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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肥前的生活让茶茶感到莫大的满足,她每天都能随侍在秀吉左右。托此次出征朝鲜的福,她终于得以独占秀吉。虽然除了茶茶以外还有京极局跟来,可京极局一向对自己谦卑,刻意不让秀吉到自己的寝殿留宿。她知道茶茶对秀吉的独占欲很强,所以警惕着不要刺激茶茶。

茶茶和京极局在几十个武士的保护下,于秀吉出发的两日后从大阪启程。沿途都能见到来来往往的军队,场面十分混乱。

偶尔,当茶茶感到秀吉对自己态度遮遮掩掩,就猜想他必是去找过京极局,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因为强烈的妒忌而乱了心神。

军队日行六里,在安艺[30]的广岛修养一日后再连日赶路,经过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于四月二十五日抵达肥前名护屋。

从朝鲜半岛不断有捷报传来,每有捷报,阵营中必会召开庆功宴。今天是庆祝黑田长政拿下昌原[31]的酒宴,明天是加藤清正横渡龙宫丰津[32]的庆祝酒宴。五月二日,小西、宗带领的军队成功渡过汉江,进入京城。

秀吉的装束还是那么花哨惹眼。只见他身披织锦战袍,腰佩大刀、身跨金甲披身的战马,走在三万大军的最前面。在秀吉的前后,有一支修道者装扮的队伍、几十匹挂着金甲批着锦襕的马队及手握镶金刀和镶金盾的队伍。关白秀次一直将秀吉恭送至向明神的祠堂前,沿途挤满了从各地赶来看热闹的人。

与此同时,名护屋的众多武将不断被派往半岛。六月,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为执行行政军令也渡海过去了。

本次行军本应从大阪出发,但为了让京都的贵胄们也能观看到大军阵容,秀吉决定改由京都出发。当日,秀吉先身着朝服进宫参拜,上午十时,数千人的先头军从皇宫门前经过,所配的武器防具全都华美至极,让人耳目一新。另外,还特意在四足门[27]和唐门[28]之间搭建了不同的看台,供后阳成天皇以及正亲町上皇[29]登台参阅秀吉大军的军容。

到了七月,秀吉收到大政所[33]染疾的来报,于七月二十一日离开名护屋,赶回去探病。茶茶虽然不希望秀吉再回大阪,可既然大政所生病了,她也没有阻止的道理。就在秀吉出发的同一天,大政所永远闭上了眼睛,享年八十岁。

和小田原之战时一样,此次还是由茶茶和京极局陪同秀吉。出发日期本来定在三月一日,但秀吉突发眼疾,不得不将日期推延至三月二十六日。当日,大军出发的阵仗同样让世人瞠目结舌,丝毫不亚于出兵小田原时的景象。

秀吉二十九日抵达大阪,立即奔向京都,在大德寺为大政所举行了葬礼。

三月十三日,秀吉调动麾下所有兵力,发出进军朝鲜的指令,同时决定将大本营安置在肥前名护屋[26],并宣称自己将亲自前往大本营督军。

待秀吉再次返回名护屋,已经是十月末了。其间,茶茶一想到秀吉留宿在京都或大阪就妒火中烧。秀吉在的时候,她很少与京极局见面,秀吉一走,茶茶立即派人邀请京极局来做伴。看来只要秀吉在,她也不是很喜欢京极局的存在。虽然她并不像憎恨其他侧室那样憎恨京极局,可每次听说秀吉去京极局处,终归有些意难平。奇怪的是,一旦秀吉不在,她立即对京极局产生亲厚的感情,马上意识到京极局是与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反对其他侧室的伙伴。

正月五日,秀吉向诸将下达了出征动员令,可一月二月整整两个月过去,却没有任何动静。坊间都在议论攻打朝鲜的传言,世人们在半信半疑的猜测中,迎来了二月,又送走了二月。这时,不只世人猜测,连那些收到动员令的武将们也都将信将疑起来。

秀吉一回到肥前,茶茶便发现自己身体有些异样,当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茶茶眼中大放异彩。她本以为自己再也无法为这个年老的当权者孕育孩子,谁知幸福再次眷顾了她。

秀吉告诉茶茶的事情还有一件没有办,那就是发兵攻打朝鲜之事。小督嫁去岐阜城后不久,这件事也得到了兑现。

秀吉比茶茶还要欣喜若狂。他听到茶茶有孕时的表情,简直比听到朝鲜飞来捷报时还要夸张。自从失去鹤松,除了战争之事,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让秀吉有所牵绊,如今,这个年老的当权者干瘪的内心再次被注入了喜悦和期待。

话已至此,茶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细想之下,今后小督在岐阜城眺望到的天空,和她之前在大野看到的没什么两样,这对她来说肯定是很残忍的事。可茶茶之前竟丝毫没有察觉,她现在才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愈发羞愧难当。

文禄元年十二月,茶茶听一个侍女说身在聚乐第的加贺局摩阿为秀吉送来了过年的衣物。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原本无可厚非,可茶茶一听便对摩阿来气。她向秀吉确认此事,秀吉装作不知道,想要搪塞过去,可是被茶茶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得交出摩阿送给自己的衣物,茶茶命三个侍女将衣物拿到院中烧掉才肯作罢。自从怀上孩子,茶茶变得敏感多疑,秀吉也无可奈何,对这个腹中孕育着自己继承人的女子,他只能小心谨慎地捧在手心。

“我想我可能和美浓啊尾张这些地方没什么特别的缘分。在尾张我的遭遇凄惨,也不知美浓又有什么等着我。”

茶茶还命侍女监视秀吉与京都大阪的侧室之间的来往书信。虽然她自己都有些不齿这样的行径,却始终无法控制自己。一天,一个侍女拿到了秀吉打算寄给加贺局的书信草稿。上面有几句话有被反复修改过的痕迹,一句写着“劳你挂心,每每早日寄来冬衣,吾心甚喜”,还有一句写着“新年衣物已收到,愿吾与汝此情久长”。从此稿可见这位上了年纪的当权者字斟句酌地想要讨女人欢心的心情,他操纵女人心的手腕和伎俩让茶茶觉得既可笑又可气。

谁知小督却淡淡地说:

秀吉一面牵挂着海对面那座半岛上正在展开的如火如荼的战事,一面为讨好从属于自己的数位女子操碎了心。茶茶十分讨厌他这种狡猾的性格,却没办法抑制住对他的感情。

“岐阜离你小时候住过的清洲很近,比起其他地方那里还是好些。”

当着秀吉的面,茶茶没敢提起那封书信草稿。按照秀吉一贯的风格,倘若得知此事,他一定会用尽一切手段找出那个拿了自己手稿的人,加以严惩。

茶茶想要安慰她,于是说道:

转过年来,到了文禄二年的正月末,茶茶的身子日渐沉重,只得离开名护屋,回到淀城养胎。对旅途中的大小事宜秀吉反复细心地叮嘱,甚至让茶茶觉得有些可笑。从九州到大阪的这一路上,茶茶的轿辇像是一个装着奇珍异宝的箱子一样被谨慎地抬起放下。本来只花一个月时间的路程,用了整整两倍的时间。

“感谢您长期以来的照顾。”

茶茶于三月中旬住进了淀城。淀川已然春江水暖,城外的平原上冬色褪尽,春草萌生。虽然与秀吉分隔两地,但体内日渐长大的孩子填补了她的内心,将她从因秀吉而起的嫉妒心中解放出来。她估计在名护屋的秀吉绝对不可能只满足于京极局一人的陪伴。即使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叫加贺局或三条局过去,但肯定会从京都大阪调去连茶茶都不认识的某位侧室,不过茶茶没有再追究。体内生命的不断成长,将她从一度深陷而苦不堪言的泥潭中解救了出来。

今天也和六年前一样,是个寒冷的日子。同样灰暗的天空笼罩在山崎的平原上。平日里,小督几乎没有主动和茶茶说过话。可在上轿前,她还是主动走到茶茶身边道谢:

从春天到夏天,秀吉不断有书信寄来。内容全部与尚未出生的幼主有关。信的开头总是和鹤松在世时一样称呼茶茶为“孩子他娘”,署名一直是“太阁”,信中几乎没有提过半岛那边的战况,估计他在写信的时候,脑子里完全没有想过半岛之战,当然也没有想过茶茶。

茶茶将小督送到淀城的城门口。当年小督嫁给佐治与九郎,离开安土城,正好是六年前的天正十四年十月,那天的情形茶茶竟记得非常清楚。当日,倒映在湖面上的灰冷天空,以及穿着纯白色纶子小袖的十六岁少女上轿前清冷的身影,都还历历在目。茶茶还清晰地回想起当时涌上心头的那种骨肉分离的惨痛心境。

文禄二年的夏季酷热难耐。茶茶每夜都无法安寝,于是命人往寝殿中搬来巨大的冰块,终于能睡得安稳些。

二月初,小督乘上轿辇,向岐阜进发。数日前,岐阜派来二十人前来迎娶小督,负责上轿前的准备工作。这年小督二十二岁。

八月一日,茶茶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一座城池,在赤红色的火焰中熊熊燃烧,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座被火舌吞噬的城池,待察觉时,火已经烧到自己身边,长长短短的火舌在周围乱舞,可茶茶却没有丝毫胆怯。她很想知道,这吞噬城池和自己的烈火,究竟在烧着哪座城池。那城看上去即像小谷城,又像北之庄。

说完便微微颔首不语。看小督的表情,完全是失去了自我的样子,让去哪里就去哪里,一切服从命令。她先是被迫与丈夫佐治与九郎分离,又与丈夫以及二人所生的两个孩子生离死别。茶茶想,经历过这些的女人也只能有这样的表情吧。

待她清醒时,已是大汗淋漓,腹部开始阵痛。

“遵命。”

她强忍着一次又一次袭来的阵痛,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与那痛苦战斗了几天几夜。在此期间,近畿所有的寺庙和神社都在昼夜不停地做着祈祷安产的法事。

茶茶这段时间对小督说话也十分客气。小督听后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低声说了句:

三日早晨,茶茶诞下一个男孩。从她梦到火焰到分娩,总共用了一天一夜。驻守大阪的武将和公卿们纷纷派来贺使敬献贺礼,北政所也立即吩咐人送来明石的鲷鱼以及产衣。

“是的。是太阁殿下的决定。”

北政所再次派人来传达秀吉写给她的书信内容。秀吉在信中说道,一度丢失的孩子再次被松浦赞岐守拾回,所以为婴儿取名为“小拾”。松浦赞岐守是被指派来负责茶茶生产时一切事宜的武士。从此,孩子名为“小拾”,之前叫做“小弃”的鹤松早年夭折,秀吉刻意反其道而行,为孩子命名为“拾”。

小督面不改色地抬脸问道。

八月二十五日,已经五十七岁的秀吉离开名护屋,赶着去见自己的孩儿。他指派寺泽正成负责行营的管理,毛利民部大辅负责军事,自己一门心思赶回淀城去见麟儿“小拾”。

“婚事?是我的婚事吗?”

秀吉一到淀城就围着小拾转,他告诉茶茶,这回想让小拾在大阪城成长,待茶茶坐完月子,立即让茶茶和小拾搬进大阪城。

“不为别的,关于与丹波少将的婚事,想问问你的想法。”

秀吉说:“带小拾去大阪吧。不过,太阁还没有自己的宅邸,我即刻命人选址,修筑新城。”

小督平静地问道。如今,她变得安静从容,像是换了一个人,对待茶茶的态度更是前所未有的客气和见外。

茶茶只当秀吉在开玩笑,可秀吉对此事非常认真。

“尊驾突然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京极局此次也随秀吉回来了。她搬出了一直居住的聚乐第,住进大阪城的西之丸。估计是秀吉知道京极局和茶茶一向交好,特意安排她二人同住在大阪城中。

过了正月七日,前来祝贺新年的使者们渐渐减少,茶茶拜访了小督的居所。小督恭敬地迎接茶茶进门。

十月,从名护屋传来一则意外的消息,是关于小督丈夫秀胜的死讯。去年,也就是文禄元年的六月,秀胜与细川忠兴一起作为第九阵营的将领抵达朝鲜,却在唐岛[34]染疾,于今年九月病逝他乡。

在秀胜与小督缔结婚姻一事公布前,茶茶首当其冲地负责向小督传达此事。此事本是秀吉的命令,根本无从抵抗,但茶茶希望给小督留一些心理准备的时间。

茶茶为小督的际遇黯然伤神,之前听说她与秀胜甚为投契,夫妻恩爱有加,茶茶还为经历过那么多不幸的妹妹高兴了一场。如今秀胜一死,小督再次成为寡妇。

在让位的同时,秀吉偷偷告诉茶茶将小督许给秀胜的决定。此事在第二年,即文禄元年[25]一开年便正式公布。秀胜是秀次之弟,这一年刚满二十四岁,他于天正十三年成为秀吉的养子,被赐封丹波龟山,任命为左近卫少将,世称丹波少将。其后又领越前五万石,小田原合战后再得甲斐信浓中部之地,人本在古府中居住,因其生母日秀的要求,搬到离日秀所居之地较近的岐阜。不过,秀胜是个独眼龙。

当初小督嫁给秀胜时曾说过,恐怕今后还有不幸降临自己头上,谁成想竟被她言中,如今,小督再次遭遇不幸。茶茶立即派人前去小督处慰问,希望能对这个生来就命运多舛的妹妹有所安慰。

秀吉于十一月过继秀次为养子,十二月四日自己进位内大臣[24],逐步为让位关白一事做铺垫。在天正十九年快要结束的十二月二十八日,秀吉终于正式将关白之位让于秀次,对外宣布自己的称呼改为太阁殿下。

十一月初,茶茶带着小拾移居大阪城,住进二之丸。秀吉没有马上返回名护屋,而是四处物色新的居城,似乎在秀吉心中,当下的筑城之事远比半岛的战事重要。如此性急的秀吉前所未见,茶茶猜想这可能是他看上去老了一大截的原因。在肥前名护屋生活了一年半的时间,回来以后,秀吉看上去垂垂老矣,再不似从前。也许是小拾出生一事,让秀吉折损了不少阳寿的原因。

秀次是秀吉之姐日秀与三好武藏守一路所生之子,是与秀吉血缘最近的晚辈,且跟随秀吉在外征战多年。秀次在小田原一役中攻下山中城,在奥羽时也是战功赫赫,领地除了近江之外,小田原合战后又新得了织田信雄的旧领地尾张、北伊势,如今他已是拥有百万石封赏的大人物了。

文禄三年正月,秀吉选定伏见之地,公布了筑城计划。伏见位于宇治川沿岸,到大阪颇为便利,又地处京都郊外,风光靡丽自不必说,亦是战略要地。

在淀城的赏月宴会上,秀吉曾说过让关白之位于秀次的话,数日后便兑现了。

筑城工事于正月动工。秀吉每天都往返于京都和伏见两地,亲自监督工事进程。他过不了三日必定会到大阪看望小拾,实在身在远处去不了,也会寄书信给茶茶。信中除了反复交代要好好照顾小拾之外,别无它话。秀吉的信总是以“小拾是否康健”或“小拾是否活泼好动”这样的句子开始,有时还会在信中写些类似“不日我将回城,要亲亲小拾。我不在的时候,别让其他人亲他”的话。曾经对茶茶表达过的质朴的情话,如今全用在这个两岁的爱子身上。

她仅说了一句:“如此甚好。”

伏见城于三月竣工,同时,淀城被拆毁。原定伏见城一修好,茶茶就带着小拾立即搬入城中。新城的景致甚美,秀吉希望小拾第一个住进新城。

茶茶懂事地顺从秀吉所说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完全理解秀吉的苦衷。

可是,小拾具体搬进伏见城的时间很难确定。原计划在樱花盛开的四月搬迁,可秀吉却突然改了主意。他想到当年鹤松就是在两岁多时夭折的,小拾如今还没有到那个岁数,此时搬家有些不吉利,因此决定让小拾在大阪城中再生活一年。

看到这个上了年纪的掌权者为了填补内心的空洞,无论是国家大事还是身边小事都亲力亲为,恨不能马上付诸行动,茶茶觉得他既可悲又可怜。

茶茶也随之住进大阪,一心一意地抚养当权者的继承人,除了盼着他平安健康,其他事情一概不想。小拾出生前后这段日子也是秀吉一生中最为忙碌的时候。伏见城还没有修好,他就先搬进去住着,整日奔波往返于伏见、京都、大阪三地,同时还要指挥远在大海那边的远征军,茶茶几乎没有和秀吉单独相处的时间。秀吉每到大阪,都是直奔小拾而来,对他的健康状况等事情叮嘱再三后就立即离开,奔赴下一个目的地,那里还有种类繁多的事务等待他处理。

“已经定下了。最近将出兵朝鲜。”

秀吉虽然很少有时间与茶茶谈话,但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论身在伏见城还是大阪城,都会寄来书信,信中内容全是关于小拾的。要么问候小拾的近况,要么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让茶茶好好养育小拾。信中,秀吉还反复交代要给小拾充分授乳。打开任何一封信,一定会有类似“要好好给小拾喂奶”“要全力以赴,让小拾吃好奶”“乳汁是否充足”等关于哺乳的嘱咐。秀吉似乎深信,只要有充足的奶水,他的爱子就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健康成长。对于茶茶,他几乎不闻不问,偶尔提到茶茶,也全都是关于她乳汁情况的询问,“乳汁是否充足?你一定要好好吃饭”,“你的乳汁倘若不够,我儿就长不胖了”,尽写些这样的话。对秀吉来说,茶茶如今只是小拾的母亲,一个为小拾提供母乳的人而已。

茶茶询问了关于坊间流传的建造军舰之事,秀吉没有半刻犹豫,三言两语地回答道:

尽管如此,茶茶也深感满足。秀吉的担心纯属多余,茶茶如今身体健康,双乳更是丰盈饱满,茶茶在给小拾授乳时发现自己的身体一胖再胖。当年生完鹤松之后,茶茶可以说是瘦骨嶙峋。如今,她全身的细胞似乎都被重新置换了一遍,整个人都丰满起来,皮肤愈发白皙水嫩,稍微一动都能感觉到被皮肤包裹着的脂肪的重量。每次给小拾喂奶,茶茶都需要用双手从下面托住乳房。眼见着自己体内酝酿出的营养不断被移送到怀中这个小小的生命体内,她不禁深深陶醉在这喜悦之中,她也同样没有将孩子的父亲放在心上。如今,无论对于她,还是对于吃着自己的奶长大的小拾来说,秀吉的存在可有可无,和他们没有太深的关系。而迄今为止她所遭遇的种种不幸,似乎都变成为生下小拾而必须经历的铺垫。

秀吉不仅急着办理小督之事,对另一件事也十分上心。当晚夜宴结束后,茶茶第一次听秀吉提起,说他想收秀次为养子,将自己的关白之位以及聚乐第让给秀次。茶茶完全理解秀吉此举的用心,这是在五十五岁的年纪失去亲生骨肉之人的唯一选择。

因此,即便秀吉如今完全不在乎自己,一心只想着小拾,茶茶也丝毫不介意。同样的,那个年老的当权者对于茶茶来说也是一样,他不过是个供养自己和小拾的忠仆而已。

秀吉特意邀请乱舞[23]的演员梅松前来一舞,为赏月宴助兴。从前鹤松看到这段乱舞时曾十分开心,再次表演多少有些悼亡鹤松的意思。茶茶怀着与秀吉同样的心情观看了梅松的舞姿,她与秀吉从没有如此心意相通过。对茶茶来说,秀吉再也不是自己的仇敌,也不是自由支配自己身体的大权在握者,更不是挑起自己妒忌心的好色武士。她与秀吉共同失去了曾经视若珍宝的爱子,如今是同病相怜,唇齿相依的一对老夫少妻。

另一方面,派到朝鲜半岛的远征军遭到朝鲜援军大明军队的抵抗,我方时胜时败,两军都陷入了疲惫不堪的胶着状态。当初怀着小拾时,茶茶就听说两军已进行过第一次和谈,当时临近盛夏。如今,占领了京城的小西行长接受了敌军和谈,撤离京城,其他诸将也纷纷从各自的战线上退到南面,分别驻扎在釜山、熊川等地。没过多久,就听说了小西行长带着明使回到名护屋的消息。

当初之所以将小督和夫家分开,主要是为鹤松的将来打算。如今鹤松既已夭折,此事也就毫无意义。强留小督在此,不过是让她一直不幸下去而已。似乎是出于对小督的怜悯,秀吉开始考虑她再嫁之事。

待到九月中旬,茶茶已经生下小拾,尚在产褥期,双方和谈休战的局势更加明朗起来。秀吉在伏见城召见大明使臣,发现对方呈上的外交文书中出言甚是不逊,便遣回使臣,再次下达出征令。

又接着言道:“这个月好还是下个月好?”言辞甚是恳切。

这些事都是在发生很久后茶茶才知道。秀吉每次只与茶茶讨论小拾授乳这些琐事,而茶茶周围的人似乎都被秀吉警告,不许提起关于外征之事。只有小督夫君秀胜之死,秀吉心知不能瞒着茶茶,才轻描淡写地告知于她。

“好,秀胜不错,把她立即嫁到秀胜那里去吧。”

文禄三年暮春之后,秀吉渐渐有了闲暇。虽然再次下达了出征的军令,但眼下已无力再举大军发兵朝鲜半岛,只得往后推延。茶茶听说秀吉在京都迷上了能乐,又听说他在各处举办茶会。她并不因此而恼火,比起每日操心战争,茶茶更希望秀吉像现在这样放松享乐。

“对方最好也是小督心仪之人。”茶茶道。

樱花季刚过,茶茶从侍女口中得知一事。听说北政所受到秀吉的邀请,现在人在伏见城中。之前北政所一直和茶茶一样住在大阪城,说也奇怪,自从与北政所同居一城,茶茶对她反倒平心静气下来。秀吉每次来大阪一定会来看望小拾,这样一来茶茶就能掌握他的动向。而秀吉多少有些顾忌着北政所和茶茶,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很少在大阪城留宿,通常都会赶回京都或伏见,即使偶尔留宿在大阪,也是在茶茶和北政所处各留宿一天。茶茶即便得知秀吉去北政所的寝宫过夜,也不似从前那样妒忌。秀吉如今已经年迈,他一来自己房中便会抱起小拾,盯着自己爱子的小脸百看不厌,也不知过了多久,响亮的鼾声响起,秀吉已经睡得如同死人一般了。这样一个老人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值得茶茶再为之妒忌了。

“嫁给谁好呢?”

可是,秀吉之前明明说过伏见城是为自己和小拾而建的,如今她和小拾都还没有去过,北政所倒抢在他们前面被传唤入城,这实在让茶茶心有不甘,气不打一处来。伏见城总共花费了二十五万劳工之力修建而成,建城的石材取自醍醐、山科、比叡、云母坂,木材是特意从木曾谷和高野山搬运过来的,石墙都是两三层厚,还在宇治川河岸上堆砌出二十余丈高的假山,茶茶没有亲见,实在无法想象它的宏伟,还听说它的规模及周边的风景都是淀城所无法匹敌的。茶茶和小拾都还没有去参观过,北政所倒先被召至城中住着,这让茶茶怎么能不生气。

聊着聊着话题转到小督身上,秀吉脱口便说:

秀吉一到大阪城,茶茶便隐晦地责问秀吉。

十月中旬,秀吉来到淀城与茶茶共度一夜。鹤松去后,两人还是头一次如此悠闲地享受二人世界。当晚,城中召开赏月夜宴,城内所有下人全部陪侍在侧,连粗使下人、杂役都能在走廊边饮酒。印在淀川中的月亮倒影,衬托得宴会清冷凄凉。秀吉和茶茶都下意识地避开有关鹤松的一切话题,秀吉讲述了去年小田原合战后,自己在东北及东海道沿线的所见所闻。他提起在武州岩槻见到的荻花之美,夸赞曾留宿几日的兴津[21]的清见寺,还对田子之浦[22]的美景赞不绝口。

“小拾说他再也不想去伏见城了。”茶茶说道。

鹤松的葬礼结束后,茶茶整日魂不守舍地在淀城中,唯一的期待便是秀吉的到来。可即使秀吉来了,她还是无法得到安慰。

“小拾为什么又说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鹤松的葬礼在妙心寺举行。之所以选择妙心寺,是因为鹤松的养育人石川丰前守光重曾皈依妙心寺,拜在南化玄兴和尚门下。

秀吉一面将婴儿的小脸贴向自己的脸,一面问道。

七日,秀吉前往清水寺,将自己关在寺里的一间屋内。九日又前往有马[20]进行温泉疗愈,还是任何人都不见,自己独处屋内。

“小拾说他不喜欢在那座城中看到除了茶茶以外的女子。”

然而,这些祈祷并没有灵验,八月五日,已满三岁的鹤松不幸夭折。茶茶痛不欲生,几近疯狂,秀吉亦是万念俱灰。鹤松去的当日,秀吉人在京都的东福寺,得知儿子的死讯后,他将自己关在房内整整一天,第二日走出来时,已经削发服丧。家康和辉元为表悲痛之情,也跟随秀吉一起削发,其他武将们也纷纷效仿,为鹤松削发哀悼。

“哦,是这样啊。”

鹤松的病情本已大好,可到了八月,病势却突然严重起来,茶茶几乎衣不解带地每日守候在鹤松的病床前。京都一带有名气没名气的医生全部被召至淀城。秀吉还命人在各国的神社寺院为鹤松祈福,并许愿一旦病愈立即捐赠布施。除了在高野山和兴福寺祝祷外,秀吉还特意派人前往因供奉地藏菩萨而得名的近江木之本净信寺,为鹤松焚香祈福。

秀吉似乎对此等小事不屑一顾似的说道:

直到京极局离开淀城,茶茶才意识到,京极局刚才这番话正是自己一直想说的话,只是借她之口说出来罢了。

“要是小拾不喜欢,就不让任何人再进城参观了。”

“以后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会永远站在茶茶夫人这边的。”

“有谁已经去参观过了吗?”

这次换作茶茶大惊失色,她诧异地盯着京极局的脸,像是被一向温顺的京极局突然捅了一刀一般猝不及防。

面对茶茶的质问,秀吉没有直接回答,只说:

“那么让北政所大人搬出去吧。”

“我让她立即回去。”

话已至此,京极局知道再也无力制止茶茶,她忽然抬起脸来正襟危坐,用低沉平静的声音说道:

说这话时,北政所已经返回大阪了。既然还说让她回去的话,就说明去过伏见城的不只北政所一人,这实在出乎茶茶的意料。她知道秀吉身边总会跟着一两个她不认识的无名无姓的侧室,她万万没有想到,除了北政所,在茶茶知道的有名有姓的侧室中还有其他人被邀请到了伏见城。

“宰相局[19]呢?”

“到底是谁?”

“不,别这样……”

“摩阿正在城中。”

“三条局怎样?”

秀吉不带一丝歉意地说道。一听到摩阿的名字,茶茶立即怒火中烧。不但邀请北政所,还邀请了与北政所素来交好的加贺局,这简直让她忍无可忍。

京极局凝视着茶茶的眼睛,摇了摇头。意思是让茶茶别再说这种可怕的话。

茶茶不愿意过于失态,觉得反而会玷污自己,所以她对北政所之事没有再发一言。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心里都仍是愤愤不平。

“那个……”

此事过去后约莫十天,茶茶命人前往京极局处传话。一来她二人许久未见,想要见一面,二来她也想对唯一和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京极局一吐此次不快之事。

“想让谁搬出来?”

谁知使者回来说,京极局眼疾发作,前去有马温泉疗愈,人不在住处。茶茶觉得此事有些可疑,她之前从没听说过京极局患有眼疾之事,即便真有此事,按照京极局一向本分守礼的性格,在出发去有马疗养之前,也应该会派人来告知自己,她怀疑京极局也被召唤到伏见城中了。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连京极局如今都与自己疏远至此。

京极局似乎害怕得想堵住耳朵。

又过了十日,京极局得知在自己外出期间茶茶曾派人来过,便亲自上门拜见茶茶。她并没有说谎,的确是患了眼疾,前往有马温泉疗养了一段日子。

“啊……这种事……”

在过去的一两年里,茶茶体态渐丰,京极局也是同样,她身上还有一种没有怀过孩子的女人所拥有的青春之美。茶茶盯着对方放在膝盖上的形态娇美的玉手,那指尖还微微泛着红晕,十分美丽动人,嫉妒之心在茶茶心里油然而生。

“你还想让谁搬出聚乐第?”

“太阁殿下什么时候去的有马?”

一听茶茶此言,京极局再度面露难色,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茶茶表情狰狞地问道。一听此话,京极局立即认真地摇头否认,茶茶却不信她。京极局去有马之事之所以瞒着自己,要么是因为有秀吉同行,要么就是秀吉在她去了以后赶去的。

“让加贺局从聚乐第搬到前田家是我的主意。”

“为什么要瞒着我?”

六月,茶茶邀请久未谋面的京极局来到淀城做客,与她愉快地长谈一番。看着京极局温婉谦卑的面容,茶茶的心情忽然激动起来。想起去年从小田原回京途中曾对京极局说过,要让秀吉成为仅供她二人分享的私物。当时京极局曾面露难色,这次,茶茶有意再度试探,她说道:

茶茶不知不觉居高临下起来。

从今春到夏天,茶茶一步都不曾踏出淀城的城门,她愉快地与鹤松生活在一起。其间,北政所曾派使者前来,邀请茶茶去聚乐第赏樱花,她以身体不适为由一口回绝了。

“没有的事,的确是我独自一人去温泉疗养的。”

此事乃是茶茶成为秀吉侧室以来听过的最不喜欢的事,她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杀死自己那般信任之人。

京极局说道,可茶茶听后却不高兴地继续沉默着。

茶茶闻言目瞪口呆。听高次解释,半个月前利休从聚乐第中的不审庵[17]中被赶出来,蛰居[18]于堺的某处,就在两三天前的二月二十八日切腹自尽。茶茶在小田原的阵营中曾与利休有过几面之缘,那是个心高气傲,既不像僧人又不像武士,性格孤绝的人物。茶茶虽然不是很喜欢他,可从利休被赐死这件事中,她发现秀吉性格中隐藏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另一面。想到之前秀吉如此器重利休,这结果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从利休搬出不审庵起,世间便对利休触怒秀吉的罪责多有议论。

“我和母亲一起去的。如果您怀疑我,可以去问太阁殿下。”

“什么?”

“这种事怎么问得出口?”

“听说被殿下赐死了……”

茶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又说:

“利休大人怎么了?”

“你曾经说过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的对吧?”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千宗易大人的事实在突然。”

“是的。”

说完这些场面上的话,茶茶便再也找不到什么话题。高次说完探病的话后,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似乎思索了良久,高次似乎终于想到了一个话题,他说道:

京极局垂着头回答,脸色惨白。

“特意远道而来探望鹤松,十分感激。听闻阿初夫人平安无恙,可喜可贺。”

“你在有马的这段时间,如果太阁大人不曾前往,那一定有派使者去过吧?”

茶茶很久没有和高次这样面对面坐着了。想起三年前在安土城时曾想将身体许给眼前这个人,她简直不能相信那是自己所为。

“是的。”

高次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和数年前相比已经判若两人,曾经渗入骨血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气质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无论是他的面部表情还是行为举止,都透出一种出身贵族的武将常有的冷漠沉着的气质。

“那使者带去的信件可否容我一观?”

三月初,京极高次突然前来看望生病的鹤松,其间造访了茶茶。高次早在小田原合战开始前的天正十八年二月,就从大沟搬迁至八幡山,成为二万八千石的领主。当时,茶茶曾给阿初寄去一封简单的贺信,也很快收到了阿初的回信。在信中,阿初单纯地为夫君高次感到高兴,并请茶茶继续在关白大人面前多加美言,信中的措辞是阿初一贯的口吻。想起当年那个一听到秀吉的名字,便如同见到鬼一般胆怯颤抖的女孩,简直像做梦一样。

听闻茶茶此话,京极局吃惊地抬起头。

二月初,大病初愈的鹤松再次发起高烧,数日不退。秀吉也急匆匆地赶到淀城,大概是因为颇为担心,所以难得地在淀城停留了三日。他一面命人前往京都附近的神社佛院焚香祝祷,一面向奈良的春日神社捐赠三百石布施。鹤松虽然退了烧,但依然咳嗽不止。

“若是不想给我看也无妨,我本来就不相信你是只身前往有马的。”

秀吉说完便付诸行动,两三日后的十九日,加贺局从那座院中遍植白色荻花的天守中搬出来,迁至前田利家在城里修筑的宅邸中。

“不是的。”

“好吧,好吧,那我让摩阿搬出来吧。”

京极局再次拼命地摇头否认道。

茶茶撒娇道。听她这么说,秀吉只得笑道:

“那么请把书信拿给我看。”

“不是不满足,这里没有天守嘛。我想这辈子总要在天守中住一住。最近读的一本书上说,天守不是女人住的地方。越是不让女人住,我越想住进去看看。”

茶茶心里也清楚自己的态度有多么恶劣。

“能拥有这样一座城池的只有弃君的母亲一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关于那封信,京极局也没有说给也没有说不给,只在茶茶处略坐了坐便告辞返回她在西之丸的寝殿了。第二日,京极局再次造访茶茶,同时还将一封书信呈现在茶茶面前。

秀吉诧异地看着茶茶问道:

是秀吉写给她的信,茶茶立即打开阅读起来。信结尾处的日期是四月二十二日,落款写着“呈与西之丸夫人,太阁”。

“就我一人在淀城太寂寞了。我想搬到聚乐第的天守去,您允许吗?”

信的开头写道:“近来不得一日空闲,冷落你许久。你的眼疾是否好转?在温泉好好疗养。此间,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吩咐前田主水……”

秀吉并没有向茶茶解释建造战舰的目的,但可以确信的是他此次的目标在海外。然而,茶茶并不因此谅解秀吉,因为他来淀城的次数实在太少了。

读到这里,已经可以证明京极局没有对茶茶撒谎,诚如她所言,她是为治疗眼疾一人前往有马温泉疗养的。

秀吉再次来到淀城,是松之内[16]期间刚刚过去的时候。至此,秀吉口中所说的作战会终于有了眉头,他开始命沿岸诸国大量建造战舰。坊间巷尾纷纷在猜测这些战舰的用途,四处都在传言说秀吉要攻打朝鲜,或者攻打南方之国。

茶茶面不改色地继续读下面的内容:“听说温泉对治疗眼疾有疗效,所以派前田主水陪同前往。二十七八日有马的建造工程也完工了,你好好享受温泉吧。除了你母亲,尽量不要带其他人随行。太阁的本意是陪你一起,而不是让西之丸夫人独身前往温泉之地。但此行主要目的是治疗眼疾,就请暂且忍耐吧。按摩和针灸可能也有疗效,但温泉是最好的疗法,泡完温泉后可再施以按摩治疗。”

刚进入正月,几乎每天都有作战会议召开,可无论怎样也不会让秀吉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到此,茶茶通读了信的内容。这封信和秀吉写给茶茶的一样,内容都是关怀备至、巨细靡遗,深深抓住女子的心理。他的字像是在写咒语一般,字迹硕大潦草。茶茶将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读完后,对一动不动地俯身跪在自己面前的京极局说道:

“如今茶茶应该明白我在忙什么吧。每天都是作战会、作战会的。”

“请原谅我在这等无聊之事上怀疑你,回来后你的眼睛情况如何?”

茶茶说完,秀吉言道:

京极局抬起脸来,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信中虽然没有淫色的词语,也没有明显表达爱意的话,但京极局肯定是在茶茶的逼迫下,不得已才拿出信来给茶茶看的,如今看到茶茶并没有因此事而迁怒于自己才终于放心下来。

“东北那边没什么可担心的,那您在忙什么呢?”

可是,茶茶虽然没有在语言和表情中显露出来,但心里却有了别的想法。她明白了,那个年老的当权者所爱的不仅仅是自己。他同时爱着茶茶和京极局,对她们分别有不同的爱的方式。从他写给京极局的信和茶茶的信中,能看到同样无处隐藏的真情实意,估计他对北政所、加贺局、三条局亦是如此。秀吉一边在眼前浮现出这些女子的面容,一边执笔,用流畅的语言表达出他对这些女子同样情真意切、缠绵悱恻的感情。

小田原之战刚结束,蒲生氏乡得到会津九十二万石的封赏,并被委以平定东北的重任。年仅三十五岁的氏乡,从伊势松坂城三十二万石的领主一下跃升至九十二万石的大领主,可以说是罕见的出人头地。虽说如此,可在新的土地上尽职,需要处理各种棘手之事,氏乡自是苦不堪言。伊达政宗时常针锋相对,而在住不惯的雪国打仗,部下又常常被冻伤。

送走了京极局,茶茶突然觉得浑身无力,似乎什么都看开了一般,一个人在寝殿前的庭院中踱步。

“东北那边有氏乡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在今年秋天之前,东北应该不会生事。”

茶茶突然想起蒲生氏乡和京极高次,自从成为秀吉的侧室,她一度无法理解自己当初为何会为氏乡和高次动心,渐渐忘记了这两个人。如今,时隔多年,她再次想起这两个曾经吸引过自己的年轻武将。

秀吉说道:

秀吉对自己的爱是毋庸置疑的,可他不单单爱着茶茶一人的事实也显而易见。茶茶也没什么吃亏的,因为她对秀吉恐怕也谈不上真爱。要说爱情,她对氏乡或高次倒是有过的。

“您在忙什么呢?小田原城已经攻下,是为东北合战之事忙碌吗?”

可不管她如何看待此事,对于让自己生下鹤松和小拾的年老的当权者的执念,还是无从排遣。虽然那不是爱情,可也是与爱情的炙热和痛苦不相上下的感情。

五日,秀吉来看望鹤松,和茶茶聊了一刻左右,又回去了。秀吉不断重复“好忙,最近好忙”的话,茶茶略带嘲讽地问道:

茶茶走在初夏的余晖中,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思考过了。当初她刚成为秀吉侧室时,曾经想在寝殿中了结秀吉的性命,而六年后的今天,茶茶再次被这种想法缠住。但这想法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让茶茶吃惊的完全相反的念想。现在,别说要了秀吉的命,她反倒希望秀吉能够长命百岁。茶茶想到了小拾,她突然想回自己的寝殿了。

转过年来,到了天正十九年,茶茶在淀城中与鹤松一起庆贺新年。前来为鹤松贺岁的贺使争先恐后地涌来,茶茶每天都疲于各种应酬。

一想到小拾,茶茶明显感到自己空虚内心的各个角落被一点点地填满。她从没有发现,自己对爱子的感情是如此的强烈。一想到小拾,她觉得自己和秀吉的性命都不算什么,她再也不盼着年老的当权者死去,反而希望他能活着,活到生命中所剩的最后一滴血都用在小拾身上。

那之后,茶茶每每面对小督,都绝口不提有关佐治家的一切。也是从那时起,茶茶反而觉得小督变得平静淡然了。

一回到寝殿,茶茶便命人将小拾抱到自己身边。夕阳的余晖洒进屋内,光线落在眼前这个万事不知的熟睡中的婴儿脸上,显得有些苍白。

茶茶立即离开房间。小督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她已经在心里认定丈夫和两个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茶茶备感心痛,虽然自己并没有直接参与将小督从夫家抢夺过来的计划,可为了有朝一日鹤松能够有所依靠,她确信佐治与九郎不堪当此重任,所以并没有为小督争取过。

茶茶一直凝视着这个继承了浅井家和织田家血脉的婴儿的容颜,直到侍女拿着烛台走进房中。

听说佐治传言后,又过了大约一个月,茶茶有事拜访小督,进屋一看,小督和侍女都不在房中,可能到院中去了。茶茶一只脚已经踏进屋内,不经意地看到床间的置物柜上放着可疑的物品,看着有些像牌位,走近一看,果然是牌位。三个牌位上分别写着逝者的名字,一个写着“佐治与九郎一成”,另两个分别写着“小喜”和“阿缝”。

[1]宇都宫:今枥木县中部。

关于佐治与九郎的传言在九月末传入茶茶耳中,茶茶不敢告诉小督。小督已经在淀城中等了一年,如无必要她坚决不走出自己的房间。

[2]会津:位于福岛县西部,西边是越后山脉,东边是奥羽山脉。

受此次信雄放逐事件影响最大的要数小督的夫君——大野城主佐治与九郎。失去了主公的人,城池自然也要被没收。听说佐治与九郎在城池被攻下的同时自尽于城内,也有人说他没死,只是逃出城去下落不明而已。

[3]武藏:也称武州,今东京都、琦玉县、神奈川县的一部分。

家康眼下虽与秀吉协力合作,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是竞争对手。秀吉借此机会,将家康调至远离京都的箱根对面。但无论如何,从表面上看家康都得到了秀吉非比寻常的厚待。相比之下,织田信雄就比较凄惨,被流放至下野那须[14]不说,仅得到两万石封赏。大家纷纷传言说,秀吉本欲将家康的旧地赐封给信雄,可信雄拒绝封赏,要求继续保有他一直占据的尾势[15]二州,于是惹怒了秀吉,才得到如此下场,也不知传言是真是假。总之对秀吉来说,这个已故主公信长之子一向忤逆,终于能借此机会将他驱逐到远方。

[4]相模:也称相州,今神奈川县的大部分。

在小田原陷落的同时,秀吉对部下论功行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对家康的封赏。家康得到了属于北条领土的武藏[3]、相模[4]、伊豆、上总[5]、下总[6]、上野[7]六国,还附加安房[8]、下野[9]两地。又得到在近江、伊势、远江[10]、骏河约十万石领地上狩猎、朝觐[11]的权利。至此,家康代替北条,成为关八州[12]绝大多数地区的统帅。在加封的同时,本属于家康的旧领地骏河、远江、参河[13]、甲斐、信浓则纳入秀吉之手,他安排麾下的心腹大将分别驻守在各要塞地区。

[5]上总:也称总州,今千叶县中部。

这封信的日期写着二十日,没过几天,秀吉便出现在淀城之中。茶茶本想当面向秀吉确认,是否将鹤松生病之事怪罪在自己头上,可见面后还是作罢了。当她看到秀吉对半年未见的鹤松那份疼惜爱怜的拳拳之情,便不再将此等小事放在心头。鹤松的病似乎快要痊愈,低烧也退了,整个人健康活泼起来。

[6]下总:也称总州,今千叶县北部、茨城县西南部、琦玉县东部、东京都东部。

最后这一句话让茶茶颇为不快。她猜想一定是北政所在秀吉面前挑拨,将鹤松生病的原因全盘推在自己身上。

[7]上野:也称上州、上毛,今群马县。

茶茶很想去京都迎接秀吉,可鹤松的病尚未痊愈,只得留在淀城看顾。秀吉住进聚乐第后,便给茶茶写了信。打开一看,字迹硕大,是秀吉一贯的风格。信中内容大致如下:“分别之后没有书信往来,让茶茶担心,真是抱歉。幼主又长大了吧。一定要小心火烛,要管教好下人,使其谨言慎行。”最后又添一笔:“二十日前后一定回去,看望幼主。晚上让幼主同我们一起睡。请耐心等候。可祝。”虽说场面话居多,可茶茶读信后还是感到高兴。另外,秀吉似乎感到对鹤松的关心传达得还不够,在信的另一面又写了句:“一定注意,切莫让幼主再次受凉。”

[8]安房:今千叶县南部。

秀吉入京当日,王室的公卿、武士们全部赶到粟田口迎接。四日,秀吉上奏朝廷,禀明事由,待到此次出征中的诸将全部回京,再正式入朝请安。

[9]下野:也称野州,今枥木县。

九月一日,秀吉抵达京都。距他三月一日离开京都正好半年时间。

[10]远江:今静冈县大井川以西。

秀吉在小田原陷落当日的十五日便向东北进发,途经镰仓,进入江户地界。在江户城的北曲轮平川口的法恩寺留宿至二十四日,二十六日到达宇都宫[1],八月初抵达会津[2],处理好从关东到奥羽地方的一切事务之后,于八月十二日从会津出发,一路直奔京都,凯旋而归。

[11]朝觐:在中国,朝觐是指诸侯拜谒天子。在日本,朝觐的涵义不一样,是指天子拜见其父母或与父母相当的太上天皇及女院,如果被拜见的对象住在天皇皇宫之外的地方,朝觐还伴随天皇的行幸,以朝觐为目的的行幸称为朝觐行幸。

到了淀城,茶茶久违的一直守在鹤松身边。鹤松已经两岁,看上去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她本想抱抱自己的亲生孩儿,可鹤松的体质虚弱而敏感,除了乳母以外谁都不能接近。即使如此,能待在鹤松身边已经给茶茶极大的满足。当天,茶茶立即派人前往奈良的兴福寺和春日神社,为鹤松的平安痊愈祝祷。

[12]关八州:指日本关东的九个藩国,分别是上野(上州),下野(野州),相模(相州),伊豆(豆州),武藏(武州),常陆(常州),上总、下总(总州),安房(房州),因为上总、下总的俗称均为“总州”,所以是“关八州”。

翌日,鹤松乘坐轿辇离开聚乐第,向淀城进发。正值小田原城刚刚陷落之际,一路上的警备十分严密。茶茶和侍女们的轿辇跟在鹤松的轿辇队伍后面。在京都到淀城这段短短的旅途上,坐在左摇右晃的轿辇中,茶茶体会到被纳为秀吉侧室以来从未感受过的充实与满足,像一只将幼仔夺回身边的母猫一样。她掀开轿帘,感受着从河面吹来的舒适清风,满足得几乎要喜极而泣,一心为出征东北的秀吉祈祷。对茶茶来说,秀吉如今不只是那个手握大权的人物,更是鹤松的父亲。

[13]参河:三河,今爱知县东部。

当晚,鹤松将被移至淀城的消息公布出来。北政所派人前来传话,说幼主将于明天午时动身前往淀城,但是最近他身体欠佳,一定要多加小心,好生照看。白天会面时,北政所对幼主生病之事只字未提,此时才告知此事,让茶茶愤愤不已。若是她事先得知鹤松生病,一定不会提出将鹤松移至淀城的要求。

[14]那须:今枥木县大田原市为中心的区域。

茶茶从北政所处告退,回到京极局的寝殿,一下午都在那里等待北政所的回复。

[15]尾势:指尾张和伊势。

石川丰前是被任命培养鹤松的武士。

[16]松之内:日本新年的习俗,从元月一日至十五日在房间装饰松枝贺岁。此处具体指正月十五日以后。

“那我和石川丰前商量一下,就照你的意思安排。”

[17]不审庵:“不审”的名号来自于“不审花开今日春”的禅语,意思是超越人类智慧的大自然的伟大所带来的莫名感动。不审庵是利休的茶室,由表千家历代家元继承。

“殿下也这样说过。”

[18]蛰居:中世到近世(特别是江户时代)对武士或者公家的一种刑罚,即闭门思过。

“可以。可殿下知道此事吗?”

[19]宰相局:女官的名称之一。

迄今为止茶茶从未这样想过,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让她自己都无法控制地说出此话。她是在敬告对方,自己才是鹤松的生母。北政所面无表情的脸部微有所动,随后,她平静地说道:

[20]有马:有马温泉是日本关西地区最古老的温泉,在公元8世纪,由佛教僧人建造的疗养设施。位于兵库县神户市北区有马町。

“我想带幼主回到淀城生活。”

[21]兴津:静冈县静冈市清水区的地名。

刚答应了一句,茶茶转念思考了一下,抬起脸突然说道:

[22]田子之浦:骏河湾西岸的名称。

“是。”

[23]乱舞:猿乐法师表演的舞蹈。近世后,指在能乐演出中间夹杂的舞蹈。

北政所对茶茶说道,口气好像是对鹤松的侍女或乳母说话一样。

[24]内大臣:太政官编制之外的大臣,权限与左右大臣一样。当左右大臣都不能出朝时,代行总裁太政官的政务和典礼。德川家康叙任该职时,被称为“江户内府殿”,织田信雄、丰臣秀赖也曾叙任该职。

“幼主已经长大很多了,你要见见吗?”

[25]文禄元年:1593年。

每次见到北政所,茶茶都会想起自己的出身,那份优越感总会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占据自己的身体,这次也不例外。她是浅井家的女儿,织田信长的外甥女,凭什么要向面前这个出身卑贱的女子低头呢。

[26]肥前名护屋:今位于佐贺县唐津市的城池,由丰臣秀吉所建。

北政所高高在上地说道。语气虽然平和,但用语刻意地显示出居高临下的态度,像是有意提醒茶茶与她的身份之别。茶茶盯着这个悠然自得地坐在自己对面,像戴着能乐面具一般面无表情的女人,心中升起恨意。

[27]四足门:日本式建筑,门柱前后各有两根柱子,故名四足。

“在外奔波多日,辛苦了!有些疲惫吧。”

[28]唐门:日式门类建筑之一,最早出现于平安时代后期。

茶茶一面说一面低头施礼。

[29]正亲町上皇:(1517—1593),后奈良天皇第二皇子,母亲是万里小路贤房之女万里小路荣子。名叫方仁,于1533年封为亲王。

“我刚从小田原战场回来。”

[30]安艺:今广岛县西部。

须臾,一个侍女走来,将茶茶引入广间,北政所就坐在正面上首的位置。

[31]昌原:大韩民国庆尚南道的道厅所在地。

约莫小半刻之后,北政所在众多侍女的簇拥下,穿过走廊,走进茶茶所在的偏房。她正眼都不瞧茶茶一眼,直接从她身旁经过,走入里面的广间。茶茶气得浑身哆嗦,强行忍着屈辱。外面的天气本就酷暑难当,茶茶发现自己的衣裳一瞬间就被汗水浸透了。

[32]龙宫丰津:朝鲜半岛上的河流,流入韩国第一长河洛东江。

到了聚乐第,茶茶先在京极局处稍事休息,然后派人前去北政所处通报,确认拜会的时间。得知北政所任何时候都方便,茶茶便立即来到北政所的寝殿,谁知却先被引到偏房内等候。由于茶茶只身前来,身边没有侍女跟着,只得一人枯坐在偏房内,等候了许久。

[33]大政所:天皇赐予摄政、关白母亲的尊称。一般情况下特指太阁丰臣秀吉的生母。

茶茶一入京便立即前往聚乐第,拜见北政所。在今春去往小田原的路上,曾途经京都,当时茶茶以赶路为由,刻意避开与北政所的会面,可此次再不去拜会就说不过去了。另外,茶茶听秀吉说过,鹤松此时也在聚乐第中,她很想见见许久未见的鹤松。

[34]唐岛:这里指今韩国巨济岛。

七月二十六日,茶茶与京极局抵达大津,二十七日一早进入京都。同行的还有驮行李的马匹三十匹,劳工六百人。她们于十五日早上离开小田原,沿途护送的武士们在秀吉规定的十二天时间内,成功将这些美丽棘手的货物运到了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