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城?是在尾张对吧。尾张是个好地方吗?要是好地方那我就嫁过去。”
茶茶从前田玄以处得到这个消息,过了好几天才向小督本人转达。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女的反应显得十分没心没肺,似乎她颇为厌倦了这座湖畔之城的生活。
茶茶却没有小督那般轻松。阿初也一直惴惴不安,她怎么忍心把妹妹嫁到一个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大野城去呢。
从政治联姻的角度看,佐治与九郎是信雄麾下一员部将,而信雄与家康结盟,所以按照常理,一旦信雄和家康与秀吉之间发生龃龉,此人必然归属于家康阵营。因此,倘若此次联姻成功,在与秀吉的关系处理上,佐治与九郎的立场将变得十分微妙。
“怎么办?还是好好打探一下吧,说不定是个又破又旧的小城呢。”阿初说。
回到当时,乍一听说此事,大家哪还有余力关心事出何因。对茶茶她们来说,最关心的莫过于这桩婚事对于小督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可她们无从知晓答案。唯一知道的是,对方是继承着织田家血脉的尾张名门,仅就出身门第来讲,与九郎配得上姐妹三人中的任何一个。
小督听后却说:“再大的城也没用,该毁灭的时候还是难逃一劫。我虽然没有比较过,不过小谷城够大吧?可小谷城现在还剩下什么?北之庄那样宏伟的城池也沦为灰烬了,不是吗?所以说哪里都一样,就说我们现在住的这座安土城,被烧毁之前不是举国上下都找不出比它更大的城池吗?”
事隔很久以后,茶茶才明白为什么这桩婚事来得如此突然。原来与九郎的另一位表兄——也就是织田信雄在为与九郎物色家室,目标锁定了浅井家的三个孤女,而年龄最小的小督不幸被选中。除此之外,茶茶还听到过另一种说法,说此事和信雄毫无关系,完全是秀吉一手操纵。虽然很多年之后,此事的真相仍然无从考证,但茶茶估计这件事八成和秀吉脱不了干系。
小督说的没有错。茶茶所知道的大城都被一座座地烧为灰烬了。茶茶和阿初为了小督的婚事日夜悬心,可小督本人似乎一点也不领情,完全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潇洒心态。
小督结婚的对象佐治与九郎是尾张大野城的城主,领地约六万石,本人是位十八岁的青年武将。与九郎的母亲是信长的妹妹,所以与九郎和茶茶姐妹们是表兄妹的关系。可就在今天以前,茶茶她们既不清楚佐治与九郎的存在,也不知道他与自己的关系,更没听说过大野城这座城。
这年夏天,小督的婚事正式确定下来。上轿出嫁定在十月末,婚礼的中间人最初决定由信雄担当,可不知为什么又被搁置,中间人的事情最终就不了了之。
又过了一年,天正十四年,小督迎来了自己十六岁的生日。这年春季,前田玄以带来让人震惊的消息,是关于小督与佐治与九郎婚事的决定。小督本人自不必说,对两个姐姐茶茶和阿初来说,这个消息也让她们目瞪口呆。
一入夏,姐妹三人便忙碌起来。佐治家三番四次派来使者共商婚事。秋天一到,迄今为止杳无音信的织田家数名旧臣也派来了庆贺的使者,还送来了贺礼。
与此同时,茶茶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寒凉。想到龙子、摩阿,还有氏乡的妹妹,这些与自己同龄的小姐们一个一个地被秀吉纳为侧室。自己姐妹几个可能也会在不久的将来等到如此命运的轮转。茶茶这才意识到,她们姐妹三人虽然在秀吉的庇护下毫发无损地活到今天,可等待她们的未来之路上仍然布满了坎坷和荆棘。
小督上轿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虽是秋日,天却冷得如冬季一般,就差没下点雪了。灰色的天空低沉地覆盖在湖畔的平原之上。婚礼前后正好赶上家康前往大阪城与秀吉会面,小督的婚礼本就不受关注,不巧遇上这等热闹的大事,似乎再也没人记得此事了。
回到居所后,茶茶她们才从侍女们的口中得知,摩阿已经成为秀吉的侧室,此次前往大阪正好路经此地。茶茶刚开始不敢相信,可后来不得不信了。若非如此,那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少女怎么敢对她们姐妹三人颐指气使,语出不逊。若非她仗着秀吉侧室的地位,怎敢放肆至此。
“那么我走了。”
告退时,茶茶姐妹和侍女们都向秀吉低头行着礼退下,只有摩阿一人稳当地坐在秀吉旁边,冷眼看着在座的所有人。茶茶对摩阿的此种态度颇为诧异。
当天早上,小督没规没矩,满脸顽皮地和两位姐姐道别,就差没做鬼脸了。可在两个姐姐看来,穿着白无垢[12]纶子小袖的小督的身影,简直像是要去赴死的少女一般正气凛然,又凄厉惨淡。
“好吧,大家都退下去休息吧。”
每到这种时候,阿初总是表现得最没出息,不停地期期艾艾,一会儿说和小督的别离好伤感,一会儿又说母亲阿市夫人没能看到小督当新娘的样子,一会儿又说到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之类的话。
茶茶本来坚定了想法,即使秀吉看着自己,也绝不将脸别开,可秀吉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茶茶一眼。不光茶茶,在座的所有人都一样,秀吉的视线压根就没停驻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的态度全然像一个来到小孩子们玩耍场合的大人一样,时不时问问摩阿和茶茶姐妹们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养过鸟,有没有钓过鱼之类的问题。不一会儿便说道:
小督的轿辇越靠近城门,茶茶越感到不安。无论是眼前的小督,还是那个素未谋面的青年武士佐治与九郎,还有他居住的小城,都让她感到一种孤立无援、岌岌可危的状态。小督未来一定不会幸福!这种预感强烈地让她坐立不安。
秀吉笑着说道。态度就像是和孩子说话一样。茶茶听到摩阿这样说,心中当然感到不快,可顾及到这个自称天下之主的武士的颜面,她还是隐忍了下来。面前这个武士,虽然出身低贱,却努力爬到今天的位置,他先后害死浅井家的父亲和祖父,还有柴田家的继父和母亲,如今已经爬到关白的位置上了。她必须守着这个武士的颜面。
“小督!”
“没意思?这可不好办啊。”
茶茶浑身颤抖着,直呼妹妹的名字。
“因为没意思。”
“即便今后会再次遭遇城池沦陷,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
“不要?为什么?”
茶茶此刻对小督的亲情溢于言表。
摩阿斩钉截铁的态度让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小督听后若有所思地笑笑,然后回答道:
“我才不要!”
“这种事姐姐不必担心。”
“要是在大阪玩腻了,可以来找这几位小姐玩。”
说完便在迎亲使者的催促下上轿而去。
说完,秀吉又转向摩阿说道:
茶茶和阿初跟着小督的轿辇,一直送到安土城的城门口,门上点着送亲的灯火。
“哦!几位小姐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啊。今后要和加贺来的小姐好好相处啊。”
小督此刻才一本正经地向两位姐姐行礼道别,随后便隐身于轿辇之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清晨,迎亲队伍沿着湖边的道路向尾张进发,正中间有五架轿辇,前后簇拥着约三十名全副武装的武士,整个队伍没有一点要办婚礼的喜庆氛围。
“叫小督。”
茶茶无法预测这桩婚事的结果,但从轿辇出发那天起,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个妹妹。
“三小姐呢?”
小督的婚礼结束后,刚过了一年,到天正十五年的正月,同样由前田玄以带话给茶茶,这次的话有关阿初的婚事。
茶茶代替妹妹回话。
“茶茶小姐如今是一家之主,您的婚事最为慎重,所以被安排在最后。”
“叫阿初。”
前田玄以是秀吉最信任的中年武士,曾经的还俗僧人,如今的五奉行[13]之一。他半开玩笑似的打开话匣,接着便提出了阿初的婚事。
“你叫茶茶,你下面的小姐叫什么来着?”
“对方是哪位?”茶茶问道。
茶茶抬脸看向坐在对面约一间距离的问话者,盯着他的脸回答道。虽然灯火有些晃眼,看不太清容貌,茶茶还是认出了秀吉。他黑瘦的脸上涌着酒气,泛出黑红色的光泽,虽然面带微笑,但眼神却让人捉摸不透。
“是小姐您的旧相识。”
“是的。”
“是哪位?”茶茶再问。
“安土城的各位小姐都还好吗?”
“是京极高次大人。”
说完后不等摩阿回答,他又转脸问道:
可能是茶茶多心,她觉得高次的名字出现的那一瞬间,前田玄以一向沉稳的眼神中突然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
“为什么不聊聊?”
“无论是出身还是品性……”
摩阿用清澈透亮的声音回话。这是茶茶第一次听到摩阿的声音。
没等前田说完,茶茶便直言道:
“没有。”
“没问题。如果对方是京极高次大人的话,我没有异议,妹妹可能也不会有异议。”
“怎么样。和各位小姐聊过了吗?”
虽然初听之时茶茶感到有些失落,像是自己某样重要的东西要被妹妹抢走。但此事经前田玄以之口说出,反而让她悬着的心放下了。
这时,有什么人走过来了。大家再次躬身行礼。这次摩阿也低下了头。茶茶她们估计是秀吉到了,于是也模仿其他人的样子微微俯下身体。这位新来的人物爽朗地大笑着,似乎有什么急事似的,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坐在摩阿上方的位置上。边落座边絮叨着:
“京极大人是否有异议?”
茶茶向摩阿行过礼后,向阿初和小督介绍道。阿初和小督也向初次见面的摩阿点头致意。摩阿虽然也有礼貌地一一回礼,却始终不发一言。茶茶第一次在府中城内见到她时就觉得自己恐怕不会喜欢这个少女,如今她还是同样的感觉。在茶茶看来,摩阿为人处世颇为冷漠,且表情生硬,让人无法判断她的真实想法。
“此事尚未传达,他本人还不知道。但我估计没有问题。”
“这位就是前田大人家的小姐,我们之前一直承蒙关照。”
虽未明说,但他的话中之话似乎是说:这件事是秀吉的意思,没有人敢反对。
茶茶有些瞠目结舌。摩阿的年纪应该比阿初还小一岁,今年正好十六岁。可她本人看上去绝对不止这个年纪,可能因为她本就身材高挑。想来,她既在北之庄做过人质,又经历过北之庄沦陷时未婚夫之死,可能是这些年的经历让这个少女看上去显得特别老成吧。
茶茶回到自己房间后,立即将阿初叫来,转告了此事。
待到茶茶姐妹走近些,一干人等一齐俯身施礼。茶茶她们穿过这十几个男男女女,被领至貌似上座的位置。在茶茶就座时,所有人都依旧俯身,只有一个女子抬着头,正对茶茶坐着。一时不知道对方是谁,茶茶只得先微微点头行礼,再仔细看清这个女子的长相。细看之下,茶茶差点就叫出声来。这女子正是当年在府中城内有过一面之缘的前田利家的三女儿摩阿。
“刚才奉行大人前来传话,提到了和京极高次大人的婚事。”
一进本丸,三姐妹便被带到天守下面的大广间。本以为屋内该是灯火通明,谁知整间屋子大部分地方都晦暗无比,只能看到靠近走廊边上唯一被灯火照亮的角落,在那里坐着十几个模糊的人影。
刚说完,又补充一句:
八时左右,本丸派使者前来迎接。三姐妹在两名武士和三名侍女的陪同下走出居所,走过秋虫鸣叫的院落。冷风飕飕地吹过,像是暴风雨前的信号一般,天空中乌云涌动,被遮住的月亮时不时探出脑袋。
“不是我,是你的婚事。”
在本丸派过来的众多侍女的帮助下,三姐妹装扮完毕,坐在走廊边等待本丸那边的传唤。在惶惶不安的等待过程中,阿初和小督突然发现,茶茶简直是已故母亲的翻版。
“我的?我和京极大人……”
“只要盯着这位天下之主的眼睛就行了吧。他要是看我们,我们也看他就好了对吗?”小督说道。
“怎么?不愿意吗?”
阿初似乎真的担心会掉脑袋。平时也是这样,越是这种场合,小督反而表现得比阿初冷静。
眼看着阿初的脸由白转红。
“我们会碰到什么情况?”
“可是,京极大人那边……”
茶茶比平日更加严厉地告诫两个妹妹。
阿初难掩喜悦之色地说道。
“我们都要仰起脸正视这位天下之主,可不能没出息地一直低腰俯首。”
“不用担心。这是天下之主的命令。”
那日,安土城上下都手忙脚乱。茶茶三姐妹也被城中的气氛感染,像是要迎接什么可怕事物的到来,心慌意乱地待在自己屋内。傍晚,茶茶姐妹收到通知,让她们姐妹准备好去拜谒秀吉。接到来报的一刹那,三姐妹都惊惶失色。小督和阿初紧张万分,担心自己性命不保。茶茶虽然脸色惨白,但神色却依然镇定。
茶茶冷淡地回答,言语中多少带着些戏谑的成分。阿初满脸洋溢着喜悦和幸福,这会儿无论你说什么她都不会深究。她突然疯狂地放声大笑,像是着了魔一般,笑声很空虚,没有任何底气,直到茶茶生起气来制止方才停下。
在安土城庆贺餐会举行的第二天,茶茶她们在角楼上看到有军队向东行军。听说是去平定北陆的秀吉麾下的部队,安土城内的武士们也都不知道秀吉此次是否直接领兵。九月初,前往北陆的军队很快就平定了北陆一带,凯旋而归,其中一支部队突然来到安土城。
从前田玄以处听说阿初和京极高次的婚事后没多久,一月下旬,高次本人就来到安土城拜访了茶茶姐妹。今年正月开始,下雪的日子居多,却不见积雪,天空中整日都飘着洁白的雪花。高次来访那日也是雪天,从早晨开始,细小的雪片在湖面来风的吹拂下漫天飞舞,时下时停,雪停时天边一片湛蓝,没多久又飘起细密的雪片,很难看清前方。
今年九月,茶茶第三次见到秀吉。两个月前的七月,秀吉官拜关白[11]。茶茶她们不懂得“关白”是怎样的官位,但明白秀吉成为实至名归的“天下之主”已是既定事实。为了庆祝此事,安土城的广场上也摆上了几座酒樽,举行了庆贺餐会。小督和侍女们一起去看热闹,茶茶和阿初都守在屋里不出门。
和上次来时一样,高次这次又是不打招呼地突然出现在房前的院内。恰巧赶上茶茶拉开房前的障子[14]透气,她看到远处走来一个身上堆满积雪的武士,立刻认出来者是高次。从雪花飞舞的庭院中漫步而来的高次,高耸的肩头承载着他与生俱来且深入骨血的傲然之气。
茶茶实在无法想象秀吉是位怎样的人物。多年前住在清洲城时,秀吉来看望过她们,当时曾有过几句对话。那时的秀吉在她看来不过就是个和蔼可亲又不失圆滑精明的中年小个子武将。后来在北之庄城陷落当日,茶茶曾看到他向北骑行。虽然只有这两面之缘,可秀吉却不断左右着自己同族同门的命运。
高次上次来访已经是天正十三年三月的事了,时隔近两年。当年他曾承诺会经常来访,可直到今日才终于现身。
她还不得不想到秀吉。据说这个年近五十的当权者自称为“天下之主”。事实上他已经离那号令天下的王者宝座十分近了。这个天下之主的女人中有高次的姐姐,还有蒲生氏乡的妹妹。偏偏都是茶茶关注的两个人的姐妹。
阿初刚好不在家,她在侍女的陪同下去参加城下寺庙举办的茶会了。阿初本来不爱出门,自从来到安土城,没什么特别必要的事,一般决不出城。可自从得知自己要嫁给高次,整个人脱胎换骨了一般,成天欢欣雀跃的,动不动就往外跑,没个安静的时候。茶茶听出来,在走廊上行走时妹妹的脚步声都和从前不一样了。阿初脚步凌乱,踩得走廊上的木板咯咯作响。
那天,茶茶的思绪乱极了。她首先想到蒲生氏乡。高次把姐姐拱手送给秀吉做妾,这样做尚且情有可原。可氏乡不一样,他献上亲妹妹的目的无非两种:要么是屈服于强权之下,要么是把妹妹当作自己飞黄腾达的工具。
“走路要轻一些!”茶茶训斥道。
原来曾经燃起的炙热感情,为何现在完全冷却了呢?细细想来,这不仅仅是因为高次自己曾经一度让她失望过,更是因为京极这个名门的荣光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中早已被剥脱得不剩下什么了。高次背负着振兴家门的痴心妄想,在茶茶看来只是个落后于时代的幼稚执念。而为了实现这妄想去承受各种屈辱,这种想法茶茶更是无法苟同。可话虽如此,每次面对高次,茶茶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难免会心动一下,这让她着实困惑。
“人家就是胖嘛。胖子踩在地板上自然是咯咯响的。”
这次茶茶又开始讽刺高次。虽然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高次并不是为了保全自身才将姐姐送给秀吉当侧室的。身负复兴京极家的重任,他实在是没有别的选择。且高次的这种行为正是从前茶茶希望看到的,可现在她却对高次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阿初转动着身体,像是要展示自己有多胖似的说道。茶茶看着去年以来日益丰满的阿初,稍有些妒意。与阿初相比,去年七月,十六岁的小督还是个没有长大的青涩孩童,一想到她掀开轿帘钻进轿中的身影,就觉得悲伤凄凉。
“谁让她要去当御局[10]。可话说回来,啊——想想都恶心,把姐姐拱手送上,来保全自身的安危。”
高次走近走廊时,看到坐在屋边的茶茶,略停下脚步,然后望着茶茶走了过来。可能是因为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一向面色苍白的高次脸上带着血色。茶茶请高次进入屋内,合上障子,和高次面对面坐下。
“就是龙子小姐的称呼啊。听说她也过得十分辛苦。”
“上次见面之后您再也没有来过啊。”茶茶先说。
“松之丸夫人?”
“去年夏天曾来拜访过一次。也和今天一样穿过院子来到屋前,听到里面在说些什么,便没有打扰直接回去了。”高次说道。
“你说的是松之丸夫人吗?”阿初问道。
“哎呀,怎么不打声招呼呢?”
茶茶故意出言中伤高次的姐姐龙子,实则是对阿初的挑衅。
“其实除了那次,去年年末还来过一回。当时是夜里。走到房前没有进去就又回去了。”高次又说。
“现在谁还听说过京极的名号啊。为了这不起眼的名号,竟然嫁给杀夫仇人,啊——真是太可耻了。”
听到这番话,茶茶觉得和高次这样面对面坐着很尴尬。于是便垂着头不敢抬起脸。她生怕一抬眼,便会看到当年那个流落到北之庄城,突然说些表达爱意的话,眼神像中了邪一般的高次。
高次与茶茶姐妹闲谈了一刻左右便起身告辞,返回其领地田中乡了,临走前还承诺会常来看望她们。高次走后,阿初明显欢欣雀跃起来。在高次面前她几乎不怎么说话,可高次一走就又兴奋又欢喜。她前后的变化茶茶和小督都看在眼里,茶茶很是不乐意看到她这样。
茶茶能感觉到高次心里有话要对自己说。此时二人独处一室,对面的高次让茶茶感到紧张和压抑。茶茶很想知道高次到底是怎么看待他与阿初的婚事的。
茶茶转脸望向庭院中枯萎的树枝,心中满是失望与不甘。在她心里,氏乡一直是个有骨气的人物,所以她相信氏乡一定敢于拒绝秀吉提出的此等要求,可现实让她彻底绝望了。那个事业蒸蒸日上,拜将封侯,名震一方的勇士形象,在茶茶心里迅速褪色,变得不值一提。
“您听说了关于我妹妹的事么?”
茶茶确实听说过三条局的名号,没想到那就是蒲生氏乡的妹妹。
茶茶问道。
“您没听说过京都的三条局吗?”高次回道。
“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茶茶连忙追问。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大能相信氏乡会把妹妹嫁给秀吉做妾。
高次说。茶茶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蒲生大人的妹妹?此话当真吗?”
“不,没什么事。”
“如今如日中天的蒲生氏乡大人,不是也将妹妹送出去了吗?他都没有办法,更何况已经灭亡的京极家呢,我们更是无从选择。”
茶茶刚说完,高次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是吗?”茶茶抬起脸看着他问道。
“我继承了京极家的血脉,茶茶小姐继承了浅井家的血脉,我们如果在一起有什么不可以吗?”
“和京极家的利益相比,姐姐一人的一生不算什么。”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也曾经做过这样的美梦。”茶茶说。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自己说的场合不对,可既然已经说出口也收不回来了。高次的脸上果然掠过一丝尴尬,可马上恢复平静,比刚才还理直气壮地说:
她今天十分坦白。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高次不敢违抗秀吉,除了阿初他没有别的选择,高次和阿初最终肯定会走到一起。正因为心里清楚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所以能够超脱出来,直视高次炙热的眼眸。此次茶茶对高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坦白。就像是一位年长者明知道年轻人在做错误的控诉,也可以不计较地听下去一样。
茶茶又说:“关于龙子小姐的事,我们也有所耳闻。”
“不过,我现在早就不这么想了。”茶茶说道。
高次说的一点没错,迄今为止他经历了那么多命运的坎坷,却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保住了性命,也保全了京极家的名号。高次这番话在茶茶听来带着一些自豪的色彩。
“为什么不这么想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接着道:“不过,总算是保住了这条命,不至于埋没了京极家的名号。”
“无论是京极家还是浅井家,这些所谓的家名都已经是很久远的存在了。如今时代早就变了。我曾经也想过,我属于毁灭京极家的浅井家,如果能和高次大人在一起,那么京极家的诸位可能会忘记对浅井家的仇恨。我曾希望通过高次大人的双手,同时复兴京极和浅井两家。可这想法是很多年前的,如今我完全放弃了。”
“我这点苦与小姐们比起来不算什么。你们几番周折,历经千辛万苦。和你们比起来高次受的这点苦简直不足……”
“为什么?”
“想必您也吃了不少苦吧。”茶茶说道。
“因为时代早变了,这种想法早就不合时宜了。这十年以来,旧的名门望族几乎消失殆尽。武田灭亡了,明智灭亡了,柴田也没有了。就连织田家,今后也很有可能到什么时候就消失了。更何况浅井这样微不足道的家名,现在有谁还会记得?”
高次苦笑着说。短短的一句话中包含着各种复杂的感情。
“您说的固然有理,那么我换一种说法,不再提京极或者浅井的家名。我京极高次,作为大沟一万石的小城城主,请求您接受我刚才的提议。”
“我也想不到自己还能活着。”
“大沟的一万石?”
茶茶说完,看向高次。这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多少有些形容憔悴,容貌却丝毫未变。还和从前一样有着端正的容颜,有着象征其高贵出身的额头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双眼。
茶茶抬起脸。没听说高次已经成为了大沟的城主。
“当日北之庄城中一别,没想到今日还能平安无事地再次相见。”
“就在昨天决定的事情。最晚在今年夏天会公布此事。”
茶茶走进客房,看到高次坐在离走廊较近的地方,阿初就坐在他的对面,二人离得很近,有说有笑地在谈些什么。小督也面带微笑地坐在二人旁边。当日听说高次和龙子传闻时,小督曾一脸嫌弃地起身离开,可此次见到高次,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高次一看到茶茶进来,立即正襟危坐,二人刻板生硬地互相寒暄。
“那真是恭喜您了!是谁做的这个决定?”
高次的到来,也掀起了茶茶心中的波澜,但没过多久她就恢复了平静。她似乎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心动来得莫名其妙,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来整理思绪。
对此,高次并不作答,只是将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面。
阿初十万火急地打扮妥当出去。茶茶则不紧不慢地梳好头,换好衣服。
“是天下之主的决定?”
“我随后就到。”
茶茶想都没想就破口而出。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说完后自己也觉出话中带有讽刺意味。高次还是没有回答。坚忍要强的眉宇间掠过一抹哀愁。
“茶茶姐呢?”
茶茶站起身,打开障子呼唤侍女前来。这时窗外仍然是漫天的细雪在飞舞。
“你快些准备好去会见客人吧。”
“茶茶小姐。”
茶茶吩咐完其中一个侍女,又转过来对阿初说:
高次跪坐着挪到茶茶跟前,继续说道:
“请他去客房稍等。”
“高次成为大沟的城主让您看不起吗?”
听到小督的话,两个姐姐同时惊得花容失色。
“为什么这么说?您多心了……”
“高次大人来了。”
“不,您肯定是这样想的,将自己的姐姐送给别人做妾……”
三月初,京极高次突然登门拜访三姐妹,事先也没打任何招呼,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们居所的庭院中。小督最先看到高次,她立刻跑去通知二位姐姐。阿初和茶茶当时正在里屋让侍女们伺候着梳头。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侍女们和偶尔来访的城中武士会为茶茶她们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不过是些关于合战的揣测。据说秀吉和家康之间暂时相安无事,可纪州[9]那边又要打仗了。连身居安土城深处小屋内的三姐妹都能感觉到外面兵马调动的频繁程度。
茶茶连忙打断高次的话,当她发现自己是站着俯视高次说着话,便立即换了一种口气说道:
听完小督的话,茶茶和阿初都沉默了。的确,还是谁也别来的好。现在想来,就是随着访客的每次到来,她们的地位才一降再降,直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茶茶觉得,这种事都是您胸有成竹的权宜之计不是吗?想必在不久的将来,您会从大沟城搬到更大的城池去。然后更进一步,得到更大的城。为了这个目的,你们姐弟二人同心协力,这有什么不妥的呢?茶茶现在衷心祝愿您的梦想能够实现,那该有多美好。”
“我倒希望谁也别来。每回只要有人来,咱们的处境就更惨一些,不是吗?”
“那您的意思是……”
阿初看向小督。小督一副不愿掺和也不愿搭理的表情说:
高次还要往下说什么。
“这我们怎么知道。反正我们怎么想就怎么说,小督你说对吧?”
“不!”
“我干吗要等蒲生大人呢?有什么等的理由吗?”
茶茶不敢直视高次缠绵炙热的目光,赶忙转过脸去。就在这时,她感到自己衣服的裙裾被紧紧地拽住。回脸一看,发现是高次在用右手死命拽着自己的裙子,力道十分粗野。茶茶从没有遇到过别人如此失礼的举止。可她并不讨厌眼前这个有些抓狂到失了分寸的高次。
阿初不高兴地反驳道:“你也犯不着这么生气。我们只是想到茶茶姐您肯定等着见他,所以才这么说的。”
茶茶拍手示意侍女们前来,高次这才把手放开,重新放在膝盖上方坐好,人也往后退了几步,和茶茶保持一定的距离。
“蒲生大人临走时已经说过大概有一阵子不能见面。又没什么要紧事,他怎么可能常来这座城呢。”
“您刚才说的话我都明白。请允许我再考虑一下吧。”
安土城今年的正月,过得比去年还要冷清。去年尚且还有一些织田家旧臣前来问候,尽管他们并非专程赶来拜谒,只是在上京后顺路来访。可到今年,连愿意顺路来一趟的人都没有了。茶茶本来还有些期待,希望在去年年末已去伊势松之崎赴任的蒲生氏乡会再来,可当她得知两位妹妹也怀着和她同样的期待时,她沉下脸来说道:
茶茶平静地回答道。但口气中听得出她已经下定决心拒绝此事了。
又一年过去了,天正十三年,茶茶十九岁、阿初十七岁、小督十五岁。姐妹三人在这座湖畔之城迎来了第二个新年。
“如果您对大沟城这件事有异议,我可以拒绝的。现在对我来说,京极家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
这时,茶茶想到一次也没来看过她们的高次。每次见到氏乡,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高次。而每每见到高次,又总会不经意地想起氏乡。茶茶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茶茶没有回答。
送走氏乡,茶茶让两位妹妹先回屋,自己想到院子里走走,就当是为正在出城离去的氏乡送行。可一到院中,她改了主意,径直走向赏湖的观景台。在湖的对岸,白雪覆盖下的比良山看上去神秘而圣洁。昨晚吹了一夜大风,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高次今天是抱着坦白一切的决心前来的。”
就在这时,侍女进来了。茶茶本来打算叫侍女为高次斟茶,这时却吩咐侍女道:
茶茶迅速结束了这个话题,可心里却一直想知道,氏乡那想说又没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说她们必须幸福?她们有什么权利得到幸福呢?
“京极大人要回去了。”
“那我们就安心在此等待幸福的到来吧。”
茶茶毫不留情地说道。那决绝的口气听在耳里,连茶茶自己都感到内心一阵刺痛。高次仍然不甘心地说道:
说到这里,氏乡突然停下来,似乎在组织接下来的措辞,但良久都不言语。
“请您务必再郑重考虑一下。”
“若是小姐们不幸福,谁还有资格幸福呢?因为……”
说完略施一礼,便安静地起身离开了。
“此话怎讲?”
随着京极高次与阿初的婚事在春天公布,阿初身边日益热闹起来。和去年小督简易的婚礼不同,阿初婚礼的一应准备工作都十分隆重。在前田玄以的安排下,数名侍女被派来帮忙,准备婚礼前的大小事宜,二位小姐居住的小屋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阿初上轿的日期最终定在了八月末。
“小姐们怎么可能过得不幸福。你们将来一定都会幸福的。”
七月,高次正式成为大沟一万石的城主。茶茶想,高次果然所言不虚,只不过他误算了一件很大的事。当时他一从秀吉处得知要成为大沟城主,就马上想到向茶茶表白。可秀吉之所以将大沟城赐给高次,从一开始便考虑过将阿初许给高次。当然,高次之所以能得到大沟城,他的姐姐京极局对此事的影响也毋庸置疑。
茶茶一边说,一边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干吗要这样咄咄逼人呢。氏乡沉默了一会说道:
茶茶时常想起高次抓住自己衣服裙角时着了魔一般的眼神。每次看到阿初满面喜色,打心眼里期盼着与高次婚礼的样子,茶茶就会想起她与高次共处的那段短暂时光。一想到被蒙在鼓里的阿初,便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如您所说,那我们姐妹就在这里平静地等待时间和命运的安排即可吗?”
初夏,高次来到安土城拜访两姐妹,为他与阿初的婚事正式登门致意。茶茶自己没有列席,让阿初一人出去接待高次。一来怕高次见到自己为难,二来自己也没有信心直面高次。
“谁能知晓以后的事呢。未来岂是人力所能左右。所有人最终的结局都是时间和命运的安排。”
阿初上轿那天,暑气渐消,湖畔一带已有些秋天的凉意。那天清晨,侍女们看到了数十只从未见过的白色飞鸟从湖面飞渡而过,纷纷传言这是大吉之兆。茶茶也从走廊上看到了那景象。只是等她看时,鸟群已经远去,只剩下斑斑点点的白色剪影,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白光。
听到茶茶说自己平步青云的那一瞬间,氏乡眼前一亮。
阿初出嫁那天的仪式感和规模远远超过小督出嫁之时。没人会相信这是五年前从北之庄逃出命来的落魄孤儿的婚礼。阿初所乘的轿辇介于二品小上臈[15]和三品御局之间,轿子周身被涂上美丽的朱红色。阿初在掀起轿帘上轿之前,和当年的小督一样,转身向茶茶施礼拜别。小督当时是微笑着上轿的,而阿初却用婚服的袖子拂拭眼角,似乎无法忍受与茶茶分别的悲伤。
前些日子茶茶已经听说氏乡的近况,他如今已是伊势松之崎十二万石的领主。作为当初信长的手下爱将,如今他在秀吉手下越发得宠。与京极高次不同,氏乡一向谨言慎行。作为信长的旧臣,在秀吉面前的处境本应该尴尬的,可他却游刃有余,转危为安,脚踏实地地走到今天这一步。
茶茶靠近阿初,用略带苛责的口气说道:“振作一些!你和小督不一样,你不过就是嫁到湖对岸的城里而已。”
“我们姐妹三人在这里平静度日,蒲生大人您却是平步青云啊。”茶茶直爽地说道。
十九岁的新娘经过精心打扮过的面容,被停不下来的泪水打湿。明明刚才数着时间,期待着轿子赶快出发,可真到要出发时,又突然为别离感伤起来,茶茶实在不理解阿初这种多愁善感的女儿心肠。
听氏乡的意思,仿佛他此次入城的目的不是为拜谒三法师丸,而是专程来看茶茶姐妹的。说者无心,可这番话无意间透露出如今织田家幼主在他心中的地位。即使如此,氏乡刚才的一番话还是让茶茶觉得温暖无比。
终于到了起程的时刻,女人们乘坐的十二挺轿子走在队前,其后又有三十挺轿子,只是不知里面都坐着何人,七骑骑马武士跟在后面。队尾是长长的嫁妆队列,有贝桶[16]、衣柜、橱柜、黑柜,还有各色屏风等家具。送嫁队伍行进至大津,从大津改由水路前往大沟。
“我接下来又要迁到伊势的松之崎去,一旦搬过去,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所以这次才会贸然前来拜访。”
茶茶一直送到城门口,然后登上角楼,目送着队伍慢吞吞地在湖岸那条悠长绵延的小径上爬行。此时,她再次看到在湖畔的平原上方,有十几只飞鸟排着整齐的队列自南向北飞过。和其他侍女不一样,茶茶并不觉得这是吉兆,反而觉得鸟群的移动带着一种伤感寂寥。与阿初的别离,也不像小督当年,她始终没有那种失去一个妹妹后黯然伤神的失落感。
茶茶低着头听着氏乡的话。
走下角楼,茶茶返回居所,这才发现这是她自出生以来头一次开始独自生活。她在房内四处走动、坐立不安。像是进错了屋子一样,觉得一直住惯了的房间不是自己的房间。先是母亲,然后小督、阿初相继从她身边离开,只剩下她孑然一身,可她并不觉得孤单。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恍惚不安。如今只剩自己一人了,她感到有什么可悲的事情要发生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所以感到不安。
“看到小姐们安然无恙,我真高兴。听说你们去年年末就搬到这里了,只是一直以来战事不断,实在没有空闲,拖到今日才能相见。”
事情并不像茶茶担心的那样。她接下来的独居生活风平浪静、波澜不惊。阿初婚礼的热闹劲儿过去后一阵子,侍女们又开始议论起关于秀吉在京都修建的宏伟壮丽的宅邸——聚乐第[17]。据说这宅邸东起大宫,西至净福寺,北临一条,南抵下长者町之北,面积十分广阔。宅邸周围深挖沟渠,宅中造山填池,数栋大型建筑物伫立其中,让人分不清是城池还是居所。阿初出嫁后不到半月,于九月十三日,秀吉举家迁居聚乐第。安土城下的很多居民都纷纷赶到京都观看秀吉举家搬迁的盛大仪式。
三姐妹请氏乡在地板前落座,在对面铺上了自己的座位。氏乡一进来,便毫不客气地在指定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两年不见,他早已褪去了当年青年武士的青涩,蜕变为一名仪表堂堂的壮年武士。
九月到十月的这段时间,受到聚乐第相关活动的影响,安土城内十分安静。茶茶渐渐习惯了独居生活。十月刚到,前田玄以便登门拜访茶茶。说是怕她一个人寂寞,决定亲自作陪,邀请茶茶前往聚乐第参观。茶茶想都没想就应承下来。前田玄以的意思便是秀吉的意思,除了应承,她没有别的选择。
所有部队都撤回之后,没过多久,茶茶与蒲生氏乡久别重逢。氏乡提前派人通知茶茶姐妹,说待他拜谒过三法师丸后,便要亲自登门拜访。收到消息后,三姐妹急忙收拾屋子,换上待客的服饰。自从搬到安土城以来,氏乡是她们的第一位访客。
茶茶乘着轿辇从大津出发,途径山科,进入京都。一行人共有五架轿辇,载着女人们。前后三十骑武士护卫,颇具规模。茶茶一上轿便心神不宁,心想这次去聚乐第,不会永远回不来了吧!她之前怎么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呢。
十一月,秀吉先与信雄单独讲和,又与家康握手言欢,双方各自撤军。结束长时间的征战漂泊后,大军沿着出发时的路,途经安土城南的街道原路返回。队列的人数众多,数日都连绵不绝。只有近江出身的武将森长可战死沙场,所以他的部队看上去人丁稀薄、惨淡零落。
轿辇停在山科的高台上稍事休息,茶茶借此机会向一个守卫的武士打探前田玄以的座驾。她打算自己上前去询问前田玄以,此次上京的目的是否只是单纯地聚乐第观光。还没等她行动,前田玄以便策马来至茶茶轿辇前。原来他并没有坐轿。
秀吉与家康、信雄联合军的对战意想不到地一拖再拖,双方主力都纹丝不动。就这样送走了夏天,迎来了秋天。
“请问我何时再回安土城?”
蒲生氏乡的部队出现时,茶茶由衷地发出感叹。向氏乡问询母亲阿市夫人是否该再嫁胜家之事仿佛发生在昨天。如今,这个二十九岁的武将,正率领着羽柴军最强有力的精锐部队向前行进。部队被整编成几十支小分队,队形井然有序,在羽柴军中一枝独秀,茶茶觉得不失为一种美。
茶茶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前田玄以问道。前田玄以虽近中年,还是个还俗僧侣,但是他的政治手腕当属一流,他回答道:
三月初,城内的樱花刚从树上飘落,传言就变成了现实。一大早,茶茶被屋外众多人喊马嘶之声吵醒。也不知哪里来的部队充斥城中,城内一派难得一见的纷乱扰攘的景象。这样的混乱状况持续了十天左右。到该月二十一日,城中部队与秀吉率领的大阪十万大军在城南街道会合,继续向东进军。茶茶姐妹在城中角楼上目送大军的行进,整整一天都看不到队尾,只见到街道上的尘土飞扬。同样在角楼上观望的武士们也在热切讨论,从他们口中,不断能听到羽柴秀胜、羽柴秀长、蒲生氏乡、堀秀政这些武将的名字。
“想快些回去吗?您那么眷恋安土城吗?”言罢又大笑道,“您想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不过,明天计划要参观聚乐第,所以就请您暂且忍过明天吧。”从这番话中怎么也听不出别的意思。
安土城内的生活平淡无奇,偶尔倒是能听到一些传言,说家康与信雄结成了同盟,还说秀吉和同盟军之间必有一战……反正没个太平。可安土城中的武士像是与世隔绝一般,安稳平静地过着日子。
轿辇再次出发。这是茶茶初次来到京都。外面寒风呼啸,让她没法掀开轿帘观望,只得透过帘子的缝隙一看究竟。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形形色色。男人有武士,有百姓,也有僧侣。女人们的服装都很华丽,从服饰很难判断出她们的身份。
阿初问道。像现在这样一天到晚形影相依无人问津,能有高次这位访客自然是好事,可茶茶已经丧失了盼望的热情。
这天晚上,茶茶在围绕着聚乐第所建的众多武家房舍中的一家歇息下来。也不知那屋子的主人是谁。
“高次大人恐怕也听说了我们的消息,有空时也会来看我们的吧?”
次日,茶茶在前田玄以的带领下来到聚乐第。一进门,穿过铺满白沙的广阔庭院,进入了第一间建筑。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前面有一位资深的侍女引路,后面跟着一群侍女。前田玄以在最前面带路,将众多建筑物一一看过。茶茶虽然觉得什么都很稀奇,可并没有什么让她动心的东西。由数十张榻榻米铺就的大广间里的挂画,前一两幅茶茶还仔细观赏了一会儿,后面就是走马观花地浏览而已。每穿过几间屋舍,必然有一处庭院。每个庭院都各有意趣,可看了几个之后,茶茶便看不出区别了。
二月,阿初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京极高次被封赏了近江地区两千五百石的领地,人现在就在大阪城。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茶茶。
“请这边走。”
茶茶姐妹被安置在城深处一间屋内,房前有个小小的庭院,身边仅有两名侍女侍奉。虽说这里气候好过北国,没有彻骨的寒冷。可是从湖面吹来的北风还是裹挟着寒气袭来,日子也并不好过。风似乎将水汽一并带走了,这里从没有降过雪。
直到那个戴着能面[18]一般面无表情的领班开口说话,茶茶才发现前田玄以和其他侍女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如今就剩下自己和这领班两人了。
如今的安土城是在本能寺兵变后被明智光秀烧焦的废墟上重建的。城池狭小简陋,早已不复当年光景。前后两座城池的对比,正好印证了信长生前身后织田家是何等衰退。正月里,时不时还有上京来的各国武将出于礼节前来拜访织田家这位年幼的继承人。正月一过,城内从早到晚都是一派门庭冷落的景象。
她顺从地踏进一间不太大的房间。床间[19]挂着一幅巨大的绘有孔雀的挂轴。旁边的搁物架上陈列着几个盛放装饰品的小盒子。房屋中间摆放着一个颇有异国风情的黑色大桌。茶茶便在桌边就座。没多久,曾几何时在安土城广间内听到的那个匆忙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靠近这边,其中还掺杂着一些其他的脚步声。与脚步声同时接近的还有颇具特点的旁若无人的笑声,还是匆匆忙忙的感觉。
就这样,茶茶姐妹在这座湖畔之城迎来了天正十二年的正月。
秀吉走进屋内,看上去老态毕露。之前在安土城一见,他与摩阿并肩坐着,再加上烛火昏暗,看不清面容。而今天站在茶茶面前的秀吉,就是一个身材矮小、满脸皱纹的普通老者。茶茶甚至怀疑,当年在北之庄城陷落次日看到的那个策马北向,威震四方的武将,和今日面前这个老者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当琵琶湖深蓝的湖水映入眼帘时,茶茶和阿初开始为安土城的新生活感到不安,都一言不发地只管赶路。只有小督时常下轿,还时不时跑到两位姐姐的轿辇旁边掀开轿帘。府中城里乖张古怪的小督终于不见了,又回复到从前那个开朗乐观不拘小节的女孩。
“茶茶,你已经出落成大人啦。”
十二月中旬,顺着一年前来时的路,茶茶姐妹朝相反的方向启程。不同的是,她们来时曾是随从众多,而如今相伴出城的只有寥寥数人。沿途的景致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轿帘外漫天飞雪。
秀吉还未就座,却突然说道。本能寺兵变后,在清洲城初见时,秀吉称呼茶茶“小姐”。后来在安土城与摩阿并坐时,他也用了“小姐”的称谓。如今突然改口直呼茶茶的名字。
十二月初,前田利家突然宣布,要将居城由府中迁至加贺的金泽城。除了本就属于他的能登之外,利家又新得到加贺的石川及川北二郡。举城上下顿时忙碌起来,开始为搬迁金泽做准备工作。借此机会,茶茶姐妹三人得已从前田利家手里转移到安土城。安土城内住着织田家的继承人三法师丸,由前田玄以、长谷川丹波守二人保护和辅佐。与织田家血脉相承的茶茶三姐妹,自然也该回到织田一族的所在地。
茶茶一言不发,只是向这个日本第一掌权人低头行礼。只有秀吉一人站着,身后的男女侍从全部是躬身垂首。
比起高次,茶茶更喜欢龙子。自己的亲生骨肉尚且生死未卜,就能将身体呈献给杀夫凶手,这样的龙子让茶茶感到一种莫名且残忍的快感。
“今晚一起用膳吧。”秀吉说道。
可是,为时已晚了!具体什么晚了茶茶也说不清道不明。曾经为高次燃起又消失的激情,如今褪变成一种无奈的情绪。幼年时,只要一听到近江的名门望族——京极家的名号,茶茶就会肃然起敬。可近十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已经将这份敬意消磨殆尽。同样,曾经对高次的钦慕之情也已烟消云散。
“我实在太累了。”茶茶回道。她尽可能地想回避与秀吉共同进餐。
还记得高次刚来北之庄避难之时,曾当面表露出为茶茶活下来的意思,她也因此而看不起高次。现在想来可能是她当时过于轻信。高次在言语中的确表露出对茶茶的爱意,可那也许是他当下最需要做的选择而已。高次被氏乡看得很透,他可能就是一个为了振兴家族而不择手段的男人。如此想来,无论是得到茶茶,还是让姐姐嫁给秀吉,只要是能够助他达到目的,什么事他都会去做。
“累了吗?好容易来聚乐第玩耍,可不能累着了。”秀吉又说,“抬起脸让我看看。”
茶茶的心情与二位妹妹不大相同。她对高次的行为不置可否。站在高次的立场,她能理解他为生存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权宜之计,且此事的处理方式更是让她看到了高次的本性。正如蒲生氏乡所说,高次怀抱着复兴京极家的梦想,无论遇到何事都可以忍辱偷生。
茶茶顺从地抬起面庞。
“能活着就好。哪怕是苟且。我们不是也这样活着吗?”
“还好,从面色来看精神还是好的,不用担心。不过,若是觉得累就休息吧。带点什么特产回安土城?给城里的女人们每人都带点什么回去吧。”
看到小督显露出对高次的鄙视,她又忍不住替高次辩解道:
“恐怕我无法携带那么多。”
“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去,果然是说到做到。”
“没法带?!哈哈,又不是让茶茶你自己一人带回去。”
小督毫不掩饰自己对高次姐弟的蔑视。她连听一下都怕脏了耳朵似的,立即起身离开,踩着木屐走到细雪霏霏的庭院中去。阿初听后先是神经质地突然大笑几声,随后面色平静地说:
秀吉离开房屋,一边往外走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絮叨着茶茶想亲自拿礼物回去的事,然后放声大笑着离开了。笑声穿过走廊渐渐远去,随行的近侍们也一窝蜂地跟了出去,屋里仅剩茶茶和领班两人。
“哎呀,真是丢人!”
一会儿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侍女,茶茶跟着她们穿过广阔的庭院,从外部欣赏天守阁的风景。茶茶看到天守一角的庭院整齐地栽种着几十株荻花,浅紫色的花朵正在绚丽绽放。茶茶由衷地觉得这花团锦簇是她见过聚乐第中最美的一道风景。只见那庭院的地面上铺着沙砾,其上遍种荻花。茶茶一时贪看这景象,驻足不前。旁边的一位侍女说道:
听闻高次姐弟之事,茶茶三姐妹的反应各有不同。
“那是加贺局的住所。”
不到一个月,高次和龙子姐弟的事情便在驻守大阪的武士之间传开,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可以想象大家在茶余饭后是如何贬损这对姐弟的。之前关于佐久间盛政之死的传闻为人人所称道。相比之下,龙子嫁给有着杀夫之仇的秀吉为妾,对这种以身事仇的行为,众人必然有诸多鄙夷。而为了保命竟然默许姐姐的行为并投靠秀吉的高次也饱受诟病。
“加贺局?就是那位前田大人的……”
另外,元明虽已被秀吉处死,但听说他与龙子之间育有二男一女,这些孩子迄今仍然下落不明,坊间亦有关于此事的各种揣测和传言。
“正是。”
高次如今安然无恙地生活在离府中不远的若狭国一角,这消息本就出乎茶茶的意料。更让她震惊的是,龙子近来竟成为秀吉的侧室,而高次则仰仗着姐姐的荣耀得到封赏,很快会在近江[6]获得领地。
“可那不是天守阁吗?”
高次的姐姐龙子嫁给了若狭的武田元明,所以他能在那里找到容身之所。可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若非这名使者告知,茶茶她们还不知道,原来武田元明因帮助过光秀,早在本能寺兵变后就在贝津被杀死了。因此,京极高次此次投奔的是已经成为寡妇的姐姐。
“是啊。加贺局就住在那里。因为这位夫人喜欢荻花,大人特意安排将庭院修建为荻花之院。花是去年种上的,饶是这样夫人还嫌今年花开得少呢……不过现在是有些过了盛花期。”
十一月下旬,前往大阪的贺使回城。三姐妹从其中一人口中意外地获知了京极高次的下落。自从在北之庄城陷落前夜逃出城后,高次一直杳无音信,后来不知怎的,竟能平安无事地在若狭生活至今,秀吉竟也不再追究。
茶茶一听说这个荻花之院属于摩阿住所的一部分,当即扫了兴致。不过茶茶想不到,摩阿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秀吉为她在聚乐第中建造这所荻花之院。想起摩阿不苟言笑的面容,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可对于这个小自己两三岁的有些不怀好意的少女,茶茶无法想象她究竟身怀什么本领。
十一月,府中城派出三名武士,为秀吉所建的大阪城竣工表示祝贺。从五月开始,秀吉在大阪大兴土木,围城造楼,至十一月,工事已顺利完成九成。秀吉的居所已从山崎天王山的宝寺迁至大阪城中。
茶茶此次在京都留宿了三日,其间由前田玄以陪同着,参观了京郊及城内的多座寺庙,终于精疲力竭地返回安土城。
随着秋意渐浓,新的血腥传言在城内流传开来,似乎是秀吉与信雄撕破了脸。没等过年,织田家旧臣就分裂为两派,一派支持羽柴秀吉,一派支持信雄。据说年底之前两派之间必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合战,规模将数倍于以往任何一次合战。最近,府中城内也热闹起来,武士们愈加活跃,似乎进一步印证了传言的可信度。
回到安土城,生活还是一成不变,茶茶有一段时间满脑子都装着此次短暂旅行的京都见闻。嵯峨与醍醐迥异的风光,如梦一般豪华宏伟的聚乐第,还有那遍种荻花的庭院,摩阿,还有秀吉爽朗的笑声,这些场景像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里轮番出现。
这一年的四季变化异常分明,各地灾情不断。七月,京都、三河[3]、常陆[4]三地遭遇大雨,无数民房被冲毁。八月,骏河[5]再遭大雨侵袭。在骏河暴雨铺天盖地的消息声中,北国早早迎来了秋天。白天的天空总是清澈澄明、湛蓝如洗,空气中透着丝丝凉意。这将是茶茶姐妹在此度过的第一个秋天。北国之秋本就清冷萧索,更何况姐妹三人恰逢变故,今年的秋天对她们来说更加寂寥难耐。
小督偶尔会来一封信,阿初却隔三岔五地频繁来信。一旦分开,才明白阿初比小督更与家人亲近。阿初每次来信都会邀请茶茶前往大沟一游。盛情难却,茶茶也想着什么时候去一趟。虽然还是介意与高次碰面,但既然他已经娶了阿初,那么两人也应该可以坦然相见吧。于是,茶茶与前田玄以商量起大沟之行,没想到玄以马上用否决的态度说:
阿初、小督及从北之庄跟来的侍女们都在责怪佐久间盛政,说他要为战争的失败负责任,还说如果没有他,此战肯定不会败。可茶茶认为未必如此。无论盛政当时是否逞一时之勇,继父胜家迟早要背负失败的命运。无论为人还是资质,胜家到底无法和秀吉匹敌。埋葬在小谷城的父亲浅井长政也是如此,他绝不是信长的对手。前后经历了两座居城的陷落,茶茶已经豁然顿悟,对待任何变故都能冷静从容。
“小姐您不能这样任性妄为,这是不允许的。”
整整一天,佐久间盛政这个人一直萦绕在茶茶的脑海中。继父和母亲阿市夫人的死都未能让她落泪。今天,茶茶独自坐在廊沿,为这个生前有些招人厌恶的年轻武将流下了泪水。
“不允许?谁不允许?”
她还记得那个年轻武将说过的话,说他是为了茶茶姐妹能在北之庄过上安稳日子才前去赴死的。当时不曾留意,如今回想起来,那生离死别的一刻是多么凄美华丽又壮烈辉煌啊。
前田玄以并没有回答茶茶的问题,只是模棱两可地说小姐是娇贵之躯不能随意行动。
商人刚说起佐久间盛政的事,阿初和小督便离席而去,只有茶茶听到了最后。描述中肯定有夸大其辞的成分,但所有的传言都非常符合佐久间盛政这个人物的形象。茶茶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盛政穿着花哨的衣服,被绑在车上游街示众的样子,她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夏季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庭院里的茂叶繁枝,茶茶盯着那些树叶,拼命克制着突然涌上心头的激动。
茶茶从本丸回到自己屋中,环视周围。此时,她突然觉得安土城深处的这一处房屋便是自己的牢笼。她感到害怕起来,原来自己不过是被幽禁在这湖畔之城内一室的俘虏而已。
商人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一般。他还说,盛家在敦贺的乡间被十二个百姓逮住,送到秀吉处邀功。可秀吉不但没有奖赏这十二个人,反而斥责他们做了与百姓身份不符的事,将他们全部处以磔刑。如今,佐久间盛政的事迹在坊间巷里被传为佳话,大家都称赞他是柳濑合战中柴田军里唯一的英雄。
[1]小袖:一种窄袖方领的衣服。
[2]大纹:一种男性穿着的和服种类。
夏末,三姐妹从一个行脚商人口中听说了佐久间盛政的死讯。据说盛政被带到京都,不但拒绝了秀吉提出的仕官邀请,还自愿被绑着游街示众,直至深夜才在宇治的槇岛被斩去首级。
[3]三河:旧国名。今爱知县东部。
三姐妹在这座北国的小城中平静度日。整个夏天,几乎天天守在房中,彼此也没有过多交流。在这期间,织田信孝所居的岐阜城遭到清洲信雄的攻击,继胜家之后,信孝于五月二日自尽。待到战争的硝烟散尽,这个消息才传到茶茶姐妹的耳中。对于刚刚遭遇过人生巨大不幸的三位小姐来说,这个消息显得那么无关痛痒,她们的内心没有一丝悲痛。死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那些曾经在北之庄见过的人都死光了。只有阿初会时不时地突然放声痛哭一阵,可能是想念阿市夫人的缘故。每当阿初哭泣时,茶茶和小督总是冷眼旁观,一语不发,从不上前安慰。而在两位姐姐看来,小督的行为举止中透着一股乖张孤僻的味道。无论被说什么,她的反应都一样,嘴角挂着自嘲的笑容,从不直视对方,怎么看也不像是十三岁少女应有的举动。茶茶比较容易理解因伤心过度而时不时发作的阿初,却有些看不明白小督。她似乎将自己的内心藏得很深,从不唉声叹气,活得透彻超脱,倒像是茶茶的姐姐似的,这让茶茶有些不满。
[4]常陆:旧国名。今茨城县北、东部。
如今想来,十年前,是秀吉直接领兵攻陷了小谷城,祖父、父亲以及浅井一族人众皆因秀吉而死。她们的兄长更是被他亲手杀死,死后还被悬首示众。而此次继父胜家和母亲阿市夫人之所以自尽,罪魁祸首也是他。可无论如何茶茶就是没法咬牙切齿地恨他,对此,她自己也感到很诧异。
[5]骏河:旧国名。今静冈县东部除去伊豆半岛的地区。
一听到这消息,阿初和小督顿时面容失色,互相依偎着蜷缩在起居室的一角。茶茶不太理解两个妹妹的矛盾心情,觉得她们对秀吉既憎恨又恐惧。可她却不太一样,既没有对胜利者秀吉抱有任何好感,也没有心怀不共戴天的仇恨。
[6]近江:也称江州,今滋贺县。
就在茶茶姐妹住进府中的几天内,秀吉带领着攻陷北之庄的大军,一举平定了能登、加贺。五月一日,秀吉在返程途中顺路来到府中。
[7]日本古代计时方法:一刻约两小时。
就在见过利家的第二天傍晚,茶茶在庭院中与摩阿偶遇。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她们都有些惊讶,随后互相见礼,一句话也没说便擦肩而过了。摩阿比茶茶小三岁,年方十四,有着与其父同样白皙的皮肤和修长的身姿。即便如今相互为邻,茶茶估计自己今后也很难和这位小姐成为亲密的朋友。从前在北之庄时,摩阿作为人质,肯定活得卑躬屈膝。如今她们的处境完全颠倒过来,茶茶和妹妹们现在是战败者的遗孤,是天涯沦落人,生死全由不得自己。
[8]小牧合战:也叫小牧、长久守之战。天正十二年(1584),羽柴秀吉阵营和织田信雄、德川家康阵营在尾张国小牧、长久手地区展开的战役。此战中,德川家康逐渐占据上风,秀吉试图完全压制家康的计划失败。双方议和后,家康名义上奉秀吉为主,确立了丰臣政权内最大的外样大名(指不是亲族或原有家臣,由原独立势力收编而来的大名)的稳固地位,为日后的德川幕府奠定了基础。
拜见完利家,茶茶才从一位侍女的口中得知:今年正月,利家的三女儿摩阿作为人质被送到北之庄,并与胜家的部下佐久间十藏订下婚约。城池陷落前,她的未婚夫十藏战死城内,而摩阿带着一个叫阿茶子的侍女一起逃了回来。
[9]纪州:又名纪伊国。今和歌山县与三重县南部一带。
利家也同样客套地安慰她们道:“小姐们早晚是要搬回安土城的,在那之前就先暂住我这里。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能说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10]御局:江户时代对将军家或大名家被赐予局(住宅)的大奥女子的尊称。
“平安无事就好,恭喜您了。”茶茶客套道。
[11]关白:古代日本代替天皇执掌天下政权的官职,同时也是公家的最高权威。
茶茶之前丝毫不知利家还有个女儿在北之庄城。
[12]白无垢:一种里外皆为白色的和服。无垢为梵语,意为纯洁、一尘不染。在日本自古被用作祭典用礼服,如婚礼、生产、葬礼、丧服等。
“北之庄陷落时,我女儿摩阿也在城里,本以为没救了,谁知她今天早上竟然逃了回来,真是万幸。以后她会和几位小姐做一段时间邻居。”
[13]五奉行:五奉行是安土桃山时代丰臣政权末期制定的职务,是负责政权运作的工作。包括浅野长政、石田三成、前田玄以、长束正家、增田长盛五人。1600年(庆长五年)五奉行里的石田三成拥立五大老之一的毛利辉元发动关原之战,长束正家跟随三成,而浅野长政则从属东军的德川秀忠军。
利家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茶茶抬脸看着利家,一丝悲愤之情油然而生。从前在北之庄时,利家与她们说话都是用敬语,如今完全改为对待下人的说话方式。可见三个小姐的地位不知不觉地下降至此了。
[14]障子:日本房屋用的纸糊木框。用来分隔室内和室外的窗户。
“想必几位小姐此刻都很伤心。”
[15]小上臈:身份略低于上臈御年寄、但高于御年寄的高级女中,类似于“实习上臈御年寄”的身份。
整个见面过程中,三姐妹始终面无表情。她们冷漠的态度并非是故意做给利家看的。自从进城以后,三人之间没有任何对话,个个表情僵硬,像戴着能乐面具一般。
[16]贝桶:盛纳合贝游戏(一种贵族娱乐)所用贝壳的桶,通常是六棱形或八棱形。
茶茶姐妹被安置在城深处的一间屋内,一应起居饮食都备受优待。第二天,姐妹三人前去拜见前田利家。茶茶曾经在北之庄城内见过他两次,是位不到五十岁的武将,容貌温厚,肤色白皙。而此次的第三次会面让茶茶心里五味杂陈。利家与胜家本属同一阵营,都曾与秀吉为敌。可时至今日,继父胜家与母亲阿市夫人已经双双自尽,前田利家却毫发无损地坐在自己面前。
[17]聚乐第:丰臣秀吉在京都营造的宅邸。天正十五年(1587)落成。第二年后阳成天皇来次巡幸,秀吉借此向诸大名展示了丰臣的实力。后来成为其养子丰臣秀次的居所。秀次死后被毁。
尽管当日前田利家曾与胜家联手向柳濑发兵,但一来他与秀吉一向交好,二来此次参战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主要是其地理位置决定了他此次的立场。个中缘由不只胜家心里明白,秀吉也了然于胸。因此,即使打了败仗,胜家也没有牵连利家,而秀吉更是放弃了对这种权宜之后的敌对行为做任何处置。由此可见,前田利家着实是个进退得宜、颇有自知之明的人物。
[18]能面:能乐所用的面具,有200种以上,分为鬼神之面、老人之面、男面、女面等种类。又是也用于形容美丽端正但面无表情的容颜。
茶茶、阿初、小督三姊妹从北之庄出发,赶往府中城。中途在一户农家借宿两晚,第三天继续乘轿赶路。一路上景致极好,天朗气清,道路两旁新绿的嫩叶在风中摇摆,这景致与姐妹三人悲惨的遭遇格格不入。三架轿辇在前,随行侍女在后,赶了约一里多地,来到府中城下。随后继续前行,进入前田利家的居城府中。
[19]床间:日式客厅内靠墙处高出来的地板,用以陈设花瓶等装饰,正面墙上可供挂书画的一块地方。