的,您都发觉自己病情有好转!”
毛线缠好了,贞妮起身将毛线团整理好,扑灭壁炉中的火焰,提起桌上的油灯。
“可是我也不确定!”昂图瓦纳毫不犹豫,本能地回应。接着他感到一阵不安涌上心头,似乎刚才的话暴露了他心底埋藏的思想,那些他从未让别人看到的想法。他的嘴唇上慢慢布满汗珠。
这个时候他才了解到为什么在那个房间,肖像的下面有两张一样的床,为什么吉丝睡前不跟贞妮说晚安。其实她们就睡在同一个房间。与蒂博先生家里那种忧郁的日子一比,他突然很开心:“吉丝终于找到了一个好住处。”突然想起尼科尔的话。“她以后会和达尼埃尔结婚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总觉得这不太可能。就算不嫁给达尼埃尔,她还是可以幸福地生活。她与贞妮跟让·保尔一起生活会很快乐的。对她来讲,雅克的生命存在于这两个人的身上,她会把对雅克的爱全都灌输在这两个人身上,她会成为一名满头白发的黑妇人,虽然老却慈祥的“吉姑妈”。
菲力普看出他的慌乱了吗?菲力普理解他心中的悲凉吗?正因为他自己向来都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表面看起来很淡定,这么自信?不,看到他那样开心地耸着肩,听着他欣喜,又略带讽刺的尖锐声音,让人很难相信他在伪装。
“我们把这一捆线缠好就结束吧,我需要休息了。”她快速缠绕好刚开始的那一捆线,边缠边说,“要是我继续缠下去吉丝可能就要睡着了,如果那时候我上去可能就会把她吵醒。她得多休息。”
“您想要看穿我心中真实的想法吗,亲爱的?其实我在想,如果真能这样慢慢好转就好了。”他细细品味着昂图瓦纳的诧异表情,“您听我说,在六名我当作儿子一样对待的实习医生里面,有三名死亡了,两名永远残疾。我必须自私地承认,当我知道第六个孩子,如今在远离前线一千五百千米,需要在阳光灿烂的南方土地上调养几个月,我发自内心地开心。不管您怎么想,我一点都不希望您能在这个可怕的战争结束前病好!若不是您在去年十一月中毒,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吃饭、闲聊。”他愉快地起身说,“话就到这儿,我们去吃饭吧!”
贞妮笑着说:
“他说得有道理,”昂图瓦纳暗想,他也被老朋友的情绪影响,“不管怎么样,我身体底子不错。”
当钟声敲响,他们提起头看到时间以后才发现沉默的时间太久。
桌上一碗汤滚滚地冒着热气。(这些年,菲力普晚餐只喝汤或者糖煮水果。)
她还想和上午一样跟他讲自己的生活,雅克跟她的孩子,她喜欢这种不用防备的信赖日子。可是今天晚上,她又感到了躁动不安。不善于与他人沟通交流,注定无法与人交流的个性,正是她内心生活的悲哀!就算雅克还在,她也无法放松自己,无所不谈。雅克经常责备她难以理解!这样的记忆让人痛苦,而且一直在她的脑中挥散不去。以后她该如何与儿子共处呢?她本能的含蓄、冷漠,会不会让他不开心?
他领昂图瓦纳坐在放有牛奶和空杯子的座位面前。
她不安地望了一眼昂图瓦纳,但是他专心地抖动手中的毛线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规律地左右抖动,让毛线更好地缠成一个球,他整个人都被毛线吸引。他甚至感到好笑,他觉得现在肩膀抽搐得难受,顿时后悔自己的提议;每一次手臂的抖动都让他更加难受;一直在壁炉旁又不敢脱衣服恐怕着凉。
“您的牛奶虽然德尼没有热,但很快的。”
这个时候她才惊恐地发现,她刚想象雅克突然回来:她感受到的不仅是开心,还有尴尬。无须自欺欺人,要是在一九一四年雅克能够回到她的身边,要是出现奇迹,他出现在现在的贞妮面前,那直到现在,她不能将为他保留着的神圣位置,没有任何变化地交还给他。
“不用麻烦了,我经常喝冷牛奶,很不错。”
的确,不论如何,就连她自己都会因为发觉她的悲伤渗到了平和的氛围当中而感到奇怪。听从昂图瓦纳的建议,她将自己现在的情况和三年半前的难熬时期相比。刚开始战争的时候,她因为无法得知雅克的消息而感到彷徨,她预感到了不幸,她始终在懦弱和激动当中徘徊。虽然受着孤独的折磨,但让她也不能同其他人相处,她离开母亲和家庭,似乎总在追寻一个不能缺少却又一直在逃跑的东西,她一直在努力将它抓到。有的时候她会花费一整个下午,在动员令下达后变了样的巴黎走来走去,不知疲惫地走过雅克带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站口、圣万桑德保花园、克罗瓦桑街道,或者是她总是等雅克的地方,交易所旁边的酒馆,蒙卢日的小巷,还有开会的大厅,雅克又一次带着人群在那里反战。最后,虽然疲惫,但他还是在深夜带着筋疲力尽的她回到家中。雅克抱着呻吟的她,他们就在那张床上睡了好几个小时,睡醒以后又开始了绝望的一天。和这几个星期相比,她现在的日子的确要美好、安稳得多!在这三年当中,她的生活环境和她个人都有很大的改变。一切,同时也包括她对于雅克形象的记忆。多么奇怪,再热烈的感情也会被时间磨灭!现在她无法想象出雅克如今的模样,甚至无法想象出在一九一四年七月的模样。不对,现在她记忆当中的雅克不是当年认识的热烈且多变,而是一个静止不动的雅克,稍稍侧坐,一只手搭着大腿,画室的玻璃把他的额头照得通亮:这是她每天都会看到的雅克的肖像。
“不需要加糖吗?”
“安静。”
他突然间一阵咳嗽,他摇手表示不用。菲力普尽量让自己不去过多注意他的咳嗽,为了不问他身体情况赶快转移话题。菲力普搅动着汤汁心不在焉,直到咳嗽声减弱。为了让两人之间的气氛不那么尴尬,他语气自然地开口说:
她一直死死地盯着毛线,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说:
“我这一天都在与卫生委员会争论。官方对于伤寒疫苗注射的规定矛盾百出,真让人诧异!”
“贞妮你肯定不知道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放心很多。我想说的是:你现在这样安静,真是再好不过了。”
昂图瓦纳笑了笑,喝口牛奶润了润嗓子说:
咳嗽稍微好些以后他又继续帮忙缠线,边做边讲:
“教授,您这三年的工作很不错!”
她很诧异他竟是这样容易亲近、真诚。她很惭愧认识了这么久却还不了解他。如今他是她最值得信赖的依靠。原本侃侃而谈的他被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住。“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她暗想,“希望他能回到原来那么健康!”她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也想要昂图瓦纳身体能够好。
“一切没有表面的那么好,我跟您说,”他想要转移话题,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又重复说,“其实也有很多困难!您完全想不到在一九一五年我在卫生医疗组织时遇到的事!”
虽然弄错过几次,但昂图瓦纳还是说:“你看,现在好了!”
“我当时所在的岗位正好了解了这些事情!”昂图瓦纳心里想。可是他不想说话,于是笑着倾听。
他拿起一把毛线就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贞妮只好笑着答应了。
“那个时候,”菲力普接着说:“现在的伤兵依旧是用运载部队或给养的列车撤离。只要不是拉畜生的都可以带伤兵。我看到了很多可怜的病患在寒冷的车间里,一等就是一整天,由于人不够,无法组成一列符合规定的列车。经常只有老百姓给他们送食物。一些心地善良的妇人或者无照的老药剂师给他们好歹包扎一下!等到火车开动,他们又要拖个两三天才能离开草堆……所以当时的每一辆列车中,总有一部分的人会得破伤风!然后,将他们送到人满为患、医疗物资完全不够的医院!那里没有防腐剂,没有敷料,也没有橡胶手套!”
“为何?就那么难吗?”
昂图瓦纳吃力地说:“我在远离战线四五千米的位置看见一个流动的外科医院。他们用破旧的铁锅,用木柴烧火,在锅里煮医用钳子。”
“这可不行!”
“这算不了什么。在关键时刻还可以理解成焦头烂额。”菲力普低声嘲讽:“供过于求。战争夸大了它的严重程度!战争不该按照章程上的条例做事。”他恢复严厉的样子接着说,“亲爱的,他最不能让人宽恕的,是他发动医务人员的想法和达成手段!打战争开始,军队里就有很多预备役人员。我最开始在这审查时,就发现很多像是德施·阿鲁安那样有名的医师,在战地医疗所当二等护士。可是很多二十八到三十岁,什么都不懂的医官做领导。他们在外科似乎除了知道怎么治疗瘭疽,其他手术都没有做过,但这些人却决定而且只做最大的手术,有事没事就锯胳膊锯腿的,只因为他们有四条杠的袖章就完全不听取平民医师的劝告。就算他们曾经也是大医院的外科医生,但如今也要被他们管理。我和我的同事们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完成了一点起码的改革。只有加大力度才有可能改正原本的制度,使每名伤病都能分配专业医官。废除了一些荒唐的规定,例如,不管伤员病情多么严重、紧急,都先将他们送往离前线最远的医疗所。通常颅骨受伤的人被送去波尔多或佩尔皮尼昂,但往往还没到医院就在路上死于坏疽或破伤风!能够活下来的人,大部分也是在半天后才做的穿颅术!”
“既然如此,我就代替吉丝帮你缠毛线吧。给我毛线。”
忽然间他停止愤怒,笑着说:
“您呢?贞妮还不上去休息吗?您可以不用在这里陪我。”“我还不累,”她坐在尼科尔刚才的位置上解释说。
“您如果知道是谁在奔走初期帮我的忙,您一定会诧异!她是您的一位病人,亲爱的,你肯定记得,我们还一起帮她打上石膏,然后送去贝尔克的女孩母亲。”
昂图瓦纳没有离开,站在那里说:
“您说的是巴坦库太太?”昂图瓦纳尴尬地低声喃喃。
她们说完以后依旧没有互道晚安。
“的确是她。您还记得一九一四年的时候我给您写信提过吗?”
“还是白色的那一条吧,更加保暖。”
才开始战争的前几个月里,昂图瓦纳收到了西蒙的一张明信片,他从而了解到玛丽女士把小病人独自丢在贝尔克,自己回到英国,她让菲力普帮忙照看盖特。那时候菲力普特地跑去一次,确定了那个女孩几乎可以安全恢复正常的生活状态。
“是玫红色的那条毛毯吗?”
“我那时多次碰到巴坦库太太。她对于巴黎特别熟识!我当初给她六个星期帮我跟部长见次面,她一天之内就达成,正是走了她的门路我才有机会看到部长本尊,谈得很随性,他看了我所有的材料,我也将心中的话都说了。亲爱的,那次起决定性作用的谈话持续了快两个钟头。”
“我怕没有给小家伙儿盖好被子,你可以帮忙给他脚上盖点吗?”
昂图瓦纳没有任何缘由,安静地望着喝空的水杯。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又往杯子里加了些牛奶假装镇定。
“欸,她怎么没有和贞妮说晚安?”昂图瓦纳发现了这一奇怪现象。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想她们之间是否存在某些矛盾,贞妮就快速地穿过大厅赶上了吉丝,她将手搭在了吉丝的肩上说:
“您当初帮忙照顾的女孩,现在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姑娘。”菲力普对于昂图瓦纳没有打听盖特如今的状况感到诧异,“我经常可以看到她。隔个三四个月她就会来拜访。”
她避开昂图瓦纳的目光,追上尼科尔。
“他到底知不知道我与安娜的暧昧关系?”昂图瓦纳心中想,只好询问道:
她马上相信他已经猜出了她的想法,而且他们想的一样,他们都为即将的分离感到伤心。正因为两人的相似,她突然感觉到分离没有那么痛苦了。
“她在都兰住吗?”
“晚安,黑丫头。”昂图瓦纳温柔地轻声说道。
“不,她与继父一起住在凡尔赛。巴坦库为了方便让住在巴黎的沙特诺治疗,于是搬到了凡尔赛。那悲惨的巴坦库运气真差!”
吉丝也走了过来,她想起昂图瓦纳第二天就要离开这里,他们无法像在巴黎那样单独见面、推心置腹地聊天了,这让她感到失落。她担心这种失落让她哭出来,只是默默地伸过额头给昂图瓦纳亲吻。
“不清楚!”昂图瓦纳想:“若他了解实情,就不会用‘倒霉鬼’形容了!”
“不好意思,我昨天通宵未睡,明早又得早早起床七点出门。”
“你清楚他怎样受伤的吗?”
尼科尔抱了抱贞妮,对昂图瓦纳解释说:
“听说过大概。是不是在回家时?”
“还是算了吧,亲爱的,今天你也够疲惫了。上去睡吧!”
“他原来征战两年都不曾有一点伤痕!有天夜里,他回家的火车停在圣茹斯特昂肖塞的调度站,德国鬼子的飞机突然轰炸车站!当大家找到他时,他满脸血迹,已经不省人事,而且还瞎了一只眼睛,另外一只也受到重创。沙特诺一直在给他治疗。您也知道,他差一点就成了瞎子。”
贞妮摇摇头。
昂图瓦纳突然想到西蒙动员前来大学路看望他时,他的眼神透露着光芒并且诚恳,正是那次看望让昂图瓦纳下定决心与巴坦库太太断绝关系。
“那我来帮你好了。”吉丝回应。
“巴坦库太太是不是……是不是和他们一起过?”他声音含糊不清,菲力普只好弓着背向前倾。
“我累了,”尼科尔慵懒地笑着说。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到十一点了。”
“她住在美国!”
“我得把这些毛线绕成团,谁能帮下我?”
“噢?”
贞妮抱着一堆棕色的毛线走来,说:
不知为何,他听到这个回答以后放下心来。
昂图瓦纳马上接住她的话茬儿,还为自己的蠢笨行为感到高兴,“哦,我原来也时常听到这样的呼喊。但是您不要误会了,他那是一种无意识的呻吟,那是一种本能地回忆过往的行为。我坚信,在我听到的那些呼喊‘妈妈’的人当中,没有多少人是真的在想念他们的母亲。”
菲力普安静地笑着,德尼在桌子上放了一碗过水的樱桃。
“如同我昨晚照顾的伤寒病人一般,”她迅速转移话题,声音突然提高说道,这种突然和狡猾让人感到不安,“他是一名萨瓦老兵。一八九二年就入伍了。”看到贞妮和吉丝一起走来,她加快了语速:“我总是听不懂他的方言,他经常说胡话,时不时地呼喊‘妈妈’。声音如同孩子一般。真让人伤心。”
“哼。那位母亲。”一边吃着樱桃,一边等德尼走后开口,“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性。”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却将勺子举高问:
隔着墙壁,当她听到楼梯的吱呀声以后表现出了轻微的不耐烦。
“您不这样认为吗?”
“哎,大夫,您也赞同我的想法没有那么荒谬,对吧,”尼科尔一直坚持询问,“吉丝一定会专心地对他。她这样的女孩必定会对感情忠贞,这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让自己拥有那种合适的生活。至于达尼埃尔……”她慢慢地将头向后靠去,直到金色的长发靠在椅背,湿润的嘴唇微微张开,昂图瓦纳在她的牙齿之间看到了一瞬间的亮光。接着,她又一次垂下眼睑,调皮的神色在她的睫毛下面闪动:“您也清楚,达尼埃尔一直是这种随时被人爱的人。”
“难道他知道我们的关系?”昂图瓦纳表现出难以琢磨的表情,心中暗想。(他在菲力普的面前常常失掉自信,不知不觉中又成了原来那个实习医师,有段时间老师使他害怕。)
她依旧微笑,两个酒窝深深地陷了下去。这样的愉快表现有点做作,很奇怪。“难道她突然爱上了自己的表弟?”他暗想。
“是啊,她跑美国住了。我上次与那孩子见面时,她跟我说:‘妈妈们一定会住在纽约,因为她有很多朋友住那儿。’我听说的是,似乎有个法国的宣传机构让她去美国公干。而她这次出差正好与一名曾驻巴黎大使担任要职的回国美军上尉撞见。”
他没有说话。他对于吉丝婚姻假设的第一印象就很不好:原来的事情他一直记忆犹新,他没有忘记曾经一段短暂时间里吉丝曾在他的心中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可是通过思考以后,他又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提出反对意见。
“我错了,”昂图瓦纳暗想,“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肯定的啊。不过她很照顾他。经常给他做跑腿的工作,帮他去城里买杂志或者食物。她对他的照顾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很显然,他也很乐意接受。我想您应该清楚,她是他唯一不会发脾气的人!”
菲力普吐出樱桃核,擦了胡子接着说道:
“吉丝也不可能想到这一方面。”他随口说出。
“不管怎样,勒贝尔原来一直都在帮巴坦库太太打理都尔周边开办的医院,一直到现在她都还在为医院捐款,就是他跟我说的。有人说过,虽然勒贝尔现在头发花白,但他依旧是巴坦库太太亲密的合作伙伴,他的话我们不能全信。这就是为什么开战的第一个冬季,他不顾一切地跑回都兰。这瓶牛奶您不喝了吗?”
“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赶忙澄清说,“不管怎么样,达尼埃尔肯定没有想到这一方面。”
“喝过两杯,已经喝不下了,”昂图瓦纳轻声笑着说,“我不敢喝牛奶!”
“你觉得他们之间有可能吗?”
菲力普不再坚持,将餐巾笨拙地折好后起身说:
他来到她的身边坐下问:
“过去吧!”他亲昵地挽着昂图瓦纳的胳膊,带着他向诊疗室走去,“您看见了中欧帝国向罗马尼亚提出的和平条约【注:根据1918年5月7日的布加勒斯特条约,罗马尼亚取得部分多布罗雅,而11月11日的停战协定取消此条约。】吗?很有教育意义对不对?中欧帝国获得了石油供应。哎,他们还能坚持,有什么理由要求和平呢?”
她将椅子靠近壁炉,两腿交叉地随意坐着,带着些挑逗的意味,沉默地看着他。
“美国军队进入了战斗!”
“我从未想过您会这样地诧异。”
“呸!要是中欧帝国今年不能获得决定性的胜利,这可能性不大,虽然他们今年还希望再次进攻巴黎,等到第二年,他们就会利用俄国提供的物资和兵力与美国抗争。实际上这是另外一个用之不竭的资源。若是这样,两个巨大势力进行斗争,能力相当,没有一方愿意提前认输,但是他们谁也不能压制谁,您猜最后会怎样?最后必定都会受到重创。”
昂图瓦纳从未想过,他被这个想法怔住了,扬起眉毛呆坐着。她大笑出声,笑声从喉咙中涌出,十分地响亮:
“您不对威尔逊的观点抱有希望吗?”
“的确是这样,您也会赞同如果他们在一起结局将会不错,对吧?”
“威尔逊住在天狼星上。而且在我看来,不管是法国还是英国的首领都不希望结束战争。在巴黎或伦敦上层领导人一旦有结束战争的想法,就会被看作是叛国行为。就如同布里昂,虽然威尔逊现在还没有受到怀疑,但不久以后他也会作为嫌疑分子!”
“什么意思?”
“或许大家不希望获得和平!”昂图瓦纳思考着吕梅尔的话。
“达尼埃尔应该和她结婚的。”
“我不觉得德国会强迫我们接受和平。不,我重申一遍,我觉得对峙双方能力相同,除了两方拖垮,如今没有其他办法。”
他们一同离开大厅。昂图瓦纳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的行动,接着,目光与尼科尔相接,她一直都在看着他。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饶有意味地笑着小声说:
他重新回到座位上,昂图瓦纳看到他比画了坐下手势之后,也没等说话,就立马疲惫地靠在长椅。
“我记得我将您的灯放在了厨房。来吧,我给您点灯。”
“就算死前我们能看到战争结束,但死前绝不可能等来和平。我的意思是,欧洲可以在和平中获得平等的势力。”他有些惶恐不安,赶忙解释,“虽然我刚讲的是‘我们’,但您还年轻。我觉得,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达到这样的局势!”他安静地偷望一眼昂图瓦纳,耸肩又乱摸胡子,一脸忧伤地说,“依照现在的局势情况,难不成我已经可以猜想到和平达到的各自平等势力吗?民主理想的双翅太过沉重。桑巴说得没错:民主政体的出现不是因为战争,一旦战争开始,民主政体便如同火中的蜡烛,慢慢融化。欧洲可以获得民主政体的可能性随着战争持续的时间不断缩小。仿佛现在就可以想出克里孟梭或者劳埃德·乔治的暴政。人民只会顺从,当他们逐渐适应了警戒措施,就慢慢失去了对主权和共和的追求。转眼看看法国:控制食品分配,消费限额,政府的各项干预政策,比如工业、贸易和个人的契约——强制性的延期制度——思想上——检查各类新闻刊物内容!我们都当作一种特殊举措去接受。但其实这是完全受奴役的前兆。一旦铐上枷锁,便无法摆脱!”
她站起身说:
“您知道外号叫作哈里发的斯蒂德莱尔吗?他是我的助手。”
在昏暗的环境中她的头发更加杂乱,她的肤色更加暗沉,她的眼睛更加黑白分明。壁炉中的火焰照耀着她的身影,让人不禁想到她原本是非洲人:那是一名蹲在篝火前的土著妇人。
“是那名有双占星术士眼睛的亚述人大胡子犹太人吗?”
“您现在上去睡吗,达尼埃尔?”
“就是他。他曾经受过伤,如今在萨洛尼克前线的某个地方。他时不时地会写他杜撰的独特预言式理论给我。斯蒂德莱尔觉得战争会必然导致革命。这种革命从战败国向战胜国发展。不论是怎样的展开模式,最后四处都会在革命。”
吉丝也放下她手头上的针线活询问道:
“的确是这样。”菲力普闪烁其词。
达尼埃尔没有说话,抬头快速看了他们一眼,但还是被昂图瓦纳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难道他在偷听?过去的事情难道引起了他的感慨和遗憾?也可能是他们的谈话突然让他觉得厌烦?他继续阅读,没过多久,一声哈欠过后便关上书,起身准备离开,他不急不慢地走过去跟她们道晚安。
“他断言现代世界将会灭亡。资本主义会瓦解!他觉得等到欧洲疲惫不堪战争才会结束。新世界是在全部都被消灭、铲除以后产生的。他预见,以后会在我们的文明废墟上建立一个世界性的邦联,一个全球性的大规模集体生活组织。”
“那时我才订婚不久,”她想起当时的记忆,表情都变得忧郁,“费利克斯将我领到他的汽车里。深夜回家时他的车还在萨特鲁维尔抛锚了。”
他扯着嗓子说完这段话,猛烈的咳嗽让他弯下了腰,不得不停下来。
他的确记得那么久以前的夏日夜晚,由于雅克的要求,他终于答应在蒂博先生不知道的情况下带雅克到“于格诺教徒”的家里面。没想到在这碰到了比他高几个班的外科医生费利克斯·埃凯,还在长满玫瑰花的小道上遇到了贞妮和尼科尔。那时候的雅克还是个刚刚考上高师的大学生,虽然他也是一名年轻医师,可是只有丰塔南太太一个人礼貌性地称他为“大夫”。大家都很年轻,个个都对自己的才华、生活满怀欣喜,丝毫不会想到将来那些欧洲的政治家给他们带来怎么样的苦难。那一场灾难,让他们每个人的计划都泡汤了,消灭了一些人的生命,改变了一些人的生活,在各自不同的命运中,汇聚起废墟和丧服。这样的灾难还要持续多久呢?
菲力普看着他,却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也一直记得您。”
“什么都有可能。”他的眼中透露出无限愉悦。他一直都善于想象,“为何不可呢?虽然一七八九年出现的绝对信仰,违背了所有的生物学原理,我们会始终相信人类的本性,还有法律上都会得到平等。我们在这种信仰的影响下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可能它的作用性在慢慢减弱,我们将迎来一个崭新的、与众不同的漂亮生活。迎来一个崭新的意识形态,酝酿出不一样的思想行为,在一个时间段内,人们赖以为生,陶醉其中,直到下一个意识形态的出现。”
“现在的晚上还是很潮湿,”她补充说,“而且今天大家聊得这么热烈!”她微微起身说,“我一直记得,我们是在这栋别墅里第一次见面的。”
他停止讲话,等着昂图瓦纳咳嗽缓解。
“上一次看到柴火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或许如此,”他带着讽刺的语气接着说,“我就让您这位耶稣似的人物去想象吧。我所见到的前进,以一个崭新的形象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承认每个国家都不愿放弃战争是他们拥有的绝对权力。所以我害怕真正的民主时代比想象要来得更晚一些。不否认,这使我们这代人气馁。我们原以为获得自由权利,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但不论什么事,都会再一次成为问题!谁能确定这不是梦呢?在十九世纪末期时的人们就是将梦当成了恒久不变的现实,这是由于那时的人们有幸生活在一个不同平常的、安定和幸福的时期。”
他走近正在壁炉前生火的尼科尔说:
他带着浓重鼻音的消沉嗓音讲述着,好像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胳膊肘放在扶手上以支撑身体,长长的酒糟鼻倾向闭合的双手,低头看着他那一会儿紧握又一会儿松开的手指。
吉丝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手上还在织袜子。她准备将这些袜子作为旅费送给那些即将离开的伤兵。达尼埃尔拿起放在钢琴上的《周游世界》,走到圆桌后面的长沙发上,圆桌上是唯一点燃的一盏煤油灯。“他是故意这样限制自己吗?”昂图瓦纳看着达尼埃尔暗想,他像个孩子一样对着煤油灯专心阅读,“或者说他真的很喜欢那些古老插图?”
“我们原以为,人们一旦成年,就会进入聪明、自我控制和宽容统治的新时代。那时智慧和理智引导人们的发展。也许以后的史学家看我们就如同我们看原来的人一样,太天真,太无知,对于人类的发展和创造力抱有太不现实的悲哀幻想。也许是我们忽略了人类本性的某些品质,比如说对于破坏毁灭的本能,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将原来辛苦建造的东西踏为平川,这是为了控制我们创造能力的某种神秘又让人痛恨的法则,明智之士只有去认识它,接纳它。我们距离那位哈里发的预言还很遥远。”他笑着做出结论。由于昂图瓦纳不断地咳嗽,他关心道:“您要不要喝点东西?是想要开水还是一勺可待因?或者都不要?”
吃完饭后餐点,贞妮将让·保尔抱离餐桌。大家都随着她一起起身,跟着她一起来到大厅。贞妮从大厅穿过,今天玩得太晚,她要赶紧带着让·保尔回房睡觉。
昂图瓦纳摆手表示不用。两三分钟以后(菲力普在房间默默地踱来踱去),他感觉咳嗽有所缓解。于是擦掉咳嗽时流出的眼睛,挺起背,勉强地笑了笑。他消瘦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不住地流出冷汗。
“你怎么看?或许他是一名圣人,”昂图瓦纳最后还是退步说,“但是,我总是想到那些落入神圣爪子当中的可怜英国士兵,那些人运气真的很差,我一直都觉得他是一名危险的护士。”
“我想,我要离开了,教授。”他强装镇定地说,但嗓子眼儿里像着火一样难受。
“不要笑,昂图瓦纳。虽然他是很可笑,可他依旧是名圣人。”
“不好意思。”他笑了笑,挣扎地站起身说,“坦白说,我的身体真的要垮了!”
吉丝对昂图瓦纳谴责地望了一眼:
菲力普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
“他最后寄给他的妈妈信中有写过这样一句话,”达尼埃尔笑着说,“我的生命即将隐退到无法探查的处境中去。”
“人们在那谈论,做出预言,”他说,“虽然我看不起那位哈里发先生,但荒谬的是,我现在做的跟他没什么差别!其实这四年,我们遇到了很多荒唐的事。荒唐的环境,产生的是荒唐的预言。大家可以批评现状,对,而且还可以谴责它,但这并不荒唐。去预想将来会发生的事情!您瞧,小东西,我们总会回到这个问题上来的,我指的是仅有的科学立场。我们还是谦虚点吧,只有这个合理立场不扫兴,这只是为了寻找错误,而不是寻找真理,让一个人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很难,但也许可以达成,只是这样,也只可以做到这一点!其他的都是胡诌!”
“还有一点,他从来不会直说死亡,”尼科尔补充说,“他指死亡为‘死的想象’。”
他看到昂图瓦纳站着,没有认真地听。于是也起身说:
“尼科尔!”吉丝愤怒地打断她。她不愿意看到有人在昂图瓦纳面前讽刺神父。
“我们下次见面是何时?您何时走?”
“的确是这样。在这一方面,他在我们面前说了很多胡话。两年以前,他曾经运送一卡车将死之人来到我们这里,他当时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对我们反复说:‘没有死亡!’”
“明早八点出发。”
尼科尔笑着说:
菲力普惊地一抖,但不易察觉。过了几秒,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
“他还是不肯吃药吗?是不是除了用咒语不肯用其他的方法照料?”昂图瓦纳开玩笑说。
“啊,啊。”
“他现在的状况跟原来完全不一样,像是一个鬼。一脸如同托尔斯泰的大胡子,就像是童话里的巫师模样!”
接着同昂图瓦纳一起走到大厅。
尼科尔结束得更加清晰:
他看着这拱起的脊背,从大衣领子露出干瘦、青筋隆起的脖子,他担心这种安静透露出自己的想法,赶忙打破沉闷:
“我们在一九一六年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还在这休假。”贞妮说。
“那您觉得这家医院如何?医生和护士们做事认真吗?这达到您的要求了吗?”
“他一心就想当兵,”达尼埃尔解释说,“为了当兵他用尽了一切办法。可因为他的年纪和身体素质,他一直不能达成心愿。于是他最后进了美国前线的医疗队。他在英国前线度过了一九一七年一整个冬天。他在那里专门抬送伤病。支气管炎突发了无数次,最后开始咳血。于是上级强迫他离开前线去疗养。只可惜还是晚了。”
“那里的冬天特别好,”昂图瓦纳边走边说,“可那里的夏天让人害怕得想离开。我要的是流通的空气和干燥的环境,就像在乡下的时候。最好再来点松树。那阿尔卡雄呢?那里太热了。或者去比利牛斯山的一个温泉疗养所?还是柯特雷或吕雄?”
“他当兵了吗?”
他走到大厅,刚准备戴上帽子的时候猛然回头补充问:“教授,您是怎么想的?”他在这十年里,可以明确看到那张面孔最细小的变化。他忽然看到教授藏在眼镜后面的灰色双眼,不由得闪露出悲悯。
贞妮说,战争开始刚刚的时候,神父就加入了战争第一线。说完,气氛又冷却了下来。昂图瓦纳想要缓和气氛,询问道:
好像确定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了。”他的表情和神色都在告诉他:“不管是哪里的夏天都是一样的。你无法逃离,注定完了!”
“最新的消息说,他已经无法起床了。”达尼埃尔加了一句说。
昂图瓦纳被这突然的打击刺激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我最后还是会死掉。”
“苔蕾丝姨妈对他现在的情况很担忧:自从复活节结束,他就待在阿尔卡松疗养院没有出去过。”
“对,柯特雷,”菲力普又冷静下来,赶忙结结巴巴地回答,“为何不去都兰,亲爱的?去都兰,也可以去安茄。”
尼科尔惆怅的嗓音与脸上的愉悦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昂图瓦纳一直看着地面,他害怕再从教授的眼中看出什么。教授虚假而且走调的声音让他感到痛苦!
听到这个名字,大家的眼中都闪现出一丝嘲笑戏弄。
他戴帽子的手都在哆嗦,直至走到门口他都没有抬头。他脑中只想着可以赶快分开,让他一个人去面对这种不安。
“您指的是格雷戈里神父吗?”
“你可以考虑去都兰,或是安茄。”菲力普没精打采地重复说,“我去询问一下情况,再给您写信。”
“说到这,我突然想起来你那个奇怪的朋友。就是那名神父,您清楚他现在的情况吗?”
昂图瓦纳依旧低着头,帽檐遮住了地不断变化的表情,他礼貌性地抬起手。教授握住手,嘴中喃喃自语。昂图瓦纳收回手之后开门而去,一转眼就看不到人影。
他转头跟达尼埃尔说:
“为什么不到安茄去呢?”菲力普依旧靠在栏杆上颤声说。
他发现自己四周的气氛依旧凝重,雷电闪烁,大家还是一句话都不说。他对自己引发的这场突发的暴风雨感到悔恨,一心想要让气氛活跃起来。
14
“人们追求和平生活,”昂图瓦纳想着贞妮的话思考着,“这难道是真的吗?当他们面临战争,他们就开始追求和平生活。可他们一旦拥有了和平,人类的无法包容的本性,以及他们对于斗争的热衷,又一次使得和平生活受到威胁。这个时候大家把战争出现的责任推到政府和政策身上。但是,不要忘记,人类的本性也有一定的因素。作为和平主义的基本,有这样一个理论:相信人精神和道德上的进步。我也相信这一点,或者说我从感情上一直相信这一点:我一直无法让自己相信,人类的觉悟不会一直往完美的方向发展!但是我必须相信,人们迟早有一天会在地球上建立条理有序和友爱的环境。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需要经历若干世纪甚至几千年的发展,而不是光靠个人的信念就可以支撑的。(怎么可能奢望二十世纪的人可以做出什么大事呢?)我也是浪费力气,以后还有那么长时间的生活,我必须在这种永远不知满足的世界里生活下去,我还能找到什么东西让我感到欣慰的呢?”
外面,全城被一片黑暗笼罩着,路灯都被罩上了遮光布,灯光在人行道上洒下一片蓝色的圆形光晕。路人很少。偶尔有不断按响喇叭的小轿车慢慢驶过。
过去了几分钟,依旧安静得可怕。
他踉跄地走在街上,穿过马勒塞布街,走到布瓦西当格拉街,
“让人愤怒、憎恨的其实不是这些,也不是那些,而是战争本身!”
不知何去何从。他感到背部沉重,呼吸苦难,脑中不断传出嗡嗡声,一路茫然地走着,手臂不时撞到路边的墙壁。他什么都没有想,也不觉得痛。
昂图瓦纳从容地总结说:
他停在香榭丽舍大道的树下。面前的树杈后面,是春天清新的夜光照耀下的协和广场,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来往安静穿梭、像是有磷光大眼睛怪兽的车辆,在黑夜中不断闪现。他无意发现一把长椅,慢慢地走过去,还没坐下就想道:“要小心感冒。”(心里又立马反驳说:“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脑中不断回想菲力普无意流出的眼神,以及对自己的残忍判决。不只是在脑中,它就像一个庞大、毁灭性的肿瘤,寄生在自己体内,向四面不断扩散,不断膨胀,最后侵占整个身体。
大家都没有说话。
他蜷缩着身体,脊背紧紧地顶着硬椅背,环抱双臂,试图抑制住这个不断侵蚀,让他感到窒息的异样情感。他再次回想晚上发生的事情,仿佛再次看到教授坐在旁边说:“那我们从头开始说。您第一次受伤的情况怎么样了?恢复后还有别的毛病吗?”他接着认真回答。慢慢地,他发现想的回答已不全是原本说的了:他用另外一个清晰的客观方向去思考,从最真实的角度阐释自己的病情。他阐述不断发作的病情,发病暂缓的时间越来越短,发病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直面残忍的病况:如今病情有规律地加剧,未曾间断,而且朝着越来越严重的方向发展。他似乎看到老朋友干瘪的脸上持续出现洞察一切的不安情绪,不可逃避的诊断正在形成。额头出汗,呼吸困难,他拿出手绢将脸上的汗珠擦干。
达尼埃尔沉默地抬眼看了妹妹一眼,他的眼神看不明白。
夜里的宁静被远处某种拉长的呼啸声打破,他却没有注意。
“让人愤怒、憎恨的,”她咬紧牙齿愤恨地说,“这都是因为人民的消极被动!那么多的人民群众,他们代表的就是力量!战争能否开展,会持续多少时间,在于他们的选择!他们到底还在等什么呢?他们只用说一句:不要!那他们所期望的和平一定会马上实现!”
仿佛又看见问诊后的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装作听天由命的样子摆头说:“您也看见了,教授。不能再有丝毫希望了!”菲力普安静地低着头。
贞妮突然停下对儿子的照顾,猛地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力气之大,差一点将杯中的水打翻:
他被烦躁折磨得无法安坐,赶忙起身站稳。像是山谷中吹来的一丝清风,他感到脑中无比宁静:“我们当大夫的,总归会有一种方法。可以不再等待。不再承受苦痛。”
“真正的过分行为,”他接着讲,“难不成是比这种或那种杀人方式哪个更加残酷吗?这样来说到底是对这一批人的伤害更大还是另外一批人?”
他没站多久,便跌回长椅上。
他停下来,想要听贞妮的想法。可她默不作声地俯身给儿子喝汤。
突然两个女人身影由树底跑出,就在同一时间,所有的警报齐齐作响。广场周边为数不多的灯光也全都熄灭。
“记住,”昂图瓦纳接着说,“那些使战争变得统一,想要限制它、阻止它(就像人们说的,让战争变得人性!)说明:‘这都是蛮横、失德,而且毫无道义可言的!’——这相当于还有另外一个方法进行战争行为。用另外一种相对文明的方式,完全合乎道义的方式。”
“这下有意思了。”他听着远处轰轰作响的动静暗想。
达尼埃尔停止吃东西。他垂着眼皮,什么都不说。
在他背后的小道中传来杂乱不堪奔跑的脚步声,人们飞奔地藏进了黑暗之中。在加布里埃尔街道上,一辆辆汽车黑灯瞎火地狂按喇叭行驶而过。一批警察训练有素地齐步经过他。他还是垮着双肩呆坐着,什么都看不见,希望能够逃离世俗。
尼科尔和吉丝诧异地盯着他看。
过了几分钟,他依旧没有注意发生的事。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连续轰炸让他从阴郁里惊醒。
“比起那些将年轻的士兵送到前线做肉垫被屠杀的人,那些屠杀无辜百姓的人更加失德,更加让人憎恨吗?”昂图瓦纳阴沉地反问。
“是瓦莱连峰 【注:瓦莱连峰位于巴黎以西十一公里处,1870年和1914年战争时用作炮台。】 阵地的大炮声?”他思考着。
“这一群德国的混账!”她嚷嚷说,“他们打起仗来就跟野人一般!现在居然开始用到火焰喷射、毒气和潜水艇!对无辜的老百姓进行杀孽,他们真是太过分了!他们肯定没有了人道主义精神!”
他突然想起吕梅尔告诉他的海军部队防空洞。
尼科尔对于这种行为十分气愤。
不远处炮声依旧。他起身朝广场走去,走到人行道上。看到整个巴黎夜空显现出绚丽的颜色。无数的光点从各地向射线般喷射至天空,乳白色的光束有的伸长,有的相互交叉,就像是审视繁星的目光,唐突、迅速,有时又无法琢磨,猛地挺住,接着划向另一个目标去探究。
尼科尔带回来一份报纸,上面说到了对巴黎的远距离攻击。六区和七区有几栋房子好像被炮轰了。死亡人数升至五人,那当中有三名妇人和一名还在哺乳期的小孩。婴儿的死亡导致了协约国媒体的动荡不安,大家都一致攻击德国暴力行为。
他不想走到马路中央,原地不动,抬头仰望,直到后颈酸痛。
贞妮心无旁骛地照料在餐桌吃晚饭的让·保尔。达尼埃尔如往常一样沉默(尤其是他的妹妹和尼科尔在旁边的时候),但他也会和昂图瓦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他想:“躺在这里吧。闭着双眼。吃点安眠药。好好地睡一觉。”身体无法形容的疲倦让他不愿动弹,“回家是再好不过的了,”他暗想,“若是有一辆出租车载我离开!”黑暗广阔笼罩的场地,一个人都没有。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才能模模糊糊地看清广场,围栏、白色雕塑、方尖碑、喷泉和路灯不祥地忽明忽暗闪动。这如同一场梦境,似乎魔法让它变成一个石头城,消失不见的文明遗迹,长久地埋藏在沙土之中。
昂图瓦纳这一个晚上虽然很累,但看到她们用技术用语热烈讨论一些治疗手法,评价一些医生的能力,还是觉得很有意思。每次面对她们的询问,他都乐意回答。
他像是梦游一般机械地走动,直直地穿过墓地,准备从方尖碑的小道穿过杜伊勒里宫公园的拐角,走到沿河大道。他在倾覆的天空底下,走过荒凉的广场,感觉路长得没有尽头。他遇见一批四处逃窜的比利时雇佣军。接着是一对年迈的夫妻,他们吃力地手拉手跑着,就像是沉船的残片在黑夜里飘荡。那男的对他呼喊:“您快来,在地铁中躲躲吧!”但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中,他才恍然醒悟准备应答。
一般情况下,吃饭的时候有吉丝和尼科尔两个话多的人在一起,宅子里的晚餐都特别热闹。她们都很开心,因为终于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也可能是她们很开心终于从丰塔南太太的母性监督和束缚中解脱出来。晚餐上,她们自由自在地谈论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交流对新进病人的想法,她们像是住宿的女学生那样,相互述说着在白天工作当中遇到的各种琐碎事情。
无数看不见的发动机在空中嗡嗡作响,汇集成一大片的金属震动声。东北部的炮轰特别强烈:城防部队不断反击,接着,一个距离更近的排炮也开始轰击。探照光在空中各种闪射,使人无法区分哪里才是炮弹爆炸的火光。他惊奇地在射击间隙中听到了一阵机关枪声。
12
“是向王家大桥去的。”他下意识地分辨。
“我现在回家!因为我愿意!”
他走在沿河大道,向着河边断墙走去。一路上没有车辆、光、人。这发狂般的天空底下,大地好像也成了不毛之地。只有微波荡漾的塞纳河与他为伴,如同月下广袤而恬静的田野中流淌的小河。
他还没有走出三十步,就听到了让·保尔在后面追赶他的脚步声。他原本准备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高兴地拉住他的手。但是小家伙儿直接超过了他,没有任何停留,只不过在经过他时丢下一句傲慢的话:
他停住前进的步伐,心中暗思:“我早就料到会这样,我知道我完了。”接着,他又跟木偶似的走远。
“行!”昂图瓦纳讲,“你既然想待在这里,那你就一个人待在这里吧!”他毫不犹豫地向着房子那边走去。穿过树枝,能够看到粉色的墙壁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喧嚣声愈发地仓促,他不能分辨这是哪里传来的声响。突然之间,沉重的轰炮声盖住了所有的喧嚣,一个接一个的轰炸声响起。“炸弹,”他心想,“他们穿越了封锁线。”罗浮宫方向,几个烟柱在被烟火映红的天空上袅袅升起。他转身,在勒瓦洛阿,或者是普托的上空也是鲜艳的火光。“四处都烧起来了。”他忘记了自身的悲惨境地思考着。这看不见摸不清的危险,如同上帝鲁莽的发怒,在他的头顶上不断盘旋,一种不自然的兴奋感让他的血液沸腾,莫名的憎恨狂热让他恢复了一些力量。他加快脚步,走到桥头,穿越塞纳河一直走到对面的巴克街。路上没有灯光,他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垃圾筒,腰部的用力让他保持了平衡,但引起了支气管的刺痛。他走下人行道,顺着探照光的光芒走去。突然听见身后的轰响。他赶忙跳上人行道,两辆奇怪、亮闪闪的铁皮车飞驰而过,没有开灯,后面还跟着一辆插着小旗的汽车。
“我说了,我不要!”
“是消防队。”他身旁突然传出声音。一个人躲在门洞中,隔五秒就会伸出脖子,探出头来,就像是躲着等雨停。
“那你带我回去,”昂图瓦纳为了避开困难,他岔开话题说。(他觉得自己无法担任老师的角色。)“你说我们走哪条小道回去,是走这一条?还是那一条?”他想要牵着孩子的手,可是那个孩子执拗地将双手环抱胸前:
昂图瓦纳什么都没说,一直往前走着。他觉得筋疲力尽。他的步伐沉重,脑中坚持着一个想法,就像是拉着驳船的纤夫一般。“我清楚这点,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他虽然感到无尽哀伤,但没有丝毫的诧异。他像是被重担压弯了腰,而非遭受难以接受的刺激。他很久以前就想过了有这个结果。菲力普的眼神只是一个开启他埋藏在内心想法的钥匙。
“不要。”
大学路的转弯处,就在他家不远处,一股对于孤独一人房间的惊恐涌上心头。他突然停下脚步想要逃跑。他笨拙地抬头望着光芒四射的天空,不断想着谁可以收留自己一夜。
“好了,让·保尔得乖乖的。达尼埃尔舅舅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走吧!”
“一个人也没有。”他自言自语。
昂图瓦纳起身说:
他靠着墙壁好久。防空部队的射击,飞机的轰响,炸弹的爆炸不断敲打他的大脑。他考虑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居然一个朋友都没有!他一直认为自己善于交际,乐善好施,他受到所有病人的喜爱,他得到所有朋友的喜欢,老师的信任,他还得到几个女性的强烈爱慕,但他居然没有一个朋友!而且从未有过!雅克都不是。“我还没有让雅克成为我的朋友,他就死了。”
他说“不要”的样子很特别,昂图瓦纳发现了这一点。“贞妮说得没错:他并不一定要拒绝别人的要求,而是事发前都想好了,别人所有的要求都不会答应。他不允许损害他的独立性,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不会同意。”
他突然无比想念拉雪尔。噢,若是今晚能够蜷伏在她的怀中,听着同以往一样浓烈的爱抚声音低喃:“我的宝贝。”那会多么幸福!拉雪尔!如今她在哪里?过得如何?她的项链还在楼上的家中。他希望能抓住这块过去的残片,轻抚如同温润肌肤一般的珠子,那让人无限遐想的香气还萦绕鼻尖。
“不要。”
他挣扎着离开断墙,蹒跚地走出几米,到了家门口。
“我们现在回去,好不好?”
15
可是他这一次猜错了。那个小家伙儿稳稳地站在坡顶仰望,没过多久便满足地、毫不留恋地由平缓的一面下来,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靠在一棵树下,将鞋子里面的石子抖出来,又仔细地将鞋子穿上。他清楚自己不会系鞋带,他走到昂图瓦纳身边,默不作声地将一只脚伸向他。昂图瓦纳也没有生气,微笑顺从地帮他把鞋带系好。
弹片将我的大腿炸碎了,让我成了一个没有性别的阉人。我不愿告诉别人这个秘密。但您作为医师,应该能猜到我的心理吧?当我们说到雅克的时候,您听到我也想要雅克那样的结局时,表情非常异样。
“我相信他肯定会转头看我有没有看到这一幕。”昂图瓦纳暗想。
看完以后请烧毁这封信,我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后可怜我。很多人羡慕我不仅可以活下来,还能得到国家的扶助金。当然,他们有他们的道理。我的母亲一天没死,我就一天不会自杀,但往后,总归有一天我会选择死去,原因只有您一个人知道。
让·保尔开始了又一次冲刺:他顽强地猛冲,几乎爬到了坡顶。原本脚下的松土,险些让他再一次失衡摔落,但他条件反射地抓住了身旁一把野草,稳住了身体,又一次冲刺,他终于到达了坡顶之上。
紧紧地握您的手。
“这就是蒂博家的坚持,”昂图瓦纳满足地想,“我爸爸是对权力和统领的嗜好,雅克是激烈和叛逆,我是坚持和耐力。而如今,在这个孩子的身体当中又是存在着什么样的力量呢?”
达·丰,拉菲特庄园,一九一八年五月十六日。
他害怕天冷感冒了,准备起身的时候,注意力被小孩的奇怪行为所吸引。让·保尔正在努力向着一个两米高的陡土坡攀爬,那个斜坡两边的坡度不同,小家伙儿选择了最陡峭的一边土坡。昂图瓦纳一直观察着他,看到他尝试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在半坡失败然后滚到坡底。不过还好,厚重的松针减轻了他掉落的疼痛程度。他一心为到达坡顶而努力着,丝毫不会被外界的环境影响。他每一次都能爬得更高,虽然每一次都摔得更疼。但他都是轻揉关节,继续攀爬。
亲爱的昂图瓦纳:
他努力回想着与雅克的记忆,想把这个事情弄清楚。他就是想要弄清楚原来的雅克和现在的让·保尔有哪些相似点。他从让·保尔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叛逆、憎恨、挑战,还有傲慢,都还处在萌芽阶段,那种眼神他原来经常在雅克的眼睛里看到过,一样地吓人。这样让他更加确定小家伙儿这样的叛逆,是为了掩盖了他压抑的优秀品质:他害羞、单纯以及没有被人发现的温柔,雅克的一生都在遮掩和压抑下度过,他的一生都在叛逆。
我没有责怪您,但您明明答应写信给我们,现在已经过了一周,还是没有任何音信,这让我们感到紧张。也许长途旅行之后的您比我们预想的更加疲惫?
“很显然,雅克也会做出这样的报仇行为,”昂图瓦纳想着,“可是他会用到他的牙齿吗?”
我想说的是,您的造访让我感到无比安慰,我不能将这种感受表达出来,甚至不愿让别人看出来。但自您走后,我发现自己比以往更加寂寞。
他用余光观察让·保尔,以保证他就在旁边。那个小家伙儿离自己不足十米,正在努力向着一块突起的地方爬去,一点都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
真诚的问候。
这个事情让昂图瓦纳不知所措:“只是为了报仇吗?好像也不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呢?这样的一个行为中,有很多的因素。也许是因为我的命令不能违背,他没有办法的感受达到了一个不能接受的极点。可能他不是为了报仇才抓着我的手将我咬疼的,可能他是为了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这是他的一种生理需要。而且,为了评价这个行为,那么首先得知道他对那个东西的欲望程度。他想要那把小刀的欲望可能强烈得连大人都无法想象。”
贞妮,拉菲特庄园,一九一八年五月二十三日。
“很痛。”让·保尔满足地重复着。他原地转了个圈圈,然后开心地跑开了。
亲爱的昂图瓦纳:
“很疼。”
您已经离开庄园三个星期了,您音信全无让我感到无比忐忑,我觉得唯一可以解释这一切的就是您的健康状况,真诚地希望您将实情告诉我。
“很疼吗?”
小家伙儿扁桃体发炎,发了好几天高烧,现在好了很多,可我依旧限制他离开屋子,这导致家里的生活变得烦琐。您想像得出来。我们都觉得他发烧的这七天好像长大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对吗?我还觉得,小家伙儿这次的生病,让他的智力都有所提高,他编了好多的故事,用自己的方法跟我们说书中的插图和达尼埃尔为他画的图。不要笑话我,我只敢跟你说这个事,我觉得小家伙儿虽然只有三岁,但他可以洞察很多事物,我坚信他智商很高。
小家伙儿奇怪地望着他说:
除了这些,我这儿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医院收到指令,尽量将疗养的病人全都送回战场,留出床位,那些送走的可怜人,还有十到十五天的休息时间呢。每一天都有新的病人来医院,母亲想办法从那个英国邻居手中借到那栋无人居住的,而且种满紫藤花的房子,这样能够为医院增添二十张床,甚至更多。尼科尔收到了她丈夫寄来的一封很长的信,原来他们流动外科战地医院已经远离香槟地区,现在朝着贝尔福区行驶。信中说,他在香槟地区亏损严重。要一直打到什么时候呢?这个噩梦要做到什么时候?庄园里每天都去巴黎的人说,如今轰炸越来越残酷。
“哎哟。”昂图瓦纳叫了一声。他茫然无措,诧异地让他没有想起要生气。“让·保尔的脾气真坏,”他一边摸着自己的手指一边说,“让·保尔把昂图瓦纳伯伯咬疼了。”
亲爱的昂图瓦纳,就算你的病情现在反复发作,也希望您能告诉我实情,不要再让我们这样担心了。
“不可以玩这个!你会受伤的。”昂图瓦纳一边收好小刀,一边解释说。可孩子气哼哼地,一副要挑战的姿势站在一边。昂图瓦纳想要和解,和蔼地张开手向他伸了过去。他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光芒,孩子拉住伸来的手,像是要亲吻,但却一口咬了下去。
您的好友。
小家伙儿不仅不让步,而且生气地望着他。
贞妮,拉菲特庄园,一九一八年六月八日,周六。
“不可以!不能拿!”昂图瓦纳大声地吼道,用手将刀捂住。
健康情况很一般,现在没有恶化现象。几日后我将写信给您。亲密的问候。
他走到昂图瓦纳身后,看起来要走远似的,忽然弯下身子,想要悄悄地将地上的小刀拿走。
蒂博,格拉斯,一九一八年六月十一日。
“听话!我很听话!”让·保尔生气地说。接着,他又一次犹豫,可爱地皱着鼻子,一字一顿认真地说,“但是,我不敢确定。”
我还是准备跟您写信问候,亲爱的贞妮。您对我的担忧是正确的。自我从庄园回来,恶化的病情使我一直卧床不起,体温忽高忽低。最新使用的疗法和大家的悉心照顾,似乎再一次控制了病情。一周以前,我终于可以下床,现在在慢慢回到原有的生活规律。
“什么意思?你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话吗?”
但病情的发作不是我不写信的理由。您询问我事实。其实我发生了一件恐怖的事情:我很清楚,我的病情已无法医治,绝对没有办法了,大概还能拖几个月的时间。不管怎么样,我是无法痊愈了。
昂图瓦纳笑着说:
只有经历这样事的人才能了解,认识到这个事,任何支撑都会土崩瓦解。
“我也不确定。”
请谅解我将实情这样直接说明。在将死之人眼中看来,什么事情都变得无所谓、毫不相干。今天就到这里,以后我还会写信给您的。
孩子点点头,马上又贴近昂图瓦纳,犹豫之后,认真地说:
真诚的问候!
“你听话吗?”
昂图瓦纳,穆斯吉埃,一九一八年六月十八日。
孩子好像在努力地回忆,终于点头肯定。
附注:请您不要将这个事告诉别人。
“你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呀?你和达尼埃尔舅舅一起逛花园了没?”
不,亲爱的贞妮,实情跟您想的不一样(也许是假装想象的那种),如今我在与想象中的胆怯斗争。我早该有勇气将实情告诉您,或者告诉您更详细的状况。这封信我会写得长一些。
没多久,让·保尔又回来了。昂图瓦纳试图再建立两人的亲密关系:
我直面一个现实,无法改变的。在我与您告别的那日,是我最后一天待在巴黎,我拜访了原来的老教授菲力普并与他聊天,就在那时候这个问题出现了。也许因为在他的面前让我内心突然产生了双重性,第一次对我的病情以专业医生的角度做出了专业、准确的诊断。真实的情况刹那间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昂图瓦纳也不坚持,他丢掉小船,将小刀放在身旁。
回来的时候我有大量时间进行思考。我随身带着的记录病情的日记本,让我可以根据每天病情的发展情况,了解病情恶化的规律性和持续性。我当时还随身带着去年冬天整理的一份材料,里面有自应用毒气开始,在专门刊物上刊登,法文和英文的临床检测和医疗结果。那些报告我烂记于心,现在以一个新的角度对我的观点进行说明并且证明。回家以后我便与治疗医师讨论了病情。这次我不再是作为一名病人的角度与他们交谈,接受所有可以加强这种信心的一切,完全坚信自己的恢复,而是以一名经验丰富、能力出众的医师角度与他们交谈,他们再也不能欺骗我了。没多久我就得到了他们不清晰,而且有含义的沉默,或者是隐约的承认真相。
接着,他冷漠地面对昂图瓦纳制作的船,转过身,再一次研究他的金龟子。
我的结论有无可置疑的基础。根据这七个月的病情发展,还有不断地恶化来看,我如今已没有痊愈的可能,我的确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就连保持稳定,转成慢性,或者成为残废的可能都没有了。不对:我注定是在斜坡上不断下滑的珠子,而且越来越快。我居然被骗了这么长时间。这真是医生的笑话!我还不清楚结束的日期,这是根据后期必然产生的发作时间、程度,以及两次发作的间隔时间来断定的。依旧复发的偶然性以及治疗产生的效果,我估计还能拖两个月,最多一年就会死去。不管怎么样,死亡必然会来临。有些时候可能会出现您所谓的“奇迹”,但在我这里,它不会出现。现在的医疗技术让我没有任何的奇迹发生。请您相信,我这样说并不是以病人的角度抱怨最坏的情况求得安慰,而是以掌握丰富材料的医师角度,直面一名无法痊愈的病人。我可以这样坦然面对事实。
“得说明,妈妈不帮我洗澡,一直都是达尼埃尔舅舅帮我洗澡!”
——以上写于一九一八年六月二十二日穆斯吉埃。
他好像没有听懂昂图瓦纳的话,也可能是他从未见过船只?他大声地出了一口气,抓住唯一让他感到兴致的细节,也许这是句子里的一个错误,于是更正说:
六月二十三日。——我接着写昨天只起头还没写完的信。我无法让自己持续保持注意力集中。我也忘了原本想对您说的话。我曾经写过,在不可避免的结局面前要保持镇静。唉,特别动荡的稳定。能够保持这样的稳定还是要经历一段内心斗争的。
让·保尔听着,因为在考虑,他的前额微微皱起。也或许是因为他不舒服:昂图瓦纳沙哑的声音让他感觉难受。
有时连续几天,不论是白天还是漫漫长夜,我都深陷谷底,经受炼狱般的磨难。每当想起这种磨难,便会全身颤抖而且直冒冷汗。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出来的。理智是怎样坚持过来的?是听过怎样的秘密的通道才越过这极度的悲痛和厌倦,变成现在心甘情愿的地步?我不愿多做解释。也许对于一个讲理的人来说,不争的事实具有极大的威慑力,也可能是因为人类的适应性无比强大,才遇事如此坦然:就算还没尽情享受就要被掠夺生存的权利,还没实现自己的抱负就要离开人世。但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每个过程到底是怎样的了,这个过程太过漫长。极度的悲观和内心的失落感交替发作,若非如此,我可能早就坚持不住了。这种情况延续了好几周,在这个时间里,只有病痛在身体上的折磨和治疗才能让我不去思考精神上的痛处。虎钳慢慢地松开。每一种对肉体欲望的克制,每一种英雄主义,都与这样的曲意顺从毫不相关。这更像是对任何感知已经迟钝,对事物没有产生丝毫兴趣,毫不动容,准确来说,是进入麻木的状态。我的理智和意志力对此没有起到丝毫作用。这几天我使用意志力,是为了让麻木状态得以持续。我努力让自己逐渐回到原来的生活中,重新建立与外界的联系。我起床是为了远离这张床,逃离房间。我逼自己与他人用餐。我今天还旁观了朋友们打桥牌。今晚的写信,我感觉很轻松,而且还感到一丝奇妙的新喜悦。我坐在户外一排柏树下给您写信,在身后是每逢周日便举行球赛的男护士们。我原以为自己无法接近这样的吵闹嬉笑,我会受不了的,但一旦靠近人群坐下来,我发现自己还是可以接受的。您瞧,一种新的平衡就这样慢慢形成。
“看。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正在雕刻一只小船。我给你做只船,你就可以在你妈妈帮你洗澡的时候把它放在浴缸里了,它会浮在水面,不会沉下去。”
不过,这样竭尽全力让人非常劳累。我还会继续给您写信的。只要我的思想还允许我关心他人,我想到的定是您和让·保尔。
“那您在做什么呢?”
昂图瓦纳。
很明显,让·保尔对这个解释一点都没有兴趣。
今天,您的来信我看了一个早上。亲爱的贞妮,您的文字不仅质朴诚实,而且与我希望的一样。这信就如我对您的希望一样,和我料想的一样。天黑以后,我便会跟您回信,刚才结束了所有的治疗,值班护士查完房,而我面对的只有失眠了,对了,还有“幽灵 【注:指干扰他心灵安宁的各种情绪和幻觉。】 ”。因为您的缘故,我觉得我应该说出来:我觉得自己没那么有勇气了。这并非真与勇气有关,我需要的也并非勇气,我所需要的或许是您可以在我身边,就像几个月之前一样,您与我的亲切交谈,让我感觉自己没那么孤独。请您相信,我不想这几个月的时间减少!我希望病情能得到缓和!我因此无比诧异。您想啊,如今我已有办法完结这一切,但我准备留着以后再用,现在还不用。我接纳病情的缓和期,并且抓着不放。这很奇怪,对不对?要相信,当一个极其热爱生命的人感到生命在逐渐流逝,绝不会随便就死亡的,因为在他们还健康活着的时候就不会轻易选择放弃。当树被雷电劈倒,接下来的几个春季,它还在不断生长枝丫,因为树根还活着。
“这是我的。昂图瓦纳伯伯是当兵的,平时切面包和肉都需要它。”
贞妮,可你知道吗,这封温馨的信中唯一缺少的是小家伙儿的状况。在上一封信中,您也只跟我提过一次。当我收到那封信的时候,精神还处于孤独状态,什么都不想做,我把信放了一天,也许更长的时间都没有拆封。最后当我打开信封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有关让·保尔的句子,因为他我才短暂抛开固定想法,挣脱木讷状态,能转移注意力,对外部世界又有了感知。所以我很想念小家伙儿。在庄园的时候,我和他有过接触,与他交流、玩耍,听过他欢快的笑声,我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的肌肉在我的指尖颤动,似乎想到就能见到。以他为中心展开了很多设想。就算是一个无法治愈的病人,一个被判缓刑的囚犯,居然还有兴致去计划,对未来充满希望!我觉得小家伙儿出生,走上人生的道路,开始崭新的生活,这是让我得到了病后无法拥有的解脱。这也许是一个病人的胡思乱想吧。无所谓了,我如今已经不怕自己变得温情了。(这一定是病人的弱点!)我虽然睡眠时间极短,但我不愿服用药物,因为一旦使用,以后须使用的剂量将一发不可收拾。
“这把小刀是哪儿来的?”
我一直都在循序渐进地再次投入生活。只有这种意志锻炼对我有帮助。我再次养成每日看报的习惯。战争,冯·库赫尔曼【注:库赫尔曼(1873—1948),1917年为德国外交国务秘书,1918年为外交部部长。】在国会上发表了正确演说:只要双方都觉得对方的意见是为了瓦解自己士气的计谋,那和平永远不会到来。协约国的报刊上又开始言语蒙骗大众了。威尔逊的这段话不仅不带有“侵略性”,而且是一种想要打破坚冰,有意思的话。
让·保尔一直在悄悄看着他,没多久就凑了过来:
(我是想俏皮才这样写的。我相信战争会一直在我脑中萦绕直到我死去。但不管怎么样,现在我需要克制自己。)
“若想和他好好相处,那就不能让他觉得自己被束缚住了。”昂图瓦纳暗想。他想起原来哄这个年纪的弟弟玩的一件玩意儿:他拾起一块厚实的松树皮,拿出小刀,什么都不说在那儿削树皮,慢慢地,树皮变成了一条小船的样子。
不多写了,这样闲扯让我觉得很开怀,过几日我还会跟您这样大篇幅地写。我们相互了解不多,贞妮,但您的来信让我感到无比温暖。我觉得世上我只有您一个朋友。
让·保尔望着地上不作声。他偷偷地看了看昂图瓦纳,接着犹豫地瞥了一眼准备离开的达尼埃尔,似乎想要追过去,突然被一只掉在自己脚下的金龟子吸引了注意力,于是忘了想要追达尼埃尔舅舅,他蹲在地上认真地看着那只小虫。它为了翻身不断地努力挣扎。
昂图瓦纳,穆斯吉埃,六月二十八日。
“等等您就和昂图瓦纳伯伯一同回家。你会乖乖的吗?”
贞妮,当您知道我昨天下午怎么过的,您一定会诧异的。我一整个下午都在算账,翻阅文件契约,写业务往来的信函。很久以前我就想做这些事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的财务问题整理一下。别人还笑我将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得妥当,也许不久以后,我就没有精力做这些了,所以我得好好运用这突如其来的兴趣。
达尼埃尔转头对让·保尔说:
很抱歉,我以这种的口气写这封信。我需要叫让·保尔的监护人了解我的财产状况,因为我所有的东西将会留给这个小家伙儿。
“行。”
其实我也没有多少财产,父亲留给我的证券也寥寥无几。当初改建巴黎那套房子时,我花掉了一大笔钱,还将所有的证券兑换成为俄国股票,我想这一切都要亏损了。还好大学路街的房产和拉菲特园的别墅还在。
“您在这儿休息一下?”达尼埃尔询问道,“我刚在这待的时间有些长,我得回去伸伸我的腿。您需要让这个小家伙儿陪着您吗?”
将那些房子卖出去以后您可以获得一笔不小的资金,用来维持你们的生活,让小家伙儿接受良好的教育,没有一点问题。他将来不会有豪华的生活,也不会过着拮据的日子,正好。
昂图瓦纳被让·保尔的折腾惹得有点喘,于是坐在路边休息。
至于庄园里的那些别墅,我劝您在战后转手卖掉。它会吸引某些暴发户,这是它唯一的作用了。听达尼埃尔说,您母亲的房产都抵押了出去。我相信您和丰塔南太太都很怀念那栋老房子,将庄园卖掉的钱换回老房,不是很好吗?而且这时候您父母的财产自然就归让·保尔了。我得咨询一下公证人,怎样合理达成这个目标。
“今天天气很好是不是?马上又要到夏天了。”
等我算出自己最后可以留下多少以后,将会留一小笔资金给吉丝。而您,可怜的朋友,以后得麻烦您经营这笔财产,直到小家伙儿成年。可能您会觉得我的公证人贝诺先生做事过于慎重,而且做事古板,但您要相信,他将会给您提出有益且可靠的建议,要相信他是一个老好人。
达尼埃尔露出与昂图瓦纳一般的自豪微笑。接着他指着天空说:
这就是我想告知您的,写完以后,我感到特别放松。等我整理好自己的具体情况以后,我将跟您再细谈这个事情。我这几天还在想一个跟您有关的计划,其他人看来,这个问题可能十分微妙,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跟您谈谈,只是我现在还没有足够勇气,等过几日吧。
“这个小家伙儿力气真大!”昂图瓦纳如同一个父亲一般温柔且骄傲地说,“他腿部力量真大,腰扭得像是出水的鱼!”
我花了两个小时在油橄榄树下读报。德国军队暂不行动,这后面是隐藏着什么样的目的?我们在蒙第第埃和乌阿兹【注:一九一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德军突破协约国防线,向乌阿兹进军,占领蒙第第埃,三月二十五日法军反攻,阻止住德军挺近,八月十日德军撤退。】之间的抵抗似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阻碍了他们的攻势。奥地利的失败,也许会让整个国家都陷入失望的情绪之中。如果中欧强国不能在美国踏入战场前赢得战争,那么夏季以后,战场上的局势可能会发生质的变化。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从个人的角度来看,构成历史的事态发展总是慢得让人害怕,这四年来,我多次为了这件事害怕得发抖。因为我再没有多少时间了!
达尼埃尔插着双手,偷偷地关注着这一切。
但我必须承认,这个时候我的病情还没有那么糟,甚至有点好转。难道这是打了新血清的原因吗?从肉体上来看,我窒息的痛苦减轻了不少,体温大部分时候也能保持正常。从精神(这一般是最高统帅部判断一个即将送死的士兵迟钝程度的词语)上看,我的情况也不错。也许您可以通过我写给您的信中感觉到。不管怎么样,这样一封长信,说明了我真的很喜欢跟您说话。虽然我喜欢这种感觉,但也不得不停住笔。我又该做治疗了。
他走到别墅的时候,感觉还像在做梦一般。一推开门,便看见让·保尔在花园门口挣开达尼埃尔舅舅的手向自己冲了过来,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雅克。褐色的头发蓬松杂乱,动作轻快。他心里的激动没有表现出来,他将让·保尔搂入怀中并且抱起来亲吻,如同当年怀抱雅克一般。可是让·保尔不喜欢任何约束,就算是拥抱和亲吻,也会不断挣脱、反抗,昂图瓦纳被折腾得有点喘不过气,只好笑着把他放回地面。
您的朋友。
他的脑中确实忧伤。刚刚在别墅待的时间让他回忆起了太多的事情。访问蒂博的别墅让他想到了很多已经死去的人们。这些灵魂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但是他无法驱逐。他的青春,他原来的健康,他的爸爸,还有雅克。在这一天的时间里,他又一次感觉拉近了与雅克的距离。他从来没有发觉,雅克的离开让他失去了一个独一而且无法代替的角色。不对,应该这样说,从雅克离开到现在,他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感受到这个损失的无法补救。他甚至责备自己怎么直到现在才感到赤裸裸的,真正的悲伤。如今的环境,争战。他一直到现在都记得收到吕梅尔的信件时的场景,看到信以后,还抱有一丝希望就太荒谬了。那个晚上,在他的队伍即将去埃帕日防区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他在凡尔登战地医院的院子收到了信件。他一直希望有进一步的消息。那一天的夜晚,因为出发忙乱,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悲伤。在接下来的两周里,他更加没有时间悲伤:他们冒雨在泥泞的泥土里持续转移;他们在伏埃弗尔【注:洛林省的平原。】村庄的残骸中进行医疗工作;他的忙碌工作容不得他有任何时间去思考个人。以后,他在休息的时候再一次阅读了那一封信,并且给吕梅尔回信,时间过了那么久,这个时候他发觉他对于雅克的死亡已经麻木、习惯了。今天,当他重新回到熟悉的家庭环境中时,他才突然感受到迟来的怀念之情,无法弥补的感觉强烈地折磨着他。就连在这个林荫道上,每一片树荫都会让他想到当初与雅克一同玩乐的场景。或许他们年纪不同,他与雅克一同跨越这些白色栏杆;他们一同在还没有收割的五月草地上翻滚;他们一同用木棍搅动那些居住在满是苔藓的椴树树根之间的昆虫巢穴,他们称那些虫子为“士兵”,这是因为它们拥有红色的甲壳以及黑色的条纹。在这样的午后,他们顺着那边的树栅和篱笆散步,沿路摘下大把的金雀花或者丁香花,一同骑车行驶过这条路的时候,车把上永远挂着泳衣或者球拍。那头,槐树下的大门让他回忆起了儿时,在一个假期,他们来到这个别墅度假,到一位中学老师家中补习。九月的傍晚,为了不让他一个人穿过花园,老小姐跟雅克经常会在门前等候着他的回来。他似乎又看到了三岁的雅克挣脱老小姐的牵制,向自己冲来,让他抱着,呀呀地跟他讲述白天发生的事情。
A.【注:昂图瓦纳的第一个字母。】穆斯吉埃,六月三十日。
他有一些累,但不是很疲惫,他对这种状态感到诧异又满足。他感到特别的轻松,悠闲地走向丰塔南的住房。椴树林荫路从他眼前一直延伸到树林。四点钟,太阳快要下山了,余晖照在树木之间,地上投影出一条条火红的影子。他时不时地想起在南方的灰尘遍地,努力地呼吸,想要将法兰西【注:古法国的所在地,中心为巴黎,包括目前的埃纳省、瓦兹省和索姆地区。】干净、清爽、柔和的春天的气息一同吸入肺中。
附注:我能和以往一样自觉地接受治疗是不是很难得?医生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所以,就算他现在发觉我有所好转,也不会再主动跟我说明,他不会再跟我说“您也注意到了吧”诸如此类,但跟原来相比,现在更加频繁地带报纸、碟片之类的休闲品看望我表达友好。我这是为了回答您,除了这里,没有一个地方更适合让我过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
“他们提起达尼埃尔,就如同讨论一个解不开的谜那样,”昂图瓦纳穿过广场的时候暗想,“每一个人都告诉我不一样的想法。或许,一切没有那么复杂!”
医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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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九一六年秋季离开几内亚,到这里的外科医院担任护士,我收到了您上个月的来信。我记得您提及的那个我送的包裹,可是很多东西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能按您信上希望的那样告诉您详细情况。我并不认识委托我给您寄包裹的那位太太,她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严重的黄热病,就算朗塞洛斯特医师尽量救助,但没多久还是去世了。我依稀记得她是在一九一六年夏季被人们从一艘开往科纳克里的客船上抬下的。有一晚我守夜,她就将这个包裹和您的住址都给了我,那时她思路难得清晰,因为自船上下来以后,她一直都处于昏迷,不断说胡话。我很确定,她给我东西那天没有让我带话给您。我想她是独自轮渡旅行的,因为在医院的这最后几天里,没有一个人探望她。我估计她最后被安葬在了欧洲的公墓里。如果当时医院的行政主任法布里先生还在的话,他可以帮您查一下登记表,也许能告诉您那位太太的详细姓名和逝世时间。我很遗憾记不起其他的事告诉您。
“上帝才清楚我们再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她一边激动地看着他一边讲。她死死抓着昂图瓦纳伸出的手不愿放开,激动地望着他说,“一路顺风,我的好友。”
大夫先生,您接收我的心意。
他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向栅栏旁。丰塔南太太停住脚步说:
吕丝·博内,罗瓦杨(下沙朗德)第二十三医院,一九一八年六月二十九曰。
“您看,我对您说的话没有半点假话。达尼埃尔之所以不愿意来,并不是因为他的短腿让他不好走路。并不是这样的:这是因为他不敢看到那些跟他一样大的小伙子,同样是受过伤,但马上就能重返战场,可他却不能。”
我再次打开信封,告诉您一件小事。那位太太有一只叫伊尔特或者是伊尔什的黑色喇叭犬,每当她清醒的时候都会叫这条狗。可是医院规定不许带宠物在楼道。原本医院有名护士愿意收养它,但那只狗太过凶猛,不仅不听话,还给她惹了很多麻烦。最后没有办法,给它吃了一颗掺有毒药的肉丸。
“达尼埃尔?很明显,他已经无药可救了。达尼埃尔不能履行他的职责,他不能感到心安。”因为昂图瓦纳还没有被完全说服,于是她表情严肃又认真地解释说:
16
她站直,狡猾又自信的微笑闪过嘴角:
一九一八年七月二日,穆斯吉埃。
“您确定是这样吗?”昂图瓦纳冒昧询问道。他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理由,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怀疑了。
一直到夜晚将尽,我才好不容易感到困意,迷糊中梦到了雅克。梦中的情节已经连贯不起来了。好像是在大学街住宅楼底楼的小居室里。这让我又想起了当初一同亲密生活的日子。我想起了当初因为不想他再受到父亲的监察,于是将跑出教养院的雅克藏在了我自己的房间。但当时我还有一些不光彩、自私的心理:“虽然我留下了他,但不允许他在这里影响我原本的生活、工作,影响我到达目的。”到达目的!这是我一生都反复强调的话:到达目的!为了它,我奋斗了十五年。但现在,今天早晨,我到达了这张床上,这是多大的讽刺啊!
“能够理解他的心情,那可怜的孩子。”丰塔南太太用坚定而又折磨的语气接着说,“他原本性情豪爽、热情,而且充满勇气,活力充足!但现在,就算他看着自己的国土受到侵犯,也无能为力!”
昨天我拜托医院的总务在文具店买回了这个日记本。也许这是一个病人的孩子气。将来我就能知道了。当我发觉跟贞妮写信会让我感到无比释怀之后,我便决定开始写日记。我与弗雷德、热尔布龙或是其他的一些人都不同,我一直到十六岁都没写过日记。现在可能太迟了!虽然我没有日记本,但当自己突然有兴致的时候,将脑中不断出现的想法写下来。这有利于缓解我的失眠情况,让我的精神得到解脱。写日记不仅可以让人放松,而且可以作为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原来我总抱怨时间不够!就算是在战场上,或者冬季在诊疗所的日子,我都觉得生活遭受着难言的压力。好像我从没有浪费过一分一秒,也从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但当我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以后,我发现时间走得特别慢,就算是一晚都觉得时间长得没有尽头。
昂图瓦纳站在路中央,询问地望着她。
夜晚还好,今早体温37.7℃。
“一整天都是一个人。”她继续讲,“戴着假肢一个人过着,带着痛苦与折磨,但是不愿意跟我或者其他的人述说。”
晚上。
他们安静地向前走了一段路。
呼吸又开始感到困难,体温升到了38.8℃。肋骨中间的神经感到无比刺痛,我感觉这是由胸膜影响的。
她看起来不是想要了解其中的细节,她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琢磨的。
为了赶走“幽灵”,写日记是现在最好的方式。
“不管怎么样,您都要相信他会一直活下去,相信迟早有一天,这种坚信会获得回报。”
每天都花大量时间去考虑有关继承的事项,将死后的各种琐事都安排妥当。(安排后事总是让人这么操心,但这是第一次,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活下来的人而活。)核对了无数次。将拉菲特庄园的房子卖掉,将大学街的住房出租,将实验室的所有设备都卖掉,或者找个化工企业承租。这可以让斯蒂德莱尔帮忙处理。要是没有人租用,就让他把所有设备都拆了,然后再找买家。
“尼科尔和您提到达尼埃尔了是不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我每日都会想起他很多次。我为他祷告。他承受着多么沉重的痛苦啊!”
突然又想到斯蒂德莱尔,战争结束后,他会不会没有工作,真是让人担忧。
尼科尔刚离开,丰塔南太太就用紧张的口吻说:
给他和茹斯兰留下一句话,委托他们处理文件和实验记录。(送到学校的图书馆。)
“我不能送您了,”尼科尔大声讲,“今晚再见。”
七月三日
“我一定要送您到栅栏。”
从吕卡斯给我的验血单中可以看出,我现在的情况很糟。巴多尔也不得不拉长声调说:“情况不好。”以前,我的血多么好啊!自从第一次受伤之后,我在圣第吉埃疗养时,就对自己的身体满是自信!通过伤口闭合的速度,可以看出我的血液多么出色,这让我感到自豪!雅克同样如此。我们都是蒂博家的后代。
丰塔南太太看看手腕上的表说:
询问了巴多尔有关胸膜炎并发症的疑惑:“只差给您做个化脓性感染实验。”这个善良的大高个耸了耸肩,仔细端详我说:“不用担心。”
三个人一同走下摇摇晃晃的小楼梯。
蒂博家的血。我往日的出色血液,我们的血,如今都在让·保尔这个小家伙儿的血管中流淌!
“我星期五就必须返回穆斯吉埃。”
在战争时期,我一天都没想过去死,就算只有十秒钟的时间,我也从没想过用我的生命作为牺牲。如今,我同样拒绝牺牲自己的生命。我不抱有任何幻想,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坚持一个无可救药的结局,但我也不允许自己像合谋一样心甘情愿地死去。
“明天?”尼科尔询问道。
中午。
“不好意思。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我知道理性、智慧和自尊是可以如实看到世界和它本质的不停变化,而不是由自我的角度。我觉得自己只是宇宙中一粒微尘,被消耗,然后抛弃。无所谓了。与我死后继续生活的人相比,我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别忘了下次再来。您应该有时间和我们待一些日子吧?”
不值一提,的确是这样,我却一直把它看得那么重要!
“我得离开了。”昂图瓦纳站起身说。
不过,还得试一下。
“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我马上就离开。”她举起一叠别人刚给她的文件和信封。“我们每一天都得打印好多表格送往当局,忙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每天下午还要花费两三个小时来处理下午的信件!”
不能因为个人而蒙蔽双眼。
丰塔南太太抱着一堆信封走来说:
七月四日
她还没有讲完就听到楼梯口响起姨母的脚步声。
今早收到贞妮一封很有意思的信,里面描绘了有关让·保尔的生活琐事。戈瓦朗很爱他的孩子,我忍不住跟他读了其中几个部分。应该让贞妮拍几张让·保尔的照片寄来给他看看。
“这样看来,您跟我一样,都在回忆达尼埃尔战争前在巴黎的日子。”
虽然困难,我也下决心准备等身体好些后,就给贞妮写那封信。
她放心了,笑着说:
这是一个奇迹!我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正当丰塔南和蒂博两大家族面临绝后的危险时,这个小家伙儿出生了。他从他母亲身上继承了怎样的品性呢?我希望都是好的基因。有一点已经确定了,他拥有蒂博家的优秀血液。坚硬、刚强,而且聪明。不论如何,他是雅克的孩子,他是蒂博家的后代。
“也许没有错。”他天真地讲。
一整天都在想这个事。突如其来的活力爆发,就像是老树根上抽出新芽。如果说这具备某些特殊的意义,或者说是造物的意图,应该不是毫无根据的吧?也许这是出于世族的傲气。但为什么不能说这小家伙儿是因命运而生的呢?这个家族靠着在黑暗中的不断奋斗,终于产生了这样一名完美的蒂博家族类型的人。大自然终有一天会创造出这样的完美,那我的父亲、雅克与我,难道只是这种完美类型的毛坯吗?我们身上也曾出现过这种心烦气躁和能量,但为何不能在他的身上充分展现出来,成为真正的创造力呢?
那一瞬间她忽然担心这话暴露了自己的内心,脸涨红,但还好昂图瓦纳没有注意她。昂图瓦纳眼中闪过达尼埃尔躺在梧桐树的树荫下乘凉的时候,嘴里嚼着橡皮糖,双手压在颈下,木讷望着远方的情景。
半夜。
“您想要听听我的想法吗?”尼科尔继续说,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坚持让昂图瓦纳产生了疑心,“您说得没错,达尼埃尔很可怜。他得经受住残疾以后的悲惨折磨。但您应该明白,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或许他还被其他的困苦折磨着,内心感情不断吞噬着他。也许这是悲惨的爱情,或是没有结局的热情。”
无法入眠。又需要排除一些威胁。
(这并不是完全错误的。在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尼科尔对达尼埃尔就有自己的看法。那天夜已深,贞妮跟吉丝一起在二楼睡觉,尼科尔因为还有工作要做,于是跟她的家人一起在大厅的壁炉前工作没有回去。突然,他跟她讲:“等等,尼科尔,不要动!”一张随手放的传单背后是他用铅笔绘制的她的侧面。她很乐意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兴致。可没过多久,她感到一阵不对劲,猛然回头,她看到达尼埃尔并没有画画,而是看着她出神,眼睛里面被欲望充斥,阴沉的恼怒、惭愧,或许还有憎恨。他立刻低下头,将传单揉碎丢进火中。接着,闷不作声地离开。“原来如此!”尼科尔诧异地想着,“他依旧爱我。”她始终记得很久以前,她在姨母巴黎的家中,年轻的达尼埃尔如同着魔一般,在每一个房间里挑拨她。这样炙热的爱情,她原以为不复存在,没想到这种感情,在原来一同居住的老房中又一次苏醒。从此以后,尼科尔什么都明白了。他阴沉不爱说话、神情恍惚、发脾气,一直不愿意离开别墅一步,一直保持这样闲散却又贞洁的幽居生活,这与他的性格和习惯完全不相符的日子,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爱情。)
在我知道自己的病无法治愈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半月,“我明白自己已经无药可救”,这几个我写的字,和其他的字都一样,大家都以为自己懂,但除了将死之人,没有谁能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如雷电般的变化,刹那间,生命化为虚无。
一种自然而然的猜疑让他保持警戒。他说不来理由,但是他感觉得出来,她说这些还有其他的,没有告知的因素。
作为医生,经常跟生死打交道,但可以接受的总是别人的死亡!我曾多次探究生理上无法接受死亡的因素。(这也许是因为我生命的特殊气质。今晚我才想到这一点。)
“他很可怜。”
往日的生命力,在工作中的不断进取和永无止境的精力,我觉得这种创造多半是为了让生命得以延续,得以生存。本能地畏惧死亡。(这种心理特别普遍,只是大家的恐惧程度有所不同。)而我的恐惧是遗传的。我认真想过我的父亲,他始终希望自己的名字世世代代得以流传,在慈善事业留下名字,在道德模范留下名字,在克卢伊大广场也留下名字。当他的名字刻在教养院的三角楣上(奥斯卡·蒂博建造)时,他的愿望实现了。这时候他希望能将自己的名字(在户籍上这是他的专属标志)留给他的子孙。他狂热于将自己的名字的花体缩写粘贴在所有可以粘贴的地方:花圃围栏、餐具、书籍的精装封面,甚至是安乐椅上都烫有他的名字!比人类与生俱来的占有欲还要强烈(我原以为这是一种贪慕虚荣的表现)。无论如何,都要留下自己的印记。(就算死了以后都要在阴间尚存,实际上这依旧无法满足他。)我遗传到了他的这种特质。我也偷偷希望自己的名字,连同我的工作和研究一起遗传下去。
昂图瓦纳只是摇着头,小声嘟囔着:
人们无法脱离父亲对自己的影响!
“哎!要不然。你就去询问贞妮吧。是有些困难。我们才回去,他就回楼上,将自己反锁在屋内。也不知道是孤独还是生气,有的时候,他可能会待在我们的身边,但不会说一句话,这整个房间都变得冰冷冷的!他影响了在场全部的人。我打包票,若是您可以说服他,让他回到巴黎继续工作,让他重新跟别人交流,开展新的生活,那么您对他就是功德无量了!”
七周,五十个白天,五十个黑夜,面对这个坚定不移的事实,我没有丝毫迟疑。猜疑和幻想。但就算如此,我也要指出,这困扰不休的思想也有暂歇的时候,那只是短时间的暂停,不是长期的遗忘,固定的念头退后了。我偶尔也能生活一会儿,也许是两三分钟,更长者达到十五到二十分钟。这种情况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这个时候我可以自由地活动,专注于读书、写字、听人讲话、与人争论,还能关心和我现在病情毫无关系的事情,我好像已经摆脱了病情控制,可我错了,那纠缠不休的病情依旧存在,我还是能感觉到它在我的身体里面,只是现在退居第二,暂存在了那里。(我连睡着的时候也能感受到。)
“我没发现这个情况。”
七月六日,早上
昂图瓦纳笑着回应说:
自周四开始身体状况有所改观。身体的舒适让身边所有事物都变得美好。今天的晨报上刊登了有关意军在皮亚夫三角洲【注:皮亚夫河发源于阿尔卑斯山,流入威尼斯海湾,1918年6月15日至23日,奥军在此遭到败北。】赢得的胜利,这是个好迹象,也让我尝到了久违的欣喜感。
“我们必须让他摆脱阴影,”她接着讲,“得让他重新拾起画笔。”她的语气严肃认真,似乎现在才开始说到一个只有昂图瓦纳才能解决的重要问题。“他不能继续这样。他一旦颓废下去,他就会……”
昨天没有写日记,走到户外才发现日记本放在了房间。不想上楼,于是,一个下午都兴味索然。如今我对写日记这种消遣方式产生了浓厚兴趣。
“你清楚的,他挺可怜。”
今天想要记录在黑皮本上的事情太多,于是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写日记。我发觉,自从买了日记本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用黑皮本记录了。如今我更喜欢简短的记事文字。但黑皮本的病情记录还是需要关注的,需要摆在第一位。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在日记本上记录“幽灵”,在黑皮本上记录体温、疗程、疗效、副作用、中毒进程等健康状况,以及与巴多尔或马才的议论结果。我并非对记录病情的效果言过其实,作为一名既是中毒患者又是医生的人,应当从患病的第一天开始,就坚持每天的病情记录,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份极其完备的临床报告,它的作用不可估量。如果我可以一直坚持记录下去,它的价值会更大。巴多尔允诺,将来会将这个记录刊登在《医学简报》上。
昂图瓦纳摇摇手表示同情。
昨天,胖子德拉埃因通过出院休养,已经离开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痊愈了,谁说得准呢?他上楼向我道别,装作忙得抽不出空,但又装得很笨拙。他没跟我说“以后再见”之类的话。估计约瑟夫当时整理房间也没发现,门刚一关上,他就赶忙跟我说:“医官先生您看,还是有人治好了!”
“他特别阴沉。”
我刚刚正要写:“若我可以活下来,是这个笔记本的功劳。”但需要把自杀这个问题认清。我承认笔记本只是我为自己找的理由。多么奇怪!人们总是给自己演喜剧。我很不愿意承认,自己从未想要自杀。就算是最无法忍受的时候也没想过自杀。如果非要说一个我有过的情况,那就是在巴黎的一个早晨,我买了一个注射器。上火车以前,我想了很久。我也正是在那个早晨开始写笔记的。好像在我临死之前有个重要的事需要完成,这是我需要履行的责任,好像这个临床笔记足够让我放弃自杀。是我没有勇气吗?不,真不是这样的。就算真有诱惑,阻止我的也不是害怕。我不是没有勇气,只是没欲望。事实上,每一次我脑中都是一闪而过诱惑,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驱散。(心中似乎产生了一股力量,自然而然地就将坚持写笔记作为了一种借口。)
“很不错,但为什么要问他有没有听话一些?”
除了暴毙,哎,这概率不大,我也知道我最后的结局不是寿终正寝。正因为我清楚这一点,所以我的话是认真考虑之后发自内心说的。我敢肯定,那个时候迟早会来。我只需要等着它。如今药已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就算如此,思绪也在逐渐趋向平和。)
“很可惜昨晚我没有回去,”她讲,“昨天的晚会怎么样?达尼埃尔好吗?你有没有让他听话一些?”
晚上。
太阳的光芒透过窗户射在她被白色大褂罩住的肩膀上,阳光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闪烁,让她毛茸茸的赤裸手臂上闪耀着一层金色,她每一次的微笑,都带着牙齿的闪光。“如今的她还会让那些死里逃生的年轻人产生欲望。”这种想法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
戈瓦朗在中午吃饭之前,于走廊下给我们带来了一份瑞士报纸,报纸有一整个版面登载了威尔逊的最新演说。他大声地念给我们听。我们所有人包括他都很兴奋。威尔逊的每次演说都让欧洲吹过一阵清爽的空气,就像是矿坑坍塌后灌入的氧气,使得被埋困的人们能够呼吸,一直坚持到搜救人员前来营救。
“现在他在香槟第一线做外科医生。”她说着,眼神四处张望,闪烁不定的目光带着少女的纯净和少妇的优雅,谁也不能把这两个特质分开来。“他很忙。可他还是挤出空余时间为杂志撰稿。这周我收到了他的一篇文章在找人打字。是一篇有关止血带的应用,或是其他类似的内容。”
七月七日,凌晨五点
昂图瓦纳询问她老公现在的情况,打仗的时候他们见过两次面。
固定的想法,就像有一面墙。我狠狠地撞了上去,爬了起来,
她反而更加年轻了。肤色依旧白皙亮丽,完全没有因为熬夜而黯淡。蓝色眼睛如一汪清水。
又再一次撞上去,一次又一次。这面墙,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就连一秒都不愿相信它是真的,我还不断地告诉自己,也许我不是一定会死。这只是为了找个借口,但在各种缜密合乎事实的推理以后,我总是又一次地撞了上去。
他们一直没有见面,因为尼科尔昨晚一直照顾伤寒病人没有回去,她不放心将病人托付给别人照看。
下午,户外。
“不是这样的。只是我没想到您会来这儿。”
重温了威尔逊的演说。他如今的演说比以往更加确定了有关和平的设想,还列举了“最后”解决必不可少的条件。方案的内容广泛,让人吃惊:一、取缔一切可能会引起战争的政治制度。二、在划分领土的时候,须提前征求各国人民意见。三、签订的法约,各国政府须认真遵守。四、创立一个国际性组织,用来监督各国,执行仲裁法庭职责,世界各国不分高低,一律派代表参加。
她满脸通红,压抑住自己的疑惑笑着说:
(我像个开心的孩子一样将这些条件一一记录。我觉得应该进一步支持、协助他。)
“您是不是发现我现在不像个样了?”
威尔逊的演讲是这里所有人讨论的话题。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希望。只要想到以后每个国家都能一样,就让人兴奋!他的演讲响遍每个宿营地和战壕!人们对于四年来每天的相互残杀感到厌烦!(对这几个世纪以来都听命于领导,互相残杀感到厌烦。)大家一直都在等着一个恢复理性的号召!可是政府领导会同意这一点吗?希望这一次,理性的种子会在每个角落萌发!目标如此地明确。虽然实现这个目标过程中会出现无数问题,需要长时间的努力,但怎么能再怀疑经过不懈努力下,明天的世界会是走上这条路,而非走向另外一条道路呢?这四年的争战除了毁坏和废墟以外,没有任何成果。对于狂热梦想征服其他国家的冒险家,他们也必须承认,战争对于各国人民只会带来灾难。那该怎么办?在每个领域都证实了战争的荒唐性,在这个问题上,不管是政客、经济学家还是人民都从各个角度达成了一致结论,既然如此,要建立持久的和平还有怎么样的阻碍呢?
尼科尔刚刚推开门就愣住了,看着昂图瓦纳半天,好像不敢相认。昂图瓦纳心里一阵紧张,吞吞吐吐地说:
吃过午餐,窒息又发作了。打了针以后,我坐在橄榄树下的椅子上累得无法给贞妮写信,但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亲爱的,快点上来。这有一位你认识的朋友,快来陪陪!”
戈瓦朗、巴多尔和马才为了威尔逊的想法在我面前吵了起来。威尔逊主要提倡的就是建立国际的仲裁机构。这样做每个国家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每个人都不会吃亏。甚至还有一点,人们考虑的不够充分:这样一个仲裁机构,还可以照顾各国的自尊和民族敏感,很多次的战争都是因它产生的。一个国家的人民、政府,甚至是领导者,不论多么敏感易怒,要是由国际法庭以各国利益为出发点进行裁决使之顺从,这比让它在邻国的威胁或者在联盟的压力下让步,对它的自尊和威信的伤害要小得多。戈瓦朗说,这个国际法庭必须在战争结束后清算以前就建立,这样可以使得和平条款在一个属于全世界的国际联盟内部,心平气和地讨论,而非是在怒气冲冲的敌对各国之间。和平条约由国际组织自上而下进行仲裁,分清每方的责任,做出最合理的判决!
丰塔南太太走向门口。昂图瓦特在楼上听到她的欢呼声:
国际联盟 【注:威尔逊在1918年2月8日的咨文中提出十四点,以建立国联,1920年1月20日成立此组织。】 是一个让今后没有战乱的唯一途径,也是最好的方法。一旦有个国家受到了某国的威胁,那其他所有的国家都会群起而攻之,阻碍他的行动,强迫那个国家受到公正的审判!
“镇长来了,姨母,”那个声音喊道,“他有话跟您说。”
还应该看得更远。这个国际联盟应当提倡一种国际统一的政治和经济,使它成为普遍,有分工的合作,最后推广到全球。这将是人类文明的新时期,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时期。
“尼科尔回来了。”
戈瓦朗举出了很多正确的观点,这时候我发现当初对他会不会太苛刻了点。我不喜欢他摆出一副身为高师学生,什么都懂的样子。说话的时候也让人讨厌,让人觉得像是在亨利四世中学 【注:巴黎先贤祠附近的一所有名的中学。】 教授史学。毫无疑问,他懂的东西的确很多。他关注现在的形势动态,每天会阅读八到十份的报刊,每个星期都会收到一包报纸和瑞士刊物。而且,他思路稳健,毫不毛躁。(我总是很喜欢这种思路稳健的人。)希望能像他那样,以一个史学家的角度,拉开一段距离,评论当代事实。伏瓦兹内也来了。(巴多尔说过:“他们充分利用了声带没有受到影响的人,在医院里面只有戈瓦朗和伏瓦兹内。”)
丰塔南太太起身说:
我觉得今天精神状态好是靠着治疗,也是因为威尔逊。
“姨母!”有人在外喊道。
我得补充一点:当建立起一个国际联盟以后,就可以从战争的残骸中找到某个全新的世界意识,这样,人们就向公正和自由又进行了一个质的飞跃。
“我得告诉您一件事,我的好友,我觉得贞妮现在是开心的。的确是这样。她现在的开心和原来完全不同,这是她在限度内获得的最大的幸福。这是因为贞妮从来都不是快乐的。在她小的时候,她的内心就感到了深深的苦痛,我们却无能为力。更惨的是:她并不喜欢自己。不爱上帝创造的这个自己。她的心里从来不相信有上帝:她的灵魂如同一座改变了用处的庙堂。但是您看,上帝一直在我们身上,他在我们身边创造了多少奇迹!任何不幸都有补偿,任何混乱都会变得和平。今天,上帝的恩宠便降临于我们之中。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今天,我亲爱的孩子作为寡妇和妈妈,在人间找到了她的快乐,她的天性可以达到的平衡以及愉快。我现在可以从她的身上感觉到。”
夜里十一点。
丰塔南太太将手上的活放在腿上,摘下了眼镜说:
报纸上刊登的都是一些没用的废话,平庸至极,让人厌恶。好像威尔逊是先进唯一一名真知灼见的政客。他是民主最伟大意义上的典范。与他相比,法国或是英国那些煽动家,看起来像是一个渺小,而且自私自利的商人。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还是帝国主义传统的爪牙,但他们现在居然假惺惺地对帝国主义传统加以指责。
“我觉得她现在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昂图瓦纳插嘴讲,“说是成熟也不是成熟。就是特别的人。”
我跟伏瓦兹内和戈瓦朗说到美国民主问题。伏瓦兹内曾定居在美国纽约。在他看来,美国生活安定。戈瓦朗像是预言家一般,兴奋地说着他的推测:二十一世纪的欧洲将被黄种人占领,白种人的前途只能局限于美洲大陆上。
“她如今只剩下一个重要的使命:照顾孩子直至成人。”
凌晨两点。
昂图瓦纳暗想:“有的人一下子便形成了自己想要的世界观。于是他接下来的生活百心不操。他们的生活便如同天和丽日的时候湖边泛舟:他们无须用力,只须顺流而下到达目的地。”
又是失眠。稍微打了个盹儿,便梦见了斯蒂德莱尔。在巴黎最里面的那间实验室里,哈里穿着工作服,头上戴着军帽,胡子剪得很短。我刚不久跟他激烈地解释着什么事情。也许是跟威尔逊或者国际联盟有关。他转过头,用湿润的眼睛望着我说:“你都快死了,还担心这些干什么?”
“贞妮获得了很大的收获,”丰塔南太太用坚定、融合的嗓音接着说,手上的针线活没有停歇,“她内心深处深藏的宝藏让她变得崇高。那就是对于自我牺牲和幸福时刻的回忆。与别人不同的是,那些回忆都没有让她的生活变得糟糕。”
我依旧在想威尔逊。(希望哈里不要不开心。)我感觉威尔逊担任这个角色是命中注定的事。他注定是为了结束这场战争,迎来和平而出现的人。他必须是一个局外人,可以不带任何情绪地去看待这四年的战争。正好,威尔逊是大洋彼岸的人,他代表着拥有自由与和平,相互团结的那些国家。他拥有地球上四分之一的人作为有力后盾!只要是个明智的美国人,就会想:“我们既然可以在各洲之间建立一个稳定的和平状态,而且可以保持一个世纪毫不动摇,那为什么欧洲合众国无法做到?”威尔逊继承了华盛顿 【注:华盛顿(1723—1799),1789年—1797年为美国第一任总统。】 等人的思想。(他演讲中隐约透露出他发现的这个问题。)虽然这位华盛顿讨厌战争,但最后还是通过战争赢得了永久的和平。据戈瓦朗说,这位华盛顿心中还有一个想法,他还希望全世界都能赢得和平。如果他真的能把全球各个敌对的小国家团结成一个和平联邦,这个榜样对于旧大陆来说将是无法抗拒的。(旧大陆要用一百多年的时间才能了解!)
“真是奇怪。”昂图瓦纳想着,“她的话并没有让我感到烦躁。她的体内有一种让人尊敬的气质。不仅是尊敬,还有怜悯。也许是因为她的宽容?不管怎么说,她的这种真诚的宽容是非常少见的。”
我还在写,时针在表盘上不断转动。威尔逊帮我驱逐了“幽灵”!
“对了,”她担心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忙解释,“这不是因为出生的不合法。不是这样的。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是害怕这个事情会在我们以后的生活中留下阴影,形成无法改变的后果。我是不是太口无遮拦?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在想:‘贞妮一生都会带着一个累赘。这是让她赎罪!希望上帝的想法能够达成!’好吧!我的好友,我想错了。我对上帝不够虔诚,上帝神圣的想法是难以参透的,它指出的出路我们不懂,它的慈悲无极无限。我原本以为这是对我们的测试,是对我们的惩戒,但我错了,这是对我们一种崇高的祝愿。是他宽容的表现,是我们快乐的源泉。是啊,上帝为何会惩戒我们呢?他知道恶魔在这次冲动中的作用很小,他比我们更加明白这一点。那两个孩子就算在犯错误的时候,内心也都是纯净且贞洁的。”
就算对一个等在死亡的囚犯来说,这同样是一个让人兴奋的问
他也经常想到她的这些方面。当她抬头看到他的时候,他微微眨眼,希望她能够明白他懂她。
题。自从由巴黎回来之后,我首次感到了对前途的兴趣。一旦战争结束,新的未来世界就将开始。如果即将达到的和平没有改革、重建,统一这个没有生机的欧洲,那么一切都是白费,而且那样的和平,又能维持多久呢?的确是这样,如果每个国界家的政治工具依旧是军事权利。如果每个国家依旧在国界线后各自为政,想要肆意扩张,如果欧洲联盟没有达到威尔逊希望可以缔造的那个和平的经济制度:自由贸易,取消关税壁垒。如果国际无政府时代依旧持续,如果每个国家的人民不能强迫政府顺从建立在权力为基础的世界秩序,那一切都将会重演,流过的血都将白费。
“老实说,我对这些都感到无比痛苦。我很清楚我一直在等着贞妮生产。”
不过,这个希望还是很大的!
过了一下,她又继续说:
(我这样说,好像自己也有很大希望一样。)
她赞同地望着他,点点头,又继续开始女红了。
七月八日
“其实我们想法相同,”他赶忙回应,“若是雅克还在世的话,他们的生活不会快乐。”
三十七岁的生日,这也将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生日!
“我们都应当坚信那些至高无上的智慧,”她开始讲述(这种严肃又亲切的语气似乎在讲:“你别插嘴。”),“我们应当相信上帝的决定,并且接受他的安排。您弟弟的死就是上帝的一种安排。”她犹豫了一下,便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个爱情肯定会让人经受极大的折磨。不管谁都一样。不好意思,我跟您讲这些。”
我在等着正午的钟声敲响。洗衣妇扛着衣服包,领着女儿经过走廊,那一天,我注意到那名少妇,只见她行为笨拙,腰部外凸,屁股僵硬,看到她怀孕的迹象我稍显很激动。孩子应该有三个半月,最多四个月。莫名的兴奋、害怕、同情、羡慕和伤心!我是一个没有前途的人,这个奥妙的将来摆在那里,触手可及!这孩子到出生还要等一段时间,整个未知的人生摆在他的眼前!他的诞生和我的死亡是无法阻止的。
她停住了嘴,突然回想起运动会次日,她从维也纳返回家中看到的事情。不过,她知道怎样驱逐不好的记忆。这时候,她下定决心,将额前的一缕白发挑起,准备和昂图瓦纳好好地说些心中的秘密。
户外。
“贞妮也需要做一些事。”她忽然感慨,但是不希望说清楚每个想法之间存在的内在联系,“悲惨的雅克,我绝不会忘记最后一次见他。”
威尔逊的思想影响着每个人,也没人打桥牌,就连军士俱乐部的人们也为此不玩牌了,足足争执了两个小时。
微微暂停,她又继续讲:
报纸上也是大篇幅地评价威尔逊。巴多尔今早说,新闻检查机构任读者们在和平的想象面前不断驰骋,这个做法耐人寻味。在《洛桑报》上刊载了一篇有意思的文章,里面展出了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威尔逊发表的《不分胜利的和平》以及《逐步限制各国军备,最后达到普遍裁军》两篇咨文。(说到一九一七年一月,我想起了三零四号高地后面整片成为废墟的村庄,地下室里的军官食堂,我跟佩伊昂以及伤心的赛费尔一起议论裁军问题。)
“的确是这样,我干吗不这样做呢?”
马才来了,他得帮我验血。氯化物减少了,特别是礴酸酯。
他附和说:
暴雨天气总是特别闷人。慢慢走向戽斗水车凝听水声。我持续阅读愈发困难,无法专心了解别人的思想,但还是可以思考自己的想法。每天记日记对我来说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但不会太久,我得抓紧利用时间。
“唉!其实我也不想埋怨!对我来说,生活不论多么艰难,都是重要的。我觉得我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日子了,现在我只想为别人做些有益的事。”她笑了笑,继续说,“你清楚吗?等以后您为您的病人开个医院,我就帮您打理!”她继续说,“我们还可以让尼科尔来,还有吉赛尔,你也可以叫贞妮。我们干吗不这样做呢?”
大家在午餐时间谈到了一九一七年一月威尔逊发表的“裁军”咨文。除雷蒙以外的人都赞同这个观点。今天大家谈论的都是当年害怕说害怕想的:军队是吞噬一个民族的肿瘤。(“为人民服务”是多么触目惊心的臆想。每个被雇用的造炮弹专职人员,以后都不会进行有益的生产活动,最后变成一个依靠集体存活的寄生虫。)当一个民族投入了三分之一的财政用于军事,那么等待它的要么破产要么战争。如今的战争就是四十年来不断扩张军备的必然后果。如果不执行普遍的裁军,那和平永远不会长久。这个道理说过无数次,可依旧没有改变,大家都知道原因。在武装的和平时期,想要武力至上、竞相扩充军备的各国政府停止扩军,相互了解,放弃他们的疯狂计划,简直是痴心妄想。等到明天的和平时期,一切又会发生变化,因为欧洲所有的国家都变得一无所有,都要从头开始。战争使得各国一无所有,筋疲力尽,只好重新开始。这时便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时机,因为这时普遍的裁军变成了可能。正因为威尔逊明白这一点,所以当他提出裁军想法以后得到了大家的普遍赞叹和热烈讨论。这四年的争战让各国人民本能地抗拒战争,大家同时希望建立一个国际间的道德规范从而取代军事政令,解决各国间的矛盾冲突。
好像丰塔南太太已经料想到了他的看法,她讲:
如今大部分渴望和平的人应当强迫少数渴望制造争端的人,接受这个强大的、维护和平的国际联盟,在必要时可以派出国际警察,或用判决权力从而维护和平,这样便永远地禁止了暴力武装。让各国政府将这个问题交付给全国人民投票决议,最后的解决绝不会有半点疑问!
“有的时候,福与祸相互依存,可以互相转化,”昂图瓦纳暗想,“战争会给这类年纪,这种类型的妇女带来想象不到的幸福;让她们拥有献身精神和参加公共活动的可能;让她们可以在感恩中获得快乐。”
今早吃饭的时候,依旧只有雷蒙反对威尔逊的观点,他评价威尔逊是“鬼迷心窍的基督教徒”,对“欧洲现状”一概不知。完全是吕梅尔在马克西姆餐厅时的口吻。戈瓦朗反驳他:“若接下来实现的和平不是建立在谋求公理的基础之上,不是为了建立一个和谐欧洲,那大家为之牺牲后所获得的和平只是一张假和平条约,等战败者东山再起的时候,和平条约就不复存在!”雷蒙说:“我们都清楚神圣同盟【注:1815年法国战败后,由奥地利首相梅特温提倡,俄、奥、普三国缔结反动同盟。】作用在哪儿,能够维持多久。”我忍不住插嘴说:“雷蒙,我想你应该知道你有多么现实,但我们偶尔也要接受乌托邦的引诱。”(仔细想想,这话不傻,但真假还须经过考验。)
他没有说话,虽然赞同她的想法,但他也害怕说话会引发咳嗽。当她戴上眼镜以后,老人的姿态便显示出来。“心脏病人的脸色。”他再一次感叹。她直直地坐在安乐椅上,整个人看起来亲切又庄重,一边井然有序地缝补,一边跟他说她的责任和她工作中的问题。
外面渐渐下起雨,希望暴雨能让这个夜晚凉快些。
“真的吗?”她开心地说,“星期天达尼埃尔终于领他来我这里。每一次见到他我都觉得他越来越强壮,不断在长大!可是达尼埃尔说那小家伙儿性格奇怪,闹腾得很。我觉得若那小家伙儿有自己的想法,怎样都可以。而且,身为男生,必须知道坚持。您会同意这个想法!”她半开玩笑地说,“我很难过不能经常陪他。但那些病人更加需要我。”就像是流水不管怎样改变流向,最终都会回到原来的坡地,她的话题又一次回到了她的医院上。
七月九日,黎明
“他很好!”
难受了一个晚上。呼吸困难,晚上醒来无数次,一整晚都没睡到两小时。
“您还没跟我说让·保尔那个小家伙儿怎么样了。”
突然想起拉雪尔。这几天的炎热,使得项链散发出更加浓烈的香气。她最后居然倒在病床上,一个人郁郁而终。但其实每个人到死的时候都是孤独的。
丰塔南太太半天没有说话,她拿起针线,开始缝补以前,她戴上眼镜看着贞妮跟让·保尔在一起的照片说:
忽然想起,今天这个时候,又有无数的人在战壕中等着进攻的消息,和以往的每天早晨一样。我不知羞耻地为自己可以待在这里找慰藉,但一点用都没有。我也想要他们那样的健康体魄,可以去赌一把,也就不再担心他们还得跨过挡水墙了。
昂图瓦特什么都没有说,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个事让他又想起了贞妮儿时患脑膜炎的时候,还有格雷戈里牧师就如变魔术一般的“神奇”疗法。他同样想起菲力普医生偶尔面带微笑讲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有一个与之相称的故事。”
我尝试翻阅吉卜林 【注:吉卜林(1865—1936),英国诗人,小说家。】 的作品,上面写了这样一个词:青春的。这使我想起雅克是青春的。这个词形容他最贴切了!他始终是个少年。(请看字典中对“少年”一词的解释。他拥有这个词所表达的全部特征:极度热情、做事极端、羞臊、喜欢冒险、对抽象的事物感兴趣、憎恶含糊不清,而且对于猜疑主义没有任何办法但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
“是上帝充满仁慈,提前通知了我,”她严肃认真地解释说,“我被上帝提前告知了达尼埃尔的受伤。”她慢慢地举起手,颜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接着,她又如背诵圣经,或是当大家的面见证奇迹一般,明明严肃相待,却又表现无所谓的态度说,“那是周四,我像是感受到上帝般很早就醒了。原本想要向上帝祈祷的我突然感到焦虑不安。自我在这设立医院以来,我第一次有过这样的感受。我原本打算开窗叫护士,但是我无法站稳。很幸运,当他们发现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下楼,就上来了一名护士。她看到我在床上一起来就晕眩倒下,无法动弹。那时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是全部血液都被榨干。我脑子里都是达尼埃尔。我不断地祈祷,可是一个上午我的身体越来越差。贞妮带着医生来看了我几次。医生还让我吃乙醚糖浆。我说不出话。开始吃午餐之后,大约十一点半,我忍不住叫出声,接着便晕了过去。再一次醒来时我感觉舒服了很多。直到在天黑之前我起床去秘书处签署文件和要发的信件才结束。”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达尼埃尔的队伍,在这周四的清晨,我的好友便收到任命要求进攻。一整个白天,那孩子都如英雄一般厮杀,一点伤都没有。但就在十一点半刚过去不久那个时间,他的腿突然被炸弹炸伤。大家将他送往急救站,又转送到战地医院,他花了几个钟头才完成截肢手术活了下来。”她对着他说的时候止不住地摇头,“十天以后我才知道这个事。”
等他老了以后,也会变成一个老顽童吗?
“这里的事情?并没有。”
我多次翻阅昨天的日记。雷蒙提到了“乌托邦”。不,我向来不相信这种虚幻的吸引力,极其不相信。不记得是谁曾说过这样一句箴言:“最错误的思想,是把自己期望的事物附着在看到的事物上。”这的确是一个错误观。威尔逊曾说过:“我们需要的,只是可以生活在一个纯洁的世界上。”我对他的话表示怀疑,我从不相信人类以后会变得特别完美,所以不相信靠人类的计划会使世界“纯洁”。但威尔逊又说:“对于爱好和平的国家来说,让世界安全十分可靠!”我认同他这段话,因为现实。如今的社会已经逼迫人们不再私下寻仇,将他们的所有争执都移交法庭处理!那为什么大家不去阻止各国政府之间驱使人们相互残杀呢?难道战争是理所当然的吗?这其实也是一种病态。整个人类的厉害所在就是向破坏力进行胜利斗争。在欧洲的很多国家都已经慢慢学会了缔造本民族的团结意识,那为何不把这种团结意识扩大到整个欧洲大陆呢?这将是一个新时期,社会本能的新飞跃。“那爱国情感呢?”少校必会询问。促成战争的并不是爱国情感,这是非自然本能的民族主义情感,是人们后天人为产生的情感。对于故土、地方语言和传统的眷恋不会促使人们产生对友邻的强烈敌意。就像是皮卡第和普罗旺斯,或是布列塔尼和萨伏瓦之间。在结成联邦的欧洲,爱国本能只能成为各地的特征。
“他有跟您讲他当初受伤的时候这里发生的事情吗?”
“幻想!”这明显是他们从另一个角度对威尔逊观念的抨击。报纸上刊登的文章真让人气愤:就算是最倾向于美国方案的人都把威尔逊称为“大幻想家”“未来世界的预言家”。威尔逊的理论不是幻想!他的良知反而深深地打动了我。他提出的是既创新又古老的淳朴思想,这是历史上所有尝试和经验教训的必然成果。明天的欧洲各国将会面临一个选择,重新建立欧洲各国联盟,或是继续投入战争,直到耗尽全部财力。如果欧洲各国不愿意接受威尔逊提出的理性和平,欧洲很快就会发现(要花多大的代价?)自己又一次走向死路,他们必将继续投入战争之中。还好这种概率不大。
她突然转头说:
晚上。
她似乎没有听进去,双手搭在裙子上,她仰望着窗外花园中的树木,眼神摇摆不定。
煎熬的一天,再一次落入绝望之中。像是掉进了张开大嘴的陷阱。我原有美好未来,可以达到老师和同学们认为的“似锦前程”。(难道是我太过自傲?)忽然,我在交通壕的转弯处吸入一口毒气。
“还没有,只跟我说了他悲惨的遭遇。我让他多做复健。只要能够一直坚持复健,时间长了肯定会得到一定的效果。他也坦白说,装了假肢行动就方便了。”
于是命运的陷阱向我打开了罗网。
“达尼埃尔应该和您聊过吧?他让您检查他的腿了吗?”她一边叹气一边询问道。(达尼埃尔一直都拒绝让她检查他锯断的腿。)
三点,窒息使我难以入眠。依靠三个枕头坐着才能呼吸。打开灯,点滴剂以后,我写出了下面的话:
“我可能还要在您拜访的时候缝补衣服,”她优雅地笑笑说,“我平时根本没有时间补衣服。”她将桌子上的圣经移开,放上针线包,看了看时间便坐下来。
我原来没有闲暇,也没有兴致(纵情的辞藻)坚持记日记。现在我觉得很遗憾。若当初我坚持记日记,现在手里拿着的白纸黑字是十五岁以后的所有故事,那我会更加深刻地感觉我活过。我这一生所具有的体积、重量、轮廓,具有历史性的重量,都不会稍纵即逝,没有外形,就像一个被人忘却的梦境,什么也抓不住。(就像是病情的发展记录在体温记录表上。)
昂图瓦纳被剧烈咳嗽逼得倒在靠椅上。等他咳完以后便看到丰塔南太太盯着自己,但没有说一句话。
当我开始写日记,为的是驱赶“幽灵”。我坚定这一点。当然,还有消磨时间,自我安慰等模糊原因,同时也是为了从这随时就会消失的生命里拯救一些什么。拯救?有什么必要?真荒谬,我已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再翻看这些,那这是为了谁呢?为了那个小家伙儿!的确是这样,就在刚才失眠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一点。
她率先走进阁楼第一间的私人办公室,里面摆着两把椅子,还有一张满是书本和账本的工作台;地上的凉席已经有些磨损。昂图瓦纳刚进房,就认出桌上拿绿色纸板当灯罩的油灯是自己曾用过的。当初在炎热,而且尺蛾飞舞的六月夜晚,家里只有他一人在这盏油灯下为了考试不断奋斗。被重新粉刷的墙上挂着几张照片:上面是年轻时候的热罗姆,昂首挺胸地站着,一只手搭在柔软的椅背上;有一张是达尼埃尔,身着凉爽的英国水手服和短裤;一张是还是孩子时候的贞妮,长长的头发,手上还站着一只鸽子;最后一张照片上是结婚以后的贞妮,身着丧服,让·保尔坐在她的膝上。
那孩子美丽、健壮、茁壮成长。他的前途,我的前途,世界的前途都掌握在他的手上!自从我见过他以后,我就一直想着他,但我很难过他不想我。他将来不会认识我,对我什么都不知道,而我留给他的,除了照片、金钱和“昂图瓦纳伯伯”,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有时一想到这个就难受。若我在死前的几个月里坚持在这个本子上记录,也许会让让·保尔产生兴趣,在每一篇日记中搜寻有关我的人生足迹,在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那个时候,“昂图瓦纳伯伯”对于让·保尔来说,不仅是一个称呼或是照片而已。我也明白,过去的我和现在被疾病吞噬的我之间完全不同。但这毕竟有点作用,总比没有的好!我想抓住这个可能。
“大家把这里作为‘零件厂房’。”她一边解释一边踏上旋转楼梯,顶头是原来马夫的房间。“这些孩子什么都会,水管、木工和电器什么都能修,我现在都不用出去让别人帮着做零件了。”
很累。发着高烧。值班的护士们看见了我房间的光亮,我让他们帮忙增加了一个靠枕。原来使用的滴剂没有了效果,得请巴多尔再试试其他的药物。
一楼的马房中间,摆放着几张工作桌。满地都是垃圾。
夜晚,窗内渗入浅蓝的光辉。这是月光,还是天已渐亮?(无数次打了盹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打开灯总是看到让人灰心的时间:十一点十分。一点二十分!)
“我住在楼上。”她一边开门一边说。
到四点三十五分,终于不是月光,我迎来了拂晓的微光,天亮了!
他们沿着草坪走向马房。来往的每一个人都跟丰塔南太太问好,如同老百姓一般举起军便帽。
七月十一日
“小伙子们得加把劲了。明天铁床得晒干用。嘿,罗布莱,你别站在那儿!”(有名士兵为了绑铁线莲的藤蔓,居然翻到厨房屋檐上。)“前几日您还卧床不起,今天居然就到处爬高了?”爬梯子的那人满脸大胡子,貌似是我们本国保卫军。他听完丰塔南太太说完之后就呵呵地爬下屋檐,丰塔南太太走向他,解开他的衣扣,摸着他的肋骨说:“您看看,您伤口的绷带都松了。还不赶快去找护士检查!”她转头跟昂图瓦纳说,“这孩子做了手术还不到三个星期。”
在床上的这几天,熬着说不清的折磨,又心酸又安静,让人生气。
他们为了绕过走廊,从仆役进出的门走到花园,一路没有任何言语。直到看到有四名士兵在树下用白漆刷铁床,丰塔南太太才走过去说:
吃完午饭。(在病人专用的小桌上,一顿顿无休止的饭,不断的焦虑等待,连唯一的食欲都没有了!约瑟夫每过四分钟就会带来托盘,米饭装在了茶杯中。)每天中午到下午三点,这是白天最空闲的时间,似乎白天向夜晚借来了这种寂静。旁边偶尔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现在,我带您到马厩那栋楼去,我在马房那栋楼设立了‘指挥所’,要不然我现在带您过去好好地聊聊。”
三点钟的时候都会量体温,约瑟夫,人在走廊行走,人在花园中叫喊,生活又在继续。
她诧异地看着他,为了掩饰突然喷涌的泪水,他转头将窗户轻轻地关上,这时他似乎被这个记忆勾起了无限亲密交流的热情。
七月十二日
“雅克曾经住在这里。”
这两天的情况不好。我明显感觉到支气管淋巴结更加肿大,昨天的透视也证明了这一点。
丰塔南太太领他走到三楼一间贴着花壁纸,而且对着栗树梢打开窗户的房间,他停在房间门口突然想起来:
库赫尔曼在德国国会发表了平和有利的演说,他必须辞职。这对于德国思想状况来说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另一边,意大利人向皮亚夫三角洲的进展已经得到了证实。
昂图瓦纳一路跟着她,体力有点吃不消。他脑子中一直想着克洛蒂德那句话:“如果老爷还健在的话。”
夜晚。
丰塔南太太用领导的权利打开每扇门,在各个房间穿梭,用专业人士的眼光打量房间,检查卫生间的卫生、散热器的温度,甚至还会看桌子上摆放的杂志。她好像养成了有事没事便会抬手看时间的特定习惯。
我躺在床上。今天的情况比想象的要好。接待了达罗斯和戈瓦朗几个人。早晨,巴多尔把赛格尔请来,当着他的面对我进行了长时间的检查。他们没有发现恶劣的现象。病情没有恶化。我身边的人都对我抱着期望。可我心中再三叮咛,不应该对现实抱有希望,但没有用,我似乎也受到了他们情绪的感染。显然,我们收复了失地:维莱尔柯特雷、长桥、第四军、(若老实的泰里维埃依旧待在那儿,那儿他有的忙了!)奥地利明显打了败仗,输得很惨,日本却在东部开辟了新战场 【注:日本于1918年侵犯苏联。】 。戈瓦朗经常能及时收到最新战况,他认为巴黎人民会因轰炸影响情绪,就算是身在前线的人也会因为家中的妻儿受到炮轰而紧张。他每天都能收到很多来信,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对未来感到绝望。只希望付出一切获得和平!只要美国控制,那战争就会结束。我察觉到了其中产生的益处,只要让美国控制就好了,当我国领导人与美国联合要求和平,那其他国家也只能支持美国的和平,那属于威尔逊提出的和平理念,而非将领的。
昂图瓦纳很想去瞧瞧他原来住的房间,可惜那个房间因为刚不久住了一名伤寒病人,现在在清理,被锁上了,那病人如今转去圣日耳曼医院接受治疗。
若明天身体情况好些,我就给贞妮写信。
现在别墅像是一个宿舍楼,每个房间里都没有人。在二楼住了十五名病人。三楼住了有十名病人。还有两张备用床铺放在顶楼应急。
七月十六日
“我们上去吧!”
这几日身体很不舒服。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做什么也都没有兴致。虽然黑皮本就在旁边,可我完全不想写,只在夜里勉强起身,在本子上记录当天身体的整体状况。
如今的别墅的确是变了模样。弹子房改成了护士房,厨房换成了治疗室,就连浴室都变成了包扎室。原本温暖的柑橘培养房如今摆满了十二张床,成了寝室。
今早开始身体状况看起来好很多,每一次窒息发作相隔的时间加长,发病时间缩短,而且咳减轻,完全能够接受。难不成是周日使用砒霜以后的效果?难道这次终于把病情控制了?
“来瞧瞧!”她开心地介绍说。
伤心的什默里如今情况比我还坏!已经出现了败血症的先兆,坏疽性支气管肺炎病灶出现扩散。他算是完了。
她仔细讲着别墅的变化和她将后的打算,她似乎从未想过战争与医院总有一天会停止。
杜普莱,右腿化脓性静脉炎。贝尔和柯万也是这样!
“我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一群人的工作都特别优秀。他们都听尼科尔的话。您也应该清楚,那孩子文凭不错。她帮了我不少忙。的确是这样:医院的这些人的工作能力都很好!她们都是住在别墅里的太太和小姐们,所以我这栋楼里的房间都给了病人疗养。这里的护士们都是不用支付高额酬金的义工,就算津贴很少,但也能让我保证收支平衡。从我在这开始的第一天她们就帮了我很多忙!这里的居民们给了我很多物资支持!我这里的床皮、脸盆、餐具和床上用品都是邻居们赠予的!我们马上要迎接一些新的病人。尼科尔和吉赛尔现在去各户人家回收床铺了。我相信她们一定会找到我们缺少的物品!”她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上面,似乎在感激有这么多这么好的人,特别是在拉菲特别墅区里的人,她们那么善良、慷慨。
埋藏在人们心底不为人知的胚芽,(比如战争让我们在自身看到的东西。可能会是仇视愤恨和血腥,有一天可能会变得暴虐。看不起弱者、害怕,等等。也的确是这样,战争让我发现了自己本质中的鄙俗特性,还有人类中的最底层。现在我才了解到自己所有的弱点和罪行,因为我这时候才看到这些萌芽和念头。)
当他打听她如今的生活状况以及医院情况的时候,她变得特别兴奋:
七月十七日,晚上
“若是我还待在前线,那我真的就不行了。还好我身体素质好。”
显然好多了,但这会维持多久呢?
她坐稳后立刻询问他现在的健康情况。刚才那几分钟他已经休整好了。他笑着回答:
最后趁着这个时候我准备写信。下午的时候打了几次草稿,但总是定不准合适的角度。原本我是希望先准备慢慢靠近再想办法,但最后还是决定书写一封信,写得长一些,将情况说出来。美妙的期望。我肯定她一定和我想的相同,还是要跟她直截了当地入题。认准目的专心致志地照章办事,小家伙儿的未来一定要提出来。
她拉着他坐下,自己则走向桌子另边印了字的安乐椅上。显然,这位“胡歌诺女教徒”现在将这把椅子当成她的专座。(“要是蒂博先生还健在的话。”)
今天晚上邮差员拿信的班次已经过了,我有足够的时间再看一次信件,决定还要不要寄出。
她面容憔悴,一身护士的白色大褂,只是没有戴纱巾在头发上。“她的心脏有问题,”昂图瓦纳看着她脸色想,“她也许快不行了。”
德国军队向香槟地区展开攻势。德国人还在战场上为了马尔纳征战,往圣米歇尔进攻,包抄凡尔登,然后转战西面,向着马尔纳和塞纳省发展。如今他们逼到了马尔纳河,准备往南北两面继续推进。多尔芒斯如今岌岌可危。(我似乎可以看到房屋、大桥、教堂广场,还有大门前的战地医疗队。)离战争结束还早得很呢!就连一点好转迹象都没有。往好的方向估算:一九一九年,美国进入战场,见习的第一年。一九二〇年,有决定性作用的激烈战争的一年。一九二一年,中欧国家投降,威尔逊提出和平,军队休整的一年。
听到门开锁的声音,他立马站起来,便看到丰塔南太太走进。
最后再看一遍我写的信。语气很不错,也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所有的理由都有很大的说服力。她一定会清楚我的意思,并且会同意。
昂图瓦纳一个人在那儿,陪着他的父亲。蒂博先生坚强的性格全都展现在这间房子的装潢上。每件物品依照用途摆放位置,由此可以看出蒂博先生的个性,从墨水壶、毛笔、台灯,还有钉在墙上的气压计都可以看出来。个性这么突出且固执,就算小小地移动家具的摆放,或是改变屏风的朝向都不能使他的性格消失:半个世纪以来,他的性格在这房间里落地生根。昂图瓦纳只要看一眼这个橡木的房门,仿佛就可以听到原来门被推开关合时沉重而蛮横的声响。他只要看一眼地毯的累累伤痕,便仿佛可以看到蒂博先生微睁双眼,衣角飘飘,双手背在身后,拖着沉重的身子在书柜和壁炉之间来回大步走过。他只要看一眼张博纳的《基督像》 【注:博纳,生于1833年,卒于1912年,《基督像》描绘的是基督钉在十字架上经受折磨的时候。】赝品,还有画像下一把空荡荡的安乐椅,椅背上印烫的英文字母,便仿佛看到蒂博先生躺在那里,整个身体完全放松,双手自然垂下,抬头沉默地看着每一位重要的宾客,说话前都会沉稳地将框架眼镜取下,放进手袋当中,像是虔诚地比画着十字。
七月十八日,早上
“她到楼上去了。我现在去叫她。我们都在等新的病人过来,如今到处都在增加床位。”
刚刚遇见格尔套着衬裤,和梯也尔完全不一样!
“丰塔南太太不在这里吗?”昂图瓦纳打断他说。
午后,在花园里。
“毒气的杀伤力特别强,”鲁鲁愁眉苦脸地讲,“而且我觉得这种行为太不君子。很卑鄙。”
补写一些早上在花园中遇到的事情。
“没错。”昂图瓦纳说。他看见一把红色天鹅绒的椅子,上面还钉着金色的钉子,这把椅子让他回想到自己小时候。他疲惫地坐下。
为了叫总务科的车子捎走我写的信便早早地起床。在床边放下窗帘的时候,我透过二号楼微开的窗户缝中看到了赛格尔老师,他全身仅着紧身短衬裤(屁股又瘦又小,活像只单峰驼)在那梳洗,湿淋淋的发丝紧紧贴着脑门。他聚精会神地刷着牙齿。我习惯将他看作梯也尔先生,总是严肃认真、有礼貌,穿着一身的军装,被风吹动一缕发丝,还挺起矮小的身板,翘着下巴站在我们面前,猛然看到的时候我没有认出他来。那时候他正吐出一口的泡沫星子,接着靠近梳妆镜用手将嘴中的假牙去除,然后忧郁地看着手中的假牙,还闻了闻假牙。这时,我赶忙尴尬地退回房屋中间,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激动。忽然之间,我对于这样一个自命清高的人产生了一种,怎么讲?产生了一种亲人间的怜悯。
“嘿,他可有能耐了!如今他进了气象局工作。不会有危险了。”鲁鲁带着既怜悯又好奇的眼光看着昂图瓦纳。最后嘟囔着,“你难道中毒了吗?”
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就算不是指赛格尔,也是说其他的人。我与这里的医师、护士、病患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我对他们的身材、行为和喜好都了如指掌,我可以从很远的地方说出背靠在椅子上露出的脖子是谁的,由窗子伸出去清理烟灰的手是谁的,菜圃墙的后面讲话的两个声音是谁的,而且不会有误。但我这种朋友友谊从没越过世俗的界限。虽然我们都没有内心限制,也喜欢与人交往,但我总觉得和别人中间总是有一种莫名的隔阂,我是一群陌生人中的一个。现在这种孤独感会突然消失,然后变为兄弟友谊,甚至看到铁汉柔情,尽管我只是无意中碰到了在寂寞里他们的一个,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见过很多次同楼邻居一些随性的行为(有的时候因为镜子反射看到,有的时候因为门没有关严),那是他们确信不会有人注意到才做的行为。有的人偷偷地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照片看,有的人会在睡前对着耶稣祷告,还有更少看到的人是想到什么事,然后在那偷笑。每当我看到那些行为,就会感触他们与我住在一个地方,而且我们都一样,那个时候我特别希望能和他做朋友!
“他现在又重回战场了吗?”
可我没有与人交友的性格,正因为我没有,所以从来没有一个朋友。(所以特别羡慕雅克有很多朋友。)
“他在香巴尼省。您听说他在菲斯姆附近手部负伤吗?那是在一九一七年四月,他被炸断了两根手指,不过还好不是右手。”
突然又产生了记录的兴致。这几日我没有感到不适。
“那你的哥哥负责什么呢?”
晚上。
“我刚来的时候管理军方邮件,现在当文员。”
在吃早餐的时候,我想起原来在战场的事。(等战争结束以后,大家讲的战争故事会取代打猎的故事。)达罗斯跟我们讲述战争开始时一次在阿尔萨斯巡查的事。那天晚上,他们走过一个撤空的村子,月光照耀下的村子特别安静。有三名德国步兵拿着步枪瘫在人行通道酣睡。他跟我说:“相隔那么近的时候,他们不是作为德国鬼子,更像是筋疲力尽的同伴。迟疑片刻,最后我还是选择装作没有看到他们,继续前进。在我后面的八个人也是如此,我们离那三名德国兵相隔仅十米,但依旧前进,没有回头。这天晚上,我们都没有再提起好像串通合谋做的事。”
“你现在主要做什么事情?”
七月二十日
“我是一九二〇年当兵的,医生先生。”
昨天有名“委员会”来医院审查。陪他前来的都是区里的大人物。赛格、巴多尔和马才自昨夜开始就忙成一团,这让人想起沉闷的兵营生活。战争完全没有影响到后方的生活。
“你现在真是长大了不少!”他说,“今年多少岁了?”
“法纪”“军事能力”不足挂齿。当然!我想起在这里的布伦和另外几名医官,他们与后备役医师相比医术并不高超。也许是因为他们被兵营里的等级制度影响,对制度的完全顺从使得他们对病患的判断自由和责任感也限制在了军阶上。
昂图瓦纳尴尬地笑着回应。老实说,其实他不认识这个向他走来的壮小伙子。他可能是在韦尔纳伊路年纪小的那个孤儿鲁鲁,原来他还为那个顽皮小东西的手臂切过脓疮。(因为战争,他在离开巴黎前便将这两个孩子交给克洛蒂德和阿德莉爱娜照看。他突然想起原来听丰塔南太太说过,为他们寻觅了一个医院的工作。)
说到军纪,让我想到了可怕的帕奥利,他是在孔皮埃涅兵站救助所的兵官。他像是开妓院的,眼睛始终充满血丝。也许他人并不坏:每天夜里他都会去水旁采收作为椋鸟的食物。他是战前两次服役当兵可憎可恶的人。(为何要服役两次?或许因为只有当兵才能让他拥有合理的可怕手段控制和他一样的人。)每当医官让他来这为生病的年轻士兵做记录,在办公室我都可以听见病患敲他房门,他就大声质问:“嗯?妈的,你到底是真生病了还他妈是装的?”我仿佛可以看见那些年轻士兵惊恐的样子。“行了,如果你妈的是在装,那你就收东西走人!”新病默不作声,掉头就走!医官还夸奖帕奥利是一名优秀的士兵,“只要有他在,就不会有装病的情况发生。”
“医生先生!”
父亲常常告诉我们:“军队是一个民族的学府。”他原来鼓励卢伊教养院的孩子们报名入伍。
一张写着“秘书处”的硬纸板钉在蒂博先生紧闭的书房门上。他走进房间,原本他以为房间里没有人。他曾用过的橡木的书桌、靠椅和柜子都还在那。屏风将房间分成两个空间。一名年轻的秘书发现有人进来,停止了打字机的工作,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才看清楚来人,便开心地呼喊:
七月二十一日,周日
看到昂图瓦纳的到来,他停止了钢琴练习,向这名走来的军医行军礼。昂图瓦纳走到完全变了模样的客厅,这里没有一个人,四张赌桌周围摆放着椅子像是旅店的前厅。
这周的验血显示,就算努力做治疗,但过多排出脱磷和无机盐
原本躺靠在石头台阶上的人看到这名不认识的军医走来,全站起来向他行军礼。昂图瓦纳登上台阶。走廊像是一个玻璃花房,四周都是玻璃,这让它如同温室一般封闭且暖和。身体状况还没有康复,不能外出的病人便在这里静养。走道左边靠着的是吉丝儿时学琴时使用的浅色核桃木的古琴。一名士兵端坐在钢琴前,手指僵硬地弹奏《玛德龙》的复调。
的状态还是在进一步发展。
他穿过树丫,看到别墅前像是赶集一般热闹。年轻人整齐地站在阶梯上晒太阳聊天,一个个都统一戴着军便帽,穿着黑灰色的法兰绒大衣。剩余的人都集中在花园的桌子旁边打牌或者看书。有两名士兵并未穿大衣,只穿着蓝色短裤,挽着裤脚除草,昂图瓦纳听着卡啦啦的除草声感到恼火。稍远一点的山毛榉下有六名养病的人,他们抖动着身体在木桶旁玩投片游戏,只听到贴片撞击铜蛙的声音。
战报上表示战况良好,准备朝乌尔克的南部和沙朵蒂埃里进攻。现在正在埃斯纳河向马尔纳河地带徘徊。听说福什早就在等可以由守转攻的机会,难不成现在已经有了吗?
他喘着气站在那里休息。就连周围的每一个小道的拐角,都让他觉得异常亲切。钢琴声传了过来,这让他想到原来的一个画面:吉丝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辫子耷拉在身后,在老小姐跟吧嗒吧嗒的节拍器的监督下艰难地练着发声。
少校每天都忙着在地图上插小旗。大家都对马尔维的“叛国行为”以及特别最高法庭充满敌对心情的讨论。
“我在这里洗衣服,”他们走到旧仓库的门前,贞妮讲道,“我先走一步。妈妈在右边的办公室,您沿着这条走廊就可以看到。”
七月二十二日,晚上
别墅的栅栏很精致,(在上面用花体精细的雕刻着O.T二字,可是年久失修,颜色有些减褪)是打开的。小径上还留有救护车行驶过的车轮印迹,再也没能看见蒂博先生派人每日扫沙子。眼神穿过枝丫,能够看见阳光下沐浴的房子,开着的窗户挂满红色条纹的窗帘。
凯拉泽尔舅父的儿子今天过来看望他,他是尼埃佛尔省的议会人员。我们一起吃的午饭。我猜他应该是一名激进党人。不过不要紧:现在,所有的政党都对战争达成一致,而且重复说着那些陈词滥调。他说的那些俗话听着让人难受。不过,说到这个事情:去年春天,奥地利政府通过波旁家族的西克斯特【注:奥地利的亲王,奥王查理一世的亲戚,当时在比利时军队中当军官。】向法国提出和平建议。戈瓦朗对法国最后的拒绝感到无比气愤。由此看来,最不愿意让步的是老里博【注:里博(1842—1923),曾任法国财政部长、外交部部长等职。】,他知道怎么样让普安卡雷和劳埃德·乔治听他的话。法国政界传言的一个原因是:“共和国不可能审议由波旁家族成员带来的和平建议,若如此,维护君主制度的宣传会就会从中得到好处,这样对于共和制度的前途会产生极大的威胁,特别是在将军们手握大权的时候!”
10
这很难让人相信!
“真的很感谢你能听我说这么多。时不时这样聊天,真的很好。”
七月二十三日
她为即将结束的散步之旅感到失落,低声感叹。她笑着对昂图瓦纳说:
昨天来访的那一名议员,是一名现代狂热病的典型!他半夜乘坐大巴从巴黎赶来,为了多节省十二个小时,不停地看表,眼睛通红,有点醉意的样子,手握着瓶子的时候一直都在抖动。他的思路不连贯。
他们走到栅栏前面。
他把四处奔波当作一种娱乐,将支离破碎的活动作为工作。他以为声音的分贝决定着理由的合理性。将武断的口吻作为权利和能力的表现。说话的过程中,偶尔举出一些琐碎的细节,就以为拿出了一个总结。政治上,他以为宽宏大量就是非明智的行为表现。他将体魄的强壮当作胆识,将物质和精神上的满足当作生活学问。如此之类的。
他惊讶于自己脱口而出的“并没有”。惊奇地发现自己现在与丰塔南太太的爱国思想之间的距离,比距离贞妮的责备和气愤要远得多。当他想到弟弟的时候,又一次暗想道:“我如今是多么了解他啊!”
可能他也把我的冷漠当作了认同。
“并没有!”
七月二十三日。夜晚
“不止,”她语气冷漠,“她现在是专门看护、治疗那群使之重回战场上拼杀的年轻人!这就像是缝好斗牛士的肚子,让他再次返回斗牛场!”她低下头,突然,带着一丝后悔又胆怯的语气望着昂图瓦纳问,“我让您讨厌了吧?”
收到了贞妮的回信。
“做护士吗?”
现在我很后悔应当按照最初想的那样,先跟她的母亲说明。贞妮拒绝了我的请求。虽然信写得把握了尺度,但她的态度依旧坚定。她为了保持自尊,很坚持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是自由抉择所以以身示人的。就算从法律层面来看,雅克的孩子都应该有另外一名父亲。雅克的女人不应该再嫁。就算别人一直偷偷议论她的孩子,她也完全不在乎。
“妈妈每一天都被战争折磨着。她好像已经被这个工作折磨得麻木了,现在已不会被人们的痛苦打动,她变得铁石心肠。”
显然,就算我从现实考虑,也没有打动她,她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而且觉得这一点思考价值都没有。虽然她从未明说,但是从她多次重复的“社会习俗”“过去的偏见”之类的,语气明显很鄙视。
贞妮停在广场前:
我还是不愿意放弃。我采用不一样的方式询问。虽然那些“社会习俗”一点作用都没有,那为什么还要反对它?这本来就是社会习俗本没有的意义。特别是这一点:这个事情不光是跟她有关,而且还跟让·保尔有关。现在已经没有人会相信私生子是不正当的行为,我也同意这一观点。不过,这也是事实。要是她能够懂得这一点,那她一定会接受我的姓氏,让我接手这个孩子。我们的情况很特别:所有的事情在我即将死的时候都变得单纯起来!
其实一切未曾改变:宽阔大路两侧的人行道上,种满了高大树木,最远处的城堡巍峨耸立,还有那一个圆形的水池,伫立于广场的中央,每周日都会有喷泉,花坛芳草如茵,黄杨竖立在花坛边上,还有白色围栏围在一圈。在另一边,吉丝经常在父亲花园中低矮交错的树丫下面,这排小栅栏里等着他回来。好像战争没有改变这里的一切。
我尽快赶在今天就回信给她。
他们一起走到阳光明媚的交叉口,这里能够看见蒂博先生的别墅门口。昂图瓦纳看到这里感觉自己曾经来过,而且生活过一样,也忍不住分了心。
我不应该不把事情详细的进行方式告诉她。她或许觉得特别的麻烦。我得把事情跟她说清楚,我应该这样跟她说:“您只需要随便搭上一辆晚间的快车,我会在格拉斯等着您的到来。政府的事情我会先准备好。您到达格拉斯以后没两个小时,您就可以领到一张合格的身份证打车回巴黎。”
他越听越诧异。贞妮的内心感受表现出了她如今的价值观。精神世界还有雅克死后对她产生的影响,这样的变化与丰塔南太太的变化相比更让他感觉好奇。就连他都想感叹:“我担忧小家伙儿!”贞妮这种不自然的性格变化(在他看来十分肤浅,让人奇怪),所以他担心这会使让·保尔生活在危险的环境之中。不管怎么说,这都比达尼埃尔舅舅的无所事事和外祖母短浅的沙文主义更为危险。
七月二十四日
“不一样。说法不同。妈妈会原谅四年以来,打着爱国主义的口号做的所有恶行!妈妈甚至支持这样!妈妈相信,直到铲除德国,战争才可以结束,如今只有协约国的事业才是真正纯净而且正义的!只要跟她想法不同的都被列入叛徒的行列。只要探究罪恶的根本原因,认为资本主义是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人肯定是……”
很开心我能在昨天写一封回信给贞妮。今天一整天都因为新的治疗而感到疲惫。
“大家都这样形容!”
我原以为只要能办好民政手续,就可以让小东西减少等待他的各种麻烦,我还是太笨了。但让贞妮同意还是希望极高的。
“或许,是这样。或许我跟您说这些不合适。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解释。就像是妈妈讲‘我们的英雄’……妈妈讲‘德国的浑蛋’……”
七月二十五日
“您很苛刻,”昂图瓦纳又一次说道,“您这话显然有偏见。”
看报纸的时候,我看到上面报道沙朵—蒂埃里被我军收复。德军战败了,或者是因为战略撤退?瑞士新闻界认为福什还没有开始正式的进攻。现在的目标就是排除德国人的撤退。英国在第一线等待战机的可能性越来越有可能。
“妈妈原来很慈祥,”贞妮接着讲,“可她从未将自己的佛教信仰强加到别人身上,可现在!您该看看她是如何向病人宣扬的!越听话的病人住院的时间往往是最长的。”
窒息又发作了,而且越来越频繁,这让我感到忧心。体温不断上下波动,我感到四肢越来越无力。
昂图瓦纳含糊地点头又摇头。
七月二十六日,周六
“我是信任你才跟您讲这些的,”她讲,“我想以后我还需要您帮忙出点子。我很爱我的妈妈。我敬佩她在生活中的勇敢和公正刚直。她为我做的事情我会永远牢记。可这又如何?我们现在不管对于什么事的想法都不一样!明显,如今的我和妈妈都已不是一九一四年那样了!这四年她一直在打理这个医院,不断组织工作,做出决策,她唯一要做的就只是下达任务。她沉迷于这种掌握大权的感觉。她……不管怎么样,她已经变了,我确定。”
一晚上都难受得睡不着觉。贞妮回信中还一直坚持她原本的想法。
昂图瓦纳挺了挺胸,好像他也没懂。
下午。
“是这样,我从雅克那学到了很多。现在的生活让我不快乐,这个环境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必须停止这种想法:让·保尔成长中需要这种氛围!”
打了几针,那两个小时难受缓解了很多。
“是说让·保尔吗?”
贞妮的回信当中表现出了她固执的一面,她不愿意知道细节。在女人的眼中,只是签个名字这样的小事情都变成了背信弃义的大事。(“若是我可以询问雅克的想法,他一定会支持我,让我不要向恶劣的偏见低头。我觉得这是背叛他。要是我……”之类的。)
“我这是担忧小家伙儿!”
很气人,我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议论这个事情。可是她一直都不答应,这更让我无法开展安排的事情。(收集证件,安排在这举行婚礼,公布婚讯之类的。)
她一直看着昂图瓦纳微笑的脸,直到他表情变得严肃,便笃定说:
没有勇气,今天我不知道跟她写信说什么。我有决心从感情的角度和她谈论这个事情。我要指出,只要我可以让那个小东西过上幸福的生活,那我的精神上会得到极大安慰。我希望贞妮不要拒绝这个能让我感到最后一次开心的事,等等之类的。
“您太苛刻了,贞妮!”
七月二十八日
不是因为身体缺陷,而是他性格上的改变!”她越讲越兴奋,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她察觉到昂图瓦纳有些跟不上,于是放慢脚步。“达尼埃尔不愿意操一点心。什么事情都要给他准备好!显然,现在最让他痛苦的是他的虚荣心,他不愿意踏出花园,也不去巴黎,到底是什么原因?只因他怕别人的嘲笑。他不甘心结束原来那种‘成功’!结束原来那样的日子!潇洒小伙子的日子!不羁的日子!战前放荡的日子!”
消耗了大量精力才写完信,然后寄了出去。
“是什么原因让他不继续作画呢?您看,这里面有其他的因素。
七月二十九日
“这话也是雅克说的。”昂图瓦纳暗想。
从报纸上看到现在从埃斯纳到韦斯勒开展全线进攻。马尔纳已经没有了敌军踪影。除此之外,还有弗雷斯纳、拉费尔森林、新城和隆歇尔、罗米尼、维尔、昂塔德诺阿。
“他的腿也只是瘸了而已。这跟他帮妈妈管理医院的财政有什么关系?他根本就不愿意为我们做些有用的事情。”
这些小地方我都记得。
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说的话多么残忍,还继续说:
在院子里。
“他本该死的!现在他能继续活着,还有什么可以埋怨的!”
我可以看到周围全貌: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花园,修成球形的柑树和柠檬树,灰色的橄榄树,还有树皮剥落的桉树,像是羽毛一般的柳叶,那种大片黄色的阔叶植物,顺着花盆垂下的玫瑰花和天竺葵。那些植物五颜六色,如同天边的彩虹般夺目。透过树杈,可以看到阳光下的颜色各不相同的房子闪耀着光芒,有白色、粉色、紫色、橘黄、朱红色的瓦片与蔚蓝的天空形成对比。走廊被刷成棕色、红色和墨绿!在右边是一栋黄色的住房,百叶窗刷成青色。还有一栋住房刷成耀眼的白色,绿色的百叶窗在墙面上投射出紫色的浓荫。
她脑子里想的都是达尼埃尔,蛮横地回嘴说:
在这个房子中生活一辈子,过着舒适的生活该多么美好。
“您应该明白,”他忧郁地讲,“当一个人发现他变得不如别人时,就会开始埋怨。”
一排柏树黑黝黝的一片,阳光照射下来,电线杆上的瓷瓶闪耀着让人难以直视的光芒。
他心中不悦,暗暗想道:“如今她都用雅克的想法来教训她的哥哥。”
七月三十日,晚上
这话让人意想不到……“她所有的想法都是拿雅克来做对比得出来的。”
最近我可以自己下楼了,最近两天我都没有下楼。
“他根本没有社会意识。”
我不知怎么办才好,睁大了眼睛。我看着来往的人群和他们的生活,好像自从我被未来排斥之后,世界就变得让人诧异,又难以理解。
贞妮短暂停顿之后,又更加肯定地说:
好像已经停止了前进。
“她不该这样说,”他暗想,“她至少该感激他帮忙照料孩子。”
但是俄国(列宁)向协约国挑起了战乱 【注:这里指的是英法日美对苏维埃俄国的武装干涉,苏俄奋起抵抗。】 。
“只要他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在医院做下去,”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丁香花,继续说道,“妈妈也问过他无数次。但他总是用自己假肢的事当借口大做文章。”她调整姿势,让自己离昂图瓦特更近些。“他那个人其实根本不会为别人做什么,现在比原来都要糟糕。”
晚上。
“您闻出了吗?”他抬头说着。一簇盛开的丁香花在一个花园的树上,香气扑鼻而来。
想起爸爸去世以后,我就将他的信纸带在身边。三个月以后,我写了一封信给教授,我翻阅信件,发现了父亲在上面书写的字迹:“亲爱的先生,在星期一的早晨我才收到。”忽然看到这几个字仿佛接触到了死亡!他细小工整的字迹,这依旧活着的字,现在永远停止了努力!
他们向前走着,一句话都不说。地上洒满了斑驳的树影,虽然天空清澈,但是空气充满雨前的闷热。
一九一八年八月一日
声音里满是责怪。昂图瓦纳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兄妹之间的不和。他很诧异当初达尼埃尔对贞妮的那种细微的关心,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他想,难道是达尼埃尔已经不注意这一方面的事了吗?
继续由达德诺阿开展攻势,到底会不会成功呢?要花费多大的代价?在索瓦松和兰斯之间,取得了重大进展。巴多尔收到了一封来自索姆的信,上面说英法联军在亚眠的东部组织了一场进攻。(亚眠,一九一八年八月整个都是一片杂乱!我利用这个时候,通过小吕奥为了救助站在医药的药房中顺走了很多的吗啡和可卡因!这为我半个月之后的马尔纳战役中,取得了极大的帮助!)
“不做了!”
众议院通过征集满二十岁的青年入伍。这时候该轮到鲁鲁当兵了。那个伤心的孩子肯定会舍不得离开丰塔南医院。
“我感觉达尼埃尔有很大的改变,”他们走过花园,到了林荫路,昂图瓦纳试探性地说,“他真的不准备做事了吗?”
八月二日
贞妮依旧骑车去上班。她推着车与昂图瓦纳一同走过公园,好让自己回来的时候可以骑车。
对于贞妮的顽固我已经没有办法了。这一次她拒绝得特别干脆。短信里充满了感情,但依旧坚定。算了吧。(我现在已经不是无法接受任何细小失败的人了,我已经死心了。)如今,她将对我的拒绝当作原则性问题,这让人完全想不到!这居然是革命性原则问题。她没有任何顾忌地写:“让·保尔原来和以后都将是私生子,要是他的这种不合法身份能早一点让他去反社会的话,那就真的太好了。雅克就是希望他的儿子可以这样生活!”(事实上,这很有可能。是这样!就算雅克去世了,他拥有的叛逆精神也会成功!)
达尼埃尔又躺回椅子上喝咖啡。贞妮到楼上去叫醒让·保尔。昂图瓦纳也趁着这个空隙赶忙回房间做吸入治疗:他害怕他扛不住这一天的忙碌。
八月三日,晚上
刚吃完午餐,他们聊完,昂图瓦纳便和贞妮一起去医院看望丰塔南太太。
我喜欢晚上写些东西,因为这个时候的精神要比白天好得多,也不受别人的打扰。
“是这样,我想她长大以后会和她母亲很像。”昂图瓦纳暗想,他见到贞妮以后特别诧异她这四年来身材的变化。因为有了小孩,喂母乳让她的屁股和胸部更加丰满,脖子下面也粗了。但这也产生了一定的作用:臃肿的身材让她的举止言行不那么僵硬,让她面庞上的冷漠,苦恼的神情变得柔和。只有她的眼神依旧孤独而苦闷,但是,在那当中依旧流露出无限的勇气。昂图瓦纳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她小时候,那是雅克与她的哥哥一同逃亡那次,当时她的眼神让他惊讶。他暗想:“不论如何,如今她更加从容自在。他很诧异,她对于雅克居然存在着吸引力。原来的她那么讨人厌!不仅傲慢,缺少勇气,让人感到不舒服!而且无视他人,冷冰冰的!现在她完全不一样了,一切似乎为了向别人吐露心声。今早她的确对我敞开心扉。很好地照顾我。唉!可惜她终究没有她母亲的美貌与宽容。不是这样,在她高贵的举止中好像常有一种难以表达的因素在说:‘我想要的不是展现自我,讨好别人。我就喜欢自己这个样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但我绝不中意这种类别。就算是这样,她现在还是变好了很多。”
贞妮其实一直很谨慎。但是我必须认可,她这几封信形成了一个整体,完全具有一致性。不仅拥有力量而且崇高,使人尊敬。
贞妮没有食欲,午餐很快就吃完了。在饭前昂图瓦纳没有足够的时间做治疗,吃东西特别艰难。只有达尼埃尔将克洛蒂德烹饪的小牛胸脆骨和青豌豆吃得津津有味。他没有任何情绪,安静地吃着,心神不宁。快吃完的时候,听见昂图瓦纳和“在后方参军的人”谈论吕梅尔,他突然打破沉寂,积极为“战争为利益人”辩护。(“唯独他们知道使事情向着人们的需求发展是多么重要。”)他带着像是嘲讽又像是夸赞的口吻说他以前的老板,“以这个天才海盗吕德韦格松”的进步作为例子,战后吕德韦格松住在伦敦,听说他创立的一个叫作SAC的碳氢燃料股份有限公司,得到了当地银行家还有几名英国的领导人的赞助,最后资产翻了几十倍。
让·保尔:
饭桌放在外边,摆在厨房外的走道上。
我的孩子,若是有一天你有兴趣看到昂图瓦纳伯伯的信,你一定会佩服你的母亲。的确是这样,她拥有勇敢和宽容,这些品质不在我身上。我只希望你可以懂我,希望你可以从我坚持的态度中看到,除了对资本主义的偏见使用的机会主义和落后的服从之外,还有其他的品质。你这一代人,在未来的生活中肯定会遭遇到各种不一样的困难,或许那些困难无法短时间克服。跟这些比起来,当初我与你父亲经历的苦难简直就不算什么。我的孩子,一想到这个就让我很难过。那个时候我不能与你一起斗争。于是,我现在想着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帮你做一些事,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安慰。如果我能给你一个合法的身份,将我的姓氏,也就是你父亲的姓氏给你,那么不管怎么样也算是给你的未来排除了一个障碍。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对于这个事情,我也赞同你母亲的观点,我夸大了重要性。
9
八月四日
“您该去吃饭了!”
报上刊登了收复索瓦松的事。这个城市是他们三月底霸占的。我国军队现在往埃斯纳和韦斯勒行进,准备逼近菲斯姆。(说到菲斯姆,我又想到了当初正在这里我初次见到恩德斯的哥哥,那个时候他准备去第一线,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做了一个明显的动作,想要结束对话,连忙打开门:
兰斯道恩 【注:兰斯道恩(1845—1927),英国政界人士。】 老头说的话很对。可人们能听进去吗?依据事情发展来看,戈瓦朗也这样认为,冬天以前可能会试试谈判。但是,只要克列孟梭还没有使用最后一个手段:美国人。那他还会继续在那装聋作哑。
“这时您应该明白,就算我们整天在一起生活,看起来关系很好。但不论怎样。很多话都不能跟她说。”她坐直身体强调说:“根本不行!”
可能俄国也发生一些事情。协约国军队在阿尔汉格尔斯克登陆,日本军队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登陆。可是仅有这一点信息,俄国的混乱情况无法知晓。
“的确是这样,这个我很清楚。”
晚上。
他马上指正:
赛格尔由马赛回来了。参议部的人传说,协约国军队结束了在十八日开始的第一次反攻。听说他们的目标已经达成:从瓦兹列默兹开始的整条战线上,已经很少有突然袭击的突出部分。整个冬季都稳定在这条新的战线上吗?
昂图瓦纳刚一听到吉丝不坦诚就立马反对。没多久他才反应过来贞妮指的是什么。吉丝的确像她说的那样,总是故意隐瞒一些秘密的想法。她不会表现出喜爱和反感。不爱跟别人解释。会友善地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她是胆小?害羞?还是对自己内心的掩饰?还是说黑人长期受到种族歧视,导致他们性格产生了两面性的基因,一直在她血液中流淌?“生来便是奴隶。”
八月五日
“你指吉丝?她眼神看起来很坦诚呀?”
我是不是应该为马才最新研制的镇静剂的效果向他祝贺呢?虽然对于治疗失眠没有效果,可让我的脉搏恢复了规律,神经系统病症也得到了减轻,没有那么敏感了。我的思绪变得清晰,精神也特别的活跃。(好像真的是这样。)不管怎么样,跟原来的某些夜晚相比,就算是失眠的夜晚也会让人快乐。
“但你也知道我不能代表吉丝的想法。是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吉丝的优点和缺点都不少。”接着,她又补充说,“缺点上看,吉丝并不坦诚。”
现在的情况很适合写日记!
昂图瓦纳想着她一定会说“但”,果然她犹豫一会儿之后继续说道:
约瑟夫去旅行了,吕多维克老头顶替他的职位。但是我不喜欢他的啰唆,这让我头疼。每当他来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我都偷偷溜走。今天早上因为要接受针灸治疗,我只好躺在床上被他的唠叨声折磨着。他说话的时候总会带着打嗝和叫喊声之类的,这使得他更让人讨厌。他因为突然想起要给地板打蜡,一边唠唠叨叨,一边拿着刷子像是在跳舞一般移动。
“吉丝吗?她为了不多想,手一直闲不下来,不停地数珠念经!”她低着头,短暂停顿以后接着说,“我总会嫉妒她!”喉咙里想笑又没笑出声,这和她讲出的话大相径庭。紧接着她又对刚才的话表示后悔,诚恳且轻柔地说,“昂图瓦纳,如今您应该知道吉丝是我的好友。她在我未来的生活规划中占有重要地位。虽然这是一种自我安慰,可我还是希望她可以一直在我的生活中。”
他每次跟我说他在萨伏瓦的童年时,都会重复:“那是个美好时光,医官先生。”(的确是这样,老吕多维克,就算是我,在回忆的时候,就算是苦痛的概率,也会不禁感慨:“那个时光很美好!”)
贞妮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眼睛始终望着地面。她似乎一直都想逃避这个问题。接着,她意外地用生硬的语气对着昂图瓦纳说:
他和克洛蒂德一样,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带着萨伏瓦的成语,只不过他的话里很少带土话。他特别提到他的父亲是一名“缝纫工”。就是那种专门在成衣车间将剪裁好的衣料拼接成衣的工人。“拼凑”这个词多有意思。那该有多少缝纫工。(雅克)同样需要将他们的所学由一名“缝纫工”拼接起来!
“吉丝是唯一清楚您的人,她也很难过,她也深爱雅克。”
贞妮最近在心中提到了雅克和他的“学说”。再没有比这个更不精确的词语了。我不想和她争论这个问题。她把雅克跟她提过的,断断续续的想法作为一种“学说”,我觉得这对于让·保尔的教育一点都不好。
“和吉丝聊聊?”她好像才反应过来一般自言自语。
就算有一天你看到我说的这些,不要对我仓促地下结论,说昂图瓦纳伯伯将你父亲的思想说得一文不值。我只想告诉你,你的父亲跟所有容易冲动的人一样,他有各种不同的想法,有时候还会相互矛盾,而且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所以,从那些有明确指导方向的方针中,他很难得出一个准确,并且牢固、持久的结论。他的个性中由各种不一样的,甚至是相互矛盾,又各自独立强硬的因素构成,这让他的思维更加丰富,不过这也导致他很难做出一个合理的抉择,他很难成为一个统一和谐的个体。正因为他的这种特性,他的生活中总是动荡不安。
贞妮望着地面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站着一动不动,整个人倚靠在门前。
可能我们跟他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地方相同。我说的我们这些人,是指那些永不接受一个现成思想体系的人,这样的人在发展过程中没有接受一种宗教熏陶,一种稳固,永不受攻击。无可争论的纲领教育。我们注定要周期性地修改自己的想法,不断地让自己找到平衡。
“怎么不跟吉丝聊聊?”昂图瓦纳探究性地问了一句,想起那个女孩对自己说的掏心话跟愧疚之情。
八月六日,晚上七点
“我很开心能说出这些心里话,”她低声说,“自从离开瑞士,回来以后我就没和别人提起雅克。”
老吕多维克用他给四十九号房间测过温度的粗大手指,拿出来后又给五十五号和五十七号房洗刷痰盂,他又将那只手指夹取糖罐里的糖给我。我说一声:“麻烦你了,吕多维克。”
他们向门口走去,这时候贞妮将手搭在门闩上,好像有话要说,犹豫了一会儿又移开。
每天的日子里,就算马马虎虎,我也没有资格嫌弃了。
昂图瓦纳听到最后这一句话,诧异地望着贞妮表示询问。但她装作没有看见一般。正好到了午餐时间,她起身准备。
今天晚上打了针以后舒服多了。
“连我和达尼埃尔都不如,但他离不开她只是为了达到他所有的任性!他让她做的,经常是他高傲得不愿让别人做的:比如替他解裤子,或是替他拿够不到的东西。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他不会跟她道谢!你听他是怎么使唤她时你就会发觉。”她停顿了一下,才结束她的想法:“虽然我这样说对吉丝不好,但我觉得这也是事实:吉丝能够让让·保尔闻到她那种奴隶气味。”
晚上。
“他能从她那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虽然身体状况还不错,但我依旧睡不着。
“不是的,”她突然变得不自然,“他对吉丝姑妈有一种热情:只要跟她有关的都能接受!”
昨天我给让·保尔写的那段中,有关我的话说得不是很准确。你也许会以为我一生都在花费时间追求平衡。不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我的工作,我总表现得坦然自若。我从不会表现出慌张不安。
“他更不听吉丝的话吧?”
说说我自己吧:
“准确来说,要是他拒绝所有强硬手段,那就是说他接受所有的柔和手段。所以,我有次在吵架时将他抱入怀中,事情便迎刃而解:他用鼻子蹭着我脖子上的肌肤,抱着我,亲吻我:好像他身上的坚硬和固执都软化了一般。这时他由恶魔变回了天使!”
很久以前(从我开始医学的头一年说起),我从不相信任何的宗教信仰和哲学教条,我可以将我的一切倾向融合,我可以给自己设立一个生活和思想的坚实环境,给自己设立一种道德模范。虽然这个框架束缚着我,可是我乐在其中,甚至在这当中找到了一种深刻的情感。在给自己规定的范围中舒适生活,这对我的工作都是不可缺少的。所以,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处在我自己规定的这种原则当中,我称这个为“原则”,是因为我不知道还可以用什么词来形容,其实这个词带着一些自命不凡和勉强的感觉,这个原则适合我的个性需求,同时也适应我的工作要求。(总体来说,崇尚行动的人的基本原则,都是设立在坚持和意识的基础上,等等。)
她不想继续讨论这个,打住他的话,接着自己的思路说:
不论怎样,战争开始前我的生活的确是这样的。就算开始战争了,在第一次受伤以后,我依旧是这样做的。在圣第吉埃医院疗养时,我开始对我原本的思想和行为方式重新考量,一直到现在,这种方式让我感到舒适、平衡,更加能够激发我的才能。
“也许这只是您的想法,贞妮!”
感觉很累。我一直都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这样的分析。激情越来越少,我真是自作自受。我越分析,就发现自己原本的想法问题越来越多。
昂图瓦纳笑着说:
就像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几次事件。我发现我本能做出的行动都与我的“原则”产生冲突。在每个需要我做出决定的时刻,我最终最初的抉择都是我原本的“原则”认为不对的,那是比习惯、比推理更加强烈的内心力量促使我做出的决定。这让我开始怀疑原本的“原则”和我本身的能力。我开始不断地询问自己:“我真是我想象的那样的人吗?”(不过那种不安想法很快就消失了,并不会影响我平日的平衡冷静。)
“您能了解我的意思吗?”她信赖地安心笑着,“您总是与小孩交往,也许觉得这不足为奇。可我就跟看一个谜团一样地看着那执拗的脾气。也对:我总会因为他惊慌,这一切都是出于感叹,我看着他不断长大,慢慢地懂事起来。若他一个人在花园摔倒,必定会哭出声,但是只要有大人在,我就极少看到他因此哭泣。我每次给他糖,他没有任何缘由地拒绝,可他却总趁我不注意偷偷把整盒糖果拿走。他不贪吃:连糖果盒他都懒得打开,他每次都把糖果盒塞到座椅下或是沙子里。这是什么原因?我感觉,他只是想要独立完成一件事。要是我责怪他,他总是绷紧的小肌肉表现出无声的反抗,虽然一声不吭,但看到他眼睛波光闪动,死死地盯着我,让我也不敢继续说下去。那眼神不屈不挠,却也表现出纯净和孤独。这样的目光让我折服!可以想到,雅克小时候也是这样。”
晚上在这里,在孤独的夜晚我更能看清自己,因为我习惯了这种行为准则,正因为我的顺从,于是我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改变了。我戴上了自己亲手制作的面具,慢慢改变了自己的本性。在生活的过程中(以后我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那些东西),我很快地适应了现在这种人造性格,有时候我本能做出的抉择很明显是我真实人格的表现。有时候,我会选择摘下了面具,将原本的个性暴露出来。
昂图瓦纳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点了点头,对贞妮表示鼓励,让她继续说她的想法。
(我很开心自己可以弄清楚这一点。)
“达尼埃尔觉得让·保尔常常不听话,并且经常是这个样子,这是不对的。不管怎么说,这一切没那么简单。我仔细想过。他只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才会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很自然地说出:‘不’。显然,他没有错,这是一种内心的力量,让人无法抗拒。这是他为了保护自己的一种自然的行为。所以我一般都不会责怪他。”
不过,我猜这种情况是很少发生的。这不禁让人思考,想要看到自己真正的性格,就应该在自己突然做出的惊人行为中去寻找,但自己又没有反应过来的行为中挖掘,而不是在习惯性的行为中去摸索。就是这种骇人听闻的行为暴露出了“真面目”。
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哥哥跟妹妹对于孩子的个性判断不同,这种不同让他们失衡。
所以我逐渐觉得,雅克与我不同。我的身上经常表现出来的不是我真正的面目,但是在雅克的身上,大部分时间是深刻的本性(真面目)掌控着他的行为。所以,他身旁的人总是觉得他脾气时阴时晴,处事方式让人捉摸不透,而且做出来的事经常前后矛盾。
“您是指让·保尔吗?很少提他。”
透过窗外,看到天色已经微亮。又过了一天,我又少了一天。我想要睡一会儿。(今天因为没整夜失眠而感到一点遗憾。)
“这个很艰难。这个小家伙儿性格固执,经常不听我的!有时我都怕这个小家伙儿。”她探测性地看着他说,“我想达尼埃尔已经跟您提过小家伙儿吧?”
八月八日,户外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在树荫下气温是28℃,天气不闷热,而且让人感到有一丝爽快。真是个好天气。
“我并不值得夸赞。我相信我如今的样子是因为雅克,我还未和他一起生活过。所以,他的死没有影响我的生活……不管怎么样,刚开始的时候这一点帮到了我。而且我还有这个小家伙儿,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他的存在就已经支撑着我了。将我和雅克的孩子抚养成人是我现在的生活目标。”
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听他们都在谈论各自的前途。他们全都认为,或者是假装以为,一个“吸入了毒气的人”不会永远伤残。他们还以为可以从动员令打断的那一点生活上继续他们的生活。好像世界一旦能够和平,日子就会回到战前。我担忧他们等来的是一个巨大的失望。
她安静地听着,然后诚实地讲:
最让我诧异的是:当他们说起老百姓工作的时候,他们的语气像是那个工作不是自己自愿选择的、自己喜欢的、热衷的。他们就像是个中学生说起自己的功课,就算还没到达监狱囚犯谈论自己服役的口吻,但还真可悲啊!没有什么比还没定好目标就开始步入社会更可怕的了。(除开那些怀着虚伪目标步入社会的人。)
“您在这方面表现得特别坚强!”
写给让·保尔:
他很庆幸见到她这样坚强勇敢地面对未来的生活。原来阅读她的来信,依据里面的语气,他以为见到她时会看到她越发彷徨、脆弱。不过很欣慰的是,她现在知道怎么走出绝望,她和其他经过苦难的妇女都不一样,她很乐意跟别人讲述自己的不幸,这让她的爱情变得更加高尚。不仅如此:她现在已经走出阴影,她可以独自让自己的生活朝着正确的轨迹行进。他想让她知道,她现在的样子让他特别崇敬:
我的孩子,你得提防这种“虚伪目标”。大多数人生虚度,到老了后悔、怨恨的人,一般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现在的任务重大,”她解释说,“雅克对儿子的未来抱有很大的期望,帮他将让·保尔培养成他想要的样子让我压力很大。”她拨开眼前的一缕发,眼神中透露出坚毅,似乎表达了她的坚定信心,“我可以的。”她讲,“我对这小东西有信心!”
我仿佛可以看到你长成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这是一个特别极端而且容易混沌的年纪。在这个时候你的理性逐渐萌芽,你开始幻想自己的理性力量。在这个时候,你的内心可能会大声高呼,你很难克制它导致的行为冲动。在这个时候,你头脑开始混乱,你被崭新的天地所迷惑,在各种可能性面前犹豫不决,不知如何选择。在这个时候,你还很孱弱,但自以为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感觉需要有人给予支撑和方向,一旦找到一个信念,或者遇到一个严格的规定,就会不顾一切冲上去。但是要注意!这时你不会料到,想象力经常会扭曲事实,甚至把幻想变成真实。你有时候可能会反驳我说:“都明白”“都清楚”“都肯定”。人在十七岁的时候经常会坚信乱转的罗盘导航。它完全相信年轻时代的爱好是天生的,它会毫无疑问地正确引导自己未来的前进方向。他一点都不会担心,他很可能被虚伪的、随性的、任意妄为的爱好操控。他从未想过,他以为属于他自己的爱好,完全是外来的,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那都是他从书本中或者街上无意遇到的,就像是把捡来的现成东西重新包装了一样。
每当她想起雅克的时候,眼眸的蓝色会显得更加深邃,脸颊的红晕一直延伸到鬓角,那种浓烈的感情在脸上一闪而过。昂图瓦纳仿佛可以看到她身上印刻着爱情的标志。他感到躁动,但又无比诧异这样的情绪。“真是莫名其妙的感情,”他不禁想着,“爱情居然能在这样不协调的两个人之间产生,这明显是个错误。正常情况下这种错误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但现在这种错误爱情居然影响着她的言行举止,一直深入到了她与雅克的记忆当中!”(他始终认为:所有的长久激烈的感情必然会有一种错误,正因为有这种容忍和判断错误的存在才使得人们一直没有任何缘由地爱下去。)
那你该如何抵御这些威胁呢?我很担心你,可是你会听我的叮咛吗?
“最让我痛苦的,”贞妮短暂停顿之后继续说道,“就是他当时还不知道我将要生产。”她拿起那叠草稿边说边将它放入抽屉。她先是短暂不语,接着又继续讲述(昂图瓦纳受到她真心相待的感动):“您也清楚,我为小家伙儿能在巴塞尔出生感到满足。这里曾是他父亲临终前生活的地方。可想而知,在那里他度过了多少紧张日子。”
我首先不希望你太早否定你的老师和关心你的那些人给予你的建议。可能你会觉得他们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但其实他们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你不喜欢他们唠唠叨叨对你的劝告吗?但你仔细想想以后,也会发现他们的话有些道理。
他想道:“总的来说,我正因为没有丝毫作为,所以没有资格去评定那些追求信仰而努力的群体。他们愿意去尝试或许无法达成的事。”
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担心自己!你要时刻注意自己对自己的决策是错误的,要小心被事情的表象所欺骗。你需要利用自己的真诚,让它可以洞察一切,从而做出明智之选。你要明白,明白这样一件事对于你这样环境里的孩子来讲,我要表达的是:受过教育、看过很多的书、与有头脑的人交往、有自己思想的人,有些道理和感受需要你亲身经历才会明白。他们很多思想和感受可能是通过想象得出来的,他们还没有实践。他们经常不知道这容易让他们分不清知道和感觉。别人的感受和经历他们只是知道了,但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感受到了。
他转向贞妮,不再继续观察那幅肖像。她还在继续讲述,她激动的内心在脸上展露无遗。
听我讲。到底什么叫作志向?我举个例子来说。当你十二岁了,你或许会觉得自己以后可以当名航海家或者是冒险家,因为这时的你对刺激的事情充满向往。当你十六七岁的时候,可能你已经读了不少的书,生活中遇到了不少的事,但还是容易犯相同的错。你一定要注意,不要太轻易地相信你的喜好。不要因为在书本中看到一些诗人,事业上成功的人,就因为仰慕便很快地认为自己可以成为这样的人。让你不断认识到自己的兴趣所在,一步一步地认识到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很多的人可能找了很久才能找到,甚至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不能太急,得慢慢来。长期的寻找才能找到你最真实的本性。但是,当你认识到自己,一定要脱掉原来的虚伪面孔。承认自己所有的缺点和局限性。要努力地沿着正确、真实、健康的方向发展。因为当你真正看到并且接受自己的本性之后,你拥有的是更好时机去达到你的最高限度,因为这个时候你能找到你前进的正确目标,你现在的努力都能获得一定的成果。你要努力扩大自己的疆界,但这必须是自然的,但你得清楚这是怎样的疆界才可以。人们的失败,往往是因为当初看错了自己的天性,走错,或是没有走完正确的道路。
昂图瓦纳死死地盯着肖像看,他听着贞妮的解释,脑中一直想着雅克就是在这个高台上守夜时,被那个狗屁飞机的下降害死,这个牺牲多么不值得!他认为这样的自我牺牲或是其他相似举动完全没有意义。他认为所有的自我牺牲行为毫无意义。他脑中不断浮现出那些在战争中让人尊敬或毫无意义的举动!他思索:“正因为它近乎疯狂的英雄行为,一般情况下都会出现问题:从未安静下来思考这是否值得,毫无依据和缘由地去相信某些意义。”虽然他对于耐力和信念的崇拜已达到某种痴迷的地步。但是他的个性又不允许他追求这种自我牺牲。加上这四年战争的洗刷就更加讨厌了。他不愿意否定弟弟的这种举动。雅克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仰而牺牲的。他一直都坚持这样的想法,就算是牺牲也毫不犹豫。他最后的牺牲让大家敬畏。但这次昂图瓦纳考虑雅克的“想法”时,他经常会碰到这个重要问题:他的弟弟其实是个极其讨厌暴力的人(当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反抗暴力,宣扬和平解决,拒绝战争的时候说明了这一点),那他又怎么可能一直为社会革命而努力,也就是说,他为何维护空谈者一直推崇的最坏的暴力行为,那些空谈者鼓吹的理论上的,冷血且算计的暴力呢?“不管怎么说雅克是很懂事的,”他思索着,“也正因为雅克不相信人类可以自己变好,所以他所希望的革命不会出现流血牺牲,而且最终能够实现!”
八月九日
“还在高台等着飞机的时候他做了什么,在想什么?”她很感慨,“他们都觉得他不合群。是他要一个人去旁边躺着。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知道他快要死去。他在那个时候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也无从得知。”
报纸上刊登了劳埃德·乔治的乐观演说。他显然是为了自己的
“除了普拉特内和一名德国年轻医生卡贝尔,他们都与雅克熟识。当初我怀孕的时候他帮了我不少忙。他们曾带我去过雅克曾经写下宣言的破屋子。还有他曾坐过飞机的高台。”通过她的讲述,他的眼前似乎展现出一幅她在复杂又危险的边界城市中日子的画面。她又看到了莱茵河,她尽可能地将她的所见所闻都跟昂图瓦纳描述出来,那有警卫森严的大桥,斯坦夫太太的老屋,雅克曾居住的楼房天台,还有一片漆黑的仓库天窗。她与范赫德、普拉特内和卡贝尔一同坐上曾将雅克和梅奈斯特雷送到一起的车子,它由安德列耶夫开往高台。似乎现在她还能听见普拉特内哑着嗓子为她讲解,“我们已经上坡了。天已渐暗。我们在这休息,等着第二天的到来。一架飞机出现在这个山间里……它就在那里……蒂博登上飞机。”
事业才夸张了自己的乐观精神。不管怎么样,近二十天来法国第一线的战况情况转好。(就像是吕梅尔在巴黎说的那样。)似乎昨天皮卡第才开始正式进攻。美国军队也相隔不远。听说传珀欣的目的是为了改变福什扭转现在的战况,帮巴黎解围,美国军队趁着英军和法军留守阵线的时候,向着阿尔萨斯大举进攻,穿过国界打到德国境界。听说那天,将会使用大量毒气以赢取战争胜利。由于这种毒气威力巨大,会摧毁一切生命体以及土壤,于是一般都会远离本国使用。(在餐桌上,大家都很兴奋。很多吸入毒气的病人一生都无法治愈,可这些可悲的人居然会因为这种新型毒气欢喜若狂。)
“那些人?”
达罗斯将他弟弟寄来的信件念给我们听,他弟弟是驻美翻译官,他说他厌恶美军的无聊自负。美国军队中,不管是长官还是士兵都觉得自己一旦发起进攻,短时间内一定会取得成功。他们还公开表示说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绝对不会让他们成为累赘,一旦俘虏不足五百人就要用机关枪进行扫射。(这不会影响那些笑容狰狞、脑袋天真的空想理论家,他们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说明,自己一切的战争行为都是为了公理和权益。)
“这是他所写《宣言》的草稿,”贞妮压低声音讲,“在巴塞尔的时候专门印刷的书商普拉特内给了我这个。那些人自己私留《宣言》的手稿,给了我。”
八月十日
昂图瓦纳的目光从草稿上移开。
又有了一些阅读的兴致。我在晚上特别容易集中精神。我刚不久读完了一篇道逊写的好文(《伦敦医学杂志》),里面讲的是中芥子气所产生的种种后遗症,并且与其他类型毒气进行了一定的比较。他的很多观察同样证实了我的观点。(并发的感染很可能最后演变成慢性疾病之类的。)想要抄一些自己的医疗日记寄给他看。但我又因为不确定能够一直坚持这样的书信来往,所以一直迟疑着。从这个月的一号开始,我感觉自己的病情有些起色,虽然依旧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但疼痛感短时间得到缓解。这一个星期的疼痛与原来比起来好得多。每天早上治疗花费大量精力,有时候突然感到的呼吸困难(特别是在晚上)或者是难以入睡。在我还可以看书的时候,睡不着觉并不会影响我,就比如说我这几个晚上,日记可以让我消磨大多数时间。
“法国以及德国政府,都有逼迫你们远离家乡的权利,让你们失去工作,通过控制,让你们无法获得一丝好处,那是他们让你们不能拥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拥有自己的信仰,不能拥有自己的人性以及最合法的基本需求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可以这样对你们?是你们自己的蠢笨!是你们自己退缩和任人宰割造成的!”
午饭前。
这时他真正了解到,他如今拿在手上的是雅克在临死前写的文字。手稿并不平整,到处都是涂改和印刷的痕迹。可以看出这是雅克所写,虽然这个看起来像是小孩的随手涂鸦,可能是因为他写的时候过于仓促或者身体的原因:
遥看窗外层叠起伏的山脉多么壮观。百条窄小的梯田顺着山峦直冲山顶。碧绿的坡地被白色石子垒成的短墙间隔开来,形成一条条的白垩色平行线。山顶上是灰色的浮石,像是闪耀着紫色和橙色光芒的皇冠,给人柔和的感觉。在下面,很远的地方,是农耕和石墙的分界线,像是地面裂痕中沙砾的楼房一间间地并排在一起形成村庄。这个时候,天上的云朵在绿油油的田地上倒映出整片移动的阴影。
“你们如今面对面,将手枪上膛,准备好自相残杀,简直愚昧无知。”
我还有多少个星期可以观看这样的美景呢?
昂图瓦纳特别惊讶,拿过纸稿以后就仔细观看。写这个的人似乎是……
八月十一日
她弯腰将书桌的抽屉打开,如同珍宝一般小心谨慎地拿出一份手稿。她犹豫了很久才将它拿给昂图瓦纳。
马才是一名圣第吉埃地区像德查维尔那样的医师,一旦“嗅出”将死的气味,他就会放弃治疗。他曾发话说:“一名优秀的医生,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闻出病人何时将会让人有治疗性质的嗅觉。”
她开始继续一个又一个的回忆,并讲起了当初在瑞士时她的经历(虽然她从未跟别人讲起,不过能和昂图瓦纳说这些还是让她很开心的。)范赫德领她来到雅克在寰球旅店的住房将她领到朗多尔咖啡馆,跟她介绍在那里聚会的一群幸存者。在那些幸存者里,她看到了若莱斯在《人道报》里与之合作的斯特法尼,(很久以前,雅克就在巴黎将斯特法尼介绍给了她)。如今斯特法尼终于可以在瑞士创立报刊:《那些人的战争》。斯特法尼属于纯粹的国际社会党人团体里的成员,并且平时相当积极,“我和范赫德还一起到了巴尔。”她讲这些的时候目光深沉。
那在马才看来,我是不是一名他有兴趣继续治疗的病人呢?又能维持多久呢?
“这张肖像的日期是一九一四年六月,”贞妮跟他解说,“是一名来自英国的帕泰尔松创作而成,他如今在布尔什维克的队伍中服役。这幅画由范赫德收藏在家里,当初我在日内瓦时他交给了我。您应该还记得,我曾经写信提过他,他是雅克的朋友,一名白化病人。”
当朗格洛瓦长了脓疮以后,他就没有去看望过那名病人。
他一直站立在那儿,望着墙板上的肖像。这是一幅雅克的四分之三的侧面像,他正坐在椅子上抬头仰望,一只紧握的手搭在了大腿上。虽然他这样的姿势看起来有种不自然的挑衅意味,不过他喜欢这样的坐姿。耷拉在一边的深褐的头发挡住了一部分额头,(等小孩子长大以后发色也会如此,昂图瓦纳暗想。)眼睛深邃,下颚紧绷着。严峻的神情让人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痛苦。这幅画还没有完成。
索姆河的攻势好像还不错,连英军都蠢蠢欲动。桑泰尔高原已
她因为这句话思考了很久。雅克的话还在她的心中回荡,接着她叹了一口气,走向了背后的桃木心书桌前,然后将桌子的抽屉拉开。她对着昂图瓦纳指了指隔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经被收复。就连巴黎到亚眠的战线的敌人终于也全部消灭。蒙第第埃如今正在战乱中。(蒙第第埃、拉西尼、雷松·舒尔、马兹,这些名字都让我想起了过去。)
‘贞妮,你要明白:从现在开始,我们看一个人的好坏就是看这个人是选择战争还是和平!’”
戈瓦朗性格积极,他觉得期望的所有事情都有可能成真。我也赞同他的想法。(我猜有很多人都会诧异,尤其是我们的领导人,他们在春天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身陷困境,如今他们估计已经生龙活虎了。希望他们不要高兴得太早。)
“其实在总动员那一天的夜晚(我一直到现在都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就在议院门口,一个岗亭旁边),雅克双手抓着我的手臂跟我讲过:
八月十二日,晚上
她突然靠近:
我一下午都在为了给道逊写信,不断地抄写医疗日记。
“那他会看什么类型的报纸?”昂图瓦纳心里想着,“难道是看《人道报》,为了缅怀雅克不成?”
报纸上刊登了英军已经兵临佩罗纳城下。现在的佩罗纳什么都没有了,多惨!(我一直都记得在一九一四年的报纸上刊登战争撤离时候的情景。整个城市没有灯光,只有人们提着风灯在黑暗的街上逃命,骑兵在撤离,人们都特别疲惫,马匹走路也不稳当。市政府地下的担架一直排到了人行通道!)
“他总是会说一些想法,让我感到羞耻。这是他阅读那些沙文主义的文章以后得出的。雅克绝对不可能讲出这些来。”
八月十三日,晚上
“从来都没有讲过吗?”
今天感到窒息。但还是给道逊寄出了我抄写的治疗笔记。
“我从未和他谈论过有关战乱的任何问题。”
重新阅读笔记,我印象很好,而且相当不错。病情的进展,像是表格一样清晰。这份资料特别重要,可能仅此一套,而且以后还具有权威性的,能长时间被作为探研基础。我需要克服想要放弃的念头,记录的时间越长,我分析也会一直坚持下去。不论如何,虽然我对于自己的病情很清楚,但是我希望在我走了以后可以保存一段完备的病史。
贞妮脸色突然一黑说:
有的时候,我因为这种想法一直坚持着。但有的时候,我为了从里面得出一丝慰藉,不得不可悲地徒劳地浪费力气。
“在讲战乱。无论如何,我们都是经历过这个的人。”
晚上一点钟。
“刚刚伤心的达尼埃尔在跟您说什么呢,居然那么激动?”她压低声音询问道。
模糊的记忆。(我希望可以中断这种思考,顺着幻想的线索,向相反的方向一直追溯到起点。)
“真是奇怪,”他暗想,“雅克身体中拥有的基因体组合中,仅仅只有让·保尔这一个组合形成,并且孕育成了一个生命体。”
昨天晚上,吕多维克进房间的时候,没有将托盘里的盖子拧紧,咚的一声掉在了托盘上。
孩子并没有被谈话吵醒,他不仅没有放开小拳头,反而将手臂挡在脸的前面,似乎是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昂图瓦纳和贞妮看到这一幕都笑了起来。
我觉得这无所谓。整个晚上,不管我在治疗时、梳洗时或者抄写时,脑海中一直想着父亲,记忆不断涌出:我想起了在家中吃饭的情景,大学街房子里面安静吃饭的情景,韦兹小姐将手搭在桌子上的情景,还有拉菲特别墅区周日的午饭时间,窗户打开着,花园里阳光灿烂。
“是不是很奇怪?那么多的祖先,不管是什么时代的,不管有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都和这个小孩子有联系!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占有主要的影响力呢?这个谁都不清楚。每一名新生孩子的未来都是一个不可预测的秘密。似乎每个人都拥有相同的联系,可是又各自组成了一个崭新的个体。”
是什么原因?如今我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事情了。因为金属盖子掉落到托盘的声音让我忍不住想起了当初那种特殊的声音:每次吃饭以前,父亲沉重地坐到座位上,挂在眼镜上的细链子会撞到盘子边沿上。
“但是,”他想了想,“他们的性格似乎有很大的不一样。这个孩子有很多雅克不具备的性格特征!”他低声说着。他思考着:
或许我应该给让·保尔写信谈一谈我的父亲,似乎不会有人跟他提起他的祖父了。
“您若是认识这个时期的雅克就再好不过了!”
我的父亲不仅没有受到别人的尊敬,就连他的孩子们对他也不够爱戴。他很难让人爱他。我以前对他的评论特别苛刻,但我的评论真是对的吗?现在我觉得,也许是因为他的一些精神力量,或者是他对于别人的言行举止太过苛刻,起的反效果才让他得不到别人的爱戴。我不敢写他的一生到底是否值得人尊敬,但从某一角度来看,他一生的确在努力地帮助他人。他的奇怪个性让他人疏远他,就连他的善行也无法让别人注意。他做善事的方式比起恶劣的行为更让别人避之不及。我觉得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为自己的孤独感到痛苦不堪。
“这是我由瑞士家里拿来的画,”贞妮小声解释。这时她看着肖像,然后转头望着孩子,“他们两个长得多像呀!”
终有一天我会努力跟你说明你的祖父蒂博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昂图瓦纳奇怪地指了指顶上的肖像。
八月十四日,早上
让·保尔安静地睡在那里,还把手臂当枕头,头发乱糟糟的,嘴角还被口水沾湿。在毯子上放着的小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好像要打架一样。
那个啰唆的老吕多维克,又摸着鬓角在那儿大言不惭地判断说:“军官先生,我跟您说,达罗斯中尉在装病,这是真的。”
整个房间的墙壁都贴满了蓝色的茹伊布 【注:法国地名,以纺织印染业闻名。】 壁纸,看起来特别大。整体是个长方形。房间的最里面摆着两张相同大小的床铺,正中间是一张幼儿的床。“如果没猜错,这房间原来应该是丰塔南居住的。”昂图瓦纳看着那两张床心中暗想,可是意想不到的是,旁边床头柜上摆放的物品显示出,尽头那两张床似乎还在使用当中。昂图瓦纳刚一抬头便看到了在床上面的壁板上,竟然挂着一幅现代画风的肖像:那正是真人大小的雅克肖像,画像好像是真的一样,非常引人注目,这是一幅用现代笔法画的油画,昂图瓦纳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个说法。吕多维克带着古怪的表情说:“我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详细解释说:吕多维克曾经注意过达罗斯,当初他暂住在侧楼,吕多维克发现他对体温计做了手脚。他不仅量体温前做剧烈的运动,而且登记体温度数时还故意把温度写得高一些。
他上气不接下气,完全不能讲话,只好小心地跟在她的身后。
虽然我不相信这一点,但是我也看见过一些让人费解的事情。比如说他对于吸气治疗的敷衍了事,巴多尔或者马才只要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他就会立刻将治疗时间调短,而且他不会答应独自做治疗之类的。因为他明明治疗上很敷衍,可是表面上又很担心自己的病况,才让我感到费解,他还总是跟我说“他的身体完全垮了”之类的。(达罗斯的病情没有恶化,但是他的支气管问题一直没有好转。)
“过来看看他睡着了的模样。”
傍晚,在菜地。
昂图瓦纳慢悠悠地上楼梯,没想到一抬头就看到她笑着看着自己,她把手指放在唇边,向他走去:
我喜欢来这里,一直走到长凳那里。路边的柏树投射大片的阴凉。这里还有芦苇编成的篱笆,一排排的花坛,水车不断转动。皮埃尔和万桑拿着喷水壶到处走。
达尼埃尔渐渐停止了聊天。贞妮好奇地向窗外望去,发现昂图瓦纳向着自己家走来。其实昨天贞妮就一直想要跟他有一次独处的机会。她看了看让·保尔,以确保他没有到处乱动,于是穿好衣服,赶快将房间整理干净,然后将楼梯口的门拉开。
吕多维克说的那些话一直在脑中回响,我觉得是他说达罗斯在装病是实话,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贞妮为他们的现状感到难过,曾经他们都很年轻而且健康,生活中从未有过不愉快,他们对未来都怀着远大的抱负理想。可是他们如今被战争折磨成了这个样子,还好他们还能活着站在这里!他们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也许有一天他们可以回到原来的那个样子:昂图瓦纳的嗓子不再嘶哑。达尼埃尔不再因为他的腿疾而忧伤!但是雅克不能如此!在这个晴朗的五月早晨,他原本可以在某个地方生活着。她会放弃一切去找寻他,他们一起将儿子抚养成人,可是都结束了。
没那么简单,那是因人而异的。达罗斯的孩子们都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在吕多维克看来,这是一种恶劣的罪行,是一种临阵脱逃的表现。他肯定觉得达罗斯应该上军事法院。达罗斯的父亲,我相信他也觉得那种行为恶劣。(我原来就与他接触过,经常会看到他去看望两个儿子。他是一名爱国的老清教徒,当时在阿维翁当神父,这也是为什么他最小的儿子去当兵的原因。)达罗斯的父亲眼中这种行为恶劣是必然的,可是别人怎么样呢?就像是已经治疗了达罗斯四个多月的巴多尔,很喜欢他。若他发现了奇怪的地方,他会处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对达罗斯来说,如果他真的做小动作,他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恶劣吗?
贞妮如同往常一样,等孩子在小床上睡着以后才开始换外出的衣服,这样让她可以吃了午饭以后直接去医院上班。她经过窗边,透着纱窗看到了两个男人正在树下聊天。昂图瓦纳声音嘶哑又低沉,贞妮根本听不清楚。达尼埃尔偶尔的高亢嗓音时不时地传入了贞妮的耳中,可依旧无法分辨内容。
在我们看来又是怎么样的呢?我自问,这恶劣吗?当然我不能认同达罗斯的行为,并且发自内心地讨厌他这种躲在医院,为了逃避战场想尽办法拖慢治疗的士兵,可是我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他这种行为恶劣。
8
这个事情真的很奇怪,值得让我们分析清楚,到底是说好还是恶劣?
这时二楼传来了保尔的哭闹声,他不愿意去睡觉。
首先,我发现,不论他到底是不是做了小动作,我都是很喜欢他的。他很聪明,脑子灵活,素质很高,而且我坚信他本质不错。不管他是不是在装病,我都很敬佩他。我和他经常坦诚相见地说心里话,说他的父亲,他年轻的时候,从性的角度去看待那些下人的基督教教育。我们也说他的家庭生活。特别是有一天,我们说到他们夫妻俩动员会的夜里经过里昂。(当时他们从阿维翁到那去休假。第二天一早达罗斯就要去预备团报到。他们终于在一个糟糕的旅店找到一个空房间。全程闹哄哄的,都在忙着打仗。犹记得当时他激动地告诉我:“我永远不会忘记苔蕾丝虽然因害怕颤抖,但她还是咬着牙不流一滴眼泪,反而是我窝在她的怀中哭泣的夜晚。她当时抚摸我的头发是那样地温柔,说不出话。那一夜,窗外的街道上一直传来炮兵行进的可怕轰隆声。”)
他的笑容好像有了一丝的道歉意味。他没有继续解释,最后选择了沉默。
也许他现在装病,可他并不是胆小鬼。在他仅四十个月的步兵生活中,受过两次伤,得到过三次表彰,最后,在进攻奥德默兹的时候不小心吸入毒气。他与他的妻子是在战前六个月结婚的,他们育有一子,而且妻子身体不好。他们没有任何存款,妻子在马赛教书,收入微薄。在去年二月他中了轻微毒气。最开始在特洛亚接受治疗,我觉得这个细节很重要:当时他的妻子在特洛亚陪了他一个月,接着他被转移到了这里,不仅远离战场,而且生活安逸,空气清新。我可以想象得出他心里想法的改变!要是他决心采用一切手段去延长他肺病的治疗时间,谁能说得清楚呢?也许没有多久就能迎来和平,这名本质好的基督教徒,良心上一定会有斗争。他最后选择的是使用一切手段只为了活着,就算自己的行为会让病情恶化也毫不在乎,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我想告诉你……”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笑着说:
不,就算他下定决心这样做,我对他的尊敬之情毫不动摇。
达尼埃尔惊讶地回过头来望着昂图瓦纳,但是他并没有发觉,只是自言自语。
晚上。
“哦,不能这样。”
又是失眠之夜。一分一秒不断地思考着。似乎是种自言自语的本能,一旦有机会,它就会让我转移注意力,不去想心中的“幽灵”。
他立刻冷静下来。
达罗斯的事特别严重,或者说,他对我引起的一些问题特别地严重。
“这种感觉真是相当难受。但是这时候的信任与团结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对我说:‘战争也有它独特的美。’也许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
还有一个不是很重要的发现:我不再相信责任了。
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场景,有一天晚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漫长的战争,对于昂图瓦纳来说是一场普罗万的战斗,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场战争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那次战争中他的任务就在敌人凶猛的进攻中带着救护站安全转移。他们将伤员带走后,只剩下他带着三个男护士在战壕里爬行摸索,他们跑到了一个破败的屋子旁,那些断壁残垣还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些掩护,但是敌人的远程炮又开始向这个方向射击了,他让所有的人躲到了酒窖里。唯独他一人在入口的位置守着,希望炮火能够快点停歇,那些炮弹连续射击了二十多分钟。就在一切声音停止,都以为战争结束的情况下发生了意外。在离他不远处,一个炮弹猛地爆炸了,迫使他不得不退到大厅里面,在大片的灰色烟雾下他看到了自己的同伴,全部都站在黑暗中,为什么他们也在?当他们发现军医都不想躲起来的时候,一个个从地窖里爬了出来,默默地站在了自己长官的后面,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力量支持着人们忘却了死亡。
我以前相信吗?至少从一个医生所相信的范围内我是相信的。(在我看来,责任感并不在人们常说的那种范围内,我想起曾经与韦纳依的一名法医,在狙击营的助理军营谈论的。我们这种人很清楚,我们的言行就是依照我们了解的和环境决定的。要我们对继承性负责?对教育负责?对先烈负责?对环境负责?显然,这些都不是。)
昂图瓦纳没有说话,他不停地在想前线的那个秘密团队,他常常想起他以前的伙伴,当时都是一群年轻的小伙。那时的达尼埃尔还是一个踢着足球的小伙子,一夜间被带到了军营。他不知道什么是平民的生活就被拉上了战场,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是非常享受战争这项非常危险的活动。“黑暗的世界与战争的迷人之处相比,能够相提并论吗?”
可我原来总是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我对于善恶是非有敏锐的感知能力,也许这是基督教的教育?
达尼埃尔走来走去,在旁边的梧桐树上扯下了几片树叶,看了几眼就在手指间揉碎了,接着他又嚼了一块口香糖。最后,直接躺在了藤椅上。
(但有这样一个软肋:会有因为自己的行为错误就说是不负责任,而做好事就想领功的趋势。)
留下了他们两个。
这之间存在着矛盾。
“好啦,保尔真乖,现在保尔去睡觉吧,妈妈和叔叔、伯伯去吃饭了。”说着把小男孩抱下椅子。
(给让·保尔:
孩子一听就用手把杯子推来,用挑衅而坚定的目光望着他的伯伯。他在等待着大人发怒,看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但是昂图瓦纳没有说什么,只是朝着他俏皮地一笑,这让他有些疑惑,他想了一下,然后小脸上有一种红润的光彩。他盯着伯伯,似乎要伯伯见证他的听话一样,大口大口地喝完一满杯。
不要过于害怕矛盾。矛盾虽然让人感觉不舒服,可是它对于你肉体和精神都有好处。每当我感到自己脑中满是纠结矛盾让人无法解脱的时候,我也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接近避而不见的真理。若是我可以重新再生一次,我还是愿意生活在怀疑之中。)
“牛奶放在哪里了?”她轻快的嗓音说着,“如果我们的保尔不喝完牛奶,伯伯会怎么样呢?”
生物学的看法。
“快完了,你不用来做。”
在战争初期,虽然气愤,但我还是屈服于用生物学的简单化去看待风俗习惯和社会问题。(人经常这样想:“人类其实是真正的嗜血动物之类的。除了用牢固的社会组织将人们的破坏力限制在一个范围内,就没有别的法子了。”)我甚至将法布尔老人的著作从孔皮埃涅一直带着,还拿到了饭堂。我愿意将自己和其他的人们看作一只武装起来的巨大昆虫,专门为了斗争、争夺、征服和相互吞食。我内心的愤怒一遍又一遍地说道:“希望这场战役让你睁开双眼,笨蛋。让你将这个世界看得清楚。宇宙是无意识的力量综合,用摧毁抵抗力获得平衡。自然是个战场,各种不同的生物体依靠着本能进行厮杀吞食。这些没有善,也没有恶,不管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石貂、老鹰,都是这样。”
贞妮做完了所有的事情后,连忙走过来接过了碗,她走过了满是阳光的草地。这个时候她已经脱下了围裙,收拾好了自己的衣服,现在看起来十分整洁,她想让达尼埃尔歇息一会儿。可达尼埃尔没有理会她,继续喂着。
在满是伤兵的战地医疗队的地下室中,怎能否认无力能够压倒权利呢?(我清楚地记得原来那些事:在卡托的一个夜晚,遭受佩罗纳的进攻以后,南特伊勒奥杜安战地救助站,处于凡尔登与卡洛纳后面,两名小步兵躺在一个仓库中等待死亡。)有的时候记忆让我看到这个动物世界,让人无望,真的是看够了!
“用心。”达尼埃尔舅舅喊道。喂完了麦片就要开始喂水果,可这孩子总是东张西望,眼睛跟着妈妈转来转去,一会儿在平台上,一会儿在鸡棚,达尼埃尔总是举着汤匙等待着孩子转过脸来吃一口,他也没有丝毫的厌烦。
缺乏远见。也许一直处于致命的消极观中会提醒我,这样容易让人陷入深渊之中,难以呼吸。
“我亲眼看到的事情,”昂图瓦纳突然说,“以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达尼埃尔会断一条腿,衣衫不整的,成为一个小孩子的奶爸。不过这个小子是贞妮和雅克的儿子,这是一个事实。我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现实已经摆在眼前了,让人无法抗拒。只要是发生的事情就不能够否认它的存在,也许还会幻想它会是另一种不同的样子。”他有短暂的疑惑,“假如当时戈阿朗听了我的话,也许我不会那样把完整的讲话分割得支离破碎。”他这样总结。
我现在得关上灯,睡上一觉了。
昂图瓦纳的样子吓到了孩子,他让达尼埃尔一口口地喂燕麦,达尼埃尔很熟练地将满满一勺喂给孩子吃,一边聊天,看来他已经相当熟悉这个过程了。
凌晨一点。
昂图瓦纳没有说话,他已经默认了达尼埃尔的说法。战争对他来说具有十分鲜活的记忆。他能够懂得达尼埃尔想表达的意思。这种奇特的感觉他也有过,在炮火的攻击下,会有一种神秘的团结的力量包围着所有人,这时候的人们灵魂是得到了净化的,就像在共同的压力下,大家变成了一个灵魂。
今天晚上不用睡觉了。
“还有些事情是大家都不能随意讨论的,在后面的人都不会感受一旦进入了火线就会有一种非常神奇的感觉,开始你会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然后你会无条件地服从没有任何选择与反抗的机会。然后就是在危险面前,人们会变得真诚,我们都坚信只要向后退四公里,我们就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那个好达罗斯(他自己不会想到),让我十五个小时一直在“道德问题上”纠结,这一晚比我一辈子想得都多!
达尼埃尔起身来,到了孩子身边,他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阻断他的思绪,在贞妮离开之后,他继续说道:
这种问题我原来从未产生过。好与坏:这是常用的词语,我原来跟普通人一样使用它,但是从来没有赋予它真正的含义。在我看来,这个概念完全没有必要。我赞同传统道德范围内的准则是为别人。我只是在这种意义上认同:比如说某个革命政权赢得了胜利,他们要求改变这种规则,然后征求我的意见,这个时候我或许会劝他不要这么快就将原本根深蒂固的规则改变。虽然我认为这种规则是随意设定的,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规定对某些人来讲方便实用。可我在处理与自己相关的事情中完全不会考虑这些。
“知道了,妈妈。”
(扪心自问,若是我建立某种规则,那该建立怎样的生活规范呢?我不仅没有足够的充裕时间,也没有那个精神考虑。我确信我会采用某种弹性手法:“只要对我的生命有利,对我的发展有用的都是属于善的,只要是阻碍我的生命和发展的都是属于恶的。”那么,我现在要做的只是对于我的“生命”和“生活发展”做定义就好了。但我不愿意这样做。)
“麻烦你喂他吃点麦片吧,我还要去晾衣服呢。”她拉住小男孩,在他的脖子上戴了一个小兜,摸了摸他的脖子,对小家伙儿说,“在这里乖乖地吃粥,不要给叔叔添麻烦,我等会儿就过来。”她说着就走开了。
老实说,那些目睹过我生活的人,例如说雅克或说菲力普,他们一般不会注意到我对自己的原则,是完全自由宽容的。这是由于在我的言行举止中,我总是能很容易就融合进大家认为的“道德”“正直的人的道德”之中。但是有很多回,毫不夸张,在我一生当中至少有三四次,我会觉得生活或者工作中一些重要时刻,我的解脱并不在理论之中。我的一生中,至少有三四次突然被领到这个平时不会流行的状况下,在这里没有理性,第六感和冲动起决定作用。这是一个畅通安详,却也极其混乱的领域,我在这里感到特别孤独。有力量和自信,是的,我突然觉得自己正逐渐靠近自信。(这句话很难接下去。)或者说是在靠近上帝,靠近最纯真的道理。(大写的道理)。的确是这样,我最少有三次,有意并且毅然地违背了大多数人坚持的道德规范。我没有丝毫悔恨,我今天想起来也无所谓,没有一丝的后悔。(我可以说自己从未后悔。不论我的思想或者行为是怎样的,我都觉得他们是表现我本质的自然表现。我觉得他们合情合理。)
面对这位勤劳朴实的年轻母亲,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当初见到她时的场景。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害羞、冷漠、一身暗色服装、腰板直直的、戴着手套的女孩,在动员会那天,被雅克带到了大学路。她对达尼埃尔说:
今天晚上,我觉得自己的心情特别适合写东西,思绪清晰。就算我明天会以难受作为代价也没关系。
“很好,我还习惯。谢谢!”
重新看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然后长时间地思考着周围的所有事物。
“昨天你过得怎么样?啊,你看我的手上还有水,睡得还舒服吗?”
我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对于一般的人(就是在他们的生活中,
贞妮走了过来,她把袖管卷得高高的,手被水泡得有些肿胀,围裙都被浸湿了。她看着昂图瓦纳微微一笑问他:
一般不会让自己触犯公认的道德标准),是什么在束缚他们呢?因为那一群人中,没有一个人会想过去做公众认为的“不道德准则”。当然了,我不是指那些教徒,他们用深刻的宗教理想和哲学理念,战胜恶魔带来的圈套诱惑。那除此以外的其余人,剩下的那些人是什么在束缚他们呢?是害怕?是尊重人情世俗?是担心别人说闲话?是害怕预审法官?还是害怕他们在生活或者交友的过程中遭受的后果?显然,这些因素都占一部分。这些阻碍对很多人看来都很强大,无法跨越。不过,这些阻碍都是物质方面的。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面或精神层面的阻碍,那么大家都会觉得,人们就算摆脱了宗教的枷锁,也会因为害怕警察或者脸面问题就规行矩步。所以,人们觉得任何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一旦受到了诱惑,环境隐秘,那他绝对有可能不受到责罚,那他会立刻受到引诱扬扬得意地做坏事。所以说,没有可以束缚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的“道德”准则,对于不相信有上天法则,不相信有宗教或者哲学理想的人,没有任何道德准则可以束缚他们。
小家伙儿立刻跑过了台子,在太阳的照耀下尽情地奔跑,他的毛线衫已经开始褪色,就像他眼睛里淡淡的色彩。他与小时候的雅克很像,这让昂图瓦纳的印象更加强烈。小男孩被抱起来放在椅子上。“看,有一样的额头,一撮乱糟糟的头发,小鼻子周围都是小雀斑。”他对着小男孩笑嘻嘻地招手。然而那孩子认为他是一种嘲笑,小孩子把头扭了过去,皱起眉头,看他的时候带了一丝的厌烦。这孩子的眼神与雅克小时候也十分相像,变化莫测,时而温和时而捣蛋。在这些不断变化的情绪中,只有目光不会改变,总是锐利地探索着周围的事物。
顺便说一句:这样好像就赞同了某些人的观点,认为道德的意识(我们自发地辨别能与否,好与坏的标准)是继承古代宗教道义,被先人接受并且残存在现代人身上,如今成了我们的性格。的确如此,我赞同这一点。但我觉得这样的道理忘记了上帝也是一个人类的假说。因对于善恶的区分,是人们创造以后给予上帝,使之成为一个崇高的准则,而非上帝可以强加在人们身上的。如果对于善恶的区分来自宗教,那就是人们将善恶的划分准则强加在了上帝身上。所以,这种对善恶的划分是人们自身持有的。这种划分在人们精神上的根深蒂固,以至于大家觉得这种划分准则是至高无上的。
“保尔!”达尼埃尔大叫一声。
这该如何处理呢?
“保尔!”她向着他们走来,将麦片粥放在托盘上,还有李子和牛奶,都一并放在花园的桌子上面。
四点。
昂图瓦纳也没有话说了,他一个人讲了几分钟的话太难受了。他开始思考同样一件事,不记得想了多少次了。“在人们理智地思考那些违反人类和谐发展的东西时,也许会感到惊慌吧。还要多久,人类的精神才能得到进化,究竟有没有进化过呢?如果最后能让人们将那些暴力、不宽容、具有兽性的狂热兴趣以及恃强凌弱都能够清除掉,该有多好。对于发动战争的人来说,在看到对方垮台的那一刻是最具有诱惑力的。人们能不能不采用这样的方式获得内心的满足呢?这样就必须杜绝打仗,让和平友好的思想深深扎根于人们的意识里,并且要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成为不可阻拦的趋势来反对各国的好战策略。虽然这样的想法显得很不可思议,而且和平的胜利也不一定会是停战的主要保证。即使我们国家开始由和平党掌权,也没有人能够保证它会抵抗得住一切诱惑,用暴力的方式把和平带给人们,这样的方式也不能阻止其他国家想发动战争的想法。”
备注还没有写完就感到无比疲倦。接连睡了两个多小时才好些。这是日记本的效果,同样归功于自己对哲理的热衷。
达尼埃尔沉默着只是一下一下地嚼着嘴里的口香糖,好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已经忘记了当时要写什么。“如何处理?”是啊,如何处理呢?我虽然想起了一点,但还是不能将思绪连接,道德意识和根源情况为何不属于社会习性的残留呢?(或许这是我依照自己的需求胡诌的一个家喻户晓的解释。不要紧,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
“偶尔我会想到,这就结束了,以后,不,没有以后了。我有时会特别有信心,但是我也会怀疑,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我丢弃道德意识的起源是上帝安排的看法,这也就证实了我的推断是正确的:起源来自人们的过去,这是我的骨髓之中社会习性的残留根深蒂固。这是古代人类群体为了建设集体生活,改善社会关系从而得到经验残留,维持治安制定的规定残留。我很开心可以认清这种道德意识让我觉得很吸引人。(这种区别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存在了,从它给我们下达的命令来看,虽然它常常是荒诞的,但我还是不断顺从它的指引。甚至在理性都无法解决的时候依靠它的指引做出选择,它让最聪明的人做出用理智考察也不能辨别的正确行为。)我还是会认为,它就是人类这种社会动物的基础的本性残留,这种本性经过多年的传承依旧在人们身上残留,人类因这种本性残留而完善。
他停了下来,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不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看对方。这时昂图瓦纳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
八月十五日,在花园里
“只有上过战场冲锋陷阵过才能体会得到,在我还是步兵的时候,虽然我已经忘记是什么战争但是我连续冲锋了三次,那时的情景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叙述,但是与步兵相比,在规定的时刻出刀,这也算不上什么了。”他有些激动,眼睛盯着地面,开始快速地嚼口香糖,接着说,“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的补给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有几个人,为什么那些人要说当时的情况呢?他们不能说出什么,也不愿意去说,因为没有人会理解。”
美好的日子。晚祷钟声。环境中充斥着节日气氛。不论是天空、鲜花,还是耀眼阳光下颤动的地平线都气势汹汹。我想要召唤灾祸,破坏这种美好的世界!不行,我只希望逃避这一切,躲避痛苦,为了经受痛苦而自省。
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低声说道:
德皇和军队领导参与了在斯巴 【注:比利时城市,有温泉。】 举行的重大军事会议。瑞士报纸上仅用三排文字报道,但是法国报纸上完全没有提及。也许这一天是个决定性的时期,它会改变战争情况,小学生以后可以在书本中了解到这个事。
“您不是问我报纸的事吗?我根本就没有留下报纸,我只想看着眼前的事情,我不再想其他,那些公报也就是字面上的一些意思,要么就是胜利要么就是成功,有什么意义呢?”
戈瓦朗说现在奥尔赛港湾的那群人中,有很多人都断言说今年冬季会结束战争。
两人都没了话说,达尼埃尔突然说:
战报上没有重大新闻。大家都在等待,就如同暴雨前的闷热让人感到压抑。
“也许您会幸运的。”
晚上,十点钟。
“你看看,现在我总是在咳嗽……”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一些,过了一会儿呼吸终于顺畅了。“他们已经让我变成了一个废人,还说着我们是幸运儿的话语。”
刚刚重温了一遍昨天晚上辛苦写下的日记。不知不觉中写了那么多张纸,让我感到既诧异又不快。我的缺陷在这表现得太多了。(不论如何,人类那些可悲的词语是感性,而非理性的!)
他开始不住地咳嗽,他打了一个有气无力的手势说道:
给让·保尔:
达尼埃尔轻声笑着,以前的昂图瓦纳对这样的笑容很着迷,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他仔细看着达尼埃尔,臃肿的脸,斜翻的上嘴唇,有着一种幽默的感觉,当他眯起眼睛时就像有狡黠的目光在闪烁。
亲爱的孩子,你不要拿病人的言语混乱来评判昂图瓦纳伯伯。在思想意识的迷宫中,昂图瓦纳伯伯总觉得很拘束:刚走一步就会迷失方向。我曾在路易大帝中学预备哲结业考核的时候(这是唯一一次我考了两次才成功的考试),有的时候,我一连几个小时,就如一名四肢发达的壮汉吹泡泡一般,不断经受着煎熬。我发现,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也无法改变这种气质。就算在我即将死去也无法改善抽象思维无能的情况!
“您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当时我们需要在一个农场建立临时医院,农场被美国的军队给占用了。我们的护士可是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把那些恼人的口香糖给弄掉,那些口香糖渣到处都是,只要是我们目光所及的地方总是能找到几个。还特别硬,不好清除。我们相信要是被他们再多占领几年,那我们那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变成一块硬邦邦的口香糖。”一阵轻微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快到半夜时分。
昂图瓦纳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我并不讨厌维尼写的这本《日记》,可是我的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书本从手中滑落。长期失眠让我神经紧绷。我想到了死亡,生命的短暂和人的渺小,头脑十分混乱。每次想这些问题,就会遇到瓶颈无法解脱:“为的是什么?”
他挑出一块口香糖放到了嘴里,慢慢地咀嚼。
我这种挣脱所有道德枷锁的人,到底是为什么过完这一生的呢?我想起了原来作为医师的生活,为了病人我牺牲自己的全部,我极端战战兢兢地完成自己的职责。
“这能让你打发一下时间,我已经戒烟了。”达尼埃尔说道。
(我当初决心要躲开这种须有特殊的先天素质和才华才能解决的问题,也许这并不是最好的解脱办法。)
“我不要了,谢谢。”
不顾利益的情感,忠心,职业道德。这些是为什么?
小东西蹦蹦跳跳地向园丁住的那间房子跑去,两个大人相互交换了好笑的眼神。达尼埃尔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包口香糖,递给他。
母狮子为什么宁愿被杀死也不愿意离开它的小狮?含羞草为什么要折起叶子?白血球为什么会有阿米巴样运动?金属为什么会被氧化?诸如此类。
“我要去找妈妈。”
不为了什么,就是这样。说出这个问题,即是希望得到一个答案,这就已经陷入了形而上学的圈套当中。不对!我们需要承认认识事物的局限性。(勒当泰克 【注:勒当泰克(1869—1917),法国生物学家。】 等人就是这样。)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要问“为什么”,接受“怎么样”的答案。(但是回答事物“怎么样”已经够费事了!)首要是不要天真地希望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那我也不要自己跟自己解释了。好像我是始终如一的。(我一直都这样觉得。是蒂博家族特有的傲气吗?还是说这是昂图瓦纳特有的自负。)
“你要干什么去?”大人问道。
但是,在一切可能的态度中,只能采取这一个:采用道德准则,但不被它欺骗。允许热衷秩序,渴望秩序,不能让秩序成为道德实物,但也不能忘记,这个秩序只是集体生活中的一个实际需求,是得到重要社会福利的一种条件。(我写“秩序”二字,是为了防止写出“善”字。)
小东西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从昂图瓦纳的膝盖上滑下来。
感觉自己正在遵守秩序,但完全不了解自己服从的准则,这永远是一个让人烦恼的问题!我坚信终将有一天可以寻到答案。如今,我已经注定在没有了解自己和世界以后就离开人世了。
“这就是目前最正式的消息了。”
拥有宗教信仰的人会回应说:“这很容易。”但对我来说并非如此!
“啊?”
十分疲惫,但又难以入眠。使用一切可能的办法休息,但脑子里满是胡乱的思绪,无法入眠。两种情感的相互冲突,这就是失眠给人的最大折磨。
“协约国好像有了新的决定,他们会让福熙的权利越来越大直至扩展到意大利。”
一个小时,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反复思考:“我身为医生向来积极乐观,现在不应死于怀疑和否定。”
“没有。”达尼埃尔回答道。
我的积极。我曾经的积极生活。也许当时没有注意,但现在这点特别清晰。这个愉快直觉和积极自信一直鼓励我,支撑我。我觉得这个乐观精神的源头是科学,并且在当中获得养料。
“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吗?您拿到报纸了吗?”
科学不仅是单纯的认识,它希望和宇宙相调和,与它要探究规律的宇宙相协调的愿望。(遵循这条道路的人一定会达到奇妙境界,要比宗教给人带来的奇迹更加广袤,更加动人心弦!)依靠科学,人们会深刻感觉到和大自然、自然规律保持接触,和谐统一。
昂图瓦纳轻轻地拨弄着小孩子的头发,这孩子像是在想什么事情一样,靠在伯父的胸膛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这是一种宗教情感吗?这个词语让人心生畏惧,但这是为什么呢?
“你看,”达尼埃尔说,“这是《周游世界》 【注:1860年创办的旅行杂志,一直出版到1914年。】 ,旧的旅行刊物,一八七七年的,这里面都是一些图片,我可是收集了整整一套。”他一边说一边懒洋洋地翻着。
仁爱慈善,期望与信仰。我反对曾经韦卡尔神父跟我说他在实行的三超德 【注:天主教的三超德,是信、望、爱,即文中的信仰、希望、仁爱。】 。我勉强承认爱与希望,但是我不接受信仰。可是,如果今天要我解释为什么可以坚持十五年的持续热情,解释这种坚强自信的根源,可能我得到的答案会更加接近信仰。到底信仰什么呢?便是坚信生命有增长的可能性,并且无穷无尽地增长,相信宇宙万物不断地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达尼埃尔在椅子上并没有什么举动,他穿着陈旧的居家服装,假腿上穿着皮鞋,另一只脚随意地套着一双拖鞋。他变得有点胖了,还是保持着端庄优雅的面容,但是外形比较臃肿,头发长了,胡子也没有刮干净。让他想起了早上外地的那些悲剧演员,在城里看起来十分邋遢,但是晚上在灯光的照耀下却像皇帝一样有着非凡的风采。昂图瓦纳起来之后,只是关心他的支气管和喉咙,他发现与达尼埃尔握手交谈之后,他并没有问自己的健康状况。他也没有继续问,只是感到疑惑地低下头看着达尼埃尔合上的书,还有旁边散落的几本。
这难道就是无意识的“目的论者”?这也不要紧,但重要的是,我不允许自己有其他的“目的性”。
这样的玩闹让昂图瓦纳耗费了许多力气。他把小调皮放在地上,他走到达尼埃尔身边坐下,就在这时保尔一溜烟跑回来,爬到他的腿上,假装睡觉。
八月十六日
“当然!”孩子喊道。
发烧,呼吸困难,嘘声更大。好几次不得不动用氧气。起床以后依旧留在楼上。
“你觉得伯伯好吗?”
戈瓦朗拿着最新的报纸来看我。他始终坚信冬天会结束战争,并且巧妙而有力地帮他维护自己的想法。他真是一个好奇的家伙。我很喜欢听他说一些让人欣慰的话。他两只眼睛间距很短,长长的鼻子,脸庞向前突起如同猎兔犬一般,总带着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他剧烈地咳嗽,不断咳出痰。他跟我说自己的工作就跟苦役一样。其实待在亨利四世学校教授史学应当是一个有意思、有价值的职业。他向我说到在高等师范学校的学习情况。他喜欢用贬低别人,批评他人来体现自己的正确。有的时候我觉得他华而不实,或许是太多聪明的原因,这样的聪明让人觉得他自作聪明,冷淡高傲,心胸狭窄。所以经常很机智。
调皮的小家伙儿依旧玩着自己的沙和铲子,就像没有听到大人在喊他一样。他看着昂图瓦纳渐渐走近,他停止了手上的活把头埋得低低的。他被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小孩子手舞足蹈。没过一会儿,他显得很乐意这样玩耍,发出了阵阵笑声,昂图瓦纳在他的额头吻了一下,然后问他:
机智?机智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言语中表现得机智(菲力普),一种是说话方法表现得机智。戈瓦朗言语中无法表现机智,于是他的机智都是外表的,这种人说话的时候总会加强最后音节,声音抑扬顿挫,会做些有趣的动作,言语有时会简略,或者说得晦涩难懂,眼睛闪耀着狡猾的光芒,句句含有它意。如果将菲力普的话重复一遍,便会觉得话语依旧巧妙,一针见血。反之戈瓦朗的话显得索然无味。
“快向伯伯问好。”达尼埃尔这样说着。
八月十七日
没过多久,昂图瓦纳走过来,保尔却仍旧坐在那里玩沙。
呼吸越发艰难。通过X光,从屏幕可以看到,就算做深呼吸,横膈膜也没有轻微的运动。巴多尔放三天的假。我觉得身体不适,但也没有办法。
一束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像火一样鲜艳,小孩子决定不再爬墙了,而是转身坐到了地上,用铲子装着沙玩。
八月十八日
“保尔,快过来。”达尼埃尔大声喊道。
白天难受,晚上更加煎熬。巴多尔不在医院,马才为我的病情采取新的治疗措施。
他走到阳台边上,并没有拨开爬墙虎就可以看到在下面有一个窄长的平台,位于花园与树林的边界。在树下,达尼埃尔躺在藤椅上,膝盖上放了一本书。在不远处,有一个穿毛衣的小男孩想踩着翻过来的木桶上爬到墙上去。向台子的另外一边看,在园丁以前居住的房子里,贞妮露着双臂努力洗着一大桶衣服。
八月十九日
花园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保尔,快下来,到我旁边来。”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显得沉稳而清晰,就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回声一样,“保尔,你快下来,要听舅舅的话。”
接受新治疗,让我疲惫不堪。
十一点已经过去了,他将百叶窗重新拉好,他要开始练习呼吸发声了。
八月二十日
“如果老爷没有死就好了。”她的话让他又想起了晚上的梦。“看来父亲对她们的影响已经非常深了。”他感叹道。
今天早晨感觉异常好。昨晚打针以后足足睡够五个多小时才醒来。看报纸。
她说完就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昂图瓦纳一个人,他开始慢悠悠地洗漱。没有什么事情打扰他,他专心地做着理疗。
晚上。
“昂图瓦纳先生,好几年了,有什么是没有见过的呢?不论是好是坏,都见得多了。我常常对阿德丽爱娜说:“如果我们没有死去的老爷还活着就好了,他能够看到这些事情就好了。”
一个下午都感到困顿。马才很开心病情能被控制了。
她已经快出去了,又转过身来看了昂图瓦纳一眼,有着一种思考的神情:
苦苦思念拉雪尔。如此沉溺于记忆当中,难不成是衰竭的兆头?在我精力充沛的时候一般不会回忆过去,那对我来说没有一点影响。
“现在我要去帮助贞妮太太了,”克洛蒂德说道,拿走了放在床上的托盘,“星期二可是太太大清洗的日子,那小家伙儿弄得可脏了,不好洗啊。”
给让·保尔:
昂图瓦纳早就喝完了牛奶。
道德,在道德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需要认识到自己的责任,承认责任具有的本质与局限性。人生中一直持续增多的个人经历和不断的探究下,依照自己的估算去选择个人的行为和意识倾向,持之以恒地遵守纲纪法规。在相对和绝对,在可以实现和希望两者间动摇,在我们关注真实的前提下,我们也不能忘记听听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是啊,可怜的莱翁。”她并没有什么关于男仆的事情向他说。“先生,他之前向我们要一管笛子,吉丝小姐在巴黎帮他带了一支回来了。”
我们不要畏惧犯错,不要畏惧对自己的反复否认。我们要认识到自身缺陷,更进一步了解自己,认识到自己的责任。
昂图瓦纳用笔写道:“莱翁?”
(归根结底,人只对自己负责。)
她现在比以前更加温和,好像这几年的战争已经磨平了大家之间的不和,只是她总是这样絮絮叨叨让昂图瓦纳没有那么多耐心了,开始发表自己对这些人的看法:“吉丝小姐是个好人,待我们总是很热心。”“丰塔南太太也没有那么傲慢,只是有时候严肃得叫人不敢亲近。”“尼科尔太太总是没有整理东西的习惯,她倒是很懂得享受,让别人来伺候她。”“贞妮太太比较内向,不过却是个能干的女人,懂得的知识也很多。说到那个可爱的小孩子,她总是能够用合适的方式和蔼地与小家伙儿沟通,那个小家伙儿就和他的父亲一样会使唤人。”“如果大家都听他的话,那还不得忙得团团转。先生是难以想象那会是怎么样一种场景,活泼调皮,又什么都喜欢问一句管一下,而且不愿意听别人的劝解,还好有达尼埃尔先生常常照看着他。我也没有办法,我得做事啊,不可能总是看管着他。这也使得先生每天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就只会嚼着口香糖晃悠,这样混时间可是有点难熬啊。”她一副什么都了解的神情晃着脑袋,“我怎么会摆脱这个奇怪的想法呢?时间长了,断了条腿的日子可不好过。”
八月二十一日,早上
“啊,”她立刻非常小心地说,“其实真正所面对的问题比想象中要少,夫人们几乎都在医院。我只需要准备她们的晚饭就可以了。中午也只有达尼埃尔先生、贞妮太太和一个小孩子。”
报纸上刊登了英国军队停滞不前,虽然每个地方都有一点进展,但我们也没能向前推进。(如战报上记载的那样,写“一点进展”。但我清楚对于那群人来说,战场上的“进展”代表什么:炮轰下,在战壕里匍匐,战地救护所满是伤兵。)
为了表现出自己很赞同那女人的话,他很认真地抿住嘴然后摇了摇头。
我起床接受诊治,过了一会儿想要到楼下去吃午餐。
昂图瓦纳笑着听着她讲述,虽然吉丝不在自己身边,但是这个勤劳的姑娘也不算太差,只是在照顾人这点上确实没有吉丝做得好。
夜里,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会想到先生会得这样的病,如果没有吸入毒气该有多好,唉,毒气也比受伤好一点。现在不得不承受这事实,我不了解这种病,当先生写信来的时候,我与吉丝小姐一起来到了这里,阿德丽爱娜主动提出照顾伤员,我选择了做饭,做家务。至于伤员,我对这些从来都不感兴趣。就这样,太太们都去了医院,单独留我在家里,我没有任何觉得委屈的地方,虽然没有休息的时间。也许您会了解,我就是愿意一天到晚忙活着家里的事情,但是我一点也不愿意去接触伤员。”
我希望小睡一下。(昨天夜里,我的体温差不多稳定在37.8℃上。)可是一整晚都无法入眠,甚至一点困意都没有过。现在,天快亮了。
“您需要吃早餐吗?”她问道。她走到他身边将一杯牛奶递给他,昂图瓦纳把面包撒开泡到了杯子里。她站在旁边,看着昂图瓦纳吃东西已经不是那么顺畅了,她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然而,一晚上都温暖舒适。
她走到窗前,拉开了窗户,清晨的阳光映射到房间里,清新的空气吹了进来。天空非常蓝,翠绿的爬墙虎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八月二十二日,早上
“这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只是您这样就像一个残疾人一样了。”
昨天夜里突然的断电让我没有办法写笔记。我希望能记录流星划过天际的夜。
她仔细地看了字条上的话,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接着非常直接地说:
凌晨一点的时候特别热,我起身拉起百叶窗。躺在床上,我透过窗户看着夏季深邃的黑色夜空,它是那样地美丽。大量的流星划过就像是漫天炸开的榴霰弹,弹火向四周扩散开去。我想到在一九一六年八月的每个晚上,我在马雷奥库的交通壕中看到英军的炮火与划过的流星在空中交相辉映,如同天堂里绚丽的烟花。
“晚上过得非常好,只是早上仍旧不能够正常说话。”
我忽然想到(这绝对没有错):一名善于依靠想象生活在宇宙之中的天文学者,临死的时候应该比普通人少受折磨。
即使他一再用手势,又加上了非常和善的微笑,那个仁慈的女人站在门口,十分惊讶地看着昂图瓦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就在昨晚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厨房里与自己聊了一会儿天。一发病就变得如同一个废人一般,这样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翻腾。昂图瓦纳隐隐约约能够猜到她在想什么,对她笑得更加亲切,让她把盘子放到床上。他用笔写道:
我想了这些很长时间。看着一望无垠的天际,每次当我们改进天文望远镜让它可以看得更远以后,总会发现天空还有更多的还没被发现的境界。这是一个宁静的梦。在没有尽头的空间里,虽然太阳的体积极大,我估计它都比地球大上一百万倍,但它在宇宙当中还是微不足道的一个。
屋里一片漆黑,发现昂图瓦纳还躺在床上。他听到了敲门声,只是他的嗓子没有办法回答。早上理疗之前他的嗓子就不能发出声音了,本想什么都不顾只要能发出声音就好了,但是他做不到。他打着手势希望克洛蒂德能够明白。
银河是由太阳和无数的星球组成,但在它的周边,是几十亿颗行星,虽然相隔数亿公里,但依旧以它为中心运转!在这些天体当中,无数个未来的太阳一定会在这里产生!天文学者通过计算得到,这几十亿的星体不算什么。虽然人类在无垠的宇宙中,能够探测到的满布和颤动的辐射,星际引力(可是这些我们都不知道)的太空,这只是冰山一角。
克洛蒂德敲了敲门,另一只手端着食物的托盘。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也许他没有吃午饭就出去了,想到这里克洛蒂德有些不高兴地打开了房门。
才写到这里,想象力就开始动摇。这种晕眩让人舒适。今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以一种平和且漠然的态度思考死亡。摆脱苦恼,与我濒临垂危的身体不相干了。我是一个渺小,而且没有任何价值的物质微尘。
7
我决定以后每天晚上都这样观看夜空,以达到这样的平和情绪。
以前他几乎不会坐三等座,但是今天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一种心灵的安慰。
而现在,天已泛白,又开始了崭新的一天。
“给我一张票,不不,我需要到拉菲特别墅区的三等军用车厢,几点的火车?”
午后,在花园里。
他不停地想着这些阴暗的忏悔,他有了一种极大的压抑感。到达车站后他的思绪得到了暂缓,他觉得这是一种解脱,他希望摆脱自己可怕的想法,快速冲到了人群中。
我心怀感恩地打开日记本。这个日记本从未像今天这样适应我想要脱离“幽灵”的目标。
“对了,”他突然有了灵感,似乎什么都不能阻挠他的思考,“我相信能够安排好自己的职业生活,之前我几乎是走错了方向,这些突如其来的物质蒙蔽了我的双眼,不利于提高我的工作效率,这样只能让自己的生活更加混乱。就是一个看似华丽的机器在运转却没有丝毫的效益。为了得到更大的效果,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了,但是事实上,我却什么目标都没有实现。”突然,他记起了他弟弟对父亲遗产的不屑和对待金钱的讨厌态度,昂图瓦纳当时觉得他非常愚昧。“他是正确的,只有今天才真正想明白了,他是正确的,这物质对人类的毒害,特别是遗产对人类的毒害是非常大的。这并不是我自己赚来的,现在也没有战争,我没有办法挽救自己了。也许我这辈子都不能消除这毒害的影响。我竟然会认为只要有钱就什么都可以得到。我给自己安排的工作少之又少,而且还拥有了指使别人工作的权利,就像是妇人天生所拥有的权柄。我还十分无耻地将他人在我的实验室里做出重要发现的功劳都加诸在自己身上,我是一个剥夺他人劳动成果的人,这就成了我现在的样子。我靠着物质让我发现了统治别人的乐趣,我发现我的金钱使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人们对我尊敬的态度越来越自然,金钱给予了我优越的地位。虽然,这些东西得来的并不是非常光荣,这样虚伪的联系恰巧是物质与人建立起来的必然关系。钱是最容易将人腐蚀的,我已经开始怀疑我身边的人,甚至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说,难道他是为了我的钱?”这真不是一件好事。
我还未从昨晚美丽的夜空中走出来。
“换个方向,往圣拉撒路火车站去。”他对着司机吩咐道。
人这个生物体,相互之间是一个封闭的个体。大家都是以一个点为中心绕着圈,从未碰撞,也从未融合。每个人过着自己的生活。自我封闭的孤寂之中。他们拥有自己的皮囊,来来回回,在世上生活一段时间以后又从世上消散。在世界上,人们的诞生同时意味着相同的死亡。一秒六十名,一个钟头有三千多名,一年就有三百万名!深入了解并且实现这个规则的人,他真的可以和原来一样,自私自我,而且为个人的情况喜怒哀乐吗?
车在花园边的小路上开始加速,昂图瓦纳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对回忆中场景的激动,也没有来到这里的懊恼,他自己有点郁闷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六点。
在出售上面还手写着“出租”二字。
今天我感觉自己在天空飞翔,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感觉一个有生命的物质微尘,完全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值一提。
出售或者出租漂亮的别墅,带有停车库与花园,总面积六百二十五平方米。
在巴黎,泽兰热带着他的好友让·罗斯当 【注:让·罗斯当,生于1894年,法国生物学家。】 过来度过的那一夜,我们进行了一次振奋人心的谈天。
到了巴坦库附近,司机缓缓地开着车,他向别墅里面望,所有的百叶窗都封得紧紧的,栅栏也关着了。守门人的屋前有一块公告牌:
人在这一望无际的宇宙中所处的地位是奇特的。现在我能像当出罗斯当谈话时一样看得清楚。那个时候罗斯当用尖锐清晰的声音跟我们讨论人,他的言语间既有学者的精确、仔细,又有诗人的鲜明形象和热情。现在的我靠近死亡,使得他的思想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我诚恳地思考,我真的可以从中找到治疗苦痛的良药吗?
“我现在要去布洛涅森林,”他对司机喊道,“然后再往斯蓬蒂尼处去。”
我打内心反对形而上学的思想。在我看来,虚无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我害怕它,于是自然地拒绝靠近,但我完全不想否定它,不想在荒谬的期待中找到庇护之地。
汽车将他送到了火车站,他路过杜伊勒里的花园时,看到了阳光照射下的草坪里立着白色的塑像,周围都是淡紫色的水雾,这个时候他开始怀念那年春天与安娜约会的情景,这时突然一个想法出来。
我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微小。但这也是个神奇的事情!我似乎在身外以第三者的角度看着自己这个分子的巧妙的组合,在某一个时期,这还是我。我似乎可以看见在身体里奇妙的生物反应,这三十多年里,它在我身体中的几十亿细胞间不断穿梭。不知不觉中,在我大脑皮层的细胞中开始生物反应和能量的转换,正因如此,我可以开始写作、思考我的思想和意识。我为自己的这种精神活动自豪,这是在我思想控制外的组合,但这是不稳定的自然形式,只要让细胞窒息,那这种现象就会永远停止了。
“做二十分钟的呼吸理疗,休息一会儿就得出发了,得拿好自己的手提箱,看来今日我没有办法遇见菲力普了,那就坐火车去别墅好了。”
晚上。
“噢……啊……哈……啊……”他试着发音,但是嗓子依旧没有恢复,不久又出现了颤音,但是他的喉咙得到了短暂的放松。
再躺回床上。平和、思路清晰,甚至有些激动。
呼吸机慢慢冷了下来,只剩下少许的蒸汽。他将湿毛巾扔到了一边,擦了把脸走到房里去了。
接着思考个人,思考生命。想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中成长,真的是又惊又喜。我仿佛可以看见在千百万世纪里,人们的每一次发展进程。这种无法解释的偶然生物组合,是从人类发源时便有了。可能在某一天,某个地方,它们由大海底部或是石灰岩层中发源,转化成生物体的最初形态,慢慢产生意识,最后成为这种可以构思次序,理智准则和公正的奇特生物,直到笛卡尔,然后是威尔逊。
清晨,那些思考与那些让他恼怒的记忆混合起来,但是就在吉丝离开之后走遍了他的新实验室,里面放满了实验卡片盒,还有已经编排好号码的新盒子,而且夸张地将它作为“案卷”室。他以前进去“包扎室”的时候,里面规划得非常整齐,但是一直没有派上用场。他回忆起了之前那些简单的设备,在楼底下,是一位忙碌而有意义的青年医生,他清醒地认识到,父亲不在了,没有人管束他之后,他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这个观点让人激动,不管怎么说都是符合情理的:原本除人以外的某些生命体,将慢慢发展成为比人类更加高级的形态,但由于宇宙灾难爆发,那些生命体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作为食物链最高层的当代人,能经历风雨直到现在,这多么奇妙啊!虽然经过无数次的板块漂移,但还未灭亡,可以逃过自然的无目的浪费,这难道还不神奇吗?
他拿掉了热腾腾的毛巾,深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按了按眼睛周围,之后又把头埋到了毛巾里。
但是这个奇迹会持续多长时间呢?人类会朝着怎样无法躲避的结局发展呢?人类也会同三叶虫、巨蝎,以及我们熟知但已不在的浮游生物和爬行动物那样,然后被人记得曾经存在过吗?人们是否可以再次逃脱灾难,在这片土地上持续生存,持续发展吗?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一直到太阳变凉,不再转动,不再为人类提供热量和生命力?人们在灭亡之前会进展到什么时候呢?想起这些真让人头疼。
没过多久,在毛巾下的脸汗涔涔的,他紧紧闭着眼睛,尽情呼吸着有疗效的水汽,继续思考梦里的那些场景。突然他想到,也许这个梦就是显示了我的一种坏情绪,责任感甚至是潜藏的犯罪情绪,在清醒的时候,他能够理智地把这些阴暗面都牢牢地禁锢在心底最深处。事实上,对于父亲死后所发生的一切,没有必要感到十分的骄傲。他继续说道:“这样还不能算上父亲留下的许多财产。”用在装修上的钱就消耗掉了一半的遗产,他没有考虑父亲的股票有多值钱,而是直接卖掉了,不过说这些也没用了,毕竟没有后悔药。没有办法,他努力平息着自己心里的躁动。这样的梦境确实是有一定预兆的,他的心里依旧存有资产阶级的理财观,都想着尽可能地留更多的钱财做遗产的价值观。虽然他不必向其他人来报告他的财产状况,但是在一年时间里消耗了祖辈们一半的遗产让他感到羞愧。
会到什么地步?
他将那些研究的感言都折叠放好,开始准备再一次做呼吸理疗。
我无法赞同有这样一个人类占有特殊地位的宇宙计划。我在大自然中看到了太多与之矛盾的事,不能认同原有和谐的看法。没有哪一个上帝会回应人们的询问和呼喊。人们获得的答案都是他自己的内心想法。人类世界是自我封闭,有范围限制的。人们唯一的雄心壮志就是在自己这个狭小世界满足自己的一切要求。这个空间对于人们的渺小而言显得广大,但与广阔的宇宙相比又显得渺小。科学会满足于这种渺小世界吗?能让人们在发现自己的渺小以后还能保持平稳与开心吗?科学作用那么大,很有可能发生。它可以让人类接受先天的局限。接受人类诞生的偶然性跟人类微小的思维模式。它可以让人们持续性地感受到今晚这种平和,能够以近乎安宁的态度去审视等着我的虚无,会吞没一切的虚无。
“关于对梦境研究的感想。”
八月二十三日
昂图瓦纳写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他不想再写下去了,只是最后在末尾写上:
这一觉睡得比以往的时间都要长,而且睡得很沉。醒来以后感觉精神状态不错,喉咙里不仅没有让我呼吸困难的分泌物,也没有破风箱般的声音了。
打个比方说,吉丝和我住在父亲以前的房间,但是它变得与安娜在瓦格拉姆林荫路下的房间是一样的,更加不能理解的是,早上时莱翁没有时间赶着做家务活,我们的床就显得十分凌乱,也许父亲回来就会到这个房间来看看,我显得更加惊慌。最后,我们生活的场景和我们在一起的朋友都显得十分真实。让我觉得有些诧异的是,我的弟弟在梦里却没有出现过,但是现实中他对于我结婚可是十分妒忌,现在都生活在瑞士不曾回来过。
我在陶醉的境界中沉睡。虽然没有希望,但让人感到温和。今早要折磨我的东西对我来说不值一提,毫不重要。虚无,即将到来的死亡,以一种独特的性质排除了一切反抗,控制我。这不只是听天由命的理论,不,我只觉得病痛和死亡让我成了宇宙命运中的一个部分。
这样类似远途旅行,就像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一样,同样的事情,我们在分别的时候有着不同的反应,是因为我们有着不同的打算,我庆幸的是我终于摆脱了他的控制,我可以娶吉丝然后霸占这套房子。我会搬走这里属于他的所有东西,卖掉那些家具,把父亲的东西都送给那些穷人家的修女,我要拆掉这些墙壁,将房子改造成我喜欢的格局。可是奇怪的是,在梦里这些事情都没有显现出来,不仅是这样,我要努力把我的这些想法都写下来。
我多么希望可以恢复到昨晚的精神啊!
第二场梦境,我是说更早之前发生的事情,在梦里昂图瓦纳知道这些事情的真实性,我不能够确定的是,我在做梦时就想着这些事情,但是我本身就带着这样的记忆,就是我对自己经历过事情的回忆。所以,父亲出国考察,去打理他关心的慈善事业,在地球的另一半进行调查。
在走廊吃午餐之前,聊天,听广播,看报纸。
再描述得清晰一些就是,我梦见的第一个场景,例如短暂地见到了自己的父亲,虽然我不确定时间但是应该是十二点差几分钟,我在等待着吉丝吃午餐。我记得那天早上,她不在家里,我没有办法通知她,我早上接到了父亲要参加丧礼所以要回家的电报,不过我不记得的是,究竟是谁的丧礼,还需要我们全部戴孝。父亲在口袋里掏来掏去,是因为他要拿零钱出来付车费,那辆车上都是他的行李,他看到他走到客厅,甚至还看见了那辆车。
战争在诺瓦荣前面和乌阿兹和埃斯纳之间进行。一天之内推进了四千米。我国军队夺取了拉西尼,英国军队则收复了阿尔贝、布雷—舒尔—索姆。(伤心的德拉库居然被一颗流弹打中,死在了神父房屋后头。)
二、这个短暂的戏剧会有一个中心,使得这个情景能掌控这个时间段,而且显得合情合理,有时情景在情节之外,但是做梦的人会有一个清晰的意识。做梦的人长期处于虚幻的情景,就如同我们醒着的时候所经历的东西一样。以我的梦境为例,所有的情节都是围绕着客厅开展,经历了三个不同的片段,有些情景不是属于梦的一部分而是潜移默化在意识里面出现的。仔细分析的话,就会发现有两种不同的情景相互交替。还有在地点、时间上更加难以到达的空间。一些之前经历的情景会将它们都想象成过去,如果没有这些组合就不能够形成梦境,这些出现在梦里的人,我不断地在加强记忆,其实这样的做法在梦里不起任何作用,它只是比这个梦先存在了而已,就像是所有的人物都是过去那些人偶然聚集在一起从而使得那些情节存在。
晚上。
一、梦境就是一个记忆的插曲,情节都很短暂,会出现晃动的片段,就像是自己在看演员表演着一场戏。
又恢复到了昨天夜里的平和。今天晚饭时,窒息突然发作,时间很长,接踵而来的是体力的极大减弱。
在一个梦境里,有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八月二十六日
这些就是他记录下来的内容:
昨天一早开始,我就感受到胸骨持续的疼痛。晚上疼得要命,而且不断地呕吐。
五页零零散散的纸散乱在床上,纸上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潦草字体,这些都是他在做译文练习时留下来的习惯,昂图瓦纳把这几页纸都折叠好,又看了一遍,有两张是来记录他的梦境,有三张是些随笔感想。他善于使用这类看似杂乱的记录方法,他思维谨慎,有时候能有简短的几行字完整地记录下他长时间思考的内容。“我还是需要继续练习。”他这样想,“也许我可以尝试着继续为杂志社投稿。”
八月二十七日
昂图瓦纳有些失望,为了安慰自己,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可以在菲力普离开之前,也就是星期三与他一起吃饭然后星期四回到格拉斯。
晚上七点,喝完牛奶。明天上午我就能看到约瑟夫了。我听着他来的脚步声,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要整理床、枕头、蚊帐,要准备药水,尿壶,拉好百叶窗,要清理痰盂,要将杯子、药剂、台灯开关和电铃按钮放在我的手边。“晚上好,医官先生。”“晚上好,约瑟夫。”八点的时候,过来的是埃克托老爹,他在夜里值班。他沉默地将门推开一个小缝,探进头。似乎在跟我说:“我来给你守夜,不用担心。”
是一位老师的信来了,菲力普大夫非常诚恳地对他表示歉意,因为他不能在医院接待昂图瓦纳了,他需要带着委员会去北方的一些医院视察。
接着,就是无尽的孤独,漫漫长夜开始了。
他又非常乐意地涂涂写写弄了三分钟,这个时候铃声将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半夜。
他看着时间还早,而且自己也没有安排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拿起笔开始记录自己的病情。穿上了吉丝为他挂在浴室里的浴袍,他再次躺在床上用那些空白的纸开始写写画画。
失掉了勇气,我连精神都变得混乱。
“梦里出现的事物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许有人研究过梦的意义,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思考过,我能够清晰地记得那些细节,也许我应该把它记下来,免得过两天我就会忘记。”
将所有事情与我联系起来,也就是将所有事情与我的死亡联系起来。一旦我想到了原来认识的某个人,马上就会想:“又来一个还不知道我快死的人。”又或者想:“如果他知道我要死了,会讲些什么呢?”
他有点低落,不愿意再待在洗脸盆边上,于是坐到浴缸边继续想这个梦。
八月二十八日
“真是不可思议,”他有些困惑,“这个梦其实不长,就像三幅画在我眼前闪过:与莱翁一同慌张的等待,之后父亲提着旅行箱进来了,再之后,父亲训斥我并问了夹鼻眼镜与证券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切都过去了,真是一个奇特而完整的梦。”
痛苦似乎有所缓解,难道疼痛感的消失与发作一样来得突然吗?
两个小时后,由于洗漱和理疗,他又开始回忆那些梦里的情景。
透视的结果不理想。自上次检查以来,我右肺纤维组织的增生速度明显加快。
想到自己的恐惧,他有些笑意,有些胆战心惊。“也许我还有些发热。”他这么想着,其实现在只有三十七摄氏度,温度还是相对适宜的。
八月二十九日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第三个情节,我再次看到了我的父亲,他一身居家打扮,脚上是家里的鞋穿着古老的上衣,可是他显得有些生气。他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伸长了藏在衣领里的脖子,冷冷地对我说:‘你坦白说,我的夹鼻眼镜被你弄到哪里去了?’他说的那副眼镜,我记得我是在书桌上看到的,那时我把他所有的衣物连同那副眼镜一起捐给了穷人修女 【注:于1842年创立的慈善宗教团体。】 ……终于他爆发了,他气冲冲地向我扑过来,‘我的证券呢?你把它们怎么了?’我结结巴巴地问:‘哪里有证券?我不知道。’我已经浑身冷汗,我一边擦着汗,一边仔细听着动静。这时传来一声咔嚓的声音,吉丝穿着护士服走进来,看来她刚刚下班……就在这个时候,我被吓醒了,一身汗淋淋。”
痛苦稍微得到了缓解。这四年的难受折磨得我疲惫不堪。
“刚刚过完第一个场景,然后我的父亲就穿着整洁的礼服,头上戴着丧礼才会戴的帽子,手上还有一只旅行用的手提箱。这时候不知道莱翁到哪里去了。父亲的严肃中有些慌乱的神情,他在口袋里摸索,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嗯?是你,老小姐不在吗?’接着他又说,‘我的孩子啊,我对你说,我去过很多地方……’这个时候,我的嘴巴就像已经黏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自己就像一个害怕受到惩罚而胆战心惊的孩子。同时,我惊诧地想,‘为什么他没有看到楼梯已经不一样了,没有了彩绘的大玻璃,而且已经换上了新的地毯。’我紧张地想:‘我该怎样拦着不让他走进房间,看到他自己的床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有确实做过些什么。
战报:新攻势(在斯卡尔普河和韦斯勒河之间)取得了进展。英国军队向着诺瓦荣推进。我军已经占领巴波姆。
“起初我和莱翁在一起,我非常害怕,因为我的父亲就要回来了,情况十分危急,我趁着父亲不在家,控制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把这些都搅和得一团糟。之后父亲回来看到这一切,我被他抓了个现行,真是太可怕了。我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得想办法来逃脱父亲的惩罚。但是我不能逃走,因为吉丝就要回来了,莱翁也很紧张,他紧紧注视着门口的动静。我看他惊恐得已经慌了神,这个时候,他转过身来说道:‘我得去通知夫人回来。’”
给让·保尔:
“噢,应该是三个毫不相干的场景,但是都是发生我的客厅里……
你将来会因我们都有这个特点而骄傲。骄傲吧,不要犹豫、谦虚,只是一种寄生,自愧不如的品质。(经常是内心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不要极端自负,或是谦虚。知道自己强的一面,才会拥有真正强大的一面。
睡前吸了两次氧使他这晚过得比较舒服,但是这并没有使他有一个好的睡眠质量。早上,困倦感一阵一阵地袭来,他在无边的噩梦中苦苦挣扎,最后吓得浑身是汗,他猛地惊醒,起来换了一身衣服,再次躺在了床上,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会再睡着了。他努力地回想自己做梦的场景。
破罐子破摔,顺从屈服,向往着命令,服从为荣,这些都属于寄生。是懦弱和为所欲为的品质。畏惧自由。需要选择那些崇高的品质。最高尚的品质就是意志力,只有意志力才会造就伟大。
6
但会付出孤独的代价。
无边的黑暗包裹着他,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开灯。这间房间的前一任主人是蒂博先生,他在临死前受过很多的折磨,在痛苦中寻求解脱。昂图瓦纳仔细回忆着那些小细节,包括最后的换衣服、哀号以及那让他永远解脱痛苦的一针,整个就是垂死挣扎的抗争史。现在睡的就是他父亲的房间,房里有桃木的大床,地毯上有用来祷告的跪凳,柜子里装满了药物。他在黑暗中努力睁大了眼睛,试图穿过黑暗看清楚这些东西。
八月三十日
“不行,不行,”他把枕头紧紧压在头上想道,“我们和他们怎么可能达成一致,在离开军队的那一天,那些上过战场的人会逃之夭夭,寻不到踪迹。法国的未来将是那些投入战争的人的军人,不论在哪里,上过战场的人都不会愿意与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共事。”
我军又以怎样的代价度过诺瓦荣呢?
在睡觉之前,他还得抓紧时间,再次做吸气的理疗。
我很诧异新闻里不断重复即将结束的战争。美国因为没有参加战争,于是无法感受到军事上取得胜利,和军事力量上获得和平的快感。威尔逊希望通过政治打垮德奥帝国,击破俄国给予他们的保护。整个事情的发展速度,还是不希望德奥两国在半年内瓦解,在柏林、维也纳和彼得堡建立巩固、而且有效交往的共和政体。
压抑的窒息感慢慢消失,他看了看体温计,有三十八摄氏度。一九一六年,北部和东北部有两个团队投敌卖国了,度过这样的一天,也能够接受了。
窗外看去,六七根电线拉得紧紧的,划过矩形的天空,就如同相片底板上的条形纹路。雷雨季节,成串的水珠每隔几厘米,就会顺着电线向同一个方向滑过,从未重合。这个时候,我不能做别的事情,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
他对吕梅尔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敌意,不受控制地去怀疑他所说的一切。这个转变连他自己也觉得很诧异。“也许,上过战场和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我们和他们,是永远没有可能去议和的。”
一九一八年九月一日
他的护理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吸氧。他坐在椅子上,十几分钟保持着一样的姿势,腰杆挺得直直的,头靠在椅背上。
又开始了崭新的一个月,我能活过这一个月吗?
吉丝收拾好了卧室,窗户都关上了,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的,所有家具的被套都取了下来,一只玻璃杯和喝水的杯子也放在了床头柜上。这样的周到体贴让昂图瓦纳非常感动。他想:“也许我比自己想象的要劳累得多。”
我走下楼梯去吃午饭。
“这就是事实,”吕梅尔接着说,“我们被解救了,我可以发誓,我情愿少活几年,也不愿意再过这样惨痛的几天。”他看起来十分诚恳地说着。“我得走了,见到您,我感到非常荣幸。”昂图瓦纳进门的时候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连医生都是这样的,说到自己的健康问题时,最认真的人也会显得马虎”。
从七月以来我没剃过一次胡子,于是我再也没有对着脸盆上面的镜子看我的脸。刚不久在秘书处,我忽然照了一下镜子。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里面那个胡须满面,奄奄一息的人就是我。“有点虚弱。”巴多尔坦言。其实是“衰竭”更加贴切!
昂图瓦纳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他无法行走,只好靠在墙上,吕梅尔把他扶到大门边上:
这个样子看来拖不了几个星期了。
“啊,”吕梅尔接着说,“在尼维尔 【注:比利时城市。】 战役的那一段时间……”他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他试图紧紧拉着昂图瓦纳的胳膊,把他带到司机看不到他们的地方。“你肯定不会知道,像我们这样了解内幕的人是有多么地危险,我们不知道马上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总是不断地看到这样的错误产生,这些错误导致的损失总是在我们的脑海里浮现,几天的时间里八万多人受伤,那些伤亡惨重的团队甚至还有人反叛。因为不了解真实的情况,所以军人不会理会对错,只能够硬着心肠开始镇压部队里的起义,防止这样的现象向全军扩散。发生这样的事件对于国人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但是仍旧不惜一切代价来支持着指挥部,用错误的方法来遮掩另一个错误,目的只是为了维护指挥部的威信,更加糟糕的是,还必须坚持错误的方向,不停地反攻,把其他的军队也拖入了苦战,在拉福村 【注:拉福村为法国村庄,这次激烈战斗在1918年进行,这里是“贵妇之路”的起点。】 前的贵妇路就有两万到两万五的新兵死在那里。”“只是为了一次小小的胜利,我们投入了大量的兵力,甚至还将两个城市卷了进来,在贵妇路胜利掩盖下的谎言只是为了重振军队逐渐丧失的信心。后来,我们最后一次成功的反击 【注:克拉奥纳由三个高冈组成,位于“贵妇之路”东边,1918年5月27日失守,10月12日夺回。】 终于取得了胜利,我们获救了。十天之后,很多政府官员被免职,然后选举了贝当 【注:贝当(1856—1951),1916年任凡尔登军事首脑,1917年任北部和东北部方面军首脑,1940年—1945年卖国投敌。】 将军。”
在英国军队收复凯梅尔峰以后。我国军队便攻上运河,使得敌军向利斯河【注:利斯河在法国和比利时边界上。】撤退。
汽车路过了几乎没有什么光亮的日耳曼大街和大学里,停在了昂图瓦纳的家门口,他们都从车里下来。
一日,夜间。
“当然,即使是要向作战的人隐瞒作战指挥的阴谋一样,对后方的人隐瞒前线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大使馆在幕后不是常常做这样的事情吗?对一个或者多个国家秘密发动战争,在敌人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开始。斯图加特作为德国的工业重镇,卡尔斯卢赫在当时可是首都,同时遭到了法国远程炮的轰炸,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德国炸毁了英国的邮船造成一两千人受伤死亡。我们的很多活动都被幕后首脑隐瞒了真相,而且让人不得不相信,你看这手段是多么地高明。做到这种程度是需要长时间的经验和技巧的,这样的创新能力只怕对于他们来说是源源不断的。政府需要这类的人才,我敢肯定,将来事实会站出来说一句真话,我们在法国的四年就是一个奇迹。”
拉雪尔,怎么突然想到她?
“隐瞒真相吗?”
拉雪尔红棕色的眉毛,眼睛周围闪着耀人的金色黄辉,目光是那样地成熟!她轻轻按住我的双眼,使我无法看见她的愉悦。她的手在抽筋,无比沉重,当她松开手的时候,她的嘴巴和全身的肌肉也都放松了下来。
“认真地说说看,你觉得这样的方式合适吗?我不明白,难道我们斯图加特与卡尔斯卢赫 【注:斯图加特系德国的工业中心之一,卡尔斯卢赫系巴登首府,一次大战时,这两个城市遭到法军的轰炸。】 远程大炮射向巴黎的大炮,和贝尔塔 【注:1918年德军用这种大炮距巴黎一百公里处轰炮,这种大炮以克虏伯之女的名字命名。】 远程相比,他们无辜的受害者难道比我们的少吗?也许,我们都觉得,德国的潜艇战争是违反了人道主义的,对于中央帝国来说,采取行动是最正常不过的了。但是在一九一六年他们失败之后,他们只剩下唯一一次打败我们的机会了吗?其实大家心里最清楚不过了,那次邮船击沉事件 【注:1915年5月7日,德军潜艇发射鱼雷,击中这艘英国邮船,一千两百名乘客遇难。】 最根本的原因是合理的报复,这是对冷酷封锁后十分缓和的回复。这次封锁所造成无辜民众的伤害是邮船上乘客的一两万倍。目前,谁对谁错已经很难下定论了,敌人总是错误的,协约国总是正确的,这都是没有办法来说清楚的……”
九月二日
“那好吧,现在就开始琢磨一场新的骗局吧。”
外面起了风,我整天都窝在房间里面。在头顶和走廊,我听得见戈瓦朗、伏瓦兹内和士兵们在谈论他们大学时的日子。(拉丁区,苏弗洛咖啡屋,瓦舍特咖啡屋,右风笛伴奏的派对,女生之类的。)仔细听了一下便气愤且不安地回到客厅。
“那是!”
让·保尔,不要害怕花费时间。
“只要是对你们有利的消息,手段对于你们已经不重要了。”
不对,我不应该跟你这样说。正相反,你的一生短得无法达成人生理想。
“好了,好了,我们认真地来说一下,现在我们的政府应该有些什么举措,控制事态发展?这肯定是不可能的,难道我们要控制人们的言谈?或许,这是我们能够做到的最现实的事情。那好,我们就利用舆论,让民众相信我们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不论这个消息可不可靠,我们都要让人民相信政府是有作为的……”
但你还是可以放纵一下你的年轻时光,我的小东西。昂图瓦纳伯伯临死之前,就因为年轻时没有放纵自己,所以无法感到慰藉。
吕梅尔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膝盖,
九月三日
“是啊,你们可是控制人们思维的骨干啊。”昂图瓦纳嘲讽地回了一句。
早晨。
“当然,您怎么会连这都不懂?这些稳定人心的消息,就像是生活必需品一样是不可缺少的。”他几乎是咆哮着向昂图瓦纳大声说道。
让·保尔,昨天我梦到在这个花园中,我抱着你,我看到你坚硬地挺起胸膛,像是一棵健康成长的小树,什么都无法阻挡这股成长的力量。你还很小,就如同几周前我抱你在膝上时那样,你像我当年那样地年轻,像我一样成了一名医师。将来以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或许他以后会成为一名医师?”
“都是些糊弄人的消息。”昂图瓦纳低声说。吕梅尔没有接他的话,他仔细地把隔在他们与司机之间的玻璃拉上来。
我围绕着这个不断幻想着。我想将我这十年观察、探究、草拟的方案和所有的笔记、书籍都给你。若你二十岁时还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就把它们随便送给一名年轻医师吧。
昂图瓦纳坐在车上,吕梅尔顺手向路过的卖报人买了几份报纸。
我不愿早早地放弃自己的目标。那一名年轻的医师将会继续完成我的梦想,那人就是我今早看到的,我印象中你的样子。
大街上的灯光十分幽暗,汽车的灯也没有打开,只是静静地停在路边。吕梅尔抬头望望天:“今天天空很清朗,看来今晚我要到部队去看看,也许会有新的消息传过来。哦,对了,我还得先把您送回去。”
午间。
“噢,对不起,我说了许久让您都困倦了,我们还是离开吧。”他掏出了一堆皱巴巴的钞票,对着侍者付了钱。
或许我不该放弃喉咙发声练习,并且减少呼吸练习的时间。这半个月我病情更加严重,今早上只好进行一次直流电烙器治疗。
昂图瓦纳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这次很难让大家忽视他的存在。
整个早上都在床上度过。
“如今是一九一八年,”吕梅尔最后总结道,“美国加入战争使得这个包围圈越来越严密,日耳曼民族的失败是不可逆转的事实。对于这样的现实,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趁着还有点筹码的时候与我们谈和,要么拼死一战,试图在更大的武装补给到来之前获得胜利。他们决定反击,所以,之前皮卡迪之战,他们差点就取得了胜利,他们已经冲过了防线。以我们的处境来看,他们会再次发动突袭吗?谁也不能保证这个结果,我们不得不在近期内做出一个决定。假设他们战败,没有了任何可以反抗的机会,就更加没有实力来抗击美国的军队,我们也会被动地等待美国人的来临,因此,我们不得不像是福熙将军的计划,在各个防线上都加入最强大的配备,在美国人到来之前,做出我们的承诺。为此,我愿意说,真正的和平,最后的和平,也许离我们很遥远,但是事实上已经非常接近了。”
重复阅读《劳动日报》上的最新内容。威尔逊的讲话朴实且高尚,言语中透露着他的睿智。威尔逊强调真正的和平绝不是改变欧洲形势。他明确指出:“这是一次战役。”(就如同美国革命一样。) 【注:指美国独立战争(1774—1783)。】 我们需要一次性地推翻欧洲以往的荒谬形态,不能重蹈覆辙:“每个国家追崇和平的人们因军备而破产,被迫在国家边界过着枪支随时上膛的日子。”要建立一个和平友好的欧洲联盟,让美国那种强盛的安全环境带给欧洲旧大陆。那是一个没有战胜国和战败国的和平,不存在任何复仇因素的和平,不留下任何有可能重新萌发战争意识的和平。
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像是被整理过一般,脉络清晰明了,逻辑层次分明就像是在下一局棋一样。对于战争的种种事情,对昂图瓦纳来说就如同放电影一般,一一在眼前闪过,他有种时空倒转的感觉,仿佛自己就在战场上。然而在那些雄辩家嘴里说出来的名字骤然失去了真实性,从而变成了一个个的历史提纲,供人们来翻阅讲述,所有的人和事件都会成为历史,然后在书本里面成为内容摘要。
威尔逊指明了推翻独裁是达到和平的第一条件。这是最根本的目标。一旦日耳曼帝国主义留有余患,欧洲就无法安全。一旦奥德国集团没有向民主方面转化,或是错误思想的源头(错误是由于违反了人们总的利益)还存在:追崇帝国主义独裁,不知羞耻地鼓吹武力,坚持认为德国的能力凌驾他国,可以统治他们,诸如此类,欧洲就无法安全。(德皇随从对于救世主降临说的传播,是为了让民众都加入十字军,最后建立日耳曼霸权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
“估计还有几年,也不尽然,其实,我不完全这样认为,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会出现我们意料之外的结果。”他的视线落在手上,然后慢悠悠地说,“我突然记起来了,在一九一五年二月,有一天晚上德沙内尔【注:德沙内尔(1845—1922),1912——1920年任法国参议院议长。】先生对我说:‘我们所面临战争的时间与困难都是变化莫测的。’照我看来,这场较量是循环发展的。也许会有别的转机,但是我相信不会让我们等太久的。’当时,我就当作是笑话听听,现在看来,这就像预言实现一般的真实。这两个月,德国军队两次冲破了防御线,因为这战争洛汉格林已经成为骑士里的英雄了。”他把玩着手中的盐瓶,继续说道,“明天在协约国胜利之后,中央帝国的建议肯定是大家议和,那个时候,我是站在德沙内尔先生那边的。”接着他像个历史老师一样,开始讲着入侵比利时之后各个时期发生的故事。
晚上。
吕梅尔将面前的盘子推到一边,靠着椅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
戈瓦朗和伏瓦兹内特地在晚餐过后来访。我们谈及德国现状。戈瓦朗觉得这种不祥的暴力追崇与其说是帝国主义制度产生,或是因为种族原因,还不如说是一种本能。我们谈及德国毕竟不是普鲁士。戈瓦朗也赞同,德国拥有成为一个和平自由民族的所有必备条件。何时日耳曼救世主降临说会成为一种民族本能呢?独裁统治制度明显鼓动、发展并且使用了这种本能!若我们想要推翻这个罪恶德国,赢得战争,那我们依靠的是自己,依靠的是和平协议的性质,依靠的是我们对于战败国的心态。威尔逊希望德国民众可以进行民主教育,让救世主降临说被搁置。只要德国无法拿和平条例作为战争理由,就可以消除救世主降临说,或者让它转移目标。可能我们要花十五年。我怀抱希望。我相信在一九三〇年以后,德国将成为一个民主、朴实、勤奋、和平的国家,并且成为欧洲联盟的中流砥柱,这不会错。
“如果是这样,您觉得,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
伏瓦兹内想起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很对。为何卡约的法德条约没有结束战争?威尔逊知道这是由于德国政治体制没有,而且无法改变。如果没有出动普鲁士条顿的帝国独裁精神,不触动它的称霸野心,不触动泛日耳曼主义的内在因素,光战胜德国是没有作用的,帝国主义精神没有根除,无法到达真正的长久和平。
昂图瓦思像是在思考他刚才所说的话,这时吕梅尔咬着菲力牛排。他吩咐侍者将牛排烤熟,结果呢,半生不熟的。昂图瓦纳举起了自己的胳膊,像是提问的学生等待老师的关注一样。
不要忘了,只是德皇政治反对欧洲,破坏了海牙会议【注:指1899年五六月间在俄国提倡下召开的海牙会议,目的在于联合大陆各国反对英国。】。(戈瓦朗指出细节:都同意限制军事编制和装备,并且签署条约,原本可以达到好的效果。但是签订条约的前一日,德皇政府命令拒绝签订条约。)德国在这一天摘下了面具。如果当时决策通过,德国和其他国家一样同意了限制军事编制和装备,那么一九一四年的欧洲大陆不会如此,战争或许不会爆发。想想看。如果泛日耳曼思想始终在欧洲中部采取扩张制度,对七千万人民持续统治,不断鼓励人民的民族傲慢情绪,那么欧洲始终不会取得和平。
“还好普安卡雷总统与克列孟梭先生都是非常了不起的现实主义家,不仅了解空想是丝毫不成立的而且清楚地明白威尔逊 【注:威尔逊(1856—1924),1913年—1921年任美国总统。】 的野心,威尔逊的言论 【注:指威尔逊总统提交参议院的有关和平问题的咨文。】 是为他的国家谋利益的。现在,我们首要的任务就是想办法从美国那里得到更多的武器、石油、物质和军事援助。因此,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对待我们的供应者。在必要时,我们还要想办法讨好他们,就像对待还未发作的野兽那样。事实上,这样的方法还是十分有益的……”他低下头靠近昂图瓦纳,悄悄地在他旁边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他在两个礼拜内弄到了两千吨石油,每月都有三十万的兵力运到我国,我们在英国军队惨败于皮卡迪【注:1918年3月至5月,德军两次在此冲破防线。】之后,还有这个能力来抵抗吗?我们只有恭维那个洛汉格林【注:洛汉格林是骑士传奇的英雄,瓦格纳曾据此写过歌剧(1850),这个英雄被看作脱离生活,忠于神秘理想的人物。】大鼻子家伙。只有当美国军派来具有实力的队伍替换我们的时候,我们的军队才能够得到喘息的机会,那个时候我们只需要坐等美国为我们取得胜利的果实就好了。”
九月四日
“但是,”昂图瓦纳心里反问道,“我们需要的难道就是财富吗,对于欧洲各国的人民来说结束战争,永远的和平难道不是最大的胜利?”他并没有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周围混合着热风、吵嚷声、食物与烟混合的气息让他觉得难受,他觉得越来越压抑。“我怎么会来这里,这可真是一个糟糕的晚上。”他有些懊恼地想着。而吕梅尔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他正沉浸在因对他人的嘲讽而获得的自我快乐中。在奥尔赛码头的走廊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以他为嘲笑的中心,而他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他说出的话很快就被别人的讪笑声打断,他不安地动来动去就像是在炭火上被灼烧一样难受。
今天早上开始,胸口断断续续地长时间疼痛,特别难受。(还有其他不适。)
“了解内幕的人士觉得,威尔逊总统并不是像现在大家看到的那么幼稚,他对自己的主张也不是非常有把握,那些拥护‘不分胜负与和平’的人都是些利用局势的野心家。妄图把古老的大陆安放在美国的羽翼下,与此同时,否定协约国在世界事务处理中通过战争而获得的重要地位,这样的提议是多么地幼稚。难道法国和英国会同意吗?这些年这两国在战争中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如果最后不能获得利益,为什么会有战争,如果你们这样想就太天真了。”
战报又一次宣布了收复佩罗纳。我记得八月以来,从未宣布佩罗纳失陷。
弯着腰看似规劝地说道:
收到菲力普的消息。巴黎传出福什准备同时发起三处进攻的传言。一处进攻圣冈丹,一处进攻埃斯纳,另外一处是与美军一同进攻默兹。就像菲力普讲的:“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损失。”果然要靠牺牲更多的人来赞同威尔逊的观点吗?
他将自己的手臂伸出来,把那个满是斑点、粗短的手搭在桌上,
晚上。
“你是在说笑吧,难道你认同威尔逊的言论,这可真是可笑!在大西洋的那边,在那个没有历史的国家,难道还有比我们这个具有悠久文明历史睿智的欧洲还要有见地吗?这怎么可能,如果同意他在我们的领土上想建立一个虚妄的世界,这就是给我们制造混乱。您看,众人并没有清醒得理解那些字句所包含的真正的意思,像‘权利、正义、自由’,等等,我们无法预料它们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拿破仑的第三法国,大家都看到了所谓的‘宽大’政策所引发的灾难是什么样的。”
戈瓦朗来看我的时候特别愤怒,他跟我说,威尔逊最新咨文在晚饭期间起了争议。一八九九年五月和六月,在俄国开展的海牙会议是为了让各国联合抵制英国。大家一致觉得,联合国的本质是为通过稳定的制度团结文明世界,共同抵挡德奥两国的工具。戈瓦朗觉得这种思想在所有法国高官(从普安卡雷和克列孟梭起)脑中生根,换句话说:“将德国排出集体是使欧洲获得和平统一的唯一方法。德国是个可恶的种族,是未来战争的催化剂。只要欧洲还有德国在活跃,那和平永远不能实现。因此,需要监督德国,以防它害人。”
吕梅尔笑着说:
要戈瓦朗说的是真的,这将是完全否定威尔逊的想法,真是吓人。欧洲的三分之一将对战争负责,把不可信任作为借口,将这三分之一赶出联盟,这便是将欧洲司法组织扼杀在摇篮里,让国际联盟成为笑话,认同梦想的实现需要将欧洲在英法的霸权主义下,任意栽培可能产生矛盾的萌芽。
昂图瓦纳刚准备说话,却因为嗓子不好而停了下来。现今的主要领袖中,在他眼里,只有威尔逊能够越过战争去观察,只有威尔逊能放眼未来,做全局的规划。昂图瓦纳做了一个表示不同意的手势反对吕梅尔的说法。
威尔逊对这方面特别敏感,他清楚地知道怎样便陷入到帝国主义的大网里!
“哈,”他发出不屑的声音,用手指来回摸着自己的下巴,“您应该了解,对于我们法兰西人民来说,威尔逊总统嘛……现在我们是困在法国和英国之中才不得不对这位美国教师奇怪的想法表示赞同。可是我们怎么会忘记他的打算,威尔逊反应慢,丝毫没有相对的概念,他居然还是一个政治家。他所生活的世界是不真实的,他只会用他想象力来描绘出一个虚拟的世界。我的主啊,我们怎么能被这个异教徒简单的伦理观来扰乱我们具有历史意义的欧洲事务的灵活转盘。”
九月五日,周四
吕梅尔虽然没有听过这个消息,但是他也装模作样像自己非常了解一样。
今天无法站稳,我的确是一名正在逐渐死亡的人,下楼都需要五分钟。
“……美国的救助,威尔逊。”
我被缓慢但有规律地推向死亡。突然想到父亲临死前的夜晚,他一直重复哼唱着小时候喜欢的歌词:
昂图瓦纳发出了细微的咳嗽声,旁边的一位英国少将点燃了手中的烟,看样子他是想说点什么,但是微弱的声音被他的手帕一挡就更听不出来完整的句子了,只能依稀听到:
赶快,赶快去约会!
“啊,”吕梅尔出言阻止道,“了解,不,预测,更不靠谱……即使清楚地知道底牌也没有用,却常常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往往在事情发生后才能了解到一点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要认为现在国家需要人,就是像克列孟梭先生那样独裁死板,虽然有控制事件的能力,但现在仍然是被局势左右。想做战争时期的领袖,那就等于让漏水的船在水中行驶。有时还需要有些机智来应付漏洞最大的洞口,这样的生活就是在危险中飘摇。有时有点空余的时间还装模作样地看看航向,指指地图,判断出不太准确的方向。克列孟梭先生同别人那样行事。他默默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只要有机会就会及时利用。我在现在这个职位上可以清清楚楚地观察到他这些不寻常的举动。”他似乎在思考,谨慎地说,“您看,克列孟梭是一个疑心非常重的人,拥有烧炭党人的信念 【注:即盲目的信念。】 ,同时他也是一个深度悲观主义与坚定乐观主义的搭配,不得不承认,他这个比例搭配得可是相当出色。”他眼里闪过狐狸般的目光,脸上的笑意蔓延到眼角,好像对这番十分巧妙的评论感到志得意满。当然,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这段时间,他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听过这样一番说辞,大家已经不记得他说过了多少次。他接着说道,“像这样的人疑心病太重,但是他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克列孟梭领导的国家是不会被打倒的。啊,多么强大的意念。面对现在的局势,我们暗地里都在说,即使是最乐观的人的意念也会开始怀疑,因为这已经成了盲目信念。只是我们那位开始老去的爱国者仍然坚持着必胜的信心,其实我也很疑惑为什么他那么坚定,也许是觉得这是天命吧,在他眼里法兰西的战争一定以光荣的胜利来结尾!”
我不应该再继续拖欠为让·保尔写的,有关父亲的札记。
“我相信一定是这样,目前来看,您是为数不多的熟悉内幕的重要人物,谁又能算准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在后方营地中,有几次找到一张可以让人安静躺下来的床,那时候觉得特别的幸福。我曾在床上几个小时,一直在幻想战争结束以后的场景,单纯地想象马上到来的时光,我希望过上更加幸福、更加忙碌、更加有用的日子。好像这些美好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现在已经确定战争期间会一直留在外交部。虽然克列孟梭先生刚派来部里时,差点把我调到伦敦,但因为我和普安卡雷总统关系良好,了解悉贝尔特洛先生的所有喜好,而且他少不了我,这事便作罢。如果不是因为主席与贝尔特先生的阻止,我会立刻登船离开这个国家。当然,现在那边的状态对我而言并不是完全没有吸引力,只是在那边我不能像在这里一样处于所有事物的中心。这点对我来说,具有非常大诱惑力。”
但是死亡,死亡,这个固执的认识,就如同身体的入侵者,陌生人,依附者,是一个烂疮。
昂图瓦纳刚准备告诉他,医生刚确诊他大致痊愈,在一九一七年冬天以后就把他送到了后方医疗所修养。吕梅尔接着说: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接受死亡,那一切都会不一样,可那个时候我需要求助于形而上学,但这……
吕梅尔友善地提醒说:“等您痊愈了一定要跟我说一声,您不能再去前线了,让他们给您换个岗位吧,您尽全力了。”
复归虚无居然能产生这样的抵抗,真叫人奇怪。我想:若我相信有地狱,那我被打入地狱时会有什么感觉呢?我不相信那时候比现在更坏。
他原本就不愿意和吕梅尔说这些,况且在这个餐厅。原来他常常和安娜来这个餐厅吃晚饭,如今刚走进门却觉得极其别扭。他很诧异,在战争开始以后的十四个月,这样豪华的餐厅里居然还跟战前时期一样,满满当当坐着这么多的人。虽然女性比原来要少,而且没有穿得那么正式,大部门的女性还带着护士的行为习惯。男人中,绝大多数是紧紧束着打过蜡的光亮肩带,衣服上扣有不同颜色丝带的军人,一个个十分傲气。还有一些批准休息的军官,他们大多是驻守巴黎部队或是总部的军官。有很多的飞行员大声地吵闹,大吃大喝,似乎还没喝就被大家的热情款待捧得晕晕乎乎,阴郁的眼神中还带着些傻气。在这里可以看到意大利、比利时、罗马尼亚、日本的各色军装。有几名海军军官,但大多还是英国人,他们穿着卡其布的敞领军装,里面穿着考究的内衣,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喝香槟。
晚上。
昂图瓦纳皱起眉毛,沉默不语。吕梅尔这个话让他十分受伤。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也曾在了解雅克临死前几天的情况之后有过这种想法,这让他十分惶恐。在医院的这些失眠的夜晚里,他思考的那些事情将原来的大多数想法都打乱了。
约瑟夫帮少校给我带了一本标有记号的杂志。我翻开阅读:“战争总有各种不一样的理由,但原因只有军队。如果没有了军队,就没有了战争。军队的取消是靠消除独裁体制完成的。”这句话是维克多·雨果在一次演讲中说到的【注:1869年曾在洛桑召开和平大会,维克多·雨果是大会主席。】,雷蒙在旁边写着“一八六九年的和平代表大会”,还画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最后真是可怜!”他叹息说,“您怎么不喝牛奶?再放就冷了。”他犹豫地望了一眼昂图瓦纳,将嘴唇放到杯子里,擦了擦散乱的猫胡子,接着感叹说,“是多么可怜的结局啊。想起您,您的想法和您的名誉。按照现在这样的局势。对于一个家族来说,也许这是一个好的结局。是吗?”
谁要嘲笑就笑吧。难道是五十年前有人指出要取消专政,限制军备,所以现在有理由失望,于是人们始终不能摆脱谬误吗?
吕梅尔一直说个不停,他对于自己的工作说得仔仔细细,好像昂图瓦纳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在他脑子里,事情中途他让谁帮过忙,是什么时候,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让人十分诧异。
这几天咳痰比前几天更加严重,而且碎屑物质增多了。(一片片脱离的黏膜和假膜。)
“他社交场上的习气太浓了,所以免不了表现出愚蠢的样子。”昂图瓦纳暗暗想道。
九月六日
昂图瓦纳对他在瑞士时帮贞妮,对雅克的死不断调查表示感激。吕梅尔马上摆手说:“唉,亲爱的朋友,你不用这么客气,我应该这样做的!”接着他又鲁莽地说,“我认为那名少妇特别有魅力。真吸引人。”
今早收到了罗瓦太太的来信。她每年都会在儿子的忌日给我写信。
可以从这个神经质的人身上看出,他的积极工作已经逐渐转变成了极端的劳累。在一九一四年,昂图瓦纳最后离开吕梅尔的时候,他还那么自信,有主见,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但总留着一丝刻意的谦虚。这四年里的超负荷工作,让他逐渐变成了一名会突然神经质地大笑的人。他眼睛发着光,在不同的话题上来回跳动,对任何事都能表达出自己的看法。他想尽办法,希望能像原来那样神采奕奕,衣着考究。在每一次被劳累压垮表现出阴沉之后,他又马上短暂地振作起来。他扬起头,将前额的长发用手撩开、拢起,接着,露出一个积极的笑容。
(吕班经常让我想到小马尼埃尔·罗瓦。)
“饭后甜点,晚些再点。”他疲惫地将菜单交回领班。接着仰头,用手指按着沉重的眼皮,叹着气说,“亲爱的朋友,就像是您看到的这样,自从总动员以来,我没有一天好好休息过,真的太累了。”
若他现在还在世,他现在会怎么想呢?我可以想象出他像吕班一样伤势严重,可总表现得无所谓,希望早点养好伤重回战场。
昂图瓦纳看着他,他在看着菜单。如今的吕梅尔也变了不少,他的脸也丰满了,头发花白,眼角满是皱纹,这让牵动着他其他的皮肤都起了褶皱。他的眼睛是深深的蓝色,眼皮下的眼袋让他的脸颊鼓出一道道槽。
让·保尔,我在想,等到你二十五岁,一九四〇年的时候,你会怎么看待战争?那个时候,你一定生活在正重新建设的和平欧洲。你能想得出“沙文主义”是什么样的吗?在一九一四年八月,很多跟你一般大、拥有美好前途的人们,却跟我可爱的马尼埃尔·罗瓦一样严肃地走向战场,你能理解他们的英雄主义吗?你要公平地理解他们的崇高行为,他们没有一个想死,但都心甘情愿、勇敢地去为拯救危机中的祖国奉献力量。他们都不是一时冲动。很多跟马尼埃尔·罗瓦一样甘愿牺牲的人,都坚信他们的牺牲换来的是你们这批人的美好未来。我的确和很多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昂图瓦纳伯伯可以证明他们。
“这里离工作楼很近,”吕梅尔接着说,“如果晚上有警报,我也可以很方便地找到一个好地方躲避,穿过一条街就可以到达海军部。”
报纸上报道我军已渡过索姆河,攻入吉斯卡尔。现在朝着索瓦松北部推进,准备收复库西。我国军队能够阻挠德军在埃斯考河和圣冈丹运河后方立足吗?
“他没有说实话,原来他总称我为大夫。”昂图瓦纳闷闷地说。
九月七日,晚上
“不,先生,我记得您。”那个领班鞠了一躬,生硬地笑着回应。
给让·保尔:
“我原来也经常来这。”昂图瓦纳环顾餐厅喃喃自语,他目光转向一名站着等顾客点餐的领班身上,“让,认不出我了吗?”
我想到了你的前途。是马尼埃尔·罗瓦那些的人期望实现的“更加幸福”的前途。我希望你可以更加幸福。可我们留给你的是一个更加杂乱的世界,我害怕你在混乱动荡的时刻步入生活。矛盾、不安,新旧势力的相互斗争。只有强健的肺部才能吸入这样肮脏的空气。你要小心,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生活的乐趣。
“不点汤,要不然我们吃点牡蛎,虽然很晚了,但牡蛎应该很新鲜。我常常来这吃晚餐。”
我一般不会做预言,想要窥见明天的欧洲大陆,只需要动脑筋。从经济层面看,每个国家都不富足,社会生活失去了平衡。从精神层面看,忽然与过去割裂,旧价值观全部崩塌。所以,很可能发生巨大混乱。这是一个蜕化的时刻。危机日益增长,随着盲目、痉挛、莽撞与低迷。最终将达到平衡,但这需要时间。没有阵痛就不会有新生。
餐厅光线明亮,这让昂图瓦纳的面容越发憔悴,他十分恐慌,不愿意过多提及他的身体问题,随便说几句之后,他赶快转移话题:
很难料想你那时会变成什么样呢,让·保尔?每年的人们都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可以拿出最好的解决方法,戈瓦朗认为可能会出现一段时间的无政府管理时期。但我不这样觉得。就算是无政府主义,也只是表面上的。因为人们不能靠自己前进,也不可能出现无政府状态。难以想象。历史经验摆在这里。人们在经历了动乱之后,只会慢慢趋向组织化。(这一次战争很可能意味决定性的一步,就算没能走向兼爱,至少也能走向互相谅解。达到威尔逊提出的和平之后,欧洲大陆的地平线会不断扩大,人们相互友爱、团结合作的观念会逐渐取代民族观,诸如此类。)
他不想表现出内心因朋友的憔悴面容和受伤的嗓子导致的气氛,装出愉悦的语气说:“这正好符合我爱说话的脾气。”
不管怎么样,你将会看见巨大的变化和变动。我要表达的是,我觉得在接下来的时代,公众言论和它引起的思潮力量会更加强大,并且起到一定的决定作用。以后的时代或许会拥有与现在相比更多的可塑性。个人会具有更加重要的地位。有能力的人会拥有更多的可能让别人接受他的想法,让人接受,而且有更多的机会为新建设做贡献。
昂图瓦纳整个白天都在家里忙着整理实验材料,十分疲惫。于是点头同意,他赶紧告诉吕梅尔自己得注意声带问题,少说些话,如果真要聊一个晚上,他恐怕自己吃不消。
想要成为一名有才能的人,就要发展自己需要具备的个性,不盲目地相信流行的道理。挣脱束缚自己个性的苛刻要求很吸引人!参与到集体狂热的活动当中很吸引人!信仰也很吸引人,因为它很热情而且让人快乐!你要学会抵制这样的吸引力。这不容易。道路越是混乱曲折,人们越会为了找到出口而不惜一切代价,就越乐于选择一个让他感到安心、指引他的现成理论。面对一个自己无法独立解决的问题,所有言之有理的答案在他看来都是一个避风港,特别是大家都会赞同的答案。这极其地危险!需要抑制自己不接受这样的口号!不让自己随便加入一个党派!就算在精神上经受找不到答案的折磨,也不要通过某些信徒成为他们的同党。一个人在黑暗中搜寻并不奇怪,只会让人感到烦恼。最可怕的是你乖乖地附和周围人鼓吹的那些谬论。你要小心!这个问题上,你父亲做得很好!他孤寂的生活,始终变动。不安的想法成为你胸怀坦荡、谨慎、有内在能量和尊严的榜样。
“他们那里的冰冻牛奶很有名。”吕梅尔早就决定好了带昂图瓦纳去马克西姆餐厅吃晚餐。
清早。无法入睡,无法入睡。
“我这位拜访者的日子可没有那么好过,我晚上只能喝牛奶。”昂图瓦纳坦白说。
(每次我有话对让·保尔说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使用“布道者”的语气,爱用“小心”之类的词语。)
“我们去马克西姆餐厅吃晚餐,希望能改善一下您在医院的伙食。”吕梅尔带领昂图瓦纳走向院子里一辆插着小旗子的汽车,面带友善的笑容建议说。
若想成为一名“有才能的人”。只用记住一个事:方法。
晚上八点,昂图瓦纳来到外交部,看到已经等在楼下的吕梅尔,离开办公的职员和来访者,在守夜灯的照耀下来回走动,看起来特别地奇妙。
方法?关于有才能的人,我只接触过医师。所以我会觉得,一名有才能的人在事态发展面前,在客观事实和社会生活中突发情况的态度,应当与医生对待病人的态度如出一辙。最要紧是保持眼光的某种纯净性。医学方面,人们了解到的都是教科书上的知识,不足以处理每个特殊病情产生的新问题。所有的病情,就像是社会危机,都是首次见到的病状,原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也就没有相应的解决方法,所以需要创造出一个新的疗法。要做一名有才能的人,就需要具备这种创造力。
吉丝走后,昂图瓦纳一个人待在房间,给周日还在奥尔赛码头工作室的吕梅尔打了电话。这个外交部长说他整个下午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表示歉意,说请昂图瓦纳一同吃晚餐。
九月八日,周日
5
今早醒来时咳出了一块大概十厘米的脱落物,我命人将它带给巴多尔检查。
“如果这样,我还得补办延长时间的手续。那就明天晚上好了。”他摇了摇手中的照片说,“那你把照片留给我吧!”
翻看昨天写的日记,很诧异自己还能时不时地关心未来和后世。这只是让·保尔的原因吗?
他时不时地瞥眼手中拿着的让·保尔的照片。
思考半天,我发觉自己的这种关心不受外力产生,虽然不常说但经常想到。我反而诧异自己努力思考,自省以后的成果。事实上,考虑未来对我来说是一个长时间的本能心理活动。真是奇怪!
“您说在哪儿?肯定是住在丰塔南家里啊,空着两个房间呢。”
午饭前。
还没有回答他的顾虑,吉丝就开心地抱住了他。
想到一条曾让菲力普特别震撼的死囚新闻。(那是我们最早专业外的谈话,那时我刚到他那个科室。)当他被执行官抓着双手,跪在断头台上的铡刀旁边时,他奋力地跟检察官喊:“不要忘记我的信。”(当他在牢狱中听到自己的情人背叛他之后,就在死刑那天早晨向法官坦白了一件还未受到制裁的事,而且那个女人是这个事情的积极参与者。)
“到了别墅区我能住在哪里呢?”
我们不懂人都死了,还对尘世的这些事情牵萦于心!菲力普由此发现,大部分的人都不能真正达到非存在的境界。
什么都无法阻止让他在别墅区待两日。
现在这个事情,不会再让我那么诧异了。
“不管怎么样,今天可不行,我得去拜访吕梅尔。明天我要去找菲力普。我还得准备一些事情,比如找些材料。”
九月九日
他摇头拒绝:
嘴中漫出一股腥臭。干什么还继续这样呢?我一直都不相信杂酚油药剂可以有多大的作用,它让我想到牙医,顿时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晚上的时候我来接你一起回拉菲特别墅区吧,您不该一个人在这里过夜。”
午后,户外。
她立在昂图瓦纳前面,一脸温柔。她想为将昂图瓦纳独自留在老房子里的行为做些表示,说点什么,这真让人不好意思。突然一抹畏惧的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一直延伸到嘴角。
早上刚写下九月九日,突然想起今天是勒维尔战役满两年。
“我没多少时间了,我把桌子清理一下。”
晚上。
吃过早餐之后,她看了看时间,突然起身说:
一整夜我都在想勒维尔战役。
“我想您应该不了解达尼埃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估计大家一直都对他很迁就。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
天色近暗的时候我们到达村庄。救助站设在一个废墟村庄的小教堂的地下室。昨天,村子遭受了两百发重炮炸弹。夜里村中升起了几处照明弹。上校代行旅长职责,把指挥所设在一个仅有三面墙壁的建筑中。七五大炮被设在树林中不断轰炸。池塘四周的矮墙都被轰塌。由于那条红色压脚被弹片划破,于是我在第二天早上在这床被子旁受伤。破碎的瓦砾和干裂土地被辎重队轧成一条条沟壑。从教堂地下室破碎的玻璃窗看去,能看到村后的山顶。大量的病人满身泥土,跛着腿从山顶下来,每个人都带着温顺恍惚的神情。我看到山顶在熊熊烈火的天空映照出来,天空中可以看见山顶上四处支起的铁丝网和木柱,都向一个方向歪斜,好像是被狂风吹歪的。
昂图瓦纳没有反驳她,吉丝反而被他呆呆的样子逗笑了。
左面失去两翼的旧风车,就像是一件压碎的玩具。(我居然喜欢描绘这个景象的奇怪嗜好。这是什么原因?是怕忘记这一切吗?为谁写的?是为了让让·保尔了解,有一个早上他的昂图瓦纳伯伯去过勒维尔。)一到晚上小教堂的地下室便挤满了病人。四处都是低哼声,喊叫声。死人和还没运走的人都堆放在地下室的草堆上。祭祀台上放着一盏风灯,还有插着蜡烛的瓶子。屋顶来回摆动着奇怪的阴影。我似乎又看到了地下室用两个木桶支起的木板做成的桌子,上面放着衣服和被单,所有的东西尽在眼前,好像那时我努力观察,只是为了以后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一旦开始工作,就会沉浸在里面,这是一种对工作的热忱和乐趣。我动作麻利,同时极大限度地控制自己。所有的感知能力似乎都惊醒了,意志力贯穿四肢,一直顺流达到指尖。但是四肢像是灌了铅一样愚钝让人无比苦恼。被追求的目的以及要做的工作一直支撑着。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全心全意投身工作。工作的时候条理分明,善于应变,不浪费丝毫时间地努力工作,每个行为都是必要的,为伤口消毒,适时缝合血管,将骨折的地方固定住。接着说:“下一位!”
“您怎么会这样想!他从来没有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他从不抱怨任何事,就算他有表现不开心,也绝不会对我表现出来。其他人是不知道怎么对他。就算尼科尔跟他开玩笑,跟他斗嘴也不能让他好转。贞妮,她的沉默更是让他受伤。其实贞妮的本性是很好的,可是她不知道怎么表现出来,她的动作和行为总是让别人不开心。”
我似乎蒙眬间又一次看见了那个挡雨屋檐和车库,他们由巷子的另一头走来,将伤兵从担架上抬下放在那儿。我清楚地记得那条需要紧贴墙壁避开流弹的窄巷。子弹唰唰地从耳边飞过,打得泥土崩裂出声!矮个子指挥官一只胳膊吊着三角巾,眼神热烈地举起好的那一只手,直至太阳穴的位置,像赶苍蝇般用力挥动:“这里太多的苍蝇,太多。”(我突然想起那名满头白发的大胡子指挥官,他和我们一起在龙普雷莱科尔圣战地医院疗养,他神情阴霾,用巴黎郊区的方言让士兵从担架上下来:“下来,他们在喊您!”)
“他应该日子不好过。跟你说的不同。”
我们一整晚都在工作,完全没有想到迂回运动。一早来了名通信员,通知我们村子的一边夜晚受到攻击,原本作为逃生的战壕变得艰险,到达唯一能行走的战壕需要冒着枪林弹雨,直直地走过广场。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险。当我突然倒下,然后看到红色压脚被后才意识到:“打穿了肺部。还好没有打到心脏。”
“是啊。”
(问题就在这里。要是那天我只是四肢受伤,也不会演变成如今这个地步。要是我的肺部没有受伤,就算我吸入了毒气也不会病变成这样。)
“达尼埃尔吗?”
九月十日
“不,并不像您想的那样。在他装上新的假肢之后,您仔细观察都不完全会察觉到他的腿有一点问题。可他就是不愿意出去。他会看战报,陪着让·保尔,带着他在别墅区散步。有的时候他还会帮着克洛蒂德剥豌豆,削水果,做果酱。他还极少会帮着将平台上的小石子整理平整。我一直都认为他的个性就是这么的沉默,对人冷淡,甚至有点懒惰。”
昨天开始我就在回想战争。
“他的腿截肢后,有那么严重吗?”
我想跟让·保尔说说伤寒病人的情况。所以我比一般的同事在第一线留的时间要长一些。一九一五年的冬季,我始终驻扎在北部第一线的孔皮埃涅队伍中。医疗队值班每半个月都会进行一次交流,每个人都要走六千米的路到一个收容所值班,那是一个仅有二十来张床铺的医疗站。有天夜里我过去值班的时候看到有十八名病人挤在地下室。病人们都发着高烧,有几人竟烧到了40℃!我借着亮光观察他们。这些人显然患了伤寒。但前线规定,不允许有伤寒病人。就算有病人,也不允许医治。当夜,我电话询问四条杠的医官,我报告说这里有十八名患者,好像得了严重的肠胃炎,和伤寒很相像(我还是小心地避开了使用伤寒二字)。我诚恳地拒绝继续在这个医疗站继续值班,我相信如果这些人不立即撤离,还留在地下室,一定会死在这里。次日一早,我便被派去见领导,乘车去师部。我和领导起了争执,最后终于获批可以将病人撤离。也正从这天开始,我服役的档案中有了一个“记录”,也就是这个原因,一直到我受伤离开,都从未晋升。
“他甚至没有离开过庄园,或是别墅区的公园,更何况是去巴黎。”
晚上。
“他很少去巴黎吗?”
我思考着与这里人的关系。这里鱼龙混杂,让我想到了在战场的时候,不对,没法比较。这里只有伙伴关系,没有别人。但在战场上,就算跟炊事员也都是兄弟。
“你说他会画画?我从没见到过。”
我想起那些我熟悉的人。忧郁地环顾四周。几乎全部的人都缺胳膊断腿,或是已经死去。卡利埃,布罗,朗贝尔,公正刚直的达兰,于亚尔,莱斯内,穆拉通,这些人现在在哪儿?索内呢?小诺普斯呢?剩下的那些人呢?他们当中有多少人可以在战争结束的时候平安回来?
“不是,我说的是继续绘画。”
我感觉现在的战争和以往不同。达尼埃尔曾经在庄园跟我提过:“战争会让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友谊。”(稍纵即逝的友谊,这是一个残忍的机遇!)但他说得没错:这是一种可怜、宽容,相互之间寻找温暖。在共同经受的厄运中,大家最终都是剩下最简单的反应。不论是不是军官,都在经受相同的屈辱,相同的厄运,相同的厌恶,相同的希望,踏着相同的泥土,经常看着相同的报纸,吃着相同的食物。因为战场上大家需要别人的关爱,于是相互帮助。所以耍花招,心肠狠毒的人要比别的地方少。在前线大家很少与人为敌,也没有嫉恨,不仇视愤怒。(甚至不憎恨敌方的德国兵,他们同样是荒诞行为的牺牲品。)
“你说做医疗吗?”
还有一点:因为环境所迫,战争是一个让人沉思的时刻。不管是受过教育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都会这样,大家都会在战争期间进行纯粹的思考。大体如此。是不是因为天天都濒临死亡,所以就连最不会冷静思考的人也要沉思?(比如说这个本子。)我每一次看到所在军营的战友,他们都在沉思,在内心寂寞地省察自己,这似乎成了战争期间的需要,然而,人人都在隐藏这一点。这是大家留给自己的一个角落。在这个被迫的非人格当中,思考是大家最终藏身的地方。
“他离开战场以后应该会选择重新开展工作吧?”
对于那些大难不死的人,这样思考以后可能留不下重大结果。但总有种强烈的求生渴望,害怕没有任何价值的死亡,还是对豪迈雄壮的语言和英雄主义感到厌恶?也许相反,是对于战场上“道德”的留恋?
“跟您想的不一样,他有让·保尔的陪伴,白天在别墅区很无聊的。”
九月十一日
吉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她认识他时,达尼埃尔已经被截肢了。
几天前的早晨我咳出了一个脱落物,经过细胞组织的检验以后,发现不是假膜,而是一部分黏膜。
“我想象不出来达尼埃尔做让·保尔的看护是什么模样。”
晚上。
“是啊,有什么让您这么吃惊的?”
事实上,我不仅想过生,也想过死。我一直回想过去的事,就像是拾垃圾的翻垃圾桶一样。我用挂钩找到了一些渣滓,不断地观察,琢磨,持续思考着。
她轻快地收回放在昂图瓦纳身上的手,转身坐了下来。
一生中只有那么一点东西。(我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生命短暂才这样说。任何的生命都是如此,这的确是真的!)平庸至极!只是漫漫黑夜中一瞬而过的光芒。能有几个人清楚他们反复强调的都是些陈词滥调呢?能有几个人感受得到这个话中的悲凉?
“你说达尼埃尔?”
总是无法摆脱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人生为的是什么?”我在回想过往的时候,总是会询问自己:“这为的是什么呢?”
“谁说很少。因为在医院做事,达尼埃尔差不多一天二十四小时跟他在一起,他和达尼埃尔舅舅待的时间比我们都多!”
没有任何价值。人们很难接受这一点,自十八世纪以来,基督教义就深入每个人的心中。越深入思考,越观察身边的人和自己,就越会相信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这一点价值都没有。”无数的生命体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一阵混乱之后,便腐烂、消失,把自己的位置又交给另外的无数的生命体。也许第二天,他们就消失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短暂的生命一点价值都没有。生命除了在这短暂的生命中尽可能地减少不幸,其余一点价值都没有。
“我更愿意相信是你们的权利遭到削减,你们一直在他身边没有离开。他很少见到他的舅舅。”
领悟了这个道理之后,并不像大家原本想象的那样让人失望,让人消极。摆脱了所有的幻想,某些人愿意付出一切只为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有价值,就是通过这些幻想欺骗自己。扫除幻想以后,人们会奇妙地感到平和、力量和自由。如果大家擅长把握,就有可能使之成为让人奋发努力的意识。
“是的,的确是这样!因为达尼埃尔影响了他的游戏。他从不听达尼埃尔劝告。我相信这是因为他是个小男子汉。我想,他很爱贞妮,同样也很爱我。可是我们都是女人,他现在已经有了男人的自豪。你真别笑,我跟你担保这个事情,从很多小事中都能看出来。”
我突然想起二号楼下的游戏室,我每一个早晨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都会经过这个游戏室。现在我看到里面爬来爬去、玩着积木的生病小孩。那些小孩大多身患不治之症,或是身体残缺。有的是在生病,也有的正在疗养。那里有发育迟钝的孩子,有半个白痴,还有一些聪明伶俐的孩子。那像一个社会缩影。是用望远镜大的一头看的人类。很多孩子只是随意翻动面前的积木,不断摆弄积木的各个面。还有一些伶俐的孩子,他们根据颜色的不同组合积木成为各种形状。有的孩子更有创造力,他们搭起了左右摇摆的建筑。有的时候,孩子专心致志,坚持不懈,具有创造力,雄心勃勃。当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困难目标以后,通过不懈努力,终于完成了一个大桥,一个方尖纪念碑,一个金字塔的搭建。等到游戏结束,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摧毁。只留下一堆凌乱的积木放在麻油毡上,等着明天游戏时间的到来。
“他总是这样傲慢吗?不愿意让步?”昂图瓦纳询问。
总而言之,这就像一个人生缩影。我们所有人,除游戏以外没有其他的目标(不论为自己找多少理由),像是搭建在身边找到颜色各异的积木一样,依照自己的兴趣和各自的能力,将生活给予的条件组合。最有能力的就将他们的人生搭建成一个繁杂的建筑,一个完美的艺术作品。要努力成为这类人,让游戏变得更加有意思。
但是昂图瓦纳没有发现她隐藏的,内心的慌乱之情。好像每当她想起当初做过的那个荒诞的事情。(两年,或是更早之前:那时让·保尔还是个哺乳期的婴儿。吉丝喜欢抱着他在胸前睡觉,时不时地摇晃着,每当她看见贞妮抱着他喂奶的时候,她总是萌生出一种羡慕又绝望的情感。有一天,贞妮将让·保尔交给她带,那一天是夏日里极其炎热的一天,她顺从于内心疯狂的想法,将让·保尔和自己关到房间里,她将乳房塞到让·保尔的嘴里,感受着他小嘴的不断允吸,轻咬,还有不断的碰撞。正因如此,吉丝被瘀青、疼痛,还有内心的责备感到无限难受。这是罪过吗?当她跟神父忏悔和长时间的祷告之后,才终于找回了一点原本的平静。以后她再也没有这种疯狂的行为了。)
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利用偶然得到的条件,建立一座自己的方尖碑或金字塔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里笑着,微笑地看着他,没有什么语言比这样温柔、真诚的微笑更能表达情感的。
晚上。
“你也喜欢他这样吗?”
我的小东西,我很愧疚昨天晚上写了那些让你看完会反感的东西——“老人的看法”,你肯定会觉得那是将死之人的看法。你说得不错。我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在哪儿。应该有一些不那么消极的答案回应你的必问的题目:“让人生和工作发挥最大能力,是为了什么?”
昂图瓦纳笑着抬头询问:
为什么?为了你的曾经和往后,为了你的父亲和孩子,为了你自己是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为了保证世系延续,传达自己获得的,经过改进,完善,然后传达下去。
吉丝站在昂图瓦纳身边,低头靠着他的肩膀介绍说:“看,这是让·保尔玩沙子的时候,这下面是他发脾气丢的铲子,别人在他玩耍的时候打扰了他,于是他跑到墙角边去了。”
也许我的出现就是为了这些吧?
昂图瓦纳一直看着照片,特别是第二张的让·保尔,特别像小时候的雅克,他的头发、深陷的眼窝、眼神、嘴唇,还有蒂博家都有的有力下巴。
九月十二日,早上
另外一张让·保尔的独照应该是近期的,他穿着包裹着他厚实身体的贴身羊毛条纹衫,站在那里低着头,像是在生着闷气。
我向来是一名普通、而且能力一般的人,与生活对我的要求平衡。我没有过多才能:学习和记忆力普通,气质一般。其他的都是伪装。
有一张可能是让·保尔去年和贞妮一起拍的,贞妮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抱着让·保尔坐在一层石阶上。照片上的贞妮看起来有点胖,脸上的肉看起来比原来要丰满,面容平静地带着些严肃。“如今她跟丰塔南太太一个样子。”昂图瓦纳暗暗地想道。
下午。
她赶忙跑去找手袋,拿出两张明显不是专业人士拍摄的照片。
强健和愉悦全是遮眼罩,只有病痛才让人明白。(生病后的痊愈,能让人更清楚地了解自身,了解其他人。)我愿意这样描述:“从未生过病的人一定是个笨蛋。”
“好啊。”
我向来是一个没有真正的文化的庸人。我是为了工作才学到了知识,这只适用工作。但受人敬重的人所学的知识不仅限于专业领域。成功的医生、哲学家、数学家、政治家,不只是一名医生或者学者之类的。他们的知识跨越其他领域,可以在各领域自由活动。
“我的包包里有张他的照片。你要不要看?”
晚上。
吉丝诧异地望着他,似乎想问他些什么,但刚要说出口又憋了回去,接着说:
关于我自己:
“不,贞妮从没寄给我让·保尔的照片。”
我只是名挑选了一个最容易出成果职业的幸运儿。(这也说明我还有些能力。)可是这种能力相当普通,足够稳定地让我合理运用优势。
“聪明得很!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明白,而且特别敏感!只要你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他就会听你的。但如果你非要与他的想法相违背,让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那他一定会紧紧地皱着眉头,死死地捏着拳头,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他跟雅克一个样。”思量片刻之后,她又询问道,“达尼埃尔不久前才为他拍了照,我想贞妮应该将照片寄给你了吧?”
我盲目高傲地过了一生。
“聪明吗?”
我以为我的成功都归功于我的大脑和意志力。是我创造了命运,所以是理所应当的。因为那些不如我的人评价我是上流人物,所以这就是事实。伪装。我都骗过了菲力普。
“跟雅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肯定不知道他是多么喜欢生闷气。总是一个人跑到花园里面躲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因为什么。”
那些幻想和想象都无法长久,看来是生活没有让我经受过太大的失望。
“你说他顽固?”
原本我也只是名和大多数人一样的好医生。
“你没有见过让·保尔,他的个性刚烈,将来需要受到疼爱!”她换了口气,接着用痛苦的语气说,“就像雅克!如果当初雅克不丢失信仰,那他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她的脸上阴晴不定,严肃又转向柔和,一抹微笑慢慢融入眼中,“这个小东西就跟雅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也有深棕色的头发,有雅克那样的眼睛和手掌!那孩子现在已经三岁了,特别顽固,而且性格刚强,但有的时候又像只猫。”当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满是温柔,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气愤,“他还称我‘言巧碍’!”
九月十三日
昂图瓦纳胡乱地点了点头。
今早咳出了粉红色的痰。十一点的时候躺在床上,等着约瑟夫上楼拔火罐。
“贞妮真的很厉害,让人佩服。不仅高尚,而且坚强。但是她对别人特别严格!对达尼埃尔更是苛刻到不行,以至于不公平。我也觉得她是这样。是的,她的确有这个资格去选择怎么做。跟她一比,我真的不值一提!但她不一定总是正确的。有时候她也盲目自信,只相信自己,不接受别人的想法。当然了,我不会坚持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既然她不愿意让孩子接受父亲的宗教,那我也不强求,毕竟我也改变不了她。但她好歹得让一名牧师为孩子洗礼才对!”她的眼神变了颜色,就像当初老小姐生气时一样,她晃动着额头突出的脑袋,紧紧地抿着嘴唇,好像不愿有一点让步。突然,她转向昂图瓦纳说:“你不这样觉得吗?就按照她的正确想法,将让·保尔培养成一名清教徒好了!但她同样是在抚养雅克的儿子,她不该像对待狗一样对待他!”
我的卧房就是一个狭小而且丑陋的地方,它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了如指掌,甚至到了让人厌恶的地步。房间里每一个钉子,每一个钉眼,就连粉色墙壁上的每一处瑕疵我都看了无数遍!还有镜子上一直贴着的舞女照片!(要是有一天我叫人将它撕去,可能我还会觉得缺少些东西!)
吉丝一直独自说着,如今她可以放肆地抱怨,让她心里可以好受一些,她已经控制不了了:
我躺在这张床上,度过一个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我是多么活跃啊!
“她不会同意的。”他心中已经得到了这个答案,但是从吉丝的语气和表情中他又得到了某些不和谐的声音,这让他十分惊讶。“显然,在这两颗女人心,又是寡妇心中,除了相互依靠,肯定也存在一些嫉妒,一些欺骗成分。这些情感混合在一起,就和爱情十分相似了。”
我不只行动活跃,我还热衷,并且天真的崇敬行动。
“她的确这样答应过我。也就因为这个我才能一直生活下去,坦然面对将来,你知道吗?在我的生命中,除了她和让·保尔,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了!”
(要公正地对待原来的行为。我明白这是行动告诉我的。我经过亲身体验,通过行动塑造。就连这个地狱般的战争,我可以这样坚持下来,就是因为战争让我不停地行动。)
“如果我提议,她会答应和我一起生活吗?”他心中暗暗想。
午后。
“这就是我的家!贞妮答应会将我一直留在身边。”吉丝努力想要语气中表现平和。
原本我应该好好地做一名外科医生,用外科医生的善于沉思的气质去工作,才能真正做好一个医生的本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下子忘掉了倾听她的内心独白,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她颤动的深棕色眼皮,上下摆动的睫毛上,她被遮住的眼睛里时不时投射出的光芒,就像是海中的灯塔,间隙地闪耀着光。他把手臂杵在桌子上,手掌拖着脸部,满怀柔情地嗅着指尖上浓郁的麝香。
晚上。
“我一直不敢肯定,她是不是清楚地知道我对雅克抱有的情感,”吉丝压低嗓音,带着变调的声音继续说道,“有的时候我希望能跟她敞开心扉地聊聊!我现在没有什么要对她隐瞒的。我想要告诉她所有的事情!我甚至想要跟她说我当初是多么憎恨她。但是雅克死后,我对她的感情完全不一样了,我将对于雅克的全部情感都投射在了她跟孩子身上!”她的眼神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我又想到了原来的那些出色活动,特别严格。我现在可以分辨出当时有些做作的地方。(对自己的行为比对别人更加严苛,至少跟对别人是一样的。)
大颗的泪珠从她脸颊流下,虽然这时她突然变老的脸上没有任何忧伤的表情,只有激动、气愤,还有昂图瓦纳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思考着。现在吉丝和贞妮的亲密关系是他从未想到的,这让他十分诧异。
对于别人夸赞的需求是我的一个缺点。(让·保尔,我向你承认这个弱点对我来说并不简单。)
吉丝叹出一口气,静静地将糖加到草莓里,可她又几乎立即放下糖罐,猛然挺起身来说:“我真笨。你知道最让我伤心的是什么吗?我的周围不再有人提及他。我知道,也能感觉到贞妮对他无比的思念之情。她对让·保尔那么好,只是因为他也是雅克的孩子。是雅克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我那么爱她,也是因为对雅克的思念之情。但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友好呢?为什么把我当亲姐妹一般?可是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起过雅克!这就像一个秘密,始终缠绕在我们心头,但是我们从来不会暗示到雅克!这对我来说并不好受,昂图瓦纳!”她喘着粗气,接着说,“我现在就跟你说,贞妮是一个傲慢、难以相处的人!我现在太清楚她的为人了!我对她的爱可以让我为了她和那个孩子牺牲性命!但我一点都不开心,而且十分痛苦,因为她现在那么忧伤,不开朗。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瞧,我一直知道,她觉得除了她,就没有人真正了解雅克,她为自己是唯一一个了解雅克的人而十分痛苦,但她又坚持地认为只有自己是唯一一个了解他的人!她从不跟其他人谈起雅克,尤其是对我。”
经过几百次的事实我发觉,我需要有其他人在场,他们要观察我,注意我,并且评论、赞赏我,我需要靠别人的认可来激发我的才华,让我更有勇气,更有力量,让我的意志力获得无法阻挡的冲动。(比如说攻击佩罗纳的时候,在蒙米拉伊战地医院,“燃烧树林”里的攻击,等等。或者说是当兵之前,我在医院独自面对病人的时候比与同事一起的时候,对病情判断更加准确,而且治疗更加果断。)
吉丝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手中端着一盘草莓,还能隐约看到她脸上的悲伤之情,这让昂图瓦纳不禁动容。她摆好草莓之后,昂图瓦纳默默地抚摸着那个戴着银手镯的褐色手腕。吉丝打了一阵寒战,眼睛上的睫毛不住地抖动。她故意避免昂图瓦纳的眼神,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接着两颗泪珠从眼眶中流出。这时她决定直视伤心,她抬起头对着昂图瓦纳窘迫地笑了笑,接着又说不出一句话。
今天我才发现,真正的意志力不仅表现在这里,意志力不需要观众。但我需要别人的关注来提升最大限度。如果我一个人待在鲁滨孙漂流的岛上,我会疯掉的。只有星期五【注:《鲁滨孙漂流记》里的人物,被鲁滨孙拯救的一个土人,成了鲁滨孙孤独生活中的伴侣。】的出现,才能激发我的英勇行为。
他拿出口袋中的项链。跟樱桃核一样大的铅灰色麝香珠,跟古老的龙涎香交错在一起,龙涎香的形状和颜色像极了黄香李,就如同刚刚熟透的黄香李带着半透明的暗黄。他将项链在手指尖盘弄,慢慢地,它像是刚刚从拉雪尔雪白脖颈下摘下一般的温热。
晚上。
不小心触碰到了吉丝的地雷,昂图瓦纳也很不好意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心里想:“看她现在的身材,真的胖了,看她的臀部还有上身,就像是一个三十岁的妇人,比实际年纪要大个十岁!”
让·保尔,你需要锻炼你的意志力。只要你拥有意志力,你就无所不能。
她突然低下头,不敢直视昂图瓦纳的眼神。她站在那里,像被掏空一般一动不动,强忍着奔涌而出的泪水。为了不哭出来被昂图瓦纳看到,她匆匆忙忙地起身走向厨房。
九月十四日
(在一九一四年的那个秋天,雅克没有一丝音信,他日内瓦朋友通知说雅克失踪了,在贞妮和昂图瓦纳都相信雅克已经遇害的时候,吉丝还是固执地不愿相信,她始终认为:“雅克利用这次战争再一次逃跑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她做着九日祈祷,每天在不安中等待。就在这个时候,她和贞妮产生了亲密的感情。这种感情原本是处于一个特别狡猾的算盘:“雅克回来之后,会发现我们已经成了朋友,但私底下我依旧是他的情人。这样他一定会很感谢我可以在他不在时照顾贞妮。”当大家从吕梅尔那知道飞机坠毁的事情,还看到了正式通知的影印本,虽然这个事实已经明了,但她心中还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她不去相信这一切。直到现在,她还时不时地会自言自语说:“有谁能说得准呢?”)
病又发作了。不仅是难受,内胸骨也疼。难以言喻的肌肉收缩。不停地反胃呕吐。完全不能下床。
“不管怎么样,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今天我得跟他见一面。他真帮了我们不少忙。”他这是见了吉丝以后第一次无意间提到雅克死亡的事情。他看到吉丝的脸色突然变化,抽搐之后,是更加深沉的肤色。
戈瓦朗带给我的报纸上刊登瑞士方面,它对奥匈提出的和平条例和德国暗中进行的革命运动做出了评论。这都是因威尔逊发表的咨文引起,难道民主思想在这里取得了进展?
“我请吕梅尔帮忙,给管理这方面事务的军事部门电话通知。”“吕梅尔。”她思索地重复说。
美军向圣米耶尔方向进攻的信息被逐渐证实。圣米耶尔是通向圣米耶尔和梅兹的道路!我国军队挺进了自称无法跨越的兴登堡防线【注:兴登堡(1847—1934),德国元帅,1916年后为德军司令官,兴登堡防线是德军参谋部建造的防御体系——从北海到瑞士边境,德军声称坚不可摧,1918年9—10月被联军攻破。】。
他接着说谎回答说:
九月十六日
“怎么做呢?”
今天没有吐,情况好多了。但两天没有吃东西,身体还是很衰弱。
“我会尽量。”
克列孟梭回应奥地利对于和平建议的语气让人厌恶,甚至比骑兵军官的泛日耳曼主义者语气更坏。最近连续取得军事胜利的成效马上表现出来了:一旦有一方认为占据了优势,他们会立刻将自己
吉丝询问:“你一定能够保证延长放假时间的,对不对?”
暗中打好的算盘表现出来,这都是帝国主义野心。只要协约国取得的胜利不仅是美军的,就需要威尔逊努力地与政客们交涉。原本协约国可以堂堂正正地暴露自己的目的,但怕最后得不到原本划分好的战利品,于是想通过假造声势获得更多的利益。戈瓦朗说:“这几次胜仗让协约国忘乎所以了。”
他虽然因为这句话感到无比诧异,但还是没有刨根问底。
九月十七日
“不行,”她带着奇怪的语气,严肃反驳说,接着低下头,“我对贞妮,一直都有什么说什么的。”
他们准备怎么做可以直接跟我说。支气管肺炎持续病发,一直都被他们看为肺部感染复发的症状。
“你只要不说就好了呀,笨蛋。”
九月十八日
“你来次巴黎,居然不去看看我们可爱的小家伙儿!”吉丝带着责怪的语气感叹,“贞妮会不开心的。”
巴多尔做了长时间身体检查以后,由赛格尔判断病情。心脏右部机能显然衰竭,呈现出青紫色,血压太低。
遵守礼法的老小姐的侄女吉丝,在那里说起贞妮,还有贞妮当妈妈的事情,一切都变得那么顺其自然,这让昂图瓦纳很纳闷儿。他想着:“这也没错。三年的时间里。原本让人觉得很丑陋的事情,在这个动乱的年代,也变得让人容易接纳。”
几个星期之前,我就料想到现在的局面。还是那句老话:“肺部有问题,要保住心脏。”
“在我们所有女人里面,贞妮永远是最忙碌的一个,”吉丝只注意自己的话题,“她不只要带着让·保尔,还得领导医院的洗衣部门。你想想,医院里不管是三十八、四十,还是四十五张床位,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得洗、烫、缝补,她需要算账、安排、天天分配大家合理工作!每天晚上她回来的时候都是一身疲惫。早上的时候她会留在别墅照顾让·保尔,下午的时候一定是待在医院帮忙。你肯定不知道,丰塔南太太为了待在病人身边,她将自己的办公室设在了马房上。”
男看护有个特征:只要找他时,就永远看不到他的人。但烦他的时候,又在房间里赶也赶不走。
昂图瓦纳很开心父亲的这个别墅有了实际的作用,最让他开心的是,原本在巴黎闲来无事让人担忧的吉丝,现在也在丰塔南家得到了热情款待。实话说,对于第七医院的情况,就像是对丰塔南家乡间小屋的打理情况一样,他一点都不关心。丰塔南太太家现在变成了一个奇怪的集合体,原本的蒂博的厨娘,强壮的克洛蒂德如今操控整个家务。尼科尔和吉丝都住在那栋别墅里,截肢过后的达尼埃尔住在那里,就连带着孩子从瑞士回来的贞妮也是住在那里。这让他更加好奇,在吉丝的描述中,他反复可以看到这一群平时不会太过注意的人,如今实实在在的生活状态。
十九日至二十日晚上。
(在一九一四年九月,马尔纳战役结束后不久,丰塔南太太就希望能做些有益的事情,于是做出了在拉菲特别墅区建一所医院的想法。那个时候她仍然保留着她的父亲在圣日耳曼森林边缘上的产业,主要是英国人住她的房子,但战争后不久,他们都逃离法国了。这个时候,老别墅闲置了下来,她原本想将这栋别墅做成医院,但是房间太小,而且离火车站远,极其不便。于是她想起蒂博先生闲置下来的别墅,不仅宽敞,而且就在居民区旁边不远处。于是她询问昂图瓦纳的想法,他当然同意将别墅借给她。于是他写信给吉丝,让她带着两名女仆帮丰塔南太太的忙,将别墅改造成医院。丰塔南太太则是得到了她的外甥尼科尔·埃凯的帮忙。尼科尔的丈夫是一名外科医生,而且她本人考有护士专业文凭。在伤兵救护协会的监督下,很快建立起了一个领导委员会。于是六个星期之后,她们开始着手改造别墅,别墅前挂上了“医疗附属第七医院”的牌子。他们准备接收医院建立起来的第一批伤员。从那以后,丰塔南太太和尼科尔也没有空余时间了,每日每夜都在为医院忙碌着。)
生生死死,来回不断发展,诸如此类。
他忍不住微笑地回应吉丝的气愤。为了让他知道大家工作的忙碌,她絮絮叨叨地解释大家在医院,在别墅里的生活。
下午和伏瓦兹内一同研究香槟战线的战况地图。我忽然想起那片白茫茫的原野(沙隆东北处的一片平原),一九一七年六月我换了岗位在那休整,吃东西。整个的土地因为战火炸开,寸草不生。那是在春季,离前线不远,到处都恢复了种植。在我们休整地不远处,茫茫荒原中是一片绿洲样的土地。我过去以后发现那是一名德国人的坟墓。一座座坟墓像是与地表平行一般掩埋在杂草深处。坟墓上有很多茂密的燕麦、野花和蝴蝶。
“你完全不知道我们的工作有多么繁重!你觉得还能怎么样?我走了以后,大家就更加忙碌了!”
明明很平凡的事,现在想起来居然让我感到特别激动,一整夜想的都是那片盲目的自然,等等,但不知如何表达。
她立马反驳说:
九月二十日
“那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巴黎参加葬礼?她们的人呢?别墅离这里也不是很远吧?”
圣米耶尔、兴登堡、意大利、马其顿纷纷取得胜利。四处都是胜利。但是……
为了转移话题,他弯下身子询问:
但是我们以什么作为交换条件呢?
“她还像个孩子一样,这种稚气和她身上散发出的成熟少妇气息形成鲜明的对比,真让人着迷。”
不只是这样。从我军获得战况优势以后,我们便担忧地发现,协约国在新闻上的口气顿时变了。巴尔夫【注:巴尔夫(1848—1936),英国政治家,1916?—1919年任外交大臣。】、克列孟梭和兰辛【注:兰辛(1864—1924),英国政治家,1914年任国务院司法顾问,后任外交部部长。】拒绝了奥地利的建议。这逼得比利时也拒绝了奥地利的建议!
“你一定得成功!你来别墅跟我们一起待几日吧!”她高兴地拍着巴掌,坚定地说。
戈瓦朗来访。不,我不觉得战争会这么快就结束。要成立德意志共和国,让俄国这个泥人能占有一席之地,这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几个月或者几年的时间。我们愈靠近成功,就愈难达到和平,长时间的和平。
听到这个回答,吉丝的眼中突然闪露出光芒,微笑的眼睛中的喜悦从泪花中透露出来,看起来很好看。(这让昂图瓦纳又想起原来的日子。)
我和戈瓦朗激烈地争论关于进步的问题。他反问我:“难道您不相信会进步?”
“也许我可以延长假期。要不然,我去试试看。”
有,的确是有。但这么巨大的进步,应该是在几年以后的事情了,我不抱期望。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次见面的时间很短,短得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失望,于是撒谎说:
九月二十一日
她的眼中满是泪水。这时他突然想起吉丝还在小的时候失望的样子。他的脑中突然闪过:“让她照顾自己,感受这种关怀其实很好。”
下楼吃午餐。
“这不算!等等我还要去养老院,将姑妈的家具和所有的事务都了结,他们还等着我腾出空房间呢。”
不论吕班、法贝尔、雷蒙的想法有多么不合拍,但他们都属于宗教主义分子。(伏瓦兹内评价少校时曾经说过:“我不敢相信上帝赐予了他脑子。如果说他只有一根脊椎,我一定深信不疑。”)
“但是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了一整天呀。”他耐心地安慰着。
给让·保尔:
“但我们才见面啊!你说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了?真要明天走吗?我都不能和你一起在巴黎多待会儿,我今晚要在别墅度过!明天早上还得上班!你想想,我已经请了三天假,但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医院来了六名新病患!”
真理都是短暂的。
“我可爱的吉丝,这或许做不到。以后找个时间再去吧。也许夏天就回去。”
(我还依稀记得,曾经大家都觉得防腐剂能解决所有问题“消灭细菌”。但大家发觉,防腐剂不仅能够杀死细菌,还会杀死活细胞。)
她感到无比失望,连声音都带着颤抖:“难道你不去拉菲特别墅区看望我们吗?”
探究,然后迟疑。对任何事都不能完全肯定。任何道路走到底都会变成死路。(这种情况在科学技术中很常见。我遇到过很多有相同能力,相同敏感程度的人,对真理也有相同的热情。研究相同的情况,诊断相同的临床症状,最后获得完全不一样或者是相反的总结。)
“我明天就离开。”
趁着年轻,就要改掉对任何事都绝对肯定的毛病。
他都是摇头,然后深呼一口气,笑着说:
九月二十二日
“待几天?”她望着他询问道,“是待八天?六天?还是五天?”
胸侧异常疼痛,我一旦坐下来就没有力气再换位置。巴多尔跟我承诺乙胺苯甲酸药膏效果很好,但对我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没有说话。原本他就不愿意考虑这个问题。虽然他请了四天的假,但是他不愿意在巴黎接受别人的照顾,在这他可能会因各种让人疲惫的事导致病发,他不想慢熬这四天,希望可以减少假期。
九月二十三日
“要不要喝水?”他一边倒满水杯,一边询问。她还是控制不住,提出了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你能和我待多久?”
他们如今都不知道该向哪里扎针灸,我胸口满是针眼。
等到咳嗽停止,他转向吉丝表示自己想休息一下喉咙。
九月二十五日
他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语气,这让他又忍不住地用力咳嗽。这一次,他持续的时间很长。吉丝一直俯下身体偷偷地关注他。她努力让自己不要想太多:“他只要想的事,就一定可以做到。他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昨天开始,我的体温又开始了大起伏升降。
“虽然这不肯定,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我坚持,就一定有办法。现在,我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那这件事为什么就不能达成了?只要我想彻底痊愈,就一定可以。”
虽然想要到楼下去,但刚一准备下去就感到头晕眼花,只好回到床上。
她没有吃东西,就像个孩子一样,瞪圆了眼睛,带着诧异,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生怕漏掉一个细节。看到她像是原始动物一样注视着自己,他忍不住笑出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这让他感到无比亲切。
我闭上双眼,根本不想看到这个房间,看到那个粉红的墙壁。
他噘起嘴。他一直不愿意跟别人谈论自己,说自己病情和治疗,但如果别人询问,他也愿意耐心地回答,当他慢慢回答出吉丝的前几个问题之后,他发现这些问题并不是毫无意义。虽然他总是拿吉丝当小女孩一样对待,但是在医院的这三年里,她已经掌握到了足够的治疗。他可以和她聊医学问题。这让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个联系。被吉丝不断鼓励,他详细讲述了这几个月的病情,以及治疗的情况。若是她表现出一丝无所谓,或是她觉得需要说一些鼓励的话,那他会感到一阵紧张。但事实上,吉丝表情严肃地听着他的讲述,所有问题都询问缘由,这反而让他安慰性地总结说:“不管怎么样,我最后一定会痊愈的。”(其实他心里一直都这样想着。)他带着自信的微笑说:“虽然时间会有些漫长,但我要治好,就一定会。但是我真的会彻底痊愈吗?如果我喉咙依旧沙哑、虚弱,那我还能回到原来,去当医生吗?你应该清楚,对我来说确信可以活下去是不够的,我不是担心以后会过着残疾人的生活。我需要的是回到原来那健康身体的日子!但这一切,是无法确定的。”
我想起了战前的年轻时代。我内心对未来生活的相信,是超越信心的,是我力量的真正源泉。我每一天,都被往日光芒变成的黑暗不断折磨。
“现在你跟我说说如今你的身体状况。”
又感到恶心。巴多尔被楼下新来的三名病人忙得无暇分身。下午的时候马才上来看望了我两次。我真不喜欢他那种粗鲁的态度,我相信是他殖民老军人的态度和一身的臭汗让我恶心的。
他们并排坐在桌子的一端,吉丝严肃地望着他说: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4
整个晚上都不舒服。听诊的时候发现了胸口捻发音的新病灶。
他跟着她走在回餐厅的路上。手插在口袋里,死死地抓着项链,他感觉到那个吊坠从冷变热。他脑中不断浮现出拉雪尔雪白的皮肤,还有棕红色的长发。
晚上。
“那你现在来吃饭吗?可以开饭了。”
打完针以后感觉好很多,但这又能持续多久呢?
“他们将药都放在了这里。”
戈瓦朗来看望了我,但是他的来访让我感到厌烦。法美两国联手,英比两国联手展开攻势。巴尔干战线上,协约国同样赢得了胜利。保加利亚希望停战求和。戈瓦朗跟我说明:“若是保加利亚可以获得和平,那就说明战争即将结束:女人们一流羊水,那就要生孩子了。”
他重新将布盖在书桌上。
德国人又开始内部矛盾争论。社会党人说明了参政的具体条件,首相也在演讲中隐隐透露出了全国普遍存在一种不满情绪。
“这味道真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事态发展的速度快得让人担忧:土耳其被破坏,保加利亚和奥地利也想要求和。全国都被胜利笼罩着,像是深海漩涡一样的和平力量向前不断推进,让人眼花缭乱。那欧洲现在能不能建立真正和平了呢?
当他听到走廊传来的脚步声后赶忙将项链放回口袋中。吉丝来找他吃饭。当她走到门口时,闻到了这股香味。
格拉斯大酒店内,有个美国人用一千美元打赌战争一定会在圣诞前夕结束。
但这个项链为什么会寄过来呢?这名科纳克里 【注:几内亚首都。】 医院的博内小姐又是哪位?为什么会在一九一五年三月寄过来,这代表什么?
那些能活到圣诞节的人该是多么美好啊!
他眼中蒙上水雾,小心地用指腹擦拭项链。他想到了拉雪尔白嫩的脖子,还有她的脖颈。勒阿佛尔,罗马尼亚号在清晨起航。
九月二十七日
在成堆的包裹中,有一个上面贴着各种不同颜色的邮票,跟别的完全不同的包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当他拿起来以后,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包裹散发的气味正是他刚才注意到的芳香。他鼻子吸着这股香味,看了看寄送包裹的信息:是法属几内亚科纳克里医院的博内小姐。邮票上盖着的印戳显示是三年前,一九一五年三月寄来的。他翻弄着这个小包裹,时不时地掂量它的重量。他很诧异,这里面到底放着什么东西?是药品还是香水?他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钉得十分牢固的粉色木盒子。“唉。真是不容易打开。”他在房间寻找可以打开的工具,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口袋里一直放着一把军刀。刀刃在木箱边缘响了一阵,接着用力一顶,箱子打开了。东方香匣、安息香、线香,还有一种熟悉但不记得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小心地用指甲扫掉无意掉落的木屑,一个带着一层灰、闪闪发光的淡黄色蛋形显露出来。当他看到眼前这个黄色物品时,顿时想起了这个琥珀和麝香项链是拉雪尔的!
持续的窒息,导致我的身体越发虚弱,我自周一就无法发出声音。巴多尔带赛格尔上来,为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检查。他今天没有那么冷漠,难道是担心我的病情?
当他随手撕开几封医学周刊寄来的信件,准备翻看时,他的脑中突然浮现了拉雪尔。但为什么是这个从来没有来过这栋房子,几个月都没有想起的女人?为什么不是想起安娜?“现在的她过得怎么样?她在哪里?是不是和伊尔施一起,在热带某处,远离欧洲和战场。”他将几个书册放在壁炉的台子上,准备回去的时候将这些都带走。“这个时候,杂志上的这些医生都是老家伙了,不用参军。运气真好,这个时候他们可以利用机会,将箱子里的东西都一次倒腾出来!”他随意翻阅目录的时候,看到时不时会有一个年轻的医生,从前线医院发来一份特殊的病情报告,主要是外科医生。“至少战争可以促进外科的发展。”他站在那里不断翻阅堆砌的书籍,每找到一本有用的都会放在壁炉上。“如果我能完成儿童呼吸道疾病的论文,塞比荣一定会将它刊登在他的杂志上。”
晚上。
他决定进去看看桌子上放些什么东西。接着,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些包裹和书册。战争开始以后,印刷品、广告单、报纸、杂志、实验室送来的各种样品都被女门房放在这里。“这个气味是什么?”他发现这些杂物里混有一种特别的香气,很浓郁,就像是胭脂粉。
对我咳出的痰进行了检验。虽然打了有效血清,但由于出现肺炎双球菌,链球菌越发地多。
“这里面会放着什么东西呢?”
明天早上要进行X光透视。
他靠着门,俯下身子仔细嗅着,这里的气味比别的房间都要完整、清晰,但不一样的是,它更加香浓。在诊室中间蒙着布的办公桌上,就像是一个小孩的灵柩台。
九月二十八日
他突然想到在一九一四年七月的最后几天,就在这个房间里,他看着斯蒂德莱尔带来的报纸,与之争执,还有惶恐,雅克的多次来访,还有在总动员那一天,雅克和贞妮一起到来。
显然,我全身都被感染了。巴多尔和马才一天探望了我无数次。在巴多尔决定X光透视后,开始对肺部的穿刺抽样。
他走到前厅,站在诊疗室门前徘徊。接着,他打开了房门。诊室里的所有家具也被套子罩住,放在了书柜前面,这让房间显得更加的大。窗户是关着的,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露出一丝阳光,像外省人家的大客厅,只有来客人的时候才会有人进。
他在担忧什么?怕软组织脓肿吗?
他像参观别人家里一样,在走廊闲逛,摸摸这儿摸摸那儿,每经过一间房他都会推开门,带着新奇的眼光看看。
十月六日
他一个个打开壁柜。每个柜子里都塞满了从未用过的床单、枕套、毛巾、抹布,还有围裙之类的,一打一打的,有些东西还绑着刚买时供应商系着的红绳。他耸了耸肩:“居然有这么多的东西,真是荒谬,应该只留几套必需的,其他的全送去拍卖!”接着他从一叠崭新的餐巾中抽出了两条。“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睡在这里了!她是不想睡在雅克的房间里。”
星期一。
“她为何不睡在尽头的房间?”他心里暗暗道。
身体还是虚弱,没有精神,无法动笔写字。再拿起笔记本的时候感到特别的快乐,就连看到自己的房间和舞女照片的时候都觉得开心。
他看到一张折叠床上放满了台布和内衣、被子凹了下去,明显有人睡过,里面还放着十几颗佛珠,衣服挂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又逃脱了一次吗?
“我去就好。”
十月七日
“我得找找餐巾,估计还要十分钟。”
我连续一个星期没有记录了。体力恢复了一些,也没有持续高温,白天体温正常,晚上的温度也在37.9℃到38℃之间。
“你真是天使,这太棒了。”他一边观察着饭菜,一便赞叹。
大家在以为我不行之后,惊奇地发现我又活了过来。
“你觉得肉片、黄油面条和草莓怎么样?”她不知道昂图瓦纳是怎么想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放弃自己原本设计的生活环境。她的想象力不好,同时也没有兴趣去计划以后。
我在三十日星期一的时候被送到格拉斯医疗所。赛格尔和巴多尔一直陪着我,由米卡尔下午为我开刀。虽然我的右肺脓肿严重,还好感染范围不广。在第五天我终于回到了穆斯吉埃。
现在的他跟今早的他信仰完全不一样,他想要改变自己原本的生活。
我也的确没有想到在上月二十九日肺部穿孔以后选择自杀。(这的确是真的。)
他笑了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但他很确定的是,
十月八日,星期二
“是的,我不想再留着这些。我只需要一个简单实用的小房子。”
感觉好多了。我原本该可惜他们把我抢救回来。但事实相反,我淡然愉悦地接受了这又一次的间隔。
“你说这栋房子?”
我好久没读报纸了,现在已经无法理解如今的战况。我还没听说德国的内阁已经辞职的事情。那边肯定发生了重要的事情。瑞士报纸刊登说最新任命的首相是马克斯·德·巴登【注:马克斯·德·巴登,奥地利亲王,被看作自由派,一九一八年任德国政府首脑。】,专门负责和平谈判。
她手里还拿着盘子,惊讶地转身望着他。
十月九日
他看了看宽敞的餐厅,二十把椅子整齐地排列着,原来莱翁总是在这个大理石餐台上忙碌地工作。他突然开口:“等战争结束以后,我决定将这栋房子卖掉。”
这不值得自豪,我回房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产生过自杀的念头。在我确诊有脓肿和做手术的日子里,我脑子里只想着要赶快顺利完成手术。
当他找到吉丝时,她已经将餐具摆放在桌子上了。
但我一直悔恨将琥珀项链留在了格拉斯,这真没面子。我甚至想过,回来以后将项链交给巴多尔保管,让他答应我,将项链跟我一起埋葬!
他起身深呼吸,这时他感觉好多了,望着镜子中皮包骨头,还留有一些紫色拔火罐的印记,将大衣重新穿了上去。
我不确定我会不会这样做。将死之人的想法总是很孩子气。小东西,当你发现我向诱惑屈服,不要过快指责我,不要鄙视昂图瓦纳伯伯。这条项链牵连着一段伤心的过往,但不管怎么样,这个伤心往事是我悲惨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
她从旁边拉来一把椅子到他身边,坐在那里,为了给他一点温暖,双手插进外套袖子中,接着仔细地将火罐一个个拔下来,放在腿上的围裙上,接着用围裙包裹着那些玻璃火罐去清洗。
十月十日
“都可以。”
米卡尔又来问诊。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站了起来说:“需要我将火罐拔起来吗?”
十月十一日,星期五
“现在没问题。有的早晨,我完全说不出一句话。”
昨天消耗了太多精力去接受外科医生的问诊。他如实地告诉了我现在的情况:严重的脓肿,粘连,被强有力的纤维隔断。浓稠的脓液,有黏性,而且肺部积水眼中,检查细菌以后发现了链球菌。
“你的声音还是有一点嘶哑。”(在他所有的变化中,让她最紧张的就是他嗓音的嘶哑和虚弱。)
我这种病况一般情况下,产生概率很小,米卡尔特别有兴趣。一年里,在这里医疗的七十九名毒气病人中,只有七人有脓肿,这里面就有我。有四名做了手术成功切除,另外三名……
“舒服多了。”
复合性脓肿的病例是极少的,这种人无法做手术。七十九名中毒的病人中只有三名是复合性,而且他们最后都是治疗无效死亡。
“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我算是幸运的。(不知不觉地写出了这句话。如果再想想,就不会写这个了。我既然写了,就不准备抹去。大概我还没有对生活完全淡然,无法将长时间的苦痛折磨称为“不走运”。)
“从秋天开始,我现在已经瘦了十八斤。”
十月十二日
“不是,是越来越瘦了。”
昨天下午起来以后称体重,发现自己更加瘦弱了。自九月二十日以来已经瘦了四斤八两。
“你是不是觉得我愈发变丑了?”
心脏不断衰弱。每天服用两次洋地黄甙和茅膏菜。不停地出汗。感到难受,孱弱,不停地咳嗽,呼吸困难。这些病症同时发作。我会告诉问我情况的人:“还好。”
他睡了几分钟之后才慢慢醒来,吉丝正端坐在靠椅的手把上,认真地看着他,带着一点忧伤,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的脸上瞒不了任何的心思,他清楚地看到了她在想什么。
十月十三日
转眼间,他又看到了茶几上的电话。曾经站在那里打着电话的年轻人,为他的力量感到自豪,神采奕奕,充满活力,每天不断地忙碌着,对不知疲倦的生活和行动感到幸福。这个年轻人和他只隔着四年,四年的争战,四年的抗争,四年的思考。有时一连几个月,他疲惫不堪,体力衰退,接着是不能忘记的未老先衰。突然的难受,让他将头靠在了手臂之间。他看到了过去,现实慢慢地消失。父亲、雅克、老小姐都已经去世,他只能通过青春和健康的三角镜看到过去。他为了回到过去的日子,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如今的忧伤之中,又加入了一些不再存在的想念。他差一点就要开口呼唤吉丝,让他摆脱这种孤寂,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振奋地直视现实。所有的事都起源于健康,如今他的首要任务就是让自己病情恢复。他决心与老师菲力普进行一次认真的谈话,让自己找到一个更加积极、有效的治疗方法。他觉得在穆斯吉埃的那些治疗方法和环境,会让人慢慢陷入麻木和虚弱。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并不符合常理,也许菲力普可以帮助他。菲力普、吉丝,他突然脑子一片混乱,要带着吉丝去穆斯吉埃,要治好病。坟墓。渐渐地,他陷入了沉睡。
瑞士的报纸上刊登了德国新内阁向威尔逊进行的间接活动,希望能对一些合理细节进行会晤。他们公开要求停止战争。正因为德国首相前几日发表了诚恳的和平建议,于是这种新闻是可信的。德国昨天还是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真奇怪,刚进大门时,我一点都不像回到自己的家,而是回到父亲的家中。”
希望协约国不要做得太过分!希望他们可以抵住愈来愈多的诱惑。现在四处洋溢着赛马获胜的骑师的骄傲!我很稳,但是吕梅尔自己却忘了这一点,他在春季考虑的都是特别糟糕的情况:如今他们以一个没有丝毫让步的胜利者角度来看,他应该不会这样想了。
他低垂着脑袋,背挺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瘦弱的手臂交叉搭在椅背上,他仔细地环视周围。他从未想到,当他回到原来工作的房间时,心情会是这样地彷徨无措。整个房间都没有变化。刚到房间,吉丝就摘下家具上的套子,将椅子放到它原来的位置,将百叶窗拉开一点。他没有料到原来经常待着的房间,如今看来这么地熟悉又陌生,像是遗忘多年的儿时记忆,多少年之后突然又被唤醒,清晰地摆在眼前。他看着依旧好看的浅栗色毛毯、皮椅、沙发、靠枕、壁炉、时钟、壁灯,还有书架上摆放的每一本书,虽然四年来他从没碰过这些书籍,但他现在依旧可以清楚地说出每一本书名,就好像昨天才翻弄过一般。他可以说只有一只脚的圆桌、镶着贝壳的小刀、刻着青龙的烟灰缸、香烟盒,这里每一个东西背后的故事,他在哪个时候,从哪里购买的,或是哪个患者痊愈之后送给他的,就连每个患者的病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安娜站在这里的样子,哈里发在这里思考,还有他对于他父亲的记忆。毕竟这个房间曾经是蒂博先生的洗漱间。一旦他闭上双眼,他仿佛就能看到在房间摆放的桃花心木的洗脸架,带有全身镜的衣柜,红铜洗脚盆,还有永远放在角落的脱靴板。也许当这个房间还像他小时候一样,而不是他重新装修过的样子,他就不会这么惊讶了。
“愉悦”两字不断地出现在法国的报纸刊物上,让人看着难受。“终于结束了”,而非“愉悦”!我们怎么能这么快就忘记压抑欧洲的痛苦呢?显然,我们不能这样做,就连战争结束也不能阻止现在的痛苦环境,然后持续生活下去。
从墓地返回之后,到达里昂火车站领回皮箱,这一路他感到无比漫长。胸口疼痛,愈发严重的窒息感,当他从出租车下来以后,整个人一阵昏沉,这时他十分后悔决定开始这次旅行。还好他将所有的医疗物品都带在了身边。刚到家,他立马用吸取氧气来缓解呼吸的困难,接着吉丝帮他拔火罐。当火罐慢慢起作用,呼吸畅通之后,他才感到舒畅平稳。
十月十四日,晚上
他一个人,不断地嗅着自己家的气味。当他从大门进来时,他脱下的帽子随手挂在了原来挂衣服的衣钩上。他张开鼻孔,带着不住的好奇,仔细地嗅着这股几乎要忘却的家的味道,接着,这种感觉在慢慢地回来,从房间里的每个地方。画幅、毛毯、窗帘、椅子、书本。慢慢散发出来,在空中飘散,最后带着羊毛、地板蜡、烟草、皮革、药品等各种怪味充满整个房间。
我又睡不着觉了,诧异地发现自己开始怀念当初因为犯病引起的半睡半醒。脑子空荡荡的,精神萎靡。又被“幽灵”纠缠。思绪的清醒让我感受到痛苦。
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家中,实现了枕边又有女人的温柔。
我原本是希望这个记事本能为让·保尔提供材料,详细描绘出我的形象,但恐怕这个梦想无法完成了,我才开始记录,就已经无法集中精神,不能坚持下去,不能工作。
吉丝笑着转身出去,留下昂图瓦纳一人在房间里。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我对于一切已经变得默然,并且这种默然在不断蔓延。
“不用,我不用菜汤,你看,这四年,我喝得够多了!”他赶忙说。
十月十五日
“我不关门,如果你有需求,只须叫声我就能听到了。现在我去准备食物。”
全国都是大反攻的喜讯。各条战线同时获得胜利。听说只要与和平有关,联合指挥部就会铆足力气,在最后时刻好好享受。谁落后谁倒霉。
“她真是温柔可爱。”他暗想。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柔,内心一阵激动,“为什么我这几年都不愿跟她多联系?为何不写信给她呢?”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在穆斯吉埃疗养院里,刷着粉色油漆的房间,在镜子上面贴着六个长腿舞女的海报,他还想起吵闹的餐桌,约瑟夫衷心却又生硬的照顾。“如果能住在这里,被吉丝照顾着,该是多么幸福。”
今天感觉好很多,也愿意多写些东西。
吉丝从椅背上拿起一件护士的罩衫,裹在了他的肩膀上。
伏瓦兹内来看望了我。他的脸像比萨似的,很平,两眼间距很开,眼眶很浅,眼皮厚实,而且有一定的弧度,就像是木兰花或者山茶花的花瓣,大嘴巴,厚嘴唇,动作迟缓。脸上满是智慧,有一种远东式的宿命安详,看起来很舒服。
吉丝说:“等等,小心别感冒了。”
他了解到了一些各国参谋部的最新情况,让人紧张。他们认为只有倚仗美国用不完的“资源”,就可以忽视全部损失。他们暗中抵制和平,拒绝停战,想要进攻德国,在柏林签署合约。伏瓦兹内解释说:“他们希望得到的是胜利,而不是和平。”愈来愈多的人公然反对威尔逊,甚至说“十四点”只是威尔逊的个人想法,协约国从未得到正式认同云云。伏瓦兹内对我说,从七月获得胜利以后,杂志(经过新闻检查的)上还时不时地提到“国联”,可再也没有提到“欧洲合众国”。
昂图瓦纳坐在大学街路迪办公室的一把椅子上,背部拔了八个火罐。
晚上。
“你想要的话,二十分钟都没有问题。”
伏瓦兹内留给了我几份《人道报》,如今大家都崇拜美国总统的历史咨文,反而我国社会党人表现出一副谦卑的模样【注:若莱斯被暗杀后,《人道报》由社会沙文主义者掌握,直到1920年图尔代表大会之后,《人道报》才成为了法国共产党的机关报。】看待美国的国会咨文,这真让人诧异。这完全是偏私的宗教主义分子口气。这群欧洲社会主义政客,应当归类于旧世界的垃圾里,与旧世界的垃圾一同除去,怎么可能产生英雄人物。
“都拔上了,您可以待十分钟吗?”
社会主义。民主。我在想菲力普的话有没有道理,战胜国会改掉四年的专政习惯吗?以列孟梭为代表的帝国主义(共和派)应该不会轻易地退位!也许真正的社会主义源头将会在战败德国设立起来,因为德国战败。
3
十月十六日
吉丝诧异地望着他,但也没有想过让他解释。马车已经驶进墓地大门。
这一个星期感觉病情好转。
“这样来说,还不如搭乘一辆舒适的出租车。”昂图瓦纳笑着提议说。爬上这个像是在象背上的座位已经让他十分难受了,想到还要再下来,他就更加痛苦。于是他决定待会儿再选择另外一种方法回去。
戈瓦朗帮我找到了二十七日的全套咨文。虽然和以前的咨文相比没有增加新的内容,但他更加坚定了对于和平目标的确立。“这个战争形成了一个新的规则之类。”只有全世界的人民相互团结,才能保证大家的安全。我这种已判死亡之人,看到这话,就仿佛能看到它对于那千万名战士和妻子、母亲的影响!对于这种期盼的召唤不白费。不论协约国的领导人们是不是真心同意威尔逊的观点。现在的局势已经由不得他们了,大家一致赞同这种观点,等时间一到,不管是哪一名欧洲的政客都无法躲避大家一致期待的和平。
“去你在大学街的家。前天开始,我就一直睡在那儿。马车会拉我过去的,我们价钱已经谈好了。”
突然想起让·保尔。我想到了你,小东西。在你眼前将诞生一个崭新世界,让我感到无比欣慰。你会为了它不断贡献力量,让它不断改变,你要用你的能力来帮助它。
“葬礼结束之后你去哪儿?”马车颠簸得肋骨疼痛,为了减轻疼痛,他用肩膀抵住椅背。
十月十七日,星期四
“估计快到了。”吉丝说。
威尔逊对于德国的试探做出了严厉批评。他明确提出:在任何谈判开始之前,必须消除德意志的帝国主义,以及军人集团,进行政治制度的民主化。显然,这可能拖慢实现和平的脚步。但这种不姑息态度是不可缺少的。明确基本宗旨。我们需要的不是早日停战或是得到德皇的屈服,而是进行大面积的裁军,建立欧洲联盟。若是德奥两个帝国势力,那这个基本宗旨始终无法实现。
马匹沿着一个墙壁缓慢行进。
戈瓦朗有些失望,但我很维护威尔逊,反驳他和另外那些跟他一样想法的人。威尔逊是一名实干家,他清楚地了解问题根源所在,在包扎以前需要的是将脓肿清除干净。
“什么都不能确定,哪里都不安生,”老人不断叹息,“哪里都不安生,除了在响警报的晚上,可以跑到一个安全的地下室。它就在十九区,我家对面就有一个真正的、安全的地下室。”他因为昂图瓦纳的不断咳嗽停住了唠叨。接着说,“昂图瓦纳先生,您应该了解,在这样的局势下,有一个安全的地下室躲避的夜晚,是最幸福的!”
说到脓肿,心地善良的大个子巴多尔分析得很不错,他说毒气只是引发脓肿的偶然因素。其实脓肿是一种继发性的感染,因为毒气导致的充血性病变进入肺部,导致了这种感染。
昂图瓦纳和吉丝什么都没有说,他们表情也无比沉重。
十月十八日
“唉!不管怎么说,这位小姐最后生活在养老院还是很幸福的!我也希望自己以后可以这样。昂图瓦纳先生,我就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收男性的养老院。得要有好的生活条件,这样我才能过得舒服。不用再担心身边其他的琐事。”他摘下眼镜仔细擦拭,没有戴眼镜的眼睛闪出亮光,温柔又忧伤。“我将您父亲给的养老金都给他们,这样我就能拥有一个栖身所,直到死去。我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接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曾看过一个养老院,在拉尼城。但现如今看来,这个养老院太靠近东边,如果和那些德国鬼子交往,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而且他们的地下室根本不叫地下室,现在这个时候必须有个真正的地下室。”他的语气颤抖,带着些担忧,他将带着瑞典黑手套的手放在胸前,似乎想要推开一些不祥的东西,那个手套因长时间的佩戴,指尖已经被磨破了。太长、发硬的皮子在手指尖部卷曲,就像滨螺一样,真让人恶心。
今天花了很大的工夫去克制劳累。我除了报纸什么都不能看。
送葬的队伍一直向前行进,到达勒瓦洛阿人群拥挤的街口时,沙斯勒先生感叹说:
协约国报纸上说到我们“成功”的口吻,就如同雨果写的有关拿破仑的诗句。这次战争(所有战争都一样)不带一点英雄色彩。它是蛮横的,让人痛苦的,就像是一个噩梦,最后在惶恐和流汗发抖中结尾。它让所有的英雄行为被惶恐掩埋。那些英雄行为产生于战壕深处,在泥泞和血泊中,带着垂死挣扎的勇气和把让人厌恶的事情一直做到最后的憎恶。这次战争只留下了丑陋。听着军号吹响,向军旗敬礼也无法改变它的性质。
车子穿过商佩雷门的栅栏,停下来办理手续。广场上停着汽车炮架高射炮,还有装甲车,士兵们站在那里看守着被苫布遮住的探照灯。
十月二十一日
吉丝赶忙低下了头,脸上一闪而过调皮的笑容。昂图瓦纳看着这熟悉的笑,突然觉得自己又跟她拉近了距离,真想再叫她一声“黑妞”,好好地逗逗她。
这两天不是很舒服。昨天晚上在气管中我注射了消炎油。但是由于喉部的浸润以及感觉过敏,使得操作变得艰难。三个人共同合作才终于完成注射。巴多尔都累得汗流浃背。我睡了三个小时以后,今天感到轻松多了。
沙斯勒先生用手绢擦干眼泪之后,又仔细地叠好手绢,将它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责备地嘟囔着:“你的确是不该将她的头发弄乱!”
十月二十三日,星期三
“不是,十几天前我曾经来过。养老院给我来信说她已经领了林中圣礼。玛尔特修女带我去看她时,她在不见阳光的黑暗房间里。我坐在她床前,小小的她整个人都蜷缩在鸭绒被下。修女想要她摆脱这种麻木的状态:‘您看是谁来了,您的小吉丝!’没多久,她在鸭绒被下动了动,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是不是真的认出我来了。只听她清晰地回应:‘太长了!’过了一会儿,我对她说:‘您知道这次战争又发生了什么吗?’可是她半天没有回应我,可能是不太理解。但她多次打断我说:‘有什么新闻?’我想要亲吻她的额头,但她一把把我推开:‘我不想让别人碰我的头发!’这是我听到可怜的姑妈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我不想让别人碰我的头发’。”
似乎洋地黄甙新药剂对我作用大一些。
“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她吗?”
在我还能说话的时候,我就发现我时常口吃。原来很少发生这种情况,这经常是精神混乱的象征,今天只不过是体力枯竭的表现。
昂图瓦纳安静地听着吉丝唠唠叨叨的叙述,心中十分激动。现在他对于生老病死有一种莫名的好奇感,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不用多插嘴。
报纸上刊登比利时军队攻到了奥斯当德和布鲁日【注:比利时的两个国家。】。英国军队直直地攻到了里尔、杜埃、鲁贝和图库安【注:法国的四个城市。】。德国和美国之间的换文进度慢得令人感到无望。但是,威尔逊似乎提出了帝制宪法改革和建立普选制作为前提条件。这一点很重要。接下来就是要让德皇离位。这将在明天达到还是在半年以后呢?我们不能相信报纸上说的国内骚动:德国发生的革命会促使局势发展,同时也会让局势复杂。好像威尔逊提出只与稳固的德国政府商谈。
“拉菲特别墅区,”她提高音量说道,像是为自己辩解一样,“您也知道,最近几个月医院特别忙,我在医院根本忙不过来,几个月都没看到她了。上个月我刚收到养老院的来信就来了。我不会忘记那时我看到姑妈可怜的样子。当我在她房间看到她时,她正坐在行李箱上,穿着衬衣和衬裙,头上绑着布带,还有白色睡帽,两只脚,一只穿着袜子,另一只光着脚,精神恍惚。她是那么得瘦,前额高高鼓起,两颊凹陷,脖子都瘦得没有一点肉。可她的腿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就算骨瘦如柴,但依旧皮肤细嫩。她没有询问我们最近怎么样,只是不住地抱怨领军和修女们。您肯定不会猜到,接着她就打开抽屉让我看她为自己身后事准备的资金。她开始跟我谈论她的葬礼:‘你再不会看到我了,不久以后我就要死了。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跟院长说,将你的新年礼物寄给你。’我原本想跟她开玩笑:‘姑妈,您说要死已经好多年了!’她却突然对我生气说:‘我活够了!想要死了,行不行!’她望着自己的腿说:‘你看我得腿,像个小姑娘似的,那么嫩,你看看你的,就跟男孩子一样的大脚!’要离开的时候,我想要拥抱她,但是她拒绝了:‘你可别抱我,我身上有一股将死之人的衰老气,难闻得很。’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提到了你:‘我掉了六颗牙齿,一下子被拔了出来,就跟拔萝卜一样!’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你应该记得她的笑容,‘一下子就是六颗,你得赶快去找昂图瓦纳,告诉他如果想见到我,就得赶紧了!’”
十月二十四日
她又停住了讲述,她不知道为什么昂图瓦纳听到这些没有一点反应,想想看,也许他在责怪自己。这几日她不断地回想自己是不是为姑妈做了所有应做的,她忧心忡忡。她想了想说:“是她把我带大的,但是我一长大就把她送到了养老院,每一次去看她的时候我都不情愿。”
不是这样的,我一点都不羡慕那些病人的无知,以及他们对于未来的天真幻想。医生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接近,人们还说着一些傻话。我反而觉得这种对于死亡接近的清晰认识可以支持我坚持下来,直到最后一刻,直到这些不是灾难,而是一种正能量。我清楚地看得到身体的病变,我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巴多尔为我的所作所为。一定程度上,这种好奇心也一直支持着我。
“你问姑妈怎么死的?她就像是俗语说的,最后老死了。她年纪大了,身体内部器官都坏了。吃点东西,几个星期都消化不了。最后一个晚上,她的心脏终于负荷不了,停止了跳动。”她停了停,又接着说,“你肯定无法想到她自从进了养老院,性格变得多么不同。她只在乎自己。她注意自己吃得怎么样,住得怎么样!她带着傲慢随意指使仆人和修女。她的确会抱怨任何的人和事,她总觉得别人会害自己,有一次她还煞有介事地说隔壁的一个妇人偷了她的东西。她天天不喝水。”
我希望能更加深入地分析病情,然后寄给菲力普。
吉丝听到询问马上转身回答:
十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五日,夜间。
他被车子颠簸得颤抖,断断续续地询问:“老小姐她是怎么死的?”
整个白天还不错。(我已经没有资格要求更多。)
马车走的是破晓街到勒瓦洛阿街的外环路线。这个周日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在太阳下,士兵们在堡垒上闲逛。在巴黎,女人们穿着亮丽的连衣裙,带着孩子和狗去布洛涅森林。卖鲜花和蔬果的摊贩如战前一样,在人行道两侧摆着摊位。
再一次拿起笔记本,与“幽灵”抗争。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您的个性都没有改变。”昂图瓦纳暗暗想着。
夜里三点。又是长时间的无法入睡,脑子里面想的都是人死亡之后,会将生前所有的东西都带入遗忘。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沉浸在这种看似正确的无望想法之中。不对,这绝对错误。死亡只能将很少的,非常少的东西带入遗忘。
“是的,还不错。是的,吉丝小姐,如今这个时代什么事情都要适应。我们商行所有的发明家都被动员去了前线,可他们一点忙都帮不了。但偶尔能有人出个主意,就像是我们刚出的袖珍型‘盟军跳鹅棋’。棋盘上印有马尔纳、埃帕尔日山、杜奥蒙 【注:1914年和1918年在马尔纳进行过两次战役,第二次战役中,法军击退德军,一直推进到埃斯纳。埃帕尔日山在1914年9月至1915年4月曾发生激烈战斗。杜奥蒙城在凡尔登战役中因英勇抗战而闻名于世。】 这些著名的军事战役。在前线的士兵都喜欢玩。我们得适应当前局势来生存,吉丝小姐。”
我耐心地回忆过往。原来做过的错事,不为人知的艳遇,让人害羞的琐碎小事。我思考着每一件小事:“这件事会与我的死亡一同被人遗忘吗?难道我离开以后,真的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去回忆过去,我在努力找出一个特别的行为,并且我确定那个行为除了在我身上,不会再留下什么痕迹,不会有任何物质或者精神上的后果,在我死后,也不会在任何人的脑中萌发。但是,我的每一个记忆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人,他清楚事情的全部发展,某些人还活在世上,在我死去之后,他有一天可能会突然记起。我被不能解释的悔恨和屈辱折磨着,在床上无法入睡。我想着,若我不能找到一种只属于我的事情,那我的死亡就是一个笑话。我甚至无法将只属于我的东西带走,从而得到慰藉。
“沙斯勒先生,最近您的生意怎么样?应该还不错吧?”
突然之间,我想到了在拉埃内克【注:拉埃内克(1781—1826),著名的法国医生,在巴黎有一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医院。】医院里遇到的那名娇弱的阿尔及利亚姑娘。
吉丝想说些客套话:
我终于找到了这样一段记忆,我坚信,这个事情只有我清楚。我一旦死去,它便在世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本店出售的商品一应俱全,同时也包括防毒用品。”沙斯勒先生一脸讨好的笑容,强烈推荐说。
凌晨,虽然特别疲惫,但又无法入睡。才小睡一下,就被咳嗽惊醒。
“恢复的进程很缓慢。”昂图瓦纳尽力保持微笑,坦言说。原本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马车的颠簸让他呼吸困难,他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
因为整个晚上都在纠结这个幽灵般的记忆。一边又在记事本上写下我的忏悔,为了从虚无中找出这一段难以说清的故事,另一边,我又希望能够保存这个秘密,这个秘密会与我一同走向死亡,我在这两个想法中徘徊。
“医生怎么评价您的?有说您将要多长时间才能痊愈呢?”她试探性地询问。
不行,我什么都不会写出来的。
吉丝看了看昂图瓦纳军装上的勋章,他从未在信中提过这个事。
十月二十五日,午间
沙斯勒先生用内行人的无谓语气重复说:“中毒气?那必然是伊普尔的毒气了。这是一种新型毒气,又称芥子气。”他一脸兴致盎然地打量着昂图瓦纳评价,“虽然毒气剥掉了你一层皮。但您却因此得到了战争的十字勋章,当然了,还有这两个像是棕榈叶的勋章,您到底还获得了多少好处呢?真是光彩。”
是筋疲力尽?纠缠不休的思绪?乱说的胡话?我从昨夜开始,就从神秘的角度思考死亡。我不再考虑自己,自己的灭亡,而是逝去的那段拉埃内克 回忆。(约瑟夫过来跟我说到和平,“无需多久我们就可以复员回家了,医官先生。”我回应他:“但不久以后我迎来的将是死亡,约瑟夫。”我内心却在想:“关于这个娇弱的阿尔利亚姑娘的事也将消失。”)
吉丝被昂图瓦纳这嘶哑的嗓音吓坏了,惊奇地转过身来。在院子里的时候她虽然被昂图瓦纳现在的状态吃了一惊,但是没有仔细观察。而且五年没有见过面,现在他又穿着军装,变化如此之大应该没太大的问题。但是现在想想,也许他中毒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她对于他的中毒情况一无所知,只是知道他在南方治疗,信里他说:“病情正在痊愈。”
我突然之间,似乎成了自己命运的主宰。我如今胜过了死亡,因为这个秘密的最后结局如何由我来掌握,在于我是否写下一段笔记,在于我会不会将它随随便便地给别人看。
“的确是这样。我中了毒气,现在瘦得厉害!”
午后。
昂图瓦纳虽然心里很不快,但表面还是从容镇定地说:
我还是禁不住将这个事情跟戈瓦朗说。我显然说得并不详细,我甚至没有说到那名娇弱的阿尔利亚姑娘,也没有提到拉埃内克医院。像是每一个心中藏着秘密的孩童一般,对每一个人都大声喊道:“我清楚一件事,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他看着我的眼神带着诧异和惶恐。显然,他现在正在思考我是否疯了。我心里却想着,也许会是最后一次,让我的傲气得到最大的满足。
“唉,现在这个年代什么事都得提前想好。”沙斯勒先生说教式的口气感叹道。他弯下身子看着昂图瓦纳不断咳嗽,透过眼镜,斜着向上方观察昂图瓦纳。他摆着脑袋说:“真是不好意思,我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想起您。您现在真容易让人记错,对不对吉丝小姐!”
晚上。
“我真没想到您会过来,真好!”
想休息大脑,于是准备看报纸。德国同样如此,军人集团想要扰乱和平。听说卢登多尔夫带头发起了反对首相的举动,公开指控首相同美国谈判就是叛国行为。可是如今和平是潮流趋势,卢登多尔夫也只好暂且辞去领导人的职位。这是一个好兆头。
吉丝坐在中间,等昂图瓦纳好了以后碰了碰昂图瓦纳的手臂说:
戈瓦朗来访。巴尔夫发表了让人紧张的谈话。英国胃口越来越大,现在准备将德国吞并!戈瓦朗跟我解释,罗贝特·赛西尔勋爵去年还十分肯定地说:“我们开展这次进攻,不带有任何帝国主义吞并色彩。”(他们最后撤离战争的时候可与刚开始的时候说的不同。)
为了登上马上,昂图瓦纳消耗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刺激了支气管,刚刚登上车就一阵咳嗽,这让他整个身体都不住地抖动,只好低下头,用手帕捂住嘴巴。
还好有威尔逊在。人民必须要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我不希望胜利国如同瓜分牲口一般对待黑人!
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带篷车等在街口,它是由一辆旧货车改造而成。街区的居民在道路两边站着。三个座位高高地立在车子上,就像是立在大象上一样,登上去得跨好几个台阶。原本是吉丝、沙斯勒先生和葬礼司仪坐在上面,不过司仪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突然到访的昂图瓦纳,自己坐在了马车夫旁边。车子慢慢向前行进,被郊区的石子弄得上下颠簸。两名神父坐在后面跟着行驶的送葬专用四轮马车上。
有关戈瓦朗与殖民地的问题,他很明智地争论,若是协约国无法克制地瓜分德国殖民地,那他们就会犯下无法原谅的错误。现在是唯一一次让殖民化的问题得到重新修订的机会。通过联合国的监督与组织,让世界上的资源共享。合理的开采,这是和平的保障!
送葬的行列缓缓地穿过院子。
十月二十六日
“我们有车。要到勒瓦洛阿。”她小声回应。
病情突然恶化,一整天都觉得呼吸困难。
“墓地还要走很久吗?”昂图瓦纳询问吉丝。
十月二十七日
“真的,真是您?”他像做梦似的喃喃自语,接着昂图瓦纳向他伸出手。
现在除了呼吸困难,还感觉到了神经性的痉挛。我喉咙收缩,像是被人紧紧地卡住一般,难以忍受。不仅是呼吸困难,而且伴有勒喉的感觉。
他跟着她走向原来的位置。沙斯勒先生看到他们走来更是一脸惊慌。
花了快一个小时来记录病情。(如今已经不能保证能否继续保持这种当天记录的情况。)
“你就在我旁边走就好,别离开我。”吉丝在他身边小声说道。
十月二十八日
沙斯勒先生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上拿着一顶旧帽子,他像是鸟样的脑袋在老长的脖子上四处扭动。突然,他一脸吃惊地发现了在人群中的昂图瓦纳,遮住嘴巴的手像是要掩盖他的尖叫。吉丝也转过头来,当她看到昂图瓦纳时,好像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她打量了半天,突然大声啜泣地向他飞奔而来。他迟钝地抱住她,他看到抬着棺椁的男人在继续往前走,于是想要轻轻移开。
我看到带了最新报纸的小马里尤斯眼里的惶恐,(他细嫩的皮肤,明亮的双眸,青春的气息,还有完全不用担心自己身体状况的风度!)
最后是吉丝慢慢地走上台阶,出现在阳光下。沙斯勒先生就站在她的身后,抬棺椁的男人们停住脚,等着员工将提前送到的花圈放到棺椁上面。吉丝看着棺椁眼睛里满含泪水。昂图瓦纳看着她虽然带着沉思,但依旧成熟的脸,这让他无比惊讶,在他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十五岁的吉丝那样调皮。“她没有发现我。她肯定没有想到我会来这儿。”他突然有些不安,因为自己这样随意察觉,她却没有一丝察觉。他都已经忘记吉丝的肤色其实是茶褐色。“这条白色孝带让她的肤色更黑了。”
我现在只想看见老人或者病患。我现在知道死刑犯是不想看到一个自由且强壮的人,所以才想将看守掐死。
追悼会结束了。两名穿着斜条纹的麻布衫修女,推着一个带着小轮子的篮子斜眼走过,里面装着满满的蔬菜,最后消失在院子旁边一个房子里。教堂二楼的窗帘被拉开,几名穿着短衣的残疾老妇人坐在床边。能走动的住院老人从教堂中蹒跚走出,都站在了大门两侧。黑暗的教堂中慢慢显出银质十字架,还有一件白色的宽大法衣。棺椁慢慢地被两个男人抬出。一群唱诗班的孩子走在后面,接着是老神父韦卡尔。
如今智力都有可能跟身体机能一样慢慢衰弱。显然,智力应该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只是我没有察觉到。
一阵脚步声促使他抬起了头,他看到教堂的第二扇门被几名黑衣人推开,几个花圈被放在院子的地面,昂图瓦纳也站了起来。
十月二十九日
“小小的,就像是一个孩子的棺椁!”他仿佛再一次看到她快步走在大学街的那套房子里,也许是逆光坐在卧室里的椅子上,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样,面前摆放着一张细工镶嵌的写字台,这是她做管家时唯一带到蒂博先生家的东西,她称之为“传家宝”。她将桌子抽屉里塞满了东西,包括她的积蓄、平时用的枣糊止咳糖浆、票据、信件、香草匣子、广告传单、医疗单、针线包、衣服掉下的扣子、老鼠药、胶布、鸢尾香粉袋、山金车、家中所有的旧钥匙、圣经、相册,还有带有香草味和鸢尾香味的黄瓜香膏,她把它当作护手霜用,每次打开抽屉时,浓浓的香味会一直传到客厅。在很小的时候,这张书桌对雅克和昂图瓦纳来讲,就像是一个神秘宝库,因为什么都有,但慢慢长大了,这个像集市一样的书桌又被雅克和吉丝称作“农村的文具店兼服装店”。
若是在这样的孤独时候,我可以回想起所有跟书本中的“伟大爱情”一样的感情,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遗憾了。
他上台阶走回院子里,坐在了一条阳光照耀下的长椅上,只觉得肩胛骨之间隐隐作痛。原本在火车上睡了一晚上不是很累,可是由里昂火车站过来的路上,一路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坐着破出租不断颠簸让他吃不消。
我现在总是会想起拉雪尔,只不过我是作为一名自私患者的角度想起她,若我可以在这,并偎依在她的怀中死去,该是多么美妙。
空荡荡的院子没有一个人,四分之三的位置被太阳照耀着。最里面是一间开着一扇门的小教堂,长长的矩形阴影中,传出阵阵风琴声。看来仪式已经开始。昂图瓦纳走近,看到黑暗的教堂中像耙子一样排列的烛光。教堂里面的地面比院子里的略低,要下两阶台阶才行。昂图瓦纳穿过守在门口的殡仪馆职员,看到小小的教堂挤满了人。教堂充满地穴的阴凉。昂图瓦纳按着水缸,撑住身体以后踮起脚尖,才看到最前面的祭台前,摆放着一个马虎盖着黑布的棺椁,四周插着巨大的蜡烛。一名个子矮小、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人站在灵柩后面怀抱双臂,旁边跪着一名用蓝色面纱遮住面庞的女性,当她转过头来时,昂图瓦纳认出她就是吉丝。昂图瓦纳暗暗庆幸:“她谁都没有。没有亲人和朋友。除了这个笨沙莂斯勒。还好我来了。贞妮、丰塔南太太和达尼尔都不在。这也正好方便了我,我得跟吉丝说不让她们知道我的到来,这样我就能不到拉菲特别墅区去。”他环顾四周的椅子,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只有几个戴着披巾的妇女和宽大角形巾的修女,这让他无比安心。“我从不会一直站着直到结束。而且这里有些阴冷。”他正准备转身出去,突然发出相互碰撞的椅子声,大家都站起身,跪了下去。主持仪式的神父转过身,面对大家举起了双手。昂图瓦纳认出了这个高个子的秃头就是韦卡尔神父。
当初我在巴黎找到这条项链时,那种激动之情无言能表!如今对她的激情也没有了。
前厅和养老院,被一条铺满光亮的方砖,安静、空荡的走道相连通。在左边楼梯的头几阶阶梯上,几个老太婆缩在钩针编织的黑色头巾中,像是演哑剧一般,蹲在那里窃窃私语。
我曾经“爱”过她吗?不管怎么说,我从未爱过其他的女人。从没有像对她那样热情而激烈地对待别人。这难道就是大家所说的“爱情”吗?
从里传出声音:“在走廊尽头的院子里,一直向前走就好。”
夜里。
修女将窗户轻轻推开一个缝隙,原本寂静的环境被这突然的声音打破。昂突瓦纳看到一个苍老的手戴着结婚戒指,上身估计穿着蓝布上衣,缝隙里露出了一截袖口。
这两天洋地黄甙一点作用都没有,等会儿巴多尔会来给我实验注入醚樟脑油。
2
十月三十日
他可以在巴黎街道花三四天的时间悠闲散步,还不用喝那该死的汤。干吗不去呢?
今天几名医生来复诊。
他还可以询问在巴黎居住的老师,问他怎么看待如今自己的病情。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回巴黎将自己所有的资料和实验结果,装满满一箱的笔记书籍,还有工作用品带回来,这是他在漫漫治疗期间的重要寄托。
我看他们在那忙碌。生活留给了他们什么呢?也许是我一直在享有特权。
忽然之间,他仿佛回到了战前,身体健康、生活优越的时代。他可以安静地坐在餐车里,对着满桌的丰富菜肴。
很厌烦,厌烦自己,厌烦,希望现在就能了结一切!
他忍不住笑起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过去,但正因为打定主意,他现在就有足够的空间去自由计划、想象。其实只要他带着吸入器和大量的药品,每天坚持治疗,注意一点就不会加重病情,这样来说,过去就有可能实现。星期天早上十点的葬礼。他可以搭乘明天下午的快车,就能在第二天,也就是周日的早上到达巴黎。赛格尔也一定会批假,当初多斯病情那么严重,也一样批准过一次假。从某个方面来讲,这一次请假的机会对他来说吸引力很大。因为它的突然起来,更具有诱惑力。
我觉得自己让别人害怕。
“要不然我去一次她那儿?”
我这几天肯定完全变了一个人。病情恶化得很快。我现在肯定有一副将死之人的脸庞:一副苦相。我明白,再没有比这难看的了。
他脱下睡衣,换上一件有三条饰带的白色旧军衣,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份吉丝发来的电报,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呆住:
十月三十一日
他没有胃口吃饭。对他来说也缺乏勇气再做这些事:下两层楼梯,闻着饭菜的气味,听着大家喧闹的声音,各式各样没完没了的菜汤,还得挂着殷勤的笑容听他们照例评价德国的作战计划,估算战争还要持续多久,解说战报里暗含的意思。除此之外,还要加上一些调戏和逗弄,讲述在前线的轶事,说一些荤段子,更有甚者,仔细描绘咳出的痰是什么模样,或是形容晚上的痰是多么多。
附近的指导神父想要来看我。周六他来过一次,可是我身体不舒服,今天我就叫他上楼来。他今天的拜访让我很累。他想问我一些问题:“您作为基督教徒童年是怎么度过的之类的问题。”我回答他说:“要是我一出生就需要了解真相,那我就不会有信仰,这不是我的问题。”他准备给我带来一些“有益的书”。我告诉他:“教会要等什么时候才会开始反战呢?你们法国和德国的主教都会给军旗祝福,而且还会高唱感恩歌,为这一场屠杀感恩上帝,等等。”他做出的官方回答让我诧异:“正义的战争让基督教徒们解除了禁止杀人的准则。”他一心想要缓和谈话的气氛,但是不知道怎么说。要走的时候他说:“您看,您这样有才华的人,一定不会甘心自己像狗一样死去的。”我回应他说:“若我不是基督教,就算跟狗一样,那怎么办?”他在前面好奇地看着我,询问的语气中带着严肃、诧异、难过和关心,“我的孩子,您为何要这样自我诽谤呢?”
昂图瓦纳叹了一口气,挺直身板。心里想道:“这个锣声凄惨,真让人厌恶,干吗不跟别的位置一样,敲钟通知吃饭呢?”
我确信他不会来。
花园中散步的人被第二次锣声惊扰,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晚上。
他将安乐椅推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等着午饭锣声的再一次敲响。窗外是布满梯田的山坡和巨石山顶,右边是向着湛蓝海水不断蔓延的层峦叠嶂。不断有浓郁的花香和人们的聊天声从下面传上来。他低头看到了在树荫下散步的熟悉身影:戈瓦朗和他的伙伴伏瓦兹奈,他们是仅有的两个声带没有受损的人,一整天都在说话,达罗夹着书漫步,还有“袋鼠”埃克曼,人们都这样称呼他,最后是每天早晨如一日的雷蒙少校,他的身边总有一群青年军官,他总是在早上对照地图评论战报。现在只要看到他们激动地品头论足,就仿佛身在其中,听到他们的对话,这真让人感到厌烦。
如果这会让人开心,我一定会答应的。可是我装扮成一名基督教徒死去,这是为了讨好谁呢?
他听到午餐的锣声,于是起身打开洗脸池上的小灯检查喉咙,向喉咙滴药是他用餐前的必做事项,由于吞咽困难,他需要用药物减轻,有的时候还需要找巴多尔帮忙用直流电烙器减轻吞咽困难的问题。
奥地利向意大利寻求停战。戈瓦朗才上楼来过。匈牙利已经成立了共和国,完成了独立。
昂图瓦纳想要赶快写论文,从而确定日期。如今这个主题还空着,他害怕其他的儿科专家抢先出版。姑且不谈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就算他现在有足够的精力去撰稿,他也不能动手,因为所有的材料和实验结果都在巴黎,他也找不到人帮忙寄来。他年轻的秘书马尼埃尔·罗瓦和全排人一同死光了,那还是在战后第二个月的阿拉斯推进中发生的,茹斯兰在西里西亚当战俘已经有两年之久,哈里发则是由于凡尔登战役 【注:凡尔登战役系一次大战时战况最激烈的战役之一,近一百万人参加了战斗。德军从1916年2月21日至7月11日连续进攻,法国于10日进行反攻,击退德军。】 受伤使得耳聋,那是在一九一六年的事,因为他是放射学的专家,如今被派送至东方军团【注:该军团于1915年在希腊作战。】卫生部门工作。
难道终于迎来和平了吗?
他多么希望以后能好好地利用这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的被迫治疗,等着遥遥无期的痊愈日子!他多次被突然的犯病打断了原本想要做的事,最后一事无成。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撰写有关儿童呼吸混乱与智力发展和注意力的文章,他在战前,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已经积累了丰富的观察材料,这足够让他完成一本相关书籍,至少也是一篇能在杂志上刊登的材料丰富的文章。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一日,早晨
昂图瓦纳近五个月来,一直都被关在这个粉色墙壁的房间里,看着自己的病情不断好转然后恶化,他盼望着病情得到治愈,但现在他一点好转迹象都没有。在这里,他过得异常煎熬,每天都数着时间度过,他吃、喝、咳嗽,然后看书,但他从来没有看完一本书,他对过去和未来充满幻想,他与来访者谈天,说笑,聊有关战争与和平的问题,直到因为争论导致不断咳嗽。他看到这里的床、椅子、痰盂就恶心,这些东西见证了他的每一次发烧、失眠,还有窒息。还好他的身体足够强壮,让他偶尔可以下楼,离开这个房间。他会带着书走到花园中,去柏树间的小道,或是橄榄树的阴凉下,有的时候他还会走到菜园顶头,在水车附近,那里有一条小溪,让人感到清凉。虽然他不看书,但这会让他不那么孤单。每当他觉得自己的体力足够让他多站一会儿时,他都会去实验室跟巴多尔和马才一起。在实验室里,他穿着巴多尔给他的白大褂,与他一起做实验,这时候,他能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虽然出来时无比疲惫,但这也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这个月我将会死去。
他环视着这个狭小、庸俗、让人厌恶的粉色房间。早上的海风吹动窗帘,光线透过窗户,在墙壁上不断跳动,墙壁是红砖似的粉,一直延伸到深褐色的旋花的檐壁,没有任何的装饰物。在梳洗台的镜子上面,贴着一张像是之前的病患从杂志上剪下的海报,上面印有六名穿着水手装,弯起长腿的美国舞女。这几个舞女是之前患者死后,对五十三号房间最后的装饰贡献,其他的都被昂图瓦纳去掉了。这张海报挂得太高,不冒失地使用力气根本够不着。原本他是想要让楼层管理员约瑟夫帮忙拿掉,苦于约瑟夫身材太过矮小,椅子又在一楼,于是昂图瓦纳放弃了这个想法。在房间里,一个很窄的松木桌子上,突兀地摆着一个痰盂,在药瓶和药盒中间,堆积着一些原来的报纸、杂志,还有战场上寄来的信件、照片。每天晚上他都扒开这些,腾出一小块地方用来记录病情。在洗脸台上的玻璃搁架上摆放着剩下的一些药品。他的衣服和杂物摆放在一个白木衣柜上,一个空的行李箱放在衣柜和洗脸池的中间,行李箱上刻着的字迹已经渐渐脱落,只能隐约看到“第二营军医,蒂博大夫”,行李箱变成了台座,上面摆着一架已经坏掉的留声机。
没有看到一丝希望,这比口渴的煎熬还要让人感到折磨。
“A(啊)、E(额)、I(咿)、O(噢)、U(于)。”
不论如何,我的心脏还在强健有力地跳动。我在短暂的时间内忘却了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来,跟别人没有不同。我甚至心中有了一个规划,一阵风吹来,我清醒过来。
他气愤地起身,拿下苍蝇拍,用力地打死了十几只苍蝇,原本他还想用毛巾将剩下的苍蝇赶走,但剧烈运动导致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弯下腰,用手撑着椅背一动不动。待他稍微好转以后,他便将毛巾浸在松节油中,然后在胸口按了一会儿。暂时舒服些,他从床上拿下两个枕头放在背后,让自己可以坐直,从而避免肺部充血。他开始缓慢地做呼吸操,用手指捏住喉咙,用力地呼吸。呼吸一次比一次长,一个个发出:
不好的消息:马才很少过来。他来的时候,跟我无话不谈,可是话题中极少涉及我的病情。
在信中,他知道了贞妮怀孕的消息,也是通过信,他知道了雅克的死亡。他和贞妮通过几次信,用词亲密。那是在一九一五年的一个冬季,贞妮告知他要去日内瓦的事。这一次的旅行,她不仅是为了摆脱亲人,在那儿生下孩子,同时,她也希望在瑞士养胎的日子里,追查雅克的死因。雅克的死在那个时候还是一个谜,跟贞妮还有联系的那些革命者中间,一直流传着雅克是执行“危险任务”失踪的,那是在八月上旬。突然昂图瓦纳想起了吕梅尔,他这个外交官现在在巴黎,岗位就在奥尔赛码头。如果贞妮找他,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帮她弄到必要的通行证。贞妮在日内瓦找到了范赫德,这个白化病人带着她一起来到巴塞尔,将她介绍给书商普拉特内。通过他,贞妮了解到了雅克在最后几天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原来他写了宣言,等来了梅奈斯特雷尔的飞机,在八月十日的早晨,他向着阿尔萨斯前线飞去。接下来的事普拉特内也不清楚。但有了这条线索,昂图瓦纳便让吕梅尔帮忙继续查下去。他们找过德国战俘的名单,里面没有雅克,最后,他们在巴黎陆军部找到一份步兵师部下发的报告,这份报告说的是有关阿尔萨斯撤退的问题,当中说到了一架飞机起火,坠落在法国境内,机上的人员全部死亡,无法辨认身份。这个时间,正好是八月十日。在报告中还指出,从飞机中的残骸中找到了一些传单残片,上面依稀可以看出是激烈的反军国主义。显然,在这个飞机上的人正是雅克和驾驶员。这种死亡太荒唐了!就算是四年后的今天,昂图瓦纳想起这个事,更多的是愤怒,而不是伤感。
我会在临死前想念马才,以及他囚犯一样的发型吗?
自从开始战争,他就没有回到巴黎,他不知道回去干什么,他的朋友都被送到了战场。房间空着,就连实验室都另外其他的事,他回去干什么呢?每当到了他放假的时候,他都会把这个机会留给其他人。在前线,他至少可以用忙碌且有规律的活动来填补生活,这样就可以不动脑想其他的事情了。只有一次在索姆河战役前的冬天,他在阿布维尔 【注:位于索姆河的港口,1916年协约国为了阻止德军进攻凡尔赛,在此激战,从7月打到11月中旬。】 答应放假,他一个人躲在狄厄普。但两天以后,他又乘坐火车回到前线。在那个城市闲得无聊,浓郁的海水咸味充斥着鼻孔,每日每夜都刮着潮湿的风,还有乱哄哄的英国伤员,这让人不舒服。在应征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吉丝、贞妮、菲力普,或是其他的人。在他第一次受伤的时候,他在圣狄吉埃,甚至不愿意让吉丝探望。在他看来,他们两三个月发一次短信,讲讲最近的情况,已经足以跟过去和以后保持最低限额的联系。
夜晚。
“我得给她写封信了。”他突然很着急。(在应征之后,他就已经很少写信,除非有不得不说的事,自从中毒以后,他完全就放弃写信了。只是偶尔写个明信片寄给吉丝、菲力普、斯蒂德莱尔,还有茹斯兰。)“我要先发一段很长的电报,表示吊唁,这样我就有足够长的时间去准备写信了。可是她为什么告诉我葬礼的时间呢?难道她以为我还会再回去?”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房间外,有生命的宇宙依旧在继续。如今我沉浸在孤独的深渊中。这是所有活着的人都无法懂得的。
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但愿意这样想,他希望用吉丝的忏悔来弥补长时间的不公平。
十一月二日
“吉丝应该很伤心。”昂图瓦纳心里想着。
卧床不起。这三天我都是在床铺与椅子之间徘徊。
这个可怜的老小姐,终于过完了一生。除了死,她还能做些什么呢?当然,她现在还没有那么老。“昂图瓦纳,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你应该了解,我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在她已经做好了在养老院过完剩下日子之后,她总是这样摇头说道。这是蒂博先生死后不久她说的,大概在一九一三年十二月,或是在一九一四年一月。现在是一九一八年五月,一下子就过了四年,她有没有活到七十岁。他仿佛又看到了老小姐在灯下,她黄色的小额头旁系着的灰色发带,像是象牙的小手在桌布上哆哆嗦嗦地放着。还有她的小眼睛,就像是受到惊吓的羊驼一般。就算是一只躲在壁橱里的耗子,远处传来的雷声,马赛流行的鼠疫,西西里的地震,门的开合声,或是突然的电话铃,都会把她吓一跳,然后能听到她的惊呼:“上帝!”她紧张地在黑绸缎短披肩下,交叉她两只小小的胳膊,她总是叫这件披肩“风帽”,还有她小姑娘般的笑声,清脆、天真。她很喜欢笑,一点小事都能把她逗乐。相信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吸引人。可以清楚地想到她在一个寄宿学校的院子里玩小铁环,脖子上还系着一条黑色天鹅绒的袋子,长长的头发盘起来,套在发网中!可是她从来没有说过她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也没有人问过她。还有谁知道她叫什么呢?都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就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大家只根据她的职位称为“小姐”,这就像是叫“守门的”“按电梯的”。她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在蒂博先生的专横之下,带着虔诚和畏惧生活着。她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一直都默默无闻,谦虚,而且从不喊累。她成了整个家庭的支柱,但从没有一个人因为她的努力工作而产生感激之情。她的一生都没有个人地位,只是不断地对别人忠心、体贴、谦虚、做事谨慎,不断牺牲自我来服务他人,但她的行为没有得到任何回报。
卧床不起。再也无法坐在窗边?不能坐在一扇窗户的旁边?不能看到夜幕降临后的孤独柏树。再也不能看见这些,或是其他任意一个花园吗?
约瑟夫临走的时候忘记拉上窗帘,几只苍蝇在药品旁边飞动着。虽然苍蝇拍就在旁边的钉子上,但他实在太累了,完全不想动。他对窗外的风景也没有丝毫兴致,赶忙拉上窗帘,就靠在安乐椅上,闭眼待了一会儿。接着,他拿出巴多尔带给他的电报,下意识地又看了一遍。
我写道:永远不会,我看到痛苦在这几个字里面,我是在那闪光中看到的。
他慢慢地走,尽量不让自己呼吸困难。上这两层楼的时候,一旦不小心,就会感到胸痛。虽然并不太痛,但还是需要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恢复。
晚上。
他跟在两个医生的后面,中间保持着一段距离。突然,他心想:“就算他那么优秀,如果我真的注定死在这里,就算是巴多尔与我的友情,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死亡是怎样来到的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多个夜晚,最后得出了很多不一样的结论。……喉咙突然痉挛,难道要像小奈达尔那样因无法呼吸而死去?还是像西贝尔那样慢慢死去?也有可能像蒙维埃尔与普瓦雷那样死去?
他习惯在这个时候回到房间,继续做他的治疗,然后回房间休息到中午。通常上午治疗以后,他都感到疲惫不堪,坐在安乐椅上打盹儿,一直睡到午饭的锣声打响,他才会醒来。
十一月三日,早晨
昂图瓦纳看着他们离开,心中暗想:“巴多尔真的很尽责,还好我的病由他治疗。”
怎样死亡?最惨的是跟悲惨的特罗亚那样憋死。
“上楼吧。”
这让人担心。
巴多尔原本想告诉他有关五十七号病人的具体情况,但才说一句就被打断,教授直接向着门口走去说:
我不想要这样的死法。
赛格尔向昂图瓦纳和巴多尔致敬,然后握手,但是他没有握昂图瓦纳的手。他就像是梯也尔先生的漫画肖像,突向前方的下巴,鹰钩鼻,金丝框架的眼镜,还有矮小的个子上顶着的一撮又轻又薄的白发。他十分注重外形,胡子总是剃得干干净净,衣服高级。他就算对着同事也会礼貌性地保持距离,说话言简意赅。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在那儿吃饭、工作,在那儿根据巴多尔和马才在医院对中毒气患者的治疗方法,整天为医学杂志写有关文章。只有在病人刚到医院,或者病情突然急剧恶化的时候才能看到他的人。
晚上。
教授突然进来,将巴多尔的话打断。
今天夜里特别痛苦,我叫巴多尔来了两三次。经常半夜三更叫他来将切开气管的手术盒放在了我的床头。
“但我不明白,大家还是都相信克列孟梭和普安卡雷所说的话,代表了整个法国人民。战争开创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官方说谎氛围!大家都这样!我不知道大家还能不能说出真正的想法,欧洲报纸上还不会刊登出真正的民意。”
人们常讲:“我只是痛苦,而不是怕死。”既然我可以不那么难受,那为何还继续经受折磨,继续等待呢?可是,我依旧在等待!
“就算是五十个人当中,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这样做!”
十一月四日
等马才出去之后,巴多尔对昂图瓦纳说:“你知道我今早想的是什么吗?如果任何一国的政府都不再代表那个国家的人民情绪,那不管是这一方,还是那一方,他们都不会了解人民真正在想什么,因为领导人的声音完全盖住了他领导的人民群众。你看现在的法国!你觉得在二十个人里面,有没有一个人对阿尔萨斯、洛林重视,可以让他增加一个月的战争时间?”
意大利和奥地利已经与匈牙利签署了停战协议。
他似乎总是把别人当傻子一样。
我拒绝了指导神父来访的请求,说自己太累了。这其实是在警告我,做出决定的那一天在慢慢靠近。
“现在正在打仗,舆论无法得到最准确的情报!”
十一月五日
昂图瓦纳点头赞同,马才则是冷漠地大笑,接着走向大门转头说:
我们曾经抱有的所有希望,我们本来拥有的全部希望,我们没能达成的所有希望,只能让你去完成,我的小东西。
巴多尔说:“如果这个内容被协约国的舆论知道,那么……”
十一月六日
“您可以看看,这是戈瓦朗给的一份瑞士最新战报,在四月初,中央帝国 【注:包括奥匈帝国、德国、土耳其、保加利亚。】 的战报上就公布了英国在伊塞河战役上,已经惨死了二十多万人!”
戈瓦朗过来看望我的病情。等着战争结束,但是战争还在一直继续着。这是什么原因?
马才耸着肩,像是在说明“代价高昂”而且“一切都好说。”他走向衣柜,摸着军装口袋里的报纸,转身回到昂图瓦纳身边说:
完全失音,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代价肯定不小。”昂图瓦纳感叹说。
十一月七日
马才回应:“看起来的确是这样,伊普尔守住了。英国正式宣布伊塞河 【注:流经法国阿尔卑斯山脉,罗纳河支流,1918年这一带发生激战。】 一线都守住了。”
声音完全发不出来了。难道是下部环状软骨麻痹?巴多尔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个所以然。
“似乎德国鬼子在佛兰德尔地区 【注:此处指比利时的几个省。】 的推进被阻挡下来了。”巴多尔说。
注射吗啡。
昂图瓦纳摇头否认。
十一月八日
“您看过报纸吗?”马才询问。
德国派出的全权大使穿过了我们的战线。战争终于结束了。
昂图瓦纳和沙普依在同一层楼住,他经常会帮着沙普依检查。他觉得上校中毒前潜伏的二尖瓣狭窄对现在的病情有一定的影响,但是赛格尔、巴多尔和马才似乎都没有这种想法。他差一点就说出自己的想法了。(如今只要能抓住别人的一个错误,并且指出,就算是对朋友,也让他的自尊心产生了比以往更加恶意的满足,也许是因为生病让他变得低人一等,但他还是得到了一点小补偿。)但是病痛让他说一点话都会消耗不少力气,所以算了。
终于还是活到了今天。
“我们也需要看看过去的病史。”昂图瓦纳进一步补充说道。
十一月九日
马才扣好白色外套的扣子,走向他们。他们一起讨论了有关芥子气中毒的患者心律不齐的问题,接着巴多尔断言说:“病人的年龄不同,症状也完全不一样。”(沙普依是一名已经年近半百的炮兵上校,他已经治疗了八个多月。)
病情变得严重。温度起伏很大(徘徊在37.2℃到39.9℃之间),又出现了水肿性的充血。虽然没有新的病症突发,可是原本的病全都一次爆发出来。
“蒂博的情况比沙普依好得多。”巴多尔赶紧说。显然,他不想掩饰自己的不开心。接着,他转身对昂图瓦纳说:“可怜的沙普依如今情况极糟,昨天夜里,他叫了我两次,他的心脏急剧收缩,心律不齐,心脏中毒发展的速度极快。今早我在等待院长,好和他一起到五十七号病房去。”
我要求做透视。(有什么用呢?)为了可以检查看有没有新的问题。我还怕有新的脓肿出现。如今体温开始了大幅度变化,必然是病情更加严重了。
昂图瓦纳探寻地看了一眼巴多尔。
十一月十日
马才是个方脸,额头很低,上面还有一条深深的伤疤。他一头灰白浓密的头发,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就像是一个刷子,他的眼白很容易充血。在这个前殖民军黝黑的脸上,一抹黑色的小胡子尤其惹眼。
感觉右边的肺部越发疼痛。每天都在吸食吗啡。难道又长了新的脓肿了吗?巴多尔觉得不可能。没有任何症状表现。
马才转身嘲笑说:“你好像没有其他更加鼓励人的例子。”
咳痰比原来还要少一些。
巴多尔继续说道:“如果你失音现象加重的话,你可以再次使用士的宁,在去年冬季,我在沙普依身上产生了极好的效果。”
柏林如今正在革命【注:1918年11月9日,在柏林,君主制被推翻,成立共和国,德皇和威廉二世于10日夜里出逃,躲在荷兰。】,德皇也在逃跑。在战场上,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希望,得到了解救!那我呢……
马才没有回答,他打开衣帽间最里面的衣柜,脱下已经洗得泛白、还有线头露出、依旧挂着勋章的军装,换上医生的白色外套。整个房间充斥着他身上的汗臭味。
十一月十一日
他一直看着病人继续说道:“你为什么不选择持续的硫化砷治疗?这可以帮你有效控制晚上的分泌物呢。”接着转头对刚来的马才大夫说,“你觉得怎么样?”
这一天痛苦得难以忍受,依旧在右肋的那几个部位。
他特别愿意千叮万嘱地告诉病人那些他觉得有效的方法,就算有过失败也不会放弃。他希望别人接受他的意见,尤其是昂图瓦纳,因为他觉得昂图瓦纳那比自己更加优秀,但是他打心里没有丝毫卑下的嫉妒心。
为什么我不趁着精神尚在的时候下决心呢?我还留恋什么?每当我想:“时间到了”时,我……
要大量出汗”)就像是用力地压着大提琴的低音弦。
(不。我还从未想过:“时间到了。”我想的是:“时间不多了。”于是,我还在继续等待着。)
他首先询问了昂图瓦纳昨天的状况,睡得怎样之后,接着建议说:“我觉得你可以吃一些祛痰的药剂,像是萜品或毛毡苔之类的都可以,要跟琉璃苣药一起服用。这的确是一种民间土方。只要你在不着凉的情况下,睡前多出一些汗。再好不过!”他把元音和二合之音发得更重,又像是在唱歌一样把尾音拉长,(“食用祛痰汤药。琉璃苣药。
十一月十二日
他让昂图瓦纳与他一起坐下来。他一向积极地使病人觉得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听他们讲话,对他来说,最让他关心的莫过于他们的苦衷。
巴多尔发现每一次呼吸中都有一连串的局部下捻发音。
“你要相信我,这种方法不能经常使用。不管你说不出话让人多么恼火,这也只是一个小问题。吸入时间过长,可能会导致猛然遏制住咳嗽。”他尾音的拖长说明了他是勃艮第人,这也使得他的表情更加温柔且认真。
中午。
巴多尔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说:
透视检查显示:右肺上部有一片阴影,边界模糊。横膈膜不动。透明度普遍降低,没有任何积脓。若是另外一个脓肿,便会出现另外一个可疑的位置是完全不透明的,而且成为一个圆形的阴影,边界清晰。那这又是什么呢?还没有出现明显的病症,不能随随便便就决定做穿刺。要是没出现新的脓肿,那这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不会,我觉得吸入治疗很重要。”他虽然声音轻而急促,但是却语句清晰。“每天我起来的时候,声门上的分泌物很厚,甚至发不出声音。你瞧,我的喉咙经过吸入治疗以后,变得干净,失音也大大减轻了。”
十一月十三日
“这样频繁地做吸入治疗不觉得累吗?”巴多尔指责说。
已经检查出来了,炎症总是在那几个位置突然发作。感染一定在蔓延。汗水不停地涌出,气味真恶心。
“等我把这抄完以后就给你,今晚应该就可以。”(自从中毒以后,他就在一个笔记本里详细记录了他的病情进展。)
是小肿块?小块的复合性脓肿?
昂图瓦纳接过巴多尔从袖口中拿出的单子,仔细看了一遍说:
巴多尔一定也料想到了现在的情况。
巴多尔将昂图瓦纳领到空无一人的衣帽间说:“我原本还很担心的。现在放心了!情况不错,蛋白反应是阴性。”
这样便完全没有办法了。脓肿可能要一直陪着我到死,它已经渗透至身体组织中,完全不能手术切除。
巴多尔站在他的这群病人中间,面带笑容,认真地组织这场带着嘶哑的粗重喘息的体操。他比病人当中最壮的一位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由于过度操劳,他前额已经秃顶,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巨大。他的体积和身高形成正比,宽大的身躯藏在白色大褂下,身材像是正方形,就像是一名得过肺病的巨人。
十一月十四日
昨晚进行吸入治疗以后,昂图瓦纳赶忙将围巾裹住自己,以防强烈的温差让自己受不了。接着,他去找在旁边的房子里照看做呼吸操病人的巴多尔,每天早上他都会在那待上半个钟头,这是他特地嘱咐的。
两肋都火烧似的疼痛。左肺已经脓肿了。如今脓肿已经扩散到了两肺当中。
在穆斯吉埃医院治疗的这些军官中,只有昂图瓦纳一人中了毒气。虽然巴多尔与昂图瓦纳的性格不同,他更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学习、思考,不太有魄力,意志力不强,但是他们年轻时代学医的经历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他们都对医学有强烈的热情,对工作认真尽责。当他们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点之后,两个人建立起了更加牢固的友情。虽然赛格尔教授将所有的工作都转交巴多尔负责管理,但是巴多尔与他的助手马才大夫关系不是很融洽。马才原本效力殖民地,但由于重伤,被送来穆斯吉埃疗养,最后留在了这里工作。相对于马才,巴多尔更愿意将自己的想法和担心的问题讲给昂图瓦纳听,告诉他如今自己正在进行的新型治疗研究,还有很多模糊点,让他提出意见。当然,昂图瓦纳还无法担任助手的角色,他的病情太严重,连自己都照顾不来。他的病使得他必须接受精心的照料,虽然如此,他还是找机会去关心其他病人的病情。每当他病情稍有好转,有一定精力去完成工作的时候,他都会去参与巴多尔的实验工作,有的时候还会与巴多尔和马才一起参加赛格尔教授夜晚的诊疗会议。正因如此,他总是带着医生和病人的双重身份生活,这让他在医院的生活变得不那么难度过。在这十五年里,他一直没有脱离生活中的唯一依据,不管是在战前,还是战后。
我或许该尝试最后的固定脓肿?
昂图瓦纳是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底,在香槟省的战场前线进行调查时中的毒气,他在后方的几家医院医疗过,但是没有任何成效,在入冬之后,转移到了这家医院。
晚上。
巴多尔大夫和昂图瓦纳是同辈人,在巴黎习医时他们就相互认识。但中途的时候,巴多尔因为生病,被迫辍学,最后在山区调养了两年之久。等他痊愈之后,因为无法承受巴黎冬季的严寒,于是转学去蒙佩利埃大学的医学系,最后毕业,成了一名肺部疾病专家。战争爆发的时候,他在朗德地区 【注:在法国西南部。】 的一所医院当院长。一九一六年,巴多尔在蒙佩利埃学习时的老师,赛格尔教授邀请他一起为战争时期中毒的人员做治疗。教授主要负责在南方建立一所医院,巴多尔作为助手。最后他们一同合作,在格拉斯旁边的穆斯吉埃创办了这所医院。现在已经有六十多名士兵和十五名左右的军官在这所医院做治疗。
特别地消极、默然。我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封贞妮和吉丝的信。今晚有封贞妮的信没有开封。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没有什么要给别人的。
巴多尔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做完治疗就来找我吧,我刚刚拿到了化验结果。”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第一次懂得De progundis clamaui(我从万丈深渊里向你呼喊 【注:为死去人们祷告的时候唱的那几句开头曲。】 )。
他将电报塞回口袋,接着继续将头埋在毛巾中做治疗。
十一月十五日
“只是一位老人刚刚去世。”
或许一切没有我想的那么吓人,我不用那么紧张。或许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我曾有过无数次想象自己的死亡,现在却没有办法。不过,所有东西都已经安排妥当,都在那里。
昂图瓦纳摇头否认,他用虽然低沉,但却平静的声音回答说:
十一月十六日
“是很严重的事情吗?”
你们经历过固定脓肿实施无效吗?或者你们假装有过这样的经验?
昂图瓦纳抬起因治疗而涨红的脸,大颗的汗水从额头滑下,他听到巴多尔的话十分诧异,擦了擦眼角的汗水就准备查看电报内容。
这两天太难受,什么都没有记录。
“蒂博,有你的电报。”
思考着该如何完结。很难再想象:“明日”,也很难再想象:“今夜”。
在治疗室,几名病人在充斥着薄荷和桉树气味的房间里,头上蒙着毛巾,弯身吸入治疗气体,整个房间十分安静,大家看不清彼此,也没有分心说话。
十一月十七日
吕多维克在楼梯下碰到了巴多尔大夫,他提醒说:“蒂博先生也许去治疗室做呼吸治疗了,要不然我帮你带给他。”
注射毒品。孤独、寂静。我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与外界隔离。我还可以听到钟摆的嘀嗒声,可是我已经选择不再去听。
护士重新拿起已经放凉了的药,走向五十七号房。房间里的病人一脸疲惫,胡子长时间没有被修剪,他躺在床上,靠着枕头无法动弹,就算在走廊也能听见他因为呼吸困难引起的剧烈喘息声。吕多维克轻轻托起他的脖子,将两勺汤药倒进碗里,以便给他服用。他说了几句鼓励的话,接着将痰盂里的东西倒进了厕所。他完成手里的工作后准备上楼继续找蒂博先生,为了保险起见,他又看了看四十九号房有没有蒂博先生。只看到上校躺在长藤椅上面,跟三名军官打桥牌,身边放着痰盂。这些人里没有蒂博先生。
去掉那些渣滓几乎不能实现。
当吕多维克走到房间时,发现五十三号房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户打开,床铺已经叠整齐了,显然蒂博先生不在这里。吕多维克走向窗户,查看蒂博先生是否在那里。但只有几名刚恢复的病人在阳光下闲逛、聊天,他们穿着蓝色睡衣和软底鞋,顶着军官或者士兵的帽子。还有一些病人并排在柏树下的帆布椅上看报。
人要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希望可以这样清醒直到打针。
“吕多维克,你要上楼吗?能不能帮我将这份电报交给五十三号?”
不需要说太多的语言。没有反应,没有精神,原谅那些没有办法避免的事情,在身体的痛苦中久久不能自拔。
传达兵记完电报,走出大厅向楼上走去。在楼梯口,他遇到了一名手上拿着托盘的老护士,穿着白色罩衫,从食具间走出来。
平静了。
“那我继续说内容了:‘韦兹姑妈去世,周日我们会在养老院举办葬礼,十点准时举行。祝好运。签名:吉丝。我再说一遍。”
完结了。
“是的,给蒂博大夫。”传达兵重复了一遍。
十一月十八日
“巴黎,一九一八年五月三日,一十七点一刻,阿尔卑斯滨海省,格拉斯旁的穆斯吉埃镇,加泽医院,蒂博大夫。您听清楚了吗?”
双腿浮肿。但东西都在那里,关键时刻,只要我想就可以将手伸过去,下决心去做。
于是女员工开始口述电报:
一整夜都在斗争折磨。
传令兵匆忙地拿过旁边的笔记本和铅笔:“稍微等等。您讲,我这边记录。”
严肃的时刻。
“你好!我是格拉斯邮电局的,有一封电报要交给穆斯吉埃医院。”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八日,周一
“你好!”
享年三十七岁又四个月零九天。比原本想象的更加容易。
早晨,医院一楼一般没有人,医生和病人都会上去做治疗,在秘书处值班的传令兵会趁着这个时间,躲在走廊休息,靠着栏杆轻嗅着花园飘来的茉莉香。听到叫声,他赶忙灭掉手里的香烟去接听电话。
让·保尔。
“皮埃雷,难道你没有注意到电话一直在响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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