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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茶茶小姐,好久不见。从前的事您是否还记得?当年在清洲城时和弟弟一起承蒙您多方关照。”

京极局在众多侍女的簇拥下到来,却只身一人进入茶茶的房间。

她笑容沉静地寒暄着,声音欢快明亮,白皙的面容一如茶茶记忆中的样子。茶茶本以为成为侧室的女人多少会有些阴暗和抑郁,可京极局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这些。

铭刻在幼年茶茶心中的京极家小姐的形象,具有一种京极家与生俱来的气质,还有一种被命运捉弄而饱经沧桑的柔弱之美。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傲慢和世故,全身上下都透着纤弱与娇美,那是身为日渐势衰的名门望族家小姐特有的气质。

“都过了多少年啦。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茶茶小姐您经历了各种人生的坎坷,我又何尝不是呢。”

茶茶与龙子上次见面已经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是天正二年的秋天,茶茶住在清洲,在那里她与高次和龙子初次相见,当日的情形茶茶至今依然记忆犹新。跟在高次后面进入屋内的龙子时年十三,比自己年长四五岁。她身材颀长姿容美丽,身穿青葱色小袖,系着朱红色腰带,精心修剪的鬓发垂在两颊,一双柔荑白如凝脂。不知为何,那形象至今仍然栩栩如生地刻在茶茶脑海里。

京极局说道。茶茶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子,年纪稍长她几岁,曾嫁给若狭的武田家,后失去夫君,又嫁给杀夫仇敌秀吉做侧室,这些悲惨的际遇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茶茶自己也是经历过千难万险的,可京极局所受的痛苦丝毫不亚于她。茶茶失去了母亲和继父,京极局却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并且关于那孩子是死是活至今仍有各种揣测。

住进聚乐第的第一天夜里,京极高次的姐姐龙子突然拜访了茶茶。龙子如今被尊称为京极局,与茶茶已知的加贺局摩阿、三条局蒲生氏乡之妹齐名,是当下最得秀吉恩宠的三位侧室。

此时,茶茶突然发现京极局的容颜和母亲阿市夫人有相像的地方。同为命运多舛的女子,在挺过一次次劫难之后,她们依然能够面如平湖,没有任何悲伤的影子。此时茶茶自己心情郁结,接待京极局时难免有些无精打采,不过毕竟有着血缘关系,还是感觉亲切。她邀请京极局一起去内院观赏夜樱,从走廊下到内院时,发现台阶上没有鞋子,京极局立即击掌唤来侍女,为二人取来鞋子。

前田玄以的这番话暗示着仪典之前秀吉不会来。茶茶暗自松了一口气,与秀吉见面的时间哪怕再推迟半个月也是好的。

“您先请。”

接着,他又说道:“最近这些日子恐怕您会感到寂寞,请先在此安顿歇息。再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聚乐第将要举行天皇行幸[2]大典,在此之前城内恐怕不得安宁。等仪典结束后,主公就会来这里了。”

京极局说。茶茶没多想便先穿鞋下到院中。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樱花树下,此时茶茶才意识到,京极局像侍女一样地跟在自己后面,便停下来请她先走。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走在茶茶前面,也不知是刻意如此还是毫不介意。

“一切还好吗?您是否喜欢此处?此处的樱花是整个聚乐第最美的。小姐今后就是这里的主人了。”

茶茶无从想象成为侧室之后的日子究竟会怎样。可一想到京极局的存在,心里莫名地有了些底气。

茶茶的居室在院子最深处,旁边是间更衣室,更衣室再往里似乎就是卧房了。围绕走廊还建有数间房屋,用来安置从安土城跟来的全部女子。茶茶在正厅稍事歇息,前田玄以便露面了。

盛放的樱花倏然飘落,绿叶长满枝头,已是四月光景。为着后阳成天皇[3]聚乐第行幸的接驾工作,城中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此次行幸的提议由秀吉于该年正月上奏,经天皇敕许,钦定于本月十四日举行。从室町幕府至今,由于典章制度不健全,接驾与送驾的诸多准备都十分不易,不得不一面参考各家的旧记,一面在各处查阅典籍。此次由前田玄以担当总指挥,接连数日在城内举行了盛大的预演。

茶茶朝玄关的方向走去,一众女子也齐刷刷地跟着起身,排成整齐的一列紧随其后,像是受过严格的训练。进入玄关,已经有一位嬷嬷候在那里,准备为茶茶带路。茶茶跟在她后面,细看之下,这个嬷嬷和上次为她引路的并不是同一个人。屋后还有一个内院,随处都是盛开的樱花。茶茶这才明白,原来这里是一个完整的寝殿。她站在走廊上看着院中的樱花,想起了属于摩阿的那座满是荻花的院落。她想,虽然这里的樱花并无可爱之处,可总比那个孤零零的荻花之院强些。

茶茶终日闭门不出,仅从侍女口中得知了此事。聚乐第自上而下的喧嚣终究没有传到茶茶门前。到了十日左右,各国武将纷纷上洛,茶茶接连不断地从侍女们的议论声中听到前田利家、蒲生氏乡、京极高次等人的名字。唯有德川家康一人,早在一个月前的三月中旬就已上洛了。

茶茶将视线从花海转移到这些女子身上,她故意站着不动。这时,屋子的玄关被打开,里面同样有一些低头行礼的女子。茶茶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那些樱花和假花一样没有生气,而这些女子也和假人一样纹丝不动,似乎这里除了自己是活生生的人,其他一切都是伪造出来的。

连绵的阴雨一直持续到十三日,十四日行幸当天天公作美。当日一大早,秀吉便入宫参见天皇,亲自带领着前田利家为首的一应武将伴驾。卤簿[4]一直从宫门口连绵至聚乐第的十五条街道,队首已经进入聚乐第,队尾尚未出宫。从各国赶来参观卤簿的男男女女挤满了京都的各个街区,据说光是每个路口设置的维持治安的武士就有六千余人。

这次是通过另一扇门进去的,门内是一栋小小的邸宅。茶茶刚一下轿便惊呆了,在她面前是一大片盛开的樱花,花形丰满,色泽娇艳,是茶茶从未见过的品种。此处无风,所以樱花虽已全部盛开,地上却无一片花瓣散落。茶茶呆立在原地,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头顶上那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的花海。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周围只剩下些女子,齐齐地低着头弯着腰,跪在一旁等候。

仪仗队由头戴乌帽子的武士领队,新上东门院[5]和女御[6]为首的御辇紧跟其后,然后是大典侍御局[7]、勾当御局[8]及其他后宫女子的御辇三十余顶,御辇伴驾百余人,宫内僧众的涂轿十四五顶,再后面是先行官、近卫军、贯首[9]、大将[10]等小分队,还有四十五个伶人紧随其后,演奏着安城乐。时近夏季,凤辇[11]在和煦的微风中起驾。后面跟随着左大臣近卫信辅、内大臣织田信雄、德川家康、宇喜多秀家、丰臣秀次等朝廷大将的队列,秀吉在后面乘坐轿辇伴驾。

进入京都,还是和半年前来时一样殷盛至极。上次来时是秋天,这次是春天,主路上的行人比上回更多,一路上尘土飞扬。所有人一看到茶茶一行人经过都驻足观看。上次进入聚乐第之前还在旁边的武家建筑内留宿一夜,这次却直接穿过铺满白沙的大门进入了聚乐第。

秀吉的先行官是石田三成,领着七十多个亲信大臣在前方骑马开路,轿辇后面随侍的五百多人分为三列,其后是前田利家等二十七位大名,跟在他们后面的武士不计其数。

直到进入山科的村落,道路两边时而能看到星星点点盛开的樱花。可茶茶一点也不觉得美。泛白的小花少有红晕,褪了色一般,像是蓬头垢面,孤苦无依的老妪。

路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幼,他们从十三日傍晚便来此沿街等候。在他们眼中,仪仗队的装束都雍容华贵,美若天上之物。光那些绫罗绸缎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走到大津的部落,队伍停下来用午膳。其他女子全都下轿用餐,只有茶茶以身体不适为由一直待在轿中。作为一个即将迎接命运巨变的女人,茶茶有些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她从轿帘的缝隙中往外望去,看见一汪深得发黑的湖水,广阔的湖面上连一艘船影都没有,湖边的樱花也仍在羞羞答答地将开未开。

十四日是行幸的第一天。白天在已备好的场地上召开酒宴,夜里则在丝竹管弦声中举行夜宴。茶茶在城门旁指定的位置上迎接卤簿后便回到居所,内心一直无法平复。今夜的聚乐第中,明明聚集着比平日多上数倍的人口,可广阔的城池周围却是万籁俱寂。夜里,茶茶走出内院,在清冷的月光下散步。城内明明在举行着前所未有的盛典,可夜晚却是这般的安静。若是舅舅信长没有经历本能寺兵变,如今尚在人间的话,今天接驾的人便轮不到秀吉了。浅井、织田、柴田家相继灭亡,茶茶想不通,秀吉能够替代他们走到今天,到底是凭借他自身的强大还是因为生来就命好。

整个队列既没有送嫁队伍的雍容华贵,也不似贵人出行的庄严肃穆,倒像是一支秘密押送什么奇珍异宝的队伍,在神秘而紧张的气氛中迅速前行。茶茶坐在正中央的轿子里,时不时掀开轿帘看看外面的街道。路边三五成群地站着些看热闹的女人孩子的身影。有些人跪着,也有些人站着目送队伍远去。

茶茶漫步在月光下,想起了许久未曾想起的人和事。她想到父亲长政、母亲阿市夫人、舅舅信长,还有继父胜家,突然惊觉这些已逝之人的面容上都蒙着一层不幸的阴影。

前后轿辇中都乘坐着女子,茶茶几乎都不认识。她们也不知是哪里派来的,今天一大早就候在城门口,等待茶茶上轿。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个个都面无表情,仿佛那面孔上从来没有过喜怒哀乐。这些人态度虽然殷勤,但举手投足都显得十分冷漠。轿辇后面又有三十骑左右的骑兵殿后。

第二天,也就是十五日,原计划召开由天皇主持的和歌会,但由于驻辇时间有所延长,中午开始的飨宴上便开始吹起了笛击起了鼓,这声音顺着风传到了茶茶的居所。这天,秀吉向朝廷进贡洛中的地子银五千五百三十余两,向上皇和皇族进贡米地子八百石,另外,向各亲王、公卿、各门迹献上近江高岛郡八千石。除此之外,秀吉还命此次参加盛典的家康、利家为首的所有武将,立下子子孙孙世代向朝廷效命的誓言,决不违抗,自己也发誓将为朝廷鞠躬尽瘁,所有武将都提交了誓约书。

虽然已是三月末,但今年的春天比往年到访得晚些,照耀在湖畔的阳光仍然带着寒气。听说聚乐第的樱花现在是盛开时节,可安土城门边的两排樱花还含苞待放。前往聚乐第的队伍的氛围,既不像出嫁,也不像单纯出游。前日里那些送来的新制家具物品填满了安土城内的大屋子,今天却并没有随队携带,只能改日另行搬运。约莫三十骑全副武装的骑马武士在队头开路,跟随其后有三十顶轿辇,正中间那顶轿辇上就坐着茶茶。

第三天,十六日,从早上开始便阴云密布,下着小雨,正好为这日的和歌会烘托气氛。天皇御题“咏寄松祝”一首,内容如下:“此身待今日,松枝立为证。世代尽忠诚,至死不相违。”秀吉和家康也作和歌唱和。秀吉以“夏日待行幸聚乐第同咏寄松祝”为题,诗曰:“轩外青松凌霜质,主君鸿运永不衰”,家康也作同名和歌:“松叶满枝翠绿盖,效忠主君数千载”。整个歌会上共有九十七人发表了创作,除了少数人乐在其中,对于武将们来说,这种宴会没多少趣味,虽然作品不断,但大部分一听就知道是代笔。御歌会后又有酒宴,直至深夜才散。

上午八时,茶茶一行人离开安土城,朝聚乐第进发。在城门口上轿前,茶茶回眸凝视这座湖畔之城,感慨万千。从天正十一年末搬来此处,她已经在此度过了六年时光。如今想来,茶茶和两个妹妹在这座城内过着遗世独立,无人问津的日子,就这样悄然地从少女成长为成年女子。无论是小督还是阿初,都是从此城出发,迈向了人生的新轨迹。如今,唯一留在此处的茶茶也将朝着属于自己的崭新命运出发,从这里迈出她新的一步。

第四天,十七日,是观舞日,天皇观赏了万岁乐、延喜乐、太平乐等舞曲。就这样,整个餐饮宴会如期顺利举行,十八日还幸,当天正午,凤辇从聚乐第起驾回宫。和行幸来时略有不同,此次还幸的卤簿队首抬着二十担长箱及唐箱,里面盛满了秀吉献上的各色珍宝。箱面都刻着菊花纹章,镶金雕银,且都饰有高莳绘[12]

茶茶曾经参观过聚乐第,她能够想象在樱花的装点下,聚乐第该有多么的美轮美奂,可这些对她来说完全不值得喜悦和期盼。先后在小谷、清洲、北之庄、安土城中居住,她期待着自己的下一所居城是蒲生氏乡所描述的淀川边的那座城池。

行幸仪式圆满结束,到了第十九日,从半上午开始就风雨大作,似乎老天也为了这次仪式攒着劲儿似的。

据前田玄以说,聚乐第的樱花差不多在明天盛开,正是观赏的好时节。

茶茶一整日都待在自己寝殿的客厅里,出神地望着屋外倾盆大雨那如麻的雨脚。行幸仪式的结束,意味着从今天开始秀吉随时都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这让茶茶坐立不安。尽管她早有心理准备,静待着与摩阿和龙子相同命运的降临。可是,当这一刻真要来临之时,她终究无法忍受成为秀吉侧室的事实,他可是杀死她至亲的仇敌。茶茶望着那长垂及地的雨脚,想起了蒲生氏乡说过的话。他让她为秀吉生下孩子,还让她修筑自己的城池。想到这里,茶茶的内心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

“搬到聚乐第的日期定在明天了。明天七时就从城里出发。”

十九日下了一整晚的暴雨,到了二十日早上,雨势丝毫不见减弱。寝殿内院的凹地里积满雨水,成了小池塘。雨水沿着前院西边的墙汇成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院子里的很多树木都被风摧毁了枝丫,残枝败叶散落一地。

那天,氏乡坐了不到一刻的时间便告辞离开。氏乡刚走没多久,从京都回来的前田玄以探访了茶茶。一来便唐突地说:

到了正午时分,风势渐衰,雨也小了。到了傍晚,雨势再次加剧。茶茶从寝殿的客厅望去,院子已经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抬头看看天,乌云正迅速向西奔涌而去。

茶茶想到,母亲当年就走了氏乡认可的道路,如今自己的命运恐怕也只能遵从氏乡所言了。母亲最终以自尽了结了一生,自己的未来又将如何呢?

就在这时,茶茶听到玄关方向突然有些骚动,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侍女便慌张地赶来传话:

“我明白了。”

“关白大人驾到。”

“对啊,这怎么不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呢?”

既没有预先约定,也没有提前通传,茶茶没有做任何迎接秀吉的准备。从正厅出来,刚走到走廊上,便看到秀吉的五短身材从对面走来。茶茶立即俯下身子,手放在地板上,低头施礼,直到看到秀吉的双脚停在自己面前。

“那么我就如蒲生大人所愿,生下孩子,住进新城吧。”

“天气糟透了,一切可好?”

泪水再次滑过茶茶的面颊,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那座尚不存在的虚构之城中,站在天守阁之上。她的悲伤也正是源于此,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即使到了那天,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囚徒而已。可她还是对氏乡说:

说着,秀吉毫不客气地走进屋内,两个随行的侍女也跟着走了进去,为秀吉铺好座位后,立即退下了。

氏乡说得好像眼前就是那座新城似的。

茶茶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在走廊上原地不动。

“是啊,如果是小姐您的居城,可以选择在淀[1]一带筑造。那里虽然已有座城,但您可以另造一座新城。离大阪和京都都很近,又有淀川流经城外两面。从那里的天守阁顶看到的风景一定非常美丽。周围的平原一望无际。”

“茶茶。”

氏乡笑道:

听到秀吉叫自己的名字,茶茶鼓起勇气站起来走进屋内,在下首的位置坐下来,规规矩矩地寒暄道:

“这个嘛……”

“行幸大典顺利结束,真是可喜可贺。”

“在哪里筑城?”

“在哪里看到队列的?”

“如果小姐您都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到?”

秀吉的语气像是对着孩子说话。

“我吗?”

“在城门旁。我在那里迎接圣驾的到来。”

“如果您不喜欢聚乐第,那么再造一座居城也无妨。”

“怎么样?”

氏乡想了想又说:

“很是威风。”

“这可如何是好。”

“看清楚脸了吗?”

“我不觉得美。”

“什么?”

“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茶茶不禁抬脸疑惑地看着秀吉,不知他问的是谁的脸。秀吉说道:

“去过一次。”

“我当时紧张,再加上连日的准备颇感疲惫,没被你看到正好。”

“您之前去过聚乐第吗?”

说完豪爽地大笑起来。原来秀吉说的是自己的脸。

氏乡转移话题说道:

“舞蹈怎么样?”

“失礼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我没有看到舞蹈。”

氏乡不说话,也不安慰,任凭茶茶哭泣。没多久,茶茶擦干眼泪说道:

“为什么?”

茶茶忽然感到脸上有泪水滑过。她从没想过自己和秀吉之间会有孩子。和那个灭了自己一族,夺走自己至亲的秀吉之间!茶茶完全不顾及氏乡,兀自垂泪,但这不是悲伤的泪水。当她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名女性所背负的不可思议的使命时,她再也难掩饰激动之情。

“没有人告知我去看。”

“我的孩子!!”

“没有告知?嗯?”

“是的。”

秀吉有些出乎意料的样子,接着又宽慰似的说道:

“我的孩子?!”

“是这样啊。这可不对。不过,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

氏乡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茶茶觉得他下面想说的是这个孩子将成为天下之主。细想之下这不失为一种方法。

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秀吉突然沉默起来。

“怎么不是喜事呢?这是无上的喜事啊。若是将来小姐再有个一男半女,这孩子就会继承浅井家的血脉……”

这次是茶茶第五次见到秀吉。第一次见面是清洲会议结束后在清洲城居所的走廊边。第二次是北之庄陷落后第二天,当时秀吉正骑在马上向北面行军。第三次在安土城,当时秀吉和摩阿坐在一起。第四次是去年来聚乐第参观之时。和前几次都不一样的是,此次只有秀吉和茶茶二人独处。五十二岁的秀吉,脸部皮肤又黑又红,长满了与年龄相符的细纹,可身上却散发出一种青春活力。这种活力使他还能得意洋洋地问茶茶是否看到自己,思维方式完全以自我为中心。

茶茶问道,她想试探氏乡的真实想法。氏乡愣了一下,遂即回答:

就这样沉默着坐在秀吉对面,茶茶感到十分压抑,抬脸望向秀吉,想说点什么。此刻,秀吉的神情却和刚才大不相同,他凝视着院中的一角,似乎被某一种想法缠绕着无法自拔,倒让茶茶手足无措起来。终于,秀吉回过神来似的对茶茶说:

“您认为这是喜事吗?”

“有谁在吗?”

氏乡的第一句话就表明他的立场,他似乎毫不犹豫地认为茶茶成为秀吉的侧室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茶茶立刻唤来一个侍女,秀吉命此侍女前去传唤和他一起过来的一个随从。不一会儿,一个中年武士来到走廊边,秀吉说:

“小督小姐和阿初小姐出嫁时我没能赶来,所以这次无论如何都应该前来道喜。”

“提交给宫中的咏歌附录的对象,本来写着菊亭大人、劝修寺大人二人,请再加上中山大人,改成三人。”

氏乡仍然像从前那样称呼茶茶。

说完还不放心,同样的话又嘱咐了一遍,才命随从退下。这时,他脸部的表情终于像刚来时那样放松下来。

“小姐,恭喜您!”

“闻君将临幸,天公亦多情……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对了,夜降倾盆雨,落满庭之雨。这首和歌不错吧?茶茶懂不懂和歌?”

茶茶郑重地接待了这位松坂三十二万石的领主。三十二岁的氏乡已经不再年轻,行为举止成熟稳重,曾经颇有特点的低沉嗓音更能衬托出他的冷静沉着。

“庭之雨这句有点怪。”茶茶说。

与高次会面后的第三天,蒲生氏乡突然来访。上次见他时是天正十二年的年末,当时小牧合战刚结束不久,将近三年半的光阴转瞬即逝。

“改成庭之水?”秀吉问道。

从走廊走到屋外,再到自己的居所,在这一段长长的路上茶茶漫无目的地踱着步。此刻,茶茶意识到,自己并不仅仅是个女子,更是当权者秀吉的附属物。很明显,高次拒绝自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秀吉的畏惧。

“庭之面怎么样?”

高次甩开茶茶的手,径自离开了。茶茶自己独坐良久,等意识到高次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来,这才站起身来。

“嗯,有些道理。可能这样更好。就是庭之面了。”

茶茶仍然默不作声。她还没反应过来,高次便起身准备离开了。这一瞬间,茶茶突然抓住高次衣服的一角,快到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和上次高次抓住茶茶的裙角时一样,动作中都包含着坚定的决心。不同的是,茶茶的眼神中没有高次那种着魔一般炽烈的感情。

秀吉有些吃惊地盯着茶茶。

“如果您不回去,那么高次就到别处去。”

“这和歌不错吧?天皇驾临前的一天还在下雨,行幸当天就放晴了。行幸刚一结束又是暴风骤雨。”

“……”

“这和歌是您即兴创作的吗?”

“高次在这里请求您了!请您回去吧。”

“即兴?我可作不来。”

茶茶感到自己的眼神正在和高次的眼神交锋。哪一方先别开眼去就算败下阵了。

“那么是昨日所作?”茶茶追问。

“怎么会是胡言乱语?”

“是昨日吗?可能是昨日吧。”

“没错!”

说完,又用他特有的豪爽笑声敷衍过去,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

“胡言乱语?”

“再叫谁来一下。”

“没疯的话怎么会想这样的事?请别在这胡言乱语了,赶紧回去吧。”

这次换另一名中年武士前来。秀吉吩咐道:

“我没有疯。”

“你去传我命令,将向宫中献歌的日期定为二十日。我本来吩咐的是十九日,还是改成二十日吧。”

“您现在精神真的正常吗?”高次问道。

等随从再次退下,他又一次用放松下来的表情说道:

高次之前曾说过想要自己,茶茶现在就依他所言献上身体。这举动并不是出于对高次的爱情,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爱高次,所以献上身体和表达爱情是两码事。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她认定之前向自己表白时高次眼中燃烧的那种着了魔一般的火焰不会有假。自己的身体终归是要献给秀吉的,不如就在此刻献给高次。

“安土城和这里比,茶茶更喜欢哪个?”

语气中丝毫没有一丝胆怯和羞涩。

这次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像是痛下决心一般,像是想一心放在茶茶身上,除了茶茶不再想其他的事。

“所以我决定,今晚要在高次大人这里留宿一晚。”

“我觉得安土城更好。”茶茶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茶茶自顾自地说着,高次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的这番话以及她说话时的语气,都没有给高次半句插嘴的余地。她继续淡然地说道:

“安土更好?那可难办了。茶茶对聚乐第还不熟悉才会这样说吧。还有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你没见过呢。有漂亮的房间,还有很多侍女陪你一起玩有意思的游戏。”

“我可能生来就是这个命。就在刚才,我还想自尽了完事。可现在我回心转意了。我要活下去。我的父亲、母亲、祖父以及继父胜家都拼命地活到最后,直到城里的天守阁被烧为灰烬。我也要像他们一样,一直拼命活着,直到非死不可的境地。”

说完又补充一句:

这二十年来发生的桩桩件件大事小事在她脑海中交替出现。此刻,那些所有的过往她都一一清晰地回想起来。无论多么小的事件,那事件本身连带前后所发生的一切,甚至事件发生当天的天气如何她都如数家珍地记得。

“即使你再喜欢安土,也不可能回去了。”

她依稀记得小谷城陷落那夜的情形,仿佛一场梦。她还记得清洲城内寂静的生活;慈母阿市夫人的音容笑貌;两个幼小稚嫩的妹妹;父亲长政的肖像;得知本能寺兵变那夜的茫然无措;安土城的万灯会;穿梭在万灯会上如梦如幻般美丽的白马;母亲的婚礼;北国那铺天盖地洋洋洒洒飘落的细雪;继父胜家发兵当日的情景;北之庄陷落那晚轿辇左摇右摆经过的昏暗山路。

说完秀吉大笑起来,最后这句话在茶茶听来如同命令一般。正说着话,秀吉的表情又变了,他突然认真地说:

茶茶抬起脸直视高次。他竟然说她疯了!此刻,她非但没有疯,反而比这二十年来的任何时候都清醒。她的头脑清澈而冷静,似乎里面放置着一块坚冰。回首自己过往的岁月,她觉得自己走过的是一条幽暗绵长的小径。

“难得和茶茶一起坐着说说话,但我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没处理……还是我自己亲自去吩咐得了。”

“您看我现在是疯了的样子吗?”

说完,秀吉站起身来。看样子,尽管秀吉刚才已经嘱咐过两次向宫中献歌的事情,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的声音压抑低沉,显然,他是因为控制不了茶茶的音量,所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泄露到外面去。

送走了秀吉,茶茶感到心力交瘁。让她反感的那件事终于可以再度推延。谁知到了晚上七时左右,一位嬷嬷来到茶茶寝宫传话:

“您是疯了吗?”

“殿下怕您一人寂寞,特来传唤。”

高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茶茶的脸,愣了几秒钟,旋即说道:

只看见嬷嬷的嘴在动,脸部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戴着能乐面具。

“我已经下定决心搬去聚乐第了。所以此次特地来告诉您。另外,今晚请您允许我在此留宿。”

“请带路。”

两人在书桌旁对坐下来。茶茶再次重复道:

茶茶面色苍白地说道。她将走向那个手握天下大权的人,此人下午还来看望过自己,精力充沛,没有一刻休息。她这就去为此人孕育子女,然后修筑属于自己的城池。

高次神情慌乱地将茶茶请进屋内。他刚才似乎在写些什么,屋子的正中央摆着小书桌,旁边放着烛台。从昏暗的走廊走进屋内,灯火亮得有些晃眼。

茶茶扶着嬷嬷瘦削干枯的手,在两名年轻侍女的陪伴下走出寝殿。暴风骤雨之后,霁月初现,暖风熏人,云层和傍晚时分一样向西面涌动。

“我想说,我会按您所说的搬到聚乐第去,已经下定决心了。”茶茶说道。

次日拂晓,茶茶走出秀吉在天守的寝殿,从数间不知其主的宫殿前经过,回到自己的居处。一位嬷嬷踱着小碎步,在前面为茶茶带路,两个年轻侍女跟在茶茶身后。

“请您立即回去。”

嬷嬷每走几步便会停一下,像是为茶茶考虑,让她可以边走边歇息片刻,可嬷嬷的这种同情让茶茶深恶痛绝。每次停顿,茶茶都觉得那是对自己的侮辱,她满腔愤懑又不得发泄。她不管前面的嬷嬷是否停下来,自顾自地一直往前走。

他低声咕哝道。茶茶刚开口说了句“那个……”,他马上“嘘”的一声制止茶茶。又厉声道:

“您觉得冷吗?”嬷嬷开口问了一句。

“您怎么能这样胡来?这不是为难我高次吗?”

“不冷。”茶茶不耐烦地回道。

一户遮雨板被掀开,一个男子探出身来,正是和白天同样装扮的高次。茶茶看清是高次,便走上前去。高次看到茶茶时大吃一惊,似乎是为了防止茶茶更进一步靠近,他直接光着脚走下庭院。可一走到茶茶面前,又马上害怕被人看到似的,转身走上走廊,再指引茶茶也走到廊上,两个人就站在走廊里说话。

拂晓的空气中没有一丝寒气,春天匆忙地离开,初夏已悄然而至。这个时间,夜色完全褪去,城内却依然鸦雀无声,不见人影。

茶茶轻叩了两三下遮雨板,没有任何回应。她再次轻叩遮雨板,这次比上次稍微大声一些。这时似乎听到屋内有了动静,是走廊上的脚步声。茶茶立刻退开,躲进右手边的树丛中。

到了寝殿门口,嬷嬷一人回去,由跟随茶茶的两个侍女继续随侍。回到屋内一看,床已经铺好,茶茶再次感到深受其辱。她命侍女打开遮雨板,试图驱散笼罩在屋内的黑暗,随后立即命下人们各自退下,自己一人独坐在寝床上良久。透过打开的障子,可以看到走廊边盛开的棣棠花,一朵朵明黄的小花,在睡眠不足的茶茶看来有些刺眼。她觉得疲惫不堪,却又不敢就此躺下休息,总觉得那种屈辱感随时可能爬上身来。

为了躲避洒在院中的一片月光,茶茶溜着几栋建筑物的侧面,朝西北方向的角楼走去。走近一处廊下时停了下来,面对着高次所住鹰之间的内院。她先站着探听了一下动静,屋内鸦雀无声。高次可能不在里面,也可能已经睡下了。

最终,茶茶还是沉沉睡去,直到午后方起。起来后看到面前摆放着秀吉派人送来的落雁[13]和馒头[14]两种点心,分别盛放在漆盒内。

茶茶沿着一排建筑物前行,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听着浪涛的声音。在她听来,那声音华美动听,不像浪涛之声,倒像是远方传来的飨宴上觥筹交错之声。

接下来的五天,秀吉每天都派人送来各种赏赐,也没有特别的吩咐。就在屈辱感逐渐消退之时,茶茶再次被秀吉传唤,在天守阁内一间装饰豪华的屋内,茶茶和秀吉并肩坐在嵌着螺钿的外国椅子上,被众多侍女环绕着观看表演。有发色和眼珠都带着异域色彩的外国舞者的舞蹈,也有来自琉球的舞蹈,只见舞者们双手各持一器物,一边摇晃着发出声响一边手舞足蹈,还有外国的艺人们表演曲艺、魔术等节目。但凡茶茶聚精会神看的节目,秀吉都会命人延长表演,若哪个节目让茶茶别过眼去,秀吉就会立即叫停,换上其他节目。

当晚八时左右,茶茶遣退所有侍女,整理片刻,走到廊上打开遮雨板。虽然看不到月亮,但屋外洒满了清辉。从走廊走下院内,虽然夜晚还是寒凉,毕竟春天将近,光秃秃的树枝比一个月前要饱满许多。

那夜,茶茶第一次饮酒。在秀吉的劝说下,她轻抿一口盛在水晶杯中的红色液体,甜美芬芳的气味立即占据整个口腔,才喝了两杯茶茶便感到不胜酒力,抬头看时,秀吉已不知何时离开了。她半醉半醒地在侍女们的搀扶下回到自己的寝殿,刚到门口便倏然停下脚步,秀吉此刻就在自己的卧房内。

“听说京极大人今晚留宿在城内鹰之间的别馆。”

半夜,茶茶醒来,听着雨打屋檐的声响,雨似乎是刚刚开始下的。此时此刻,只要茶茶乐意,便能就此轻而易举地取了秀吉的性命。执掌天下大权的秀吉正仰着脸呼呼大睡,睡容老态毕露。茶茶开始回想自己怀剑[15]所藏的位置,想起之后,竟不可思议地心平气和下来。

良久,茶茶叫来一个侍女,命她出去打探高次今晚的住所。侍女很快回来复命:

父亲长政、祖父久政以及浅井一族人众皆与城池共存亡,秀吉是始作俑者。母亲阿市夫人、继父胜家以及佐久间盛政为首的柴田一族皆因秀吉而死。茶茶的兄长万福丸为秀吉所捕,听说他被秀吉刺死时,母亲那悲恸的样子让当时还少不更事的茶茶永远铭记于心。

茶茶默然地垂下头,听着高次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没有试图阻拦。侍女还没有送来烛台,茶茶一人枯坐于暗室之中,悔恨不已。为什么要特意把他从大沟请来?她明知道和他商量不出任何结果,请他来又有何意义?

可以说,茶茶认识的所有人都因秀吉而死。此刻,她随时可以为这些人报仇雪恨。从小便既仇恨又恐惧的秀吉如今就睡在自己眼前,他的生死全在茶茶的一念之间,这种感觉甚是奇妙。

说完立即起身告辞。刚才为了避嫌,高次拒绝与茶茶在封闭的房间内共处。现在既然天色已晚,他也想尽量避免与茶茶二人共处黑暗的室内。

茶茶再次睡下,直到清晨方醒。从意识到自己手握秀吉生杀大权那一刻起,她再也不会被压抑在自己体内的屈辱感折磨,也能够忍耐与这个上了年纪的掌权人同床共枕。

“我明天早上再来拜访吧。”

茶茶成为秀吉侧室后没几天,五月十三日,宫中的内侍所奏响了御神乐[16]。在一个多月前举行的聚乐第行幸大典上,秀吉的正室北政所被册封为从一品[17]夫人,这御神乐正是为她的加封典礼所奏。当日,藏人头左近卫中将中山庆亲持御剑,后阳成天皇亲自驾到,万里小路充房为天皇持裙裾,中御门宣泰持御履,其他茶茶听说过的颇负盛名的公卿们各自持烛台,在伶人乐演奏期间,奏响了御神乐。

他看向庭院外面说道。

御神乐相关的消息一时间传遍城中,大家议论纷纷,热闹非凡。茶茶也是从此时开始注意到秀吉正室北政所的。北政所一直住在大阪城中,迄今为止茶茶既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晚了。”

茶茶不明白,宫中为北政所举行加封仪式并演奏御神乐,何至于举城上下都激动不已。也不理解秀吉身边多了一个手掌大权的女性意味着什么。

二人相对无言地静坐片刻,终于,高次打破了沉默:

就在御神乐奏响的翌日,茶茶想去拜访京极局,自从上次京极局来访后,茶茶还未回访还礼。她先派人前去通传,京极局却回话拒绝,并劝她这段时间先不要互相走动为好,因为北政所会在城内逗留四五日。茶茶颇感意外,自己只是去拜访一下京极局而已,为何要顾忌北政所呢。

他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茶茶依然清楚地记得高次曾经着了魔一般的表情。当时他苦苦哀求自己答应他的求婚,为此他可以不要大沟一万石的封赏,可以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可茶茶却拒绝了他的诚意。如今却找他商量自己是否应该成为秀吉侧室的问题,这对高次来说的确太过残忍无情了。她明知道,秀吉的命令根本不能违抗,拒绝就意味着只有死这唯一的出路。

没想到就在当天,北政所召见茶茶。由于茶茶不熟悉这种场面,便再次遣人去京极局处寻求帮助和意见。

“如果是关于此事,请您还是不要和我商量。特意将高次召唤过来,目的却是为商量此事,您不觉得有些残忍和过分吗?”高次面色苍白地说道。

茶茶按照京极局的交代换了衣服,前往本丸拜见北政所。走进一间屋内,先被安排在末席,周边围坐着众多侍女,随后才被传唤到北政所面前。

“我的确这样说过,时代确实在变。可是,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不能这么简单下结论。”

茶茶先施一礼,抬头看了看这个四十岁上下的女性,此时她正面无表情地冷眼凝视着自己。

“上次见面时,您不是说时代已经变了吗?”高次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嗯,脸长得的确美。茶茶小姐今年芳龄几何?”

“可这位当今的天下之主是浅井家和柴田家共同的灭族仇敌啊。”茶茶说道。

言语中带着一种刻意的居高临下。既是年长者对年幼者的语气,也是身居高位者对低位者的态度。

“是的。”

“今年二十岁。”

“您真这样想吗?”

茶茶直视着对方的面孔回答,她感觉自己可能不会喜欢眼前这个女子。从小到大,茶茶还是头一次在同性面前处于劣势。除了母亲阿市夫人以外,其他女子一向对茶茶毕恭毕敬。虽然她从记事起便一直身不由己地寄人篱下,可她从没有先低头向任何女子施过礼。

“我觉得很好。”高次回答。

“想必多有照顾不周之处,你要暂且忍耐一下。”

“您怎么看这件事呢?”茶茶继续问道。

说完,北政所扭头向侍女示意,呈上给茶茶的赏赐:一套衣服和一个华美的玳瑁发梳。

这次他的语气略带强硬。茶茶只得再度起身,像刚才那样将待客室的障子全部打开。春夜的寒气一股脑地涌进屋内。

“感激不尽。”

“还是请您打开吧。”

茶茶嘴上虽在致谢,却故意不低头行礼。对方虽然礼数周全,对茶茶也没有特别的敌意,可她暗自意识到自己是浅井长政的女儿,织田信长的外甥女,这种意识让她渐渐昂首挺胸起来。她并不因为是侧室而对正室产生自卑,更不是在为秀吉争风吃醋。如果她对秀吉有感情,那么自卑和妒忌还说得过去,可秀吉在茶茶心里没有丝毫地位。此刻,她感到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因此而不悦。她才不管对面坐着的是不是手握天下大权之人的糟糠之妻,不过就是一个出身低贱,本来无名无姓的小家子罢了。茶茶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高次没有回答,又重复道:

她与北政所对视片刻后,恭敬地说道:

“为什么?”

“请恕我告退了。”

“还是开着比较好吧。”

说完略施一礼,从北政所面前退了下去。自从想到自己随时可以取秀吉性命,她的心态其实缓和了不少。可今日与北政所的会面再次点燃了她的无名之火,让她感到愤懑不满,无处宣泄。

说完,茶茶起身合上全部打开的障子。但高次马上说:

[1]淀:京都府京都市伏见区西南部的地区。夹在属于淀川水系的宇治川和桂川中间。现在,旧京阪国道和京阪本线经过此地。

“屋里有些冷吧。”

[2]行幸:古代专指皇帝出行。此处指天皇驾临聚乐第。

“已经听说了。”

[3]后阳成天皇(1571—1617):正亲町天皇之子诚仁亲王(阳光院太上天皇)第一皇子,母亲为劝修寺晴右之女劝修寺晴子(新上东门院)。本名和仁,后来改为周仁。诚仁亲王于1586年时病逝,无法接任天皇之位,于是拥立孙子周仁亲王,在同一年让位给他。后阳成天皇在位期间,处在丰臣秀吉政权与江户幕府的初期,两个政权对待天皇的态度有很大的不同。秀吉由于出身卑微,需要建立权威以及拥有太合与关白的地位,因此对天皇极为尊敬礼遇,致力于恢复朝廷的威信,甚至盛大的遵古礼举办了一次聚乐第行幸,队伍行列就有上千人,天皇在还幸时,还奉送黄金与金银珠宝。

高次将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简短地回答道:

[4]卤簿:古代帝王驾出时扈从的仪仗队。出行之目的不同,仪式亦各别。

“您是否听说了传言?”

[5]新上东门院:劝修寺晴子(1553—1620)。正亲町天皇的五皇子——诚仁亲王的妻子。后阳成天皇的生母。院号新上东门院。

茶茶想将高次引至安排好的位置,可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入口处。茶茶只得放弃,开门见山地说道:

[6]女御:天皇后宫女子的身份之一,随侍在天皇寝殿。位次仅次于中宫皇后。

“请这边上坐。”

[7]大典侍御局:典侍在江户时代末期是指宫中高级女官中地位最高的。典侍中最高级,管理全部女官的称为大典侍,和勾当内侍并列掌管御所御常御殿的诸般事宜。

高次整个人都改头换面,颇有一城之主的威仪。他稳健地从走廊上缓缓踱来,在房间入口处坐下,恭敬地问候茶茶。之前那种孤傲刚强的气质已不见踪迹,如今的他看上去总是冷冰冰的样子。看到这样的高次,茶茶感到有些不悦。眼前这人,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粗鲁地抓住自己衣角的人了。

[8]勾当御局:侍奉天皇的女官。

派出信使的第五天傍晚,高次出现在茶茶面前。一听说高次来访,茶茶立即命令侍女们退下,也不顾外面寒气逼人,将房门大开。她留出上首的位置给高次,自己在对面的位置上安置坐垫,等待高次进屋。

[9]贯首:藏人头的别称。平安初期设立的官职。处理天皇及天皇家的私事,管理宫中物资调配及警卫工作。

从信使出发后的第二天开始,茶茶便衷心盼望着高次的到来。虽然如今的高次今非昔比,已是大沟一万石的领主,可能不会轻易赴约。但她相信,既然自己挑明了要见高次,他必然会克服一切困难来一趟的。她相信高次对自己的这点关心还是有的。

[10]大将:近卫府长官,左右各一名。

接到前田玄以通知的第二天,茶茶派出信使,给大沟城的阿初传话,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同京极高次商量,请他务必来安土城一趟。

[11]凤辇:日本天皇行幸时乘坐的轿辇,轿顶装饰有凤凰图饰。

玄以答道。对这个回答,茶茶不置可否,只在心中盘算着十天这个数目。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必须在这十天内有所决断。想要自尽的话随时都可以。她的父亲、母亲、祖父还有继父都是自我了断的,她当然可以步他们后尘。连纤细娇弱的母亲阿市夫人都能做到的事,自己怎么可能做不到。

[12]高莳绘:是日本漆艺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经历了不同的发展时期,在日本美术史、工艺史上都占有突出地位,是日本传统工艺的一大标志。

“请再等十天左右,我想等到聚乐第的樱花盛开之时就差不多了。”

[13]落雁:日式点心的一种,是将小麦粉、米粉与麦芽糖、砂糖等混合,加入豆沙、小豆等夹心,烘干制成,类似于中国的绿豆糕、芝麻糕等点心。

“大概什么时候搬到聚乐第?”

[14]馒头:日式点心。用小麦粉,黑砂糖,膨胀剂发面,小豆做馅儿。

众人忙忙碌碌地折腾了差不多十几天,前田玄以突然拜访茶茶,告诉她很快就要搬至聚乐第。玄以的语气从没有如此恭敬过。茶茶听后没有任何反对之辞,仅问了一句:

[15]怀剑:匕首的一种。由金属书写文具尖笔发展而来。由很薄的锋利的三棱剑身和十字形剑柄组成。通常置于武装带上的鞘内作为仪仗武器,或藏于衣中,无战斗作用。在古代日本,贵族都是用怀剑剖腹。

三月初,城里的樱花一夜间含苞待放,茶茶的预感终于变为板上钉钉的现实。和阿初婚礼前的景况差不多,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侍女,每日穿梭于茶茶的房间。一件又一件的衣物被送进来,每件都华丽得让人瞠目结舌,屋里很快就被奢华的生活用品和家具填满了。

[16]御神乐:御神乐即宫廷神乐,最初叫庭燎。这种歌舞,是在祭日的深夜,寺庙庭院中架起篝火,进行神秘的艺术表演。首先由人长(神官)率领陪纵(乐队)、召人(应征为神乐服役的人),表演一种带有咒术性的请神舞,经常是通宵达旦地进行。

迄今为止,在对秀吉的看法上,茶茶一直和已故母亲阿市夫人,及两个妹妹阿初和小督不一样,她并不似她们那般畏惧和厌恶秀吉。与秀吉的四次会面,每次印象都不同。除了那次秀吉全副武装骑在马上的样子之外,总体来说,其他三次会面,秀吉给她的印象无外乎是个亲切开朗的老者。虽然浅井家和柴田家都断送在他的手上,自己的父亲、母亲、祖父也皆因他而死,可茶茶从没对他抱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可现在因为秀吉的关系,茶茶每日被囚禁在这座安土城中,过着俘虏一般的日子,她终于开始忌惮秀吉了,只要一想到他,就不禁寒毛直竖、浑身发冷。

[17]从一品:位次在正一品之下,正二品之上。

少了阿初和小督的陪伴,茶茶孤零零地守在这座湖畔之城的一间屋内,送走了天正十六年的正月。虽然有两个沉默寡言的侍女侍奉在侧,可没事时茶茶几乎不同她们讲话。她有预感,那双让她无处遁逃的命运之手终于伸来了。前田利家的女儿摩阿,京极高次的姐姐龙子,还有蒲生氏乡的妹妹三条局都没有逃过这命运的魔掌,自己怎么可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